第五百五十六章 加紧排演
北庭都护府的官员们最近发现,上任一年后的李中丞开始不务正业了,他弄了几个敲鼓的军中鼓手和一个吹笛子的乐伎,整日在内城的校场上整什么乐曲。
记得一年前中丞来北庭时,还是踌躇满志,要把北庭都护府的粮食储备和财政收入提上一个台阶,也要增加北庭的人口。他每天都要巡视地方和军营,连续发下告示,行政力度远超了以往的每一位节度使,短短一年时间,北庭的财政收入就增加了一成,粮食库存量也增加了六十囤。
但谁知到了第二年,他突然就放松了下来,不再去巡视地方,不再想办法改善军饷和民生,而是搞起了唢呐。令所有人大跌眼镜,背地里也传出不少风言风语。说他来到北庭装了一年好官,现在终于装不下去了,只能原形毕露,这就叫做新打茅坑香三天。也有人暗中称呼他为盖嘉运第二,不,说他盖嘉运第二都高看他了,好歹人盖嘉运堕落之前已经是战功赫赫,兼任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他如今只不过一个小小的北庭节度使,只有微末功劳,有什么资格自大,有什么资格满足。
刚开始谣言传出的时候还没什么,哪个领导还能没有点儿爱好,但时间长了,他们才发现这位李中丞确实是上心到走火入魔,倒不像是爱好了。几位老下级也有点看不下去,决定劝谏李中丞,再这样下去,他这辈子就只能止步于北庭节度使了。
这一日下午,李嗣业带领众人搭着凉棚在校场中排练,他左手提着唢呐,右手中拿着芦苇棒子,高举在手中挥舞下去。四名光膀子的鼓手开始擂动大鼓,从第一声的慢节奏开始,鼓声如重锤开始响起,仿佛震得校场上的尘土都要飞扬。
沉闷有力的前奏过后,本来应该是有一段续接的古筝声,只是弹筝的人还没有找到,只好用笛子的声音续接上,李嗣业仰头将唢呐吹了起来。
他刚吹了半段,低头瞧见婢女道柔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双手紧紧地抓着袖子,就连双脚都紧踩在地上,似要控制着自己双腿不要动。
他的气息中断了一下,唢呐声噶然而止,总感觉缺了古筝伴奏,少了那股子味道。
李嗣业放下唢呐遗憾地叹口气,扭头问她道:“是娘子叫你过来的?”
道柔的双眼中似有小星星,满脸潮红地望着他,连说话声也结巴了起来:“不,阿郎,我只是跟过来看看。”
“嗯,”李嗣业淡漠地点点头,点头示意四个鼓手和吹笛子的乐伎,准备重来一遍。
道柔突然看见横放在案几上的筝,好奇地指着问道:“这里不是有秦筝吗?我怎么没见有人弹奏。”
“哦,还没有找到弹筝的乐师,所以只能空着。”
她鼓起勇气毛遂自荐道:“阿郎,奴婢能不能代替乐师的位置。”
李嗣业半是质疑半是惊喜地问道:“你会弹秦筝?”
“阿郎可以让奴婢先试一下。”
道柔款款地走到秦筝后面,盘膝落座,挽起袖子双手轻触在了弦上。一看上手的这个动作就能看出是接受过训练的。她手指勾拨挑动拨弄着琴弦,一曲《高山流水》从指间流淌出来。
四个军汉都不太懂,只有吹笛子的老人站在一旁摇头晃脑很享受的样子,琴声的珠玉跳动,清脆悦耳,仿佛真的有河水在耳边流淌。
一曲终了,老人击掌赞道:“年纪轻轻就能将秦筝弹奏到如此娴熟的地步,确实是天赋异禀,也确实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李嗣业也跟着鼓了掌,算是冒充行家,他赞许地点头说道:“不错,但是我要你弹的节奏要快,跟着鼓点两声两声递进,都是同样的调子,但要一声比一声更强。”
因为他不懂古筝,只能讲出这种感觉,至于从简谱到宫商角羽微的转换,他自己都搞不明白,无法进行乐曲翻译。
“是不是这样?”她拨动着手指在秦筝上弹奏,两根手指勾着琴弦轻触便放,速度节奏很快,果然是一声比一声更强。
李嗣业顿时发酸了,这音乐天赋果真不是盖的,他决定把这曲子推销给皇帝后,就绝不再搞乐曲,老老实实地当自己的节度使吧。
道柔却仰头浅笑着问道:“阿郎,要不搭配鼓声试试。”
“好。“
李嗣业挥手令下,四名勇士敲击了鼓声,鼓点的声音逐渐加快,紧接着秦筝跟了进来,节奏明快而短促,紧接着是横笛的声音响起。李嗣业抬起了唢呐吹奏,明快强悍的唢呐声突入了进来,遮盖了所有的声调,也预示着乐曲的**来临……然后一曲终了。
他开始指点出刚才演奏的不足:“你们的鼓声在秦筝响起的时候,要适度地减轻力道,与筝声齐驾并驱,等唢呐响起的时候,你们再加大力道。还有老孙,你这个笛子不要在前奏开始的时候吹了,显现不出来,你就等唢呐声结束的时候,吹奏出那个余韵来。”
“我们重新再来一遍。”
四名鼓手神情古怪,李嗣业回头看时,却见瀚海军的军使段秀实,神情尴尬地站在不远处,不知道该不该过来。
李嗣业放下唢呐迅速走过去,关切地问段秀实:“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吗,还是军中有什么事情?”
“不是,”段秀实顾左右而言他:“中丞,你的这首曲子慷慨激昂,宛如万马奔腾,千军辟易,使人热血沸腾,豪气直冲云霄。古往今来所有的军中乐鼓曲不能及它之万一。”
李嗣业心说当然了,这曲子积淀了上千年,又经过黄霑的提纯改编,早已经超越了时间的概念,如果没有那种华夏一脉相承的文化传承,凭空怎么可能创作出来。
“如果用这乐曲来战阵中放出来鼓舞士气,保管让军士们热血勃发而冲冠,死战而不退。”
李嗣业知道他不是想说这个,紧跟着问道:“你来不单单是为了夸这曲子吧。”
段秀实把手伸到脖子后面挠了起来,一边笑着说道:“我知道这曲子很好,但与你和我们的功业比起来,它不值得浪费你的时间。你既然曲子已经编成了,为什么不交给别人去吹,如今北庭百废待兴,中丞不可舍本逐末。”
李嗣业笑了:“你觉得我吹唢呐是不务正业吧,从眼前来看确实是。不过你们不用担心,我可以向你们保证,这只是我在追随圣人的爱好,不是真的在鼓捣这个。我只是拿它在圣人面前换点儿东西,等把它卖给圣人后,我还会做回我的北庭节度使。”
段秀实顿时心情复杂难言,李嗣业在这儿演奏唢呐曲时,他感觉他不务正业,把他中丞的本质工作给忘却了。现在李嗣业突然说创作这样一首曲子只是讨好皇帝,用罢就会抛弃手艺,又让他感觉是暴殄天物,能创作出如此振聋发聩乐曲的才华,竟然只用一次就要扔掉,如何不让人扼腕叹息。
第五百五十七章 入长安献乐
段秀实遥想到自己,他怎么就没有这种选择的痛苦,因为可供选择的余地太低了啊。他读书时在字里行间看到两汉风骨,看到五胡乱华,他的心底就会生出报国戍边之志,就会像个愤青一般扼腕叹息,恨不能飞到当时振臂一呼,扫清寰宇。
为了不使历史的悲剧再次上演,他深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只身投奔大唐边疆,要做个守土御边的钉子。这就是他的成长路途,没有任何分叉。
然而他不知是出现了幻觉还是怎么地,竟然在节度使李嗣业身上看到了分叉,能阵善战的将军和优秀的作曲家?这种事情不是只是中途放弃方向的人身上出现吗?比如皇帝李隆基——这个优秀的作曲编舞家,势必要变成为不合格的皇帝。
眼前这个人当他光华绽放的时候,宛如扫过天际的彗星,一曲足让世人震惊铭记,然而他却把这技艺当做一块敲门砖,用罢就扔,想着就让人感觉荒谬。
他转身离开校场,往城中营房走去,背后的唢呐声如旋起了一阵劲风,使得他的后背一阵颤抖,连忙哆嗦着肩头快步离去。
……
天宝七载六月份,李嗣业开始带着他的音乐团队南下,前往长安参加圣人的寿宴天长节,高仙芝也亲自带了一支队伍,是龟兹乐和康居舞的结合。高仙芝并没有参与这场表演,也不知是他自己没有艺术细胞,或是说端着架子放不下。
他们在路途中就没有再排练,毕竟是独门秘技,要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才能给人以振聋发聩的效果。
安西和北庭的队伍合并着前进,并肩而骑沿着河西的驿站往凉州方向而去。
两支队伍进入长安城的时候,已经是七月中旬了,他们本是从金光门穿过皇城前的直道,然后前往位于平康坊的安西留后院。
但李嗣业感觉两拨人在一起还是有些不习惯,决定与高仙芝分了开来,领着他的队伍住进了米查干在长安的一处私宅。当然他还让米查干替他找一个比较冷僻的场所,这样不会吵到邻居。
长安城里还真有这样的地方,能够有足够的距离免疫唢呐的强音,例如通济,曲池、大安,昭行这些坊,多数地方都是空着的,有的里面甚至还有农田。也有不少贩卖大宗低价值产品的商人将仓库修在里面。
李嗣业叫米查干打听的就是这样的仓库,这地方春夏两季的时候还有人来,等秋冬季节已经完全无人光临了,仓库四周长满了荒凉的蒿草,或高或低已经淹没了膝盖。
薅草丛中有人踩出来的道路,他带头走在前面,道柔、乐师和鼓手紧紧地跟在身后。仓库的样子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立柱和斗拱都是方形的,屋顶上面铺满了稻草,窗户上全部订上了木板。
李嗣业走过去拔掉了挡在门上的门闩,双手用力推开大门,只有两座空洞水缸的旧仓库内部构造出现在他们的面前。
他原地转圈对着仓库环视一周,看起来确实有点破旧,屋顶上的房梁上挂满了蜘蛛罗网。
选择这样的地方也是没有办法,以唢呐的穿透力来讲,长安城除了这里没有一个地方是安全的,算是在皇帝的皇宫里,也有可能被太监和宫女发现。
不过这里还有一个好处,虽然简陋,但与花蕊楼的二楼之宽广还是可以相提并论的。
他笑着对几人说道:“今天我们来这里不只是为了练曲,也是让你们适应一下环境,让你们到时候不至于紧张出错,这里就是南内的花萼相辉楼。”
道柔伸手捂着嘴唇控制小声笑道:“这里怎么可能是花萼楼,这差距也显得太大了。”
李嗣业浑然不觉,点点头说道:“确实是一点儿都不像,但是你可以调动你的想象力,想象这里就是花萼相辉楼。”
他又指着仓库尽头封挡外人的木箱,对那上面说道:“圣人就坐在那御阶上面,身后是掌着宫扇的宫女,还有挥动着拂尘的高大将军。但是你们不必担心,也不必害怕,即使错了圣人也不会计较你们的错误,如果这还不能让你们放心,那我来向你们保证,演奏现场不管出了什么样的事情,都有我来负责任。”
他们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这里面除了道柔看上去轻松些,其它人真的心绪不宁。他们是军中普通的鼓手,也是一个普通的江湖乐师,突然得知是在皇宫花萼楼中演出,是在圣人面前吹奏击鼓,怎么可能淡定下来,别说是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就是许多地方官一辈子也见不到皇帝。
李嗣业转身对外面的人喊道:“把鼓都抬进来。”
四面大鼓朝着四个方位摆放,道柔盘膝坐在中央,将古筝摆放在架子上,乐师横握着笛子站在旁边,握着笛子的手微微颤抖着。
鼓手头上扎着抹额,身穿白色缺胯袍,双手把鼓槌紧紧地握在手中,由于攥得太紧手背上暴起了青筋。
李嗣业刚刚双手举起唢呐,留意到他们的异样,转过身来轻松地笑道:“你们尽管放心,只要演奏成功,圣人会赏赐你们的。”
过了不大一会儿,唢呐强劲的声音从这破旧的仓库中响透了天空。
……
李嗣业来到长安后,不单单要做表演的事情,还要拜访右相府和杨家,这是必须要做的事情。若是以前他只是一个节度使麾下的将领,自然不需要做这么多的考虑,但现在他已经是一镇的实际掌控者,要替北庭麾下的两万名士卒负责,自然政治方面的重心要加大一些。
这个节骨眼上右相府门庭若市,即使是作为北庭节度使,也得拿着拜帖去预约,如果李林甫今日的安排满了的话,他就得等到明天,若是能够排得上号,那就等到天黑也得等下去。
李林甫的权势已经到达了顶峰,连王忠嗣这等苗正根硬的四镇节度使都倒在了他的口蜜腹剑之下,哪还有谁敢公开与他叫板?安禄山去见皇帝的时候,仗着宠爱能够装疯卖傻,口无择言,被李隆基当做死心塌地的纯臣。但他去见李林甫,总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从其府上出来的时候,额头上总是冒满脑门儿的冷汗,这就是做贼心虚了。
第五百五十八章 轮流献艺花萼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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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嗣业先是去拜访了李林甫,由于有了前面对方给出的文盲判断,右相对于他的防范和敌意都减弱了不少,连说话的声调也变得柔媚了许多,李嗣业时常有错觉地认为站在他面前的是个笑容可掬和善的油腻男,这就是大奸似忠之人浅在的表象吧。
李林甫有一个女儿名叫李腾空,对豪奢的生活并不感兴趣,也对父亲的争权夺利完全冷漠。她入庐山修道学医,数年后有所小成,常常出山救助医治百姓。
从李腾空的表现就能够看出来,她从小的家教还是不错的,至于是谁教的,那就有待商榷了。
李嗣业简单地汇报了一下北庭方面近来的情况,特别是去年一年他接管后所创造的成绩。李林甫眯着眼睛好似假寐,但他说到关键处时总能突然睁开眼睛,像极了考验学生背诵课文的私塾先生。
古代文盲多,所以民间舆论喜欢以功过善恶评价历史人物,戏剧性的人物故事最能提起人对政史的兴趣。没有村口拿着烟袋“百事通”的大爷们,不识字的农人几无渠道了解时势。这自然也成为古代封建统治阶层的重要舆论宣导思路。而浸染浓厚儒家唯道德观与政治正确长大的古代读书人,执掌史笔时也会自然得侧重道德评价。但历史真更值得关注的,是时人都逃不开的大框架——制度。
李林甫这个人,自己也知道自己奸。李林甫儿子曾经哭着劝他,说他长期占据大位,得罪的人太多,将来祸至,全家想当个普通老百姓都不行。李林甫也不是看不懂形势,说大势已是这样,自己改变不了。唐玄宗也知道李林甫奸,入蜀后,一次偶然回忆起李林甫,评价道:这个人嫉贤妒能,举世无双。所以他奸,基本是人尽皆知的了,不然玄宗也不会把他放在首相位子上一放16年。
但是,李林甫确实也是能臣。李林甫推行一系列改革措施,包括财政节流,机构改革,赋税折纳,土贡改革,兵制改革,法制改革,选官与科举改革,明确了法典制度,吏治规范。
734年,李林甫奉命修订和整理全部法典。他会同一批法律专家,对法律进行了扎实和周密的修订工作。被删除的无关紧要的条款不少于1324条,另外2180条得到修正。经修订的法典于737年送呈皇帝,计有:律12卷及其疏义30卷;令30卷;式20卷;《新开元格》10卷。这些法典在737年秋向全国颁行。这证明是一次非常重要的法律修订,因为这是唐代最后一次系统地重编全部法典的活动。这次制订的法典实行的时期特别长,因为它一直到14世纪初都保持着权威性,虽然其间作了若干较次要的校订。但也许更重要的是,这次修订法律是唐代最后一次试图提供包括在令和式中的标准化的、全国一致的行政法规的活动。在唐以后历代皇帝时期,地方活动的日益多样化使这一工作不可能进行下去。——《剑桥中国隋唐史》
《旧唐书》中,对李林甫记录的算是比较客气的了,甚至颇有褒义。在最后的评价中:
“林甫性沉密,城府深阻,未尝以爱憎见于容色。自处台衡,动循格令,衣寇士子,非常调无仕进之门。所以秉钧二十年,朝野侧目,惮其威权。及国忠诬构,天下以为冤。”
李林甫专权,但是尊奉皇权,“媚上”,本质上是因为专权的他,其实是皇帝专权的代理人。李林甫的改革措施,与玄宗朝的制度改革理念是高度契合的。只是经历了开元诸多贤相之后,改革到了李林甫时期,已经走入深度触碰利益格局的深水区。李林甫是霸道,表面温和公正,实际上排除异己不择手段,但是与其他历史时期或成功或失败的改革家们相似,这种霸道与专权,也是为深度贯彻其改革措施而采取的强横政治手段。整个玄宗朝,开天前盛后衰的冰火两重天,其实是处于中国大历史的一个分水岭上,这些制度改革,也是在形势倒逼之下,被动跟进时代步伐。李林甫在这次政治形态与社会形态激变中的作用,一点也不小。
比如直接决定了中**制分水岭的募兵制改革,现在很多网友觉得这项改革是汉家军队逐渐沦为弱势的历史成因。但其实府兵制与汉唐间作为社会主导阶级力量的士族群体,整体都已经在初唐时期崩溃瓦解。这背后与当时东亚社会的技术、传媒、政治、国际形势发展都有关联,而募兵制改革,只是在未经明确的既成新形势下,制定新法来理顺兵制关系与制度规范的顺势改革。
所以《旧唐书》中,虽对其人格也有贬义,但对李林甫的理政能力和成绩,不吝给予“每事过慎,条理众务,增修纲纪,中外迁处,皆有恒度”,这样足够褒奖的措辞。
“未尝以爱憎见于容色”,这般城府深沉的李林甫,也才会让目无纲纪的安禄山都觉得敬畏。“非常调无仕进之门”,李林甫很重视对制度典范的维护。最终死后被杨国忠诬陷,天下人都觉得冤屈。证明当时李林甫是有一定威严和人望的。对比没有底线,大肆敛财的杨国忠,李林甫也背后整人,但做事实。李林甫也心狠手辣,但维护规则流程。李林甫也敛财,但是通过开源节流的财政制度创新,而不是粗暴的透支榨取地方财政,搜刮民脂民膏。
李林甫喜怒不形于色,见人经常是温和微笑的,表示尊重。但背后使刀子不手软。这种笑眯眯表面够和谐,实际上却是招黑到结不了死党的“臭名兼能力者”,玄宗如何不喜欢?但为什么《旧唐书》中,对他的评价还较为中肯,而北宋的《新唐书》与《资治通鉴》里,他基本就只剩一“口有蜜,腹有剑”,专横的小人嘴脸了?北宋那批“与皇帝共治天下”的士大夫,平时是什么样的精神头,就不必多言了。他们对待本朝变法改革是什么态度,也不必多言了。他们务虚多一些还是务实多一些,更不必多说。大概,李林甫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个道德低配版的王安石吧。毕竟玄宗朝最后的锅,也足够大。
那么李林甫就是值得敬佩的吗?在我心中不是。为什么?因为他的改革中,有一项,我觉得真的是历史倒退,且后果很严重。哪一项呢?
第五百五十九章 各放异彩
皇帝满怀期待地身体后仰,袖子轻松地拂在坐具的扶手上,李林甫连忙从跪坐的姿态站起,对着皇帝躬身叉手道:“喏。”
然后他抬起双手轻轻击掌,两名穿着素白长裙的女子怀中抱着秦筝缓缓上前,裙裾拖在地上,连同身上的白帔都随着玉臂的臂弯飘动,看起来美丽而有仙气。只是按照当下的标准来判断,还是有点太瘦了。
紧接着两名怀抱琵琶的女子上场,她们的穿着颇有胡风之感,腰下是百褶蜀锦裙,腰往上却只有束身的诃子,圆润的肩头和肉感的双臂再加上琵琶的欲遮欲掩,反而给人一种欲念满满的感觉。
李嗣业抬头注意到皇帝的表情,李隆基眯起眼睛看得颇有兴致,连坐在他身旁的杨玉环都吃醋了,抬起眼角不经意地瞟了自己的三郎一眼。
如果要让李嗣业来选,他是喜欢那两个有仙气的美女的,皇帝的口味也同样独特,怪不得气质如兰的梅妃干不过杨贵妃。
随着古筝的第一个音调跳出,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不管懂不懂秦筝曲都屏声静气,连端酒盏的动作都小心翼翼。因为皇帝拥有专业的音乐素养,控场的能力也是非同一般。
两架秦筝对弹的是高山流水曲目,这个曲子到了唐朝已经分化为两支曲子,分别是高山和流水,两人对坐在大殿中央,一人弹高山,一人弹流水,声调出奇般地融合在了一起,高山耸立峥嵘时,流水就低低从它身边流过,河水叮咚跳跃时,山间只有呼呼风声。两人的琴声几乎没有搅乱掺杂的感觉,反而给人纯粹的立体感。
两个手执琵琶的女子弹奏的也是高山流水,能把古琴曲转换为琵琶曲,本身就是一项了不起的技艺,而且这琵琶声也混入到古筝声中,且没有破坏原有的美感,意境依然缥缈高绝。李隆基全程闭着眼睛,耳朵里去判断享受这曲子的美感。
当最后一弦琴音静谧,女乐们向皇帝俯身而拜,然后缓缓地退离开了原地。
李隆基由衷地夸赞道:“哥奴,想不到你的府上竟然有如此技艺高超的女乐,比起朕的梨园也不遑多让,不对,就高山流水这一曲的水准,梨园中没有人能够比得上她们。”
皇帝没有必要给谁面子,她们技艺确实高超,李嗣业这种不懂的人,都能够感受到其中的默契与互补。如果硬要说有什么缺陷,那唯一一点是,他们的弹奏完全是一种炫技,缺乏必要的情感。
李嗣业情不自禁地把自己代入到综艺节目中去,以为接下来该是评委点评,观众打分了。然而并不是,杨家的三位夫人和堂弟杨钊从酒席上站起来,向皇帝叉手说道:“陛下,我们为陛下准备了一段汉秋宫的乐舞,请陛下鉴赏。”
“好,开始吧。”
杨钊立刻挥手道:“来人,把编钟抬上来。”
大约二十多个汉子簇拥着一架编钟抬到大殿中央,杨钊手中握着两个铜锤,举在手中朝三姐妹望了一眼,三人立刻拖着宽袍广袖在地上扭动腰肢挥出袖子。编钟叮咚叮咚的声音零星地响起,编钟给人一种厚重隆重的感觉,她们的舞姿却又非常地轻佻,结合眼前这个场景,想出她们在舞蹈里所扮演的对象是谁了,那不就是赵飞燕吗,无论是编钟,还是三姐妹身上所穿的服装都是传统汉宫中的服饰。
三人跳罢之后,与杨钊共同朝皇帝下拜,说实话三人攒这节目真不怎么样,编钟搭配歌舞单调不说,且说杨氏三姐妹的舞技,从梨园随便挑出一个立部都能够秒杀她们,与其妹妹杨玉环的差距更是天上地下。
不过他们都是李隆基的大姨子,这面子自然不能不给,笑着捋须称赞道:“每轮美奂,果真是汉宫飞燕啊,而且一下就是三个,让朕大饱眼福。”
左相陈希烈也应付差事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段乐舞,可能是为了躲避火力,水平居然比杨氏三姐妹还要臭,皇帝直接眯上眼睛打了盹儿,连说一句话都欠奉。
接下来太子也派出了节目,然后是十六王宅的各王,不过他们的水平不知是低,还是刻意讨好杨家,但凡有跳舞的,水平都尽可能地往低处走。
直到为了讨好皇帝而不管不顾的人上场,这就是那位大胖子安禄山,他的气势十分足,一挥手就带上来六十人的粟特舞蹈队,相当于一个九年义务班广播体操的人数,安禄山上前躬身叉手道:“陛下,这些人与臣一样,都是淳朴的河朔男儿,愿为陛下共舞一曲胡腾舞,恭祝陛下万福安康。”
六十人齐声叉手,声音雄壮如虎生威,第一次给这座大殿带来了一丝尚武气息:“恭祝陛下万福安康。”
李隆基也挺激动,挥手说道:“不错,这些都是我河北的儿郎,开始吧。”
安禄山退到六十人小方阵的一角,负责打羯鼓的人站成了两排,跳舞的四十多人开始起舞,迅速地倒腾起了小短腿,与那些翩翩的起舞完全是另一种风格,倒是与李嗣业献上去的曳步舞有异曲同工之妙。
安禄山站在前排的左侧而不是中央,他显然意识不到c位可以出道,人家也无需靠什么c位。但是在这么多人跳舞的中间,就可以发现安禄山的技艺最为高超,特别是从胡腾舞无缝切换到胡旋舞的时候,扭动的姿态让人捧腹,连杨玉环都捂着嘴发出了笑声,皇帝双手扶着自己的肚子,笑容中满是宠溺。
坐在酒席上的众人也发出了笑声,也许是被李隆基的笑声感染,或许是为了迎合皇帝的笑声。安禄山便跳得更起劲儿了,身体像个皮球一般飞速转动,这个灵活的胖子夸张地扭动着自己的腰肢,用自己的洋相来换取众人的欢乐。
但是不能简单地把他看作一个丑角,他在冒傻气逗所有人欢乐的同时,内心中充满了看透一切的狡狯。
停顿下来的安禄山满头大汗,皇帝依旧笑容绽放,杨玉环心疼地吩咐宫女们呈送上去丝帕让其擦拭汗水。“快下去歇息吧,禄儿真是辛苦了。”
安禄山感动地叉手道:“谢过干娘,谢过圣人。”
接下来就轮到高仙芝了,他从座位上站起来,也击掌命碛西呈上的康居女和龟兹乐混合表演,由于充满了西域的异域风情,众人倒也看得津津有味。高仙芝之后是哥舒翰,这位突骑施人击掌呈送上来的乃是由军中汉子改编的大阵乐舞蹈,哥舒翰领着十几人手执长戟,挥动着跳跃,整齐划一,充满了阳刚与血性的美感。
总算是轮到李嗣业了,他从席位上站起来,挪到大殿中央朝李隆基行礼报节目:“陛下,臣要献上的是四种乐器演奏的《将军令》。”
李隆基淡淡地点头:“是吗?那就叫人上来献乐吧。”他以为这只是梨园教坊中的一支普通的曲子,对其并无多大期待。李嗣业心想这样最好,越是没有期待,接下来对其的冲击就越强烈。
来吧,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热血,什么是真正的燃烧。
第五百六十章 一曲荡清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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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嗣业微微侧过身体,双手击掌道:“上鼓!”
汉子们从楼梯的转角处抬着牛皮大鼓入场,这鼓足有一人多高,鼓帮漆做朱红色,用鼓架子分别竖立在花萼楼中央的四个方位,道柔抱着古筝上场,盘膝坐在鼓前三尺处,也将古筝支撑在矮架上,吹笛子的乐师提着笛子上前,把提在手中的唢呐转交给了李嗣业。
李嗣业提着唢呐,刚要对身后的鼓手们示意准备开始。
安禄山突然稍稍睁大了眼睛注意到了李嗣业手中的唢呐,发现这唢呐倒没有什么出奇的,他却频繁地向坐在宾客席位上的一名祆教大萨宝使眼色。
祆教大萨宝茫然发了愣后,犹豫了一瞬突然明白,咬着唇角站了起来,朝着皇帝李隆基躬身叉手:“陛下。”
圣人扭头问这大萨宝:“萨宝可是有什么话可说?”
他指着李嗣业手中提着的唢呐,装作犹疑地说:”陛下,臣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讲无妨。”
大萨宝头裹白巾,身披白衣抬手捋了一记下巴上的黑须,眼睛向锥子一般盯着李嗣业的手中,让他的心底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这位李中丞手中所拿的乐曲,可是在我怀远坊粟特人中盛行的唢呐?”
李嗣业点头回答:“正是唢呐。”
大萨宝故作叹气地摇头说道:“这唢呐的音色低沉,李将军可能不曾了解,它是由由哨、气牌、侵子、杆和碗五部分构成。在木制的锥形管上开八孔(前七后一),管的上端装有细铜管,铜管上端套有双簧的苇哨,木管上端有一铜质的碗状扩音器。唢呐虽有八孔,但第七孔音与筒音超吹音相同,第八孔音与第一孔音超吹音相同。
1993年,由著名管乐演奏家郭雅志先生发明了唢呐“活芯”装置,令传统唢呐奏出半音阶、十二音体系,丰富了唢呐的表现力。[4]
唢呐活芯,其内管连有气牌和气嘴,并有螺栓槽,套上一弹簧,插在外管中,外管侧面有螺纹孔,再套上一个微调套管用螺栓螺母,从套管长孔穿过拧入螺纹孔,再进入内管的螺栓槽,用螺丝螺母调正内管之伸缩距离,嘴唇压缩气嘴以后,使内管缩短其音程,于是每个音孔可吹出半音,增加唢呐之音量范围,可吹奏各种变调乐曲。[5]
芯子是唢呐的重要部件之一,其上装哨片,下接主体管。传统的芯子为单管式,而活芯为活动套式,可以伸缩改变长度,复位靠弹簧的作用。演奏时,通过双手向上压进活芯,便能奏出临时变化半音或半音阶。如果把活芯推进、卡定,即可做高半音的移调乐器使用,指法不变。推进后所产生的音程关系上的徽小偏差,可通过控制嘴劲儿调整,演奏者很容易适应和进行有效的修正。活芯共有3种规格,由于其伸缩长度可以调节,因此解决了大、中、小各种调子唢呐的应用问题。[6]
唢呐多按筒音的音高(以第三孔的音高作为调名)分为高音、中音和低音三种。凡筒音在#f1以上的均为高音唢呐,在#f~f‘1之间的为中音唢呐,在f以下的为低音唢呐。如筒音为a1的唢呐,就叫d调高音唢呐,筒音为a的唢呐,则叫d调中音唢呐。[7]
各地的唢呐都不尽相同,有大,有小,有粗犷,有柔和,种类甚多。
小唢呐:杆长22~30厘米。最常用的是杆长23厘米的(又称“三吱子”)。流行在广东、广西、福建、湖南和江西等省。音色柔和,空灵,多用来独奏或合奏,尤以与二胡等合奏更为动听,并常为歌舞伴奏,其中流行湖南的唢呐,还用于说唱音乐“唢鼓”的伴奏。各地所用的哨也不同,有芦苇的,有麦杆的,也有用褐紫色胶性虫壳的(但吹起来非常软)。江西会昌的唢呐,侵子是用银做的,上、下口直径相差特别悬殊,并在侵子下端至第八孔上端的管中,装有一个中空管,音响别具一格。与二胡等弦乐器一起合奏,婉转起伏,更为动听。流行于广东、广西、福建、湖南和江西等省
海笛:发音雄壮,高亢冲霄。流行于江苏、浙江和安徽一带。
中唢呐:杆长32~40厘米。最常用的是杆长37厘米的(又名“黑杆子”)。流行于江苏、浙江和安徽一带。音量介于大小唢呐之间,音色柔和。多用于歌舞伴奏。中小唢呐,广泛流传于我国南方各省,北方称之为“南方唢呐”。中唢呐音量不大不小,用在歌舞伴奏中,非常悠扬。
大唢呐:杆长42~57厘米。最常用的是杆长50厘米的(又名“大杆子”)。流行于东北、山海关和冀东一带。哨用芦苇制成,哨片多呈口袋状,吹起来声音雄壮宏大,常用来吹奏大型乐曲。
加键唢呐:20世纪60年代研制成功。杆上的音孔按十二平均律开列,健全了半音,转调方便。有高音、中音、次中音和低音四种,较传统唢呐音色丰富、音量增大,并扩展了音域。[7]
客家唢呐历史悠久,据史料记载,早在一千多年以前就“鼓手举于道路,往来人家,更阑不歇”。客家唢呐分悲调和喜调,喜调轻快、欢乐,吹奏时激昂雄浑、和谐悦耳;悲调委婉幽怨。在民间,唢呐有着深厚的根基,一般百姓家举办婚丧寿庆、乔迁新居、过年过节时都要请几个唢呐手来庆贺热闹一番,发展到今天,送子参军,开张剪彩也要请唢呐乐队。
周家班即周家吹打班,民间又称周家唢呐班、周家鼓乐班、菠林喇叭,是以落户在安徽灵璧尹集菠林村的中国管乐大师周正玉等周氏族人为乐手成员的中国民间乐班。周家班自清末创始以来,已传承家族六代,历经100多年沧桑。男女老幼乐手共计100余人,横跨苏鲁皖浙,享誉民间海外。
子长唢呐主指杆长尺三、尺二五的大唢呐。它是陕北唢呐的重要组成部分。长唢呐曲牌若以速度分,有慢板、中板、快板三种。慢板包括慢板、原板(也叫抢板),均为4/4拍,原板比慢板稍快。中板与快板均为2/4拍,吹奏时快板比中板再快些。中板包括流水板、垛板;快板包括二流水板和熬头牌子。吹奏基本遵循慢起、中续、快结尾的板式连接规律。每种板式连接都要有过渡音乐,俗称“过鼓”或“叫板”、“换板”。同板式换曲牌也要加“过鼓”。
通常两支一起合吹列奏,称为“公吹”和“嫲吹”,构造相同,但长度和粗细有别,“公”长“嫲”短,“公”粗“嫲”细,“公吹”的音色雄壮,“嫲吹”的发音空灵。
河南焦作沁阳唢呐属木制双簧管乐器,它的音量大,音质雄壮、粗犷,演奏方便,善于表现热烈奔放的场面及大喜大悲的情调。
1606年,沁阳人乐圣朱载堉用科学的方法阐明了十二平均律,解决了历代众说纷纭的“旋相为宫”难题,并改良了唢呐的发音位置,在唢呐八音孔的基础上研制出“三眼管子”,为我国民族管乐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朱载堉还担当沁阳唢呐演奏的领班人,他在九峰寺创建了“金鼓会”,每逢农历九月二十三,各地的唢呐班都要在这里聚会。在朱载堉的影响下,怀庆府一带的唢呐班逐渐增多,明末清初时的“同乐会”“贾家班”,清至民国时的“麻金班”“毛旦班”“银河班”等在当地影响很大。沁阳流传着“大花轿、麻金吹,麻金不吹不结婚”“闺姑女、门婿到,毛旦不吹不上轿”的俗语。沁阳境内的唢呐整体上可分为四大家两大派。以沁河为界,分为沁北派和沁南派,两派演奏风格各有不同
第五百六十一章 瑰宝如羽衣霓裳
当气氛完全静默时,李隆基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满眼放光地看着眼前这个提着唢呐的将领,看着他坦然而立的样子。有句话叫做文如其人,现在这就应该叫乐如其人,能把将军令创作到这个地步的人,心中定然有浩然正气,否则怎么会有如此强烈到穿透力的信念,他听到这股强烈的信念,一个极有音乐天赋的人见到另一个音乐天才,如何能拒绝对他的好感。
皇帝双手扶着案几问道:“李嗣业,这是你创作的曲调?果然自有雄浑之气,令朕大开眼界啊,你的才具直追李龟年,但李龟年未必能创出如此好的曲子。”
李嗣业谦虚地躬身叉手道:“谢陛下谬赞,臣为了这支曲子也准备很长时间,想在陛下的天长节寿诞上送给陛下,以表对陛下的忠心,李嗣业誓愿为大唐开疆扩土,也誓愿皇上万寿无疆。”
安禄山低着头频频翻白眼,这是等于强行收割了一批皇帝的好感,刚才的那一刀子没有捅成,今后恐怕再也捅不成了。而且皇帝也许会因为此人带来的冲击震撼,强行给他升官。
后面的哥舒翰端着酒盏站起来,双手擎着高声道:“陛下,臣建议把这支曲和唢呐传到军中去,以代替单一的战鼓,我刚才听到曲子的时候,就有一种全部将吐蕃人踩在脚下的冲动,若是放在军中以其鼓舞士气,必然三军振奋,攻城拔寨无往而不利。”
“臣也有此意。”安禄山双手捧着酒盏也站了起来,大声说道:“臣听到此曲也感觉须发冲冠,若能在两军开战前鸣奏此曲,定能够使全军如服了五石散般精神激昂,人马俱如龙,强敌全不惧。”
“好,好,”皇帝拂动袖子连着说了两个好字,点点头道:“下去之后,你们各镇均可去找李嗣业,派人把他的曲子和唢呐学到手。李嗣业可不要吝惜。”
李嗣业连忙躬身叉手:“喏。臣一定倾囊相授。”
他挥手命人将演出的鼓抬了下去,命令道柔他们下去等待,接下来还会有别人派上来表演,不能不给其他的人表现机会。
接下来出场的是粟特人安思顺,他不但刚刚荣升为河西节度使,还是安禄山的表兄弟,但此人完全没有安禄山的投机和圆滑,他带着几个粟特汉子下场,亲自大跳胡旋舞,由于这个节目与之前安禄山的六十人舞蹈队重合,又加上李嗣业刚刚用一曲将军令把众人的大脑给冲击了一通,看这所谓的粟特胡旋舞已经没有什么味道。
安思顺之后是剑南节度使仇章兼琼,他带来了一拨来自蜀中的美女,在殿中跳起了蜀舞。这可是丝毫没有掺杂胡人元素的乐舞,就是那个在三国演义中惹得蜀国群臣落泪,却让刘禅认为此间乐不思蜀场合的舞蹈。
蜀中特殊的地理形势使得它不易受到中原战乱的影响,民族矛盾和民族融合也不易发生,所以许多艺术能够原汁原味地保存下来,比如从汉时就有名的蜀舞和蜀锦,而且四川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最多的全国之最。
这舞蹈看起来不像其余舞蹈那么激烈,但它却是保留了汉韵最原汁原味的舞蹈,皇帝最喜欢的就是从这类舞蹈中汲取养分,以逐步完善升华他的霓裳羽衣舞。
蜀舞退下之后,李嗣业本以为献舞就要结束了,接下来就该点评全场最佳,也该有综艺节目那味儿。谁知皇帝一挥手,梨园立部的女舞伎们从各个角落里钻了出来,姿态各异立在大殿中央。
哦。原来压轴还有杨玉环的羽衣霓裳舞。
杨玉环的脸上绽放出光晕和笑容,扭转娇躯叉手对皇帝说道:“三郎,妾身早已等不及要上场了,把此舞再一次献给三郎,恭祝三郎长寿安康。”
李隆基脸上也满是欣慰爱意,亲自提着酒樽给杨玉环倒了一盏灯,亲自递到妃子嘴边喂给她。这简直是在给整个花萼楼殿宇中的群臣们喂狗粮,不过能坐在这里的众人,面皮和心智已经打磨得无比成熟,眼观鼻鼻观心毫无动容。
杨玉环提着裙裾站起来,站在了梨园舞伎们的中央,一帮坐部的乐师们坐在地上,有吹筚篥的李龟年,有抱着羯鼓的李彭年,有手弹琵琶的雷海青,也有横吹竹笛的李谟,这些人就是皇家乐队的豪华阵容,是大唐最高水准的乐师。
李嗣业自觉地端正了坐姿,心中万分期待地等着欣赏代表大唐音乐界最高水平的国乐国舞,霓裳羽衣曲和霓裳羽衣舞,失传千年被后人视为瑰宝,也因为日后安史之乱的发生被人称之为丧乱之音,是唐玄宗从政生涯中的污点。
有句话可以这么说,音乐是无罪的,唐玄宗在作曲方面确实有卓越的才华。大唐李家的音乐细胞确实是一脉相承的,《秦王破阵乐》和《庆善乐》的作者是李世民,《上元乐》和《大定乐》的作者是李治,唐玄宗也作过《龙池乐》。太宗和高宗也是在音乐方面高产的皇帝,这说明了什么,说明败家和搞音乐没有直接的关系,人家太宗把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照样也误不了作曲。
悠扬的乐器笛声最先响起,紧接着如细丝般的筚篥音调笛声中来回穿梭,仿佛是一只小小的云雀钻入了一朵薄云中,琵琶声清越的声音叮咚地响起,使得这云朵变得厚重起来,逐渐绵延加长,整个碧空之上铺满了白色的云朵,这就是李嗣业听到乐声后脑海中的画面。
舞伎们簇拥着杨玉环,她们襦衣素色白如云朵,纱裙飘逸摇曳,裙裾底部是桃红色,而杨玉环穿着红衣,从远处看去仿佛是被霞光染红的云朵,衣饰的样式和乐曲所带来的意境已经融合在了一起。
杨玉环扭动着肩头向后半躺,圆润的腰肢也随着舞蹈后仰,宛若月的圆弧,当所有舞伎跟随着她一起向后弯折时,仿佛舒卷的云朵,怪不得李白会说“云想衣裳花想容”,这是一朵洁白的云在移动,她们的下面是浩渺的大海,袖子的每一次挥舞都是云朵随着风的摇曳而变幻。笛声的又一次转折,连同琵琶的声调都逐渐降低,那些被风搅乱的云朵重聚,云的中央耸起了一整座山峰。
这山峰如云,蜿蜒挺拔,起伏成峦,山顶之上有高台绿树,雾气氤氲。她们羽衣的袖子抖向了空中,朵朵繁花在其间喷薄绽放,深红与红层次分明,且在随时变化往外展现花蕊,这花蕊的繁华中有仙女在随风跳跃,身披天衣飘曳,遗世独立,羽化登仙。
玄宗的眼中映出了泪影,这是他多少次梦中的场景,是多少次站在这寒冷宫阙楼墙上遥望天边的望不可及。眼前的乐舞终究是凡间乐曲,就算是得了仙乐仙舞的形,也无法演绎出仙乐仙舞的神,他终其一生都无法看到真正完美的羽衣霓裳,然而这一次曲声有了超越,爱妃的舞姿也更添了几分劲道和仙气,这是最接近他梦想的仙国最近的一次,日后终究不再会有这样的机会。
一梦千秋,大音希声,大道无垠。
第五百六十二章 重新回味评品
众多舞伎绕做一团将杨玉环包围在中央,她们挥舞着宽袖身躯向后弯做了拱桥,杨玉环抖动着双手玉指张开,踮着脚尖手心高举过头顶,宛若一座笔直耸立的神女仙山,立在那里久久没有动弹。
曲声停歇,仙山犹在,余音绕梁,仿佛整个花萼楼都是仙家宫阙。
李隆基激动地亲自走下来,搀扶着玉环重新踏上御阶,口中直呼娘子辛苦了。
杨玉环柔媚地笑了笑,任由夫君搀扶着她,端坐在了圣人的右侧。老夫少妻的结果就是皇帝无限制地迁就娘子。
他双手摁着案几面朝群臣声音轻快地说道:“朕今日很高兴,有你们献上乐曲舞蹈,让我感觉都年轻了十岁;朕今日很高兴,因为有你们为我经营守护大唐。”
群臣叉手齐声回道:“臣等职责所在,求保大唐万世基业。”
“今日酒宴已尽兴,大家都散了吧。”
李林甫带头带领众人走出案几,依然排成两列朝着皇帝躬身叉手:“臣等恭贺圣人千秋万岁,臣等告退!”
众人叉着手弯着腰向后倒退,直至宫殿上的轻纱落下来遮挡了他们的视线,才转身往楼梯口走去。他们两两交谈窃窃私语着,李嗣业稍稍落在后面,身边有高仙芝与他并肩行走,而这位高丽族的大将军望向他的目光充满了异样。
这个李嗣业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矿藏,时时刻刻都会有新的东西从中挖掘出来,不断刷新他的认知。以前他感觉李嗣业是他在碛西的接班人,但是现在嗣业不需要去接班,他已经开始弯道超车了。
高力士突然从他们背后出现,开口喊住了李嗣业:“李将军请留步。”
李嗣业停住脚步,下楼的人中李林甫微微向后侧头,心中那股难解的犹疑在头上拧起了疙瘩,他感觉自己被此人表象给骗了,而没有相信自己最为信赖的感觉。
李林甫最初之时就能隐隐感觉到李嗣业能够崛起,当初对方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昭武校尉,他从他的身上察觉到了他的特异之处,这个年轻人拥有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冲劲儿和自信。他们这些人就够自信了,但与李嗣业的自信相比,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
这使得他心中生出了强烈的疑问,他的自信到底从哪里来?他的奇思妙想从哪里来?他的脑袋里有根弦直达云霄吗?为什么总会让他产生不属于人间的想法。
这个李嗣业行事不拘一格,有能力却不限制与能力,能正也能奇,感觉和自己行事非常像,这就越发不是个好事情。
安禄山也扭头望向李嗣业的背影,口中哼了一声说道:“一个很有本事能力的人,不靠旁门左道也能够登上高位,然而他却用了旁门左道,他,他这不是在跟我学吗?”
“没错,此獠就是在学我!”
……
李嗣业停下脚步,转身来到了高力士的面前,表现虔诚地躬身叉手道:“李嗣业参见高大将军。”
高力士双手捅在袖子中笑道:“哦,李中丞不必多礼,咱家今日听了李中丞的乐曲,骨头里也多了几分豪气,若是剑圣裴旻在此,定然也能有所悟,开创出雄浑大气的剑法。”
李嗣业谦虚地叉手道:“大将军谬赞。”
“差点忘了正事,圣人要你明日带着你的几个鼓手和乐师前往梨园,把将军令的曲子和鼓乐传给乐师们,也把唢呐的乐理和吹奏方法教给他们,李中丞不会舍不得吧。”
李嗣业绝无这种想法,也没有把它揣在怀中当宝的意图,笑着说道:“当然不会,李嗣业定会倾囊相授。”
高力士哈哈大笑:“咱就知道李嗣业是胸襟如宽广之人,我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咱提前向你道贺。你献上唢呐和将军令曲子,功贴合陛下心意,明日必有重赏,你就等着领赏赐吧。”
还是高力士十分会做人,这样提前通个气倒个喜,自己没有损失什么,却给别人带了好,简直就是捎带一句话白送的人情。
他心中倒是期待会有什么赏赐,会把安西节度使兼任给自己吗,皇帝应该不会这么做,高仙芝没有犯任何明显的错误,也不可能平白无故拿掉人家,毕竟是远征小勃律的功臣,因为一首曲子的好坏更换大将,这是李隆基干不出来的事儿。
如果是河西节度使呢?安思顺才当上没多久,换掉他应该挺正常的,当然这一切只是他心中的美好愿望了。
李嗣业怀着这样的想法独自踩着楼梯下去,来到花萼楼下方,领着他的乐队回去。
李龟年急匆匆地跑过来,高力士连忙拦住他,声调轻柔地开口道:“李乐师,这么着着急急地要去哪儿啊?”
对方希冀地问道:“北庭节度使李中丞刚刚可还在这儿?”
高力士淡淡地摇摇头:“已经走啦。”
李龟年脸上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他有一股不可言说的东西堵在胸口,急切地想与李嗣业交流,以破除他自己的瓶颈。他自创作《渭川曲》以来,一直鲜有作品。今日一听到李嗣业的《将军令》,仿佛听到了雷霆浩然之声,缠绕在心灵上的枷锁也有了松动。《将军令》仿佛一道大河滔滔,而《渭川曲》仿佛就是潺潺的细水,如何开阔细水为大河,也许奥妙就在李嗣业那里。
一名宦官急匆匆地来找李龟年,说是圣人请他去探讨乐舞。
李龟年来到后殿,看到梨园的几位大拿都围坐在一团,对于霓裳羽衣舞曲今日的优异表现进行探讨。因为皇帝发现今日的羽衣霓裳是最打动他的一场,但并不就预示着它会越来越好。
这支舞曲在众人眼里或在皇帝眼里,它完美的状态简直就如昙花一现,因为它是求神而不是求形的,而神韵这种东西最是虚无缥缈,因为它只产生在李隆基的臆想中,他们这些演奏者无法意会皇帝的臆想,就连皇帝自己都无法把这臆想流淌到指尖,流淌到现实中。
李隆基盘膝坐在他们的对面,此刻完全没有君臣的区别和距离,只有同等的做音乐的态度。
“朕先讲一下我的感受啊,今日的美感是源于整体,首先是吹奏这块儿。李谟的横吹玉笛响起之后,龟年你的筚篥声一下子将朕的感官带人到了云端之中,连同雷海青的琵琶都有了激越和宽广,使得意境一下子都立了起来。然后玉环和舞伎们的舞蹈也随着乐曲的细微变化,姿态也多了仙气缥缈的神韵。现在大家都探讨一下,为何会有突然如此的拔高,这个意境能否继续保持下去?”
皇帝的话音落下,众人都陷入到了沉思之中,他们都是精通乐曲的高手,自然知道这其中的变化。
“龟年,你先来说。”
李龟年躬身叉手,然后开口道:“三郎,我不知道说得对不对,我感觉我是听了李嗣业那一曲将军令之后,突然有了不一样的感悟,其中的变化好像就来自于这儿。”
雷海青一听,也由衷地点头:“李师这么一说,我豁然开朗,我确实也是在那将军令中捕捉到了玄妙,再加上李师筚篥的变化,使得我也将这玄妙加入了进去。”
杨玉环靠坐在皇帝的身边,点头赞同地笑道:“连我这样一个女人,都被李嗣业的曲子所震撼,就像我刚才站在舞伎们的中间,受那首将军令的影响,突然感觉自己就是那孤绝缥缈的海上仙山。”
李隆基揪着自己的胡须抬头沉思,口中默然念叨:“是李嗣业的将军令呐,原来如此。”
第五百六十三章 有态度的乐曲
李嗣业带着自己的团队进入了梨园,包括他的大鼓和唢呐,梨园乐营将李龟年和雷海青亲自在门外相迎。
由于皇帝还没有到来,他们邀请李嗣业沿着梨园的树下缓缓前行,穿过了一片草圃和花田,走进位于梨园最南端的乐艺亭。在梨园中,其余的所有殿阁都是用来排练的,只有这里是用来进行音乐探讨的。
当他们提出要讨教的时候,李嗣业的心里还是有些慌,他是真不懂古时的乐理,仅仅知道的也只是宫商角徵羽这五个调,然后如何拔高如何放低完全不清楚,就算把曲谱拿出来也只是一头雾水。
幸好这几位只是同他谈音乐感觉,谈论如何把这些激昂的声音释放出来,这就有了可忽悠的余地。他对流行音乐的构成还是有一点点的了解,把这些了解变成一种独特见解,应该没有什么人会怀疑。
“我发现好听的东西只是一种渐变的重复,不断地进行重复,只改变其中的一部分,就会产生韵律上的共鸣。”
李龟年低头默想了一下,发现还真是这样,《将军令》前后的曲调非常相似,这个发现让李龟年异常振奋。
几人谈了一会儿,雷海青等人陆续离开,坐在李嗣业面前的就只剩下了李龟年。这位乐圣回头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发现确实没有旁人在场,才凑到李嗣业面前压低声音道:“在这座梨园中,在这座长安城中充斥着无数的靡靡之音,破阵舞的曲谱放在竹箧中吃灰,民间也不再表演大面,守卫长安的南衙十六卫和北衙四军没有人再唱大阵乐。圣人忘记了大唐靠什么来立国。
“初时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高祖太宗起于晋阳,入关中,扫荡天下割据,创立大唐基业,才有了秦王破阵舞,如今南内花萼楼和东内麟德殿里衣袂飘飞,舞姬细腰,君王消沉,霓裳羽衣曲就是靡靡之音!”
李嗣业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艺术家果然容易冲动。在梨园这座大唐官办的音乐机构中,竟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他也扭头看了看四周,也回过头来说道:“确实是靡靡之音,但它的艺术成就也是不可否认的。”
李龟年坚决地摇摇头:“霓裳羽衣曲妆点了盛世,可如今圣人之只知歌舞,不理国事,京师军队混迹街巷。李林甫谗言蒙蔽圣人,嫉贤妒能,独掌朝政十余年,致使公侯皆出自其门。非其门下者,便打压排挤,使其数十年不得升迁,长此以往大唐危矣。”
“以前我自认为只是一个乐师,何德何能为天下尽一份力。但听到中丞所创作的将军令之后,我才知道我是可以的!我不要创作那些靡靡之音,我要发出振聋发聩的声音激励圣人,激励天下人,回到大唐最初的尚武与治世德政。”
我的妈呀,一首曲子还要把李龟年的命运给改变了。
李嗣业抬手尴尬挠了挠头,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如果连将军令都激励不了他们,你李龟年就算是创作出再激昂的曲子,恐怕也起不到任何成效,况且皇帝本人的态度最重要,如果皇帝不喜欢这种东西,你一味给他灌输,反而到头来祸及你自己。
李嗣业能够感受到李龟年身上的质朴,这也是他为什么会成为乐圣的缘由,他也本能地不想让这位音乐家参与政治。尽管李龟年现在是梨园的头号乐营将,深受圣人宠爱。但天性质朴的他,一旦因为作曲而得罪了李林甫,这只奸猾的老狐狸想要对付一个伶官,不会有多大难度。
他故作警告地问道:“你说出这番话,难道就不怕我是李林甫的党羽吗?如今朝中上下可全是他的人。”
李龟年双手按着膝盖,挺胸抬头傲然说道:“人都说字如其人,文如其人,我觉得这些话都不对。写字的人可以不用把个性藏在字中,写文的人可以说违心的话,只有创造乐曲吹奏乐曲的人才能乐如其人,我们只有把自己的真心情意灌输在乐曲中,先得打动自己,然后才能打动别人。”
“只有我们这些创曲的人才能明白这个道理,虚假的情感堆不出乐曲,只能堆出拧巴的东西。李将军能够创出激越雄浑的将军令,令我们在场的这些人豪情发于心端,这种意图激励圣人激励天下人的壮志,岂能够作伪。”
李嗣业沉默地点了点头,李龟年说的这个很有道理,乐曲不需要转化,可以直接将心境喜悦态度一股脑地倾诉出来,说没说谎确实一眼就能看出。但关键是这将军令不是他的曲子,而且也不是凭空创作的,追本朔源还来自于大唐宫廷。所以李龟年这个从音乐看一个人的内心的理论,还不一定就是真理。
但是,既然李龟年将此视为真理,那定然是大唐作曲家们的共识,那么李隆基也是作曲家,皇帝也一定认为将军令就是从自己心中迸发出的赤子豪情。
有什么比获取皇帝的信任更重要,这是关乎前途生命的大难题,想想之前被李林甫杀害的皇甫惟明、韦坚、被迫害致死的李适之,还有最终被贬的王忠嗣,不正是因为皇帝与他们之间产生了信任危机,因为他们与太子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只要涉及太子,皇帝对他们的信任就会荡然无存。
那么现在他肯定获得了李隆基的信任,这种获取的方式,可比安禄山所用的在皇帝面前装逼扮丑飙演技来得光彩。
他奶的,我就不相信有态度的音乐人争不过你这喜剧之王。
这时太监袁思艺走进乐艺亭,绕到了李嗣业面前。李嗣业和李龟年从地上站起来以示尊敬。对于这些皇帝身边的人,要尽量照顾到他们的心理,因为他们这些人身体残缺,也造成一定心理上的残缺,自尊心和敏感度比正常人要强烈。
“李中丞,”袁思艺笑眯眯地说道:“陛下驾临麒麟殿,特意让奴婢来找你。”
李嗣业客气道:“有劳公公了,还请公公到在前面引路。”
袁思艺低下头,将拂尘挥手扫到了左臂上,微微驮着背在前方,李嗣业跟在后面。他看着袁思艺有点面熟,猜测着说道:“我似乎与公公有过一面之缘,好像上次入长安叙功时,引我去见圣人的就是你。”
袁思艺听闻此言,对李嗣业好感加倍,谦虚地笑道:“李将军身为一镇节度使,又是梨园的乐营将,整日奔波忙碌,还能够记得奴婢,果真是了不得。”
第五百六十四章 右相又后悔了
平康坊右相李林甫的宅邸外,一名披兜帽斗篷的客人站在侧门口,把自己的头和脸都深藏在兜帽中,时不时回过头来看看坊间的街道。
侧门内的门房管事看到对方的斗篷,直接将其让了进来,带着他来到前院门楼房大管事的面前,大管事与这斗篷客也一言不发,只是领着他往相府内部走去。
他们穿过几道门楼,在整个如迷宫一般的相府宅邸中兜圈圈,最终穿过长廊,来到一座月牙形的堂房前。
月堂的内部结构呈扇形,站在门庭面对着三四个方向的月洞门,还真如迷宫一般朝着人生不同的方向,这月堂从结构上就颇具生活哲理。
大管事引着这人从最左边的月洞门进入,穿过翠玉做的帘子,回首已是流瀑与青烟,他们径直走进内堂之中。
李林甫盘膝坐在屏风的案几前,手中正翻看着一本书册,斗篷男子来到他面前,弯腰九十度叉手道:“奴婢参见右相。”
右相笑眯眯地站起来,绕过案几快走两步,双手将小太监扶了起来,语调温和地问道:“袁公可安好?”
“托右相的福,干爹向来安好。”
李林甫点点头,重新坐回到案几前问太监:“袁公得了什么风声?”
小太监直接了当回答道:“昨日梨园众乐伎舞伎与娘娘合演霓裳羽衣舞,乐舞之美让圣人大喜过望,接连称赞了李龟年等人。”
右相冷蔑地轻哼了一声,几个乐师有什么可称赞的,圣人最近对于乐曲可真是走火入魔了,他们每天跳的可还不是一样的东西?这句吐槽他心中想着,便不由自主地释放了出去:“有什么可赞的,他们整天弹奏所跳的还不是同样的东西?”
小太监微微一笑善意地纠正道:“错了,右相,完全不一样。我们这些不懂乐曲跳舞的外行自然分辨不出来,但是圣人每日浸淫其中,自然别有体悟,据说昨天的乐舞是霓裳羽衣编舞以来最为符合圣人意境的一次。”
李林甫感觉有点糊涂,犹疑地问道:“袁公派你来,难道就是要告诉我这些?”
“奴婢还没有说完呢,陛下特意询问李龟年等人这突然的进步是怎么回事?几乎所有人都众口一词,认为是听了李嗣业献上的将军令唢呐曲之后,在演奏和舞蹈中均有了突破。圣人对李嗣业只字不提,但袁公能够感觉得到,从昨日开始,此人已得天子心。”
李林甫合上书册,伸手扔到了案几上,心情如同夏日的浓云,厚厚地堆积逐变阴沉。
得天子心四个字,看起来简单,但是真正想要达到非常难。他所侍奉的李隆基又是一个性格复杂且多疑的皇帝,特别是如今迈入老年之后,皇帝心性已变得非常难以把握判断。这对于他李林甫来说完全不是问题,皇帝心性越复杂,越是提高了其他人解读的门槛,使得对帝王的引导力握在他一个人手中。
当然这话说得不完全标准,李隆基对杨玉环及杨家的人完全不设防,不适用这一条件。那么除了杨家之外,能闯过皇帝心扉解读的人就只有他和高力士、安禄山三人,其余人等皆是战战兢兢如观雾海。
但是过了今天以后,获得解读权的人又多了一个,那就是不断躲藏隐瞒自己,异军突起突然来到皇帝面前的李嗣业。
这是前所未有的危机,一个居心叵测的胡人他可以完全掌控,但再加上一个动机不明,理由不明,方向不明的李嗣业,就实在无法想象了。他深层次地注意过此人两次,发现他好像胸怀大志,但他那些大志却没有立足之本。他能够看清安禄山的**,但对于目标明确的李嗣业却完全看不明白。
这当然不能怪李林甫能力不行,他老人家颇具灵性,被一道士指认出是天上的仙官,投身在人间修行。可惜这位不修长生之术,却修起了观察人心,通读人性之法。
他能通读唐玄宗,安禄山乃至天下人的**,那是因为他与他们拥有同样的三观,生活在儒家思想下的大唐体系内,连同生活在这些体系周围的胡人逃不过他的慧眼。但是,对于拥有另外一种三观的人,他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便是他对未知的疑惑,排斥,害怕。
李林甫挥了挥手,命大管事给了小太监一些钱财,便原路送他走出去了。
他站在房中犹疑踱步,李隆基就要给李嗣业升官了,但绝对不能让这厮如愿。不过又该用什么样的毒计,才能让皇帝对李嗣业敞开的心扉关闭。
他有一样屡试不爽的法宝,那就是牵涉太子。这是皇帝李隆基这方面的病灶,而且是大唐李家的遗传病。只要把李嗣业与李亨牵扯到一起,就算他再得皇帝的衷心,也会被皇帝多疑的心病所冷落。
恰好李嗣业还就有这样一个黑历史,无论如何也洗不掉。他开元二十五年前往碛西时,正是由今日太子、昔日忠王李亨出面引荐给了安西副都护来曜。就凭这一点,他就足以能说明,李嗣业就是李亨的人,忌惮太子的皇帝还会用他吗,绝对不会。
当然他自己不能去告,这叫因果不沾身,这个事情该安排谁去做?之前是杨慎矜合适,但杨家三兄弟已经被他除掉了,裴宽也合适,但裴宽被他赶到了北海做太守,只好用王鉷来做这件事情。
李林甫下定决心之后,立刻提笔书写了一封书信,命仆人骑快马送到御史中丞王鉷府上。
……
梨园的麒麟殿内,皇帝裹着披风站在礼乐的壁画面前,指着一面面墙壁说道:“梨园中的每一种乐曲演出,朕都会命人画在壁画上,东墙上的是《龙池乐》,西墙上的是《霓裳羽衣》,你创作的《将军令》也应当在其中有位置,朕已经准备让人画在这副空白的墙上。令后人一入此殿,便能领略到我们今日的乐舞辉煌。”
李嗣业躬身叉手拜:“嗣业能得陛下青睐,不甚荣幸。”
李隆基转身笑道:“我早就该青睐与你,可惜发现得有些迟了。”
他突然扭过头去,对跟在身后的太监袁思艺说话:“你先出去一下。”
袁思艺迟疑了一下,才弯下腰叉手:“喏。”这太监很干脆地向殿外走去,好像没有丝毫的不甘和留恋。
李隆基伸展了黄袍的长袖,神态安逸地面朝李嗣业说道:“你昨日向朕献上的那曲子,定然在心中藏了许多话要与我说,朕现在就满足你,你深藏的那些谏言,今日可以同我说了。”
李嗣业当然藏着一大堆的谏言,如果他身处贞观朝,早就像魏征一般直言上奏了,如果是开元初年也可,但这位是天宝年间的唐玄宗,无法预测其稳定性。他只好筹措语句,尽量委婉,也尽量不引战地提出他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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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五章 身兼十职
“陛下,”李嗣业躬身叉手陈情道:“陛下可知如今大唐的军事力量内轻外重,长安宿卫京师的部队不过数万,且不习战阵纪律松弛。而范阳节度使有兵九万人,平卢节度使有兵三万五千人,万一他们将矛头对内,中原毫无屏障,关中何以御敌?”
李隆基抬头遥望远处,扭过头来深目凝视了李嗣业一眼,面无表情地问道:“连你也觉得他是胡人,不该受此殊荣,是胡人就一定会造反么?”
皇帝的问题已经带了自己的倾向,自觉地站在了对立面来维护某人。
“陛下,臣向你提起的防范只是针对外重内轻这一事实,并非针对任何一人,陛下对于臣子可以给予爱护与信任,但绝不是给予他妄想的机会。陛下也不必把天下的安危寄托在臣下的忠心之上。与其相信他忠心耿耿,倒不如相信制度完备使其不敢有虚妄之念,以此,陛下才能够高枕无忧。”
李隆基难得地把头脑从音乐中抽离出来,仔细地想了想其中的利弊,扭头问道:“以你之见,应当怎么做?”
“使,乃圣人钦差,代天子巡狩四方,既然是代天子巡狩,为何会常驻在一个地方五六年甚至十年不挪地?”
“这,”皇帝微微张合着下巴,开口道:“治军乃是上下同欲上下同心之道,一镇节度使来到边疆,为了掌控军心做到令行禁止,需要花费一定时间。等他与这支军队完全磨合,到时候再把他换掉用别人,这个过程岂不是要重新来一编,这样做会不会削弱军队的作战力?”
“陛下,”李嗣业诚恳地劝谏道:“大唐军队的最高一级统御者应该是军使,而不该是节度使。一军一万人或两万人不等,军使长久领军,即使盘根错结形成势力,也因为数量太少对朝廷无法形成威胁。而节度使本就该是流动的官员三年一任,手持符节有调兵指挥权而无治军权,军使只有治军权而无调兵指挥权。为了保证节度使对军使的挟制,一切军需粮秣及地方治理权由节度使掌握。这样就形成了流动的节度使,铁打的军营,既保持了军队的战斗力,也能防止军队与节度使抱团以制朝廷。”
李隆基抬头冥想,点点头推导道:”范阳节度使麾下有九军,各军军使均由朝廷任命,节度使由朝廷派遣,三年一任进行轮换,节度使负责协调指挥和粮秣和财饷。若是在三年之期的轮换中边疆遇到了战事,又该如何?”
“等到战事结束,节度使回京叙功,再进行迁官轮换。陛下,李嗣业身为北庭节度使,也深知节度使长久掌军之弊端,特别是一任节度使执掌两镇大权,兵力强于京畿,实则遗祸无穷。只要使其不能根深蒂固,走马轮换,势必不能威胁到朝廷。”
李嗣业心中明白,他这样说皇帝若真能颁布实行下去,他自己长久巩固碛西乃至陇右的计划就失算了,不过这种操作叫极限一换一,若能换来安禄山的范阳平卢等老巢的瓦解,实是一件无需动手术就能完成的大好事。
他估计这事有点悬,首先安禄山在两镇经营多年,是绝对不会放弃的,其次对方暂时只有两镇的军事力量,还没那个实力造反,所以必然会纠集朝中一切能够纠集的人,想办法反对皇帝提出的节度使三年轮换制,并且使其流产。
他提出之后李林甫会有什么反响,是唱反调还是支持?按照李林甫所执行的极致利己主义,这事如果对他有坏处,他一定会极力反对。节度使三年轮换对他有什么坏处?
好像有相当明显的坏处,节度使一旦开始轮换,安禄山,安思顺,哥舒翰等人会失去盘踞经营的动力。但人的**是不断向上的,如果夺取他们模拟经营的权限,他们就会玩另一种升官游戏,争先恐后入长安拜相做六部九卿,想必这是李林甫不愿意见到的。
如果皇帝真能实施这个制度,帝国上下的问题的根源就得到了解决吗?当然不会解决,但会给有朝气的后来者改变现状的机会,只要矛盾不在玄宗朝激发崩裂,能够争取到改善的时间总是好的吧。
他虽然对此不抱多大希望,但至少自己提出过,没有留下遗憾就对了。至于说得罪李林甫,安禄山等人,他从一开始就不间断地受到过这些人的敌对暗中下绊子。就算什么都不做,他的待遇也不会得到改善。
老皇帝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口气含糊地说:“此事再容我下去考虑一下。朕知道你一片赤诚,明日到兴庆宫勤政楼里来,朕有好消息要告诉你。”
李嗣业躬身叉手:“喏,陛下。”
他犹豫着退下去,对于明天的到来竟有了几分期待,在这局势晦暗未明的情况下,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
第二日,勤政务本楼上空艳阳高照,是个开坛作妖法,宣布结果的好日子,也是深秋长安城中为数不多的好天气,李嗣业眯着眼睛抬头望望艳阳,似乎预示着今天会有一个好兆头。
他得到了皇帝的准许,不需要再靠杨家的人引荐,就可以直入南内。
穿过勤政楼的门洞,他在前面宦官的带领下进入侧殿,沿着大臣通道的专用楼梯,来到了二楼的正殿中。
皇帝还没有到来,他安之若素地站在御阶下,稍稍等了一会。没有等到李隆基,却等来了李林甫和王鉷。
他身为外臣,自然要在京城的一亩三分地上给足两位大佬面子,连忙上前主动向李林甫叉手拜见:“属下参见右相。”
“嗣业,很好啊,某一直都很看好你,我大唐边镇中就需要你这样多才多艺的人。”
虽是右相满脸笑容,还是嗅到了一股讽刺的意味,他身体稍稍一顿,又转向了王鉷:“王中丞,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王鉷却表情阴冷的哼了一声,那架势就像是李嗣业欠他钱的老赖一般。李嗣业自然也不会拿热脸去贴冷屁股,转身站正面朝御阶等待。心中却猜想这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黑脸,难道又要针对自己搞什么东东?
不管他们有什么阴谋,只管来就是,咱虽然不惹事,但也不怕事。
“圣人驾到!”
高力士手执拂尘在前面引路,李隆基大步从后殿中走出,两名掌扇宫女擎着两把绿孔雀屏扇跟在身后。他缓缓走上御阶,他一屁股坐在了檀木胡床上,干枯有力的大手抚摸着扶手。
三人同时向皇帝躬身叉手:“臣等参见陛下。”
“都坐吧。”
殿内当然没有坐具,连蒲团都没得一个,三人只能跪坐在冰凉的地砖上。皇帝念在李林甫身为右相,年纪又大的份上,命宫女取出一个蒲团,让他能够跪得舒服一些。
皇帝直接了当说出没有任何语气助词的开场白:“李嗣业才具出众,忠心耿耿,朕欲使他为陇右厩牧使,陇右募兵使,陇右采访使兼任北庭大都护,北庭节度使,安西副大都护,伊州刺史,庭州刺史,交河郡太守,拔擢御史中丞为御史大夫。由于他暂时没有战功,散官和勋官就暂时不往起擢升了。”
李林甫霎时倒吸了一口凉气,竟然身兼了十职!这要是高仙芝在场,他的心理阴影面积该有多大?远征小勃律都没有得到这样的荣宠,不过区区作了一首曲子,有谁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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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六十六章 勤政楼告刁状
李嗣业感觉自己仿佛一瞬间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亦无法掩饰自己内心的惊喜,这也太容易了吧。只是献上了一柄叫做唢呐的乐曲,献上来一曲荡气回肠看似交心的曲子,就能获得如此多的官职。他为何还要维持过往单纯勇猛将军的人设。
他参与了每一场碛西的远征,每一次征战从头到脚鲜血淋漓,然而换来的升迁之路却崎岖坎坷,总有人背地里使绊子。
眼下突然身兼十职,这些背地里阻止他官途的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原来升官最好的途径是戳中皇帝的g点,这要比杀敌立功的效果强个好几倍,也比安西节度使要好上不少。陇右群牧使掌握整个陇右道军马的供应后勤,掌管着河套,河西等数十个马场,负责给陇右道所有边镇分配军马。首先这只是一个职位而不是官,没有品级印信,只有皇帝的符节。
陇右募兵使和陇右采访使也是如此,而且这两个官职中的募兵使是皇帝创造出来的,说是敷衍也好,应付也罢。采访使既然是监察整个陇右道所有州县的刑狱和考课,募兵使就该是整个陇右道兵员的征兆和分配。虽然他现在没能全面执掌碛西,但这对于他和高仙芝来说,这是迟早的事情。
这一点实在是他难以理解的地方,皇帝为何还要把高仙芝留在安西节度使的位置上,难道是对自己的全盘的军事能力没有信心,想让高仙芝再领几年,这样想未免太自嗨了。
他立刻叩首拜伏道:“臣叩谢陛下隆恩!”
李林甫很快把震惊的情绪收敛,他想要反对这几桩任命,但要他亲自说出口来,不符合他从不怼皇帝的习惯。直言开口这种事情,自然有人替他站出来去说。
于是乎扮演黑脸的王鉷站了出来,上前叉手劝谏道:“陛下,万万不可,李嗣业未立新功,如何能够连续加官升职。”
李隆基做出决定之前,早已有了应对之词:“当然,正是因为李嗣业未立新功,所以朕才没有加升他的散官和勋官,至于多加出来的这些官职,采访使,募兵使,群牧使这些只是差使,没有品秩官职,兼任的三州刺史,也是在他北庭的管辖范围之内。这些都代表了朕对他的信任。”
王鉷还藏着一个杀手锏,正要当着李嗣业的面说出,却被李林甫以眼色制止。这位老狐狸眯着笑眼转身,面朝李嗣业拱手笑道:“林甫恭贺李中丞,不,李大夫,能得陛下的信任,你我日后也该要多多亲近才对。”
他说完这句违心的话之后,才叉手对皇帝说道:“王鉷近日在长安暗自查访,又找到了一个意图推举太子,韦坚,皇甫惟明诸獠遗漏的同党。”
皇帝听到这样一个敏感词汇,双目突然锃亮了起来,对跪坐在地上的李嗣业说道:“李嗣业,你先回去吧,等着朕赐予你的符节。”
“微臣告退。”
李嗣业缓缓向后退却,退至皇帝视线边缘的柱子后面,同时犹疑地回过头来,揣摩他们接下来准备如何捅刀子。
王鉷这个人他是知道的,如果李林甫的道德水平低劣的话,此人还要低三个李林甫的下限。李林甫最大的黑点无非是嫉贤妒能,排除异己,打击报复。在用政方面尽心竭力,也不会盘剥百姓,所以他即使在朝堂上勾心斗角,喋血官场,民间对他的评价并无不堪。
但王鉷就纯粹是害民以肥己了,他除了担当李林甫陷害大臣的帮凶,兼任户口色役使期间,国家库藏的丝绢布匹已经堆积如山,而宫廷所需的珠宝等“轻货”则相对不足。于是王鉷指使有关官吏故意对各地方上缴的丝绢大加挑剔,以各种借口将他们退回各地方州县,转而高价征收钱币,再用这笔钱在当地低价征购珠宝等轻货。如此反复折腾,官府获得了暴利,却把民众折腾的不行。
不止百姓受到王鉷的严重剥削,就连在外戍边的士卒也不放过。按照制度,当兵的六年一换,不用缴租庸。但是戍边的将领都以战败为耻,对于战死的士卒都不向官府申报,因此这次战死的士卒并没有注销户籍。这给王鉷抓到机会了,他将这些有户籍但是没有人的,统统按照逃税处理。这样一来,有的人甚至被一次征了三十年的税,而这些税则平摊在贫苦百姓身上,百姓也没处可以说理。他盘剥百姓敲诈钱财钜亿,一部分充入宫廷献给皇帝,一部分肥了自己。不明真相的唐玄宗屡屡给他升官,殊不知已经无形中成了王鉷的帮凶。
这样的横征暴敛,直接导致在整个天宝年间大量的农民逃亡。社会发生巨大的反转。
当然,王鉷这样疯狂敛财得益最大的还是玄宗本人。此时的玄宗用度日益奢侈,后宫赏赐没有节制,皇室内库(大盈库)这点库存完全跟不上他的节奏,又不能随心所欲到左、右库藏中去取。
王鉷知道后,每年都额外上贡一百亿贯给大盈库,以供玄宗挥霍,并且说这是租庸调以外的额外收入,与国家经费没有关系。自此,玄宗更是“荡心侈欲”,认为王鉷理财有道,能够富国,更加宠爱万分。
短短十余年光阴,玄宗竟是将其亲手打造的最富强的大唐帝国挥霍殆尽,将其前三十年的努力付之一炬。藩镇割据,百姓流离,社会动荡不安。王鉷在其中可以说是担当了最佳助攻。
既然如此,将来王鉷兄弟谋反的时候,他绝对要填一把火,把这俩兄弟作死的路加宽,让他们迅速地烧到地狱里去
……
刚才李嗣业站在殿中,王鉷有些话还说不出口,现在得了机会,自然要加大输出功率。
“王鉷,你说,谁是韦坚,皇甫惟明在长安的同党。”
他恭谨地低下头,嘴角溢出一抹尖刻笑容:“陛下,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刚刚离去的李嗣业。”
李隆基的眉头颦起,抬手用力地揪住自己的胡须,神情严峻地问道:“你这么说,可有凭证?”
“当然有凭证。陛下,旧历二十五年,原安西都护来曜曾经造访忠王府邸,李嗣业正是在昔日忠王,今日太子的推荐下,跟随来曜前往安西授官。他早就是太子的心腹,也参加了韦坚和皇甫惟明之间的所有密谋!”
李隆基的眉头却突然舒展了起来,脸上带着几许讽刺与轻快。
第五百六十七章 为私利而反对
李林甫目光敏锐,迅速地捕捉到圣人脸上微妙的表情变化,他连忙以眼色制止王鉷把这场谈话继续深挖下去。
但是王鉷害人心切,认为自己刚才的话还不够骇人听闻,继续加大诋毁的输出功率:“陛下,这李嗣业隐藏极深,他自从离开长安到达碛西后,虽然从未与太子联络过,但时时不忘太子的举荐之恩情,自觉地将自己归为东宫之死忠。而且皇甫惟明任陇右道采访使时,给李嗣业的考课是上中,远远高于当时的安西节度使夫蒙灵察和副都护高仙芝,也足以说明他们有所勾连。”
皇帝自然不屑于把王鉷指控怀疑的真相说出来,但人与人情商的差距宛如山峰,有些人一个眼神就能够推导出原委,有些人却要三番五次触碰真相,有些真相不是你想碰就能碰,很容易头破血流。
“韦坚的案子发生在去年,到今年已经告一段落,这中间牵出了不少罪有应得的人,也肯定牵连了许多无辜的人。或许有些人还会借着查案打击报复,把本不应该受到惩罚的人,也牵连了进来。所以此案应该告一段落,不要再去牵涉他人。”
李隆基已经把话说得足够直白,王鉷要是再不明白,估计就会被当做弱智逐出长安。
王中丞虽然情商差许多,但智商很高,不然也想不出那么多盘剥百姓的方法。他乖觉地后退到李林甫身后,难以支撑下去的场合就交给右相来处理。
李林甫笑脸逢迎地叉手道:“陛下所言极是,韦坚和皇甫惟明一案已经过去,不必再追查下去,况且他们二人平素并无作奸犯科,只是一颗忠心偏离离陛下而已。这二人实则是聪明过头,以为能够将野心托付与人,可惜他们的那个野心,只能够配得上发配岭南。”
王鉷心中佩服不已,右相的嘴就是厉害,这里面虽然是在说韦坚、皇甫惟明二人,但句句都没有离开太子李亨。就凭李亨那点儿斗争水平,若不是因为他身居东宫储君之位,估计早就被他老人家踢出长安了。
李隆基对这件事心中些许愧疚,本不欲再提,只好摆摆手绕过这一节。既然韦坚、皇甫惟明之案不提了,那么被他们强行拉入案件中的李嗣业,自然不再提起。
右相的高明之处在与他咬人的时候并不死缠烂打,要先咬一口试试货色,若是咬不动或是没咬中,迅速放弃目标。然后经历漫长的等待,寻找下一个咬住敌人的机会,避免纠缠把自己陷入艰难境地中。但是一旦被他咬中,在咬死你之前是绝对不会松口的。
李隆基拽紧了缰绳,让他找不到了任何咬人的机会,只好暂时搁置放弃。
皇帝扶着胡床扶手,略作犹豫后问李林甫:“五年前,贺知章曾上疏,节度使权柄过重恐使关中不稳,哥奴可有什么解决的办法?”
林甫眼角上挑,五年前的事情都记得这么清楚,肯定是有人帮他想起来了吧,皇帝欲旧事重提,必然是有人在背后也提了一嘴。
他郑重地躬身叉手道:“陛下,授予节度使权柄是为了能够集中优势兵力对外征战,比如河西走廊,吐蕃在河西附近屯兵三十多万,执掌大权的乃是吐蕃五如之一的苏毗如。敌军之兵员远胜我五倍,若不能在河西置下总领兵马的节度使,各军各自为战,则河西胜局难以奠定。”
李隆基又皱起了眉头:“你说这些朕都明白,朝廷每行使一项制度,均有利处也有弊端,我只问你如何化解节度使权柄过重的弊端。”
“唯一的办法当然是分散,陛下将边关分为十镇节度,各镇互不统属。陛下若下令以一镇一节度使,不予身兼多镇,边镇又何足挂齿?何况就算有身兼两镇者,麾下将领均是从我大唐治下成长起来的军户,或者是胡人,他们也均感大唐之隆盛,陛下之恩德。开元治世天下人无不称颂,今边疆中原均富足,圣人盛世天下归心。且不说十节度使中并无居心叵测之辈,就算有!他也鼓掌难鸣!百姓和兵士们心中只拥护大唐,拥护圣人。他们生活富足,厌恶征战,任何人别想把他们拉到战场上,破坏他们的家园,也休想唆使他们悖逆陛下!”
王鉷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烫,不是因为李林甫比自己口才好而自惭形秽。而是李林甫睁着俩大窟窿眼儿说出的瞎话,竟然也能慷慨激昂丝毫不虚。说真话的人都没有他的底气。
李隆基抬头陷入了沉思,在李嗣业口中很严重的问题,在李林甫的口中又很轻松。他知道这两人说的话都有一定的片面性和倾向性,不能够全盘接受。
他又问道:“我欲使节度使只任三年,三年后轮换或调回朝中,你以为此计如何?”
李林甫一听到调回朝中四个字,眼皮子就抖动直跳,连忙摇头道:“陛下,万万不可,三年轮换乃陋习怠政之源!身为边镇大将,走一处不如固守一处,他们长期固守在一地,必然将那里当做自身之根本,巩固城防,积极御敌,主动进攻。若是三年一任,必然使得主将懒惰怠慢,前任留下来的弊端这一任置之不理。即使有强敌当前,他们也会畏战避敌、能拖则拖,三年任期一过,所有的矛盾瓜葛将交给下一任。长此以往边关问题频发,上下不能同心,若强敌攻来,必然一击即溃,危及大唐社稷!”
打过辩论赛的人都知道,同样一个问题的正反两面,都能够逐条批驳,引发口水大战。
所以即使你手中握着看似占据逻辑高地的理论,也经不起别人处心积虑备战一顿痛批,照样能给你找出几十条反对论据来。所以很少有人敢说自己手中握着真理,除非他们经过实践的检验,不然喷子时时刻刻跳出来,几十条论点猛喷。你所建构的逻辑依然会崩塌。
要不说很多文人占主导的王朝,容易被外族攻灭呢。因为一帮文人的脑袋瓜子想得太多,从公从私,从民生从经济从各家自家利益都要考虑到方方面面,满足这些条件之后,然后才能考虑民族大义。朝堂之上的争论堪比大专辩论会,甚至关乎大是大非生死存亡的问题,他们都能找出其中的疏漏进行反击。一系列的对人不对事、对事不对人、为反对而反对、只要对手支持的我就反对,反而核心问题却被忽略了。
皇帝捋着胡须微微点头,李嗣业的建议在他心里本来就持怀疑态度,稍稍有人反对,便放弃了打算,继续安逸于现状。
第五百六十八章 在官谋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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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李林甫和王鉷走在兴庆宫前的直道上,右相的脸色不太好看,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差点儿没有掌控住局面,现在局面虽然控制住了,某些让他不痛快的人却躲过了他的围追堵截,成为了让他难以控制的不可控因素之一。
右相一再降低对同党的要求,贪污害民无所谓,聚敛钱财也无所谓,唯一有一条硬性标准是,官职必须出自他门下,有了最根本的利益关系,他们就会紧密地团结在他的周围。如今长安城中多数官员都出自他的门下,没有通过他门路的官员,统统都会遭受到他的打压。
边镇十节度使关系着皇帝的安危,所以十节度使的任命被李隆基紧紧地掌握在手中,李林甫再受宠信,也不能越过这条权力。
为此李林甫试图从别的方面对节度使们进行影响,或在他们升任节度使之前,就对他们进行提拔。高仙芝和安禄山等人,多多少少受过右相的恩惠和影响,他们在很长时间之内,都是互相给予支持。
李嗣业如今在陇右身居高位,他自然不能当做其不存在,就如同那个叫安禄山的野心勃勃之子,他不便于得罪所有人,就必须将他们掺和其中,相互利用以求达到自己的目标。
理想有时候很美好,但现实却又是很骨感,有时候想掌控局势或掌控全局,就必须做出妥协。这这个道理对李林甫适用,对李嗣业也适用。
李嗣业献上唢呐和乐曲后的第六天,李隆基下旨要在长安城中给他建造一座宅邸,能享受此殊荣者,之前好像只安禄山一人。
为了保证狡兔三窟,他丝毫没有泄露早以前买下的新昌坊的旧宅,新的宅邸在长安城中街朱雀大街靠右的广福坊中,这坊中好像没什么出名的大官,至少到现在为止,就数他李嗣业的官职最高。这样也好,至少以后住进坊里,无需去拜访什么贵人,他也无需去看谁的脸色。
府邸建成之前,李嗣业就住在由米查干给安排的宅院中,皇帝派人来下了旨意,先后授予了他七八个职位的符节。特别是采访使、群牧使和募兵使这三使虽然只是职务,但权力不可谓不大。采访使监管各州各县刑律和考课,考课很大程度决定了官员将来的前程,整个陇右道的管辖都在他之下。陇右群牧使管辖范围不大,不过就仅仅维持在几个牧场中间,但他却管辖了陇右道所有军马的供应。像这种这种时候,给北庭节度使给予一些厚待,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至于陇右募兵使的职权范围,李嗣业还特意去吏部查阅了一下,由于之前没有这么一官职,李嗣业只好自己去寻找解释权和下属,兵部有许多官员都担任过这种押送士兵的官职。
一日,他最终明白了这三个官职对他最大的帮助,那就是可以名正言顺地去安排人经营印度到阳关的商路,完成戴望所完成的初步铺路,正式将运输胡椒檀香等香料作为大宗货物的进口。
如今没有海关这类东西,他到天竺进口不需要花一分钱,甚至在原材料地区的掠夺收割,他们难于察觉并且毫无防范意识。
这可真是和印度人做生意的黄金时代,佛教在印度有了衰微之相,奉行种姓制度的婆罗门教大行其道,过去的战争已经结束,印度陷入到一种多城邦多种势力的和平年代。
没错,他们分裂为一个个的小国家时,会有相当长时间的和平时期,反而阿育王,孔雀王等人的统一时期时,长时间地处于战乱时代。
根据戴望的消息,这些国度的人口在稳步上涨,越多的人口代表着越多的商利。
在西边他需要印度人,但在碛西至长安的商路上,他需要许多米查干这样的胡商来联通经营。
长安城的中亚胡人中,人数最多的是中亚商胡。粟特人本身就是一个商业民族,“利之所在,无所不到”。唐代的经济繁荣和稳定吸引大批胡商东来,有很多人来到京师长安一带。当时长安有东西二市,均是商业之区,亦是胡人们比较活跃的地方。其中东市坐落在贵族和官僚住宅区附近,其“街市内货材二百二十行,四面立邸,四方珍奇,皆所积集。万年县户口减于长安,又公卿以下居止多在朱雀街东,第宅所占勋贵,由是商贾所凑,多归西市”。尽管如此,东市亦有不少胡人店肆,如有毕罗肆及卖胡琴者。关于毕罗,《唐语林》卷8云:“蕃中毕氏、罗氏好此味”。向达先生认为安国之西百余里有毕国,其人常至中土贸易,故所谓毕罗,因来自毕国,遂以为名。毕罗应是指今流行于新疆、中亚一带的抓饭。唐会昌三年(公元843年)六月二十七日“夜三更,东市失火。烧东市曹门以西十二行四千余家,官私财物、金银绢药等总烧尽”。其中当有不少胡人店肆。
不过商胡聚集最多的还应在西市,所谓“商贾所凑,多归西市”即是,其“市内店肆如东市之制。长安县所领四万余户,比万年为多,浮寄流寓,不可胜计”。(注:《唐两京城坊考》卷4 “西市”条下校补,第117~118页。)市内有衣肆、帛肆、食店、饭铺、鱼肆、酒肆、凶肆、波斯邸等,(注:《唐两京城坊考》附(清)程鸿昭《唐两京城坊考校补记》,第208~209页;《增订唐两京城坊考》卷4 “西市”条下增订,第210~212页。)中亚及西域胡人多居于此。《太平广记》卷402中录有许多胡人买宝之奇闻秩事,多指西市胡商。钱易《南部新书》有云:“西市胡人贵蚌珠而贱虵(shé)珠,虵珠者,虵所吐尔,唯胡人辨之。”(注:(宋)钱易:《南部新书》,己部,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57页。)另,刘肃《大唐新语》卷 9亦记:“贞观中金城坊有人家为胡所劫者,久捕不获。时杨篡为雍州长史,判勘京城坊市诸胡尽禁推问。司法参军尹伊异判之曰‘贼出万端,诈伪非一。亦有胡着汉帽,汉着胡帽,亦须汉裹兼求,不得胡中直觅。请追禁西市胡,余请不问。’俄果获贼。”(注:(唐)刘肃撰,许德楠、李鼎霞点校:《大唐新语》卷9《从善》,中华书局1984年版。)可见西市为胡商最大聚居之所。
除商胡外,活动并定居于长安的还有一些中亚上层人物,他们大多为入质于唐的中亚王室成员及其后裔和一部分慕义归化者,亦有一些宗教(祆(xiān)教、景教等)首领及通过经商而暴富者。这些人入唐后,受唐册封,享受种种优厚待遇。关于这些人的居住之地,史载不多,似难判断。不过唐对在长安做官的中亚人多赐有宅院,供其居住。他们死后,同僚及子孙往往为其立碑竖铭,碑铭中亦往往提到其居住之所。我们从现今长安出土的一些有关中亚胡人的墓志铭及相关史料中或能找到一些线索(注:下面所列人物,除李素、卑路斯为波斯人外,其余均为昭武九姓胡人。)
第五百六十九章 与杨钊斗嘴
李嗣业在离开长安之前,两次到杨家去拜访,第一次去杨三姐杨玉瑶府上,第二次去杨钊府上。他过去曾经两次受到杨家的恩惠,虽然从有目的有利益的交换上来说,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势力尚未形成稳固的李嗣业仍然需要杨家的支持,他也必须放低姿态。
杨玉瑶站在锦绣华庭后园池水边缘的高楼前,一副冷面含春生人勿进的模样,看到李嗣业信步前来,口气逐渐变得缺德起来:“哟,这不是陛下亲赐的三使吗?你如今身兼十余职,又是圣人亲自任命的梨园乐营将,如今我这锦绣华庭是不是容不下你这么大的官儿了,哪敢让你来登门,我得亲自拽着我那紫鬃宝马请你来,我是不是还得跪地给你擦鞋,否则也配不上你这么高的官职呐。”
她嘴里喷射出来话语带着满满的酸味儿,就像一个被始乱终弃的怨妇,这使得李嗣业十分吃惊,他到底怎么惹她了。
李嗣业开动脑筋,在头脑中迅速琢磨了无数遍,大概明白杨玉瑶何以生怨。他这次带着乐队来长安,前期一直在准备献给皇帝的节目,后面又被拖入到梨园艺人的汪洋大海之中,一个乐营将就等于一个音乐老师。都说艺多不压身,那些想要一技之长的乐师们,纷纷投效到他的膝下来,跟随他学习制作唢呐哨子,甚至是制作唢呐的技艺。一时间,长安怀远坊的那些粟特铜匠们都供不应求了。李嗣业在梨园中不得脱身,等到他将唢呐技巧传播的差不多,向皇帝上表要离开时,才寻得机会前来杨玉瑶的府邸上拜访并道别。
女人本来就是一种极度敏感易酸的生物,自然会把李嗣业的迟到当做怠慢。杨玉瑶性子粗俗似男人,胸襟也比一般的女子开阔,今日突然这样不满,肯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他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到底是谁在泛酸,李林甫等高人是喜怒不形于色,而有的人简直是行走的情绪体,各种负面情绪堆叠,态度随着事件突变,这人必然是杨钊。
李嗣业信步走到杨玉瑶面前,躬身叉手笑道:“嗣业恭喜夫人获一品虢国夫人。”
玉瑶冷哼了一声:“怎么能跟你比,你现在已经是正三品的大官,怎么能瞧得上我这样的小女人。”
李嗣业依然不卑不亢,叉手说道:“夫人,只是因为我没有及时来找你,你就生气了?正是由于杨家的帮助,嗣业才有今天的机会,我怎么能够见利而忘恩义。”他回头看了看身后袖珍的龙池,又看了看着缩小版的花萼楼,颇有感慨地说道:“自从夫人这御景华府修建成功之后,我们每次来长安,都要来此造访观瞻。从未缺席。这个地方有时会给我家一般的感觉,住在这座楼里人也让我挂念,夫人就算不相信嗣业,难道也不相信自己的魅力么。我已经被你给迷住了,如何还能够舍弃。”
杨玉瑶面不变色,嘴里却哼了一声:“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那么大个儿就跟个熊似的,真以为我能瞧得上你?”
她转身进门往楼梯上走去,李嗣业紧跟在身后,她脸色虽然还僵着,但态度已如冰山一般开始融化。
三楼的榻上躺着一个人,正是那及时反应变脸的杨钊,他看见李嗣业后猛然坐起来,吃惊地问自己的堂姐:“三姐,你为何还要相信这个忘记咱杨家恩义的混人?人家现在已经是陛下的红人,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李嗣业来到杨钊面前,非常标准地拱手作揖,点头说道:“杨司农,这话不应该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
杨钊抬头皱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太府寺掌管全国仓禀,掌控长安、洛阳、太原、扬州等地东西市署,乃是三品正卿司农。你又身为侍御史,离圣人最近。自古以来京官为贵。三年前你入长安,三年后已高居三品,君前途如火箭升天,白鹤上青云。升官之快,前途之辉煌天下何人能及?”
杨钊抬手指着他怒道:“我能升任到今天的地步,全靠我自己,你有什么可酸的?还有,你说的火箭那玩意儿是啥意思,是不是骂人?”
能说出这种话的人脸皮也是没谁了,你能成为三品大员靠的是谁自己心里没点儿逼数吗?竟然还敢恬不知耻地说全靠自己?
李嗣业抑制住自己嘴角非邪魅,也非嘲笑白痴的抽动,呵呵笑道:“从我进来后你对我的态度来看,我还以为我一介小小的节度使被大司农给嫉妒了,官大的酸官小的有什么意思?嫉妒我旅途奔波?还是嫉妒我黄沙满面?嫉妒我两三年才能回长安一次?还是嫉妒我全身挂彩历经数十次血战,嫉妒我花了十二年时间才从七品升任到三品的节度使?”
“哟,怎么?听说这意思还嫌自己升官升的慢了?要不我明天进宫把你今天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陛下?让他再升你一级?你都已经身兼十职了,整个陇右道都要看你的眼色,你不思陛下恩德,竟然还嫌不足,你简直就是当那啥立那啥!”
李嗣业毫不留情地怼了上去:“那行啊,我明天也进宫见陛下和娘娘,就跟人家两位说,杨钊今天能升到太府寺正卿的位置,全靠人家自己上进努力,跟陛下和娘娘全然没有什么关系!”
杨钊扑通一声从床榻上跳到了地上,呲牙怒声道:“可以啊,明天进宫,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谁不说谁就是龟儿子!”
“好,明天就一起进宫,杨司农就把今日的不满都告诉陛下和娘娘,就说咱俩想换一换,你去陇右身兼十职,我去做太府寺卿,近水楼台靠近陛下和娘娘,谁不去谁就是狗杂碎。”
“放屁,龟儿子,老子什么时候要跟你换?”
在旁边观战已久的杨玉瑶总算耐不住了,翻着白眼娇叱道:“都别吵了!两个大老爷们儿争来吵去,还有没有大唐官员的样子?”
李嗣业十分鄙视自己,非要靠争吵来维持与杨家兄妹之间的关系。他心中对杨钊此人的人品极度厌恶,能够与其虚与委蛇,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
片刻之后,三人围坐在隔扇间里,有两名婢女跪坐在一旁煮茶。李嗣业握着茶盏,一边恬淡地浅慢品尝,一面低声说道:“长安城西市上有个米查干,乃是长安巨贾之一,他想托我走一走杨司农的路子,不知杨钊兄……”
杨钊咧着嘴冷笑道:“我乃太府寺卿,正三品的朝廷大员,岂能结交商贾小人。”
李嗣业接着补充:“他承诺,每年赠送给杨司农一石胡椒。”
杨司农呼吸不能淡定了,连忙找补道:“我既然执掌太府寺,就应当多多了解市署情况,为商户排忧解难,这个米查干,你随时可以让他来找我。”
第五百七十章 加饷与主持考课
天宝七载深秋十月,李嗣业从长安回到北庭治所庭州城,他从长安回来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提升北庭三军的基本待遇。这个时代边军的基本待遇已经定下来了,最底层的兵卒每月绢一匹,粟米一石,一年十二匹绢,粟米十二石。
这个待遇换算下来到底是多少呢,由于丝绢在大唐是硬通货,远比时而膨胀时而紧缩的开元通宝货币要稳当的多,生绢一匹的价格是五百钱左右,粟米十钱一斗,一石是近百钱,一个普通兵卒的月待遇是六百钱。
安西四镇的待遇稍微高些,合计下来将近一贯,禁军御林军和龙武军的待遇是边军的三倍。而待遇最低的,就是北庭节度使麾下的募兵。他们手中无田,每月只发放粗麻一匹,青稞一石,有私马者马料一日补给五升。表面看上去与其他边镇的数量一致,但这纯粹是自欺欺人,麻布一匹的价格不过百余钱,青稞更贱,甚至在河西等边镇,青稞是当做饲料来使用的。
他曾亲自去一个长征健儿的家中视察,兵卒家中有一个妻子,面黄饥瘦,两个孩子衣不遮体。他们三口人每天要消耗四斤粮食,就算顿顿吃青稞糌粑,一石到达月底也不会有余粮,兵卒家中没有养任何牲畜,冬天没有御寒的衣物,日子很是凄苦。
由于府兵制到募兵制的转换初创,等于是摸着石头过河,军饷存在不少的缺陷,长安禁军普遍偏高,边军又普遍低。边军的战斗力与待遇的比例正好与禁军呈反比。
李嗣业与赵玼和臧希晏开了内部会议进行商议,绝对只涨底层什长和兵卒的待遇,每月发放生绢一匹,粟米一石外加青稞一石,什长生绢一匹外加火麻布一匹,粮食与前者照旧。条文由行军掌书记岑参起草,最终成文张贴在庭州交河金满等城池的城墙上,同时也张贴遍了北庭所有守捉城。
同时李嗣业还下令,北庭三军中有家眷,并且在本地拥有户籍者,颁给永业粮田二十亩。升饷的消息传出,轰动了瀚海军、天山、伊吾等三军的军营。
他们中有些人在军中服役已经有二十余年,却因为待遇太低无法成家。就算许多生长在北庭本地的胡女,也都愿意嫁给奔波行商的商贾,不愿意嫁固守穷困的征夫。往轻了说军汉们为大唐守御边关,却穷得没有了第三代,往重了说,北庭军经过鲜血洗礼的优秀基因未能遗传下去,直接使得整个北庭军后继无人。往更严重了说,整个碛西都没有造血功能,一旦河西走廊被切断失去中央的输血,能够坚守就是安西北庭那些后继无人的白发老兵。
一时间李嗣业的威望和军心所向,超过了过往的任何一位北庭节度使,广大兵卒们都赞不绝口。
这还只是他的初步计划,今年内他要利用手中的权力,给天山军和伊吾军各招募一千人的兵力,并补全他们的铠甲兵仗。
甲胄和兵仗才是真正的内耗,而且有钱都不好使,少府监治下的北都军器监各署包括武库在内,都需要少府监和兵部的共同批文,才能够根据边军的定额集中采购。
当然制度有漏洞,也是可以从中钻空子的,只是需要更多的钱。长安城中盘踞着明面上暗地里许多势力,只要有钱,他们就能给你搞到一切想搞到的东西,
一切又都回到钱这一方面。没有钱财寸步难行。
戴望在印度和葱岭已经经营了一年多,他的商路起步已经初步成功,眼下就看这个生财机器到底有多大的产出了。
他利用今年考课的机会,决定在安西四镇到沙洲等地跑一趟,亲自完成对商路的统筹决策。北庭的管理工作,暂时交给赵玼和臧希晏联合来管。
陇右道采访使的全称为采访处置使,并无专门的衙署,一般是节度使等人兼职。只是今年令人意料不到,本该兼采访使的应该是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没想到却成了北庭节度使李嗣业,这两个边镇完全就不是一个体量好不好,让李嗣业监察他们有些资历不足。
由于今年是小考,陇右各州刺史将自家官员的考课进行打分,李嗣业则只需把这些考课评价收起来,简单看一下,只要不是太虚高太离谱就行。节度使刺史们的考课则由李嗣业亲自去评价下达。
面对繁琐的课考工作,过往的考课需要采访处置使亲自游走于各地,实地调查节度使、刺史们的工作情况,然后给出判断结果。
李嗣业自然没有那么充裕的时间,他上任之初就决定把考课的规矩给改一下,命令边关节度使和各州刺史们,写一封今年内的政府工作报告,称之为总结函上交给他,然后在总结函的背后写下建议给自己的考课评分,同时也写下建议临近几个州的刺史的考课成绩,他经过统一总结之后,便可以轻松得出结果。
这个方法非常合理,所有人都喜欢给自己打超出实际的成绩,而给邻居打出平庸的成绩,这样综合一下,结果反而更接近实际情况。
他本人已经在安西四镇的老巢龟兹城中了,身边只带了行军掌书记岑参和婢女道柔,他也没有把行程和路线泄露给安西军诸将。因为他过去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如今因为身份的悬殊产生尴尬,特别是在安西节度使高仙芝的面前,他连同对方见面时说什么都没有想好。
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其实就是一支乐曲一柄乐器的差距,以高仙芝那样的性格,可能就瞧不上他这不务正业靠着旁门左道,溜须拍马逢迎皇帝得来的采访处置使。李嗣业或许也不太感冒高仙芝的顽固思想,只会打仗的人怕就能看到战机,却看不到其他的机会。
他在城中驻足休息后,第二日动身前往疏勒,十三天后到达疏勒。
进入疏勒城后,他直接去往纸坊,结果戴六郎却不在纸坊,根据造纸的工匠们说,戴望可能在葱岭守捉城一带,葱岭地区驿站的铺设才是重中之重。
他给戴望写了去信一封,命驿站传递到葱岭去。他自己则在纸坊旁边戴望的小屋中等待。
距离上次来这里已经超过一年,房间显得更加逼仄了,只是因为房间靠墙做了许多架子,书册和书卷整齐地排列在了上面。
他翻开其中一本书看了看,里面竟然全是驿站系统的构建和大宗货物的传送方法的设想,各种新奇思路竟然有上百条之多。他又打开其中一张卷轴,纸张上用细笔涂画的,正是驿站的设计图,四方形用泥土夯筑,竟然像一座座小型的烽燧。如果再仔细去看,驿站的各个部分设施完备,对于材料的要求也最为节省。
戴望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全面性人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