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现代都市美女总裁俏媳妇TXT下载美女总裁俏媳妇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美女总裁俏媳妇全文阅读

作者:wss磊磊     美女总裁俏媳妇txt下载     美女总裁俏媳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立功者入狱

    张小敬的呼吸陡然一滞,踩着青年胸口的脚也离开了。京兆府骆参军和县丞的指令是必须保证妖人首领活下来。这个裹着白幞头的青须男子可能是某个案子重要的人证,或是涉及到重要的机密。

    妖人首领也能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所以才拿刀尖对准自己的脖子,这下算是难办了。

    他劫持祆教萨宝的时候,面皮还是凶狠狰狞的,可此刻却有一种恬静的平和,仿佛睡莲静静漂浮的湖面,声音麻木虚幻,好像是进入了某种高深的境界。

    “我的师父乃是醴泉县莲花池中孕育的九瓣圣莲转世托生,降下人间解救苍生痛苦,他临死前曾有一句谶语:‘归向太极生万化,日出莲池转乾坤’,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张小敬和李嗣业一脸懵懂,对这妖人突然出现的反差搞不懂了。

    李嗣业小声地问道:“他的师父是谁?怎么回事?”

    张小敬恍然大悟,又轻蔑地哼了一声:“我倒是略有耳闻,数日前醴泉县妖人刘志诚以妖术聚众作乱,裹挟百姓进攻咸阳,有百姓前去报官,咸阳县令带领县勇烧断桥梁,冲散妖人,捉拿刘志诚归案问斩。这三人就是妖人的余孽。”

    妖人首领情绪又发生突变,过山车似的在云中翻腾,他歇斯底里地叫道:“那不是妖术,那是天降神迹!”

    他握着刀将双手举向天空,口中神神叨叨:“天莲降生,要灭绝生灵,只有修行我师父传下的仙法,才能解脱超生!”

    李嗣业弄明白了,这不就是邪教么?类似于白莲教之类,通常都具有一定的野心。但这位刘志诚还没有闹大,只波及到一个县的范围,就被官府给剿灭了。

    张小敬皱起眉头,冷酷地说道:“跟这种被迷惑入魔的人没什么好谈的。”

    他心中的疑惑更加深重,官府遇到这种蛊惑人心作乱的妖人,通常是就地正法,基本都不需要审讯。京兆府的骆参军为何会要他保住此人的性命,他要这种活着的妖人有什么用?

    张小敬有强烈的好奇心要找到事情的源头,外面的县尉,县丞以及京兆府的官员都深知这个秘密,他不想糊里糊涂地被人利用。

    他犹豫了一下,很快就有了计较,他抓起躺在地上青年的手臂,冷酷地说道:“你不是懂仙术吗?要么你放下手中兵刃投案,要么我先把你儿子的手臂折断,我看你用什么方法救他!”

    “我数三下!”

    “三!”张小敬面无表情地抖了抖腮帮,手臂上一用力,青年的胳膊咔嚓作响,伴随着惨叫声的响起,青年的手臂前端缓缓鼓起青色的大包,淤血迅速集聚。

    李嗣业看得眼皮直跳,好一个暴力执法。

    “放开他!”妖人首领的叫声显得尤为嘶哑,又把刀锋逼近了自己的脖颈:“别动他,不然老子就自杀,你的上官需要我!你们长安的这些官需要我!我若是死了,你们两个都会倒霉!”

    喀嚓!张小敬折断了青年的另一条手臂,又是激烈的惨叫声,倒地青年通红的脸上汗出如浆,几乎要昏死过去。

    李嗣业看得出来,张小敬是想用这种方法逼问出妖人身上的秘密,想知道京兆府官员为何指明要保此人的性命,他的好奇心也太重了。

    妖人没有自杀的勇气,他手中的短刀叮铛掉落在地上,双眼瞳孔涣散,缓缓地靠着石壁双腿都软了下来。

    萨宝找到了逃走的时机,慌忙脱离妖人控制,一瘸一拐地跑出石厅。

    妖人靠着石壁缓缓地坐倒在地,毫无神采的双眼恢复了一点生气,却是厉鬼般怨怒的神情:“我刘耿三对天发誓,你们两个一定会跟着我陪葬。”

    “是吗?”张小敬站在他面前,用冰冷的独眼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腮帮上的肉抽动着说:“我这条命要死的话,早就死过几十次了,尸山血海也未必能吓得住我。”

    妖人刘耿三阴恻恻地笑笑:“我刚才说的那两句谶语,你们两个不明白有什么含义吗?我们这些长安城的大官儿们,可都知道!连杨驸马都知道。”

    张小敬抬脚踩在刘耿三的肩头上,哼笑了一声问:“我倒是想知道,你对京兆府的官员们来说有什么用?”

    祆寺正殿的大门突然从背后打开,烈阳的光线从外面照射进来,大殿瞬间变得亮堂,连殿两侧两个燃烧的火盆,也显得毫无光辉。

    县尉张洪、县丞、右翊府官员和京兆府骆参军从大门口进入,巡街使的兵丁次第而入排列开来,将整个大殿包围了起来。

    骆参军抚掌笑道:“不错,张县尉,你手下的这个不良帅叫张什么,是个能人,回去要重重奖赏。”

    张小敬无奈地抿了抿嘴唇,把脚从刘耿三的肩膀上拿下去,他本想从这妖人嘴里逼供出缘由,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他缓慢地转过身来,身子稍微有些佝偻,侧脸上那唯一的左眼带着警惕的目光审视着进来的官员们。

    张洪和县丞脸上忿怒不已,张小敬太放肆了,竟然用这种眼神看他们。

    骆参军却似无所觉,好像地位越高的人,胸襟和涵养也逐级提高。

    张小敬和李嗣业转身面对众位官员,俯身行了一个叉手礼:“各位使君,妖人一人死亡,一人重伤,一人安然无恙,属下可以向诸君交差了。”

    张洪挥挥手:“你们两个先下去,这里没你们的事了。”

    他的态度很焦急,似乎要尽快将两人赶离这个是非之地。

    张小敬和李嗣业再次点头行礼,一前一后走出石厅,背后陡然响起妖人刘耿三沙哑阴鸷的笑声:“归向太极生万化,日出莲池转乾坤,这两句话,两位可千万不要忘记了。”

    李嗣业肩膀无端地颤抖,有种被人阴了一记的感觉,只想着低头快走离开。

    骆参军猛地转过身来,抛弃了胸襟和涵养,放声疾喊道:“把他们两个给我拿下!”

    披挂细鳞甲的兵丁们并排堵截了正殿的大门,他们身体侧进,向前踏出半步,右手握着悬挂于腰间的横刀,刀锋出一尺,银光泄地。

    张小敬眯起了独眼,眼缝中的杀机转瞬即逝,低头解下腰间的棍棒。李嗣业早已把障刀解开,扔到了脚下。张小敬扭头看了他一眼,表情有些愣怔。

    “拿下!”

    ……

    哗啦一声,监牢的木门被锁链给锁上了,皂衣狱吏带着狱卒离开。李嗣业连忙上前去抓住两根木柱,想试试能不能探出头去,观察一下这里的情景。

    “别看了。”张小敬盘膝坐在稻草上,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闲适态度:“这里不是万年县狱,而是京兆府的大牢。”

    “京兆府大牢!”李嗣业猛地转过身来,吃惊地问道:“我们到底犯了什么罪,竟然要关进京兆府的狱中。”

    张小敬嘴角翘起,自嘲似地说道:“不是犯了什么罪,而是我们知道得太多。”

    “你还知道呢!”李嗣业终于忍不住说道:“要不是你暴力执法,当场刑讯逼供,使得那妖人刘耿三记恨我们,我们怎么会被拖下水!”

    “什么叫暴力执法?”张小敬讶异地瞪起独眼,他从未听说过这样的新名词,冷声说道:“身为捕盗官吏,不能以暴制暴,如何震慑为非作歹的贼人。”

    李嗣业哑了嗓子,认为他说的非常有道理,毕竟在这个权大于法的时代,大多数官差都是这个德行,张小敬已经算是良莠不齐的官差队伍中比较拔尖儿的那种。

    “长安城底层龙蛇混杂,人心中的恶更是没有底线,你永远不知道那些丧心病狂的罪犯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身为捕盗之吏,只有把自己当做一尊凶神,把自己当做阎罗王,才能够压制其中的大多数凶徒。”

第十七章 谶语解密

    李嗣业定神看了他一眼,不再去计较这个问题,他突然想起妹妹李枚儿独自在家,她无法独立照顾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会被关多久,枚儿单独守在那样大的院子里,会不会害怕?会不会挨饿?她会独自出去买吃食吗?他最害怕发生的事情是,枚儿被心怀不轨的人盯上。

    他的心中顿时有些慌乱,在监牢里左右转圈,又大力地摇晃着牢门。

    “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我妹儿一个人在家!”

    一个狱卒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恼声呵斥道:“吵什么!乖乖地在里面呆着!”

    李嗣业紧张地伸出双手:“狱卒大哥,帮个忙,我的妹子独自一人在家,她还小,需要人照顾。”

    狱卒也许是看到李嗣业身材高大健壮,给他造成了压力,气势顿时矮了半截,强撑怒气道:“你妹子关我什么事儿,好好在里面呆着,你要是敢闹事,我报告管事打你的板子。”

    这狱卒怏怏地远去了。李嗣业担忧地趴在木柱上,谁能想到刚来没几天就能遇到这样的事情,自己身陷囵圄。把一个八岁的小女孩丢在了家里。她若是饿死了,如何对得起这具身躯的原主。

    “这可到底怎么办?”

    张小敬盘膝坐在稻草上幽幽地说道:“还是有办法的,只要我们被放出去,你就可以回家了。”

    “废话,这我也知道。”李嗣业焦虑地望着牢房外面,廊道中十分阴暗,这偌大的牢狱中只有两扇窗口,分别位于入口和牢房廊道的尽头。

    尽管视线很暗,李嗣业依稀可见对面的牢房里也关了四五个人,这些人要么手脚拷着锁链,要么身戴木枷,相比起他们来,他与张小敬的待遇要好得多。

    张小敬轻松地笑了笑,接着说道:“就算进来了,也要知道为什么进来,才能考虑出去的办法,至少应该知道接下来我们会怎样被对待。”

    这句话说的还有些味道,李嗣业转过身来,双手抱胸靠着木柱问:“你知道我们为啥进来?”

    “不知道。”张小敬低头沉思道:“但是那两句谶语,里面似乎隐藏着秘密,不然那位骆参军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更把我们抓到此处。凡是所做的事情见不得人,均有居心叵测的阴谋,他们到底要搞什么阴谋?”

    李嗣业点了点头,张小敬的这番分析很有条理,他捏着下巴琢磨道:“刘耿三好像还提到一个人,是杨驸马,是哪个杨驸马?”

    “应该是咸宜公主的驸马,驸马都尉杨洄。”张小敬掸了掸眼窝中的尘土,摇了摇头说道:“我刚到长安成为不良帅没多久,长安城里达官显贵明面上的关系都还没有捋清楚,所以知道的只有这么一点儿。”

    李嗣业暗暗想,你不清楚,但是我清楚,别看我没来过长安,整个大唐的兴盛衰亡,长安城的繁华陨落,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咸宜公主是唐玄宗与武惠妃的女儿,这杨洄就是武惠妃的女婿。

    让我想想看,这杨洄干过什么了不得的事,好像没有。他所做的最大的事情就是在唐玄宗面前多次告密诬陷太子,使得这位皇帝一天之内赐死了三个儿子,这就是当爹的所干的事儿,想想都让人觉得恐怖。

    他猛然想起了那两句偈语,是什么来着,‘归向太极生万化,日出莲池转乾坤’。乍听这句话没什么毛病,但是你要是往某个方向联想,没意思也能捏造出意思来。

    如果杨洄所参与的阴谋针对的是太子,这两句话的意思就直白浅显很好理解了。

    归向太极生万化把坐标指向了太极宫。日出莲池转乾坤,这句能这样理解,有日出的地方必然是朝东,太极宫的东边不就是东宫么。杨驸马把蛊惑人心的妖人和东宫联系起来,其用心也昭然若揭了。

    他不能表现得太肯定,不然张小敬会起疑心,一个在长安街头卖力气的人,怎么可能知道皇家禁苑那些龃龉。

    李嗣业虚浮地在牢房地面上踱着步子,装作绞尽脑汁思考的模样,在张小敬面前转了几个来回,但他不能扭过头来看张小敬的独眼,对方的眼睛好似獬豸的独角,似乎能穿透他内心中的秘密。

    “嗯,你说这个‘归向太极生万化’,是不是就是太极宫的意思?”

    “这么简单?”张小敬抬起头疑惑地看着他,李嗣业目光避开瞧着地面上的稻草。

    “当然,这个嘛,很多事情人们都喜欢往复杂了想,也许就是这么简单。”

    “第二句话日出莲池转乾坤是个什么意思?”

    “让我想想,”李嗣业沉吟道:“日出莲池,日出莲池,有了,日出莲池指的是方向,太阳从哪个方向升起的?”

    “东方。”

    李嗣业双手一拍,顿然醒悟地说道:“我知道了,这两句说的是太极宫东边儿的莲花池,这个莲花池在什么地方?”

    张小敬闭上眼睛摇了摇头:“皇宫我们从来没有去过,谁知道太极宫东边儿有什么池子?”

    李嗣业一时有些干着急,但他实在是不能再透露了,只能在试探的边缘进行擦边。

    “这个池子,杨驸马知道,那位骆参军知道,右翊府官员知道,就连万年县丞和县尉张洪也知道,你没看见骆参军喊出将我们拿下的时候?这三位使君脸上丝毫没有惊讶的表情。”

    冷不防张小敬从地上站了起来,右眼觑着他说道:“嗣业,你可不像一个街头杂耍的卖力汉子。”

    李嗣业骤然汗毛竖起,他才说了几句话,就让张小敬给看出了端倪,以后还怎么跟着他混?

    还好张小敬并没有揪着这个问题,继续往下说道:“你说的没错,县丞和县尉知道这个地方。这两个人官途上的一步步提升,也跟驸马都尉杨洄有脱不开的关系。如果真如你所猜想,偈语中所说的是莲花池,还位于太极宫的正东方,太子的东宫有莲花池。光宅、翊善、来庭、永昌等四坊中有不少达官贵人的宅邸,他们的后院中怕也有莲花池。杨驸马他们的阴谋也许就是针对这些人中的一个进行的。”

    李嗣业在心里默默地补充道,不是别人,就是针对太子的。看来眼前的张小敬根本没把这边儿想,他小心翼翼地扩大了信息量,朝张小敬问道:“你知道宫里有哪些娘娘吗?”

    “宫里有哪些娘娘,我哪里知道,我只不过是长安底层的一个小捕吏,我就连圣人有哪些儿子都不知……”

    张小敬悚然一惊,抬起头来盯着李嗣业说道:“你想象的很大胆,竟然能猜到宫里去,这么说是我的脑袋太贫乏了。极有这个可能,驸马都尉杨洄是个关键的人物,他有能力入宫,与宫里的人产生联系,也有能力与外面的官员勾结,所以他们要构陷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太子。”

    张小敬啧啧摇头:“实在是没有想到,我一个小小的长安城不良帅,竟然能触及到宫闱争斗,这事儿他娘的太操性。”

    李嗣业蹲在他面前问:“敬头,原因我已经给你找出来了,该你想办法,我们怎么出去。”

    张小敬背靠着墙壁,摊开手说道:“出去?为什么要出去?待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外面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和我们没有关系,如果太子被拿掉,我们所知道的秘密就没用了,他们自然会放我们,他们如果扳不倒太子,这个秘密也没有用,到时候还是会放我们。”

第十八章 闻氏父女

    李嗣业不自觉地点头,认为张小敬有道理,刚安心地坐在地上,这才想起刚才急需解决的问题,大声地道:“不出去怎么行?我妹妹一人待在家里!我要是出不去,她就有可能饿死!”

    张小敬严肃地皱起眉头:“你刚刚怎么不说,此事对我来说何其简单。”

    李嗣业很想爆粗口,老子刚刚愁眉不展,焦急地去哀求狱卒,你难道没有看见!

    他理智地收敛起了怒火,现在急需这位长安城的地头蛇给想办法,口气也软了很多:“敬郎,你若是有办法,赶紧帮我想想,嗣业感激不尽。”

    张小敬托着他的肩膀站起来,低头说道:“安心地在这儿坐着,你妹妹的事由我来处理。”

    他走到牢房的木柱旁边蹲下来,眯起独眼朝着外面喊叫:“牢头!牢头!”

    皂衣狱吏提着木棒骂咧地走过来:“吵什么吵,要死么!”

    张小敬仰头说道:“我脑壳痛,马上就要疼死了,要买药。”

    李嗣业以为这狱吏会给张小敬点儿教训或者拂袖而去,没想到对方竟蹲了下来,露出一丝贪婪的笑容问:“你想买什么药啊。”

    “当然是买能安心的药。”

    张小敬从怀里掏出一饼香料盒,这香料盒却是银制的,狱吏满心欢喜地去拿,张小敬却缩了回去说:“这不是给你的,你带着这个去敦义坊的闻记香铺找闻老大,用这个从他手里交换一千钱,带他来牢里看我。”

    他把银制香饼盒递给狱吏,狱吏却推了回来,低笑了一声道:“上面吩咐下来,你们两个是重要犯人,按规定是不能探监的。”

    张小敬用独眼审视了这个贪婪的狱吏一眼,硬把香饼盒按在他手中说道:“这个银盒加上里面的香饼价值三千钱,你去闻记香铺找闻无忌等价交换,这样如何?”

    狱吏低低笑了一声:“这还差不多。”

    他旁若无人地站起来,用贼眉瞟了瞟左右,才故作大声道:“头疼是吧,等着!我去给你买药去。”

    李嗣业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竟然这么简单,他不明白这狱吏刚刚对自己的态度如此恶劣,到了张小敬这儿却这么好说话。

    张小敬靠着墙坐了回去,轻松地嚼着稻草扭头对李嗣业说:“耐性子等着,等我兄弟来探监,你们家枚儿就有着落了。”

    李嗣业嗯了声,扭头笑笑:“挺有办法的,怎么做到的。”

    “你说这个,”张小敬掸着眼窝中的尘土,指着外面的这些狱吏说道:“这些人跟我们一样,就挣那么一点小钱,还被上司找借口扣来扣去,仅凭发饷哪能养活家小。这年头猫有猫道,狗有狗道,京兆府的大牢里做狱吏可算个小肥差。不过他们足够谨慎,只有熟悉规矩的人才能用得上。我刚刚说的头疼买药,就是他们与犯人之间约定好的黑话。”

    李嗣业恍若洞明,原来黑话行话这些东西早已有之,他今日才算是见识到。

    过了没多久,狱吏果然把闻记香铺的闻老大给请来了。李嗣业仔细看了看,这闻老大看上去四十多岁,面相实诚稳重,只是抬头纹较多,穿着染青色花纹圆领袍,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他身边还跟着一名少女,用手搀扶着瘸腿的闻老大,两人面容相似,瞧起来应当是父女。少女长着很白皙的鹅蛋脸,身上的香味很浓,那股清香扑面而来驱散了狱中的霉浊气,让李嗣业感觉这少女更加清丽可爱了。

    他很自觉地没有上去凑热闹,这是张小敬的熟人而不是他的,冒昧上去很容易讨嫌。倒是张小敬和闻老大交谈了几句后,伸手对李嗣业招了招:“嗣业,过来。”

    李嗣业把双手捅到了袖子里,很乖觉地走到了木柱旁,张小敬拍着他的肩膀给对方介绍说:“这是李嗣业,我才认识没几天的兄弟。”

    “嗣业,这是闻无忌,是和我在西域当兵一起过命的交情。”

    李嗣业很恭谨地朝对方行了个叉手礼,搞得闻无忌很是惶恐,连连摆手说:“不必这样,既然小敬的兄弟,我们平辈论交即可。”

    张小敬扭头瞅李嗣业一眼,表情里有责怪的意思,这让李嗣业很是窘迫,看来行礼是个严肃事情,弄错了有很大麻烦。

    好在张小敬略过了这一节,对闻无忌低声说道:“李嗣业有一个妹妹,才**岁,小名唤做李枚儿,她独自待在新昌坊家中。你去找到不良人张鲁,让他带你们过去,把李枚儿接到你们家中住些日子。等我们两个人被放出以后,再去把她接回去。”

    闻无忌拱起手,面朝李嗣业说道:“嗣业,你放心,离开这儿我立刻把令妹给接出来。”

    李嗣业连忙拱手拜谢:“多谢闻大哥出手相助。”

    闻无忌微微一笑表示无妨,扭头便皱眉对张小敬问:“你们到底犯了什么事情,倒是跟我说一说,是否需要我托人在外面走动?”

    张小敬摇了摇头,眯着眼淡然说道:“此事有些特异,你还是少知道些为妙。不过,我听说你的闻记香铺多有达官贵人造访,能不能隐晦地打听一下,太子东宫最近有什么秘闻传出。”

    闻无忌吃了一吓,果然是有些特殊,竟能牵连到东宫。他警惕地回过头去,看看四周无人,点点头把此事记在心里。

    李嗣业站在一旁,目光不由得往少女身上去看。这是他来到大唐后,首次近距离观察大唐的女性,好奇是有的,动心却不至于。这才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刚刚褪去了总角,也刚刚懂得爱美。她头顶扎着坠马髻,左右各插了一支铜钗与步摇。穿着白色的丝衫,樱桃色的长裙高高地系到胸前,丝带在胸口的上方打出彩结,给人一种青涩婀娜的错觉。

    那收了钱财的狱吏很快前来,他生怕被上官发现断了差事,低声催促道:“时间到了,两位快走罢,大不了下次来我不收你好处。”

    闻无忌拱手与张小敬告辞,临走前女儿闻染怒视了李嗣业一眼,算是对他轻薄目光的警告。

    李嗣业哑然失笑,旁边的张小敬却目露凶光看着他,哼了一声:

    “小子,看上瘾了吧,这可是我们第八团的独苗,你要是敢动歪心思,仔细你的皮肉!”

    他登时感觉挺委屈,我是那种人吗?再说她才十三四岁,我李嗣业怎么会对嫩涩的少女动心。

    ……

第十九章 驸马府阴谋罗织

    靖恭坊的油洒地马球场后方,是驸马都尉杨洄的宅邸,有七进七出的院子,院中有池塘亭台,也有三层以上的楼阁。

    此刻杨洄就在主宅的顶楼待客,房间采光很好,靠后花园的整面做成了门窗,窗格子很大,用丝绸糊裱,后世日本的房间设计都采用这种风格。

    房间里铺着大红的波斯地毯,一对双胞胎少女赤足在上面翩翩起舞,杨洄坐在主位上端着酒具,神情淡然地观赏。分坐他两边的分别是京兆府户曹参军骆兴常,金吾卫右翊府录事郑秀,万年县丞赵牧和万年县尉张洪。这四人都在七到八品之间,官阶相差不大,但职位权力却有明显的差距。

    杨洄面相俊美,风流倜傥,有其父杨慎交的风采,他仰头把一盅酒灌进了肚子里,低头翻阅放在案几上的书页,随即合上书页,对两位跳舞的少女挥了挥手。

    两少女叉手后退下,走出外面廊台,顺手将格子门推拉严合。

    杨洄把书页在手中哗啦啦地翻了一通,才颔首笑道:“来俊臣可谓善于玩弄权术的大才,一部罗织经,就把所有权势场中人的软肋和所欲全部剥离出来,就像把一个美人儿脱光那样毫无顾忌。”

    县丞赵牧在右方抚掌拍马:“驸马都尉这些日子来的谋划,也堪称罗织罪名的高手了。”

    杨驸马很是受用,把书册反扣在案几上笑道:“那里,那里,我这点儿脑瓜,怎么能比得上来俊臣,不过是为了完成母妃的嘱托殚精竭虑罢了。如今长安城的官面上都知道,东宫的莲花池里出现了异象,开出一朵奇大无比的莲花。本来这不算什么,也够不上祥瑞,不过竟然能和百里之外醴泉县妖人所信奉的天莲暗合,这才是扳倒太子的天赐良机。”

    他扭头问身边的骆兴常:“骆参军,一切可都安排好了?妖人刘耿三受了重刑之后,神志有些失常,谁知道他到了关键时候,会不会突然翻供,此事容不得有半点的含糊。”

    骆兴常神色郑重地叉手说道:“请驸马都尉放心,所有需要让他供述的内容,刘耿三都背了个滚瓜烂熟。他的儿子在我们手里,这是妖人的软肋,属下许以诱饵,以其子的性命作保,晾他也不敢反悔。”

    这帮人把《罗织经》奉为经典,把阴谋论挂在嘴上,的确是把罗织罪名的能耐给活学活用了。百里之外的醴泉县妖人以圣莲转生之名来作乱,恰巧太子的东宫就长出了神异硕莲,这两个似是而非的巧合正好可以用来大做文章。

    当初驸马杨洄得到这个消息后狂喜不已,立刻派骆兴常等党羽骑快马出长安,当时妖人头目刘志诚已被咸阳县令斩首,几个党徒也即将人头落地,幸亏骆兴常赶到及时,保下了最后一家三口,并在咸阳令手中得到了此案的卷宗。

    他们把卷宗进行了大改动,那首刘志诚最后留下的谶语,也是出于骆兴常的凭空杜撰。骆兴常带着修改后的卷宗,押着刘耿三一家三口前往长安。

    谁料来到长安的途中,骆兴常立功心切,竟提前把阴谋构陷太子的台词灌输给刘耿三,把此人吓得六神无主,也产生了脱逃的想法。

    这刘耿三虽出身户丁,但学过一些粗浅的枪棒手段。当时骆兴常暗中押送着他一家三口从延兴门刚进入长安城,刘耿三突然发作,伙同妻、子打伤了几名官差,一路逃到了靖恭坊的祆祠之中,当着信徒的面劫持了正在宣教的萨宝。

    骆兴常虽然琢磨阴谋诡计是长项,处理突发事件抓人却不行,他只好四处联络同伙,甚至连金吾卫巡街使都惊动了,所以才有了张小敬和李嗣业翻墙进去抓人的那一幕。

    此事已经成功了一半,但还需等待,为了逼刘耿三背下那些构陷的供词,杨驸马的同党们对他施展了些酷刑,如今正是长伤口的时候,他们尽量不会让人在刘耿三身上找到屈打成招的痕迹。

    至于刘耿三的儿子,这是他们留给刘耿三的念想,也是逼他就范的软肋。杨洄和骆兴常不惜承诺将其子改头换面,编造为长安城的户籍,只需要他在最后关头,把所有的污蔑之词都泼到太子的身上。

    杨洄似乎还有些不放心,正在琢磨他们计划中的最后几步。

    “圣人定然不会亲自出马来审问妖人,他若是重视,必然会派高力士前来审讯。高力士这个阉人不好糊弄,也不好左右,他似乎只忠心于圣人,对圣人的后妃以及皇子公主都一视同仁,丝毫不会有半点偏驳。”

    右翊府录事郑秀在旁边宽解:“驸马都尉不必忧心,如今卷宗在我们手中,还有妖人的证词,就算那高力士有怀疑,也找不出疑点来反驳我们。”

    杨驸马浑不客气地嗤了一声:“你懂什么,高力士为人最是谨慎,锦上添花的事情抢着做,得罪人的事情绕着走,况且他对太子还算不错,绝不会轻易相信我等所说的话。”

    骆参军捏着酒盅思索了半响,终于试探着说道:“驸马都尉,我倒是有个建议,正所谓众口铄金,又说孤证不立。仅靠刘耿三一人单独开口,怕是会在高力士面前会露馅。我建议再拉两个机敏之人下水,他们三人相互佐证,必能万无一失。”

    万年县丞赵牧总算找到了说话机会,挑起眼睛看了看杨洄,主动替他问:“醴泉县的妖人同党总共就剩下这么三个,祆祠抓捕时死了一个,剩下刘耿三的子嗣用来当做胁迫,如何再找两个知情之人众口一词咬死太子,有这样的人吗?”

    “怎么没有?”骆兴常嘴角露出一丝阴沉笑意:“记得那日上午在祆祠捉拿妖人,有两位万年县的捕吏自告奋勇进去抓捕,可惜这二人立功心切,竟然提前在现场对妖人进行了审问,问出了不该问的东西,此二人如今就被关在京兆府的牢狱之中。”

    此言一出,其余人点头赞同,倒让县尉张洪牙缝中渗出几丝冷意。

    “嘶。”

    不等杨驸马开口做出决定,张洪连忙摇头道:“骆参军,驸马,万万不可,我对这两人知根知底,均是鲁莽之人,让他们动手还尚可,若是让他们动嘴,只怕会画蛇添足,坏了驸马的大事。”

    骆参军冷笑一声:“若真是鲁莽之人那倒好了,到时候高力士更容易相信他们的话,只怕这两个人还颇有心机。他们对杨驸马谋划此事不说全部知晓,但也必然有所洞悉。属下恐防他们多嘴,暂时关押在京兆府的牢房中,但将来如何,怕也说不准,倒不如干脆弄他们下水,当做诋毁太子的口舌。”

    驸马都尉杨洄听得连连点头,县尉张洪内心却深为忧虑,他知道张小敬一旦参与进构陷太子的阴谋之中,最终难逃一个被灭口的下场。

    一场颠覆太子的谋划,捎带几个小鱼小虾是很正常的,新招募的不良人李什么业死就死了,张小敬可不能死,找一个精明强干的下属可不容易,这张小敬在万年县上任不到半年,便已经镇住了地面上大大小小的帮派与地痞团伙,得一个五尊阎罗的诨号岂是那么容易的?断掉张小敬就等于断掉了他的手脚。

    “驸马,这个张小敬是个浑人,天不怕地不怕,拉这样的人下水,卑职怕生出旁的事端。”

    杨洄扭头看着张洪,皱起了眉头,但骆兴常的冷笑声又把他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世上还没有什么都不怕的人!张洪,我知道你这是偏袒下属,不过为了驸马的大事,张小敬他就算是再有用,你也要舍出去。”

    骆兴常的鼓动是有效果的,杨洄脸色果然变得青冷。他身上有杨氏的勋贵气度,即使再不满,说话依然没有怒气。

    “张县尉,这不是我杨洄一个人的事情,这关系着大唐的储君,也关系着你我的身家前途。我不想因为小小的疏漏是错失良机,这两人既然知道了整件事,那就把他们拖进来,替我们做事,同样也是保全他们自己。”

    “张县尉,张小敬是你的人,就由你来安排他的事情,要让他做好准备,也给他说明利害关系。”

    杨驸马把手按在了张洪的肩膀上,那手指看上去虽然细长无力,但很有压迫力。县尉张洪说不出一句反驳的话,因为他已经顺从了。

    四人分别从驸马府的后门离去,他们在清泉池对面的长廊里看到了咸宜公主,这位公主有着玄宗皇帝最深的宠爱,她并未有杨洄那样的诡诈多智,也几乎不参与母后和夫君之间的密谋。

    她望向众人只是微微颔首,又抬头望向楼台上的夫君,笑容甜蜜,却又深怀忧虑。

    ……

第二十章 闻染与李枚儿

    三个人影在夕阳的照射下拉得很长,瘸腿的闻无忌拄着竹杖,速度却一点儿都不慢,口中还在不住地催促走在前面的不良人赵鲁。

    “闻老板,你别催!小丫头片子不会有事的,再说小孩子饿一顿两顿怎么啦?”

    “甭废话,饿你两顿试试。我不是怕别的,如今这世道人心日下,万一这孩子被人掳了去,怎么办!”

    闻染要上前去搀扶父亲,却被闻无忌给挣脱:“闻染,别扶我,阿爷腿脚还能耐得住。”

    他们来到曲巷尽头的宅第,墙外的梧桐似乎枯病了,不断有叶子掉落下来。赵鲁指着大门道:“没错,就是这一家。”

    他快步上前用力推了推,里面不仅栓上了,还支撑上了顶门棍。

    “李家小丫头,快开门!”

    ……

    “咳,咳,谁啊。”

    闻染听了想笑,一个稚嫩的童音装扮老人的声调,听起来让人忍俊不禁。她在门缝中似乎看到女童拖拉着脚步声走了出来。

    李枚儿很有警觉性,她没有开门,把眼睛对着门缝里瞅了瞅问:“你们是谁?”

    “是我!”赵鲁把脸贴近门缝,装作笑蜀黍的模样说:“你哥哥的同僚,你还记得我吧,这房子就是我租给你们的。”

    李枚儿断然地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你,我阿兄他马上就回来了,他最讨厌的就是陌生人。”

    “嘿!小丫头片子!你敢说你没见过我?”赵鲁在一边气得跳脚。

    “就是没有。”

    闻染抿嘴而笑,这个小女孩有着孩子纯真式的聪明,乖巧可爱也很懂事。她伸手拉开赵鲁说:“赵大哥,让我来试试。”

    她蹲在了门缝的对面,露出很能感染人的微笑说道:“你是叫李枚儿吧,我是你阿兄李嗣业的朋友闻染。你阿兄要办一个很大的案子,这十几天都不能回家,所以托我们来找你,接你到我们家住几天。”

    李枚儿呆呆地盯着闻染的眼眸,她不知道能不能相信门缝中这个姐姐。但她因为害怕不敢出门,在家中已经饿了两顿,如果再饿下去,真格儿就把自己给饿死了。

    “阿姊,你是坏人吧。”

    “对,呸,不,我不是坏人。”闻染被李枚儿出其不意的问题给绊了一下,笑着问道:“你怎么能觉得阿姊是坏人呢?阿姊真的是你哥哥的朋友,你要怎么样才能相信呢?”

    李枚儿低头想了想,又抬起头道:“好,我问你,我阿兄长什么样子?”

    闻染感觉有些为难,昨天在牢狱中探望,他没有多注意李嗣业,再加上当时已是傍晚,牢房中甚是黑暗,只记得李嗣业是很高很壮的人,还是一个色胆很足的登徒子。

    “你阿兄是大块头,很高很壮,对吗?”

    “不错。你答对了。”李枚儿上前去抽开门档,把顶门棍子也取了下来。她把门板朝里面拉开,闻染依然蹲在她面前。

    李枚儿看了一眼这个漂亮的阿姊,眼睛就开始望着她篮子里的胡饼,焦黄色的薄饼散发着饧糖的香味儿。李枚儿不自觉地咽起了唾沫,连肚子都咕咕地响了起来。

    闻染把篮子提到她的面前,拿起一个递到她手中:“这饼本来就是给你买的,枚儿,快吃罢。”

    李枚儿伸手把饼接过来,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着,看样子真是饿坏了。闻染生出恻隐之心,她曾经也有过挨饿的时候,那种感觉很不好受,便愈发同情李枚儿。

    闻染愤愤地说道:“当兄长的真是不负责任,竟然把妹妹一个人丢在家中。”

    李枚儿听到这个,连忙停住咀嚼,抬头反驳:“阿兄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只是给枚儿挣钱,忘了时间而已。”

    不良人赵鲁想说些什么,被闻染用眼神顶了回去,她似在自言自语地说:“我当然知道,我是说,你阿兄若是真关心你,就不应该做不良人这个营生。”

    瘸子闻无忌咳嗽了一声,中断了女儿的牢骚,他望着这座半旧不新宽阔的院子,点点头说道:“院子还不错,不过你不能在这儿住了,跟我们到闻记香铺去,等你阿兄回来再回来可否?”

    闻无忌的声音听起来很厚重,很诚恳,让人生不出反驳的想法。

    李枚儿赞同地点点头:“好吧,你们先等等,我进屋收拾一下。”

    赵鲁感觉很可笑,叉腰靠着院墙说:“还收拾,就你们那点儿破烂家当,你有什么好收拾的。”

    李枚儿对赵鲁很不喜欢,可能是觉得他租房子时多收了阿兄的钱,所以就没给他好脸色看。

    “不用你管。”

    她快步走进东房,把摊在草席上的衾被,羊毡都卷了起来,又把阿兄藏钱的水罐堵住,重新摊开衾被羊毡,将水罐藏在中间卷了进去。

    她这种藏钱的方法不算巧妙,闻无忌和闻染很配合地站在院子里,不去打扰李枚儿的小心思,这让她感觉很舒服。

    出门后闻无忌用一把铜锁锁上了院子门,闻染牵着李枚儿的手,一路把她带到了敦义坊的闻记香铺。

    闻记香铺正位于永安渠与敦义坊横街的十字交界处,遥望渠面上有十几座拱桥,沿着堤岸的阶梯能够下到渠中乘船。

    香铺地理位置不是很理想,但正应了那句话,酒香不怕巷子深,更何况闻无忌的香铺在这敦义坊中是独行,生意向来不错。有不少达官贵人的内眷都慕名而来,选购各种熏香和合香。

    譬如站在闻无忌面前的这一位,是东宫左右内率府的长史,陪同着妾室前来寻求佩香,小妾暂时把他给忘了,沉浸在各种香饼中,捧在鼻尖轻轻地嗅着。

    闻无忌便与这位长史有一句没一句地交谈着,算是替客人打发无聊的时间,毕竟男人陪妇人逛街消费是一种折磨,古往今来不外如是。

    “闻先生,你这香铺里有没有荷花做主料的香?”小妾回过头来问。

    “有的,您手里拿着的这一块就是。”

    “范长史,最近是有什么喜讯了吗,我看你气色不错,闲暇时间也越来越多。”

    长史翘着小胡须笑道:“我能有什么喜讯,不过是主子高兴,我们底下人日子也好过。”

    小妾边挑选香囊边回过头插了句嘴:“最近东宫荷塘中开了一朵奇大无比的莲花,据说香气四溢飘散十里,太子府的人都以为是神迹,连圣人都亲自去观看了莲花。”

    闻无忌多了个心眼儿,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这算是什么神迹,你别胡说八道,顶多是有些特异而已。”范长史似乎很忌讳内人四处传播。

    小妾的思维发散却没有停止,遐想着说道:“你能不能偷偷把那莲花摘一瓣儿回来,妾身请闻先生做成佩香缝制香囊,那肯定是天底下最香的香囊。”

    长史终于被惹恼了:“要什么香囊?这么多香囊还不够你糟践!还惦记起东宫的莲花来了,那是祥瑞!”

    小妾神色委屈,小声地咕囔了一句:“刚刚还说是特异,现在又成祥瑞了,人家只是说说而已。”

    闻无忌小心地看着二人的脸色,把小妾手中的佩香接过来看看,低声问道:“夫人是要这几种香饼么?”

    “不要这几个还要哪个!给我包上!”小妾把刚刚在夫君身上受的气,全撒在了闻无忌身上。

    范长史走过来付了钱,夫妾二人前后出了闻记香铺。坐在后廊地面上捣香的闻染看了看父亲淡然的脸色,又朝那长史夫妇的背影怒视了一眼,仿佛她的怒视能杀人似的。

    李枚儿百无聊赖地蹲在闻染姐姐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干活儿。

    闻无忌挽起袖子走出柜台,回过头来对女儿吩咐道:“我出去一趟,你看着点店。”

    “嗯,阿爷路上慢些。”

    ……

第二十一章 张县尉巧言逼供

    京兆府大狱内,张小敬和李嗣业靠着墙壁,屁股下面铺着稻草胡坐在地上。李嗣业犹在怀念以前或是以后的日子,张小敬似乎也很沉默。两个男人不说话的时候,必定是各有各的故事。

    狱吏领着闻无忌前来探监,李嗣业很是兴奋,连忙从稻草上站起扑到木栏口:“闻大哥,我那妹子如何?”

    闻无忌笑笑:“我来就是跟你说这事儿的,你妹子我已经接到了香铺中,她有闻染看照着,好着呢。”

    李嗣业歉疚地笑笑:“李枚儿天性顽劣,麻烦闻大哥了。”

    “不会,这孩子很乖巧,我和闻染都很喜欢她。”

    张小敬双手抱胸缓步走过来,眯起独眼问闻无忌:“我找你探问的消息,可有些眉目?”

    “太子东宫确实是有传闻,东宫后园里开了一朵奇大无比的莲花,香飘数里之外,宫中都以为是神异。”

    李嗣业和张小敬神色严肃地相互对视了一眼,闻无忌在其中看出些不同寻常,也有些着急地问道:“你们倒是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儿,我好在外面找人疏通关系。”

    “不必,”张小敬摆手说:“这种事情你不知道最好,你好不容易和女儿安顿下来,才过两天消停日子,就别跟着掺和了。”

    闻无忌无奈何,张小敬是执拗的人,他决定了的事情,别人无法劝服。至于这个李嗣业,此人眼冒精光,听到此等传闻不但不畏惧,反而隐隐有兴奋之色,实属异数。他强烈怀疑张小敬今日落入牢狱,跟这人有莫大的关系。

    “好罢,你好自为之,若是出事了需要我,就叫这狱吏去闻记香铺去找。”

    闻无忌再次向二人拱手告别,跟着狱吏走出了京兆府大牢。

    得到了东宫莲花祥瑞的印证,张小敬完全可以确定,杨驸马一伙人利用妖人作乱事件,是把矛头对准了太子。

    “好缜密的心思,好歹毒的计策,这颠倒黑白的本事真叫厉害,本是祥瑞神异的莲花,把它和妖人的偈语联系在一起,就变成了妖莲。东宫祥瑞变成的和妖人勾结的罪证,这帮人真敢想,也真敢做。”

    张小敬啧啧称赞,对杨驸马等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深感佩服。李嗣业却深感忧虑,他们虽然是在监狱中,但知道得越多,性命就越有危险。

    他问张小敬:“我们应该怎么做?”

    张小敬的伤疤脸笑得很狰狞,盘膝坐在地上摊开手说:“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不能做,我们只能假装自己不知道。如果他们来审问,就装傻,可惜他们不一定会来审问我们。”

    张小敬话音刚落,那狱吏又领着一人径直朝他们这边走来,此人手中提着漆制食盒,斑驳的木栏影子挡住了脸,两人一时没认出是谁。

    张洪从木柱后面露出脸,神情有几分尴尬,但还是挤出一丝笑容,扭头要求狱吏把门打开。

    随着锁链哗啦一声响,张县尉推开牢门走进来,把食盒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放着一坛酒,三个青瓷酒盏,一只整鸡和切成片的羊肉,鸡肉香嫩酥黄,羊肉褐红闪着油光。

    李嗣业强咽口中流出的哈喇子,突然想到一句话,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张小敬回过头来,看也不看那食盒中的饭菜,冷峻地调侃了一句:“张县尉此来,难道是要给我们送断头饭?”

    “哪有这么严重。”张洪干笑了两声,又感觉自己的做派给当官的丢脸,索性背负起双手,喉咙里咳嗽了一声道:“本县尉今日前来京兆府大牢中看你们两位,不过本着爱护下属之心,你们不要误会,也不要担心,等案子查清以后,自然会把你们放出来滴。”

    李嗣业瞪大眼睛看着他,感觉好熟悉的做派,原来古今领导都是一脉相承的。

    张小敬倒无所感,在胸前叉手道:“既然是县尉垂爱,张小敬自当从命。”

    他一屁股坐下来,把酒坛子上的封泥拔下,将酒水倒入分别倒入酒盏。他当先端起一杯,举过额头高声说道:“张小敬先敬张县尉一杯。”言毕仰头将酒水灌入喉中。

    张县尉被张小敬这突如其来的豪气所慑,登时显得有些局促:“好好好。”

    李嗣业也不甘人后,端起满盏的酒水,仰头灌下,感觉和带酒精的饮料一个味儿,舔了一下嘴唇,还有些甜丝丝的。

    “好。”

    张洪并不推脱,端起酒杯缓慢地喝了下去,喝完之后抹了半把胡须上的水珠,放下酒盏沉吟着说道:“张小敬你为人爽直,干练,查案子确是好手。但有些时候,有些案子并不像你们想的那样简单。”

    “就如这次的醴泉妖人案,此案牵扯到朝中高层,无论是断案审问都须小心翼翼,绝不能像办其它案子那般大刀阔斧,既不能伤及无辜,更要保全自身,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张小敬和李嗣业同时端起酒盏,又一仰头灌了下去,放下酒杯说道:“多谢张县尉教诲。”

    张洪见二人态度陈恳,虚心接受,索性放开了话头:“这次办案你不仅逾越了规矩,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还吃罪了祆教驻长安的萨宝。《开元七年律》中虽说持质者,与质同击。但关键时刻还要看场合。萨宝乃是圣人亲封,身份不同寻常,你岂能枉顾他的生死,若是长安城中的万千祆教众闹将起来,你的性命岂能保得住?”

    他故作姿态地长叹了口气:“也幸亏杨驸马听说了这件事,他的府邸与祆寺临近,也与宝萨有些交情,才亲自去赔情劝说,你们两个才被免于追究。”

    “等等?”张小敬突然抬手,抓住张洪话语中的漏洞问:“杨驸马也和妖人案有牵涉?”

    张洪嘴巴哑了一瞬,突然醒悟怒喝道:“胡说,杨驸马怎么会和醴泉妖人案牵扯在一起!”

    李嗣业趁机插嘴道:“你刚刚分明提到了杨驸马。”

    张洪激恼地辩驳:“我刚刚的意思是说,杨驸马恰巧听说了这件事,感念你们的忠勇,才愿意出言相助。”

    “我还要再说一件事,妖人已经招认,他此来长安是奉被授首的妖人刘志诚之命,来寻找转生真命圣莲,这朵妖莲就被藏在太子府中。”

    李嗣业讽刺地闷哼了一声,张小敬嘴角溢出冷笑,果然不出他们所料,就连路数都是一样的。

    “案子既然已经查清楚,京兆府为何不把我二人放出去?”

    张洪郑重地说道:“此案涉及太子,事关重大,更为了你们二人的安全。如今案情虽然已真相大白,但幕后真凶尚未伏法,贸然将你们放出去,恐遭人暗算。为今之计是你们二人积极参与此案,主动指认太子府中的妖莲。”

    听完这席话,李嗣业暗中感慨,这逻辑推理和脑瓜子没的说,若不是他们提前推导出了真相,还真会被这张洪像灌浆糊一般灌糊涂,把白得颠倒成黑的。

    张小敬听闻此言,放下酒盏侧着脸问:“张县尉,是想让我们做伪证?”

    “这怎么会是伪证呢?妖人已经招供,只是让你们二人从旁佐证,补充说明。”

    “可我们什么都不清楚。”

    县尉张洪长立而起,站在地上负手说道:“你们什么都不清楚?你们若是不清楚,怎么会被关到这个地方来?”

    张小敬和李嗣业趁机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同时站起,朝张洪叉手说道:“县尉尊驾,有关你口中的太子勾结妖人案,我们二人确实不知情,无法去作证。”

    张洪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朝两人摇摇头:“张小敬,你是个聪明人,如今已然到了此等境地,你们什么都不做,以为就能够脱身么?无论你们知道什么,或是不知道什么,都已经卷入了这场漩涡中,如今想置身事外,怕是由不得你们了。”

    “如今摆在你们面前,只有两个选择,帮助我们作证,杨驸马和我们都会承你们的情。张小敬你因战功得了武骑尉授勋,却因为得罪上司把官给丢了,你只要肯作证,武骑尉算什么,进入金吾卫做率正都是杨驸马一句话的事儿。还有你李嗣业,空有一身蛮力和武功,却只能做一个小小的不良人,有了杨驸马这样的后台,何愁你没有门路?”

    张洪完全把话亮明,张小敬和李嗣业都陷入了沉默中,二人并不是动心,只不过是不知道对方心里的想法,一时难以取舍罢了。

    张县尉以为自己的攻心奏效,意满志得地笑着回过头来:“当然还有另外一条路,如果你们不肯合作,那就只能等着把京兆府的牢底坐穿了。”

    张小敬面容骤冷,他抬手掸了掸落入眼窝中的尘土,感受到这位昔日上司的冷酷与自私,才缓缓开口道:“张县尉,请容我二人私下里商量一下如何?”

    “可以,你们尽管慢慢商量,”张洪扬眉笑道:“明天这个时候我还会过来,到时候希望你们能够给我答复,机会可是不等人的。”

第二十二章 牢中定计自救

    县尉张洪已经走到牢门之外,京兆府狱吏走过来,把锁链搭在门栏上哗啦声上了锁,恭送着张洪往走廊尽头走去。

    牢狱中依然阴郁幽暗,张小敬站在木栏边,独眼目光幽邃,走廊尽头高窗上仅有一丝光线投射下来,使得他紧紧地眯上了眼缝。

    张小敬伤感地叹了一口气:“嗣业,这次我们真的是碰上了生死的大难关。”

    “你倒是说说看,该如何是好?”

    他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突然回过头来,望着狼吞虎咽的李嗣业,脸颊剧烈地抽动。

    “呔,你给我留点儿!”

    张小敬快步扑过去,把盛着羊肉的盘子从李嗣业嘴里夺过来,又从啃干的鸡架拽下最后那根鸡腿。

    片刻之后,二人拍拍肚子靠在监狱的土墙上,心情舒畅不舒畅另说,反正是肚子先舒畅了。

    张小敬回过头来,诧异地问他:“面临如此绝境,你难道一点儿都不愁。”

    “有什么可愁的,我娘曾跟我说,吃饱喝饱不想家。我娘还说,遇到事情不能只想着愁,应该直面问题,找到解决的办法。”

    张小敬羡慕地点头:“你的高堂一定是位大家闺秀,不然怎么能说出如此睿智的话?”

    李嗣业抿嘴笑了,这话是另一个世界的母亲对他说的,当时他尚未成名,漂泊在异国他乡,经常在地下拳场打黑拳。李业的心理素质其实很差,每当遇到不可战胜的对手,赛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情绪低落,甚至没有拿去拳套的勇气。他每天都会从电话中收到来自母亲的鼓励,鼓励他放下恐惧,放下胆怯,用乐观的心态来面对自己的对手,不到最后一刻就不要承认自己失败。

    如今的他心性已经处之淡然,无论再大的事情,都只要冷静来面对。

    “那你说说看,我们该如何解决这件事情?”

    李嗣业掰着手指头说道:“当然要先分析我们答应张洪作伪证,可能带来的恶果。然后衡量我们能否承受这恶果,能够承受,我们就去做,如若不能,就不做。”

    张小敬拱手称赞道:“果然很睿智。”

    受到这样一位古人的夸奖,李嗣业不觉飘飘然起来,说话都有种指挥方遒的感觉:“首先,我们设想一下,如果我们与妖人共同作证,结果证词没有被采纳,太子安然无恙。接下来太子就要回击了,面对太子的回击,杨驸马会怎么做?”

    “毫不犹豫把我们扔出去顶罪。人家是圣人最宠爱的咸宜公主的驸马,我们只不过两个底层小吏,微弱如蚍蜉,贱如蝼蚁。”

    张小敬主动接过话头,说话的时候把牙根咬得紧紧的。

    “若是杨驸马成功呢?我们的证词起到了作用,太子被废掉,或者被赐死。对于我们这些没有价值的人,他又会怎么做?”

    张小敬冷哼一声道:“为了防止日后有人为太子翻案,此案的知情者和证人,肯定是要秘密解决掉的。”

    作伪证带来的恶果已经很明显了,只要参与到这件案子中,左右都是个死,别妄想什么升官发财找靠山,这种好事轮不到他们。

    唯一剩下的这条路,就是拒绝合作,把牢底给坐穿。甚至不需要坐穿牢底,让两个不听话的人不知不觉地死在狱中,还是很轻松的。

    如此说来,他们所面临的还真是绝境,无论作证与不作证,都是死路一条。

    李嗣业在心底对张小敬有怨言,说到底还是他执法太过粗暴,多少对那刘耿三怀柔一点儿,也不会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张小敬把酒坛子中仅剩的一点酒分别倒进两人的杯盏中,端到唇边浅慢地品尝,突然开口说道:“还是有第三条路可走的。”

    李嗣业突然翻起身,惊喜地问:“怎么走?”

    “让此案查不下去。”

    李嗣业疑惑不解:“你能说得更明白一点吗?”

    “说到底这案子的关键之处在于刘耿三,所以杨驸马才千方百计把他从醴泉县弄到长安城来,他才是主要的人证。只要此人一死,杨驸马诬告太子的阴谋便会流产,我们也不必去承担污蔑太子的风险,驸马杨洄也没有理由杀我们。”

    李嗣业无奈地摇摇头:“如今我们被关在这京兆府大牢中,什么都做不了,如何让刘耿三死掉,难道许下大誓愿,求老天爷劈个雷下来把他给劈死?”

    张小敬抓起一根稻草含在口中哂笑道:“我张小敬从来不信什么老天爷,不管何时何地,都只能靠自己。他们既然要求我们做伪证,肯定要进行串供,密审,总有机会见到刘耿三,只要想办法将其除掉,你我还有一线生机。”

    “所以说?”李嗣业顺着他的意图往下延伸:”明日张洪再来,假意答应他做伪证,麻痹他们,等待机会。”

    张小敬点点头眯上独眼,打着哈欠道:“困了就睡,养足精神才能破除危局。”

    李嗣业深以为然,把身下的稻草拢了拢,铺得厚一些,躺在了地上。

    监牢中没有白天黑夜区分,有时甚至分辨不清走廊尽头的小窗投进来的是日光还是月光,只能通过狱吏送饭时间来辨别。他有时一觉醒来,能感觉到老鼠在身上跳来跳去,肩背发痒有时还能捏到一只跳蚤。

    县尉张洪又来到了监牢中,这次他没有带酒肉,只是站在木栏外面,那昏暗模糊不清的脸隔着老远大声说:“张小敬,李嗣业,你们两个想好了没有,是否作证?”

    张小敬揉着惺忪的睡眼坐起来,沉闷地回答:“当然是做证,除了投靠杨驸马,我们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张洪露出想当然的笑容:“这样做才对,杨驸马不会亏待你们的。”

    他从怀中掏出两张纸,伸进木栏扔到地上,又转身吩咐狱吏道:“给他们两个弄一盏风灯,让他们把供词给背下来。”

    李嗣业走过去把纸张捡起来,在手中展开看了看,暗自咕囔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张洪站在牢房外再次对二人叮嘱道:“上面的供词一定要背下来,做证时无论谁问,你们都咬死这两句。”

    狱吏从外面把风灯提进来,挂在了木栏上方。这风灯只是一个铁架镶嵌的铜座,上方罩着薄纱,光线透射出来是昏黄摇曳的。

    李嗣业和张小敬站在灯下,展开纸张去看内容,只见上面书写着:

    “荷月十三日,辰初,不良帅张小敬与我奉县尉之命,进祆祠捉拿持质妖人,妖人挟祆教大宝萨,口出狂言道:“吾至长安,只为圣莲!”并有两句七言偈语:归向太极生万化,日出莲池转乾坤。

    张小敬问:“圣莲若何。”妖人答:“解救万民,重整乾坤焉!”张小敬又问:“圣莲何在?”妖人答:“恩师偈语所示,太极之东,富贵莫如,为东宫是也。”妖人又言:“圣莲所在者,必夺造化神通之气。”

    李嗣业探头看了看张小敬的纸张,上面的内容一般无二,只是口述之人的称呼改了。

    两人装模作样地低头背诵,张洪看不出有任何异样,满意地拂袖而去。

    等狱吏和张洪一走,两人便把纸张叠起,走到角落稻草堆里继续睡觉。

    他们就这样在牢房中待了五六日,其间闻无忌前来探望过,除此之外便无任何音讯。李嗣业每日进行锻炼,做一百个俯卧撑,做一百个深蹲。张小敬对这种特异的锻体方法表示好奇,索性也跟着一起做,唐人对新奇的事物,通常来说是不排斥的。

第二十三章 转移案犯,驸马奔走

    开元二十四年六月下旬,长安天气炎热,街道上的行人都穿起了薄衫,外面套着半臂。摊贩们躲在树荫下,连吆喝叫卖的力气都弱了三分。

    驸马杨洄府邸中,杨洄跪坐在临水阁三楼的大食地毯上,面前放着一架四足案几。

    楼阁两边的门都已大开,窗口的竹帘也被拉起,有穿堂风吹拂而来,将案几上的纸张吹动得哗啦啦作响。

    他伸手掠平纸张,将镇纸放上去,这时楼梯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名侍女缓步走上来,叉手屈膝行礼道:“禀驸马,骆参军,赵县丞和张县尉求见。”

    “请他们上来。”

    侍女应喏了一声,快步走下楼去。

    等了不大一会儿,随着楼梯上脚步声接踵响起,杨洄心腹三人联袂到来,站在屏风拐角处叉手拜道:“杨驸马。”

    杨洄兴致勃发长立而起,连忙招呼三人到面前,热忱地问道:“如何?”

    骆兴常上前一步说道:“所有人证、证词都已准备充分,只差驸马你临门一脚。”

    “很好!”杨洄兴奋地抚掌说道:“我这就进宫去将案情禀告给母妃和圣人。”

    杨洄命下人去备马车,侍女给他整理了衣装,快步下楼,突然又想起什么折返回来,笑着对三人说道:“命人把这三人押到驸马府来,准备妥当后你们就在这里等待。”

    ……

    监牢中突然闯进来五六个兵丁,手中提着灯笼径直来到李嗣业和张小敬的牢门前,为首的军官从怀中摸出一张公文展示给狱吏看:“京兆府公文,奉命押送提审犯人!”

    狱吏不敢怠慢,上前打开了栓门的锁链,对着躺在稻草上的二人喝道:“张小敬,李嗣业,起来!上路!”

    李嗣业挥手扇了扇鼻孔,狱吏这话真晦气,两人萎靡不振走出牢房,立刻被四个兵丁制住,押出监牢。

    刺眼的光线兜头照射下来,李嗣业下意识地眯上了眼睛,身上的霉腐之气也似乎在这阳光下缓慢蒸发,他的脚步不觉缓慢下来。

    “快些走!”

    李嗣业强睁开眼缝左右打量,这里似乎是京兆府的后衙,屋檐下有几处耸立的石灯。公府占地院落甚是宽阔,四棵松柏站在院子的四角,显得甚是单调。

    两人被推出京兆府南门外,此处街道冷清,门外只停着一辆做工粗糙的墨车。车厢用硬木拼合没有轩窗。兵丁推搡着把李嗣业硬塞进车厢,只是他身材高大,坐在车里头碰到了顶,只有稍微低头才行,整个人都很憋屈。

    张小敬坐到了他错对面,眯着独眼沉默不语,不知是什么感想。

    “驾!”

    车厢的板壁轻微震动着,李嗣业不知这车厢板壁的隔音怎么样,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低浅的声音:“这怕是要带我们去作证,我们连那刘耿三的面都没有见到,如何能杀得了他?”

    张小敬低着头也小声说话:“不用担心,我们还有机会,迟早是会见面的,他们必然要我们三人共同在场佐证。”

    李嗣业心里稍稍安定了些,两人都没有再发言。

    车厢内没有窗,连车幕都是玄色的,外面的声音是唯一可供分辨的信息,但周围似乎很静,除去几个兵丁的沉闷的脚步声外,也有行人的脚步经过,却很少有人说话喧闹。

    马车行了相当长的时间,终于停了下来,帘幕被兵丁掀开,李嗣业和张小敬也被请下马车,他们左右张望周围的景致,放眼望去亭台楼阁竟有几十座,环绕着碧绿的小湖,而且此处好像只是后院的园子。远处黑瓦青墙的月洞门背后,有三层高的飞檐。屋顶平缓延伸出精致的斗拱,格局虽小,却不失气度。

    这是到了皇宫里了么?

    张小敬也神色迷惘,不知此地是何处。

    没有门档的后门处又驶入一辆马车,京兆府兵丁们从车厢中把犯人押下来,正是那妖人刘耿三。

    刘耿三的头上戴着玄色头套,穿着白色的囚犯,落地身子趔趄摇晃,羸弱不堪。他在牢中严刑拷打肯定没少受,再加上亲人被杀,儿子被挟持,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任谁也无法承受。李嗣业有些可怜这个家伙了。

    兵丁们摘掉了刘耿三的头套,他先是迷迷糊糊地摇了摇头,好半天才睁开眼睛,带着弥留之际的状态来看这恢弘宅院。

    他扭过头来看见了李嗣业和张小敬,脸上霎时浮起幸灾乐祸的怨毒笑容。这人是有些死心眼,梁子一旦结下,真正的仇人他倒不管不顾,只认准了张小敬。

    张小敬丝毫不受影响,还多看了刘耿三几眼,在李嗣业身边低声琢磨道:“精神萎靡,身体孱弱,可以轻松刺死,但现在没有接触的机会。”

    骆兴常在赵牧和张洪的陪同下走来,他看了看三人的精神状态,点头勉强说道:“不错,待会儿圣人便会派内监来审问你们,都给我打起精神头,把证词给我说好,说完整。现在我们先排练一遍。“

    他朝愣怔的李嗣业伸出手指:“就从你开始,我现在就是内监,给我讲述你当日抓捕妖人的经历。”

    他娘的。

    ……

    驸马杨洄先是进了大明宫,从内监口中得知圣人去了兴庆宫,他又急急忙忙往兴庆宫赶去,皇帝的住所太多也让人头疼。

    兴庆宫被官员们称之为南内,宫中的土木工程主体在今年内大抵已完工,玄宗常在此处逗留。

    龙池碧荡漾,池中有两座画舫来回游走,画舫上有太监宫女抛洒鱼食,引得红鲤跳跃追逐。

    李隆基和武惠妃就坐在对面的沉香亭内,居高俯视,湖中传来的欢乐笑声,也感染了这位意满志得的君王。

    亭阁朝湖一面的门轩大开,帷幔垂与门转两侧,微风吹起,丝绢轻轻飘荡。

    武惠妃端起酒樽轻轻倒在李隆基面前的玉杯中,托腮巧笑道:“请陛下满饮此杯。”

    李隆基正待端酒,内监上前来报:“陛下,驸马杨洄求见。”

    他浑不在意地笑道:“这个杨洄,看起来比朕还要忙。”

    武惠妃的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喜意,柔声说道:“当初陛下许他可随意进宫,又命他检举揭发皇子们的言行举止,他得了陛下的旨意,当然不敢怠慢,自要当做要事来办。”

    “好,那就宣他来沉香亭。”

    内监领命而去,不过多时,杨洄站在亭下石阶上叉手恭拜:“小婿杨洄参见陛下、惠妃娘娘。”

    李隆基点头说了个好,便不作言语。杨洄见丈人不开口,讷讷地站在下方,不知该如何是好。

    武惠妃笑着问道:“杨洄你是无事不来的,你倒是说说看,今日有何事上报?”

    杨洄得了准许,开口道:“近日京兆府捕获两名秘密潜入长安的妖人,此妖人是醴泉县以妖术作乱被诛的刘志诚的余党。”

    李隆基顿时有些不悦,指着杨洄问:“这醴泉县妖人一案,朕在京兆府上呈的奏章上业已过目。朕当初可无有允诺你插手地方事务,你有这个闲心,不如回去多陪陪咸宜。”

    “陛下,这案子不简单是妖人作祟,恐怕,恐怕与东宫还有些牵涉……”

    李隆基闻言心惊,端在手中的玉杯摇晃,泼洒出几滴浅红色酒液。武惠妃也显露出惊讶之色,只是有几分失真不自然,向杨洄投来一瞥鼓励的目光。

    有武惠妃做后盾,杨洄强撑着气息继续快速说道:“这妖人躲过追捕长途跋涉百里来到长安,目的是寻拜东宫莲花池中开出的那朵硕莲,并传下妖人魁首临终前所言谶语:归向太极生万化,日出莲池转乾坤。企图在长安城街巷之中传播造妖谶,圣莲一出,正清寰宇,幸亏京兆府联合万年县捕吏将其捉拿,现在已转移至……”

    “够了!”

    沉香亭中传出李隆基的一声暴喝,亭阁四角侍立的宫女低头噤若寒蝉。

    ……

第二十四章 高力士临堂讯问

    “驸马回来了。”

    杨洄低头匆匆走进正堂中,侍女连忙上去替他解下外袍,他抖了抖被汗水沾湿的中单前襟,呼气道:“妈呀,出了一身的汗。”

    他一边穿上轻薄的丝衫随口问侍女:“公主呢?”

    “公主在西院观阁中誊抄南华经。”

    “那就好,”杨洄长舒了一口气,又回头说道:“命人将东跨院的罗堂收拾一下,敞轩大开通风,稍会儿我要待客。”

    他从堂中走出,骆兴常等三人在院中等待。杨洄神色如旧,简略地问道:“如何?”

    骆兴常躬身回答:“已全然安排妥当,三人将供词背得滚瓜烂熟,绝不会出半点疏漏。”

    “很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千万别出差错。再等个一时三刻,陛下就会派高力士前来审问。”

    骆兴常大着胆子上前一步问:“圣人真的会相信此事么?”

    “为什么不信,就算不信,只是生疑,也够他太子喝一壶的。”杨洄抖擞着衣衫说道:“自古以来,以神异宣扬造势者,均是居心叵测之辈。这个道理,圣人比我们更懂。”

    “现在我们就去东跨院的罗堂前等待,张洪,把那三人押到门堂厢房内呆着,不要让他们喧哗声张。”

    驸马杨洄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府邸大门敞开,专设有门子等待通报。从东跨院到大门这一段路途,不得有闲杂人等活动。

    李嗣业和张小敬,还有那刘耿三被关进了窗门紧闭的厢房中。从进入驸马府到现在,他们始终没有和刘耿三接触的机会,就连此刻,他们也都分关在两个不同的房间内。

    李嗣业心中焦急,难道说驸马一伙猜出了他们欲杀人灭口,已经有这方面的防范准备?

    张小敬睁着独眼,注视着门窗缝隙中透射进来的光线,口中喃喃絮语:“别着急,还有机会。”

    他的声音如蚊蚋般含糊不清,只有李嗣业能听懂说的什么。两人相对默默地站立,身边是两个披挂布背甲的兵丁,腰中的横刀随着身体摆动轻轻晃荡。

    日头渐渐向西偏去,跪坐在门廊下的杨洄几人同样焦躁,骆兴常时不时抬头望望天色,嘟囔道:“这已经是日入了,怎么还不来?”

    杨洄耐着郁气说道:“等等吧,今日定然会来的。”

    他的话音刚落,府邸大门外便响起门子高呼报客声:“右监门卫大将军,内侍省高监事到!”

    “来了!”杨洄振臂绾袖而起,神情紧张地整理了冠带,对骆兴常、赵牧和张洪三人道:“你们先回避一下,听我召唤行事。”

    杨洄亲自跑到大门口,只见为首一名太监白面朱唇,头戴黑纱幞头,身穿绛紫色朝服,脚蹬犀皮**靴,手中攥着一柄拂尘,将麈尾轻轻搭在左袖之上。

    此人正是李隆基身边近臣高力士,他身后跟着六名青衣小宦,皆低头目视脚面。

    杨洄隔老远看见了高力士,连忙小跑着迎上去:“爷,可把你给盼来了。”

    高力士展颜一笑,眼角纹能夹死苍蝇,慢吞吞地说道:“咱在宫中侍奉大家,等闲出不得宫城,若不是今天有此机会,不知何时才能到驸马府上拜谒。”

    杨洄躬身相迎,口中说道:“爷折杀杨洄了,咸宜前两日还在念叨您呢,说是何时能邀阿翁到府上饮酒宴乐,不如今日趁此机会,杨洄作陪与您多喝几杯。”

    “今日不行。”高力士神色肃然说道:“今日奉了大家的差遣前来审问妖人与证供者,驸马在府中等候,不也是为了此事么?”

    “是,是,”杨洄下意识地抹了一把额头笑道:“我怎么把此事给忘了呢?”

    高力士斜视着驸马,表情中有一丝玩味笑容。

    “爷先请。”

    “驸马请!”

    两人同时一笑,沿着石径由杨洄引路往东跨院而来。

    高力士与杨洄一路来到东跨院,二人登上石阶站在罗堂檐下站定,高力士扭头问杨洄:“此案谋犯共有几人呐?”

    杨洄答道:“回爷的话,原本有三人,抓捕时他们负隅顽抗,死了一人,重伤了一人,只剩下妖人刘耿三能接受讯问。”

    高力士狐疑地笑问:“只此三人,就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杨洄暗道这高力士果真不是省油的灯,脸上却笑容不减回答:“这些妖人原本是在醴泉县,只有这三人逃脱追捕,跑到长安来作祟。另有两名万年县的捕盗不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妖人妄言,我今日已把他们叫来佐证。”

    高力士喝嘿怪笑了一声说道:“万年县廨所用捕盗不良,皆是鸡鸣狗盗劣迹斑斑之辈,这种人的言辞,驸马不可尽信呐。”

    杨洄搜肠刮肚巧妙回答道:“杨洄也知这些捕吏劣迹者多,但此案关系体大,牵涉东宫,说错了就是掉脑袋的大罪,晾他们也不敢张口胡言乱语。”

    听到杨洄口中说出东宫二字,高力士的耳根轻微抽搐了一下。他将拂尘搭上肩头,双手入袖沉声说道:“既然如此,把妖人和证人都带上来吧。”

    杨洄趁势挥手吩咐管事:“叫他们带人过来。”

    杨府管事连忙跑去通知等待在跨院门口的骆兴常,骆兴常又跑去命令京兆府兵丁:“快,把人押送过去!”

    李嗣业垂目凝立在昏暗厢房里,听到外面的喊声,心脏加速跳动起来,仿佛是遇到了强劲的对手站在格斗笼内,给他以巨大的压迫感。

    厢房门打开,四名兵丁站在他们左右进行搜身,他们解下了他与张小敬头上的幞头,将二人头顶的竹簪与铜簪拽了下来,又命二人重新系上幞头。

    “出去,走!”

    张小敬的独眼微微跳动,那支铜簪子是他身上唯一的利器,失去此物,他无法悄无声息将刘耿三毙命。

    妖人刘耿三也被押了出来,站在跨院门口。骆兴常指挥兵丁分别将李嗣业和张小敬安排站立在刘耿三的左右侧,并对他们做最后的警告:

    “记住,只能说供词!刘耿三,想想你儿子的性命!张小敬,李嗣业,你们的前途和性命就在这跨院中!”

    李嗣业腹诽苦笑,说得不错,他的性命就关系在这接下来的短暂路途中,如果在面见朝廷派来的人之前,刘耿三不死,他们两人的性命必将休矣。

    三名兵卒押送着三人并排进入院门,距离罗堂不过几十步的距离,李嗣业抬头望见垂手立在檐下的杨洄和白面宦官,宦官肩挑拂尘,面有森严愠容,杨洄神情冷俊,深藏希冀之色。

    他们的身后跟着腰挎横刀的京兆府兵丁,只要一个不慎,必会引来杀身之祸。

    李嗣业扭头去看妖人刘耿三,这人嘴角溢出阴冷怪笑,步履虽然踉跄,却从容淡定,看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现在如此得意,是因为拉了两个倒霉鬼陪葬。

第二十五章 石阶隐杀妖人

    李嗣业恨不得现在就格杀此人,但若障眼不住身后的三个大兵,先死的就是自己。

    他此刻与站在另一旁的张小敬已经交换了无数个眼神,两人稍微有多余的动作,便会被身后兵丁呵斥。

    “快走!”

    距离罗堂的石阶只剩二十多步,张小敬的神情也显得焦躁,他抬起右手去掸眼窝中并不存在的尘土,身后的兵卒虽无警觉,但也喝令制止。

    李嗣业盘算了几次,认为在这院中石道上以巧合方式弄死刘耿三并不容易,也不能瞒过众人眼睛。唯有石阶才行,台阶有垂直棱角,如果此人摔死在台阶上,也算是功德圆满。

    他不知道张小敬会如何行事,但此事不可相互失靠,虽然此前张小敬曾言明由他来动手,用扎在幞头中的铜簪取刘耿三性命。如今发簪已被搜去,张小敬的计划无法施行。

    他自认为在眼前情境下,由他出手成功几率更大些,毕竟他受过现代的专业训练,也曾拜几位格斗高手学过锁喉的技巧。

    他们迈步到了台阶前,李嗣业分明看到张小敬身形微动,他的头脑瞬间嗡声响起,瞬间横下心来,向右侧斜跨出半步,绊倒行进中的刘耿三,同时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襟领,给了一个快速向下的力。

    然后,一切就看老天的安排。

    砰!

    刘耿三的脑壳重重地磕在石阶的棱角上,李嗣业来不及呼气庆幸,把拉的动作迅速转变为搀扶的姿势。

    “大胆!”

    身后的兵丁将腰间的横刀抽出一半,却不知该如何施为,只能抬头仰望立于檐下的两位大人物。

    “叱!”驸马杨洄的脸顿时扭曲铁青。

    李嗣业抬起头来,无辜地朝上方的杨洄和高力士说道:他摔倒了。”

    杨洄恼怒地沉声喝道:“放屁,分明是你杀人灭口!”

    高力士眼角瞟起,捅着袖子慢条斯理地说道:“先看看还有没有气?”

    李嗣业伸手往刘耿三的鼻端探去,已经毫无气息,他心底彻底松了一口气,此人额头上撞出一道血横杠,红褐色的鲜血汨汨地从石阶上向下流淌。

    两名兵丁将李嗣业扯到一边,亲自上去查验,抬头说道:“启禀大将军,生机已绝。

    高力士的嘴角兀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如此说来,确实是断气了。

    杨洄的怒火从心肝升腾而上,多日来他劳苦奔波,积极谋划,殚精竭虑,为了不负辜负母妃的嘱托,承担着惹怒圣人的风险,只为今天这一场谋划可以将东宫太子置于死地。

    只有除掉太子李鸿,腾出太子的位置,寿王才能够成功上位成为太子,他杨洄也可以借着此功,捞够足够的政治资本,为将来进入朝堂打下基础。

    可这眼前的一切,却被李嗣业这个不良贼人打破,最重要的证人被杀,中伤太子最重要的一环断掉,他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

    “大胆狂徒!胆敢杀害此案证人,给我拿下!”

    李嗣业还是没能骗过驸马杨洄,但他也必须给自己辩护:“驸马,大将军,这不关我的事儿,这人是自己摔倒的,我还上去扶他了,可惜没能扶住。”

    “你当我是傻子吗?啊?”杨洄气得左右跺脚,指着李嗣业恼道:“狡辩,一派胡言!”

    负手站立在一边的高力士突然开口说话:“咱也看见了,这妖人身体孱弱,气息若无,恐怕是行经此处,体力不支摔倒致死。是上天要亡他,怪不得他人。由此看来,这圣莲之说也不过是一派胡言。”

    杨驸马始终铁青着脸,看向李嗣业的眼睛更加凶暴,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高力士把拂尘从肩上摘下来,将麈尾甩到袖上,转身朝杨洄躬身施礼:“作祟妖人已毙命,所谓妖莲、圣莲之说也好,都已成无凭无据之言。看这天色不早,咱要在宵禁之前回到宫中向圣人禀报,咱就不在驸马府中逗留了。”

    杨洄一时激怒伤神,愣怔着竟没听高力士说了什么。

    高力士不以为忤,对跟在身后的几名内监挥了挥手:“咱们走,打道回宫。”

    他缓步走下明堂台阶,路过张小敬与李嗣业身边,错肩停步,抬起头看了看李嗣业这个大块头,诡笑地哼哼一声:“四肢发达的人,头脑不一定简单呐。”

    这算是夸人的话么?

    李嗣业终于明白他们是在驸马府里,他就算杀了妖人刘耿三,面临的还是死路一条。假如身旁这个太监肯搭救他们一命,他和张小敬还能活。

    可这个太监会救他二人吗?他们不过是两个长安底层不良人,达官贵人口中鸡鸣狗盗劣迹斑斑之徒,如何值得费心去救?

    尽管从太监的言行来看,他是不希望太子被妖人案牵涉诬陷的,自己此举等于解救了太子,同时也在自我解救。可此人不一定会领这个情。说到底还是身份的天壤之别,他们还没资格让一位贵人领情。

    李嗣业微微低头,在胸前叉手说道:“大将军谬赞了。”

    “你自求多福吧。”

    高力士敛起笑容,扔下一句话,径直向前走去。他身后的内监们低着头鱼贯从两人面前穿过。

    “爷,我送送您。”杨洄面无表情地从两人旁边绕过,追过去送高力士出府。

    李嗣业吃了一惊,刚刚过去的人,是高力士?历史上唐玄宗时期能被驸马称之为爷的太监,除了他还能有谁?

    这算是被最后的救命稻草抛弃了吗?李嗣业不敢相信他的性命会报废在这里,抛去扯蛋的主角光环不说,他可是李嗣业啊,一个曾经名留唐史的人,怎么可能在这样一个小阴沟里翻了船。

    难道是自己的突然附身改变了他的命运轨迹,不该会,他这才穿过来几天?李嗣业蒙昧地自问,如果是李嗣业本人,他会怎么做?

    身材高大的人,脑瓜一定不聪明,他算是个例外。从李嗣业日后在历史中的表现来看,他担当都是冲锋陷阵,挥刀劈砍的角色,智计必然不是其所长,估计在这种情况下,也想不出智谋脱身的办法。

    最后就只剩下一个可能,莽!

    骆兴常、赵牧、张洪等三人带着兵卒来到院当中,骆参军怒笑一声,伸出两根手指指着李嗣业道:“真是不知死活,杀害驸马的证人,破坏驸马的计划!亏驸马如此抬举你!”

    李嗣业和张小敬丝毫不掩饰对骆兴常言辞的鄙视,他冷笑着说道:“说得真好听,抬举我们做两个必死的棋子么?还是说做参军这样的舔狗?”

    骆兴常哼笑一声怒道:“给我拿下!”

    杨洄送过高力士回来,站在跨院门口也大声下令:“把这李嗣业给我抓起来!乱棍打死!”

第二十六章 驸马府搏击奔命

    就在刚刚高力士准备离去的时候,李嗣业已经做好了硬拼的准备,他悄悄改变自己的方向站位,保证一出手就能制住一名京兆府兵丁夺得兵刃。

    此刻杨洄与骆兴常话音刚起,李嗣业骤然发作,猛地抬脚踢倒一名京兆府兵丁,从他身上将刀抽出,顿时傻了眼,这竟然是一把训练用的木刀。

    他随即挥动刀身,横拍在另一名京兆府兵丁的脸上,力道之大使刀身断做两截,那兵丁口中喷出带血槽牙翻倒在地。

    张小敬也同时发作,上去扑倒一名兵丁,用刀和刀鞘来当做武器。

    骆兴常、赵牧、张洪等人受到惊吓,慌忙跑上罗堂,躲在柱子后面。

    张洪探出头来痛心地对着张小敬喊道:“张小敬!你凑什么热闹!驸马要杖杀的是李嗣业,赶紧放下武器置身事外!”

    张小敬将刀横在手中,对着罗堂上的三人慨声说道:“李嗣业刚才做的事情,正是张小敬准备做的,如今我二人同是樊笼中鸟,生死性命系于一线,自然要联手搏出一条生路!”

    驸马杨洄本来从跨院大门逃了出去,此番带着人手折返回来,是驸马府的部曲仆役掺杂着一些京兆府兵卒,每人手中握着一根长棒,鼓着腮帮目眦欲裂。

    杨洄挽起袖子厉声喊道:“他们两个私闯公主府!给我上去打死!出了事我杨洄负责!”

    家仆们呼喝着挥舞着棒子冲了过去,李嗣业不待他们将自己包围,主动冲了上去,肩膀上挨了三棍之后,从一人手中夺过棒子,挥舞着抡击起来。

    他做自由搏击拳手的时候,从来没有使用过枪棒等长兵器,但此刻长棒握在手中,竟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就像肌肉记忆中拥有使棒的精髓。

    他挥棒横抡竖劈,时而双手持棒格挡,时而挺身扑进专打敌头。张小敬也扑将过来,从打倒的人身上夺来一根棒子。

    两人肩背相抵,一人防守一人进攻,或交替防守,竟无一人能够近身。

    张小敬环视左右,瞳孔骤然收缩说道:“嗣业,你膂力惊人,闯在前面开路,我来给你护住后背!”

    “好!“李嗣业咬牙笑出声。

    驸马杨洄情知不妙,连忙躲出战团之外,一边去招呼更多的家仆赶过来,依然在叫嚣:“给我打,打死了我杨洄重重有赏。”

    李嗣业一股作气从东跨院打将出去,他挥棒击打的速度快,但奔跑的速度更快,却像个无头苍蝇般在驸马府中横冲直闯。

    “他们要往西边儿去!快追!”

    两人冲到后花园的池塘边缘,一道通往西院的廊亭从池塘上方横跨,亭顶青瓦粼粼,与水波相互映衬。水面有荷花莲叶,如盛装侍女摇曳,占据了水塘半面,景致显得两厢宜人。

    李嗣业与张小敬并肩逃入了廊亭中,在这儿两人占据了地利,家仆们冲进廊亭里,被李嗣业用棒子连打带挑,扫落到荷花池中,溅起成片水花,连水底的鲢鱼都受了惊动,在波光表面翻腾。

    几个落水的家仆在池中挣扎浮沉,堵在廊口的仆人们握着棒子跃跃欲试,不敢妄动。

    杨洄站在不远处焦躁地喊道:“快,从池塘这边儿绕过去,跑到那头堵住他们!”

    他又一面指挥骆兴常道:“去给府中的护卫家将传令,把所有的门都给闭严,不要放跑了一只苍蝇!”

    李嗣业当先往廊亭的尽头奔去,他的双脚踩着地板使得木板微微下沉,单手握棒如席卷而来的烈烈劲风。

    张小敬将棒子双手横持,跟着李嗣业疾速倒退,两人刚冲出廊亭,却又被绕着荷塘冲过来的两股人堵截。

    李嗣业凶性大发,挥棒打倒几人后且战且退,慌不择路沿着石径倒退。

    那些家仆逼得甚紧,有些人想从侧面迂回到他的背面,被张小敬左冲右突挥棒拦截了回去。

    李嗣业骤然感觉背后有人,是细碎的脚步声沓沓而来,他来不及细分辨这脚步,只以为是家丁来袭,飞身疾退抡起棒子朝后方抡去。

    “不要!”驸马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双腿骤然发软。

    李嗣业棒头骤然落下,猛瞧见站着的是个头顶高髻身穿艳丽衫裙的女子。他闷哼一声硬生生地收住力道,棒头停在女子双环髻上方三寸处。

    这女子容颜俏丽,额头处施以梅花妆,上穿牡丹色窄袖短衫,下着明黄色蝶纹曳地罗裙,一条粉色纱帔儿从肩头垂下,环绕在双臂间。

    她受到如此惊吓,凝着双眉肃立在当场,也不知是被吓得身体麻木,还是天生有这样不动如山的沉稳气度。

    张小敬听到驸马的惊叫声,便猜出此女子的身份,立刻上去将她制住。

    杨洄惊慌地向前奔来,口中不住叫喊:“放了她!李嗣业,张小敬,我饶你们不死!”

    “我放你们一条生路!只要你们把她放了,我既往不咎!”

    骆兴常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驸马情急生错,李嗣业和张小敬还未必知道公主的身份,他如此紧张急切,反而会让两人有恃无恐。

    李嗣业将长棒顿在地上冷声说道:“现今可是在驸马府上,周围都是驸马你的仆役,我们放了她,还是死路一条。”

    张小敬用木棒抵着公主的下颌说道:“驸马请放心,等我们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会放了公主,绝不会让她受伤。”

    这话与其说是承诺,倒不如说是威胁,杨洄忧惧急怒,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二人若敢伤了公主,我保证你二人定会被腰斩弃市,痛不欲生!”

    张小敬右脸那长长的伤疤因笑容而扭曲:“唐律有文,诸有所规避,而执持人为质者,皆斩。我二人已经是死罪,更何况劫持了圣人最宠爱的咸宜公主,早已是有死无生,又何惧一腰斩乎?”

    杨洄一时痛悔,刚刚又说错了话,若是真激得这两个家伙动了杀心,挟公主共同赴死,岂不是要了他杨洄的命。

    “两位有话好说!”杨洄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拱起双手哀求道:“只要公主安然无恙,我定然不会追责两位,今天这里所有的事情,我们就当没有发生过,如何?”

    “除此之外,我杨洄再以百金相赠!”

    李嗣业和张小敬此刻只是拖延时间选择逃生方向,他们心知肚明,杨洄的承诺不过是放空炮,一旦失去手中的人质,保证下一刻会死得很惨。

    他们身后是西面的院子,虽然不知道是否有出路,但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们走。”

    这次是张小敬押着公主在前面开路,李嗣业手持大棒紧跟在身后,驸马府众人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远远地吊在后面,每个人脸上都惊惶忧惧,如丧考妣,驸马的脸上更是由铁青变为了惨白。

    他赤手空拳追在最前面,连原本气定神闲的步履也变得踉跄凌乱,内心早已乱如麻絮。

    张小敬搀着咸宜公主退人院子中,李嗣业趁机上前紧闭院门,把门挡闩上。

第二十七章 咸宜释双雄

    这座院子带有几分道观的特色,主殿前左右各立着两尊铜鹤香炉,殿前有立柱撑起长廊,四周挂着湘帘,门窗内的帷幔皆为素色。

    张小敬把咸宜公主扶到台阶上,才敢放开她,弯腰叉手说道:“对不住了,冒犯了公主殿下,但我二人今日也是无奈之举。”

    也许是咸宜公主身上有着贵胄身份的傲气,或是他们李家骨子里的倔性强硬使然,她抬头冷声说道:“你刚刚不是说你们不惧死么?现在又为何向我赔礼,难道你们以为获得我的原谅,就可以躲得过我大唐律法的制裁吗?行凶作恶之人,只能讨巧逃得了一时,出了这公主府,你们二人照样无所遁形!”

    张小敬想不到咸宜公主受制于人,还能如此尖牙利嘴,本想吓唬教训她两下,但她终究是弱质女流。他虽不是大丈夫,但还做不到对女人下手,只能哼了一声问道:“这西院中可有通往别处的出口?”

    咸宜公主倔犟地抬起脸目视前方空气,看样子是要顽抗到底。

    李嗣业从最初的冲动中降下温来,从刚才暗中使绊杀人,到用棍棒与驸马府众人对峙,现在又劫持了咸宜公主,他都不知道这一路是如何经历过来的。现在稍稍冷静,才发现是从死路上往作死的深渊中快速滑动,这可真是没有一点生机了。

    听到公主的话,他下意识地回击道:“死谁不怕?我们在驸马府中一路挣扎拼杀,不过是为了求条生路而已。我李嗣业向来认为人命无高低贵贱之分,你堂堂主公千金之躯是一条性命,难道我们这些底层小吏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便能任你那混蛋驸马随意棒杀?”

    公主殿下在嘴上从来不肯认输,冷哼一声反驳道:“驸马怎么会随便杀人?若不是你们惹恼了他,他岂会如此动怒。”

    “杨驸马当然不会随便杀人。”李嗣业发扬了现代键盘侠冷嘲热讽的手段:“他只是用我们这两条小命来构陷太子,一旦失败便恼羞成怒要将我等灭口。”

    “你说什么?”咸宜公主吃惊之余,脸色变作白皙,额头上的梅花妆被肌肤映衬得嫣红欲滴。

    李嗣业反观公主惊讶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这就让人匪夷所思了,身为武惠妃的亲女儿,竟然不知道母亲和丈夫背地里干的那些事儿?

    大门外响起杨洄的喊叫声:“咸宜!咸宜!我马上进去救你。”

    “给我把门撞开!”

    院门发出震裂的响声,家丁们喊着号子用硬物撞击门壁。

    李嗣业不愿去深究公主为什么会被驸马蒙在鼓子里,他索性就一股脑地把事情给她抖擞出来,反正情况没有比现在更糟,如果他们小夫妻因此而产生嫌隙,或许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你别跟我装作不知道。太子东宫长出硕莲,京兆府醴泉县妖人作乱,你们家驸马聪明绝顶,将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凑到一块儿,编造出了圣莲出世,正清寰宇的谶语。”

    “我们两个无辜捕吏因抓捕妖人,被驸马强行牵涉其中,编纂出供词让我们做伪证!我们若不从,便以性命相胁,我们被逼无奈,更不想造假污蔑太子,所以才出手在宦官高力士审问之前,把唯一的主证人杀死。”

    “这便是你们家驸马要杀我们的缘由!”

    李嗣业说话的时候可能激动了些,或是公主被这骇人的消息吓到了,她的身子软软地靠在了身后的柱子上,脸上的惊疑、恐惧、哀伤等情绪变幻来去,最后化作一滴泪珠儿挂在了眼角。

    张小敬皱眉看着公主,眼下他们生死悬于一线已经够糟了,公主再出个三长两短……最后结果不还是个死吗?

    张小敬嘟囔着对李嗣业说:“你跟她一个女人说这些做甚。”

    咸宜公主却突然坐正身体,敛去了俏脸上的悲伤,正色对他二人问道:“你们两个想活命么?”

    张小敬和李嗣业神色一变,异口同声地说道:“当然想。”

    公主已经款款站起,轻轻整理了一下肩上的丝帔,回过头来坠髻上步摇悬挂琳琅玉肌生辉。

    “想活命就随我来。”

    ……

    杨洄站在墙外不停向里面喊话,家丁兵卒们不知从何处找来一根舂米杵,三四人抱着合力撞过去。

    门闩终于被撞裂折断,众人跌跌撞撞倒成一摊,杨洄撩起下摆跨过门槛,当先朝院中走去。

    院中早已空无一人,墙角枝头的柳叶在风中婆娑摆动,殿中那些纱帐帷幔也毫无杂乱之象,似乎不曾有人来过。

    杨洄强忍着胸口的烦闷,对众人下令道:“快,四处找找看!”

    他自己则直接穿过前殿,从侧殿中绕出来,拐过院墙有一处小门,能够进入到另一处偏院中。

    此院是驸马府荷塘水源的源头,院中只有一座孤亭,四周深水潭上碧波涌动,水底有一处泉眼向上翻水。

    这时天色已暗,亭子中敞轩大开,亭角的纱帐在夜风的吹拂下飘曳纷飞,这缭绕飞舞的薄纱中有美人背朝他娉婷而立,她微侧的身形中有种说不出的悲哀惆怅。

    杨洄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如同跋涉后疲累的旅人,脚步蹒跚地向前走去。走到亭前的台阶上,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膝行向前到公主背后,眼泪垂落下来哀声说道:“公主殿下,杨洄该死!不能护公主以周全,险些让公主薨于贼人之手。”

    咸宜公主忧伤地转过身来,她低头望着这个自己深爱的男子,伸手环抱住他的头声音悲切地诉说:

    “杨郎,你我本为夫妻,哪有丈夫向妻子赔罪的道理。今日咸宜危难之时,夫君惶急之情咸宜看在眼里,也痛在心扉。夫君做了什么事,咸宜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咸宜只希望夫君能够远离是非,只因所有是非都是祸端的源头。”

    杨洄霎时满面羞愧,带着哭声埋进了公主的罗裙中:“公主!杨郎有错,祸及公主,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有下次!”

    咸宜公主垂泪摇了摇头:“我从来不担心自己,我担心的是你,杨郎,你与我父皇母妃及皇兄们之间关系就算再亲厚,在他们眼里你依旧是个外人。或许你今日还可以籍着父皇母妃的恩宠情谊,可一旦他们离去,谁还会顾念着你。”

    杨洄仰起头,任由她伸手拭去眼角的泪水。

    “公主教训的是,杨洄愿意改正。”

    但他心中的潜台词是,公主殿下你哪里知道,你的杨郎已经没有退路了,不把太子拉下马,他日后登基后便是我的死期。

    骆兴常带着兵卒从小门寻入院中,正待叉手禀报,突然看见面前此景,慌忙悄悄地带人溜了出去。

    杨洄听见了后面的动静,从公主的裙裾间抬起头,抿着嘴唇说道:“我这就着京兆府、金吾卫,全城搜捕那两个贼人,定教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杨郎不可!”

    杨洄准备转身站起,却被咸宜叫了回来,公主摇了摇头说道:“杨郎不要追责,饶过他们两个吧。”

    杨洄忿然作色,恨恨地说道:“这两个贼子,坏了我的……差点坏了公主的性命,我岂能轻饶他们。”

    “咸宜不是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么,他们两个人心性并不恶,他们更没有什么错,唯一的错就是想活命而已。驸马你好好想想,父皇也常教导我们,为人行事,不得轻贱祸及他人性命。先前你已经承诺了只要咸宜无事,便可放他们活命。为人怎能够无信。你若饶恕了他们,便是消解仇怨的机会,他们日后也不会怨恨与你。”

    杨洄难得动情地将公主的手拽到脸颊上摩挲着说道:“既然公主要饶他们性命,杨洄便放过他们一次。公主,亭中夜间风凉,我还是扶你回东院正殿中歇息吧。”

    府中的婢女赶了过来,带来两件披风给驸马和公主披上,杨洄搀扶着公主的手,沿着院子中的石道缓缓向前走去。

    骆兴常寻到机会,从背后赶上来低声问道:“驸马可差我到京兆府和金吾卫通报,趁着即将宵禁,全城警戒捉拿李嗣业和张小敬归案。”

    公主并未回头,然而面色已生寒。杨洄连忙摆摆手说道:“不必了,公主不欲降罪其二人,今天的事情从来没有都发生过,你去将所有人的口给我封严,不要让任何人将此事传播出去。”

    骆兴常得了令退去,杨洄回想起事情的所有环节,心中对此人愈发不喜。

    这个骆兴常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先是在延兴门外逃脱了妖人,后又在府中劝说他胁迫两个莽夫做伪证,结果令其杀死了最重要的证人,还连累得差点儿伤了公主。他已不想再使唤此人,就让这厮一辈子在参军的位子上坐着吧。

    ……

第二十八章 宵禁水渠遁

    李嗣业从水中探出头来,双手揉着脸大口地喘息着。四周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散发着一股甜腥的气息。他的身边陡然翻起浪花,是另一颗头颅探出水面,李嗣业依稀只能辨出他闪烁着幽光的独眼。

    张小敬伸手抹了一把脸,呼哧呼哧地串着粗气,等他缓过来之后,才指着前方说道:“再往前走不远,就到坊外纵街的明渠中了。”

    这是靖恭坊通往坊外的一段暗渠,几乎长安城的每一坊都有这样的排水设计,这段暗渠与公主府偏院下方的泉眼水潭相通,负责调节公主府大小池塘的水位。他们能从水中探出头,说明地势正在逐渐走高,距离坊墙外的明渠已经不远了。

    两人跌跌撞撞走跑到出口,总算见到了些许光明,夜空中星辰如银沙点缀,初夏那略潮凉爽的气息传来。

    他们疲惫地靠在明渠的石壁上,湿重的衣衫贴在身上让人直打寒颤。张小敬支撑着身体向前跋涉,口中断续说道:“沿着明渠往南走,看看情况再说,明天也不知道能不能逃出城去。”

    李嗣业想不了那么多,也顾不了那么多,他的心态尚未脱离游历旁观的状态,唯一的累赘就是前身留下来的妹妹。嗯,暂时还算是累赘。

    逃亡奔波只是另外一种历程,可惜连累了李枚儿,拥有一个罪人身份的哥哥,年幼的她怎能承受得了这样的罹难。

    古代有这样一种连坐的刑罚,一人作死,全家遭殃,说不定金吾卫已经循着蛛丝马迹带人去抓李枚儿了。

    想到这里他突然趟着水调转方向,低沉地说道:“不行!我得去敦义坊把枚儿给找回来!”

    “李嗣业,回来!”

    张小敬抬手去抓住他的肩膀,沙哑着嗓子从喉咙里说道:“李枚儿不会有事的!现在要紧的是你我如何先逃出去!”

    李嗣业以为张小敬只是宽慰自己,把浸湿的幞头从头顶拽下来,攥在手中道:“不行,见不到她安全,我不能安心。”

    他执拗地拔腿向前走去,即使是错误,那也是自己的主见。

    “李嗣业!”

    张小敬扑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用力将他推到了墙上。

    “听我说,李枚儿不会有事,你要相信我!闻无忌是我在安西十年从军过命的兄弟!他就算瘸得直剩下一条腿,也能够保枚儿周全!”

    “嗣业,我能够相信我的兄弟,你也要相信你的兄弟!”

    李嗣业怔住了,他无从衡量与张小敬之间的关系深浅。只不过是这些天来无意间共同卷入妖人案的风波中,他们需要携起手来面对危机,搏回性命;他们需要相互依靠,共同出力,甚至有些时候双方不能语言交流,只能靠性格中的淳厚和彼此之间的信任,从未想过谁担的风险或罪过更大一些。

    事已及此,他还需要去怀疑对方话语的真实性吗?

    张小敬是京兆人,他李嗣业前世后世也都是关中人,关中人最重承诺义气,对朋友兄弟更是如此。

    他们的头顶上传来金吾卫巡街兵卒的列队脚步声,两人同时屏住呼吸,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张小敬的手依然撑在李嗣业的胸口上,静谧中似乎只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随着刀鞘碰撞在细鳞甲上的咵咵声远去,张小敬松了一口气露出笑容:“金吾卫巡夜兵丁。”

    李嗣业也笑了,最凶险的关口都闯过来了,接下来遇到什么都不会让他惊惧。

    “咦。”张小敬狐疑地抬起头,低声琢磨道:“我们从暗渠中走出已经很长时间了,竟然只有一队兵丁走过?金吾卫若要严查捉拿我们,巡街频率不该如此松懈才对。”

    他凝思半晌,才肯定地点点头:“一定是外松内紧,绝对是。”

    两人继续相跟着趟水前进,不敢翻出明渠在大路上行走,张小敬在前方引路,每走出几十步便停下来,噤声探听周围的动静。

    李嗣业对于如何逃出长安城毫无头绪,他只能跟着张小敬,也不去询问对方有什么逃生门路。

    张小敬回过头低声说道:“我虽在长安为不良帅才半年,却已阅尽长安城表面繁华下暗藏的污秽腌臜,也认识了一些暗路上的朋友。他们虽不及上层豪贵那般手眼通天,却能办到他们办不到的事情。”

    “我们可以通过这道暗渠前往芙蓉园附近的青龙坊,我那位朋友就住在坊中,只要能捱过今晚的宵禁,找到他就能通过他的门路逃出长安城。”

    李嗣业丝毫不怀疑张小敬的话,只是距离天亮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总不能长时间呆在渠水中,就算在这季夏深夜,也会泡出寒症来。

    好在两人总算找到一处坊桥,桥洞两侧有高于水面的石台,两人爬出水面,蜷缩着靠在了石台上。

    他们虽身心俱疲,却有一种历劫之后的亢奋,李嗣业知道这与肾上腺素有关,他头枕着冰冷的墙面挤出一丝笑容问:“你说你当过十年的安西兵,倒是说说看,在西域当兵是什么感觉?”

    张小敬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扭头反问:“你也有想当兵的打算?”

    他没等李嗣业回答,却自顾自地说道:“投身安西报效大唐,功名马上取是每个大唐男儿改变命运的机会,也是许多人的梦想。我张小敬投身西域时,也是怀揣着这样一个梦。可惜,算是我运气不好吧,换了一身伤得了个飞骑尉的授勋,却因为得罪了上司丢掉了差事,只能做一个无品无级的流外官。”

    “实话说,”张小敬浓厚蚕眉下瞳孔中隐忍着旧怨:“你已经错过了最好的立功时机,若是再往前数十年,那时人心聚敛,官吏大都处事公允,前方后方均无掣肘,立功还容易些。但是现在,人心已变,想要出头仅凭一腔热血之勇可不行,还需要……”

    “还需要什么?”李嗣业追根揭底地问道。

    张小敬咧开了宽厚的嘴唇苦笑:“我若是知道,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光知道还不行,”李嗣业轻轻摇头,嘴角透出一丝玩味笑意:“还得说服自己做得出来。”

    张小敬神情微微一惊,扭头错愕地看着他,又拍了拍他健壮的胸脯笑道:“你比我通透,底子比我更好,你的际遇定然与我不同。”

    现在的李嗣业并非热衷于当兵,他对冷兵器时代的搏杀还是有一丝恐惧的,就算他这样一个拳头下见惯血的人,想到刀剑加身,皮肉崩裂怎能不颤?他之所以想要了解西域兵,只是对人生历程的提前适应。如果征战安西是李嗣业必经的宿命,他自然不能逃避,不但不能逃避,还要给自己一个提前的心理适应期。

第二十九章 却是虚惊一场

    张小敬在旁边缓慢地低语,是那种似睡非睡的状态,连声音都带着夜的沉珂气息:“受募到安西当兵,需要先学会并精通一门兵器。弓手执弓,弩手执弩,驻队列长枪,战锋队持陌刀,跳荡、奇兵、马军皆配横刀,或伴以盾。你若不惧血战敢于搏命立功,参加战锋队和跳荡升迁得最快,奇兵、马军稍次之,弓弩手却是看运气。“

    “在学其它武器之前,必须要把横刀练入了门,这是两万安西兵最基本配置,别的兵器或可使你立功,横刀却能保你的命。横刀易学不易精,军中流传有四到六种刀法,但真正的精髓却是在无数次搏杀中悟出的。真正的横刀高手能用刀锋刺中抛在空中的铜钱方孔而不落,斩人头颅断喉不伤骨,没有五六年的沙场浸淫,断然是练不到这个境界的。”

    “横刀我可能教不了你,本人擅长用弩,能百发百中。想学横刀可先拜师闻无忌,他的刀法就学自军中的一名跳荡什长。”

    张小敬讲着讲着便光张嘴不说话了,喉咙里发出了沉闷如雷的鼾声。李嗣业不敢入睡,他需要时刻保持警惕,金吾卫的兵丁巡逻经过时,他就推张小敬一把,或捏住他的鼻孔不让他发出声音。

    丑正时分张小敬猝然醒来,低头在渠中掬了一把冷水,清醒了惺忪睡眼,生硬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该你睡了。”

    他的举动和说话语气都很熟稔,似乎是在西域当兵十年刻下的烙印,生物钟掐得也恰当好处,正好是四更鼓敲响的前夕,把上半夜和下半夜完美区分开来。

    李嗣业自然不会推脱客套,他把湿漉漉的袖口拧出水来,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蜷起双腿侧躺在石台上。眼皮很快沉得像坠了铅,意识模糊沉沉睡去。

    ……

    他被拍了一下肩膀,闷哼出声翻身坐起,却被张小敬伸手捂住了嘴,本来要打一个大大的阿嚏,被硬按捺到了肚子里。

    头顶上或重或轻的脚步声沓沓而过,李嗣业紧贴着石壁抬头张望,几许晨光从桥洞旁斜斜地逸散下来,却像是温暖的纱雾披在他肩头上。

    桥上的人们发出低低的絮语声,李嗣业从声音中分辨他们的身高胖瘦以及身份。不止说话声,就连他们的脚步声也各自不相同,在桥顶上组合出一曲如琵琶般急促的乐曲。

    等到出门的人都已经走光,张小敬和李嗣业才起身行动,从石台轻轻翻到桥面上。

    夜晚时分他们可以走沟渠,但白天就不行了,路上行人太多,反倒显得他们行迹可疑。

    张小敬低声吩咐说:“我们这一身湿衣衫太过明显,须得重新找衣服换上。”

    “去哪儿找衣服?”

    “跟我来。”

    两人沿着升道坊的坊墙走到中段,李嗣业回过头道:“宵禁结束这一段时间的防范是最松的,武侯铺武侯与坊丁都集中在四个坊门上。”

    他们朝街道两头张望了一眼,四周暂时无人,李嗣业迅速半蹲用膝盖支撑,张小敬扑身而上踩着膝盖翻过坊墙,落入到墙内。

    李嗣业没有在原地呆着,继续躲藏在明渠内等待,等到张小敬从墙头上趴出来,将打好的包袱扔出墙外,他慌忙双手接住。

    包袱中塞了两套衣衫,李嗣业实在是想不到,张小敬竟然还有做贼的天分。

    两人又来到昨晚的坊桥下,把身上的湿衣衫换了下来,穿上了干净的短襦和半臂,下裳是皂色裤。不过李嗣业身材高大,这套衣衫很不合身,襦衣袖子只到手肘,下裳露出小腿,倒像是现代潮流的七分裤。

    李嗣业低头看了看,虽然很不满意,但逃难还能计较什么,只怕会被有心人视做可疑。

    他们这才敢重新翻出沟渠,稍作掩饰之后,便像正常路人一般行走,行至敦化坊时出行人增多,两人混在人群中,只小心地注意避开金吾卫武侯的视线。

    长安城各坊的主门外都竖立有鼓楼和木墙,墙上用来张贴告示。他们站在街道的对面,望见对面的敦化坊门木墙前竟无一人,上面贴有黄褐即将剥落的纸张,没有新告示文书。

    张小敬满是疑惑地咂舌说道:“这里怎么会没有海捕文书?嗣业!我们刚才经过升道坊时,你有没有看见坊门口有告示文书?”

    李嗣业凝神细想,从昨晚到现在出现的种种疑点,表明昨夜事发后,金吾卫并未全城搜捕,各坊也没有张贴通缉文书,从现在来看,只有一种可能。

    他把浸湿的幞头重整了一下,掩饰住内心的狂喜,摇摇头对张小敬说道:“我不知道有无文书,不过我现在要去证实这件事。”

    他径直朝对面的坊门走去,张小敬在他身后低声喊道:“李嗣业,你干什么去?”

    李嗣业只是向后招招手,坊门口站着两名武侯,打着哈欠脸上还带着值夜的疲倦,李嗣业站在了他们前面,沉声问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

    武侯一脸懵懂,连忙把身体站稳,斟酌着语气问道:“敢问上使是?”

    “我乃京兆高陵人李嗣业是也。”

    武侯登时恼了,从腰间解下大棒追着李嗣业喝骂追打:“敢戏弄官差!吾戳死你这个癔症东西!”

    李嗣业从对面飞逃回来。张小敬刚刚对此也有怀疑,这下算是得到了证实,激动地拍着他的肩膀道:“公主府没有追责!驸马杨洄竟然没有报官!敢情是虚惊一场!”

    这一定是咸宜公主的缘故,这位国色天香的大唐公主胸襟宽阔,大度包容,简直是大唐女性的典范了。李嗣业不介意把她吹上天,相比那驸马杨洄,同样是生活在一起的两口子,做人的差距真是相当的大。

    劫后余生的两人身心放松,昨晚桥下的憧憬不再是妄想,这座长安城还有他们的一席之地。

    两人决定先到敦义坊去一趟,闻无忌还在为兄弟的事情担忧,李嗣业也要把李枚儿接回来。

    ……

    闻染将醒好的香泥在板上轻轻搓动,很快在手中形成香线,这需要她拥有一双细腻灵巧的手,搓出的香线长短整齐地排列在板上风干。

    李枚儿蹲在她的面前,用两只小手托着腮帮,她一声不响的看着闻染姐姐干活儿,连挪动身体都小心翼翼。

    楼板下方突然传来三人的脚步声,其中一个脚步奇重并伴随着楼板吱呀的变形声,闻染的手心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这根快搓好的香突然断开,她抬头微愠地吐了一口气,吹动了额头上的碎发,抬却手去揉酸困的脖颈。

    闻无忌的声音传来:“枚儿,你看是谁来了?”

    李嗣业掀开布帘进入房间,闻无忌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随后是张小敬。

    他本以为李枚儿会高兴地扑上来,向阿兄诉说自己的思念之情,可他低头望去,却是李枚儿瞪起眼睛怒视着他。

    李嗣业抓了抓脑壳不解地问:“咋了?”

    闻染微微叹口气,把制香的家什端起来,放到了靠墙的三彩柜中。她把板足案端了出来,放到屋中央的地板上,又将两卷竹席摊开,才跪坐在地上伸手邀请客人。

    “两位请坐,闻染给你们煎茶。”

    闻无忌这才忙伸手邀请:“对,请坐,吃茶。”

第三十章 香铺中吃煎茶

    张小敬很熟络地跪坐在靠左的上首,李嗣业感觉气氛有些异常,便也从命拱了拱手,跪坐在张小敬的侧下方,闻无忌坐在他们对面。

    闻染身着一袭素襦和齐胸罗裙,红纱带挽在胸口打出十字结。跪坐在板足案的另一侧摆出阵仗。

    风炉中盛着红烫的木炭,她拿起火策又夹了数块炭进去,把交床架在风炉上,又将茶鍑端上去,等待水开沸。

    趁着等待的时间,她从纸囊中将茶饼取出,放入木制的碾子中,双手推着圆碟状碾轮将茶饼弄碎。她端起碾子将碎茶倒入罗合内。

    这罗合上面是细筛,下面是圆盒,双手端起罗合轻轻摇晃,茶末便落入圆盒中。

    等鍑中的水烧开后,闻染一手端着罗合,另一手用茶匙将茶末舀入,又从盛盐的鹾簋中舀出盐末倒入鍑中。

    她提着长筷轻轻地在水中搅动,这叫环击汤心,以发茶性,汤水上渐渐沸腾起了细沫,闻染拿着铜勺将沸水舀进了熟盂中,屈膝跪坐在地上等待三沸。

    李嗣业在旁边静静地欣赏,她全身心地投入在煎茶中,这是专注优雅的美,每一个动作姿态给人赏心悦目之感,连李枚儿都用崇拜羡幕的目光望着她,这可是阿兄李嗣业打赢了拳头都得不到的殊荣。

    风炉的添炭口透出的火光映在闻染的脸上,使她的额头上泛起红晕,这红晕却是微潮略泛橘色,若仔细看那是肌肤汗湿的折射光泽,使她的额头略显丰满。在这偏暗的板间里,唯有她带着如此多彩的光线,仿佛把李嗣业带进了炽烈而丰富的敦煌壁画中。

    茶汤再次滚沸,闻染在手中握着两块葛麻布,双手捧着熟盂将水倒入鍑中,同时又用火策把风炉中未燃尽的炭块夹在了炭盆里,茶汤这就等于煎好了。

    她用托盘端来茶碗,把木勺伸进鍑中将茶水分入五个碗中。端起托盘放上板足案,把第一碗茶捧给张小敬,第二碗给李嗣业,然后是其父闻无忌和李枚儿,最后才是自己。

    李嗣业轻轻捧起喝了一小口,味道咸涩微苦,随后泛起淡淡甜意。

    在静谧的饮茶场合里,连张小敬这种粗莽的汉子都正襟危坐,把茶盏端在手中细细品尝。

    闻无忌主动问两人:“你们的案子都已经解决了?”

    张小敬沉默地点点头,用眼睛的余光不着痕迹地瞟了李嗣业一眼,这或许是某种暗示,在这般情况下,李嗣业觉得还是少说话比较好。

    闻无忌不再主动提及案子,而是旁敲侧击地问道:“这对你们的差事没有什么影响罢。”

    张小敬蚕眉向上挑起,显然是才想到这个问题。差事可能是干不成了,驸马杨洄可以在公主的说服下放弃追究他们的罪责,但并不等于把恩怨一笔勾销,就算驸马作为大人物,不去与他们这些小人计较,阎王手底下的小鬼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差事可能是有些问题。”张小敬含糊地说道。

    闻染又给众人舀了一盏茶,才噘嘴抬头说道:“干不成也好,这种差事就不是好人干的。”

    “闻染。”闻无忌用略微责怪的目光看了女儿一眼。

    张小敬却不以为意,接着话茬苦笑道:“不但不是好人干的,且不是人干的。案子办好了是上司的功劳,办砸了却要我们来顶雷,也幸亏我这半年来兢兢业业,没有出过半点的差错,只有这一次……”

    张小敬刹住了话音,端起茶碗掩饰自己的失误。

    众人把茶汤喝完之后,闻染起身端走茶碗去清洗。张小敬起身告辞,李嗣业也拱手作别。

    李枚儿站在他身旁拽了拽衣角,仰起头来问兄长:“我想在闻染阿姊这儿多住几天,可不可以?”

    李嗣业充分发挥了一个父兄的威严:“你干嘛还要住下去?自己没有家吗?本来已经很叨扰人家了。”

    闻无忌和善地笑笑:“没事的,你想住就留下,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李枚儿不敢违逆兄长,跟在李嗣业身后告辞下楼,闻无忌父女把他们送到香铺门口。李嗣业发现闻染情绪不佳,尤其对自己更没有好脸色,那种表情就好像是把茶汤喂狗了的感觉。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吃茶过程中说了什么错话,好像没说什么话,怎么突然之间把这位小姐给得罪了。

    张小敬相伴着李嗣业兄妹回去,他们在昭国坊附近分道扬镳,张小敬的住处在宣阳坊,李嗣业却住在新昌坊中,同行不同路。

    分别时张小敬拱手对李嗣业说道:“嗣业兄,回去之后多多休息,至于差事的事情,日后再想办法。”

    “敬郎不必担心,我不做不良人,还会有别的门路。”

    李嗣业当初愿意在张小敬手下做不良人,主要是出于强烈的好奇心,如今好奇心已去,他自然会有别的想法,比如趁着手头上还有一些钱,先到长安城各处熟悉一下,大不了还做自己的老本行,西市的武斗楼好久没去了。

    张小敬告别而去,李嗣业也该回租住的地方。

    李枚儿站在他身边撅着嘴唇,连走路都很慢,李嗣业回头叫她,她也爱搭不理。

    “你怎么了?到人家住了几天还讹上了?小孩子不能贪得无厌,我知道你喜吃他们家的茶。”

    李枚儿朝兄长大声喊叫:“你才喜欢吃茶!我想要学煎茶,我想要买煎茶器具!”

    “我要做香!就算不做香,我也要熏香,我要让自己香喷喷的!”

    “我还要一条罗裙,绣有忍冬花的那种,我要戴银钗和步摇!”

    李嗣业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这是开阔了眼界,产生了更大的需求?还是闻染把她给带坏了?

    “你是不是还想住在高楼里?每天有下人服侍?”李嗣业蹲在李枚儿面前,能感受到她小巧的琼鼻中呼出的不满。

    “没有。”李枚儿抹了一把眼泪,呢喃说道:“我只是想跟闻染阿姊一样,所以才想留下来多住几天。”

    李嗣业突然能理解李枚儿了,作为高陵县乡出来的贫民孩子,突然间进了长安城,除去头几天的眼花缭乱,她总算找到了自己和长安少女的差距,也和她脆弱的自卑心有关。

    他咧起腮帮笑了笑:“你想要这些东西,我可以给你买,不需要住在别人家里,也可以有。”

    “可是。”李枚儿破涕为笑说:“咱们家没钱啊,那十贯钱是阿兄你的家底。”

    “没关系,你尽管去花,花完了阿兄想办法再挣,阿兄不会让你再住桥洞了。”

    李嗣业摸了摸她的头,头顶的两个总角不见了,变成了双丫髻,用红色丝线束起。

    “这是闻染阿姊给你扎的?”

    “恩,很漂亮吧。”

    “不错,走,先回家,看看家里有没有丢东西。”

    李嗣业带着枚儿回到新昌坊的院子门口,院门上挂着闻无忌留下来的铜锁,他从腰带中取出钥匙,开锁后推门进屋。

    院子里落了不少碎叶和干草,走进东厢房,看见草席毡子和衾被都卷起在墙角。

    李枚儿连忙跑过去,把铺盖摊开,从里面把水罐滚出来,钱币哗啦啦流泻而出。

    她忙把散落的钱币用手掬进水罐中,小手拍着胸脯庆幸地说道:“还好,钱没有丢。”

    李嗣业盘算了一下,打擂赢来的十贯钱,除去采买家当和宴请张小敬和不良众人,还剩下九贯多。满足李枚儿煎茶需求,还有购买香料,罗裙下来花费也算他一贯,剩下的钱足够应付今年的开销。

    但本着未雨绸缪的打算,还要追求更高质量的物质生活,他需要另谋一条赚钱的行当。

    他盘膝坐在毡上,打了个哈欠说道:“阿兄后天跟你去买你想要的东西,现在乏困得很,我睡一觉再说。”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30005/ 第一时间欣赏美女总裁俏媳妇最新章节! 作者:wss磊磊所写的《美女总裁俏媳妇》为转载作品,美女总裁俏媳妇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美女总裁俏媳妇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美女总裁俏媳妇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美女总裁俏媳妇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美女总裁俏媳妇介绍:
一个第三部队的特种兵,执行任务时牺牲,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同名同姓的都市工作者,而且还拥有美丽的总裁未婚妻,美丽的小姨子,还有一群工作上的美女们,围绕在一起,同是为了一件神奇的古玉而结识了一个神族的古色生香的玉美人,神族重担从此也落在他的肩上,看他如何处理好自己的重重阻挠,战胜那些明处暗处的敌......美女总裁俏媳妇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美女总裁俏媳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美女总裁俏媳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