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一章 陌刀镇沙匪
众商旅慌乱之中要拉着骆驼逃离河谷,一旦四散开来,沙匪们依旧能够把他们一个个击杀在地。
李嗣业纵马上前,对着他们大声问道:“河谷四周一览无遗,你们能逃得走吗?”
商队首领还算冷静,一面安抚众人不要跑散,一面回答李嗣业道:“李将军,沙盗一般几十人为一伙,他们心狠手辣,不惧王法,他们不会因为将军身居高位而畏惧,将军还是先思虑脱身之策为上。”
“最好的脱身之策就是正面搏杀,你们身上没有兵器?诸位把刀都拿出来,本将军在外坐镇,定会保护好你们的安全。”
众人面面相觑,尽管不太敢相信,但对于唐军还是有天然的依赖信任,商队首领拔出腰间障刀喊道:“都拔出刀来!把骆驼货物围在中央,结成圆阵。”
行商们抽出了身边携带的长短不一的兵器,把骆驼围在中央,望着踏尘奔腾而来的沙盗,脸色发白面露惊恐。
李嗣业立刻对藤牧、燕小四下令:“藤牧,燕小四,取出角弓,准备战斗。”
沙盗来势汹汹,从远处看来大概有四十多人,每人两骑,一骑用来骑乘,一骑用来载赃物。
李嗣业从身上解下角弓,对两人说道:“先发制人,先射倒三人。”
沙匪们奔驰的马蹄距离他们只剩下百余步,李嗣业将角弓拉如满月,大声道:“把身上背弓的先射倒!”
几乎是话音刚落,他手中弓弦震响,箭矢如电闪飞出,正中一名沙盗的脖颈,从马上跌落下来掉进了沙尘中。燕小四和藤牧也各自射杀射伤了一名沙匪。
沙匪们冲到离他们五十多步远的地方,才有数名匪徒开始挽弓射箭,这并不是因为他们射艺不精,而是他们所用的是胡杨与黄杨木做成的木弓,弹射力道远远不如与唐军柘木,牛角做成的角弓。
李嗣业侧身伏在马背上,避过了迎面射来的箭矢。
这些沙匪很快分成了两部分,一前一后将商队堵截在河谷中,勒住马匹手挽木弓与商队对峙。
沙匪们穿着残缺皮甲和破烂不堪的鞣制皮子,身背胡杨木大弓,腰间悬挂着一拃宽的熟铁板刀,装备上明显处在劣势。如果不是为了保护这支商队,李嗣业等三人完全可以用放风的办法挽弓远射将他们斗志打垮。
沙匪头目超出其余人半个马身,胡子拉碴脸瘦得干巴,陷在眼眶中的两只双眼如深水井般透亮幽深。
他眯起眼睛望着李嗣业的缺胯袍,色泽绯红,腰间金鱼袋,腰带达十一銙。“竟然有唐军的大官?遇到扎手硬点子了,我们撤!”
他当先拔转马头就要撤走,队伍中有一个面相凶悍身材壮硕的汉子,却突然抬起手制止道:“大柜,撤不得!这趟买卖我们折了三个人,这是血赔,不把他们干掉如何回本?“
李嗣业闻言,立刻从马背上将长柄陌刀解下来,去掉刀鞘,双手握在手中,使得阳光照射在上面,他攥着刀柄轻轻转动,使得刀面反射光亮,如镜子一般在沙匪们的脸上一一晃过。
这些抬手躲闪或眯起眼睛,只有这壮汉怡然不惧,抖着马缰往前出一个身位,这人在沙匪中应当属于二柜,现在与大柜已然齐驾并驱。
大柜年愈知天命,眯着眼睛看不出是何等表情,但李嗣业猜想,他心中多半是不痛快的。他为什么没有出言训斥壮汉,维护自己的头领地位?可能只是顾全眼前局面,担心把团伙里的裂痕暴露在商队面前。壮汉的年轻气盛与他的老当益壮互相一对比,这支沙匪已然暴露出新旧权力即将交替的问题。
如果用雷霆手段将此人斩杀,将沙匪震慑,让这帮人对自己战力有个直观的印象,估计能将他们驱退。
壮汉咬牙横起肌肉,双目透出凶光,向后侧头对身后众匪说话:“唐军怕个甚!大官怕个甚!我们既然已经做了匪,那就要与官作对,四十号人还干不掉区区两三个落单的唐军大官?就算将来唐军来报复,我们把这商队中的人杀个一干二净,死无对证!”
“驾!”
李嗣业用刀柄一敲马臀,黑胖双蹄奔出,以百米冲刺加速奔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沙盗。
“这一带沙匪又不是只我们一家,只要我们躲起来,唐军未必能…”
他转瞬即至,挥舞起陌刀电光火石间横斩,然后向上一挑,壮汉脖颈上喷泉似的冒出热血,血淋淋的头颅随着刀锋飞回,被李嗣业一把抓住头发拽在手中,提刀拍马折返回来。
沙匪头目的小眼睛瞪得很大,二柜的污血泼溅了他半张脸半个胸膛,紫红色的血浆灼热刺痛。其余沙匪齐齐倒吸一口凉气,连身下的马匹都惊得踢着沙土连连后退。
李嗣业拽着马头回到商队前,把手中的人头扔在了地上。他举起手中的陌刀面朝众匪高声说道:”此乃斩马剑,用来砍你们这些匪类,也算是杀鸡用牛刀了。谁若是想替他报仇,可尽管上前来!“
说罢他再次将陌刀举过头顶,对着河床上的一块椭圆卵石斩了下去,嚓!刀锋如银光泄地,卵石被从中间一分为二,齐刷地裂成了两半。
沙匪头目拽紧了马缰,从喉咙眼儿中低沉发声:“买卖有挣有赔,吃不下的货不可强求,我们撤!”
他当先打马转身,众匪跟在他身后抽打马臀,马蹄蹬踏着河床沿沙石,前后两支队伍踏出两道烟尘,如翻卷泥流混合到一处,密集的嗒嗒马蹄逐渐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李嗣业感觉这沙匪头目心中要感激自己,帮他铲除了团队内部企图上位的不稳定因素。
从沙盗出现到堵截的这段时间内,商贩们均石化为雕塑枯木,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他们盘算着尽量降低存在感,不给唐军制造麻烦。
等到沙盗完全消失,众人憋在肚子里的半口浊气才缓缓吐出,纷纷爬下骆驼相互扶持着挪到李嗣业面前跪地叉手,声音七高八低地致谢:“若非今日有将军在此,我们这些人早已变成了沙匪的刀下肉,请李将军受我等一拜。”
他心中倒舒服的紧,连忙翻身下马,挨个儿搀扶跪在前排的首领和商贩们,口中说道:“各位快快请起,保境安民本就是我安西军的职责,若在沙匪面前连你们也保不住,还有什么资格去受朝廷的俸禄。”
商队首领双手攥紧,将拇指伸出翘起,感激涕零道:“将军胸怀大义,不计恩报,但我等心中过意不去。”
“对,对,说的对,将军救命之恩,我等力微浅薄,无以为报,只能叩首拜伏以谢将军。”
众人连续在地上拜了三拜,首领才在李嗣业的搀扶下站起来,他挥挥手对众人说道:“各位,距离下一站坎城守捉路途尚远,我们应当尽快赶去早些休息。”
商众们连连称是,跟随着李嗣业他们沿着大漠边缘前行,首领骑着骆驼跟随在李嗣业身侧,主动当做导游兼捧哏,向他讲述此地的风土人情。
相比起天山脚下的山峦叠嶂,森林环绕,溪水潺潺,草场丰茂,这黄色的一望无际的大漠尽头,才真正拥有西域的灵魂特色,西部拥有无数古老传说,曾经繁华富庶的楼兰,诡异神秘的精绝古国。哦,西游记中唐玄奘碰到的女儿国,确实是存在的,不过叫苏毗国,是女王统治的母系社会,如今已被吐蕃吞并。
李嗣业一面应和地点着头,一边思索心中的计划,偶然冒出一个念头,扭头问商队首领:“你们这是常年往西域行商做生意吗?”
第三百零二章 安西有战事
“是,我们是两年往返西域中原一次,小老儿我家在沙州敦煌城,在长安开有一座商铺,专门做天竺香料的生意。”
李嗣业又问:“你们的终点站在哪儿,可有坐商接应?”
“有,有,我们家在于阗城中也开有一间店铺,有固定的天竺客户,他们天竺商贩从奥里萨贩运胡椒龙脑香等香料来于阗,从我家的店铺里换取丝绸,我们把丝绸运过来,再把香料驼运到长安去。”
这位首领还是位资金雄厚的大商人呐。
李嗣业有所悟地点点头,循循善诱地问道:“大漠路途遥远,沙盗横行,如果安西都护府有计划筹建驿站,可使两站之间的距离缩小到三十里一驿,这样是否减轻了商旅的辛苦?提高了安全?”
“当然能!“首领兴奋地说道:“若是朝廷真有心扩建驿站,我们这些商旅举双手欢迎,如今于阗道上驿站多数为二百里或一百里一驿,如果能扩建至三十里,我们这些商人就不用露天宿营啦,这样受沙匪袭击的危险度也大大降低。”
“那我再问你,想不想在大漠的驿站里中有一间属于你们商号的货栈。”
“有是想有,可是看守货栈需要人手,我们家虽然也养了些刀客,但若无朝廷军队保护,怕也看守不住货物。”
李嗣业拍手道:“这有何难,货栈建在驿站区域内,都护府派驿兵保护,货栈的安全不就得到保护了么?”
“好是好,可是……”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可惜安西都护府没有余钱了。”他又扭头郑重地问道:“都护府想与你们这些大商贩做驿站的生意,不知你们是否愿意做?”
首领惊诧地问:“这驿站的生意,该如何做?”
“都护府准备在大漠中筹建三十二处驿站,把原有的兵驿连接起来,西通葱岭,东至阳关。只是都护府缺钱,想把驿站承包给你们这些商人,由你们出钱建造,建成之后,可获得十年的使用权,除去朝廷官员和信使外,所有其他途经驿站的商号商队,都须得向你们支付食宿费用,十年之后驿站归于朝廷,仍然给你们留下货栈的使用权,你看这桩生意能不能做?”
首领使劲儿地揪着胡须思索,如此大的信息量一时也无法全然接受。李嗣业说罢之后并不催促,静待他慢慢咀嚼反刍。
“这么大的事情,某一时也做不了主,需要回去和族中仔细商量。”
李嗣业捋须笑道:“说得正是,你回到敦煌后,把这消息也一并带回去,告知沙州的商贾大家,也与他们商议一下这生意可不可做?不必着急,我此番来于阗道也是为了筹划驿站之事,回去便要安排实施。兴许等你们踏上返程路途时,安西四镇就已经贴满了此类告示,到时候你揭一张带回去。”
首领叉手郑重说道:“请李将军放心,无论成与不成,我都会重返安西龟兹,前来给你一个交代。”
两人攀谈了半天,李嗣业还未问过首领的名字,此时才想起来,郑重地拱手问道:“不知首领贵姓?”
“弓长张,张翰。”
“原来是敦煌张氏,失敬失敬。”
张翰叉手自谦道:“哪里,某只是末微旁枝,并非张氏正朔。”
“人只有能耐大小,哪来的高低贵贱。”
“多谢将军赐与金言,某自当聊以慰藉。”
“哈哈。”
……
商队傍晚到达了坎城守捉,经过一夜休整第二日出发前往于阗。他们进入于阗城后,与商队分道扬镳,快马加鞭返回龟兹。
行经至白马河畔,发现河岸上搭建了两座浮桥,数千兵卒正押送着近百辆大车过河,车上装运的全是粮食和马草。
他吃了一惊,这是马上又要打仗了吗?他竟然全然不知,这场仗夫蒙灵察是不是不准备让他参加?这样一来,岂不是要自绝于节度使田仁琬?
政治立场上的站队是他最不愿意做的事情,虽然他所知的历史中,夫蒙灵察确实成为了安西的下一任四镇节度使,但谁知道这平行世界会不会发生偏移改变。
当小弟真是不容易,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成为真正的大哥。
他先去了白马河跳荡营地,营中一片嘈杂忙乱,士兵们开始盘卷铺盖,秣马厉兵,披挂甲胄,分发旗帜,炒制行军压缩干粮。他心中不禁疑惑,更有些恼火,是谁绕过他这个押官给他们下令,不然他们何以自作主张?
他进入土堡中,立刻命段秀实把三名校尉叫到豹堂中,借机盘问一下看他们如何应答。
赵从芳、仇栾和刘龙等三人进入堂中,见李嗣业面色不善,心中惶惶却又不知为何,面面相觑之后躬身叉手相问:”不知将军唤我们前来,有何吩咐。“
李嗣业冷声问道:“我且问你们,本将可曾下令过让你们整军备战?”
“禀将军,未曾。”
“既然未曾,我在门外看到的是什么?他们个个已经披甲,衾被羊毡也都打成铺盖卷捆上了马背,你们作何解释?”
三人如释重负长松了口气,各自从怀里掏出了三张军令,走上前去递到了李嗣业的案几上。
李嗣业拿起军令一看,这是节度使田仁琬和副都护夫蒙灵察共同签署的调兵公文,直接绕过了他这个押官,分别下发给跳荡营的三个团。纸张上写着调拨跳荡营作为中军的一部分,暂时归马磷管辖,想必战锋队也是如此了。
这么一来,这次远征他绝无机会参加,只能替夫蒙灵察操劳驿站的事情。好像也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田仁琬首次远征小勃律应该是失败了,不然后来也没有高仙芝的事情。好像不会错过什么大功劳。
他抿嘴一笑站起来,把军令分别递还给了三人,委婉地表示歉意道:“是我错怪三位校尉了,都别放心里去。”
“哪里,李将军不知缘由,有所猜疑也是理所应当。”
“都护府既然给你们下达了军令,你们自去执行便是,没有别的军令下达之前,你们就暂时归马磷将军调遣,出去准备吧。”
“喏!”三人准备转身,赵丛芳似乎觉得不妥,连忙转过身来说道:“李将军请你放心,虽然我们暂时归马磷将军管辖,但心是不变的,绝不会背叛将军。”
仇栾和刘龙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没错,你才是龟兹跳荡营真正的押官,其他人谁都无法替代。”
李嗣业摆手笑了笑:“都扯远了,龟兹跳荡营,包括安西军都是大唐的军队,不是谁人的私军,无需向我效忠。”
三人点了点头,叉手告退后结伴退出豹堂,刚走出土堡,栾仇便憋忍不住发起了牢骚:“这是什么人这是!十几二十天不见人影,回来就黑着个脸兴师问罪。嘴上说什么是大唐的军队,其实就是把咱们当他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呢。心眼儿小的跟什么似的!”
赵丛芳慌忙朝后看看,对他摆手说道:“你要说这话也得找个无人角落说去,落到他的耳朵里,当心给你小鞋穿。”
栾仇赶紧闭上了嘴,三人走出几十步之后,才又忍不住开口道:“我觉得他可能干不长跳荡营押官了,会被安置到冷僻处担当闲职。”
第三百零三章 商修驿站
赵丛芳和刘龙听到此等惊人之语,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结舌反问道:“此话怎讲?”
“听我给你二人细说,田中丞此次筹划远征小勃律国是兴师动众,几乎调动了安西都护府麾下的所有兵卒,若是能成功,这可是莫大的功勋,比起征伐突骑施黑姓有过之而无不及。龟兹城外诸营悉数出动,为何偏偏把他给漏下了?还绕过他给咱们下达军令,这是什么意思?”
赵丛芳愣了一下,惊讶道:“你的意思是……?”
“没错。他必然是开罪了田中丞,或是开罪了夫蒙都护,所以将被束之高阁,弃之不用。他如今虽然还有中郎将的散官,但职官将会被剥夺,今后不再会有任何职权,没有了职权不过是个吃空饷的闲人,我们又何必太在意。”
赵丛芳抑郁地问道:“你这话是否属实?”
“这话如何属实?我不过是妄加猜测而已,但是你们可以接着往下瞧,等我们远征小勃律归来,李将军怕是在安西都护府再无出头之日。”
一直未开口的刘龙突然反问道:“既然你猜出他已经失势,为何刚刚还会曲意逢迎?”
“废话,万一不是呢?”栾仇歪嘴一笑道:“我辈岂能冒这样的风险,他将来若失势,我落井下石有什么好处?他将来若是高升了,我把人得罪死了不等于自绝前程么。所有想法都应该先在肚子里藏一阵子,着急露头反而不美。来日尚且方长,反正你们看好了。”
李嗣业自然不知道他这三个下属的心思,他喂养了马匹后,再次离开跳荡营,由藤牧和燕小四陪同前往龟兹。
龟兹城内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动静,街头巷尾谈论的也都是远征小勃律的事情,他心中还是意痒难耐,打仗远比修什么驿站痛快多了。既然他们此次出征不肯用他,那他安排在婆勒川连云堡中的钉子宗吕也不必露出来,等到日后再做打算。
他进入都护府,来到堂院门口。白孝德在门外值守,看到李嗣业前来,主动上前说道:“李将军,都护正在商议远征一事,你先在西房中静坐等候,等他空闲下来,我再来叫你。”
“好,”他很能理解,只有让自己等上官,哪能让上官等自己。
李嗣业跟随白孝德进入房里,案几上放着正煮着的茶鍑,两人随意闲聊着吃了两碗。等到夫蒙灵察议事结束,自然有亲兵跑出来通报。
“李将军,都护议事已经结束,请跟我来。”
……
他推开隔扇门进入夫蒙灵察书房,对方正揉着眉头盘膝坐在案几前,眼睛里渗透着几缕血丝,看来最近是没少劳心劳力。
“卑职李嗣业,参见夫蒙都护。”
“是嗣业啊,”夫蒙灵察打了个哈欠,伸出双手撑了个懒腰,连忙问他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如何?你两路驿站都查看了过来,是否能实现不花一分钱畅通驿路的方法?”
李嗣业卖了个关子说道:“回答问题之前,请都护先将兵曹参军张缘礼唤来。”
夫蒙灵察咧起嘴唇笑着反问道:“你想说的是那个赤河驿高价宰割过往商贩,贪污敛财的驿长?张缘礼已经向我禀报过了,他在赤河驿任上十年,查抄了六百多万钱,折合白银六千两,黄金六百两。他所行贿的兵曹胥吏也查抄出三十万钱,已经革职判刑。你该不会是要我把安西所有的驿站全部查抄一遍罢?这样就有钱了?这种贪婪之辈毕竟是少数,总不能杀鸡取卵,一棍子打死所有碛西驿长?”
李嗣业心想,我怎么会想出这等脑残的方法?夫蒙都护你也把我看得太低了。
“非也。”他正襟危坐叉手道:“我说的方法乃是联络安西各地商户,将所有准备营建的驿站承包到大户手中,由他们出资建造,我们提供质量标准和驿站图纸,等建成后检查工程质量,并将驿站的经营权划归建设的商户,期限为三年,三年后都护府将驿站收回,仍收归朝廷经营。
“好办法!”
门外传来略显苍老的声音,随之隔扇门被打开,四镇节度使田仁琬在门外脱掉**靴,扶着门框走进来。
李嗣业连忙站起,夫蒙灵察也稍稍起身,两人朝着田仁琬躬身叉手:“属下、末将参见田中丞。”
田仁琬摆摆手笑道:“我准备找你商谈远征小勃律粮草中转站补给,刚到门口听到你们二人谈论这无米之炊修建驿站之事,李将军的方法确实精妙取巧,值得尝试。”
刚才丫是在门口偷听来吧,李嗣业心中发汗,幸亏没有说这田仁琬的坏话,不然可被抓现行了。
他连忙叉手道:“中丞过奖,只是一点儿想法,想要运作还要多多谋划。”
田仁琬捋须点点头,伸手招呼二人说道:“我们坐下谈。”
夫蒙灵察连忙把自己的主位让出,仁琬连连推脱,推脱不过只好勉为其难就坐,夫蒙灵察和李嗣业依次在左下首跪坐在地。
夫蒙叉手开口道:“启禀田中丞,关于粮草中转站的选址,应当选在演渡州或遍城州,方便来回运送……”
“不,”田仁琬抬起手掌制止道:“我们先谈在两道修建驿站的事情,远征粮草押后再谈。”
李嗣业心中微动,心想田中丞的情商挺高的,上位者还能够先人后己不容易。
“好,”夫蒙灵察心中大喜,田中丞能把此事放在前面,也说明他终于支持兴修驿站,清除沙匪,维护商路事宜。
他面相李嗣业说道:“你向中丞讲述一下你大致想法。”
李嗣业刚要开口,田仁琬摆了摆手道:“刚刚我已经听到了,把驿站交给安西等地的大商户来建造,用三年的经营权来让商户们获得利益。只是某有些怀疑,商旅们虽然对安西的驿站非常了解,但不知其收入情况,比起行走商路的日进斗金,修建驿站似乎有其风险,他们肯与都护府做生意么?”
李嗣业叉了一记手,开口禀道:“卑职刚刚在赤河驿查抄了一个贪污宰客的驿长,我建议用此人的人头来打消商户们的疑虑。”
田仁琬精神一震,问道:“仔细讲来。”
“建议将此事扩大化,将罪魁斩首,抄没家产,并将此事以布告形式张贴至安西四镇的每一个城镇,让途径碛西的每个商旅都能看到,查抄财产的数目可以适当夸大一些。等过些时日,再把承包驿站的布告发布出去。”
田仁琬和夫蒙灵察点了点头,夫蒙又问他:“碛西中道相对富庶一些,也许可以吸引商户承包修建。但于阗道就不同了,大漠边缘贫瘠苦寒,除过往商旅外,百里内都无法见到人烟,粮食严重缺乏,估计没人肯接这一摊。”
“地域不同,方案也不同,于阗道上的驿站我建议把商户的运营期限增加到十年,同时在驿站中修建货栈,修建的货栈将成为商铺的永久仓库。这样应该能吸引商户参与进来。当然不拘泥于现有条件,可以和商户们慢慢商量。”
“不错!”田仁琬抚掌赞道:“此计可行,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就按照你的方法张贴布告,面相整个碛西,吸引商户参与到此事中来。”
第三百零四章 马屁不穿
修建驿站的事情商量完毕,剩下要谈的便是远征小勃律的事情,此事当然用不到李嗣业参与,他便要起身告辞:“中丞,都护,末将先行告退。”
没想到田仁琬又朝他招了招手:“无碍,李将军可以留下来,年轻人脑子活泛,或许有什么中肯之议。”
他刚刚起身,只好又跪坐在蒲团上,将腰背挺直目视前方心无旁骛,把自己当做学生谦虚学习即可。
夫蒙灵察叉手朝向田仁琬开口:“卑职建议把粮草补给的中转站设在遍城州,万一战事不利,我们可以退出葱岭,在遍城州重整旗鼓。”
李嗣业眉毛微动了一下,心想此时还是不要说话了,反驳上级的意见,不就等于打人家的脸吗?
田仁琬却抬头想了想,略作思虑问道:“可遍城州距离葱岭太远,离连云堡也有二百多里吧,葱岭一地有人熟悉吗?把粮仓建在此地是否可行?”
李嗣业继续闭口不言。
夫蒙灵察抬头想了想,开口说道:“卑职担任疏勒镇使时,曾经去过一次葱岭,好像是李嗣业担任葱岭守捉任上吧。对,李嗣业,你在葱岭做了一年多的守捉使,你给中丞讲一下葱岭的气象。”
李嗣业点了点头,拱手说道:“葱岭地势最低处四月份积雪才开始融化,十月份便开始下雪,若是高处山上一年四季冰雪覆盖。而且会有高原反应,当地识匿人鼻梁高,毛孔粗大……”
“等等,“田仁琬打断他的话问:“你说说这高原反应是什么意思?”
“就是缺氧,空气稀薄,呼吸困难,会头晕。”他伸手给田中丞比划了一下。
“这是水土不服。”田仁琬纠正他的话:“你继续说。”
“高原反应,不,是水土不服,会导致人呼吸困难,识匿国人则没有这样的问题,我安西军远征至葱岭,将会有一段时间的不适应。葱岭守捉和婆勒川之间直线距离不足百里,但行军要不断折返,迂回绕很大一个圈,连续翻越数座大山。”
他抬头看了一眼田仁琬,发现对方的脸色渐渐下沉,心中顿感不妙,难道是以为我在打击他的自信心?
他开始不着痕迹地进行转折:“翻山越岭倒不是问题,只要粮草充足,稳步行进即可,最大的问题是时间,必须赶在十月份之前拿下孽多城,十月过后葱岭冰天雪地,行军难度成倍增加。”
田仁琬的脸色回缓过来,笑着说道:“李将军所言不差,葱岭苦寒,冬季行军颇为不易,只要能在九月底攻克孽多城,俘虏吐蕃公主、小勃律王班师,大事可成矣。李将军你在葱岭驻守一年多,深谙地形,也给个建议,粮草应该囤积在哪儿?”
这个问题终究还是问到他头上了,应该如何回答才能让两人都满意?
有了。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以卑职愚见,应该在两处囤积粮草,一处为遍城州,另一处为葱岭守捉城外,此处地势平缓,临近徙多河方便取水。”
夫蒙灵察侧过身体,反问他:“入葱岭的道路崎岖难行,只能行牲畜,运送粮草的车队如何通行?”
李嗣业故作困惑,抬起头思虑道:“夫蒙都护说的是,车队运粮入葱岭颇为艰难,可是除了陆路?还有什么方法能把粮食运过去?”
夫蒙灵察双手一拍膝盖,身体微微后仰,笑着说道:“徙多河靠近葱岭守捉,可以水运!”
田仁琬也是眼前一亮,问:“徙多河的上游在哪里?”
“莎车驿!原莎车国的都城在这里,与遍城州有大道可通,粮食可以直接运到此处,放木排顺流而下,在下游葱岭守捉城卸下粮食,就地在岸边搭建粮仓。这样的话就不必在遍城州设立中转仓,直接把莎车当做后方粮仓。只是当地缺乏树木,这个不是难题,遍城州附近就有杨树林,可从羯饭馆驿站转运至莎车,平坦之地运送总比葱岭崇山峻岭方便,这样不用一个月时间,两处均可建成粮仓,可保大军后勤无忧。”
李嗣业在旁称赞道:“此计太妙了,如此一来,可以节省许多人力。”
夫蒙灵察非常受用地捋着胡须,田仁琬附掌笑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这办法不就想出来了吗?”
他双手撑着膝盖从案几前站起来,笑着说道:“中转粮仓的事情既然定了下来,夫蒙都护立刻派人给疏勒镇使传信,命他立刻派人实施,我大军这个月底便要挺进葱岭。”
“我立刻就去办。”
两人也连忙站起来,跟在田仁琬身后相送,一直送到正院门外。
李嗣业认为自己也该告辞了,半个多月不着家,当回去看看。
夫蒙灵察望着田仁琬及其随从远去的背影,把目光转回,冷不丁看着李嗣业,嘴角带着一丝笑意问道:“从沿徙多河水路运粮的事情,你小子是不是早就想出来了,如此暗示我能知晓,田中丞岂能不知晓?能不能把你拍马屁的功夫用到正事上?”
李嗣业暗自腹诽,刚刚你不也挺舒服的吗。
他连忙叉手回道:“都护,冤枉,我确实没有想到能从水路运粮,这本就是您自己的主意。”
夫蒙灵察呵笑了一声略过此节,神色肃然说道:“田中丞将亲自远征小勃律,我在后方为留后使,待明日我给你签一道手令,你就安心去办筹建驿站的事情,此事若能成,你我共同回长安叙功,我给你的跳荡营增加三个校尉的名额!”
李嗣业听罢,欣喜地叉手道:“多谢都护抬爱。”
田珍藤牧二人早就晋升为校尉散官,只是一直没有得到实缺,段秀实的资历虽不足,也应当破格提拔,燕小四可先做旅率,等日后再行安排。
“你数日未归家,今天给你留点儿空闲,明日再办事。”
李嗣业再次叉手向夫蒙灵察告别,牵着黑胖回到家中,刚进院子门便看见李枚儿和十二娘各拿一个钁头,她俩在院子西边刺柳树左开辟了一块田地,田里移植了几株蔫了吧唧的秧苗。
“这是种花呢?还是在种菜?”
李枚儿挺胸抬头,骄傲地背着手说道:“你猜?”
“种花?种花好,花朵一开,满园芳香。”
“猜错了,再猜。”
李嗣业很干脆地摇了摇头。
“葡萄!”李枚儿翘着嘴角说道:“前几天程镇使家的娘子来咱家做客了,还带来她们家种的葡萄,很香很甜的紫葡萄。我问她葡萄是从哪里来的,她说是从高昌城里专门派人移的葡萄幼苗,听说这个品种的葡萄是最是名贵,每年沿着驿道运回长安,据说连葡萄酿的酒也被当做了贡酒,所以我就拜托她给我移了两株,这不今天才送过来嘛。”
“程镇使,哪个程镇使?”李嗣业顿觉怪异,枚儿不经常出门,怎么会和龟兹城里的官宦女儿搭上线?
“不知道,可能是龟兹镇镇使。”
程千里!这算是他的直属上级,枚儿怎么认识他的女儿的?
“你俩怎么认识的?”
“就那样认识的啊,我和十二娘在集市上闲逛,在成衣铺中,我俩同时看中一件衣服,互不相让,然后就认识了。她问我是谁家的小姐,我就报你的名号,然后第二天她就上门拜访了。”
这操作,他实在是看不懂了,走女儿路线?要走女儿路线也应该是自家走,谁见过一个镇使主动去跟下级联络感情的?
第三百零五章 关山远道,未雨绸缪
李嗣业思虑了良久,实在是猜不透,也就不再费脑筋,回头对枚儿吩咐道:“好好跟人家处,别总占人家便宜,你也送点儿东西过去。”
“我送东西?咱家有什么呀?”
“送胡椒。”
他李嗣业好歹也算是个隐形富豪,龟兹家中有两石八斗胡椒,长安家中藏有一箱萨珊金币,葱岭守捉还藏有曼苏尔赠送的一箱金块,跟程镇使家交往岂能小气,定要给他来个反向受惠。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打开竹箧,从里面取出笔墨纸砚,放在案几前,准备整理一下思路,把筹建驿站的事情理出个条列。
他将砚台中倒入一点儿清水,握着墨块轻轻研磨,突然有一道白影闪进屋中,却是十二娘。她快步来到案前,从他手中抢过墨块说道:“我来给你磨墨吧。”
李嗣业耸了耸肩,十二娘抿嘴一笑,感觉他这个动作说不出的可爱,低头素手夹住墨块,轻轻地左右转动。
研磨成墨汁后,十二娘双手交叠垂立在一旁,李嗣业从笔架上拿起墨管,蘸饱了墨汁停顿在纸面上,一时有些心虚。
他是要写简体字的,九年教育对繁体毫无印象,这一旦落笔上去,不就让十二娘看了笑话吗?
李嗣业磨蹭了半天没有动笔,微微瞟起眼角去看十二娘,她静谧地站在一旁,似乎是在等着心上人字成以后,再开口欣赏称赞吧。
“嗯,十二娘,你不和枚儿一起去种葡萄吗?”
“葡萄已经种完了,要等它长出秧苗得明年才行。”
“那也应该早早搭建好葡萄架子。”
“架子明年后年搭也不迟,我先在这里伺候你写字。”
没办法呀,轰都轰不走。
他无奈间只好落笔,祈祷十二娘应该不识字吧,从小就练剑,哪来的时间读书写字?
第一句话应该写,关于安西龟兹,于阗两线驿站的筹建流程,关字刚刚落到纸上,十二娘瞪大眼睛,顿时不能淡定了,这算是什么字,朕的另一半儿?字体写出来也是歪歪扭扭,感觉入了一年学的蒙童都比他写得好看,原来李郎真的不识字呐。
她本想违心地称赞他两句儿,但现在连违心的话都说不出来,太难看。
“咳咳。”
“怎么了?”李嗣业回头问她。
“李郎,你准备写什么字儿?”
“关呢。”
“关字不是这么写的,外面缺个门,”
她伸手从他手中拿过笔,在纸面上写了个关,字体娟秀漂亮,一边又谆谆教诲:“李郎,你以后要做大将军了,怎么能不会写字,你闲下来的时候应该多学学。”
这话说得李嗣业多少有些羞愧,虽然没有上过985、211等名校,但至少算是普通大学毕业了吧,来到一千五百多年前的大唐,竟然被鉴定为文盲。
“十二娘,你说的对,我是应该抽出空来多学学,毕竟活到老,学到老嘛,要不你替我写吧。”
“可以,”十二娘重重地点了点头,李嗣业让出位置站起,她重新换了一张纸,跪坐在案几前。
“嗯,关于碛西龟兹、于阗两线驿站的筹建流程,第一条,在安西四镇贴出榜文,宣布原赤河驿驿长宰客贪腐之罪……”
……
三日之后,安西都护府将沿途各城各镇各驿站都张贴了告示,告示内容竟然只是宣布惩罚一个小小的驿站驿长,此人在赤河驿任职五年,高额收取过往客商钱财,竟然聚敛了八百万钱,实在是小官巨贪,骇人听闻。
过往商旅聚在城门前观看后,当做了一时的谈资,若有人问起时,不免发出几声感叹:“哎,咱们做生意的,真不如做驿站的驿长。人家只需要坐地起价,钱财就滚滚流到口袋里了。这才只是抓到一个,安西中道这条线上的驿站,哪个驿长不是富的流油呐。”
“非也,驿站也是要分地段的,若非险要之处,你若是要得狠了,人家商旅可以连夜赶路,绕到别处去。”
“说得没错,若是于阗道上的那些大漠戈壁驿站,驿长们的日子过得苦哈哈的,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呀。”
李嗣业戴着斗笠站在了不远处,听着这些商贩们的不同言语,笑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十五天之后,龟兹,焉耆两镇派出八千余人,组编为中军和左虞侯军,在四镇节度使田仁琬的率领下,从龟兹出发前往疏勒镇,再由疏勒转道葱岭,完成第一阶段的行军。
李嗣业带领田珍藤牧、段秀实等麾下一干亲兵,立在白马河拓厥关附近的山头上,遥望军队牵着马匹浩浩荡荡奔赴葱岭。
田珍看到此等情形,心中不免闷忿发酸,口中怨气沉沉地嘀咕道:“李将军,李中郎将,我们跟着你,这路是不是越走越窄了?走到最后会不会无路可走?”
李嗣业故作不知问道:“此话怎讲?”
“怎讲?龟兹都督府下辖十营押官,为何偏偏就只有你留了下来?别人跟着田中丞远征小勃律,大功告成后回来至少官升一级。我们跟着你贴什么告示,建什么驿站,能有什么功劳?如何能比得上杀敌斩首所赚取的功勋?”
李嗣业嘿声发笑道:“这就眼红了?功劳没有大小,只有成与不成。很多人都希望轰轰烈烈地做大事,岂知无数的小事聚沙成塔,集腋成裘,也能成就一番功业。”
田珍又大声道:“聚沙成塔说得容易,人生不过短短几十载,尚未成塔就年华逝去,做小事只会被埋没,只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才能让人声名鹊起,名留青史。”
“做不好小事,大事如何能找上你?你自己慢慢体会,反省吧。”
李嗣业挥鞭纵马,率先冲下了土坡,对身后的亲兵们大声下令道:“你们各自分散开来,沿着驿道将榜文分发粘贴到沿途的每一个驿站,军镇,大小城中,完成后回到龟兹城向我复命。”
安西都护府有将作监派遣的匠人,李嗣业根据中道和南道环境的不同,请匠人给画了两幅驿站设计图。中道上森林资源丰富,方便就近砍伐,设计成了中原悬山顶式房屋群落,条件不具备的地方,屋顶可以铺设茅草,但房屋的坚固性和格局必须严格按照图纸上来。
于阗道戈壁滩上缺少树木,太阳光照时间长,充分考虑到这一点,匠人采用了西域风格的平顶屋设计。戈壁滩上随处可见的砂岩可做錾石屋梁,用细黄土夯筑足够厚度的墙壁,用来隔绝温差,窗户设计的较小,条件允许的地方还可以加高围墙,做成小型堡垒。
所有前来向他签署承包协议的商人,必须严格按照设计图纸进行施工,他把现代的合同概念加入其中,每一条每一款都经过深思熟虑,绝不给某些别有用心的人漏洞可钻。
为了保证公开透明,李嗣业特意命人将几张案几搬到都护府的大院中,指挥几个胥吏白天进行办公,他则静坐在屋檐下的羊毡上,学枚儿也弄了个茶鍑煎茶喝,虽然煮出的茶水味道差的很,但踌躇满志别有一番滋味,眼下就等着商旅们愿者上钩了。
公告贴出去的第三天,没有一个人登门,他坐在屋檐下干喝了一天的茶水。
第四天,第五天……直到第七天,依旧没有人前来。
第三百零六章 信任危机由来已久
李嗣业猜想,这么大的事情,商人们也要慎重考虑,迟迟不来是对的,等有人考虑好之后,自然要过来咨询。
他揪着幞头继续等待,这样又过了半个月,仍然无人前来。这可把他给愁坏了!眼下都护府内有不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事情若是办砸了,不光他脸上无光,就连夫蒙灵察都要跟着颜面尽失。
做事的人总要承受各种风险,反而什么都不做的人,倒是可以乐悠悠地看着别人操劳倒霉。
太阳炽热地照射在大院中,胥吏们戴着斗笠跪坐在案几前,头顶上的汗水往下滴沥,时而抬起头眯起眼睛扫一眼太阳。
他们心底对李嗣业尤其抱怨,暗自嘲笑他异想天开,竟然想要把官府的驿站交给商贩来修建,别看商贩们对安西都护府崇敬有加,但实际上是敬而远之,跟官府做生意是绝计不敢想,根本就缺乏最基本的信任。
都护府的手里握着杀人的刀,方面无论在权力,还是在解释权上,都不对等。商贩们如何敢来,他们就不怕都护府突然反悔,把驿站给收回吗?
李嗣业焦躁地坐在房檐台阶下,鍑中的茶水还剩下一些残汤,他把手中空了的杯盏扔到毡上,站起来朝胥吏们挥挥手:“今日就到这里吧,明天继续在院里等待。”
胥吏们脸色阴沉站起来,各自把斗笠挡住脸,暗自嘀咕道:“明天还来,还等,就等个十来年都不会有人来!”
他们正准备把案几、蒲团抬到屋里去,从门扇后面探出一个稍显圆胖的脸,瞅见站在门柱左右的两个兵卒,突然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李嗣业眼神迅疾,立刻朝着大门处喊道:“刚刚是谁?为什么不肯进门?”
两个都护府的兵卒立刻出门,把在门外窥探的人“请”了进来,此人显得很紧张,仿佛跟进了阎王殿似的,缩着脖子神情忐忑地来到了正堂台阶前。
李嗣业感觉有了一点儿希望,伸手对他招了招手问道:“我刚刚见你出现在门口,怎么又缩回去了?”
这人外穿葛布粗衣,贴身却穿丝绸,头顶上包着厚巾幞头,有披肩垂到肩头阻挡风沙,一看就是丝路上常跑的商人。他低声试探着问道:“我听说都护府在安西再建五十多座驿站,想让我们这些商人出钱修,不是采用自愿募捐的形式,所以我特地过来看看。我……那个只是看看,你们不会强迫我做吧?“
“当然不会!”李嗣业尤为兴奋,既然有人上门就说明此事对商人们还是有诱惑力的,但不知是出自哪方面的顾虑,才使得他们裹足不前。
“来,请坐。”李嗣业伸手邀请他在屋檐前的毡子上就座。
商贩连连摆手,言称不敢:“我不过一介商旅,岂敢与李将军相对而坐,我还是在阶下站着吧。”
“没关系,今日在商言商,你既然是和安西都护府来谈生意,那我们现在的关系就是平等的,只是合作伙伴,请先生上坐!”
李嗣业一个先生,把商贩给叫得血气上脑,激动得不得了:“岂敢,岂敢,我不过是一介小小商贾,哪敢当得起先生一词。那个,我还是不坐了吧,先帝法度不可违背。”
他愣怔了一瞬,才想起唐高祖李渊曾经颁布过对商人限制的法令,规定商户子弟不得做官,不得参与科举,玄宗时期连长征健儿这类募兵,也被排除在外,也规定商贾不得与士人朝官并肩站立,也不可同案而食。他这个都护府官员一时没有想到,但这商贩却记得牢牢的。
“好吧。”李嗣业也不再强求,从茶鍑出舀出一碗茶,递给了对方:“来,商谈之前先解解渴。”
他等着这商贩说完,才缓缓开口道:“本将对丝绸之路上的中、南两道,做过细致周密的调查,在商路上运营驿站,是绝对可以盈利的,只是长久以来,都护府对于驿站缺乏统一管理,才使得大量钱财流入到了驿长等私人的口袋里。前阵子不是才查出赤河驿的驿长,利用驿站的地利优势,向过往商旅收取高额住宿费,十年之内,敛财八百多万钱,算去他挥霍,还有贿赂上级的钱财,已经有一千五百多万了。”
“我算了一下,即使按照普通价格招待商旅,一年的时间就能将修建驿站的钱财收回,剩下的两年就完全是盈利。你看这生意可不可做?”
商贩躬身叉手回道:“这个帐某也算过,知道有利可图,只是某害怕的不是亏钱,而是血本无归。”
“此话怎讲?”
“我们这些商贩能在安西商路上安全做生意,全凭都护府给罩着,自然愿意和都护府做生意,只是官与商不同,是要来回轮换的,万一我们把驿站修建成,安西节度使换成了别人,若是矢口否认我们与都护府的条件,要在头一年就要把驿站收回来,我们岂不是血本无归?”
李嗣业沉默片刻,他确实是没想到这一点。
由于商户身份的低贱,他们在都护府面前确实如浮萍一般弱不禁风,都护府一旦开始薅羊毛,商人们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这商贩望着李嗣业小声地说道:“李将军对我礼遇有加,我自然不能不把实情道出。恐怕不只是我,几乎所有的商家都是这么想的,我们不敢跟朝廷做生意,就是因为这个,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的节度使上位,很容易朝令夕改。”
这事情就很难解决了,他李嗣业就算再有担当,也不能向商旅们保证,下一任节度使不会强行收回商贩们修建的驿站。关键他是想保证,也没人相信呐,谁敢相信不可控的将来。
李嗣业捏着下巴说道:“我在布告上的发布商户运营时长是驿站建成后三年,你们觉得这三年内,这四镇节度使会换吗?”
商户郑重叉手禀道:”此事我们无从预测,也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他又就着话题凝神问道:“你们认为节度使会换成谁?谁有这个可能登上四镇节度使之位。”
“这个不敢说,也不好说。”
他从毡毯上站起,双手交叠在小腹前挺胸抬头说道:“这有什么不敢说的,你们作为商人,长期走丝绸驿道,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岂能对都护府的未来动向没有自己的预测。你大胆地说出来,本官不会怪罪。”
商户看了一眼左右,见无人在侧偷听,才大着胆子说道:“如果四镇节度使将来有变动,朝廷不从其他地方调派的话,四镇节度使将来非夫蒙灵察莫属。”
商人们的政治嗅觉果然灵敏,竟然猜得**不离十,这无疑也让他看到了一线生机。李嗣业沉思片刻,点点头说道:“如果我重新张贴发布公告,公告上不但盖安西都护府的公文印,同时也盖节度使田仁琬和副都护夫蒙灵察两人的印信,但凡有意来龟兹商谈承包事宜的,都可揭下公告当做凭证,与我们来谈驿站的生意。依你之见,能不能取信你们这些商人?”
商户闻言,郑重叉手说道:“当然可以!只要节度使和夫蒙都护能展示决心,表明他们全力支持商户建驿站,我们自然敢承担这风险。”
“你先退下等待,我这就去找夫蒙都护。”
片刻之后,李嗣业站在夫蒙灵察的书房内,双手叉手躬身禀报。
夫蒙都护抬起头,揪着胡须思虑道:“你说商人们害怕都护府朝令夕改,怕他们投入的钱打了水漂。”
“确实是这样,他们担心安西发生权力交替后,新任节度使推翻前任的举措,所以迟迟不敢前来揭榜。”
“这个确实挺难啊,这个无法保证。”夫蒙灵察摇头笑了笑,问他:“你想出什么好办法了吗?”
“有倒是有?”
“嗯?”夫蒙灵察吃惊地抬起头:“说。”
“安西都护府重新出示一张公告,上面不但要有都护府的公文大印,还必须要有田中丞和您的印信盖章,这样一来,便可解天下商户的疑心。”
“呵,要我的大印盖……”他突然似笑非笑地抬起头来,问:“这是什么意思?盖我一个副都护的印,就能解他们担忧?难不成我有……”
“没错,”李嗣业双手并握叉在胸前,声音低沉而又笃定:“商贩们在碛西行商,对都护府的形势动向自然有敏锐的预估,他们相信自己的判断,只要你盖上了自己的大印,他们就等于得到了下一任节度使的信誓凭证。”
第三百零七章 印绶可定人心
“他们真是这么认为的?”
夫蒙灵察脸上的表情很是精彩,先是双眼放光,气势仿佛往上涨了一截,然后才慢慢向下回落,将外放的霸气和雄心逐渐收拢回胸膛中。
他摇摇头冷笑一声道:“嗣业,我们是不是对这些市井徒太过宽容?竟然还要我与田中丞的两人的印信凭证!你说的这个方法终究是不妥,依我看,不如在安西各路关卡上新设立一个名目征收驿站税,把钱收起来由安西都护府自己修建。”
这是强行割韭菜,薅羊毛,你们就算再瞧不起商人,也不至于如此粗暴干脆吧。
李嗣业连忙叉手禀道:“都护,万万不可,且不说都护府自己修建驿站,需要征调大量的人力物力,如今远征小勃律在即,我们自己建驿站难免捉襟见肘。其次,我们不止是为眼前计算,更是为了以后打基础,如果此事能成,安西都护府能够取信各路商贾,日后再有此类事情,也是这个办法,借民力来办大事,双方互惠互利,于安西大计更有益处。”
夫蒙灵察捻着胡须点头:“嗣业,你目光长远,能够想到日后,但是眼前,节度使田仁琬已经带兵出征,眼下怕是已行进到疏勒镇,他的印信带在身上。你就算是骑快马追上了他,又该如何对他说,商贩们不信任安西都护府?需要节度使亲自盖章才能取信?一群市井之徒,有何资格去获得四镇节度使的授印盖章?”
李嗣业刚要说话,又被夫蒙灵察开口拦住:“既然节度使已经远征,驿站修建反倒不急于眼前一时,我已经命兵曹参军张缘礼向安西各道驿站派遣胥吏,监督并编造账册收回安西诸多驿站的多余盈利,都护府明年的财政收入将会添加一个大头,所以此事如果难度太大,那就此作罢吧。”
李嗣业顿时不能淡定了,先开始不是你夫蒙都护硬要修建驿站么?现在到了关键的节骨眼儿上,你却要打退堂鼓?
还有他不得不吐槽夫蒙灵察对于安西驿站的管理方式,盈利收不回来,就加派一个人过去监督?
整个安西有一百四十余座驿站,路线长四千多里,唐代一里长454米,换算成现代单位,也有一千九百公里。
一千九百公里,一百四十座驿站,需要派一百四十名胥吏去监督,这些人的俸钱无疑添加了一笔开支。关键是你以为把这些人派过去,他们就可以把钱收回来了吗?他们不会和驿长们沆瀣一气吗?把驿站盈利的大部分利润给贪污掉,只象征性地交给都护府一小部分。想把这些钱追回来,还得派人出去查账,查账的人会不会贪污?这样一来二去人员机构逐渐臃肿,却依然无法完全解决贪污的事情。
如果这么简单就能解决,后世那些许许多多的商学院开出mba课程岂不是白费力。现代商贸公司积累了无数经验,有无数种方法把下属的分公司门店,或者加盟店的利润压缩到极致,分分钟让你产生是在替别人打工的错觉。
李嗣业此刻不能指出夫蒙灵察方式的落后,对方毕竟是个武将,更重要的是,他还必须藏拙。职场上你可以想出高明的办法,但绝对不能事事都显得比领导高明,不然很容易成为别人提防针对的目标。
眼下还是要谈驿站的事情,他要尽量表现得诚意满满,才能说服夫蒙灵察继续坚持下去,哪有事情进行已经开始,半途而废的道理。
“夫蒙都护,确实是遇到了阻力,但这阻力还不足以使得事情半途而废。请都护让我再争取一下。”
李嗣业再次诚挚地向夫蒙灵察叉手,他所付出的汗水,岂能白白消耗掉。
“好吧,到时候去见田中丞,你应该先想好怎么说,不然必定是白跑一趟。”
“我在路途上一定会盘算好如何应对。”
“既然如此,你下去吧。”
“卑职告退。”
田仁琬的印信一定是要盖到榜文上的,这不仅关系到安西四镇第一号人物和第二号人物的权力顺序。任何时候都不能绕开最高权力,只要出现丁点儿的疏忽,就可能因为对方的敏感,而葬送掉整个计划或工程。
无论再大的事情,哪怕是一场战争的胜败,都比不上权力之间的规则惯例,这就是封建官僚体制的特色,无视它的人即使成为英雄,也会被权力倾轧为牺牲品。
这件事他不能派别人代替,只有自己亲自跑一趟,还必须想好措词。
夫蒙灵察这样的武夫都瞧不起商贾,更别说田仁琬这样的士人出身,节度使的私人印绶,就相当于他的脸面,这个脸面可不是随便给的。仅仅因为商人的不信任,就要把节度使的印信拿出去用,对他来说这就是折节下交了。
他命人重新誊写了五十五封告示榜文,数目恰巧足够五十五座驿站,把榜文装进竹筒中,准备亲自出城去追远征大军。
李嗣业刚把马牵出都护府的马厩,一名负责誊写榜文的胥吏追了出来,兴冲冲地说道:“李将军,又有商人来了,好像是从敦煌来的。”
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希望这次不是只来问问,能够成功谈妥一间驿站的修建。
李嗣业松开马缰,跟着胥吏来到侧院中,看到院子中站着一个矮壮的汉子,身后跟着三四名随从。这人跟丝路上的商人不太一样,竟敢把丝绸穿在外面,还是一件靛青色的缺胯袍。
见到李嗣业前来,此人恭敬又不失自矜地行叉手礼开口道:“敦煌张归,参见李将军。”
李嗣业拱手而笑:“原来是敦煌张氏,久仰久仰。”
张归哈哈笑了两声:“我对李会长可不止是景仰,你的凉皮配方,我至今没有尝到。”
哦,他想起来了,在长安的时候曾经办过一个美食协会,协会中出现过一个土豪会员,差点儿就把他的配方赚到手。想不到竟能在这里遇到,缘分还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
“如果这次你能够解决都护府的燃眉之急,我一定把配方交给你。”
张归笑着摇了摇头:“这次会长有心想给配方,张归却不敢要。”
“哦,这却是为何?”
“这次家中旁支族叔回到敦煌,亲自向族中长房提起安西欲用私人兴修驿站的事情,此事关乎我张家在丝路上的生意,长房大伯才派我过来看看,所以此事张归不敢以人情来做主,还请李将军见谅。”
“无妨,”李嗣业问他:“有哪些方面不满,或是哪些条件导致你不敢下决定。”
“别的没有,只有一点儿,安西节度使有权力更替,我们不敢与都护府做太长久的生意,否则朝令夕改,投入的钱财就可能打了水漂。”
李嗣业面无表情地摇摇头:”这个我可不敢向你保证,节度使任命事关朝廷大计,我们这些边地将领岂敢妄自猜测。”
“我们这些商人,想看到的只是安西都护府的决心和诚意,希望李将军能够理解。”
这个李嗣业明白,商人们的顾虑是一样的。他朝着张括再次施礼拱手:“请张郎在龟兹城稍待,我定会把新的公告榜文带回来。”
他立刻重新回到马厩,牵着黑胖出城,沿着大军行进的路线直追。他依托路途上的驿站,六十里路换一次匹马,七天之后到达了疏勒镇。
两万安西军在疏勒镇只休整了一天,已经向着葱岭进发。李嗣业在羯饭馆驿站换了一匹毛发厚实腿短却有耐力的高原马,朝着苍莽起伏的葱岭雪峰前进。
第三百零八章 葱岭宝藏地
慕士塔格山和青岭的山谷中曲折蜿蜒,地势时高时低,有时候他距离冰川只有几十米,能够在夏季感受到冬日的寒冷。
穿过两座山峰后,地势才逐渐低落,被千年的寒冷冻结的硬土逐渐消失,出现了长满绿草的盆地。李嗣业总算来到了葱岭的宜居地带。
徙多河岸边已经修建起了粮仓,并且有辅兵在此负责看顾装卸粮食。
节度使的六纛飘扬在守捉城上空,城前排列着军阵,并没有安营扎寨的迹象,看这个样子田仁琬是准备一鼓作气到达特勒满川,唐军将士的士气还算高涨,并没有出现旗帜倾斜现象,无论是旗官手中的纛旗牙旗,还是骑兵身后的背的号旗,伍长什长身后背的旆旗,都如青松一般或高或低耸立在城池前草场上。
田仁琬在守捉城墙上眺望远处葱岭雪山,东南方是喀喇昆仑山脉,西南方是兴都库伦山,唐人给这两座山起名字很简单,分别称之为冰山和大雪山。正如李嗣业所说,此地离连云堡的直线距离很近,不超过五十里,但他不可能带领军队从笔直陡峭的雪峰上翻过去,所以只能在两座大山的夹缝中迂回曲折,选择海拔较低的山峰去跨越,这个路程估计有三百里或四百里。
他把视线从远处收回来,这次给他意外的不止是远处的山峰,还有脚下这座守捉城,这简直是一座宝藏小城,不敢想象葱岭如此苦寒的地方,竟然有如此富庶的小城,城中不但有酒肆,有成衣店,有识匿人的手工摊子,就连五识匿的国主都把别宅建在了这里,城中富足安乐的生活让他联想到武陵的桃花源。上次他亲自到葱岭观察敌情时,就路过这葱岭守捉,只不过把它当做了一座普通的守捉城,谁知道它的内里乾坤竟是如此奇妙。
更让他意外的是,葱岭守捉使于构为远征大军献上了五千件棉袄,在他即将带领军队翻越海拔六千米的雪山前,这些棉袄可算是雪中送炭。唐军兵卒们虽然各自准备了冬衣,但这些旧棉袄破烂不堪,棉花透出衣角,有些已经结成了硬片。有了这样一批棉袄,他们的抗寒能力将大大增加。
守捉使于构被带到了田仁琬的身后,田中丞望着远处雪峰豪气勃发,感慨良多,抬头说道:“于守捉使,你为大军献上抗寒的棉袄,这次远征无论能否成功,你都有大功。你这么些年待在葱岭守捉,殊实不易,我想为你挪个地方,你想去哪儿,都可以向某提,只要不是太过分,我都能答应你。”
于构面色古井无波,低头恭谨地叉手道:“启禀中丞,卑职并不想去别的地方,我只想留在葱岭守捉。”
田仁琬稍显惊讶地回头看了他一眼,问:“为何啊?此地苦寒,毫无升迁之望,你为何还要留下来?”
于构稍稍抬起头来,看着蜿蜒流淌清澈的徙多河,看着河边茂密的棉花田,脸上充满幸福的光泽:“中丞可能不会相信,我已经喜欢上了葱岭,离不开这个地方,更离不开脚下这座小城,虽然它不过人口数千,但卑职能让他们过上幸福安乐的日子,便已经是此生最大的满足。”
田仁琬发出了爽朗的笑声:“我才我是不相信,不过现在相信了,如果不是天寒地冻,这里定然是另外一个世外桃源。只是我又该如何赏赐你。”
“献上棉被,并不是卑职的功劳,而是葱岭守捉所有军户,所有喝盘陀族百姓的功劳,如果中丞想要给予赏赐,就请把赏赐给予他们吧。”
田仁琬点了点头,他知道该赏赐他们什么了,等到远征归来,他将会兑现承诺。只是身后这个人有点可惜了,能将葱岭守捉这个高原上的贫穷守捉,变成一方富庶小城,此人确实是个人才。
“能在葱岭种植棉花,还能动员军户制成棉袄,你的才能不容小觑,待在这个地方委屈了。”
于构摇头笑了笑:“中丞,不,不,这不是我的功劳。”
“嗯?”
“这一切都是我的上任守捉使李嗣业所为,在他来葱岭上任之前,这里不过是个只有百名唐军,几百名军户的破烂土城。他上任伊始,便主动拉拢附近的五识匿国,在葱岭守捉城内组织集会,又亲自去龟兹城找来棉花种植商,请他指导军户们在徙多河岸上开垦棉花田,种植棉花,在秋冬季节制作成棉袄,然后派人翻山越岭运到疏勒、龟兹城卖出,不过两年时间,葱岭守捉便成了你眼前所见的这个样子,而我,只不过是继续让他的成果运转下去。”
“李嗣业?现任跳荡营押官,中郎将李嗣业?”
“没错,正是他。”
竟然是李嗣业,现在这样想,倒是显得尤为合理了。他能够剑走偏锋,想出招揽商人为都护府修建驿站的方略,看来这份才具早有迹象。
“哈,这个李嗣业,本中丞正好认识,可惜啊,远征葱岭没有带上他。”
他的话音刚落,便有一名亲兵从门外跑到城墙下禀报:“禀中丞,中郎将李嗣业求见。”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不管他是为何来到葱岭,此刻突然出现在他田仁琬的身边,这算不算一种心想事成的吉兆。
田仁琬大喜。
“让他过来。”
李嗣业背着竹筒来到城墙下,叉手躬身说道:“末将李嗣业参见田中丞。”
田中丞对他多了几分了解,好感度直线上升,背负双手面带微笑说道:“李嗣业,你不是留在龟兹协助夫蒙都护承办驿站事宜吗,怎么突然跑到了葱岭来?”
“卑职快马赶来葱岭,正是为了承包修建驿站一事,安西等地的商贩担心都护府朝令夕改,所以卑职从带着新告示榜文来见田中丞,希望田中丞能用印绶告示上盖章,表明四镇节度使对此事的大力支持。”
田仁琬尚未说话,节度使押衙官毕思琛站在城墙下发出了痛斥声:“李嗣业,你倒是好大的胆子。四镇节度使之印绶,是为了授功加官,向陛下报功报捷盖印公文,不是为了让你取信与一帮之市井小人,他们有什么资格接受节度使印绶告示!岂不是抬举了他们?”
李嗣业倒是没有想到,阻力并非来自于田仁琬,而是田中丞的亲信毕思琛,这简直就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了。
不过他早有应对好的话语:“末将此来,不是为了借印绶取信于谁,而是为了都护府的驿路早日正规顺畅,况且有心与都护府做生意的不止是商贩,还有沙洲敦煌的豪族大姓张氏和索氏。且我大唐百姓绝无高低贵贱之分,自当一视同仁,重新贴出的张榜,豪族可以参与,普通商贩也可参与。”
毕思琛还要进行辩驳,却被田仁琬伸手给制止了。
“你为了在区区五十五张告示榜文上盖上某的印绶,不惜一路从龟兹旅途奔波来到葱岭,实在是精神可嘉。印绶是死的,人才是活的,你接触商贾虽然有**份,但这正是成事者不需小节,稍后我便派身边随从为你盖印。来,来,你先到城墙上来,你曾经在此地经营两载,我倒有些问题要问你。”
李嗣业郑重地朝田中丞叉手行礼后,转身从阶梯上爬上了城墙,田仁琬指着远方山峦,对他说道:”此番来葱岭,有颇多收获,最大的收获边是发现脚下这个神奇的小城,还有……李将军对某此次远征,有何妙策献上?”
他其实并没有什么妙计,远征小勃律这种对唐军体力,技战术水平有考验的战争,靠几句亮嘴皮子的话,根本无关大局。全凭将领的个人能力和微操手段,实实在在拼的是技术。
幸好他对吐蕃军队有一些了解,主动叉手对田仁琬:“吐蕃军中有九庸一桂的说法,一个五千人东岱中,真正的作战力量便是那五百的桂,剩下的全是廉价的庸护持,只有把吐蕃军中的桂打垮消灭,才能重创敌方的力量,至于廉价的庸护持人员,唯一的价值便是用来消耗。”
第三百零九章 听风声辨形势
田仁琬揪着胡须沉吟良久,突然回头问李嗣业:“你何以知道得如此清楚?”
“末将在葱岭守捉担任守捉使时,曾与吐蕃军一个千人队有过交锋,正是因为此役,末将才由葱岭守捉使升迁为昭武校尉。”
“他们的战术如何变化多端,都万变不离其宗,利用人数众多廉价的庸护持来迟滞敌方的进攻,消耗对手的战斗力。桂射手们则在对手呈现疲态的时候,发动雷霆一击。撤退的时候也是,桂射手先行撤退,庸护持们被当做弃子保全精锐。”
田仁琬轻蔑地哼了一声:“战者,拼的是士气,拼的是上下同欲,上下同心,这帮吐蕃蛮子以奴从为军。这些人肯实心作战吗?这些人有士气可言吗?一旦遭遇必然是一触即溃,奴从的溃散会影响吐蕃精锐部队的士气,我军势如破竹,管他是精锐还是奴从,全部一锅端掉!”
田中丞的战争还停留在理论层面上,他所剖析的敌我双方强弱看似明晰简单,但实际上并不是那么回事儿。
李嗣业委婉地劝谏道:“中丞,庸护持并不只是奴从军这么简单,他们更是桂射手们的雇从,这种关系并不只维持在战时,即使在平时,桂射手也对庸护持有支配权,这是主人和奴隶的关系。吐蕃军中还有一种奖惩制度,英勇作战斩获颇多的庸护持,是可以升格为桂的,所以就使得他们虽然地位地下,却作战勇猛,中丞万万不可轻视。”
田仁琬笑着摆了摆手,点头说道:“你之所言确实有几分中肯之处,某一定会详加斟酌,此番远征某若不能毕全攻与一役,拿下孽多城,绝不搬师。”
李嗣业一听对方说话的口气,就知道田仁琬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他自然也不会坚持己见强行劝谏,引起对方的不快就得不偿失了。
公告很快盖上了印章,李嗣业也躬身叉手向田仁琬告退,田仁琬伸手搀扶起他的双臂,低声说道:“李嗣业,你才具非凡,真想把你归入军中,与某共同远征小勃律。只是军令已定,不易变动,况且夫蒙都护坐镇后方,我不能把他最得力的人才给抽走了,对此我只能深感遗憾,你走吧。”
田仁琬轻轻拂袖,转身又望向了远处的喀喇昆仑山脉,李嗣业只好叉手告退,转身走下了城墙。
他带来的五十五张告示,由田中丞的随从亲自掌印,盖上了通红的印记。这位随从又亲自将卷起的告示榜文,递到了李嗣业的手中。
随从笑容可掬地对李嗣业拱手说话:“节度使的印绶,本不该用于公告榜文,更不能用于取信那些下九流的商贾,之所以拿出来给你用,不止是因为有敦煌张、索二姓参与其中,更是因为田中丞对你有偏爱之嫌,完全是看在你的面子上,这份恩遇简直让我嫉妒啊。”
他实在是不明白了,凭啥一个个都看不起商人,商人吃你家大米了?
还嫉妒我,田仁琬所谓的恩遇对我来说无关紧要,我要的是自身的强大,而不是攀附某某人。
李嗣业叉手笑了笑:“言重了,嗣业也只是实心用事,不敢怠慢罢了。”
他牵着黑胖出城,站在城门口回头望着守捉城,心中暗自喟叹,这里是他安西梦开始的地方,可惜来去匆匆不能久留。
于构亲自送他到门口,两人并未做过多的言语交流,但彼此都心知肚明。田仁琬看到的只是葱岭表面上的富足,守捉城藏在地底下的东西,更是超越他的想象。
“主公,真希望你能抽出时间回来一天。”
“于构,别这么叫我,万一让别人听见了,不好。”
于构看了看左右无人,才走近李嗣业身侧低声说:“吐蕃人贡觉赞依然被关在地窖里,宗吕现在很乖觉,我们会面的时间已延长至一个月一次。主公,此次田中丞带大军远征,是否需要这宗吕做内应。”
李嗣业思虑片刻,低头说道:“也不知道此次安西军远征会打到哪种程度,让他尽量避免与唐军正面接触,在不暴露的情况下,可适当给唐军提供便利。”
“明白了,明日便是再次接触的时日,我会亲自去吩咐他。”
……
龟兹跳荡营的三个团属于中军,此刻就在葱岭守捉城前列阵,虽然混杂在诸多部队中,但只要一看旗帜,就能够把他们给找出来。
李嗣业时间紧急,没功夫去找下级训话,更何况跳荡营暂时拨在马磷将军管辖下,他就不必过去亮这个相了。
三位校尉也同时看见了李嗣业,赵从芳刚要过去拜见,被仇栾一把拽住了肩头:“你这个时候干嘛去,等着当倒霉蛋吗?”
“此话怎讲,他好歹也是我们龟兹跳荡营的押官,你这个时候不去拜见,让他给察觉记住,不怕将来要给我们小鞋穿?”
“你啊你,一点儿都不懂听风声,辨形势。”仇栾语重心长地问他:“你知道他干嘛来了?刚来怎么又走了?”
“这我哪里知道去?”
“这么简单你都看不出来?”
仇栾脸上显现出一丝讥诮笑容:“亏你在军中混了这么久还毫无长进。他快马加鞭前来葱岭守捉,是希望能见到田中丞,加入到远征小勃律的队伍中。只有这样,他才能重新找到立足之地。但眼下看来,他根本没能见到人。别人都在军中效力,只有他被留在了后方,前途必然是一片渺茫。”
“这跟我们去见他有什么关系?”赵从芳疑惑不解地反问。
“呵,你岂能不知墙倒众人推的道理,如今他已经失势,谁要凑过去谁跟着倒霉,你我还是避嫌为好,万一将来被跟他不对付的政敌给看见,你我这种小校尉怕是连前程都给毁了。”
赵从芳总感觉仇栾太过危言耸听了,偏偏他自己就有被害妄想症,此话听起来倒有几分道理,好像他要是跑过去叉手拜见,会有无数道阴冷的目光注视在他们身上,会真的被当做李将军的同党。他只敢把目光偷偷地瞄过去,李嗣业已经翻身上马,身上背着竹筒远去。
失势的感觉真是凄凉,给李将军送行的只有一个小小的葱岭守捉使。
……
于构沿着河水的上游,牵马进入山脚下的洞中,身体的阴影挡住了照射进来的光线。
一个把发辫盘在头顶的吐蕃武士站在他的对面,腰间挂着阔刃刀,青黑色的氆氇长裤,蜡黄微红的脸上盘绕着阴影。
于构说:“少无适俗韵。”
宗吕:“性本爱丘山。”
“误入尘网中。”
“一去三十年,真逑麻烦,我们在这几年里已经见面数十次,何必再弄这些文绉绉的东西,你想知道什么事情,我告诉你便是。”
于构似笑非笑地问他:“来的路上,有没有碰到唐军的先头部队?”
“唐军先头?”宗吕神情震惊:“唐军已经开始要夺回小勃律?”
“没错,我家将军要你尽量不要与唐军交战,避开锋芒,在不会暴露被发现的情况下,给予唐军一些便利。”
宗吕苦笑了一声:“如今我就在连云堡中,还如何避开唐军?至于给唐军提供便利,我只能看情况了。”
“正是如此,”于构将双手捅在袖子里,低声说道:“这次田仁琬远征小勃律,没有李将军参加,所以你不必发挥作用,无论是哪方面都不能有,乖乖地当好一个旁观者,这场仗跟你没有关系。”
“是。”宗吕低下了头,他注定无法逃脱被摆布的命运。
第三百一十章 协议条条款款
安西都护府的兵曹公廨的大院内,已经有三十多人揭了告示榜文,前来签署个什么驿站建造使用协议。这是李嗣业将军创造出来的新鲜事物,叫起来倒是有几分拗口。
李嗣业依旧呆在屋檐下,铺着羊毡盘膝就坐,手中端着茶碗对众人高声说道:“签字按手印儿之前先仔细看看协议,看看里面的条条款款能不能做到,一旦签了字按了手印儿,你们将来若是违背了上面的条款,都护府可是要追究你们的责任,收回驿站的。”
一名圆脸商贾手中捏着协议来到李嗣业面前,躬身叉了个手,陈恳地问道:“李将军,这其中有一条鄙人不太清楚,特来求问。”
“但问无妨。”
“协议上面的第六条规定,商建驿站必须在左右路线上树立长达十六里指路标杆,并在上面写明里程数,并标明下一处驿站的名字,两里树立一杆,那十六里就是八杆,这些指路的杆子由我们来建,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
“建这些指路杆,不就是为了方便你们这些商旅么?夜晚行路,只需沿着杆子箭头所指放向,就能够找到驿站,出这么一点儿的钱,值得!”
“但丝绸之路中道上还有许多官建驿站,它们之间并没有这些杆子……”
李嗣业打断他的话说道:“你放心,过不了多久,整个安西的交通要道上,都会有这种东西,你们按照协议上前十六里、后十六里进行埋设。看见这个要求了吧,杆高五丈,上面标明上一站及下一站箭头方向,标上里程。区域内若有什么特殊危险,还必须埋设警告指示牌,比如说大虫出没路段,山匪出没路段。”
商人又问:“你看,这下面还有一条,于阗道大漠戈壁滩上,不但要有指路标杆,还必须标明最近水源点的方位距离,每个戈壁中的驿站内,必须有十二时辰之内可供百人及牲畜饮用的水井。”
“这水井可就不好挖了,一旦找不对位置,就算挖个百尺休想见到水,更何况要有一天供百人饮用的水量,都护府这一点儿就有点儿太苛刻了。”
李嗣业乜着眼睛指着上面道:“这有什么苛刻的?在大漠戈壁修建驿站,最关键的就是水源,没有水建驿站有什么用?你看看这个,在驿站的选址方面,都护府已经给了你们格外的宽松条件,戈壁滩上的驿站无需严格按照三十里一驿的间隔,可以放宽至四十里,就在这十里的范围内,选择有水源的点或者有地下水的点,都可以。”
商贾无奈地点了点头,连忙去找胥吏签署协议。按照安西都护府的规定惯例,越早签署协议的人,是有优先选择驿站方位资格的,比如说羯饭馆驿站和莎车驿站之间就有六十多里的空当可修建一驿,这里可是与中道和南道之间的交汇点相距很近,相当有地利之便,能够选址到此处的人,多半是要发大财的,可惜被敦煌张氏给抢先盘了下来。
张氏在丝绸之路于阗道上选择建驿站自有其目的,他们一口气吃下了五座驿站的建设经营权,平均分散在大漠上,是为了其中的永久货栈。他们家主营天竺的胡椒生意,深受流窜在大漠上的沙匪之苦,每年几乎有一半货物落在沙匪手上,运货伙计们的死亡率也高的吓人,能在大漠上有五间依托朝廷驿站的货栈,可使得运货的风险大大降低。
只是近年来由于小勃律国成为吐蕃臣属,葱岭以西二十余国不再向大唐进贡,香料的商路也被阻隔,每年运过来的胡椒不足往年两成,根本无法满足长安达官贵人的口腹之欲。
他张氏也只能想办法降低在半路上的损耗。
所有的协议都是一式两份,一份留给商贾,一份由都护府保管。张归怀揣着其中的五张,来到李嗣业面前致谢。
“你弄的这个协议,看上去要比我们商人之间互相签署的凭证要周密的多,只不过这里面的甲方乙方,看得我有点头晕,幸亏本人念过几天私塾,不然还真搞不明白。”
李嗣业笑盈盈地点点头,面朝张归,还有这些站在院子中的商贾们说道:“协议已经签署,各自可以回去,立刻筹备人马和材料,只要手持协议,可以在安西各关卡顺利通行。所需图纸和建筑规格也已经交到诸位手上,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只要都护府能办,便可一并给你们办理。”
李嗣业话音一落,众人便哑了声音齐齐呆立在当场,他们其实是有要求的,但这条要求安西都护府定然不能答应,反而会让李嗣业尴尬。
“怎么了?”李嗣业站立而起,疑惑地问道:“张归,既然有要求,提出来便是,为何都不说话了?”
张归身体站得笔直,朝李嗣业躬身叉手道:“其实我们是有要求的,于阗道上沙匪横行,我们若要在大漠上修建驿站,需时刻提防沙匪来袭。雇佣刀客会增加成本,起到的作用却微乎其微,我们只希望朝廷能派出一支数百人的军队进行剿匪,给我们修建驿站提供保障。”
这个要求……眼下是有点儿困难,田仁琬调集了一万九千余人远征小勃律,留在安西等地驻守的唐军不过四千人,分散在安西四镇和各城各守捉,几乎抽调不出兵力进行剿匪。虽然周围的城池中有负责管理治安的官捕,但这些人维持秩序还行,但要在大漠中与沙匪缠斗,估计是起不上多大作用的。
别说是现在这个时候,就算安西没有战事的时日,都护府对于活跃在大漠中的沙匪也无能为力,沙匪在分散为小股武装在沙漠中流窜,想把他们找出来一个个消灭掉绝非易事。
李嗣业犹豫片刻,对众人说道:“虽然田中丞远征小勃律,安西四镇无兵可用,但李嗣业可以向夫蒙都护请求,并愿意亲自带一支劲旅,到大漠戈壁剿除匪患。”
“若是如此,我等谢过李将军!”
众商旅齐齐躬身下拜。
……
夫蒙灵察跪坐在案几前,惊讶地抬起头来:“你要到图伦碛戈壁中剿匪?”
“于阗道上的商贾们修建二十三座驿站,需要动用到大量的人力物力,这些人的性命时刻受到沙匪威胁,若不能消除威胁,驿站也迟迟无法建成。”
夫蒙叹了口气道:“田中丞远征小勃律,带走了安西四镇大部分兵力。不说别的地方,就连这龟兹城中,如今总共只剩下六百余人,其它地方也是一个蕨菜一个坑,我无人可调给你。”
李嗣业早就预料到是这样的答案,但他心中早有决断,叉手毅然对夫蒙灵察说道:“末将身边有二十多人,从拨换城开始就一直跟着我。请都护下令,我愿意带这二十多人远赴大漠,清剿沙匪。”
“二十多人!你不要性命了!”
夫蒙灵察重重地伸手拍击在案几上,伸手指着他,训斥的话却说不出口,只好无奈地说道:“等田中丞带大军搬师归来,你可直接带你麾下的跳荡营前往图伦碛。”
“都护,如今已是七月底,田中丞远征归来,恐在十月之后。碛西一过十月,便会天寒地冻,不再适宜修建,沙匪也会龟缩起来等待明年,这一等可就是一年。”
夫蒙灵察可能还不知道,明年与今年是一个分水岭,是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过渡,长达二十九年的旧历开元盛世即将结束,而新的年号“天宝”将昭示着大唐开始步入一个颓废奢靡,逐渐走向衰落的时期。
这是李嗣业心中的危机感在作祟,天宝元年,所有危机的苗头都已经开始茁壮成长,李林甫权倾朝野,安禄山开始成为节度使,杨家开始炙手可热,他也必须有所成就。既然田仁琬远征小勃律不会成功,那他必须在别的方向有所建树,所以今年安西的驿站必须建成,沙匪也必须被剿灭。
“你说的对,一等就是一年。”
夫蒙灵察提笔,在纸张上签署下军令,命李嗣业带亲兵一干人等前往于阗道上剿匪,为商修驿站保驾护航。
“多谢都护,”他接过军令,转身退到书房门口,刚把隔扇门拉开。
“等一下!”夫蒙灵察抬头恼声说道:“堂堂的四品中郎将,身边怎么能只带二十人奔赴大漠,我把亲兵旅调给你,白孝德由你调遣。”
“这万万不可,都护,亲兵旅是你的亲卫,如何能够离开都护府?”
“你不必操心这个,即使没有亲兵旅,龟兹城中还有三个城防团。带着我的鱼袋作为凭证,去吧。”
李嗣业躬身叉手,上前接过鱼袋,才又缓缓后退,转身推开了隔扇门,大步离开了府堂。
夫蒙灵察推开书房窗扇,望着远去的背影哼了一声道:“堂堂的中郎将,手执九尺陌刀去剿沙匪,这不是杀鸡用牛刀吗?”
第三百一十一章 黄雀在后
大漠戈壁的尽头,烈日烤得地面上的碎石干土都有些烫脚,地表上很难见到什么植物,一些生命力顽强的蒿草也蔫了吧唧地趴在了地上,在戈壁滩上广袤的无人区行走,能在地平线见到一棵孤零零的胡杨树,都会让人惊喜万分。
一支规模较大的商队在戈壁滩缓慢行进,前后有几十匹驮马,中间夹着两辆宽大役车,车上载着许多羊毡盆盆罐罐等生活用品,好像是要举家迁移似的。
此时天高云淡,四野静寂,空气中微风也无,只有烈日烧灼。
车轮辚辚声丈量着大地。
远处起伏的山岩背后起一阵烟尘,数十匹瘦马奔出,沙匪们手中挥舞着板刀,口中发出呜噜噜的怪叫声。
“是沙匪!快跑!”
牵骆驼的伙计扔脱了缰绳,把大包裹背到了肩头,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往远处奔逃。
商队首领经验丰富,立刻对众人喊道:“不要跑,都别跑!沙匪要的是财物,我们的货物不值钱!”
一些人还是乖乖地牵着骆驼蹲在了地上,并尽量借牲畜宽大的身躯挡住自己。不得不说有时候这种鸵鸟政策还挺管用,只要主动把钱货扔出去,悍匪们没必要把你从牲畜后面拖出去砍几刀。
沙匪头目头戴尖顶毡帽,黑胡子长而密,颧骨高而双眼深邃,外貌跟笨拉瞪有些相似,但眼神比那个还凶狠。
商队首领主动走出队伍,朝着头目叉手告饶:“大柜,我们此行运的不是财物,求大柜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去。”
头目不爱说话,负责恐吓沟通的是身边的二柜,此人眼睛小,脸干巴瘦,一看就是刁钻难缠的角色,声音如同尖细的长线。
“不是财物,还能有别的东西?呵,没有钱财,你们来大漠做什么?”
商队首领慌忙让人从骆驼上把货物卸下来,尽是一些木模板和泥铲刀,还有一堆的铜钱,这是过路孝敬。
二柜对这些小钱嗤之以鼻,当然不肯善罢甘休,盯着地上的工具问道:“运这么多筑房工具做什么?你们要到哪里去版筑?”
一个伙计嘴快了一点儿,顺嘴秃噜了出来:“要去大漠修驿站……”
商队首领回头瞪了那伙计一眼,但说出的话已经灌入到贼人的耳朵里。
二柜发出干哑的冷笑声:“在戈壁修驿站,原来传闻是真的,你们若是把驿站修得串联起来,嘿嘿,我们还有日子可过吗?”
沙匪头目不说话则已,一说话便是心惊肉跳:“那就把这些人杀掉,全部弃尸荒野,把朝廷准备商修驿站的消息告知其他绺子。”
众人惊惧失色,商队首领的脸色也变得惨白,沙匪们面无表情地从腰间抽出板刀,他们即将要杀人的时候,并未有狞笑等精彩表情,只是因为屠戮次数太多,兴奋阈值调得太高,砍头什么的已经调动不起情绪。
众商贩跪在地上连连求饶,口中哭诉着家中上有老,下有小,求放过一类的,以为这样就能唤起这些人的恻隐心。
“动手!”
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戈壁滩的秃石背后冲出一队人马,好像是刚刚埋伏在那里一般,直接朝着沙匪的后路包抄过去。
沙盗头目瞪大眼睛,惊疑地扭头望过去,把板刀横在胸前大声说道:“这是哪家绺子这么不讲规矩!竟然敢朝着我们的后面抢货!坏了江湖道义!传出去所有的同行都会来抄你们的屁股!“
一个独眼汉子结巴地说道:“好像不是同行!是唐军!”
他能够看清的时候,所有人都看清了,那银青色反光鱼鳞般的甲片,悬挂在马侧的反曲角弓,还有挎在腰间的镔铁横刀,这些都是唐军的制式装备,让沙匪们都为之心悸。哪个男人的梦想里没有过一把横刀,他们的同行里有不少在唐军中混过的老人,手中的横刀有豁刃的,断裂的,依然牛气哄哄,还有人熟铁打造出仿冒品,真正镔铁材质的包钢横刀,只有在军中才能有。
“竟然有官府保驾护送!好牛气啊。”
头目抬刀指着站在地上的商贩,狠狠地咬了咬牙!
众商贩伙计内心早已喜出泪花,但这个节骨眼儿上乐极容易生悲,有唐军保佑是咱们福大造化大,表现得太欢乐跳脱还是很容易死的。难保这帮残忍阴暗的匪徒会不会临死前疯狂拉垫背,所以适度表现出茫然的僵尸脸,才更容易活下去。
头目抖起瀑布般的黑须大喊了一声:“撤!”
但这个时候喊撤退已经有些迟了,百余唐军在拦在他们后方已经拉出长线,看样子是要把他们这些沙匪一锅端,大宛马踏起的尘土如浪般浩浩荡荡,铁甲在奔驰中发出咵咵拍击声响,清一色的乌锤铁甲在沙匪面前形成了铁的壁垒。
沙匪头目的脸色尤为煞白,这好像不是戈壁滩上那些孤城中甲胄残缺的驻守兵卒,而是安西军中装备最为精良的长征健儿,安西军的精锐不是已倾巢而出去搞吐蕃人了吗,为何会出现在这戈壁滩上?
匪徒们惊恐地拽着马匹向后收缩,他们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会遇上最精锐的唐军铁骑,难不成前些天抢劫商队的时候,误杀了哪个西域小国的王子?
李嗣业手提陌刀拽着马缰,黑胖的马蹄在空中扬起,把主人最威风的一面张扬出来。
他披挂着银青色山文甲,身后一袭白色披风,目光冷漠地注视着这些沙匪,身边一字排开分别是段秀实、白孝德、燕小四和田珍、藤牧。
头目低头瞅了一眼身边的二柜,命令他出去交涉。但这位二柜心中惶恐,害怕被当做出头鸟被一个照面射杀,迟迟不肯拨马出去。
“快去!”头目手中按着板刀,怒视着二柜威胁道。
一边是大柜的提刀威胁,另一边是虎狼一般的安西军,二柜无从选择,他只好咬咬牙硬着头皮顶了上去。
“驾!”
他刚拨马冲出队列,便高举起双手,缩着脖子颤抖着喊道:“军爷!别放箭,别放箭!”
“我们都是苦命人呐,走投无路才从了匪在大漠中讨生活,希望军爷们能给条生路,我们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他说出这样卑微屈膝的话,把大漠悍匪的尊严抛得一干二净,身后的沙匪虽然低头感觉羞耻,但没人敢声张,在性命面前尊严算什么。
李嗣业皱起了眉头,后面这帮商贩是怎么回事儿,不赶紧逃离此处难道还想着观战?待会儿动起刀枪投鼠忌器再误伤了你们!
二柜一看李嗣业的表情,心跳急剧加快,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慌忙磕磕绊绊地开口:“军爷,不,唐军爷爷,我们不敢与各位作对,更不敢再打驿站的主意,还请高抬贵手!”
这边儿商队首领已经归拢好了队伍,呵斥那些犹豫着停留在原地,想看打仗的活计:“楞瓜,看啥看,赶紧走!”
伙计们拽着骆驼,一边回头张望,小声嘀咕道:“没见过唐军打仗,就想看个新鲜,回去跟他们吹牛。”
“看个瓢子!刀剑无眼没听说过吗,别看戏看得脑袋都没啦!”
首领在伙计的屁股上踹了两脚,驱赶着他们往戈壁滩深处而去。
第三百一十二章 乏味的砍柴
沙匪头目察觉到了诡异,唐军既没有动手,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他们在等什么?
他猛然扭头往身后去看,商队已经开始逃窜,这片空旷的戈壁上再没有什么能干扰到唐军。
他惊惧地回过头来,脸颊上已经流淌下滴滴冷汗,二柜还在前面傻傻地求饶,你现在就算给人下跪,都逃不脱一死!
果然。
李嗣业冷酷地挥手下令:“挽弓!射!”
唐军与沙匪之间的距离,正好是角弓的一箭之地,一百多人齐齐将角弓拉做满月,弓弦震发抛射而出,竟有十多名沙匪从马背上掉落下来。
唐军一轮齐射之后各自寻找目标扣弦射杀敌手。段秀实不愧是神射手,无论挽弓还是玩弩都是内行,第一箭便将瞪大眼睛的二柜喉咙射了个通透,血淋淋的箭头从后颈上穿了出来,扑通出声掉落在马下。
沙匪们胡乱挥刀拨打着箭矢,第一反应就是拨马逃窜,以为逃出角弓射程就能存活。
头目举着板刀大吼出声:“不能跑!跑不脱的!”
“冲哇!冲过去杀一个就是赚头!”
多数悍匪们口中发出呜哇的喊叫,提着板刀朝着唐军骑兵线疾冲而来。
李嗣业继续冷酷地下令:“后退五十步,继续射。”
“驾!”
他们动作一致调转马身,保持着队形纵马奔出五十多步,勒住缰绳直接从马背扭腰回身,张开角弓再次齐射,又有十几名山匪从马背上掉落下来。
沙匪们冲锋的路途上也张开了杨木弓向唐军攒射,无奈对方有铁甲傍身,几乎没有任何伤亡。
沙匪头目赤红着双眼,右手提着板刀,左手揪着马缰,俯身几乎贴在马背上,他的两肩上各插了一支箭矢,血流如注。
他不知道身后还跟着几个人,这些都无关重要了,他要拼着身死把唐军的大官干掉,拉着他当垫背一起下地狱。
“啊!杀!”
段秀实轻松地将箭矢搭在弓上,猛然拉满,把跟在头目身后冲锋的沙匪射倒。
燕小四射出连珠箭,将另外一名沙匪从马背上掀落在地。
头目双目欲裂,右手横端着刀锋,这条冲锋的路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即使无法杀掉唐将,也要用这一身悍勇热血泼他满身,骇他个头晕目眩。
李嗣业总算颦起了眉头,开始凝视这个向前冲锋的匪首,手中陌刀的刀头向前,准备收割此战的最后一颗人头。
白孝德突然从后背上抽出短枪,捏在手中颠了颠,挥臂掷出。
嚓!
枪头在马颈上擦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刁钻地刺入了头目的肚腹,直接从后背开洞,枪头枪杆上糊满了血浆。
马儿痛嘶一声直接转身掉头回跑,把头目扔在了马下。
他挣扎着往前爬动,似乎还在执著临死前无法完成的目标,爬到了李嗣业的马蹄下,断掉了最后一口气。
李嗣业扭头瞪了白孝德一眼,对方则以嘿笑回应。
他收回丝毫没有沾血的陌刀,将刀头贯上刀鞘,低头看了看地上的沙匪头目道:“此人也算是个一腔血勇的汉子,可惜了。”
他对众兵卒下令道:“打扫战场,把能用的箭矢都收回来!这里离于阗城有三百余里,想得到补给得等半个多月。”
“燕小四,带十人去追击逃掉的匪徒,切莫追得太远,超出十里迅速折返。”
小四在马上叉手:“喏!”
“你们几个,跟我来!”
李嗣业以身作则,顶着烈日带领着众人在尸体上捡箭,遇到没死透的,也懒得补刀了。在这百里无人烟的戈壁荒漠中,半死不活与死人一样,最终都是曝尸荒野。
田珍蹲在地上,从尸体上拽起一根箭矢,这具尸体倒抽冷气发出呻吟,他却置之不理,还叹了口气。
“老子堂堂飞骑尉,不能到小勃律建功立业,却来大漠戈壁收拾你们这帮杂碎,真他妈窝心。”
说完他拔箭的动作也因负气而过分用力,痛得半死的沙匪咬着牙关闭了气。
他把箭矢扔进了箭壶中,站起来抽出腰间横刀,怜悯地看了趴在地上的沙匪一眼,甩手斩了下去。
李嗣业就在近旁,听到了他的抱怨笑着道:“咋了,有仗打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的。”
田珍指着满地的尸体哼道:“这是打仗吗?是打仗吗?这特么是砍柴。”
也无怪乎田珍抱怨,李嗣业所带这一百多人里,有勋官在身的就占了三十多个。剩下的七十多人也都是百战悍卒,不然也进不了夫蒙灵察的亲兵队,在安西军中也是最拔尖的那一拨儿。看看白孝德、看看段秀实、还有田珍、燕小四、藤牧,他们嘴上虽然不说,心里面却是怀有郁闷的。
跟我们同等级甚至比我们低级的人都去开荒小勃律副本了,你却带着我们新手村戈壁沙漠里刷一级小怪,无论经验还是功勋都刷不上去,你看这可咋整。
李嗣业拄着陌刀叹了口气,环视着众人说道:“兄弟们,任何事情都是需要人去做的,剿灭沙匪不只是为了立功,而是为了于阗道驿路的健全,为了给戈壁中行商的大唐百姓保驾护航。你们来到安西,难道只是为了功勋?我大唐军人守土开边的职责是什么,难道仅仅是为了给朝廷诸公添上一笔拓疆万里的美名?”
段秀实走到他身边,小声地说道:“你说这些我们都懂,只是心里有些绕不开。还有,这话你可千万别跟别人说去,免得有心人给你扣上一个诽谤朝廷的帽子。”
李嗣业闷哼了一口气,才郁郁地说道:“收兵,到最近的驿站休整一下。”
……
李嗣业带兵来到于阗道戈壁滩的这些时日,四处出击,每天都有斩获,用的是最简单钓鱼执法的路子。暗中派人跟着进入戈壁的商队,一旦有沙匪围上去,直接抄后路来个反包围,打对手个措手不及。
最初的一个月里,这方法确实管用,打掉了活跃在于阗道两千多里地的三十多股匪徒,斩杀一千多人。但到了九月份,残留下来到沙匪们都学精了,宁可化整为零窝在戈壁小城中,也不肯出来冒险。
这两个月大漠上的奔走的商旅们是最放心的,他们横穿千里不雇刀客,不带寸兵。自开元初年以来大漠上就从来没有如此清净过。这许多大商队趁着这个机会,不间断西出阳关,组成一支支数百人的商旅前往于阗,穿越葱岭前往波斯地区。
在无人区的大漠戈壁建驿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从寻找水源,挖井,到版筑,砌石架梁,困难程度倍增。一批批的工匠从阳关赶到碛西,用最简单的役车运送材料,大唐百姓们的创造力堪称神奇,短短三个月的时间内,已经有多数驿站竣工并且投入运行。
其中有一座修建在建德力河往东六十里处的驿站,因附近有一座风化形成的石尖塔,被命名为石塔驿站。
第三百一十三章 石塔驿闲谈轶事
星夜逝去,太白出东方,寅末卯初,石塔驿站。
此时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有三拨行夜路躲避烈日的商旅先后牵着驼马赶到了驿站附近,循着高高的指路杆上箭头所指方向,他们依次从驿站大门进入院子。
这座新建成的驿站占地面积近七亩,四周版筑砌成土墙,大门也按照城门的样式修建。前一刻还静谧得毫无人气的大院中,此刻已经吵成了一锅粥,有驼铃的叮当,有领队骂伙计的呵斥,还有遇到了老熟人的寒暄声。驿站中的驿夫们跑出来,喊哑了嗓子维持秩序。
“那个谁!你们这一队,把骆驼牵到东边儿的马厩里去!不用卸货!你们今晚不是还要赶路吗!”
“西边儿不是有货栈吗?能不能让我把货屯在货栈里?我给你们出钱,阳关那边儿还有一批货等着我们回去接!”
“不行,货栈已经满了!我们东家的货就占了一半儿!”
商队首领叹了口气,遗憾自己没有赶上商修驿站的好时候,等得到风声已经迟了。听说朝廷已经把大漠货栈的永久使用权给了商家,常年行商们的人们都知道,在于阗道的中段能有这样一间货栈多不易,可以用两支商队分头运送提高安全性,还可以调节季节性货物的价格。
喧哗过后总会恢复秩序,这些外穿皮毡内穿素绸的商贩们挤进了平顶屋大厅里,一个个蜷缩盘坐在土墩案旁,屋里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驿夫们托盘里端着怪味的油茶汤从人头上传递过去。
时而有人从怀中褡裢取出两三枚通宝递过去,高声喊到:“给我也来一碗儿!”
“好嘞!”
大漠昼夜温差大,夜晚行旅的商贾们冷得直打哆嗦,此刻脸前有一碗热油茶,升腾的白气氤氲着烘暖了脸庞,连带着把心都温热了。旅途中有再多的苦累,此刻也都是幸福的。
乡党们连说话的声音也和煦了许多,开始天南地北地胡谝,夹杂一些荤话,引起了众人会心的笑声,连空气也轻松了很多。
不知有谁提起了驿站的事儿,感叹着说道:“这次都护府搞商修驿站,可是给我们这些商旅带来了方便。”
“是嘞,是嘞。”一伙关中腔在那儿随声附和。
“岂止是给了我们方便,听说修驿站的商家将来也要大赚嘞,得了永久的货栈不说,这十年营运要赚我们跑商路的汉子们多少钱?不谈别的,就说眼前的一碗油茶,不就是炒面加羊油吗,一斤才不到三十钱,就能冲个二三十碗,一碗收我们五钱,你们再算算里里外外要赚我们多少钱。一年于阗道上有多少商旅行走,光卖油茶你们东家都要发了!”
“是嘞,是嘞。”
这乡党美美地舔了一口,对着来回跑堂的驿夫问道:“你说是不是,伙计?”
这驿夫高傲地抬起下巴,似乎在为自己东家的远见卓识感到自豪,还有一股得了便宜卖乖端着的那个劲儿,淡然说道:“你怎么不说我们东家修这座驿站花了多少钱,动用了多少人,光牦牛就累死了两匹,这买卖总不至于赔了就行。”
这乡党开始抬杠:“修驿站能花多少钱,俺们心知肚明,你们东家要两年赚不回来,我脑袋拧下来给你当夜壶,剩下的那八年纯粹全是油水。”
四周商旅们开始附和:“是嘞,是嘞。”
趴在柜台上算账的驿长闲下来,也探出头加入了论战:“你别光说我们,你们不也赚得流油吗,凡是这三个月在于阗道上行商的商人,哪个这几个月不是盆满钵满。往年你们运来碛西的货物,十趟就有八趟送到沙匪口中,剩下两趟遇到几个讲点儿道义的匪徒,直接给你们留一半儿。哪像今年,几十匹骆驼能全乎地把货拉到于阗,换成黄金、象牙、香料、地毯、运回长安倒手就是赚个几番。”
这乡党眯着笑颜拖长了声调:“唉,你说这话我不反驳。这可是十年不遇的大利好。这也蒙了咱们关中老乡,李嗣业将军的恩德。他身骑黑马,手持陌刀,仅仅带着安西军数百号唐军,就在于阗道上杀了七个来回,杀得那些挨千刀的沙匪屁滚尿流,尸横遍野。听说死在他手底下的沙匪就达好几千。”
“说得是嘞,安西都护府不管我们这些商路上的死活多少年了,自打开元初杜暹大都护修建于阗道驿站,出手清理过一次沙盗,往后的十多年,戈壁上沙匪横行,于阗镇的各任镇使都轻视商道重视战功,宁可去打突骑施人,都不愿意出手清理一下商路。现在多亏有了李将军,他亲率安西军百余精兵,给大漠戈壁上的沙匪来了个大清洗,我们这些商贩多少能有些活路了。”
“是嘞,是嘞,多亏了李将军能出手,我们才能赚钱。”
一个盘坐在墙角的商贾头戴毡帽,双手捅在袖子中眯着眼睛稳当地坐着,刚才一直没有插话,此刻突然开口问道:“听你们吹得这么邪乎,可曾见过这位李将军。”
“嘿嘿,”乡党干笑了一声:“我当然,没有见过,但我有一个表亲见过,他领着一支商队就差点儿遭了沙匪洗劫,幸亏李将军带着唐军从半路杀出,他们这支商队才人货得以两全。”
他瞟着眼角得意地转过身,问这位缩在角落里的商贾:“尊驾刚才有此一问,想来是见过李将军了?”
商贾捅着袖子抬起脖子高声道:“我当然见过他本人,而且还离得不远,算是看了个全乎。”
“嘁!吹牛。”
多数人对于这种话是不相信的,李将军来去匆匆如疾风闪电,如神龙见首不见尾,见过他的人只能远远地看个大概,哪容易这么近看到。但是不妨碍他们带着好奇心听一听,也算是解个闷儿。
“我真见过。”商贾眯着眼睛安然说道。
“你说你见过,那你说说看,李将军长什么样子?”乡党挑起山羊胡下巴问道,似乎要找出他话语中的漏洞。
一众商旅也竖起了耳朵,侧着身子去听。
“李将军呐,他身高八尺,肩宽体阔,骑着一匹黑马,一水儿黑的那种。披的不是你们说吹得什么明光铠,黄金山文甲,而是银青色的山文甲,头戴凤翅兜鍪,手提九尺陌刀,马鞍上挂着角弓。带领的也不是陌刀队,而安西最精锐的龟兹跳荡营。”
众人倒是一致出奇地没有反驳,因为这人说得有模有样,不像是吹牛的样子。
商旅们齐齐感叹道:“李将军可是咱们于阗道上商旅的保护神,他清理这么一回大漠沙匪,这碛西的商道上要繁盛一阵子了。”
“就是,今年过年回去烧香,不能只供太君和财神,也给咱丝路上的保护神烧一柱。”
有驿夫实在忍不住了,也过了过嘴瘾:“这算什么,就连商修驿站这桩大事,也是李将军亲自促成的。”
“真的?”众人又把伸长的脖子探到了驿夫这边儿。
“那当然了!李将军出手清理沙匪,不只是为了保护商路,而是为了保护修建中的驿站不被沙匪袭扰,我们东家当时就在场。”
这时大门外响起突突的敲门声,趴在柜台上的驿长嫌这伙计嘴碎,该不该说都往外秃噜,皱着眉头吩咐道:“裘六,出去外面看看去,是不是又有了过路商旅。”
第三百一十四章 相逢不相识
这驿夫正谝得高兴,心里老大不愿意,但也不敢违背驿长的意思,迅速跑出去院子,口中一边喊着:“别拍了,来了!来了!”
驿夫嘀咕着抽开了门挡,却见十几个十分狼狈的军汉站在外面,他们身上没有披甲,穿着黄褐色的中衣,头戴抹额,脸上被戈壁的风吹得黑黄干瘦,腰间虽然挂着横刀,但跟威风凛凛扯不上半点儿干系。
这驿夫叉手行礼道:“几位军爷请进,你们是?”
其中一个身材健硕的汉子说道:“我们外出公干,途径石塔驿,进来弄口水喝。”
驿夫还惦记着草厅中众人的话题,没多注意这几个人,敷衍着说道:“军爷,院子中间有水井,直接用辘轳提上来便能喝,草厅里人满了,军爷们要留住的话,可以到空闲的驿宿中休息。”
“不必,”汉子摆了摆手:“我们还有公务在身,喝完水就走。”
“那,军爷们请自便。”驿夫躬身朝军汉们叉了一记手,转身急匆匆地跑回了草厅里,里面正在神吹李将军呢,怎么能少得了他的份儿。
这驿夫殊不知,他们谈论的正主就站在他们面前,只是不似传说中那样神威降世,惊天动地。
先前钓鱼执法的办法过了失效期,为了剿除盘踞在戈壁滩上的残余沙匪,李嗣业把麾下的兵卒也化整为零分散开来,以十六人为一队,轻装简从装扮成沙匪,以为同行相吸能够引出一些,没想到这一招收效甚微,沙匪们轻易不上当。直到前两日他带领这一队才嗅到一伙沙匪的踪迹,一路追击深入大漠百里,才将这些人全部击杀。
这是他们返回戈壁的路途中,马背上携带的淡水都喝光了,一群人口干舌燥,幸好沿着正确方向赶到了新建的石塔驿。
“快,去把辘轳摇下去,给大伙儿解渴。”
燕小四来到井边,提着桶放着辘轳扔进井水中,才艰难地摇着辘轳往上提。
李嗣业干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的脸上估计已经被风沙糊成了鬼样子,在这种条件下,也不能讲什么洁净了。
驿夫回到了版筑房草厅内,众客商们依旧为李将军的事迹和相貌争论不休,驿长趴在柜台上问他:“外面的哪里的人?”
“几个外出公干的兵,跑累了过来喝口水。”
“既然是有公干的唐军,为何不招待他们进驿舍?咱们驿站跟都护府的协议上写明了,须免费无条件招待来往公干兵卒,信使和官员,负责更换马匹。”
驿夫哼了一声:“我已经跟人家说了,他们还要急着赶路,喝口水就走。”
房里的商贾们也有人注意到了外面的兵卒,见他们并未披甲,这条于阗道上来往换防的,传军令,运粮草的兵也不少,所以也未放在心上。
“来,咱们继续谝,这李将军几天前刚灭了大漠中实力最豪横的沙里飞一伙,听说这沙里飞招揽了一帮子突厥人给他当手下,连戈壁沿线守捉中的唐军都不惧,西域各国给朝廷的贡品也敢劫。狂妄得敢跟李将军硬碰硬,结果呢,歇菜!被李将军当头一刀连人带马都砍成了两半……”
……
燕小四把第一桶水提出井口,拿起井台沿上的葫芦瓢,提到李嗣业面前,亲自舀了一瓢,双手给他递了过去。
“将军,请用。”
李嗣业早已渴得喉咙冒烟,但还是要保持将军仪态,双手捧着喝了几大口后,把瓢递了回去道:“都先喝两口解解渴,喝饱之后把水袋也灌满,赶紧上路赶回尼壤城,此番剿匪也算是告一段落。”
燕小四蹲在地上道:“沙匪估计还有一两拨小股,估计成不了气候,真正大家业大的都被我们清扫干净,这于阗道上也能太平个一两年。”
众兵卒又合力打了几桶,把水袋挨个儿灌满,挂在了马背上。
李嗣业拍拍肚子问众人:“都喝饱休息好了没有?”
“好了。”
“上路。”
“喏!”
众兵卒牵着马匹朝驿站门外走去,草厅内驿长朝外探望了一眼,对跟着众人饶舌的驿夫吩咐道:“兵卒们走了,你出去送送意思意思,捎带把门关上。”
驿夫又老大不愿意地跑了出去,跟在众兵卒的屁股后面送出驿站大门。
“诸位军爷慢走。”
“嗯。”
他犹豫着正要闭合大门,却听见一人说道:“将军,此番兄弟们跟着你在戈壁滩的风沙中奔波了四个多月,嘴里都快淡出鸟了。等回到龟兹你若能带我们到胡姬酒肆喝个肚儿圆,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呵,瞧你那点儿出息。”
驿夫的耳朵里嗡嗡了两下,脑海中飘荡着将军、龟兹两个词儿,感觉有点儿难以置信,看这帮人灰头土脸的样子,怎么可能有将军。
他又好奇地推开门扇,朝那被称之为将军的壮汉身边的马看去,竟然也是一匹黑马,抬头去看捆扎在马背上的甲胄,凤翅兜鍪!银青色山文甲!竟然也对上了!马鞍上挂着的角弓自不必说,最关键的是那横在马身上的长杆,杆尾上装着铜纂,头上戴上长长的刀鞘,这不就是那!!……
他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连一句什么什么留步的话都喊不出来,紧张得连步子都迈不开,长长地深吸了两口气,慌忙踉跄地望院子里奔跑,兴奋得鼻涕都喷了出来。
他哗啦一声扑进门,把草厅里的商旅们惊吓了一跳,结巴地说:“我、我、我……”
驿长生气地重拍了一下柜台:“干甚么你!冒冒失失!”
驿夫大喊出声:“我看见了!李将军!”
“你看见谁了?”众人难以置信地问道。
“胡说呢吧,你眼睛是不是花了?”
“就是他!我看见他了!黑马、陌刀,银青山文甲!就是他!”他把众人的怀疑当做了委屈,竟然从眼里挤出泪来:“没错!我不会认错的,他刚刚就在咱们院子里喝水!他的刀和甲都挂在马背上,我一开始没有看到!可是我后来都看见了!”
气氛沉默了一瞬间,突然有人开口道:“快,快!现在应该还能追得上!”
一帮人蜂拥着朝门外跑去,等冲出驿站大门,戈壁滩一马平川,隐约看见十几个身影在升腾的热气流中变得模糊,但其中必然有一个身影是高耸而立的。
他们不知道追上去能说出什么感激敬仰的话,或许会像这驿夫般紧张无适从,这样远远地看着反而更为适合,一帮人噗通跪到了沙地上,面朝身影即将消失的地方叩首跪拜。
“李将军!恩重如山,跪谢恩公!”
(ps:感谢大漠薪火相传飘红打赏。)
第三百一十五章 寻找太上玄元皇帝
李嗣业带领众人一路赶回尼壤城,他所带的都护亲卫旅已经在城中集结等待,把大家召集起来清点了一下人数,除了有两人重伤外,其余人都完好无缺,只是这三四个月的奔波,使他们从外貌上看都脱形了,一个个干瘦得像被从沙粒拽出来的泥猴子。
他拍拍兄弟们的肩膀,似乎有感谢的话,或是不方便说出来。
“这些日子,兄弟们辛苦了,回到龟兹城,我请大家喝酒。”
“李将军,不辛苦,”一个什长开口说道:“而且,直到今天早上,我才知道当兵是为了什么?”
“怎么回事儿?”
他先是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情绪变化,现在才发现他们很亢奋,某些人的怀里塞着胡饼,干果,头上戴上树枝编制的头环。
“发生了什么事情?”
军汉们都羞于启齿,只有白孝德脸皮稍厚一些,说出了个大概。
他们今天早上一进城,就受到了城中居民和过路商队的夹道欢迎,从老人到孩子,还有女人,几乎每个人都从家中拿出了馈赠的礼物。顺便说一句,尼壤人是很珍惜树木的,正常情况下连枝条都不允许去折,能把胡杨枝做成头环给他们带,这足以说明他们对唐军的拥戴程度。
李嗣业实在是没有想到,曾经在主旋律影视中看到的剧情,就这样发生在了他们的头上。
这些深受感动的兄弟们终于意识到保境安民并不是一句空话,他们也并不只是在为朝廷打仗,为圣人打仗,也为百姓打仗。
下午时分,众人集结离开尼壤城,又受到一波热情相送。
第六日后,他们到达了于阗镇,在城中受到了更加热烈的欢迎。因为这座繁盛的城市,是受丝绸之路影响最兴盛的地方,城中有一多半人口是汉胡商人,于阗道上的安危直接关系到他们的生活。
这是自开元以来,安西都护府首次下大力气清理于阗道上横行的众多沙匪团伙,能派出四品的中郎将前来,足以证明都护府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其实他们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内幕,这其实完全是李嗣业的一厢情愿亲自促成,都护府根本不爱管这种事儿。
百姓们盛情难却,李嗣业只好端起敬献上来的美酒酒碗,仰头一干而尽。
甚至有旅居在于阗的诗人为此事创作了一首诗,名为《贺李将军戡平图伦碛作歌》,诗文内容如下:
大漠西风紧,双旌入图伦,
陌刀戮匪酋,角弓震敌魂,
陌路阳关道,从此莫惊心,
行商途相逢,拱手叙见闻。
他是离开于阗的路上得知还有人写诗的,心中有些小飘,别人穿越回去都是当文抄公,诗抄公,咱可倒好,直接被写进了诗里,虽然这诗人的水平不咋地。
三天后,他们来到羯饭馆驿站,恰巧遇到了安西都护府派来的信使。这信使身后背着三根羽毛,刚换乘了马匹奔出几十步,猛然看见了擦肩而过的李嗣业,迅速勒转马头奔跑回来,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叉手:“李将军,夫蒙都护有命,令你迅速回龟兹,这是书信!”
李嗣业心中大惊,难道龟兹出了什么事?才使得夫蒙灵察动用快马加急来叫自己回去?
他在马上拆开信封,却见上面只写了一行字:“某有大事与你商议,请速归。”
竟然没写出了什么事?这不是让他如埂在喉吗,他低头问这信使:“龟兹可有什么大事发生?或是田中丞小勃律那边儿传来了消息?”
这信使只低头道:“卑职不知。”
“你去吧。”他转身对身后众人说:“我们加紧赶路,争取快些回到龟兹。”
他们这一路上几乎没有喘息余地,只有快马加鞭不停赶路,仅用了九天时间,便回到了龟兹城中。在都护府门前下马之后,也未作休息,直接赶到正堂夫蒙灵察的书房。
他进门后先是躬身叉手,说道:“于阗道驿站多数已经完工,沙匪也已肃清,末将前来复命。”
“来,嗣业,快请坐。”
他跪坐在右上首,探起脖子等待夫蒙灵察说出大事,盘算着这大事会不会对自己造成影响。
“朝廷前些天派信使把消息传遍了各州各道,根据路途的远近来看,恐怕我们安西都护府是最后知晓的,都护府可用的人都随田中丞远征在外,所以我才派人遣快马把你叫回来。”
难道是朝廷发生了什么大事儿?安禄山提前造反了?不,不,不对,偷羊贼现在连节度使都不是。
他叉手在额前问道:“请都护示下。”
“一个月前,圣人就寝梦见了太上玄元皇帝,玄元皇帝对圣人说,吾有像在京师西南处,汝派人求之,吾当与汝在兴庆宫相见。第二日,圣人下召命百官在全国各地寻找神像,我安西都护府也不能居与人后。”
李嗣业诧异地问:“等一下,这太上玄元皇帝是?”
夫蒙灵察横了他一眼:“老子!《道德经》不知晓?身为大唐臣子,岂能不知道这个!”
我嘞个去,就因为皇帝梦见了老子,你就快马加鞭百里加急把我叫回来,害的我一路上不敢歇息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李嗣业心中颇不舒服,皇帝这糟老头子现在就开始发昏了?
“既然是寻找老……太上玄元皇帝神像,怕是轮不到咱们碛西吧。自出了阳关玉门关以西,我碛西就没有一间道家的宫观,哪来的玄元皇帝神像?”
“怎么轮不到?玄元皇帝与我碛西的渊源由来已久,他老人家当年骑青牛出函谷关,出函谷关是去哪儿?当然是去瑶池与西王母相会,瑶池在哪儿?不就在我们碛西天山吗?”
李嗣业佩服地点了点头,你要是这么解释,确实可以说得通。
他立刻叉手问道:“你叫末将回来,难道就只是为了寻找玄元皇帝神像?”
“当然,”夫蒙灵察搓着双手道:“此事若成,这可是大功一件,堪比远征小勃律之功。”
李嗣业心中暗自吐槽,钻营媚上的功劳能比得上劳师远征?这样的大唐不衰还真就奇怪了!
“夫蒙都护,这话我不敢苟同,圣人只是一时兴起,我们便要兴师动众,寻找什么玄元皇帝神像,除了劳民伤财,能有什么益处。况且全国各州府都在寻找玄元皇帝神像,等我们安西都护府找到,再兴师动众运到长安去,人家都早已把神像给送到了兴庆宫,你说这么多神像,圣人凭什么认为我们送过去的才是真的?”
“真不真不重要。”夫蒙灵察拍着案几嘿笑道:“你自己想想看,人家都去找,我们不去找,到时候朝中的某个刁钻的小人给陛下上奏疏,告我们安西都护府不重皇命,不敬玄元皇帝,到时候我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话说得真有道理,李嗣业也无从反驳。他刚准备应喏,夫蒙灵察又指着他说道:“别人不上心,你不能不上心,你也姓李。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一千年前出自同宗,大唐李家是玄元皇帝的直系后裔,你高陵李氏也算是旁系吧。你怎么能不尽心尽力,还在这儿说风凉话?”
他大张嘴冒凉气,眼睁睁地看着夫蒙灵察把这出了力不讨好的差事扣在了头上。
(ps:感谢月息是我,大漠薪火相传飘红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