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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wss磊磊     美女总裁俏媳妇txt下载     美女总裁俏媳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八十六章 破石国劫皇宫

    六月初,高仙芝从疏勒镇率安西军一万余骑出发,翻过了天山南脉的葛罗岭,率军朝石国而去。他们先行到达了拔汗那国的国都休循州城。现在已经改名为宁远国,连国王都被皇帝赐姓窦。

    宁远国是大唐的铁杆粉丝,还是那种不讲道理的死忠粉。安西都护府在西北方向的每一场战事他们都参加,不管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如果是正义战争,他们就是同盟,如果非正义,那他们就是帮凶。

    这一次高仙芝进攻石国就与这宁远国有关系,这两个临近国家之间有很大矛盾,宁远国王经常把石国王的一些指责唐朝的言行报告给高仙芝,指出石国国王与突骑施之间准备结盟,甚至准备合并为一股势力,企图威胁安西都护府的统治,突骑施把怛罗斯城给了石国就是最好的明证。这些到底是不是诬告高仙芝也没有分辨,或许他根本就不想分辨。

    也许高仙芝和墨索里尼的思路是一样的,他不需要石国国王投降,因为他已经决定用战争的手段来解决他。

    为了麻痹那俱车鼻施,他命人写了一封书信,快马传送到石国皇宫,说是同意对方的投降请求。暗中却快马加鞭火速前进,仅仅用了六天时间便开拔到石国国都附近,趁着夜色的掩护一举攻破了毫无防备的石国。

    李嗣业这一次纯粹当做了观察员,对攻城前以及攻城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不置一词,然后一一写在纸上,看看情势如何发展。

    ……

    天亮时分,安西军依旧精神亢奋,一部分兵卒在城内大肆抢劫。

    两名唐军将一匹单峰驼从马厩中牵出来,戴着尖顶毡帽的粟特商人慌忙上去拽缰绳。

    “我的骆驼!求求你,别牵我骆驼!”

    “这骆驼是军资,被我们安西军征用了!”

    粟特商人硬拽着缰绳双腿跪倒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求道:“军爷,求你,不要牵我的骆驼,这是我的全部家当啊!”

    “去你妈的!”兵卒一脚踹在商人的胸口上,使他连着翻了几个跟头,趴在地上连连磕头。

    “别抢我的骆驼,求求你!”粟特商人脑袋砰砰砰在地上连磕了几下,抬头眼睁睁地看着两个**牵着骆驼走去,含泪的眼眶中闪过一丝狠厉,从腰间的蹀躞带上抽出短刀,双手拽在手里朝侵略者冲了过去。

    “啊!”

    兵卒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本能地从腰间抽出横刀,回身单手斩了下去。

    吧嗒。

    粟特商人手中的短刀掉落在地上,他的脖颈到胸口上崩裂出细细的血线,随之决堤般溢出鲜血,整个人向后倒去。

    “找死。”

    兵卒将横刀贯入鞘中,乐呵呵地伸手抚摸着驼峰说道:“这单峰驼很值钱,在龟兹的黑市上能卖到两万钱一匹,到时候你我兄弟平均分配。”

    两人站在街道口突然愣住了神,收获战利品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节度使高仙芝跨着白马迎面而来,他的身后是李嗣业和监军边令诚,再后面是牙兵们扛着六面大纛。

    边令诚盯着这两人,尖着嗓子用疑问句开口:“这是抢劫民财?”

    两人眼角下垂万念俱灰,膝盖一软马上就要跪地求饶。

    谁知高中丞一开口,就给这桩恶**件定了性:“这应该算是以战养战。”

    他们如蒙大赦,挠着头顶的抹额噗嗤笑出声:“没错,以战养战,以战养战!”说罢其中一人牵着骆驼绕到高仙芝面前,单膝跪地叉手说道:“启禀中丞,这是我们缴获敌国的军资一匹骆驼,特地奉献给中丞!”

    高仙芝的笑容呲起了牙:“有心了,既然是你们二人的缴获,那你们就留着。”

    两人兴奋地将交叉的双手举过头顶,喊声如牛鸣雷响:“谢中丞恩赐!”

    他扭过头来,似乎是望向身后的李嗣业,似乎又不是,又自言自语道:“安西军的弟兄们跟着我长途跋涉远征打到了石国都城,一路上吃了这么多的苦,我不能给他们别的,一点儿缴获的战利品总该有吧。”

    李嗣业抬头目视天空,连一点儿反驳他的想法都没有。只要他顺着这个轨迹浪下去,安西节度使的位置就该腾出来了。

    在高仙芝的赞许和鼓励下,所有入城的唐军都参与了抢劫,先到大户和富人的家里抢,等富人家中抢光了,再跑到普通百姓和穷人家里抢。抢劫的过程中自然有百姓阻拦,然后被抢劫犯一刀解决,于是抢劫改为了杀人。

    高仙芝自然看不上这些,他要抢的是石国国王那俱车鼻施的皇宫。节度使押衙毕思深早已率领大部分牙兵将皇宫控制了起来,等着中丞大驾光临。

    石国国王那俱车鼻施领着群臣跪在皇宫外的硬石板地面上,尽管他对高仙芝的出尔反尔奸诈狡猾异常痛恨,却没有那个勇气和胆量站起来,挺直了腰板痛骂高贼。活着是一个最基本的**,不到最后关头,绝不会万念俱灰。

    高仙芝头戴凤翅兜鍪,披挂赤铜色山文甲,右手按在挂于腰间的刀柄上,步伐霸气地在国王面前溜达。虽然攻进都城的方式不光彩,但是他能安于享受这样的胜利。看着眼前这一国之君跪在他的面前,内心获得空前的虚荣和满足。

    李林甫怎么样?杨钊怎么样?安禄山又怎么样?他们破城了吗?他们灭国了吗?他们亲眼见过高贵的国王跪在面前吗?

    石国的皇宫受波斯风格影响,呈圆拱顶结构,屋顶上绘着蓝色的彩漆,连同窗户和门廊也都是圆拱形的。他踏着淡黄色錾石砌成的石阶走进了宫殿的宫门中,抬头朝四周张望。皇宫内部的顶部也是浑圆的,一根根方形的石柱支撑着圆拱边缘。

    国王的世妇命妃们轻纱遮面,战战兢兢地跪在一角,因为审美的关系,高仙芝对这些美人根本不感兴趣,他要的是另外一种颜色。

    牙兵校尉带着人在皇宫中四处搜刮,把从各个房间和库房中搜刮的黄金堆积在一起,有金色王冠,纯红色的玛瑙石,各种香料装在锦盒中,库存的萨珊金币像一座小山丘把这些东西掩埋了一半。

    另一名牙兵校尉从外面跑进来,单膝跪地叉手道:“启禀中丞,皇宫南苑的兽栏内发现一头狻猊!还有三十多匹白驼。”

    “哦,带我过去看看,把白驼都牵到宫里来,把黄金驮在它们背上。”

    在皇宫的后院中,驯兽师将一头懒洋洋的雄狮驱赶出来,兵卒们惊叹之余又万分防备,生怕这家伙突然发作扑击。

    高仙芝站在围栏边大笑道:“这确实是狻猊,也叫做狮子,乃是文殊菩萨的坐骑。这玩意儿大明宫的兽苑中也有几只。给弄个笼子装起来,把几头白驼也弄来,将来一起送到长安献给陛下。”

    针对皇宫的抢劫落下了帷幕,高仙芝又来到了石国君臣的面前,他背负双手问押衙毕思深:“皇宫里的所有人都押在这里了吗?”

    毕思深低头叉手说道:“中丞,国王的儿子跑了。”

    “跑了?”高仙芝拽着下巴上的胡须思虑道。

    李嗣业站在远处自哼了一声,这位刚才一直在敛财猎奇,现在才想起来查问有没有人逃脱。

    没关系,他就在等待着下一场真正的战争,借此来获取他华丽的转身。

第五百八十七章 分赃不均

    以下是一份高仙芝的节度使牙兵营在石国皇宫抢劫所获的清单。

    一头雄狮,三十五匹白驼,三只孔雀。各种黄金制品合计三万一千二百两,玛瑙串六十余串,大食**六十两,龙脑香三十两,胡椒十三石,还有各种绿松石,银制物品,刀具,紫檀家具等不计其数。

    高中丞是这样分配缴获的:

    雄狮、孔雀装进笼子里献给皇帝。白驼分出十三只用来驮运财物,剩下的二十二只也送到长安给皇帝。缴获的黄金总共装了十三橐驼,高仙芝大手一挥,其中十一橐驼归自己,另外的两橐驼分别分给李嗣业和边令诚。**和龙脑香用来他将来到长安打点关系,胡椒他用驮马载了五石,剩下的全部散给了麾下的牙兵们。再贪婪的人也不至于吃独食不给别人留一点儿,他吃肉兵卒们也乐得喝一口汤。

    李嗣业本来是要拒绝接受高仙芝的馈赠,这样一来不等于与他同流合污了吗。但突然想到被赠送的还有监军边令诚,所以这件事情就得考虑的多一点。这些财物分文不取,会无形中同时得罪边令诚和高仙芝两个人,反而不利于他分化他们。

    这并非虚言,因为人的心理大致都是这样的。当所有人污浊时,最好不要刻意地自标清高,说不定你会刺痛他们敏感的内心。与其当面拒绝,不如先收下,然后换个渠道送到长安去,这东西就是高仙芝抢劫敛财的罪证。

    也不是他对高仙芝的做法强烈地不认同,只是高敛财的方法太露骨了,巧取豪夺,巧取豪夺,能巧取的时候尽量不要豪夺,为什么要把盟友都变成敌人呢。

    如今石国的都城被洗劫一空,城中有不少粟特商人,他们积攒了两三辈子的家业都被唐军卷到了马背上。周遭米国、史国等地的百姓都震惊了,他们对于唐军正义之师的幻想被击碎。也终于认识到这些个外来军队,不论是大食军还是唐军,原来都是一种打砸抢的货色

    当地百姓组织起了民间团体,开始自发地加入到抗击唐军的阵列中去,这些人毕竟没有接受过军事训练,没有甲胄和钢刀,只有粗糙的长矛和弓弩。

    昭武九国所居住的地方,今天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叫阿富汗,由此就可以想象到这地方民风的彪悍。只是由于这里地形复杂山峦起伏,所以才被地形分割成为一个个的小国。

    面对这些九国胡刁民的反抗,高仙芝怡然不惧,将麾下兵马分为三支,以步兵为正,以骑兵为奇,连战连捷。

    这本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看看双方的差距就知道了。这些粟特百姓组成的军队没有战阵排练,也没有甲胄加身,就凭着一腔悍勇,被击败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高仙芝大获全胜之后,开始从石国撤军。李嗣业本以为他这样就开始消停了,谁知他将目光瞄准了碎叶城的突骑施。

    他寻思这家伙是不是疯了,短短两年之内要进行三场战役。不过如今的突骑施早已不是以前的突骑施,黑黄二姓相争使得部族元气大伤,甚至削弱到要依附周边小国的地步。

    就从这一点来看,宁远国王说石国和突骑施相互勾结威胁安西都护府纯粹就是诬告了。高仙芝攻打石国的时候,突骑施移拔可汗躲在碎叶城中瑟瑟发抖丝毫不敢动弹,生怕被石国牵连上。

    但有些事情不是躲就能躲过去的,高仙芝一路向东,直接攻进了碎叶城,将移拔可汗给俘虏了。这样高仙芝的手上就集齐了三颗即将被砍的人头。

    高仙芝达到了他人生的最巅峰,无论是在名声上还是威势上都是,西域各国谈之色变。他击破羯师国,击破石国,击破九国胡,击破突骑施,单从字面上去看,这样闪耀的战功就算封个郡公、郡王也不为过。但实际上,远在长安万里之外的皇帝并不糊涂,知道他这战功背后藏着许多东西。

    ……

    李嗣业在高仙芝攻破石国之后,就已经决定告辞离开,没有再充当什么观察团。跟在安西军中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高仙芝在此战中应该犯不应该犯的错误都犯了,他已经一一记录下来,让跟在身边的岑参给润色一下,弄成黑材料准备往长安递送。

    但黑人也是需要技巧的,就算把这些材料交给杨钊,皇帝估计也不会偏听他的一面之词,还得再拉一个人一起黑。

    这个人选他一直不敢确定,直到高仙芝率领军队撤出石国的路途中,他与监军边令诚同时看到节度使牙兵们押着整整十一白驼,十几匹马的缴获财产时,边令诚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愠色。

    也幸亏李嗣业观察力敏锐,发现了边监军暗藏的不满,这就是分赃不均所造成的严重后果。

    他骑在马上拽着缰绳,装作不经意地说道:“高中丞不止打仗有一套,赚钱也是有一套。”

    边令诚抿嘴发笑:“咱家有时候真羡慕你们这些武夫,可以合法地杀人劫财,还可以到圣人面前邀功,干一份儿活,挣两份利。哪像咱这种跑腿的奴婢,只能在一边干看着人家发财。”

    “哎,边监军,高中丞不也分给了你一匹白驼吗?”

    边令诚犀利地反问:“他不也只分给了你一匹吗?咱家人微言轻,只是一介奴婢,李大夫你可不同,你是御史大夫,又是陇右道采访使,虽然这两个头衔都不是什么实权,但也算得上他的顶头上司,你也不该只吃一口骨头渣吧。“

    竟然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边令诚反过来激自己了,李嗣业自然也不能显得太豁达,否则会让边令诚以为这挑拨的话落到了空处。

    “我无所谓,反正这几场大戏的主角都是人家高中丞,我不过一个旁边看戏的,他能给我分点儿骨头已经算不错了。”

    边令诚嘿嘿一笑,仿佛对这一切都了然于心。

    队伍刚刚穿出两山之间的谷地,高仙芝一袭白马飒爽英姿地来到两人面前,手执马鞭笑道:“李大夫,边监军,辛苦两位跟着我们一路风尘。”

    边令诚咂摸着这话的味道,理解的意思也略偏了,这是不是讽刺我们啥也不用干就能白拿钱。

    他虚浮起双手拱手道:“何来辛苦之说,只要高中丞不要嫌弃咱家是个累赘拖你的后腿就好。”

    高仙芝哈哈笑道:“边监军言重了,你是圣人的眼睛,在下正希望借你这双慧眼,把我安西军的忠心英武讲给陛下。”

    “没错,此番碛西健儿败石国,破九国胡,如今又诛突骑施之叛贼,威震西域,功莫大焉。将这些叛贼传首京师,圣人必然龙颜大悦,高中丞之功勋,当居天下第一。”

    两个人同时哈哈大笑,笑声的背后隐藏着口不对心,离心离德。

第五百八十八章 鞭策边令诚

    既然他们两个都笑了,李嗣业自然也要干笑几声,然后也对高仙芝拱手祝贺:“自从安西都护府升格为节度使军镇以来,经历数任节度使诸如汤嘉惠、王斛斯、盖嘉运、田仁惋、夫蒙灵察诸人,他们或有功勋,但能够达到高中丞如此高度的有吗?没有。你自任节度使以来算上小勃律已经是连破三国,再加上即将要讨伐的突骑施,那就是连破四国。现如今放眼神州,谁能有这样的成就,你就是今日大唐将领的天花板!”

    高仙芝先是呵呵一笑:“李大夫谬赞了。”突然问:“什么是天花板?”

    “我说错了,应该是藻井。”

    高仙芝又问:“为什么是藻井?”

    “藻井是一种高度,就好比一个房子里的家具,什么案几,屏风,胡床,他们就算再高,也不能高过藻井去。”

    边令诚在旁边插嘴笑道:”我已了然,什么安禄山,哥舒翰,安思顺,他们都是家具,高中丞才是藻井!”

    “李大夫的这个比喻太费脑子,不过,藻井,的确是高!”

    三人又相视大笑。

    他们的笑声沉淀下来,并肩而骑行出山谷,气氛显得有些凝固,可能是山峦的遮挡使得众人都在阴影中。

    队伍走出山麓,李嗣业对高仙芝抱拳提出辞别:“高中丞,今夏庭州干旱,已有三月未降雨水,他们都等着我回去拨钱开渠灌溉,我就不能在这里随你出征跋涉了。”

    “哦,是吗,甚是惋惜啊,不过民生乃第一要务,这个可不敢耽误,仙芝亲自送送你。”

    “不,不,你执掌中军,岂能轻易离开。”他扭头望向边令诚:“边监军可否送我一程?”

    边令诚指着自己的脸问:“我?”

    “没错。”

    边令诚拱手:“荣幸之至。”

    ……

    两拨人沿着河畔的商路故道一路向东行进,最终在一座废弃的驿站前停了下来。跟在边令诚身后的,都是左右监门卫的侍卫。

    他从侍卫手中取过酒坛和酒碗,拔开封泥给李嗣业倒满一碗,又给自己倒满,两人捧在手中,边令诚笑道:“李大夫走得不是时候啊,听说突骑施的汗帐所在碎叶城中,金银珠宝也有不少。接下来高仙芝带兵攻破碎叶城后,那些抢劫缴获的财物,怎么也得见者有份儿分给你一白驼。”

    “怎么还提骆驼的事儿呢,这样的分享,嗣业可不敢享用,也享用不起。”

    边令诚听得话里有异味,微讶地问道:“哦,此话怎讲?”

    李嗣业看了看左右,伸手邀请道:“边监军请借一步说话。”

    边令诚颦起眉头,跟着李嗣业走到了驿站土墙的背后。

    李嗣业直接了当问他:“以边公之见,高仙芝这一路征战过来的功勋,上报给朝廷,圣人会给他什么样的封赏?”

    “若真如将军之前所说,破三国之功,怎么也得封一个国公,视同从一品,食邑三千户,授永业良田四千亩。”

    “那你认为,他能获得这国公的封赏吗?”

    边令诚愣了一下,说道:“我怎么认为无关紧要,关键是要圣人认为他能当得起这个国公。”

    “说得好,你就是圣人的眼睛,你所看到的,就是圣人所看到的。那你觉得石国该被灭吗?突骑施该被灭吗?两个苟延残喘的小邦,年年进贡,岁岁来朝,就因为他要立功,便要覆手灭之。他怎么不去灭大食,他怎么不去灭吐蕃?”

    边令诚笑了:“我怎么闻到一股酸味儿。”

    “不,我没酸,是你酸了。”

    边令诚瞠目:“你凭什么说我酸?”

    李嗣业转身指着远处牵在燕小四手中的白驼:“边公,那是高仙芝送给我的,现在我转赠给你。”

    边太监暴跳如雷:“李嗣业,你什么意思,我是在乎那一白驼黄金的人吗!”

    “你且听我说,”李嗣业连忙抬手安抚道:“你可以不在乎,我也不在乎,可有人在乎。高仙芝将这两驼黄金送给你我,就是认为这些钱就能买你我为他表功喝彩助兴。这是他从石国皇宫里抢来的九牛之一毛,也是他获得皇帝封赏良田百倾,食邑千家之九牛之一毛。他可以当国公,郡公,但他不能认为凭着两驼黄金就能换来你我的违心之言,助他平步青云!”

    边令诚瞪大了眼睛,觉得这话好像不该从李嗣业的嘴里吐出来。

    “你以为圣人远在万里之外,就什么也看不清楚?他非常明白,石国和突骑施怎么可能说反就反?毫无一点征兆?高仙芝灭了石国,昭武九国人人自危,要知道这些小国有不少远裔身在长安,拜火教的萨宝们也可直入宫廷。他这张纸包不住这么大的火。到时候圣人降罪,高仙芝有大批缴获献上,有先前的战功相抵,你我有什么?就这么两白驼黄金能抵得了包庇瞒报的罪过吗?”

    边令诚终于下定了决心,咬咬牙道:“当然抵不了。”

    李嗣业双手叉腰说道:“所以嘛,我才要把这一驼黄金给你。”

    边令诚惊诧地问:“怎么还要给我?”

    “因为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你应该把它们送给在乎的人。”

    “谁在乎?”

    “当然是圣人在乎,你应该把它送到圣人面前,告诉圣人这些黄金怎么来的,这才是你作为一个监军的职责。”

    边令诚低头沉吟,又抬头问道:“我给圣人送白驼,你呢?”

    “我会把高中丞在石国的所作所为写成奏疏,送到长安,由国舅杨国忠代为上禀,到时候是黑是白,圣人自有定夺。”

    边令诚突然想明白过来,对着李嗣业哼笑一声:“说到头来,还是你收获甚多啊,到时候高仙芝屁股不稳,不再适合待在安西节度使的位置上,李大夫你不就趁势身兼两镇了吗?”

    “没错,我确实是有这样的可能,但我不会再犯高仙芝所犯的错误,不会倨傲恃强,因私忘公,也不会贪恋钱财,只给边监军分一驼的黄金。”

    “哈哈哈!”

    说罢两人发出会心的大笑声,只是一个笑声粗犷凌厉,一个笑声尖细悠长。

    “边监军,箭矢发出必须集中目标,此事需你我二人同心合力,若真如兄所言,嗣业必有重谢。”

    边令诚拱手道:“好说,好说。”

    兵卒抱着酒坛,重新将酒水倒满,李嗣业双手捧着碗仰头灌下,翻身上马与边令诚拱手道别,一队人马踏着烟尘消失在起伏的山川之间。

第五百八十九章 王子求援记

    怛罗斯城边缘的一处河谷间,有从石国逃亡过来的部众的聚集营地,也包括一些昭武九国的胡商以及官方代表也参与在其中。

    此刻天色已晚,夕阳从天边落下,垂入玉带般的河水上游,在水面上铺出瑟瑟的金光。河岸上的草地也染上一层金色,还有纵横排列的毡帐,都沐浴在斜阳最后的余晖中。

    营地中央有一堆巨大的篝火,升腾的火焰噼啪作响,就像是被整整点燃了一棵大树。失去财产失去家庭的粟特人盘膝坐在篝火周围,听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演讲。

    这是石国王那俱车鼻施的王子赞比希多,都城被唐军攻破的那一日,他带着几个随从一路逃窜到怛罗斯城附近。

    驻守在怛罗斯城中的乃是一度宣布效忠石国的突骑施将领,然而现在却不敢收留石国残老余少,生怕惹恼了高仙芝引来兵锋。

    “高仙芝杀了我们的族人!抢劫我们的财产,他的兵卒欺负我们的妻女!我们能屈服吗!不能!”

    “我们要抗争,我们要报仇!”

    “报仇!报仇!”离他坐得最近的一帮石国人喊得慷慨激昂,愤怒如篝火映红了他们的脸庞。稍坐外围些的粟特人却有些理智,或者尚未被点燃。

    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汉子从地上站起来,高声问道:“这仇怎么报?就凭我们这些人吗,唐军弓强甲厚,兵戈锋利,我们就算召集再多的人,也无法同一支能征善战的唐军抗衡。”

    赞比希多伸出手臂指向西边大声道:“西边的撒马尔罕有大食的军队,我们可以引他们为援军,共同攻击安西四镇,干掉高仙芝!”

    “大食人?”有些人产生狐疑,喊了一嗓子:“大食人也不是好东西,他们来我们这里强征重税,还叫我们信什么真主安拉!你这是引来狮子与老虎斗吗?他们可都是吃人的东西。”

    “不,我要再重申一遍,那是以前的白衣大食,如今呼罗珊的天已经变了。大英雄并波悉林率领大军打败了倭马亚王朝的军队,现在的大食属于艾布阿拔斯!”

    “这有什么区别吗?”有人问道。

    “有!并波悉林是最伟大的起义者,他善于反抗压迫,也可以帮我们赶走压迫者!”

    “我有话要说,”一名睿智的老者从人群中站起来,问道:“王子准备派谁去给大食报信?派谁去说服并波悉林派兵过来?”

    “这,”赞比希多一时语塞,斟酌着说道:“我们应该找一个德高望重睿智的人去。”

    “不用找了,王子你身份尊贵,也足够睿智,就是最适合的人选!”

    赞比希多愣怔了一下,准备说出口的话堵在了喉咙口,犹豫再三后点头答应:“好,我可以去,只是从国都逃出来的时候,身无分文,连坐骑都没有一匹……”

    睿智的老者从地上站起来,拉起一匹跪着的骆驼,又手托着一袋钱囊,来到赞比希多面前诚恳说道:“王子,这是我家的老骆驼,可跋山涉水,一日千里,更重要的是它认路,你骑着它闭着眼睛都能走到撒马尔罕,别说是撒马尔罕,就算去呼罗珊省的首府图斯城,它也不会迷路。还有这袋钱,这里面装着的是萨珊金币,你走遍大食都需要它。”

    赞比希多哑了嗓子:“我……我这个身体……”

    “王子不必谢我,若能助王子报得家仇国恨,老朽就算是倾家荡产又何妨!”

    “你,”王子脸有些发红,某些借口再也说不出去。

    老者一个下蹲单膝跪着双手撑地,挺着坚实的脊梁大声道:“请王子上骆驼出发!我这个老人甘愿做你的垫脚石。”

    四周的石国群众也激动地举手高喊:“王子请放心上路!我们等你搬来并波悉林的大军!”

    老者挥动皮鞭在骆驼的屁股上一抽,它立刻撒开厚厚的蹄子往远路奔去,冲进了暗淡的黄昏中。

    ……

    呼罗珊地区包括昔日的波斯萨珊王朝、河内九国和吐火罗地区。艾布·***掌管着相当于大食四分之一的国土,它的首府图斯城是昔日波斯的首都,而日后也有一个响亮的名字马什哈德。

    图斯城中圆顶屋和平顶屋比比皆是,穿着黑着衣衫的人头上裹着白布,各种小贩推着果车在街头叫卖。

    一支打着黑旗的骑兵浩浩荡荡穿过街道,引得众人慌忙躲避。这支军队拐进了总督府后面的军营中。

    将军齐亚德·本·萨利赫坐着长椅翘起双腿搭在青石台上,周围是空旷的圆形墙壁,圆拱屋顶涂着繁复的色彩绘画。

    一名披着锁子甲的小将走进门来,单膝跪在地上抱胸说话:“齐亚德将军,撒马尔罕送来一个河中九国的王子,说是有让我们惊喜的消息。”

    “河中九国的王子?”齐亚德恼声说道:“河中这鬼地方,随便抓一把就能抓住王子,他们说的是哪个?有什么消息?”

    “好像是石国的王子,具体是什么消息,让他进来亲自禀给你。”

    “那行,我就见见这么一个王子。让他进来。”

    齐亚德话声刚落,部下已经闪开门边,两个兵士将王子赞比希多推搡进来,然后各自退出守在门外。

    赞比希多精神高度紧张,却又不得不装作一副见惯大风大浪的样子,向前迈出左腿躬身抱胸说道:“尊敬的将军阁下,我是河中石国的王子,特来求见将军。”

    齐亚德无视他的彬彬有礼,依然斜搭着双腿说道:“你这么一个贵胄,还专门跑到我们图斯城来干什么?”

    赞比希多脸上挤出痛苦悲伤的表情,泫然欲泣地说道:“唐军大将高仙芝率军攻破了我们的都城,劫掠走了我的父亲,在都城中大肆抢劫,杀害我石国百姓。我带着石国父老的心意前来,希望齐亚德将军能够主持正义,助我们报仇。”

    齐亚德讶异地问道:“高仙芝?抢了你国的都城?”

    “嗯,对!”

    “嗯你祖母的嘴!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忘了当初怎么骂我们的?现在你告诉我,谁才是狗日的豺狼。”

    赞比希多目光灼热大声道:“高仙芝这狗日的才是豺狼!”

    齐亚德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蛋笑道:“我已明了,到时候好好给我们带路,你父王的大仇一定会得报,带他下去。”

    两名卫士走进来,领着他走了出去,比起刚才的粗暴对待显得温柔了许多。

    齐亚德从军营本部走了出去,径直来到军营前方的总督府中,沿着墙壁盘旋的錾石楼梯来到二楼,穿过两道门洞,对面是空旷的大厅,一个身穿白色麻衣的汉子坐在石台上,此人正是黑衣大食阿拔斯王朝的奠基者,开国元勋艾布·***。

    艾布·***对于阿拔斯王朝来说不仅仅是元勋,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阿拔斯家族是从艾布***手中窃取了起义战争的成果,甚至还有坐享其成一路躺赢的嫌疑。

第五百九十章 高仙芝入朝叙功

    齐亚德朝艾布·***抱胸行礼道:“我这里应该有你感兴趣的好消息,我尊敬的艾布大公。”

    “西边能有什么好消息,河中吐火罗人的起义,还是库法的反扑?”

    “大公,不是西边,而是东边来的消息。”齐亚德难掩脸上的嘲讽神情:“这些粟特蛮子跪在地上摇尾吹捧的大唐主人来了,不过不是带着封赏,而是高仙芝带刀枪,把他们当做羔羊给宰了一通。”

    艾布·***眉头舒展,抬起手指说道:“这高仙芝应当是帮了我们大忙,我们正应该趁着这个机会,让河中九国的粟特人重新认识我们***,重新认识阿拔斯哈里发的光芒下的***,也能趁着这个机会全面控制这里。”

    齐亚德单手托着胸膛说:“那你要我怎么做?”

    艾布***从石台上站起来,伸手揪着下巴上的苍须沉吟道:“命驻守撒马尔罕的卡布尔率军进驻怛罗斯,命木鹿城的十五万驻军分别进驻布哈拉和撒马尔罕,由你亲自统率。记住,这是正常的防区轮换,不要让外人看到我们的意图。”

    “遵命。”齐亚德面色有异,奇怪地说道:“大公您为何要派如此多的军队,如今国内的形势还不稳定。”

    “没有关系,”艾布·***神态安详地笑道,让他看上去倒像一个慈祥的父亲:“当初我父母皆为奴隶,从主人家中逃出来当过几年商贩,跟着老生意人们学到一些信条,其中有一条就是,当你觉得一桩生意有利可图时,就可以不惜成本,不惜价钱去实现他。”

    齐亚德又问:“那你对我的要求是什么,让我在此战中取得多大的胜利成果?”

    “我们要拿下安西四镇。”

    齐亚德又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当真?”

    艾布·***又笑出声说道:“他们商人还有一个信条,那就是卖买东西的时候要报最高的价,等待你的对手把价格杀下去,然后才能达到最好的心理预期。拿下安西四镇就是我们要报的最高价,但我们的心理预期是将九国粟特人完全地纳入我们的统治之中。”

    齐亚德翘起拇指感佩地说道:“大公高明,齐亚德佩服。”

    艾布***又转身坐了下去,对齐亚德再三叮嘱道:“我将所有派去河中去的军队都交给你来指挥,切记不要贪功冒进。第一,不要在别人的主场打仗,而是要把他们吸引我们的主场来,第二要利用粟特人对高仙芝的仇恨,要尽量分化他们的盟友,将他们转变为我们的盟友,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果获得了真正最终的胜利,就要想办法扩大胜利,把败军的死亡压榨得一粒不剩。”

    齐亚德悚然,右手贴在胸前微微鞠躬之后,才缓缓地向后退却。

    ……

    长安城上元节日的氛围刚刚散去,金吾卫开始整肃街道清扫大路,以迎接得胜回京叙功的安西节度使高仙芝。

    距离上一次高仙芝回长安,才隔了两年时间,他就以卓越的战功又给皇帝交上了满意的答卷。

    他带领着队伍从金光门进入,虞侯们打着旌旗在前方开道,绛红色的三辰旗迎着西北风猎猎作响,横吹队跨马分列两旁,手中端着唢呐鼓足了腮帮,所吹奏的正是李嗣业献给长安的《将军令》,透亮的声调慷慨激昂,使得牙兵们气势昂扬,铁靴踩在地面上发出咔咔的声响。

    百姓们站在坊墙边聚众围观,纷纷交头接耳,称赞高中丞所获的卓越战功。

    队伍的后方用车辆押送着四个囚徒,因为他们曾经身份尊贵,高仙芝没有用那种简陋的囚车,而是用密封的墨车运输。

    当队伍行至城西北的开远门时,太监袁思艺带着圣人的旨意骑马来到他们面前,扯着尖锐的嗓音高声喊道:“宣旨!”

    高仙芝带头翻身下马,众人拜伏在地叉手:”诸将接旨!”

    袁思艺从身后的竹筒中取出黄绢,哗啦一声在手中拉开,高声念道:“门下!大宛都督府都督那俱车鼻施世受皇恩,不思报国,居心叵测,勾连突骑施移拔可汗意图谋反。特下旨在开远门外就地处斩,传首兴庆宫!制书如右,符到奉行!”

    皇帝的圣旨下达,高仙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回头淡然地挥手:“交人,行刑!”

    立刻有一队牙兵从节度使队伍中跑到队尾,把墨车的板厢门打开,将瘫软成一堆的那俱车鼻施拖了下来。

    这位石国国王心胆俱裂披头散发,双腿已不能行走,被两人硬拖到城门口。他口中犹在高呼:“我冤枉呐!我冤呐!高仙芝!你个生儿子没**的畜生!老子在地府化作厉鬼等着你!”

    高仙芝脊背一冷,面沉如水地回过头来,又大声下令道:“堵住他的嘴,快快动手!”

    移拔可汗却也算一条汉子,他被搀下车后挣开两个押解的兵卒,双手双脚挂着锁链,抬头挺胸傲然往刑场而去。

    两人的头颅落地,被装进了黄稠锦盒中,由袁思艺带来的龙武军卫士端着,伴随着节度使的大队一同前往兴庆宫。

    围观的官吏们疑惑不解,罪人既然已经押解到了长安,圣人为何就迫不及待地砍下了他们的头,能见死人而不能见活人?

    这要从一个时辰之前说起,当时高仙芝还在长安城外的最后一座驿站停顿,入京献俘的消息最先传到了兴庆宫中。

    李隆基龙颜大悦,当即就要下旨让文武百官在城门口迎接。太府卿杨国忠却捧着一卷弹劾奏疏走进了勤政楼中,这封奏疏上是李嗣业给编写的黑材料。

    杨国忠站在殿中躬身说道:“陛下,高仙芝虽有大功,也有大罪,不可加赏,反而要重罚。”

    李隆基皱起了眉头,这杨钊历来只捡好听的说,今天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居然要弹劾高仙芝?

    “杨钊,高仙芝何罪之有?”

    杨国忠朗声答道:“陛下请容我一一道来,高仙芝其罪一,诬陷石国国君与突骑施可汗勾连,兴兵攻城。其罪二,他攻入石国都城后,洗劫了皇宫获黄金四万余两,以十三白驼敛为私财,又放纵士兵烧杀抢掠,使昭武九胡人人自危。其罪三,突骑施经历数劫,早已孱弱不堪,他却以欲加之罪进攻碎叶,俘虏移拔可汗,致使突骑施人畏之如虎。他又多次袭杀对他不满的粟特胡商,并夸报功勋为破九国胡。高仙芝此举将致使我大唐在西域丧尽诸胡之心,请陛下明察。”

    李林甫站在一旁静静倾听,等他讲完之后,才冷不丁地问出一句:“杨国舅,你身居长安,如何对西域的事情知道的这么清楚,还描述得如此详细?”

    杨国忠示威地回视了李林甫一眼,坦然说道:“圣人,这不是国忠拟写的奏疏,而是陇右道采访使李嗣业所撰写,他以采访使的身份陪同高仙芝出征,对高仙芝毁坏朝廷威望的行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才写了这样一封奏。,又怕被某人半路截了,才转交由臣呈送给圣人。”

第五百九十一章 边令诚献白驼

    听到杨国忠这一番解释,李林甫的脸上露出欣欣然的笑容,伸手捋着胡须说道:“哦,原来是这样。”随即负手站立在一边笑而不语。

    皇帝的兴致跌落下来,双手抚着胡床的扶手,颇为不悦地说:“李嗣业一面之词,不足为信。”

    “没错,”李林甫立刻帮腔道:“正所谓利高者疑,李嗣业觊觎安西节度使已久,从他所站的立场上说出来的话,应当是掺杂了不少水分,不足为信。”

    杨国忠一听,不免有些着急:“陛下,李嗣业您是知道的,他为人纯厚正直,怎么可能说偏向自己的假话。”

    李林甫又道:“真话,假话不过是一顺口的事,利益所驱动,什么样的话不能说。”

    “能奏出似将军令这般振聋发聩的乐曲,他这样的胸怀和心肠怎么可能说假话?”

    “杨国忠。”李林甫声音陡然增大了几分:“你在跟你谈人品,你却跟我谈乐曲!”

    杨国忠反唇相讥道:“从右相嘴里听到人品这两个字,我咋这么瘆得慌呢?”

    “杨司农,”李林甫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府上有鲜于仲通从岭南送过来的土特产,你要尝尝吗?”

    杨国忠悻悻地闭上了嘴。

    李隆基眯开浮肿的眼皮藐了两人一眼,沉声说道:“你们两个别嚷嚷。”说罢他抬起手臂对身后的高力士说道:“力士派人去通知文武官员,别叫他们去城门口迎接高仙芝了,只派几个兵部的侍郎去即可。”

    杨国忠一听,心中暗自喜悦,看来刚刚的弹劾皇帝听进去了。然而玄宗皇帝的下一句话,直接给他泼了一盆冷水:“哥奴,你下去拟一道旨,命高仙芝在入城后在开远门将那俱车鼻施和移拔可汗处斩。”

    “喏,”李林甫听到这句话后,表情逐渐变得遗憾,好像是料到了什么。

    杨国忠还要再说,皇帝已经挥了挥手:“不要再说了,你们下去吧。”

    两人叉手告退,杨国忠犹豫着边走边回头,等他站在了勤政楼的门口,吉温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叉手道:“杨公,你的奏疏呈上去了?”

    “嗯,”杨国忠黯然地点了点头:“上禀给圣人了,可惜效果不太理想。”

    “怎么说?”

    “圣人根本不相信李嗣业送回来的奏疏,说是什么一面之词,不但继续包庇高仙芝,还命高仙芝把押回来的石国国王和突骑施可汗在开远门外处斩。”

    吉温一听,连忙叉手贺喜道:“杨公,好事啊,这说明奏疏的内容圣人听进去了。”

    “还好事

    1这话怎么说?”

    吉温掰着指头细细分析道:“您仔细捋一捋,圣人为何让高仙芝刚进城就斩杀石国国王和突骑施可汗,他为什么没敢召见他们,在勤政楼上细数他们的罪过。因为陛下开始相信他们两人是冤枉的,怕他们到时候在宫中喊冤闹出什么六月飞雪,整得谁都下不了台。圣人能这么想,也就等于相信高仙芝欺骗了他。”

    “哦,”经吉温这么一提点,杨国忠总算是想通了。

    这正是李隆基的尴尬之处,他需要边疆以一场场胜利来装点他的大唐盛世,高仙芝就是他在西域竖立的这么一个先进典型,他需要让天下人乃至后世相信唐军是正义之师,大唐能够主持这个世界的正义,能够为西域地区的和平负责。

    高仙芝这个先进典型当然要继续当下去,大唐这两年的战绩也只有安西都护府能够拿出来讲讲。像诸如安禄山讨伐奚部和契丹,要么败多胜少,要么就假借宴会毒杀敌首。哥舒翰带领河西陇右两军收复了石城堡,付出了上万人的性命,这与其说是功勋,倒不如说是打脸。如果连高仙芝的胜利都变成了虚无的水分,这让他皇帝的脸往哪儿搁?

    杨国忠欣喜地说道:“这么一来,圣人必然要拿掉他的安西节度使,只要换成李嗣业,李林甫对西域的控制权,就会落到我们的手里。”

    吉温笃定地摇了摇头:“如果只是这样,圣人是不会拿掉他的,因为高仙芝至少还有远征小勃律,远征羯师国的胜利垫底。你说的这位李大夫,好像还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战功吧。”

    “这都不行?”杨国忠一下子跌了兴。他突然又想起一件事,笃定地说道:“李嗣业来信说,他还在高仙芝身边留了一个后手,想必该有奇效。”

    吉温信服地点点头,心中不由得腹诽,敢情咱们组成以你杨国忠为首的党同,这些人里面属你这个领导的水平最低。

    ……

    李隆基虽然心中对高仙芝的行为感到膈应,但他还是在花萼楼设酒宴招待了他。这酒宴表面是招待高仙芝,实际上是给所有的边关将领看的,似乎隐隐在告诉他们,看到了吧,朕对你们的要求不高,只有能打大胜仗,即使犯了错误朕也是能够容忍的。

    他加封了高仙芝开府仪同三司,这是隋唐文武散官的最高等级,能以三公三师的规格开府建邸,也就是说三公之下属他最大。为了掩耳盗铃顾及面子,李隆基对高仙芝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宴会中圣人兴致不高,只是稍稍勉励了高仙芝几句,离开了花萼楼直接去了南薰殿,与其在那里假模假样地宣扬胜利,倒不如在美人的怀中获得几许慰藉。

    他刚刚走到殿门口,高力士不知从何处赶来,对他躬身叉手:“陛下,内侍省派去安西的监军边令诚求见。”

    李隆基神色不耐,咕哝道:“又有什么事情。”

    “他有东西要敬献给圣人。”

    皇帝眯眼了厚厚的眼皮,挥了挥手道:“宣他进殿。”

    边令诚牵着两匹白驼走进了南薰殿中,两头畜生的蹄上沾满了尘土,他给它们的四蹄裹上了绢布,硬着头皮拽着它们踩过洁白的羊毛地毯,直看得宫中的小太监们眼皮直跳。还是干爹高将军跟前的红人有能耐啊,竟敢牵着这么脏的牲口进娘娘的南薰殿。

    皇帝坐在暖阁外的绣墩上,娘子杨玉环站在隔扇的月洞门口,轻轻挑起珠帘瞟了老皇帝一眼。

    边令诚上前跪倒在地上,激动而又虔诚地说道:“奴婢身在碛西,时时惦念着圣人的音容笑貌,虽然时隔两年,看上去一点变化都没有。”

    玄宗暗喜,枕边人天天说他龙精虎猛不见衰老,他还以为这是安慰讨他欢喜呢,但今天边令诚这么一说,看来真是罗公远的丹药起了作用,竟然延缓了衰老。

    见皇帝不言语,高力士对边令诚皱眉说道:“说正事。”

    边令诚连忙直起腰,指着身后的白驼说:“这是奴婢从边关带回来的东西,两匹白驼和两驼黄金。”

    李隆基顿觉索然无味,但也不想打击他的积极性,空泛地点头说道:“白驼不错,高仙芝也从西域给我带回来二十头白驼。黄金,也可以。你有心了。”

    边令诚叉手道:“陛下,这两头白驼与黄金是高中丞在石国送给我和李嗣业的,李嗣业托我带回长安敬献给陛下。”说罢之后他瞟起眼角偷悄悄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

    李隆基脸上阴云密布,冷冷地说道:“继续说下去。”

    边令诚:“……”

第五百九十二章 各种宣旨接任

    皇帝的手掌重重地拍击在案几上,高声斥责道:“好个高仙芝!自任节度使以来,他每次回长安,朕赏赐了他多少财物。朕封了他儿子五品的散官。可他是如何报答君恩的!为了区区十几橐驼的财物,杀人放火,为祸西域,把安西都护府几代人在西域建立的威信给败光了!”

    边令诚连忙拜伏说道:“陛下英明,高中丞能征善战,只是贪财而无义,毫无大局观。现如今河中九国百姓恨之入骨,连同安西都护府和安西军都恨上了。所以奴婢建言,如今之计是先消除百姓对安西都护府的抗拒才对,否则他们到时候弃大唐而归大食,可就得不偿失了。”

    李隆基肯定地点了点头,对边令诚说道:“边令诚,明日你在花萼楼下候着,朕要颁旨使李嗣业兼任北庭安西四镇节度使,你带着双旌双节和六纛前往碛西交给他,叫他严密防范葱岭以西及昭武九国的动向。”

    “喏!”边令诚拜伏在地,双掌盖在了羊毡上。

    “退下吧。”

    边令诚跟在干爹高力士的身后,双双退出了南薰殿。

    玄宗皇帝揉了揉额头,对于该如何安排高仙芝有些难以取舍,杨玉环从月洞门走出来,搀扶着三郎走进了内室中,让他躺坐在那香气宜人的贵妃榻上。

    嗅着**的清凉如沐松林的味道,玄宗的精神逐渐回到了轨道上。他细细思量,高仙芝虽然无大局观,但打仗的能耐确实不小,如今已经在花萼楼给他办过庆功宴,自然不能再治他的罪。眼下不如调他去河西担任节度使,而河西节度使安思顺则调到朔方,这样的频繁调动有利于防止节度使势力坐大。

    他有时会这么想,但一提到自己和杨玉环的干儿子安禄山,就是全方位无死角的相信了。别的节度使调来调去,就只有安禄山始终牢牢地坐在范阳平卢的交椅上,而且越坐越稳根深蒂固。

    这一夜,有流星雨划破夜空,高仙芝在花萼楼中酩酊大醉,他兴许是忘记了自己背后隐藏的担忧,或许是要用酒来自我麻醉。他在亲兵搀扶着回去的路上,时刻想的是回到碛西后该如何补救之前的错误。

    第二日中午高仙芝才从府邸中的榻上爬起来,在仆人的帮助下梳理好长发戴上幞头,换上紫色常服圆领袍之后。宫中传旨的宦官已经来到院中,手中托着黄绢高声呼喝道:“高仙芝接旨!”

    他连忙走出正堂外,叉手俯身下拜:“臣接旨。”

    太监抖开绢布,撑展了高声念道:“门下,提调高仙芝为河西节度使,不日起离京上任……”

    ……

    “……命河西节度使安思顺迁官为朔方节度使。制书如右,符到奉行!”

    头戴发辫眯着小眼的安思顺跪在地上抬起头,满脸的茫然和不情愿,他平端着双手直起腰身,抬头看着监察御史将一卷黄绸放入他手中。这种感觉没有错,是实打实的晴天霹雳。

    安思顺今年已五十多岁,自开元初年入河西军中服役起,伺候了几任河西节度使,是名副其实的老资格。他的资格有多老呢,他曾经在名将薛仁贵的儿子薛讷帐下为部下,那时候河西还没有节度使,只有行军大总管。连王忠嗣的亲爹王海宾都是他的同僚。凭这份资历就足以傲视天下所有将领了。

    可惜官员的升迁选拔不是由资历决定的,安思顺在军中的表现中规中矩,没有什么出色的点,溜须拍马的本事也不及他的堂弟安禄山,所以在河西的升迁并不顺利,简直是一步一个脚印。这也使他的根基和威望不是一般的高。

    突然间被调离河西非他所愿,圣旨又实在难违,应该怎么办呢。

    当天晚上他把幕僚,押衙、和各军的军使、行官叫进了节度使府邸,众人把头埋在灯下,不知暗中商议了什么东东。

    第七日清晨,安思顺身边只带了几个随从,与监察御史裴周南结伴而行,准备离开武威城前往北庭上任。

    他抽打着老马马臀刚刚拐过正街来到城门口,却见地上跪了一堆黑压压的粟特胡兵,这些人看见他出现后,纷纷呼天抢地:“安中丞,不要走!河西离不开你,我们离不开你啊!”

    安思顺捋着胡须点了点头,感觉还行,表演得虽然有些夸张,但还是有几分真情实感的。

    监察御史裴周南打马上前喝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想叫安中丞违军令抗旨吗!”

    众胡兵根本不搭理他,继续跪在地上高喊哭叫。

    安思顺只好亲自下马,上前拱手相劝:“兄弟们如此厚爱思顺,让我十分感激,只是圣命难违,各位还是离去吧。”

    刷!

    一名领头的军官从腰间抽出短刃,对准自己的脸上划出一道血痕,把御史裴周南吓得后退了几步。

    这可不是自残,而是叫割耳嫠面,是胡人一种表现赤诚忠心的一种方式,通常部落的首领或最高统治者驾崩后,他们心中表示不能接受,用自残的方式向老天爷表示不满。现在把这种方式用到了挽留安思顺身上。

    “请安中丞留下!”

    跪在前面几排的胡兵们继续提刀自残,有些人技巧纯熟,只在脸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有的心眼儿实在,竟然真的把耳垂给割裂了。

    安思顺表示毫无对策,只好退了回去。周御史把自己的所见所闻给远在长安的玄宗皇帝写了一封奏疏。李隆基只好改变初衷,任命了高仙芝一个右羽林大将军的闲职。

    ……

    一个月后的庭州节度使府邸院落中,李嗣业也迎来了自己要等待的圣旨,他在安西整整经营了十四载才终于获得这份他等待已久的职业——安西四镇节度使。

    他之前所做的所有准备都没有白费,精心构建的驿站物流系统已经步入正轨,每个月都能往阳关输送四十石的胡椒等香料,获利二十四万贯,能为安西军提供充足的经费保障。他在疏勒镇曾经推行的军中内务条例,要求个人携带物品严格符合规定要求,实现统一标准,现在也可以向全军推导。赵正一的惊雷观也无需遮遮掩掩了,猛火雷小型化可劲儿地给我造。他预计还要在安西四镇建四个储量大的粮仓,从河西和中原地区买粮食充填其中,作为安西军的战备粮。

    当然完成这些规划之前,他还要直面一个高仙芝遗留下来的大事件,那就是中亚诸胡引来的阿拔斯王朝黑衣大食军。

    他接到圣旨是二月底,怛罗斯之战发生的时间大概是在七月底,还有五个月的时间。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准备,他要拿出全部的精力为自己担任节度使后的第一战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第五百九十三章 李大夫加紧备战

    天宝十载三月,安西四镇节度使李嗣业从各城各镇抽调兵马往疏勒镇一带集结,又抽调了北庭瀚海军的两个骑兵营,共计两万人。这两万人的后勤补给加在一起是不小的开销。除去他们行军携带足量以外,还征调了百姓疏勒运送粮草。

    疏勒镇镇使赵崇玼接到李嗣业的命令,立刻命令工匠带领疏勒军修整疏勒城旁边的烽燧堡,将它临时改建为了一座卫星城,用于囤积运送来的粮草。一时间整个安西四镇都动员了起来,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从新任节度使身上带来的紧张气息。

    李嗣业其实已算不上新任,他是安西阵营中根基深厚的老资历,虽然比不上安思顺那种熬到老的老将,但也有十四年的履历。他曾担任过疏勒于阗两任镇使,又当了五年的副都护,这些知名的安西将领曾经都是他的部下,此乃他就职之最大便利,不需要磨合,他手中的安西已经是铁板一块,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高仙芝担任节度使期间,把封常清从疏勒调到了龟兹,奏请朝廷命他为朝散大夫,节度判官。李嗣业到任后,直接往长安发送了两道奏疏,请求任命封常清为安西副都护,任命段秀任北庭副都护、节度判官,田珍为瀚海军使。至此他的左膀右臂和班子已经形成。

    从龟兹出发前夕,他把封常清叫到跟前,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我准备从前往疏勒备战以迎击大食,你留在龟兹留后调度钱粮。”

    封常清叉手应喏,同时也有些担忧地说道:“大夫,我听闻大食军英勇善战,尤其是大食马耐力强劲,能长途跋涉,耐饥耐寒,大夫千万不可掉以轻心。”

    “你说的没错,我自然要谨慎再谨慎,而且还要给你们弄一堆大食马回来,与突厥马进行配种,双方互相弥补短处,定能给安西骑军带来好马。”

    “那我就祝大夫心想事成,马到成功。”

    ……

    第三日,李嗣业率领中军浩浩荡荡行出龟兹城,身边文武有段秀实、田珍、岑参和戴望。,他们穿过拓厥关,途径白马河,河面上唐军修建了两座木桥,大批粮草由马车拉着从桥上经过。

    李嗣业站在河畔的山头上,遥望运粮队连绵不断,一眼望不到边。

    田珍在他的身边咕哝道:“大食军真的要来么?我们从西域过来的商旅中打听,根本没有半点的风声,倒是听说大食人这两年忙着改朝换代,那边打得不亦乐乎,白衣皇帝变成了黑衣皇帝。”

    李嗣业嗤笑道:“还黑衣皇帝,那叫哈里发,从商旅口中能得到即时的情报吗?全都是延迟的,已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情。”

    他回头对戴望吩咐道:“戴六郎,等到达疏勒后,你立刻召集一批人组成流散商队,前往怛罗斯和大食掌控的边塞城镇撒马尔罕、布哈拉,打探他们的虚实。重点查清骑步兵数量和粮草补给。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喏。”

    段秀实从马上探过头来插嘴说:“只打探这些好像还不够吧,对方的主将是谁,是否受那皇……哈里发的信任,他能力怎么样,打过什么仗,知道这些才是知己知彼。”

    李嗣业抬头不急不缓地吐字:“并波悉林,是执掌呼罗珊地区的大食总督,他也是新兴的阿拔斯王朝的开国功臣,他在这新兴的王朝中的地位,怎么说呢,相当于李靖、李绩之于大唐。”

    “这么牛掰啊,”田珍惊讶地张大了嘴:“这我们能干得过吗?”

    “我这是给你们上紧弦,不是让你们畏敌。他跟你我一样,都是两个肩膀扛一颗脑袋,都是会说话会喘气的人,他也会犯错,也会有战败的时刻,所以你们不必有畏惧心理。不过据我猜测他不会亲自参与这场战争,而是在后方坐镇指挥,派自己的心腹大将齐亚德·本·萨利赫前来,而这个齐亚德也是能征善战之辈,如果要拿他类比的话,就相当于大食的候君集。”

    “这也相当了不得了。”段秀实紧跟着说道。

    “我这样对你们说,是让你们提高警惕,激发斗志,我们安西军如何才能够愈来愈强,那就是要不断战胜周边的强敌,我们打败过突骑施人,打败过吐蕃人,从今天开始我们要打败大食人,只有这样我们才敢说自己无敌于天下。”

    四人同时在他身后躬身叉手:“我等愿与大夫同心戮力,将大食逐出河中九国。”

    片刻之后,李嗣业领着中军跟在运粮队的后方,协助他们穿过俱毗罗沙漠,正好遇上了从疏勒来沿着驿站传递的信使。驿使看到节度使队伍的旌节六纛,连忙拽住马缰,翻身下马叉手禀报:“卑职参见大使!”

    李嗣业骑在马上,居高临下问道:“可是从疏勒传来的公文?”

    “正是,还请中丞参详。”

    燕小四上前从信使手中接过信件,回来递交给李嗣业,李嗣业拆开信件不动声色地看完,才回头对众人说:“赵崇玼得到了粟特商旅传来的信息,据说大食的一支偏师已经进驻到怛罗斯城,并扬言要攻下安西四镇。”

    几人一听俱面色凝重,这才意识到黑衣大食军真的来了,同时又惊叹于李嗣业超强的的预知能力,能提前做出应对安排。

    李嗣业则在猜想平行世界曾经的历史演化,当初高仙芝是此刻才得到消息,然后才龟兹调集大军长途跋涉翻越葱岭,进攻怛罗斯城。他要改变这一历史进程,必然要重新更改战争态势,不受心理暗示的影响。

    “好大的口气!”田珍立刻在马背上俯身叉手:“大夫,我田珍愿领瀚海军骑兵担当先锋,给大食人以痛击。”

    李嗣业摆了摆手道:“不急,我们按部就班,先到疏勒镇再说。”

    他们加快了行程,一路赶到了疏勒镇,进城之后已经是天黑,李嗣业临时下榻在疏勒都督府邸,将四人又重新聚集到一起,在书房中的油灯下拟定计划。

    灯火有些幽暗,李嗣业正好坐在灯的对面,身体隐藏在漆黑中,只有脸面被昏黄的灯光照得异常清楚。

    “综合双方的优劣势,黑衣大食是新兴王朝,拥有良好的军队动员能力,不缺乏锐意进取的姿态,这两者我们也有,所以不足为虑。其次高仙芝败光了我军在河中九国中的人脉,这些粟特胡多半已经倒向大食军,助长了他们的兵力和气焰。尽管如此,我们还有两个盟友,宁远国和葛逻禄。所以,先走两步棋。第一,派出细作扮为商旅刺探敌军情报,此事由戴望负责。第二步,请客吃饭。”

    田珍探过脸来,碰上了灯光问:“请谁?”

    “当然是请宁远国王和葛逻禄可汗。”

    “好像太客气了吧,以前调用他们打仗的时候,可没请过客,他们不得照样屁颠屁颠地跟着我们后面。”

第五百九十四章 我要宴请盟友

    李嗣业双手扶着膝盖郑重其事地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如今盟友珍贵,听话的盟友更珍贵。关键是你不知道他们是表面听话,还是真的听话,需要提前打个预防针,这叫有备无患。”

    “然后呢?”

    李嗣业摇晃着案几上的木碗,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笃定地说道:“然后我们派人四处放出消息,就说高仙芝攻破石国国都的行径已经败露,皇帝已经罢免了他的官职,新任节度使不愿意再兴战端,我们龟缩不出。”

    “这不等于提前示弱了吗?”

    “假消息!我都说了这是假消息,表面上我们按兵不动,然后率军前往宁远国都休循州渴塞城。如果黑衣大食野心勃勃,他们势必要将进攻渴塞城,把葱岭以西的地盘全部拿下来。他们定然有这个野心,我们把战场放在渴塞城而不是怛罗斯,变客场为主场。”

    田珍一拍大腿说:“依我看不必在意什么主场客场,我们就算提兵去怛罗斯,照样可以打垮他们!”

    “很好,我也坚信。”李嗣业迎着他的目光说道:“战争的本质是什么,保存自己,然后再消灭敌人。我们不止要求胜利,我们更要求用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成功。对我们来说真正的胜利不是惨胜,而是大获全胜,行有余力。”

    岑参总算是插上来一句话:“大夫顾惜士兵性命,我安西军将士有福了。只可惜岑参不能披挂上阵,不然我也要为大夫之前驱奋勇杀敌。”

    李嗣业慷慨发笑,对岑参说道:“就算你不能披挂上阵,但也有大用,你手里的笔杆子就是武器,我要你用阿拉伯,不,用大食文字给敌将写一封信,就说我们无意冒犯阿拔斯王朝的大军,愿双方能够和平共处,就以宁远国的国界为界线各自相安如何,后面再写几句谦虚一点儿的话。”

    田珍立刻大声抗议:“这不就是卑躬屈膝么,你这么求饶,大食人还不上天!”

    “错,这叫示敌以弱,麻痹他们,我们要做长足的准备,打仗就相当于捕猎,只要能打到猎物就是好猎人,不管用什么方法。你们各自下去准备,都散了吧。”

    众人朝李嗣业叉手告退,提着灯笼各自回到了房中。

    六天后,李嗣业率领安西军一半人出发,目标是宁远国的国都渴塞城外。他一面命令段秀实率领另外一半,与民夫一同往渴塞城运送粮草。

    但凡涉及粮草调运,所耗费的钱粮甚巨,也幸亏他现在有驿路物流的财源,又有封常清在后方坐镇调度。这样稳扎稳打的方法胜了可以趁机扩大胜利果实,败了也可以全身而退。

    唐军到达渴塞城外,李嗣业果断选择没有进驻城池,而是选择了城东河水环绕一半的高地安营扎寨。

    他分别派人去请宁远国王和葛逻禄可汗,并叫人去城中采购美酒,派几名牙兵打些野味,一切准备妥当,就等待着客人上门了。

    葛逻禄近年来势力大兴,活动轨迹遍布天山南北和阿尔泰山以西,他们中其中一支在碎叶川草场上逐渐壮大,几乎要取代突骑施的昔日霸主地位,他们在广袤的天山牧场上进行游牧,捎带担当雇佣军给安西都护府打打零工。

    既然担当了雇佣军,眼里可能就只有生意而没有道义了。安西都护府驱使他们作战,当然也不能只靠威信和空头的封赏,必要的物资分配还是要有的。

    葛逻禄参战获利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战后缴获分割,他们在战场上协助唐军获得胜利,缴获得来的牛羊牲畜和各种生活资料,由安西军分割给他们一部分,说白了就是合法的抢劫。但要是遇上了勇猛的强敌,或者极少有缴获的战役,第一种方式就不管用了。这时就需要以斩人头来兑换奖赏,普通士兵什么价,校尉级别的军官什么价,甚至敌军大将都有价格。

    与葛逻禄相比,宁远国就是纯粹的铁杆粉丝兼盟友,时刻跟紧安西都护府的步伐就是政治正确,安西节度使指向那里,他们就打到哪里。

    对于这两种类型的盟友,李嗣业要用不同的方式来区别对待。宴请宁远国王是为了加深友谊,款待葛逻禄可汗是借机进行敲打警告。

    ……

    绿色的原野广阔无垠,云朵被青天压得很低,葛逻禄部落的毡帐星罗棋布排列在草场上,牧民们骑着马驱赶着羊群,仿佛奔行在草地上的云朵。

    葛逻禄顿毗伽可汗的牙帐掀开了帘幕,几个头裹白巾身穿黑衣的客人走出,他们脸上戴着黑色面纱,只露出深陷的眼窝和棕色瞳孔。顿毗伽可汗跟在他们身后,脸上笑眯眯双眼中满是财欲的光泽。

    客人们骑上黑色骏马,马头上挂着黄金的辔头。马蹄跳动着朝远处奔去,有规律的节奏使得他们的衣袍也随之上下起伏。

    顿毗伽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嘴角发出了啧啧声:“这帮人可真有钱啊,比咱东边的主可大方多了。”

    守在叶护左右的卫士奔过来,高声呼唤顿毗伽,同时伸手指向南边:“叶护,安西军来了。”

    “这么快!”顿毗伽大吃一惊,庆幸地擦拭额头上的汗珠,这帮黑衣家伙要是再晚走一会儿,两伙人就撞上了。

    他立刻吩咐麾下:“赶紧去热马奶酒,杀几头羊准备待客。”

    安西军小队出现在营区圆帐间,为首的是骑着枣红色突厥马的田珍,他的背后插着代表安西节度使的豹尾牙旗,身披金光闪耀的明光铠,身后几骑俱身披银色扎甲,头戴尖顶盔,甲胄如镜面一般银光闪烁,几乎要亮瞎牧民们的双眼。

    顿毗伽啧啧称赞道:“还是唐军财大气粗,可惜就是太抠了。”

    他领着两个吐屯官朝来者走过去,同时弯下腰去又手抱胸行礼:“西葛逻禄叶护顿毗伽,欢迎远来的贵客,欢迎大唐的将军,你远道而来,可是高大使有什么吩咐?”

    田珍翻身下马,按照礼仪叉手说话:“如今已没有什么高大使,主政碛西的是北庭安西节度使李嗣业。李大夫新官上任,想请叶护到节度使行辕赴宴饮酒。”

    顿毗伽连忙摇头推脱:“如今夏季转场已至,我身为叶护,不能离开营地,长途跋涉跑到龟兹去。”

    “不需要你跑那么远,也不用你去疏勒,我们家李大夫已经宁远国的都城外扎下营盘,只等着叶护前去赴宴。”田珍冷硬地说道

    “那行,你回去禀报李大夫,顿毗伽等几日内便到。”

    “这还真不行,我家大夫性子恼急,怕是一刻也等不得,还请叶护召集随从立刻跟我上路,今天下午走,明天晚上就该出现在大夫为你准备的晚宴上了。”

    顿毗伽感觉有些不妙,但他暂时还不敢拒绝安西军,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将军且待,我这就去召集随从,稍后与你一同前去。”

第五百九十五章 全家奔赴鸿门宴

    西葛逻禄叶护顿毗伽返回到牙帐中,连忙与部落的祭司商议,询问他这趟出门到底吉利不吉利,祭司只好祭出自己的跳舞占卜**,无意识地拍击怀中的手鼓,从鼓声的回音能得到长生天的回应。

    “叶护不必担心,此去有惊无险。”

    既然没有危险,那他就放心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差错,他与安西都护府一向关系不错,就连自己这个叶护的封号,也是高仙芝给讨的。

    顿毗伽立刻叫了几个随从,骑马跟随田珍将军一起前往渴塞城。

    唐军小队与可汗随从刚刚消失在草甸的地平线上,又有一支唐军小队来到了营地中,也有身穿明光铠的小将,穿扎甲的小兵,骑着清一色的枣红色马匹。身后背着代表安西节度使的豹尾牙旗。

    牧民们钻出毡帐,顿毗伽可汗的两个儿子也揪着发辫走出来,奇怪这些唐军为何去而复返,父亲不是已经跟他们去了吗?

    燕小四摘下兜鍪翻身下马,神态恭谨可亲地询问:“两位可敦、两位特勤可在?”

    顿毗伽的长子站出来说话:“我是叶护长子摩罗特勤,不知将军有何吩咐。”

    燕小四笑眯眯地说道:“都怪我家将军办事太不细谨,本来李大夫也邀请有两位可敦和特勤共同赴宴,他竟然忘记了提起,我只好折返回来重新请一趟。”

    “甚好,我这就备马与你们同……”摩罗特勤的话音未落,他的兄弟伊顿特勤走出来伸手拦住,问燕小四:“此事我们的父亲可曾知情。”

    “当然知晓。就是你父亲要我们回来请几位,早点走说不定还能追上他们。”

    伊顿又问:“父亲为何没派他的随从回来叫我们。”

    众兵卒面面相觑,眼角闪烁着阴沉,有人已经偷悄悄摸到了腰间的刀柄,燕小四疑惑不解地摩挲着银盔,奇道:“叶护他老人家并没有吩咐派随从回来,我不知道你们还有这样的规矩,既然两位不肯相信,那我就再回去一趟,叫叶护的随从回来请你们,这一来一回耽搁多长时间,李大夫的酒宴怕是要推迟了。”

    燕小四说罢这两句,立刻拽着马缰又翻身上马,带领众人准备离去。

    “将军请留步,”长子摩罗特勤连忙抬手喊住他们,对身边的兄弟说:“你实在是多心了,在这片天空下有谁敢冒充唐军。”

    摩罗特勤躬身抱胸说:“将军请原谅我兄弟的谨慎,我这就回帐中问问两位母亲,看看她们是否乐意随我们去赴宴。”

    燕小四松了一口气,勒着马头转过身来,笑着叉手回礼:“不着急,末将在这里恭候各位启程。”

    两位可敦也没有生出疑心,简单梳妆了一番,又涂抹了些唇脂,在长子的搀扶下走出毡帐,又叫来几名随从牵了马匹,装上马鞍准备出发。

    次子伊顿特勤临出发时又改变了主意,朝燕小四歉意地躬身抱胸道:“我仔细想了想,总不能所有人都去赴宴,家中得留一个人,万一有什么事情,我好派人去通知他们。”

    燕小四一琢磨,这顿毗伽叶护家里的二儿子实在是鬼精的很,不好糊弄,既然如此就只能带着他的两个老婆和大儿子出发,反正咱家大夫也没说让他们全家完完整整过来。

    草甸蔓延到远方尽头,一行人踏着牛马踩出来的小道往西南方向行去。

    燕小四主动与长子摩罗特勤攀谈,以化解他们的疑心和紧张感,这差事已经成功了一半,可千万不要半路上让煮熟的鸭子给跑了。

    “摩罗特勤年轻有为,更有决断力,我家李大夫就喜欢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叶护的长子就应该出来与大家认识认识,多交几个朋友,将来的路也好走。”

    “我也正是这么想的,我们家与安西都护府渊源颇深,就应该多多走动。哎,燕将军,不知这次宴会都邀请了谁?”

    燕小四答道:“你们一家子,还有宁远国王一家子。”

    “可有歌舞助兴?”

    “有!都是一水儿的康居美女,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胡璇舞跳得贼溜。”

    “好,好,好。”摩罗特勤感觉身后被刺扎一般,回头却见两位可敦用冷眼睥睨他,连忙改口道:“我是说酒宴上应有歌舞助兴,这样酒才喝起来有味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们英雄所见略同,哈哈。”

    ……

    渴塞城外河水半绕的丘陵上,短短几天之内便扎起了一座木排城寨,李嗣业的中军驻扎在上方,其余各军营以品字形结构分布在下方山坡上。

    这时天色已暗,顿毗伽叶护跟在田珍身后穿过两座军营中间,可以看到星星点点如沙盘排列的篝火,营中的马厩里发出阵阵马嘶声。他暗暗心惊,唐军这是有备而来,定然是要有大动作,怪不得大食人要到处游说。

    他们沿着坡道来到高台上,营门前拦阻着拒马,两旁设立有临时的箭塔。他们刚一接近,上面便有人喊话下来:“夜晚营门警戒,请通报姓名。”

    田珍仰头喊道:“速速抬开拒马,李大夫请的贵客来了。”

    守门的兵卒们将拒马分别抬到两侧,站立成两排叉手迎接。进入营门后,通往李嗣业牙帐的两侧排列着篝火,兵卒们围着篝火盘膝而坐。

    李嗣业命人将牙帐的帘幕掀开,他亲自站在营门外面迎接,顿毗伽看到对方后,连忙从马上下来,上前对着李嗣业抱胸行礼:“李大夫,请恕我来迟。”

    “不迟不迟,其实正好。”

    两人都在互相打量对方,顿毗伽身材矮粗,辫子厚密,鼻子大而发青,下颌的络腮胡也被扎成了小辫,形貌看似粗俗,实则为人精细。李嗣业身披赤铜色山文甲,身材有些发福,看上去肩宽腰阔,像个没有脑子的冲将。看上去没什么可担心的,这种人大唐的军中有的是,只不过是个有勇无谋的武夫而已。

    李嗣业伸手相邀道:“请进帐中饮酒一叙。”

    “请。”

    宁远国王先来一步,已经坐在左首焦急等待,看到此情此景,顿毗伽心中十分巴适,来得越迟越说明自己越受重视。

    他入帐坐在了左上首,随从们次第排列下去,面前的案几上放着用罩子盖着的三个木托盘,一小坛子酒和精致的琉璃酒盏,汉人玩这种奇淫巧计的玩意儿最是拿手。

    李嗣业安坐停当后,示意站在门口的岑参可以开始,岑参叉手点头,立刻击掌。

    从帐外走进来五六名康居胡女和两名乐师,赤着双足在地毯上开始翩翩起舞,乐师怀中抱着琵琶,手中捏着横吹笛子,身体摇摆着吹奏雅乐。

    李嗣业又喊了一声开宴,又有两名女子走进来,分别跪坐在宁远国王和顿毗伽身旁,把他们罩在托盘上的罩子取掉。

    顿毗伽低头一看,面前盘里堆放的肉上面,覆盖着一层烤熟的动物皮脂,闻起来一股子燎烧味儿,这是什么意思,故意恶心自己吗?

    他抬头望向对面,宁远国王的盘子里就只是堆着肉片而已,他扭头望向李嗣业,李嗣业却故作不知,笑着伸手相邀:“请叶护慢慢享用。”

第五百九十六章 善使软刀子

    顿毗伽低头看着眼前覆盖在肉上的野兽皮,哼声从牙齿缝中挤出,他可不是凡事都忍着的人,提起手边的银刀指着这快兽皮问李嗣业:“李大夫,这是什么意思?”

    李嗣业探出身来,伸手指导顿毗伽说:“你用刀子扒开上面的皮,就能吃到下面的肉。”

    顿毗伽隐忍不发,心说这种事情还需要你指导我么,再看看你有什么花样。

    他用银刀挑起这快野兽皮,挑到了案几的一角,才用刀戳起一块肉准备入口。

    李嗣业笑着说道:“顿毗伽叶护,这道菜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别人可没有这样的口福。叶护可知道这菜的名字。”

    顿毗伽颇不痛快地答道:“肉就是肉,酒就是酒,又何须什么名字。”

    “不不不,”李嗣业连连摆手:“要有名字,而且要寓意深刻,比如这道菜的名字,它就叫吃里扒外。意思是想吃到里面的肉,就得扒掉外面的皮。”

    顿毗伽吃着吃着就感觉味道不对了,不是肉的味道,而是李嗣业说话的味道,他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抬头警惕地望着李嗣业。

    宁远国王在恰当的时候担当捧哏,笑问道:“这吃里扒外好像不只是指这道菜吧,好像还指着别的意思。”

    顿叶护把银刀扔到了案几上,佯装发怒站起来,伸出手指指着自己道:“我西葛逻禄长久以来一直忠与大唐,服从安西都护府,绝无二心。李大夫明示我吃里扒外,你这是无端猜测,只能让我们这些人寒心酸鼻!”

    他这一发怒,跳舞的美人们都停了下来,僵硬地凝立在原地,乐师们把手按着琴弦,屏息旁观场中的情形。

    李嗣业摇头笑道:“这就是简简单单一道菜而已,叶护何必如此动怒,今天是把酒言欢的好日子,坐下来尝一尝美酒,欣赏眼前的美人腰肢窈窕,如何?”

    他又吩咐门外的牙兵道:“重新给叶护上一道熟肉,不要再放什么兽皮。”

    顿毗伽愤懑地哼了一声:“我看李大夫也未必是要真心请我,若是如此,就算再吃什么肉都不会香,喝什么酒都不会醉,我还是告辞离去的好!“

    李嗣业双手扶着案几站起来,抬手将康居美人和乐师挥退,她们如蒙大赦,慌忙低着头撤出了帐中。

    ”我如何不是真心请你,为了请你吃这顿饭,某精心准备了良久,不然你跟我过来看,我不但顾念着你,还顾念着你家中的两位可敦和特勤。”

    顿毗伽眼冒金星,吃惊地问道:“什么可敦,特勤,他们……他们在哪儿?”

    李嗣业信步走出毡帐,露出神秘微笑对他招了招手。顿毗伽涌起强烈的紧迫感,他的双腿如灌了铅一般沉重,不得不跟着对方走到帐外。

    星辰垂落在昏暗的夜色中,篝火跳动摇曳却显得冷峻,不远处的一个毡帐中传来丝竹之音,有欢声笑语在里面闹腾。

    李嗣业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在他耳边说道:“我们悄悄过去看看,不要搅扰了他们的兴致。”

    顿毗伽沉下心来,再没有辩驳争吵的想法,放慢脚步跟着李嗣业往毡帐走去,心中越来越没有底气。

    他们走到毡帐的背后,李嗣业从腰间抽出短刀,在毡布上割开一道口子,眯着眼睛朝里面望了一眼,然后对顿毗伽做出邀请的手势。

    顿毗伽悬着心脏踮起脚尖,顺着割开的口子朝里面看去,他看见自己的两个可敦端坐在左右主位上,双手捧着酒盏面露欢笑,下方是弹奏的乐师们拉出悠扬曲调,两个穿着奇异服装的伶人在表演一种滑稽的舞蹈,逗得两个女人哈哈大笑。

    他的长子摩罗特勤坐在另一侧,手中端着女子呈上来的酒碗,和一个胡女并肩而坐,手掌在对方的肩头上不安分地摩挲着。这畜生可是在真正毫无顾忌地享受。

    李嗣业从旁柔声安慰道:“这才是真正做客的样子,不要想太多。怎么样,这下能安心喝酒了吧,人要懂安乐,知进退,今天晚上你这两样都没有。”

    顿毗伽彻底软蔫了下来,他背着安西都护府所做的那点儿勾当,和眼前比起来完全不够看。对方怕是已经把他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这还能躲得了吗?

    这个李嗣业和高仙芝完全不是一个路子,高丽奴霸道,汉狗又阴险又霸道,今天要是说错什么话,怕是要交代到这儿了。

    两人重新回到牙帐之中,李嗣业请他入座,大笑着说道:“他们喝他们的,咱们喝咱们的,来人!继续上酒上菜,献上歌舞。”

    顿毗伽哪儿还有什么心思欣赏乐舞,心不在焉地苦思脱身之策,杯盏中的酒水不再甘甜,鲜美的肉也变得淡而无味。

    遥坐在对面的宁远国王频频向他敬酒,这个家伙也参与在其中,与李嗣业联合起来算计他。

    李嗣业端着酒杯向两人说道:“趁着今天晚上这个机会,两位有什么真心的话,都可以讲出来。”

    宁远国王站立起来,脸上已有了几分醉态,拍着胸脯开口:“我宁远国乃是大唐僚属,也是安西都护府的忠实伙伴,定要以倾国之力以拒大食,请李大夫放心,大食军想要东扩,先问问我们答不答应!”

    李嗣业把目光投向顿毗伽,问道:“叶护可有什么肺腑之言?”

    “有,当然有,只是……”他侧头望向场中的乐师和翩翩起舞的康居美人,似乎欲言又止。

    李嗣业会意地挥了挥手,美人和乐师们又都退了下去,站在毡帐门口的牙兵将帘幕放下来,遮挡住了夜色和火光,帐内只剩下他们三人。

    顿毗伽仰头上杯盏中的美酒灌入喉中,伸手抹了一把嘴唇,才皱着眉头说话:“李大夫,一个叫齐亚德的大食将领派使者来找过我,他们许诺我若能关键时刻帮他们一把,他们愿意把怛罗斯和建曳城及其以东的草场全部划归葛逻禄,并送上一笔不菲的黄金。但是我没有答应。”

    ”你没有答应,但是心动了?随时都可以改变立场,当雇佣军很上瘾呐。”

    顿毗伽慌忙叉手摇头道:“不敢,不敢,李大夫,我更相信安西都护府的许诺。”

    “他们开空头支票,还是拿我碎叶川以西的土地开的空头支票,河中诸国自高宗龙朔年间就是我大唐内附臣属,岂容他们来染指划分。我安西都护府要给你的,别人抢不走。你不就是缺钱吗?我可以给你。”

第五百九十七章 战争的骗术

    李嗣业再次双手合掌召唤,顿毗伽又一次心惊肉跳,这李嗣业今天耍的花样太多了,谁知道接下来掀开毡帐帘幕,从外面进来的是什么东西?

    五六个牙兵从帐外抬进来一大一小箱子,大箱子能够装得住人,小箱子也能装进去人头。

    “打开!”

    他们打开箱锁,先掀开大箱子,里面摆放着一匹匹各色绸缎,全是上等的文熟细绵绸。小箱子一打开,金光耀眼满室生辉,里面全是一枚枚的萨珊金币,随着箱盖掀起哗啦啦流泻在地上,金子的声音清脆悦耳。

    顿毗伽呼吸加重无法淡定,连宁远国王都睁大了眼睛。

    “最高档的丝绸和最昂贵的黄金,这样的礼物我准备了两份,一份送给你顿毗伽叶护,另一份送给你宁远王。我们汉人讲究一个礼尚往来,我送给你们礼物,也需要你们的回报。”

    两人连忙从席位上站起来,对李嗣业躬身叉手道:“我等愿誓死追随安西军,追随李大夫。”

    李嗣业挥手让牙兵们合上箱盖,命他们退了出去。

    李大夫目光炯炯地问他:“顿毗伽叶护,如果大食齐亚德将军再派使者来找你,你将如何做?”

    顿叶护咬牙挥动手掌比做刀锋状:“当然是把他们杀掉,将他们的人头献给李大夫您。”

    “不可,要答应他们。”

    “答应他们?”顿毗伽有些搞不明白了。

    “我们要将计就计,让他们以为胜券在握,这样他们才会大肆调兵。你甚至可以给他们创造一点伪胜利,以换取我们最终的胜利。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你随时与我联络。”

    “明了。”顿毗伽庄重地行了一个抱胸礼。

    李嗣业坐回到案几后面困倦地打了个哈欠,抬手对两人说道:“现在天色已晚,夜路不好走,宁远王和叶护就留在我军营中休息一夜。明日回去之后按部就班实施我们的战略,至于两位可敦和摩罗特勤……”

    顿毗伽忙不迭地主动说道:“我愿意把长子留在大夫的中军大营中,跟着大夫学习用兵之道。”

    ”你就这么不待见你的大儿子吗?“

    “当然不是,不管是长子还是次子,都是我的儿子。”眼见这样无法让李嗣业放心,他索性心中下了狠心说道:“我的可敦也可以留下来,等到打退了大食人,我再来接她们回去。”

    李嗣业探询似的问道:“你舍得把她们放在我这儿?”

    “没啥舍不得的,他们在李大夫这儿能吃美味佳肴,也能欣赏乐舞丝竹之声,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留在这里夜夜笙歌。”

    “哈哈,你既然喜欢,等我们大获全胜之日,这几个乐师,还有这几个跳舞的胡姬,我全送给你。”

    ……

    顿毗伽带着随从返回了葛逻禄部族所在地,独留下摩罗特勤和两位可敦在安西军营中享福。最初两天他们不知道自己已身为人质,依旧喝酒吃肉欣赏乐舞。但享乐过后总有惦念归途的时候,也终于要挣脱幸福的牢笼,想踏上回家的路。

    “放我们出去!我们要见叶护!”

    守在毡帐门外的兵卒哼笑道:“你们的叶护早就抛下你们回去了,消停点儿,留在这里享福吧。”

    两位可敦甩着发辫满脸惊怒地叫嚷:“你们这些狗奴,放我们回去,我们不想留在这里!”

    他们见唐军无动于衷,开始在帐中胡乱地砸东西,企图用这种方式引起唐军更高阶层的注意。

    燕小四掀开毡帐走了进来,摩罗特勤见到他,愤懑地责骂道:“你这个婊砸养的骗子,把我们骗到这里来是何居心,老子定要与你势不两立!”

    “怎么是我骗你们?”燕小四吃惊地反问道:“我说让你们来赴宴,又没说让你们什么时候回去。我没有美酒好肉招待吗?我没有给你送上美人儿歌舞吗?吃过喝过玩过之后就想拍拍屁股走人,怎么就没想过我们待你这么好是为什么呢?就没有想过要报答吗?”

    他低头看了看如猪圈一般满地的狼藉,拱手笑着说道:“现在就该你们报答的时候了,不需要你们赴汤蹈火,你们暂时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报答。最好别闹,闹僵了对你们都没有好处。你们有这个空闲闹,倒不如期盼葛逻禄能助唐军打个打胜仗,这样你们也能更快的回去。”

    燕小四说完这番话,对守在门外的牙兵下令道:“把摩罗特勤和可敦给我招待好了,要什么就上什么,他们要是跑了,我拿你们试问。”

    众牙兵慌忙低头称喏,燕小四在三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中扬长而去。

    ……

    驻扎在撒马尔罕的第一支大食军队早在一月份就进驻到怛罗斯城,作为试探性的前锋部队。他们进城后立刻加固城防,并派出斥候到处刺探唐军的动静。

    李嗣业早有这方面的应对,他的智囊戴望早已组织出几伙商人,专门在怛罗斯城附近散播假消息,以混淆敌军的视听。

    五月六日,携带着李嗣业发出求和信的商队出发了,他们经过十几日的跋涉后,来到了怛罗斯城中。这时率领城中大食军的是一个叫拉苏尔的波斯籍将领,在呼罗珊的军队体系中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物。

    商队的首领来到了军营,在大食人刀枪林立的威视下战战兢兢进入到拉苏尔将军的临时府邸中。

    拉苏尔身穿白袍,为了表示他的黑衣身份,只在手臂上挽了一块黑布,他靠坐在胡床上,眯起深陷的三角眼威视着商队首领。

    这商队首领是粟特族人,精通大食语言,他此刻哆嗦着手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呈给将军。拉苏尔伸手沾了一下嘴皮,将信封撕开,从里面掏出黄纸将上面的阿拉伯文字仔细看了一遍。

    他嘴角泛起讥笑,将这张信纸重新装进信封中,问商队首领:“你是从疏勒镇过来的?”

    首领回答道:“不是,是从拔汗那国的都城渴塞城过来的。”

    他又问道:“唐军驻扎在那里,是想与我们一决雌雄?”

    早已有人教了首领话术,他躬身抱胸答道:“唐军是仁义之师,友善之师,亲和之师,怎么会主动向别人进攻?临来的时候李大夫曾经交代我,让我跟您讲明唐军的态度,我们还是决定和平相处,不要轻易开战端,要珍惜和平的时光,不要让无辜的生命白白牺牲到战场上。”

    这话在拉苏尔听来十分可笑,只有懦弱绥靖的人才喊和平珍贵,珍惜生命。如此可见这位唐军的大夫面对我阿拉伯雄兵只有畏战情绪。都说唐军雄霸西域,原来是趁着我们大食内乱的时候才敢称雄,如今新王朝建立,阿拔斯哈里发有气吞天下之志,是应该让我们的邻居领教一下我们的强大了。

    拉苏尔把商队首领赶走之后,开始琢磨着进军拔汗那,把安西都护府的军队赶到葱岭以东,有了这样夺目的功劳,他才能够积累升迁。

第五百九十八章 渴塞城之战开幕

    拉苏尔最大的遗憾就是他没有自主权,一切都得向上面汇报,接受他汇报的还是一个比年轻还比他善战的将领齐亚德。

    齐亚德是艾布***手下的头号大将,在战术方面甚至略胜过艾布***,艾布是领袖型的人物,拥有天生的美德和一呼万应的能耐,齐亚德才是真正精通战术的高手。只是高手都有一些臭毛病,他们喜欢颐指气使,更喜欢给人定规矩,他作为齐亚德的下属,必须严格按照他的话来执行,无论做什么事情都要先上报,得到他的允许才能够执行。

    所以拉苏尔想要进攻宁远国,必须得到如今在撒马尔罕的齐亚德的允许。他立刻给齐亚德写了一封信,从多方面举例说明,唐军换了新的指挥官,而新任指挥官是个孬种。他把李嗣业送过来的信也给他转递了过去,满心希望地等待着齐亚德给他的命令。

    信送过去半个月之后,撒马尔罕的齐亚德终于有了回复,一支送信的小队骑着骆驼到来,递给拉苏尔一个装在木筒中的羊皮卷。

    拉苏尔拔开木筒,从里面抽出羊皮卷,偌大的卷轴上面就只写着几个字:不要有任何举动,都等着我前来。”

    他的雄心壮志一下子就被齐亚德给打压没了,不允许他动弹,不就是害怕他立下大功后威胁到他齐亚德的地位吗?老将们打压新准备出头的小将,用的就是这种方法。

    拉苏尔确实没敢动弹,只好耐心地等待,等到一个月之后,齐亚德将军终于到了怛罗斯城,大食在这里的驻军也终于达到了五万。

    他虽然对齐亚德的按部就班心中表示轻蔑,表面上至少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利用某些带诡辩色彩的话语,掩饰掉自己的真实目的。所以他再次向齐亚德提出要进攻大唐的盟友宁远国,而且用的是这样的口气。

    “齐亚德将军,千载难逢的良机已经摆在了我们脚下,唐军将领畏战求和,主动向我们提出划分地域,我们岂能坐失此等良机。将军千万不要被张牙舞爪的高仙芝和最近唐军取得的胜利给吓住,据我所知他们是从来都不敢与我们作战的,在伍麦叶王朝时期,他们就尽力避免与我军冲突。这一切也足以说明他们是只敢对付石国一些弹丸小国,面对如斯强大的我们,他们的出战有可能丢掉安西四镇。”

    拉苏尔展现出来的美好前景没有让齐亚德信服,反而被认为他是在信口开河。对方骑在骆驼上冷酷地反问道:“你和唐军交过手吗?取得过胜利吗?战损比是多少?”

    这问题可把拉苏尔给问住了,其实我早就像对唐军动手,可是你不让啊。

    趁着拉苏尔哑口无言的当口,齐亚德紧接着说道:“永远不要轻视你的敌人,除非你曾经多次打败过他们。面对一个从来没有战胜过的军队,不知道他们底细的时候,都要将其视为大敌。”

    拉苏尔仍认为自己非常有理,反问齐亚德:“主将是一支军队的灵魂,他们的主将都向我们写求和信了,你觉得他们还有什么可畏惧的?”

    齐亚德又说:“求和未必就是畏战,也许他真的是爱好和平,对战争持反对态度,这说明不了什么。”

    接下来的几个月内,双方就在怛罗斯城和渴塞城之间遥遥相对,李嗣业一直保持一万人的兵力,由段秀实率领的另外一万人不间断地来回往这里运送粮食。他们军需品除了粮食之外,还有一种叫做猛火雷的烈性爆炸物。

    李嗣业命令唐军的一个营配备这种东西,并且让他们训练投弹技术,准备作为一支奇兵随时投入战斗。

    这时候人数的优势就在双方对峙的阶段显现出来了,安西和北庭联合派出的军队只有两万人,补给的压力就小了许多。大食军分两次派遣到怛罗斯的兵力是五万人,这五万人的补给压力空前巨大,需要后方的民兵接连不断运送粮草,这时候是被动出战,还是继续等下去,就需要指挥官去细细考量了。

    李嗣业继续不断地派人散播假消息,一些从东边来的商旅都说唐军的坏话,说他们欺压百姓,到处游手好闲,简直是一支由垃圾组成的乌合之众。

    这种流言齐亚德是不相信的,一年之前他们还远征羯师国击垮了对手,虽然小国与大国的体量自然不同,但唐军不应该是他想象的这么简单。

    直到一条他本不抱希望的消息出现,让他彻底下定了要进攻宁远国进攻唐军的决心。

    他多次向葛逻禄派出使者,以金钱和土地作为诱饵,诱使葛逻禄在唐军激战的时候,给予突然的反叛袭击。任谁也防不住这一手狠招,这才是他取胜的真正底牌。

    天宝十载七月,齐亚德率领阿拔斯王朝的五万军队突然南下,朝驻扎在渴塞城外的唐军发动进攻。

    这一日天气异常晴朗,空气的能见度很高,站在这边的山岗上,就能看到对面骑兵步兵结合汹涌而来的军队,他们手中举着黑色的旗帜,像一团黑色的阴云,朝着渴塞城方向逼压过来。

    李嗣业率领的唐军组成了六花阵,他们出现在平缓的山坡上。李嗣业命令押衙毕思深挥动令旗向各个方阵发号施令,变六花阵为鱼鳞阵,唐军的骑兵在鱼鳞阵的后方,葛逻禄的骑兵在他们的右翼,宁远国的军队在他们的左翼。

    大食军则排成了九个方阵,其中两个方阵是从河中九国招募的粟特胡人,而他们骑着阿拉伯马的骑兵就占了两个方阵,总数超过了一万人。

    齐亚德率先命令步兵方阵向前挺进,他的初步计划是先让步兵与唐军交战进入胶着状态,然后派出骑兵从两翼向后包抄。

    盘羊角做成的羊角号子发出了呜呜呜的声响,这低沉的响声一结束,对面唐军的阵列中响起唢呐强劲的音调,安西军将士随之发出喊杀声,闷雷在地平线上滚动。

    大食军开始向前进军,双方之间隔着三箭之地的草甸子。他们的进攻丝毫不乱,依然保持着阵型,前排兵卒手中擎着大盾,为后方的弓箭手提供遮掩保护。

    李嗣业眼观对方进入到伏远弩的射程之内,立刻下令军阵将伏远弩车推到前排,排成壮观的一长列,每个伏远弩都有两个壮年汉子以腰力上弦,弩手调整方位瞄准了缓缓接近的大食军阵型。押官们高高地举起了手里的横刀。

    “一,二,射!”

    伏远弩弓弦振发的声音犀利入耳,第一波的羽箭抛出向天空,又从空中洒落下来,如同并列扫来的冰雹。

第五百九十九章 初次战役交锋

    在唐军和大食军阵型相距三百步远的时候,伏远弩开始大显神威,这几乎是普通长弓的两倍多的距离,当它发出的箭杆从天空中抛落下来。大食军紧张地屏住了呼吸,在方阵指挥的命令下将大盾举过头顶。

    大食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响起,大盾拦住了箭杆,但依然有不少落到阵列的中后方,留下了许多具尸体。

    伏远弩再次发射,不再追求齐射的效果,弩手们开始各自寻找目标,零星地击杀正在稳步接近的方阵,这种情形就像是明知前方是死亡,还要驱赶着人硬生生去受箭,他们面对的心理压强有多大可想而知。

    大食军方阵逼进了擘张弩的射程之内,两军阵列相距二百三十多步,有了单兵擘张弩的加入,敌军所承受的打击也越来越密集。

    擘张弩手分为前中后两队,双腿蹬弩背双手拉弦以腰力来上弦,然后站立或半蹲在地上瞄准发射,唐军军弩所做的望山也十分精巧,并且已经掌握到三点一线的精髓。前队射完后中队补位,中队射完,后队再上如此似车轮般来回轮换。

    漫天的箭雨如飞蝗朝着大食军阵型落下,几乎难以忍受的大食军举起长弓还击,但这时还远不到弓的射程之内,双方列阵站立的位置风向突然变化,本来只是干扰的横风变为了迎向大食军方向的顶风,箭矢群歪歪扭扭地落在唐军阵型前方的空地上。

    负责指挥射击的押官康怀顺见此情形,连忙高声喊道:“加快速度,给我瞄准一点,射!”

    他的意思很明显,列阵奔行的大食人很快就会冲入双方都能够互相伤害的射程,趁着这个机会擘张弩的箭矢赶紧不要钱地抛洒过去,大食军接连不断发出惨叫声倒下,本来严密的阵型已经出现了许多空洞,就像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航船。

    敌军将领拉苏尔发出了强烈怒吼声:“给我往前冲,接近他们迅速还击!”

    这时双方已经接近到一百六十步,唐军的单弓弩也开始发出神威,许多臂力大的弓手也已经开始手痒加入了抛射过程,而之前的伏远弩依然在发射箭矢,只有近距离才能够感受到它动能的恐怖,大食人手中擎着的木制大盾竟然直接被洞穿,连同胸口都被射透,这时的大食军阵在唐军面前,仿佛一个毫无防护的婴儿。

    李嗣业始终骑着马站在中军预先堆好的土坡上,这样可以稍稍看清前方的战事,他始终关切地注视着战场上的一举一动,连每一个士兵的动向都想要掌握。

    他回头立刻对毕思深说道:“给田珍的瀚海军骑兵下令,同时给葛逻禄顿毗伽骑兵下令,让我军左右翼准备陌刀队,大食步兵阵无法快撑不下去了。大食骑兵即将两翼出击救场。以骑兵对抗骑兵冲势,以陌刀队作为杀敌助力。”

    “喏!”

    中军立刻用唢呐发出了吹奏信号,传令兵站在塔上挥动五方令旗,两翼的骑兵很快做出的战斗调整,两翼的陌刀队也站在了前列。

    双方阵列接近到一百米范围之内,敌军的长弓手终于找到了还手的机会,他们简直要在长距离的奔行中憋坏了,挨打如此长距离不能还手,简直是要把人给逼疯。大食军的弓手们发出怒吼声接连不断地抛射箭矢,但是唐军阵型中的弓手更多,双方的杀伤力兑换可想而知。

    齐亚德冷声下令道:“下令,骑兵冲击两翼,步兵第二方阵紧贴上去,第一方阵快要撑不住了,让他们分列阵撤退,退到第二方阵后面。”

    大食军企图以两翼骑兵冲击唐军的阵型,分散唐军的攻击力,以迅速达成第一方阵与第二方阵的顺利轮换。

    “骑兵!上!”

    身后背着黑旗的大食将军一马当先冲了出来,黑色的阿拉伯马毛发发出闪亮的光泽,他们的手中攥着骑枪,马蹄跳跃在地面上激起了阵阵尘土。

    田珍的瀚海骑兵正在左翼的位置,为了给对方的骑兵以最大杀伤,他拽着马缰刻意控制出击的时间,要给步兵的陌刀队留出冲锋的距离。

    “所有人,稳住!不要动。“他喊出这句话的同时,身下的战马正在烦躁地双腿踢踏着土地,连它们等不及要去饮敌人的血了。

    敌军骑兵距离他们还不到一百五十步,可以清晰地看到烈阳下他们身上覆盖如流瀑一般的银色锁子甲,他们手中端着骑枪,调整速度有条不紊地向前冲锋。

    “一百步,稳住!”

    双方已经接近至六十多步,唐军的左翼阵列中抛射出箭矢,但只造成大食军寥寥几十人的伤亡。

    “马槊队!骑枪队!冲锋!”

    “陌刀队!上!”

    双方都是轻骑兵,于是在冲锋的短暂过程中,他们先拉满了角弓进行一轮抛射,然后才从背上解下马槊或骑枪,两军在接近的过程中均开始放慢速度,战马相遇的同时前排也开始了互相攮刺。

    陌刀队紧跟在骑兵的后方冲了上去,他们很好的补充了骑兵稍显不足的灵活性,成为了步骑搭配的反骑兵战队。陌刀兵在战马的空隙中穿过,银色的光芒高高举起,闪电般地劈将下去,战马和兵卒同时发出了悲鸣声,如同一座小山般轰然倒塌。

    右翼的情形与左翼类似,只不过葛逻禄骑兵与陌刀队之间的配合不甚默契。双方在两翼进入到短暂的胶着之中。

    战场的中央大食的第一方阵与第二方阵的交替并不顺利,因为唐军的方阵趁着这个时候竟然向前推进了,他们箭矢的杀伤力远胜大食军,在推进的过程中逐渐把攻击的重心转移到后方的第二方阵上,第一方阵成列地撤退得益于阿拉伯人沉着稳定的战斗素养,但这场战斗的意义已经不大,就算再支撑下去,败退的依然是大食人。

    齐亚德果断地下令吹奏退兵号角,阿拉伯人的方阵迅速向后撤退,在后撤的过程中阵型依然稳固,后队高举着盾牌阻挡唐军追射的箭矢。骑兵也迅速脱离战斗逃脱战场。

    李嗣业立刻命令所有人停止推进追击,此战的第一天算是落下了帷幕,双方并未分出胜负,但大食人的损失要大很多。

    大食军撤回到营地中,继续砍伐树木加固营盘,防止对方深夜袭营,李嗣业也把中军撤到了高台上,双方都在修整准备接下来的战役。

    第一方阵的将军拉苏尔怒气冲冲地返回到营地中,他身中三箭血染战袍,追在齐亚德身后恨声问道:“为什么要退兵?唐军快要撑不下去了!”

    齐亚德转身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双方主力尚未进白刃交战状态,第一方阵便已经伤亡近三成,唐军撑不下去?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我们的人数是唐军的两倍多!”

    齐亚德冷静地想了一下,点点头说:“两倍不够,我们要继续增兵,立刻传令撒马尔罕驻军,要他们将三万人全部派来,只留下少数人驻扎留守。”

    他庆幸自己没有相信唐军将领写出的那封求和信和他们散布的假情报,今天这场战役也绝对不是一个畏惧战斗的人能指挥出来的,若不是他手里还掌握着一张犀利猛烈的底牌,他也绝对不会冒险主动前来打这一场胜面并不大的战役。

第六百章 双重无间道

    李嗣业盘膝坐在中军大帐的正中央,戴望和岑参坐在左侧为文职参谋人员,程千里、马磷、段秀实和田珍、毕思深、康怀顺、等人坐在右侧为武将。

    田珍有话憋了好久,终于忍不住站起来说道:“今日为何不乘胜追击?”

    李嗣业反问他道:“谁告诉你我们今天胜了?”

    “我们反制住了敌军骑兵的冲势,还把敌军的第一方阵打得轮换后撤,敌人吹号角退兵,我们就应该一股作气冲过去击垮他们。”

    众人摇头发笑,仿佛军队中就应该有这么一个勇猛加滑稽的角色,平时能够调节气氛,关键时候大吼一声能壮气势。

    李嗣业大声笑道:”哪儿有这么顺利,今天不过是双方的一次全方位战斗力的试探而已,怎么可能一场战役就打垮敌人?大食人纪律严明,作战沉着,并且有骆驼和马匹这两样超长的运输能力的工具,他们有可能会增兵,我们也要增兵。岑参!”

    岑参站起来叉手道:“属下在!”

    “速写就加急公文,命疏勒镇镇使赵崇玼率军前来渴塞城外支援,命北庭天山伊吾军各抽调两千五百人,接替疏勒镇防守。”

    “喏。”

    段秀实主动叉手问道:“据说大食阿拔斯王朝军队的主力全部集中在呼罗珊总督麾下,大概有近二十多万人,如果对方倾巢出动,我们即使增兵两万五千人,也恐怕力有不逮。大夫,要不要写奏疏送往朝廷要求河西节度使派兵支援。”

    “写奏疏当然是要的,但不必劳烦安思顺派兵前来,我们与河西军长期互不统辖,协同作战不会有默契。如果对方倾巢出动的话,我们最多可增兵至三万人,集结安西北庭大部力量。一个战术得当的将军指挥的数量极限是三万人,超出三万就需要分兵,否则尾大不掉难以转圜。”

    他又对段秀实吩咐道:“立刻给朝廷写奏疏,希望圣人给河西安思顺下令,让他们调动民力支援粮食。如果此战能胜的话,我们就要进入不要补给线的长途奔袭作战了。”

    ……

    第二日大食军坚守在营地中拒不出战,李嗣业命令大军到敌阵前挑衅,用伏远弩对着敌营发射了几十支火箭,然后从容撤退。

    火箭引发的营地起火给大食人造成了一定的扰乱,但火焰很快被扑灭,敌军并未伤筋动骨。

    第三日,依旧如此,敌军仍然坚守在拒马和排墙后面,用长弓和抛石机向唐军反击。

    第四日,双方并未有实质性的动作。第五日第六日依然如此……

    直到第七日,大食人的援军率先到达,三万人加入到战斗队列中,大食军总兵力达到了七万五千人。齐亚德率先发动攻击,当日唐军坚守在营墙后面只以弓弩还击,拒不出战。

    直到第八日,疏勒军前来支援,安西军总兵力达到两万五千人,李嗣业率军结成六花阵,与大食方阵进行试探性的摩擦,可能双方都认为决战的时机不到,竟都没有发出有效的进攻。

    大战前的最后一夜,大食军的耐心也终于消失了,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作战。

    齐亚德的营帐中来了一个神秘的客人,他就是西葛逻禄的叶护顿毗伽。此后不久,唐军的阵营中也来了客人,乃是顿毗伽的次子伊顿。他们父子二人同时出现在敌我双方的营地中,这不啻为双料二五仔的阴谋互换,双方谁胜谁负仿佛已经有了定数。

    先看进入齐亚德营地大帐中的顿毗伽,他看似沉稳有度,实则内心慌乱,如果没有一定的演技根本撑不起这一场,还容易被人看透。

    他盘膝坐在营帐中,还好帐中只有齐亚德,这位大食将军展颜而笑,用突厥语说道:“顿毗伽叶护,明日便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有了你的加入,我们将获得最终的胜利。”

    顿毗伽故意沉了一下眉头说:“我们的条件要重新谈一下。”

    “让你占有怛罗斯城,把怛罗斯以东的草场划归给你,给你一万枚萨珊金币,这条件还不丰厚吗?”

    顿毗伽冷笑出声:“我葛逻禄一旦背弃安西都护府,就等于与大唐帝国正式决裂。安西四镇有敌强兵在侧,我如果不给自己讨点保命的本钱,仅仅靠投奔你们大食,如何能够躲过日后的灾祸?”

    齐亚德笑着问他:“那你还想要什么?”

    “贵军一旦取胜,马上就能攻克拔汗那的国都渴塞城,将整个葱岭以西河中之地尽收囊中。而我只要怛罗斯和建曳城两座城池的管辖权和两万枚萨珊金币。”

    “你,”齐亚德指着他,难以置信地摇摇头:“你要的也太多了,不过,我可以答应你。”

    “两万枚金币我现在就要,算是预付给我的订金,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好,来人,把金币给顿毗伽叶护抬上来。”

    四名大食兵卒抬着箱子走进帐中,掀开箱盖露出金光闪闪的金币,看得顿毗伽双眼放光,他从李嗣业那里已经赚取了一万枚和一箱丝绸,如今又在大食人手里得到两万金币,抛去其它的条件光这些就够他挥霍一阵子了。

    不得不说这被当做关键性棋子站队的感觉不要太好。

    ……

    顿毗伽的二儿子伊顿特勤站在李嗣业的毡帐内,他的对面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戴着紫檀木面具的戴望,另一个便是安西军的节度使李嗣业,两位都盘膝坐在地上。

    李嗣业给伊顿特勤扔过去一个蒲团:“伊顿特勤请坐。”

    伊顿特勤躬身致谢后,盘膝坐在了上面,朗声说道:“父亲让我来通知李大使,他被大食的齐亚德将军叫去,承诺要在明日内反水掉过头来攻击安西军。”

    李嗣业伸出两个手指头说:“让他反。”

    伊顿吃惊地瞪大眼睛说:“双方激战当场,我父亲一旦反水,你们安西军就会一败涂地。”

    李嗣业粲然发笑,扭头对戴望说道:“把地图取出来。”

    戴六郎从怀中掏出地图,铺在两人面前抬头看了一眼,又指着上面讲解:“五十里外是真珠河,而这边是我们交锋的战场,我今夜会派安西军半数的兵力撤退到真珠河南岸,为了防止被大食人看穿,这些撤掉的唐军就用宁远国的军队来代替。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明日战场上,双方对峙激战正酣时,你父亲率领葛逻禄骑兵掉头袭杀我军,我军一触即溃慌忙往真珠河南岸退去。”

    李嗣业接过戴望的话继续说道:“这个时候你的父亲就该作为大食军的先导,一路向南追击我安西军,率先渡过真珠河,等大食军全线渡过河面立足未稳之时。你的父亲就该再反水一次,与我军掉过头来反杀大食军,将他们杀得溃不成军。”

    伊顿惊异道:“反水两次?”

    李嗣业嘴角露出满足的诡笑:“没错,前一次是假反,是给大食人看的一场戏,第二次才是真反,要将七万大食军尽数消灭在真珠河南岸,事成之后你们进驻碎叶城,你的父亲获葛逻禄可汗的封号。”

    伊顿特勤对于父亲这种游走于两大帝国之间玩无间道的做法十分反对,但此刻也不得不慎重对待。朝李嗣业躬身抱胸行礼道:“李大使请放心,忠人之事,必当信守诺言。”

    “在这种条件下,我相信你父亲的忠诚。”

    伊顿站起身来,再次向李嗣业行礼:”既然如此,伊顿回去向父亲汇报。”

    他转身走到营帐门口掀开了帘幕,李嗣业的声音在身后问道:”特勤不去看看你的两位母亲和兄长吗?“

    伊顿身体颤抖了一下,才说道:“如果一切顺利,我们会再见面的。”

    “没错,这不仅关系着你一家的命运,也关系着整个葛逻禄的命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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