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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wss磊磊     美女总裁俏媳妇txt下载     美女总裁俏媳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章 每逢佳节必喝酒

    李瑛沉默了,就连李嗣业也说过这样的话,因为他是太子,所以会受到更多的限制,他麾下的人也会受到限制。太子地位仅次于皇帝,但受到的限制却超过了所有人,在这种限制下,再优秀的天才也不会有出头之日,反而会给太子招来更多的忌惮。

    李嗣业站在宫门外站岗,他也根本不知道,行宫太子驻跸内,有一场针对他的谈话。

    何况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经过今天发生的事情,李嗣业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很明显的逆转。以前他虽然知道太子身边不能长留,但还是抱着希望能够改变的,但是现在他发现,根本无法改变。

    长安城的权力中心变成了是非之地,大唐王朝的核心层从李林甫开始变质,他必须离开这个地方,去外面变强,等再度回到长安时,才有能力与这些人平等说话,甚至是掰腕子。

    如果说以前他还隐隐期待皇帝不要下令调他去安西,因为长安城实在是太漂亮,太让人留恋了。大雁塔下的红枫,永安渠内的纸船灯,还有那朱雀大街上长安人的雍容华贵。

    每逢佳节时,长街上发鬓如云,幞头脚排列如密密麻麻的千纸鹤,胡汉衣衫交错迷乱人眼。歇山式屋檐瓦的,尖顶的,平顶的,还有圆顶的。万国衣冠遥望龙首原上的大明宫,那青色琉璃瓦下斗拱边缘悬挂的风铃,是大唐王朝最初的色泽。

    这样一个最辉煌,最艳丽,最大气,最热烈,最传奇的盛世,竟然只是那烟火晚会上最具惊艳的一瞬间,想想就让人遗憾痛惜。

    还是等待时机,去安西吧。

    ……

    夜幕刚刚降临,咸阳周氏坡上灯火璀璨,千牛卫和羽林军大营中明暗交替闪烁,这座静谧的深山一旦沾染了人类的足迹,便不再充满自然美。

    行宫正中央的一处华贵宫室内,幔帐轻垂于地面上,每一对立柱都有薄纱阻挡。

    寿王李瑁从宫殿门口走进来,隐约看见了躺在榻上的女人,身影模糊朦胧,却召唤着他往前走去,他每掀开一道幔帐,那躺在榻上的身影就更清晰一些。

    他最终走进了内殿中,母子之间也没有了任何遮挡。

    李瑁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这声音太过清脆,凿得地板都显得生疼。

    武惠妃突然坐了起来,吃惊地问他:“瑁儿,你这是做什么?”

    李瑁声音毫无变化地说:“儿臣请求母亲,不要再针对太子行事,也不要再处心积虑扶儿子做太子。”

    武惠妃口中喃喃地说道:“瑁儿,今天的事情把你给吓到了吗?你放心,娘不会再让你受到任何惊吓。”

    李瑁却执着地摇了摇头:“母亲,罢手吧,别再去做些事情,儿子不想做太子。”

    “你说什么?”武惠妃从床榻上挪步下来,伸手用力在李瑁的脸上扇了一记,这个倔强的孩子没有捂脸,只有斑斑的血迹从唇角流淌下来。

    武惠妃顿时心如绞痛,上前去捧住儿子的脸,含着眼泪说道:“你这个傻瑁儿,你为什么不躲啊!”

    李瑁表情坚硬,丝毫不为挨了母亲的巴掌而有片刻退缩:“儿子挨母亲的巴掌是应该的,只要母亲答应,不要再做打压太子扶我上位的事情。”

    武惠妃抱着儿子的头,让他靠到了自己的肩头上,喃喃地说道:“傻儿子,你哪里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开始就不能回头了啊。”

    “为什么不能回头?我会去找太子,告诉他我不会争夺他的太子之位,让他放下心来。”

    武惠妃柔弱地摇头说道:“他会相信你说的话吗?不会的,太子性格阴郁而多疑,你去找他,反而会让他更加害怕。”

    “我的傻儿子,母亲从开始对付太子的那一天起,就没办法回头了。太子不能永远当太子,他总有一天会登基,等他成为皇帝之后,母亲在他身上所做的一切都会报复到你的头上来。所以,瑁儿,不要再劝为娘了,这是娘活着的时候唯一能为你做的事情。”

    “母亲!”

    “瑁儿!”

    母子二人跪地抱在一起,痛哭流涕,哀不自胜。

    ……

    仲秋节即将临近,家家户户开始制作月饼,而且在仲秋的这一天,长安城中宵禁解除,李隆基在勤政务本楼要举行歌舞诗会,憋了一年的翰林待诏们为了这一天,早已是苦吟良久,只等着在皇帝面前出彩。

    李嗣业特意跟别人调换了东宫值守的时间,为的是能跟妹妹在月圆之夜吃顿团圆饭。

    因为他隐约能够感觉到,过了这个仲秋节之后,他应该就要远离长安,去往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安西四镇。

    天色微暗的时分,李嗣业和高适,枚儿早早地吃过了晚饭,两名老婢李嗣业也遣她们回家与亲人团聚去了。

    李嗣业把院子清扫干净,在院子正中央摆下案几,又在院子另一侧的桑树下铺开草席羊毡,摆上美酒点心和水果,等待客人到来。

    最先来的是田珍,进门之后闻到酒味儿,先扑过来狂灌了两杯。张小敬似乎在闻无忌家中已经喝过一场,走路都有点儿晕晕乎乎。

    四人围着板足案而坐,各自占据一角,李枚儿坐在另一旁,煮茶款待客人。

    李嗣业的意思,想喝酒就喝酒,想喝茶就喝茶。

    四人饮酒需要一些娱乐活动来添加兴致,他们不像那些大型的文人聚汇,席上还有席纠,还有美女作陪。

    三个武夫一个文人,很难说有什么气氛。高适提议做诗来对,田珍要求玩双陆,也就是抛筛子,张小敬却要玩投壶。李嗣业摇了摇头:“干脆别这么麻烦了,直接来玩石头剪子布。”

    两个武夫懵了,高适也有些糊涂:“啥叫石头剪子布。”

    这是最简单的游戏,但凡形成三角逻辑结构的概念,都能够形成游戏。

    李嗣业给三人简单讲解了一下,张小敬和田珍拍手称好,高适感觉这游戏是在侮辱自己的智商,但他一人的意见不能够作为意见。

    结果这个智商超群的人,在这样一个简单的游戏中总是输掉,喝了很多的酒。

    喝到最后高适没办法,只好要求赋诗一首来代替酒水。

    他端起杯中酒水,闭目沉吟半晌,才开始对着这疏落的院子念道:“端居值秋节,此日更愁辛。寂寞无一事,蒿莱通四邻。闭门生白发,回首忆青春。岁月不相待,交游随众人。

    云霄何处托,愚直有谁亲。举酒聊自劝,穷通信尔身。”

    “好,”李嗣业拍手鼓掌,他当即拿出宣纸在案子上铺摊开来,让高先生挥笔写就,他好将来找个机会装裱起来,这可是高适的诗,如果能穿回去,他靠这个也能换一大批钱。

    李嗣业已经决定了,在大唐不能白混,他至少要把四大边塞诗人的墨宝全部集齐,李白和杜甫的诗篇墨宝也要积攒一些。

第九十二章 月夜对酌最勾人

    三人喝得半醉之后,纷纷告辞离去,他们接下来还要参加另一场聚会,李嗣业对此很是惆怅,毕竟他来到长安城的时日还不算长,结交的朋友不是很多。

    他刚把他们三人送出宣阳坊,折返回来时猛然抬头,却看见了站在门口一袭穿着桃红色长裙的女子,着实把他给吓了一跳。

    徐娘子幽幽地说道:“我就这么吓人吗?”

    李嗣业连忙笑着摆手:“没有,没有,娘子为何中秋夜不在家中丈夫团聚,站在院子门口干嘛?”

    “他没有回来。”徐娘子呵嘻地笑了一声,声音中带着些许闺中女子的苦涩。

    “我站在这里,是想邀请你到我家做客,徐娘子已经备好酒菜,值此中秋佳节之际,我这个孤独的女人想请你喝杯酒,不知道你能不能赏光。”

    李嗣业抬头看了看徐娘子的脸,她脸上画了很精致的妆容,额头上的殷红梅花,艳丽得像一朵跳动的火焰,她脸颊上的腮红也很明显,最让李嗣业惊恐的是,本来是一弯新月唇,却在嘴巴的正中央点出一记红瓣,就像是糕点上最中间的部分,又像花朵最中心的蕊。

    她自己觉得,打扮成这个样子,应该是很美的吧,放在唐人的审美观念中,这样一番精心雕琢的妆容,自然是惹人心醉的,可放在李嗣业这个后世人的眼里,实在是欣赏不来。

    “这样不好吧。”李嗣业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是有丈夫的人,我们两个在一起喝酒,共处一室,不行。”

    “我丈夫行商在外,今晚不会回来,家中的下人,都让我打发回家与众人团聚了,只有一个丫鬟小翠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丫头,她不会把我们喝酒的事情告诉任何人。”

    徐娘子目光殷勤地望着他,口中说出的话也愈发楚楚可怜:“徐娘子出身扬州,远嫁到这长安来,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值此中秋之夜,郎君难道就不能陪我饮酒一杯么?”

    李嗣业开始拿妹妹枚儿充当挡箭牌:“我妹妹还独自在家,要不,我带她到你们家玩耍?”

    “不必了,我已经让我的丫鬟小翠,去到隔壁照顾你的妹妹,我们两个喝酒的人坐在一起说点儿贴心,知己的话。”

    这句话从她这样一个弱女子的口中说出来,倒有一点别有用心的意味。

    李嗣业想要告饶,娘子你是很有味道,但你再有味道也不是我们单独相处的理由啊。

    “不行,我还是得过去看看,我妹妹不喜欢生人,我看我们还是在我家院子里喝,比较热闹。”

    李嗣业走向自己的院子,从门口探头进去一看,李枚儿正和徐娘子的丫鬟坐在院子的羊毡上,两人拿着红色的线绳,正在玩类似绳艺的小游戏,而且乐此不疲,时不时会发出欢快的笑声。

    他一时间愣住了,想不到枚儿竟然和一个刚认识的小丫鬟玩得这么嗨。

    “我说你不用担心吧,走过去跟我喝两盏。”

    徐娘子关键时刻确实豪放,伸手拽住了李嗣业的袖子。他只好朝李枚儿招招手:“枚儿,阿兄去隔壁喝口小酒,待会儿记得过来找我。”

    枚儿只是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下头说:“去吧,去吧,我正忙着呢。”

    他跟在徐娘子身后进了隔壁院子,这还是他搬来宣阳坊后第一次造访,正对面是一面照壁,拐过之后院子豁然开朗,有东西厢房,前后跨院,两座院子中都有用青砖圈起的花坛菜圃,外院靠墙是枣树,里面是杏树。此刻所有的房间里都漆黑一片,只有正堂屋旁边的房间里亮着一盏灯火,显得整个院子都孤寂落寞。

    这就是深闺怨发生的场地,不过她的良人不是觅封侯的武夫,而是追逐财富的大漠行商。

    李嗣业真为这个男人不值,把这么漂亮的媳妇放在家里,自己却去长途跋涉,就算挣得了万贯家财又如何。在这个中秋之夜,他是不是在轮月普照的沙漠上,抱着酒袋子钻在骆驼的肚皮后面,孤寂地抬头望望月亮,然后心焦地惦念着家中。

    也幸亏自己是个正人君子,不然万里之外的沙漠里能冒起泉眼生出绿洲来。

    “李郎君,想什么呢,请进。”

    来都来了,李嗣业索性一咬牙,心一横,心中默念着只喝三杯,三杯过后立刻撤退。

    房屋右侧是木榻,很宽的那种,宽到容得下案几两人对坐,还有富余的空间用来睡觉。唯一的缺点就是离门太近,进门脱鞋就能上炕。

    “来,李郎。把鞋脱了。”徐娘子竟然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

    他把**靴脱掉,盘膝坐在了榻上。徐娘子脸色有些微红,侧身坐在榻的边缘,跟侧坐摩托车的女子一个姿势,当然要比那个好看。

    她抬起芊芊玉手,手腕上有戴着铃铛的金环,只要轻轻一动就有悦耳的声音响起。

    徐娘子给他端起酒壶,给他倒了第一盏酒。

    “来,李郎,我敬你一杯。”

    ……

    “好酒量,再来三杯。”

    ……

    “来,徐娘子陪你喝一杯。”

    ……

    李嗣业脸色酡红,慌忙摆摆手说:“不行,我真不能再喝,再喝就该醉了,不行,我得走了。”

    “好,那咱们就不喝,你再陪我聊一会儿。”

    “聊什么?”

    “我给你讲讲我出嫁以前的事情,我家曾经在扬州,出门就有河渠,父亲也是经商的,专门往长安贩运布匹,我丈夫是我父亲商场上朋友的儿子,比我大十岁……”

    李嗣业耐心地听着徐娘子絮叨,她给自己倒了几杯,慢慢喝,慢慢说,从结婚以前讲到出嫁以后,甚至说到第一天入洞房的情形。这徐娘子真的是有点醉了,这种事情怎好给外人讲,但是接下来的醉话更多,居然唠叨起了独守空房时的寂寞。

    李嗣业感觉自己非离开不可了,否则就要犯原则上的错误,他连忙转身下榻,口中一边说:“真不能呆了,我得回去了。”

    徐娘子口中一边说:“时间尚早,你就不能再留一会儿吗,我给你穿鞋。”

    “不用,不用,不用!”

    李嗣业这边儿说不用,那边儿已经弯腰弓了过来,却踉跄地扑了过来,环住了他的腰。

    李嗣业要推开她,伸手去推肩头,但她肩上的薄纱中单竟然滑落下下来,这手感……真是犯罪。

    他稍微用力的推了她一下,使得徐娘子踉跄,险些翻倒在地。李嗣业准备上去扶,心想这一扶必然是要坏事儿,连忙慌张地说了一声:“得罪了”匆匆忙忙地从院子里跑了出来。

    徐娘子并未出来相送,可能是坐在房中灯火下幽幽地叹息。

第九十三章 事情快成了

    李嗣业走出院门外,长长地呼吸了两口气,咕哝着说道:“妈的,血气方刚可真不是什么好事。”

    他踱着步子回到院子里,李枚儿和丫鬟小翠依然在玩绳子,看见李嗣业面色酡红地走进来,小丫鬟露出了颇为让人玩味的笑容。

    李嗣业也懒得跟她解释,只是挥了挥手说道:“你家娘子喝醉了,你回去吧。”

    小翠扔下李枚儿就往外走,弄得枚儿很不高兴,连看兄长都没有什么好脸色,李嗣业只好蹲下来,坐到了毡上,略微有些摇晃地说道:”来,阿兄跟你玩绳子。“

    “哼,你根本不会玩儿。”

    “你可以教我。”

    “今天是中秋,不需要早睡,你可以继续去找徐娘子玩,换她的丫鬟小翠过来跟我玩儿。”

    李嗣业:“……”

    玩绳艺是个技术活儿,李枚儿学得很快,五个小手指头搭着线绳来回交错,似乎能变很多有趣好玩儿的东西。李嗣业就显得很是笨拙,粗手指头连线绳都勾不住。

    现在该轮到他去变花样了,双手却停在了空中,妹妹诧异地抬头催他:“赶快变。”

    李嗣业却嘘了一声,侧起耳朵静听,隔壁传来敲门的声音,然后徐娘子喊了一声:“谁啊。”

    “我。”

    然后小碎步从院子咚咚走过,接着是门转发出的吱呀响声,传来徐娘子惊讶略喜的声音:“大郎回来了。”

    “恩。”男子的声音略显低沉,却四平八稳。

    “我到商铺那边儿打听,还说是今天回不来,怎么突然回来了呢?”

    “本来是明天下午才能回来的,我们多赶了一天的夜路,正好长安城中秋夜停了宵禁,赶着今天回来跟你团圆。嗯,真是把我给累坏了,明天再和你好好说说话,家里的下人们都回家去了么。”

    “小翠,去给阿郎打点热水。”

    “好嘞。”

    李枚儿听到这些寻常的谈话,便觉得无趣,打了个哈欠说道:“我们继续,我说你就该留在他们家,这样他家郎君回来你也能认……呜。”

    李嗣业连忙上去捂住了枚儿的嘴。

    “你干嘛。”

    李嗣业松开手说道:“以后别往隔壁跑。”

    李枚儿抗议道:“不行,为什么?”

    “不方便。”

    ……

    兄妹二人正说着话,外面却传来四五个人的脚步声,站在院门口喊到:“李郎在家吗?”

    李嗣业迎出去,却是刘子午和藤牧等几个千牛走了进来。

    他讶异地问:“你们不是在东宫值守吗?”

    “今天是中秋佳节,太子殿下开恩,放一半人回去团圆。”刘子午嘴巴有些不利索,看起来是喝了不少的酒。

    “我们来是叫你去平康里,兄弟几个去高兴高兴,喝几杯酒。”

    李嗣业抬头指着天上越升越高的明月,说道:“你这是刚从酒场上下来吧,这都几点了,怎么还喝?”

    藤牧双手抱着胸口说道:“李郎,此言差矣,中秋夜解除宵禁,这样的日子每年能有几个,就应该放松地享受这样的夜色,呆在家中岂不无趣?”

    李嗣业回头指着妹妹说道:“真不好意思,不能陪你们出去,家里有小孩儿,你们自己出去乐呵吧。”

    刘子午看了看坐在羊毡上的李枚儿,非常理解地点了点头说:“既然这样,我们就去了。”

    五六人纷纷与李嗣业拱手告辞,他把他们送出门外,看着众人提着灯笼离去。

    他朝着街道的尽头望去,坊中今夜远比往常热闹,有提着灯笼的人出门,还有人送客,说着些酒醉后的豪爽话,夹杂着女子的笑声。

    常年在宵禁中被禁锢的长安人,似乎变得像欢脱的猴子,尽情地享受着这独一无二的夜晚。

    ……

    中秋后的第二天,李嗣业继续回到东宫做他的太子护卫,坐在太子右内率府的屋檐下,抬头望着风铃叮当作响。

    右内率率正曹觉跑过来对他招了招手,说:“快去嘉德殿,殿下有事情找你。”

    李嗣业有些诧异,太子可是有好长时间没有召唤他了,就像忘了有他这么个人似的。就算是李嗣业护卫他入大明宫朝参,对方也对他视而不见。

    他只好跟着曹觉来到嘉德殿,看到李瑛在殿上的案几后面坐着,他的右角也坐着一个人,戴着铜冠相貌平和,竟然是忠王李亨。

    他面对着太子躬身叉手:“李嗣业拜见太子,拜见忠王殿下。”

    李瑛笑着点了点头,扭头对李亨说道:“这就是李嗣业,想必三弟已经有所耳闻。”

    李亨目光专注地望向李嗣业,不由得点头称赞道:“果然是武将的架子,二哥帐下有此良才,想必日后会轻松许多。”

    李瑛却摇了摇头:“三弟,兄长我眼下也只是熬一步看一步,哪能考虑到以后。”

    对于能在东宫见到李亨,李嗣业惊讶的同时,又很是高兴。杨贵妃是粗腿,李亨却是绝对的潜力股,他能有机会入李亨的视野中,对将来是很大的帮助。

    李亨笑着对李嗣业说道:“嗣业,素闻你有报效边关之志,本王今天来找你,是想把你引荐给安西都护来曜将军,你可否愿意。”

    李嗣业更加吃惊了,这些天他总有意无意地期待着能够离开东宫,等着皇帝的一道圣旨,就前往边关,但他着实没有想到,会是忠王李亨前来替他引荐。

    随即他又想明白了,他不过是个七品的小官,怕是还不够资格专门下圣旨调动,只要太子这边儿点头同意,来曜都护那边儿愿意接纳,这事情就办成了,能有亲王来亲自过问,这已经是他的殊遇了。

    李嗣业抬头望向太子,他想要知道他的意见,是不是真心愿意把他放到西域去。

    太子并不说话,只是微微点头,露出鼓励的表情。

    李嗣业已经得到答案了,单膝跪地叉手说道:“感谢忠王殿下引荐恩遇,嗣业愿往西域建功立业。”

    李亨从席位上站起来,双手负于身后笑了笑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可以回去了,你耐心在家中等几天,等本王的消息。”

    “遵命。”

    李亨朝太子拱了拱手,转身走出了嘉德殿。

第九十四章 准备前往安西

    太子望着忠王李亨远去的背影咕哝道:“这个缩头乌龟终于肯跑出来了。”

    李嗣业顿时无语,太子殿下你这样评论自己的弟弟好吗?

    他有些许好奇地问道:“我也实在是想不到,居然会是忠王出面引荐。”

    李瑛也恍惚地思考了一番,突然说道:“把你引荐到安西,肯定是父皇的意思。”

    李嗣业吓了一跳:“为什么这样说?”

    李瑛指着远处已经消失的李亨道:“这个人最是胆小怕事,除了主动替陛下办事,他无法推脱外,别人的事情他一律推脱,生怕别人说他与别人勾连,把自己弄到连同盟都没有的地步。”

    李嗣业在心中默默地说道:“太子殿下,这就是我想让你达到的状态。”

    “好了,李嗣业,东宫的差事你交付一下吧,回家休息几天。”

    “这么快,殿下你这就要赶我走?”李嗣业眼中挤出万分不舍的表情。

    “嗯,对,以你的才具,现在待在东宫,对你我都不利,等你日后在安西混成样子的时候,孤差不多就……到那个时候,孤还要重用你……”

    李嗣业恋恋不舍地转身,太子却突然在身后说道:“李嗣业,要去安西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得,这下不用再装了,他只好无奈地转过身来,点点头说道:“对,高公曾经去找过臣下。”

    “好了,你不必说了,尽快移交吧。”

    ……

    李嗣业站在甲胄库中,周围的胄曹属官们开始解下他身上的布背甲,抽去他蹀躞带上的银銙,李嗣业正要准备脱去鞋子,胄曹参军摆了摆手说道:“鞋子不用脱,这不是东宫独有的东西。”

    他又到兵器库中把镶金刀鞘的横刀交了回去。兵曹参军接过横刀,却从另一处的架子上抽出一把很普通的障刀,双手交付到李嗣业手中说:“横刀我们收回去,这把障刀送给你,算是内率府给你的礼物。”

    内率府虽然收回了布背甲,那身青蓝色的缺胯袍却留了下来,穿在身上回到了宣阳坊的家中。

    他走到院子门口,懒散地伸展了双手说:“无官一身轻呐。”

    李枚儿提着弹弓在院子里四处瞄准,突然瞄到了兄长的脸上,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来。

    李嗣业低头摸了摸枚儿的头发,他马上要前往安西,枚儿自然是不能带去的,他现在不过是七品官身,就算是平调过去也只能做个旅率。前往安西长途跋涉,风餐露宿,她一个女孩子自然受不住苦,就算到达边关,还需要来回征战,哪有空闲照顾她这**岁的小孩。

    他考虑了很久,终于下了决定,先把枚儿托付给好友张小敬照料,等他在安西立功升官以后,再把枚儿接到安西去。

    眼下只能这样决定。

    他蹲了下来,对着李枚儿说道:“枚儿,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阿兄要到西域……”

    李枚儿张开喉咙,哇哇大哭了起来,李嗣业劝了半天才把她劝住。

    他又把张小敬请了过来,要他帮忙照顾妹妹,家中伺候的老婢依然留下,李嗣业把几万钱都交到张小敬手里,让他负责宣阳坊这宅子几年的花费。

    下午时分,太子内率府刘子午,藤牧等人找上门来,他们听说李嗣业离开东宫,已经准备到安西去,所以主动前来给他接风。

    接风的地点设在平康坊,有美艳歌姬陪席,楼中的头牌担当席纠,开始出各种刁钻古怪的对句来进行接龙。现场诸人的文学修养普遍不低,只有李嗣业是个只会打拳的半文盲。所以时常答不上来,只能被罚灌酒水。

    酒席半酣之际,房间的隔扇门突然被人打开,一个陌生男人陡然闯了进来,手中拿着一把剔肉尖刀。

    在场的众人都是太子千牛,岂会害怕一个突然闯入的莽夫,纷纷从地上站起来,抽出腰间的障刀。

    这提尖刀的汉子先是惊恐万状,随即深吸了一口气壮起胆子,高举着手中的尖刀对着众人喊道:“我今天来,是找李嗣业本人,跟其他的人无关!”

    偏偏这个时候,李嗣业提着酒盏坐在地上,别人都抽出了刀,他跟没事人一样仰脖子喝酒,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才诧异地抬起头来。

    拔刀的众人回过头看着李嗣业,都好奇这个家伙何时结下的仇家。

    他自己都摸不着头脑,这人他根本不认识,只好问道:“这位好汉,你认识我吗?我都不认识你,你找我做什么?”

    汉子紧张地看了看在场的众人,这种家中丑事怎么能够说出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一时冲动,提刀来找李嗣业算账,白天跟在他身后跟了一路,最终找到机会冲了进来,想不到闯进了贼窝里。

    “废话,老子就是跟你有仇,谁让你住在宣阳坊!”

    “哦。”李嗣业多少有些明白了,张口问道:“你是徐娘子的丈夫吧?”

    众人恍然大悟,也发出意味深长的哦声,一半把嫌弃的目光投向了李嗣业,一半把同情的目光投给了汉子。

    “没,没有,我不是!”汉子恼怒地捂了一下自己的脸,或是感觉这是掩耳盗铃,索性双手抓住了尖刀,恨声说道:“李嗣业,今天有你没我,有我没有你!我要洗刷我的耻辱。”

    李嗣业丝毫不为所动,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你不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来找我,你应该趁着我落单时,咱们单独面对,我好解释给你,现在这个情况,对你我的名声都有损害。”

    徐娘子的丈夫顺嘴点了点头:“有道理!”

    “不对!”他又握紧了手中的尖刀:“你能做出这种无耻的事情,还怕名声受损?”

    李嗣业摇头问道:“我做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做。”

    “你休想抵赖,敢做不敢当吗?中秋之夜你到过隔壁我家中,做了什么事情你自己清楚。”

    “哦,”刘子午和藤牧等人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们叫他去平康坊饮酒他不去,原来是私人酒局等着夜会佳人。

    李嗣业懊恼地拍了拍脑门儿,他就该当场拒绝徐娘子的邀请,也不至于现在被人误会。这徐娘子也是,你这保密工作做的不行,就不要去招惹别的男人,弄得老子现在不吃狐狸都惹了一身骚。

    他诚挚地对这汉子说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没有碰过你家娘子,连一个指头都没有碰过。”

    “胡说!你都在我家喝酒了!怎么可能没有……”

    李嗣业举起一只手说道:“我可以对天立誓,我是去你家喝酒了,她说她孤独一人待在家中,感到寂寞空冷,非要拉着我去,但我只是喝酒,除此之外我没有碰过她一根头发丝。”

    汉子还是有些不相信,可能在他的眼里,徐娘子很有魅力,认为没有男人不动心。

    李嗣业自有他自己的解释方法:“我可是朝廷命官,而且这么年轻做到了七品,像我这样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怎么会稀罕你们家的那个黄脸婆。”

    汉子一阵恼怒,李嗣业连忙挥挥手:“我这话是不好听,但说的是实情,我这人洁身自好,绝不与人为染,而且我已经准备去安西,眼前这不就是他们给我办的饯行宴。”

    “真的?”见李嗣业说的这样诚恳,汉子心中的疑虑也去了个七七八八。

    李嗣业对他招了招手:“既然来了,也坐下来喝杯酒,其实你不应该当什么跑商,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留娘子在家中独守空房。你跑了这么多年,也应该赚了不少钱吧,难道就不能在西市置办一份产业,能够早出晚归的那种,夫妻两人度过美满日子,这才是真正的过日子。”

    汉子仰脖子,喝下了一口酒,然后扭头看到了李嗣业的肩膀,伸手从上面捏起一根长长的发丝。

    “这是什么?”

    气氛凝固了短短的一秒钟,有人已经准备从腰间摸刀了,李嗣业松了口气说:“这是我自己的头发,有什么问题?”

    确实是没什么问题,汉子大口地喝了两杯酒,起身离开了隔间。

    李嗣业众人也趁着天还没黑,宵禁还没开始,结束了酒宴离开青楼。

    ……

    平康里中曲的小巷边上,有一座两层阁楼临街而视,阁楼上摆放着案几酒席。封大伦跪坐在窗前,上身从窗口探出,指着簇拥在众人中的大块头李嗣业说道:“这个人,就是你们这次的目标,李嗣业。”

    “这李嗣业两次得罪杨驸马,又得罪宫里面的娘娘,他若待在长安城,自然没人敢动他,可眼下却有个好机会。安西都护来曜回京叙功,有人会把他举荐给来曜,他将跟着来曜的卫队前往安西,只要一出长安,你们就找机会下手。”

    阁楼的阴暗处,坐着四名衣着破烂的武夫,他们面前的桌上放着兵器,是几把闪烁光亮的横刀。

    封大伦继续说道:“切莫要掉以轻心,他手上有些功夫,而且做过太子内率。”

    其中一人嘿声冷笑道:“这种没有上过战场厮杀的雏鸡,功夫练得再好都没用,真正厮杀的手段,不是这种花拳绣腿可以抵消的。不过,他跟随的可是来曜都护的队伍,来曜的这些亲卫中,有从安西边镇厮杀起来的百战老兵,他若跟着这些人,我们无法下手。”

    封大伦扭曲的脸颊注视着李嗣业消失在曲巷尽头,才闭上了窗户回头说:“这些你们不用管,到时候自然有人暗中使他掉队,你们只管击杀落单羔羊就是。”

第九十五章 远行要精心筹备

    李嗣业在家中等待了几日,做足了充分的准备。从长安到安西四镇,全长几千里地,自然有一番困苦。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出远门,在没有高铁没有喝油工具的唐代,这是一场从心理到身体都要做足准备的过程。

    寿王府已经把青骓马送了过来,虽然请专业的马匹大夫接好了断骨,李嗣业也无从知道他们是怎么接的,但在一百天之内不能骑乘,走路是没有问题。

    所以除了马鞍之外,所有的行李都是李嗣业自己负重,为了积累出门经验,他亲自把张小敬请了过来,吃酒吃肉的同时,询问他去往安西这一路上的注意事项,最主要的潜在的危险是哪些?

    “你跟着安西都护的队伍,危险通常是没有的,但万一是落了单,需要注意得可就多了,尽量走大道,不怕遭遇狼群等野兽。武夫们遇到一两头狼是没有问题的,但若三只以上,你可能就要挂彩了,所以金疮药不可少。”

    “从长安到敦煌这边儿,基本没有什么问题,但西出阳关之后,大漠上有马匪和刀客。落单旅人若是不想一路上硬杠过去,就要多准备几套钱财,藏在不同的地方,好用来应付这些人。不过你也不用考虑这些,安西都护来曜有亲卫数百人,都护大旗所到之处,连突骑施等胡族都不敢擢其锋芒。”

    “如果遇到别的突发状况呢?比如说我染上了病,或者说突发意外落单了。”李嗣业孜孜以求地问道。

    张小敬诧异地看了李嗣业一眼:“那就需要另外一番准备了,你虽然离开东宫,但官身还在,最起码也能做个旅率。唐军自旅率往上,可自募亲兵部曲,配细鳞甲,二等横刀。这些东西都护自然会给你。”

    “如果你担心突发状况的话,那就准备七天干粮,在西市上采购蹀躞七事,为防万一,再去西市隐市上购买一把劲弩,差不多就齐全了。“

    “好。”李嗣业拍了拍裤腿,从地上站了起来,拉着张小敬的袖子说:“我们这就去。”

    …………

    两人在西市上东游西荡,从隐市商人那里买来一把唐军制式弩、一把两寸长的小刀、砺石、针简、哕厥、契真、火石袋,还有些笔、纸、一些密封性很好的油脂布。

    在磨坊买来一些面粉,小米粉,米粉。还有装盐的青瓷瓶,还奢侈地买了些胡椒粉。

    他们路过一家道家物品的专卖店,李嗣业好奇地进去看了看,桃木剑,铜钱剑从大到小都有,还有草人,黄纸,画符,罗盘。

    张小敬又摸不着头脑了,跟在身后问道:“你怕在路上染上邪秽?都是练武之人……我以为你不信这个。”

    “我不是为了辟邪。”

    他随手将墙上的一面罗盘拿了下来,铜盘上面刻满了方位和卦符,这盘子太大,装在身上太不方便。

    “你拿这东西做什么?出门还要辨风水方位吗?”

    李嗣业羞涩地捏了捏鼻尖,举着罗盘问坐在蒲团上的身穿道袍的道士:“道长,我想要这上面的定盘针,行不行。”

    “废话,你摘了针,盘我卖谁去?”

    片刻之后,李嗣业抱着罗盘走了出来,又在西市上的布铺中买了几尺最坚固的蜀锦和火麻布,对于他买这些东西的作用,张小敬一概不知。

    两人重新回到新昌坊,张小敬见李嗣业无事,便告辞离开。

    李嗣业回到正堂中,铺开纸张开始作画,画的是一种战术背包的形状,由于没有拉锁,背包的口他设计成穿绳子的束口,连续画了五六张图纸后,他招手把家中的一名老婢叫了过来。

    “三娘,我听说你以前在主家做过衣服,你手艺怎么样?”

    “当然好啊,阿郎,不是我跟你吹,三娘从来没见过比我手艺更好的人。”

    “那就好,我要请你做这么个东西,你看看,能做吗?”

    老婢把纸张拿在手上有些发懵,这东西挺新鲜,但大抵还是可以缝制的,但需要的手工很多。李嗣业耐心地给他讲了几遍,老婢把它当做一个具有挑战性的工作,高兴地拿着布料下去了。

    “对了。”李嗣业探过头来说:“火麻布和蜀锦用面粉打上糨糊沾合在一起,然后用挣钱横竖多缝制几道。”

    “好嘞,郎君你这是要用一辈子吗,蜀锦和火麻布就够结实了。”

    趁着老婢缝制背包,李嗣业跑到厨房去炒制炒面,把三种面粉放进铁锅中干炒,加入盐、胡椒粉、和些许羊油炒制,满满地炒了一大锅之后,端出来晾干。

    他特意在铁匠铺打造了一个铁制磨具,宽一寸,长两寸半,把混了羊油的炒面填进去,用铁锭捣实了,倒出模来就是一块块压缩饼干。

    这样的压缩饼干他共准备了六十多块,基本可以维持一个月的食用。他把这些自制饼干用裁剪成小块儿的油脂布包裹起来,以麻丝捆扎。

    做完这些后,他把从西市上买来一快铜护身符,用砺石打磨成圆形。买来的罗盘拽下来定盘针,镶嵌在铜片上,制作成了小型的指南针。

    等到天黑时分,老婢已经缝制好了背包,妥妥一个三级包的形状,容量足够大,就算路上杀了人舔了货,也能够装下去。

    老婢女还在背包的两侧和表面缝制了牛皮套子,上面能够搭挂弓弩。李嗣业在西市商人那里共买了两组弩箭,一组十六枝,其中一组挂在蹀躞带上,另一组挂在背包上。把指南针和压缩干粮全放进去,还有很大的空间。

    至此,所有远行的准备都已经做好了,但他还是不放心,第二天又到西市上的铁匠铺里打造了捕兽夹和铁蒺藜,无端地给背包里增添了重量。其实这些东西是用不上的,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谁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事情。

    他正在家中等待信息,日本人藤牧突然找上门来,这让李嗣业大感意外,以为他是特意来告别的,前天不是刚吃过饯行宴吗。

    “李郎,有件事情需要你同意,我已经疏通关系,离开东宫,也要到安西去。”

    李嗣业吃惊不已,问道:“你一个日本人,就在长安呆着不好吗,还非要跟着去安西?”

第九十六章 苟且的亲王

    藤牧开口道:“我考虑了很久,在长安是学不到兵家的精髓的,我要到西域,到真正的战场上去,我要跟你一起去,去领略边塞大漠的刀光剑影。”

    李嗣业摊开手:“那你跟我商量干嘛,你也是七品的千牛,若是平调到安西,可以担当领兵的旅率,咱俩平级。”

    藤牧一鞠躬说道:”这正是我要跟你说的,我可不想当个什么领兵的旅率。咱们在东宫的时候就是一伙儿,我跟在你手底下,当个副旅率就可以,队正也行。”

    “就是这个?很简单,到时候我在都护大人面前保举你。”

    送走藤牧后,李嗣业突然又想起一人,那就是在通化坊对面卖艺的田珍。这人的志向也是到安西去立功,幸亏没有忘记他,不然因为这点儿事儿,他能够仇恨李嗣业一辈子。

    他立刻跑去开化坊的荐福寺附近,田珍果然在那里摆开了场子,挥舞着手中的木棒左右开弓抡转起了场子。

    他的武艺确实不错,棒子在手中呼呼生风,左右劈砸快如闪电流星,惹得几个围观的行人惊呼连连。几个手脚较大的家伙扔出铜钱,田珍竟轻盈地挑着棒子将铜钱击打而起,随后十几颗铜钱落下来,分别落在了棒子上。

    这一手可是熟能生巧练出来的真功夫,连李嗣业都不由得拍手鼓掌。田珍把棒子上的钱撸下来,挥棒掷地支撑着身体前冲,随即棒子如同箭矢一般射出,停在了李嗣业的鼻端。

    李嗣业淡定一笑,田珍收起棒子。

    田珍开始收拾摊位,李嗣业在他身后说:“我要去安西了,想叫你跟我一起去。”

    “让我给你当亲兵,还是当部曲?”田珍宽厚的嘴唇咧出讽刺笑容。

    李嗣业也不跟他来虚的,哼了一声说道:“我这从七品下的官,到了安西都护府,也只能当个旅率,所以我最多能让你当个队正。你去不去,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行,我去。”

    田珍把卖艺的器械全背在身上,手中提着包裹问他:“什么时候去?”

    “到时候我来找你。”

    “行,你还在这里找我,我接着在这里练几天摊。”

    招募完田珍之后,似乎一切都准备充足了,李嗣业想了想有什么还需要准备的,还真别说,果然有遗漏,竟然忘了买水袋。

    他又到西市跑了一趟,把牛皮水袋买了回来,回到新昌坊路过徐娘子的院子,徐娘子竟拽着门环站在门口,脸上带着几分羞涩与尴尬。

    她尴尬,李嗣业更尴尬。因为喝了口酒,她丈夫上门去差点儿跟他去拼命。以后两人也不必有什么瓜葛了。

    李嗣业低着头准备快步离去,徐娘子却突然开口:“李郎,听说你要离开长安,是因为我吗?”

    “不,不,”李嗣业赶紧说:“你误会了,我早已准备去了,跟你没关系。”

    他这样说,让徐娘子的眼神更加幽怨。李嗣业才不管她,回到院子里,先到桑树下检查青骓马,四个蹄子上的蹄铁都还完好,无需更换。

    他回到房中,继续检查背包中的物品,感觉所有东西都齐备了,但好像还缺点儿什么,他就在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中等待李亨召唤。

    第二日清晨,忠王府派了一个太监来叫他,李嗣业故作轻松,跟着太监来到永福坊的十六王宅。

    这地方全是王府,李家的兄弟们也是邻居,倒也热闹。

    李亨的忠王府在坊中比较偏的位置,王府的大门倒是很气派,但看上去显得陈旧了,就连围墙都剥落了墙皮。

    李嗣业跟随太监进入府中,立刻有一个尖瘦脸有阴鸷潜质的太监迎上来,上下看牲口似的打量了他两眼,才拱手笑问道:“这就是李嗣业吗?咱已经如雷贯耳了。”

    “敢问内监是?”

    “咱家名叫李静忠,是忠王府上的内侍总管。”

    李嗣业的眼皮猛烈地跳了一下,随即装作若无其事地叉了下手,跟着他往王府内走去。

    忠王府的内部比起外面来,显得要光鲜得多,由此可判断王府的财富并不拮据,大门以及围墙的陈旧不过是忠王的小伎俩,至少不会因为豪奢而被人注意。

    七拐八拐穿过两三座门庭后,李嗣业在一座偏殿中看到有三五名西域舞女翩翩起舞,似乎正在排练节目。三五个琴师盘膝坐在地毯上,弹着琵琶,吹着箫管和笛子,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李嗣业感觉奇怪,这算是滥竽充数吗?没人发出声音还怎么充?

    等他走近之后,才知道是有声音的,只不过众人演奏声音太小,在四周寂静的情况下,站在眼前才能听到。弹琵琶的这位用指尖触碰来控制音量,能到这个地步真不容易。

    看到李嗣业面有异色,李辅国主动解释道:“我们家殿下喜欢龟兹舞,但不欲让外人知晓,他行事素来谨慎,所以命令府上的乐师演奏声不得传出墙外。”

    李嗣业恍然大悟,跟着张大嘴巴点了点头。

    “李郎君请,“

    他跟随李辅国来到王府正殿中,抬头看到李亨跪坐在屏风之前,板足案之后,身姿板正,宛如上课认真听讲的好学生。

    坐在下方靠左上的是一名武将,身穿缺胯袍为朱紫色,腰带配金玉,共十二銙,想必就是安西都护来曜了。

    李嗣业立刻躬身行叉手礼:“原太子内率千牛李嗣业参见忠王殿下,参见来都护。“

    李亨抬手对来曜说道:“来都护,这是我为你引荐的一位壮士李嗣业。身手不错,也颇有才学,让他跟你到安西军中锻炼几年,不知可否?“

    来曜须长及胸,上下扫视了李嗣业一眼,并未有亮眼之处。他虽然身高马大,膂力过人,但安西军中此类铁塔式的壮汉比比皆是,不新鲜。

    他略微思虑了一下,忠王的脾性也略有耳闻,生性谨小慎微,这种托路子走后门儿的事情他是不敢干的,除非是……他好像已经明白一些了。不由得多看了李嗣业一眼,从太子内率转到安西,这相当于是被贬出去的,那就不能给太多关照。

    但他毕竟在太子底下做过事,太子将来是要做圣人的,不能太凉薄了。此人能惹陛下不喜,定然必得太子重视,不一定是惹了陛下,或许是宫中那位娘娘,这人际关系,也他妈的太复杂了。

    他心中已暗自盘算好,明面上给李嗣业一个率正,但暗地里禄米、钱俸都要按照校尉的标准来给。甲胄武器也一样,这样应该算是两不得罪了吧。

第九十七章 有慧者事竟成

    来曜捋须微微一笑,点点头面朝李嗣业,眼睛却看着李亨沉吟道:“眼下安西军中实缺一个萝卜一个坑,实在是不好安置……”

    李亨表情一愣,伸手轻扶着额头,假装自己没有听到。

    李嗣业依旧神情平和,腹中暗自默念道:“后面肯定有但是。”

    “但是嘛,李壮士是忠王殿下介绍的人,又人才难得,与其给你一个虚的昭武校尉,不如先做带兵的旅率,我们安西军中的旅是募兵,不同与朝廷中央的卫,旅率下辖当有二百余人,李壮士,你看如何?”

    李嗣业还能说什么,这种事他本身就没得选。

    他主动单膝跪地,行军中礼仪叉手说道:“属下感谢都护厚爱,今后必将竭尽所能,为大唐奋力效死。”

    “好,”来曜捋须笑道:“那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本都护六天之后便要返回安西,本月二十二日辰时,你自到通化坊都亭驿门前等我,无需携带任何东西,空人前来便可。如果你家中有马的话,也可以一并牵上,如果没有,我也给你准备有马匹。”

    “多谢都护厚爱,属下记得了。”

    李嗣业想起田珍藤牧两人,便主动对来曜说道:“来都护,属下有两名同伴,也愿意跟随都护到安西征战立功,都护是否愿意接纳。”

    “当然,本将军需要的就是这样的义士,你只管叫他们来,暂时跟随着你,日后进入关西之后,他们便入你麾下。”

    李嗣业闻言一喜,又叉手拜道:“属下替他们谢谢都护!“

    忠王李亨也很高兴,立刻召唤仆从:“来人,给李旅率备桌酒席。”

    李嗣业推辞一番,然后谢过忠王好意,跪坐在来曜都护下首,自有仆人搬来板足案和蒲团。他学着李亨的样子端正跪坐,双手置于膝盖之上,看着李亨的表现,只要忠王端酒,他就端酒,忠王放下酒盏,他也放下。

    来曜都护的坐姿要比忠王随意一些,但仅仅是一些,不仔细观察是看不出来的。老将军久居胡地,更喜欢随意些的胡坐,传统礼节的跪坐实在是太不舒服,李嗣业小坐这么一会儿,就已经双腿酸困了。

    忠王和来曜之间谈论的,只是一些西域的风土人情,龟兹乐和康国舞蹈,如何婉转动人,如何妩媚多姿。真的难以想象,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内,确实就只是在谈音乐和舞蹈,丝毫不涉及政治。

    李嗣业由衷感到佩服,以李亨的这种谨慎程度,就是穿越给朱元璋当官,也绝对能够活下来。

    等到双方之间确实没有可谈的,来曜才躬身叉手告别:“殿下,今日就不在此叨扰了,我告辞了。”

    来曜既然要走,自己也没必要留下来了,反正忠王也跟咱不熟,李嗣业正待叉手,李亨却主动说:“李嗣业暂且留下,本王有话要与你说。”

    李亨将来曜送出殿门,止步于台阶上,这是礼节,多走一步逾礼,少走一步失礼。剩下的路程由李嗣业主动与李辅国送来曜到王府外面。来都护的随行人员从侧门出,李嗣业也从侧门去相送。

    尽管压根儿就不认识这些人,他还是抱拳一一施礼,来曜的亲卫们微微抱拳回礼,礼多人不怪嘛。

    他与李辅国返回王府,李亨已经来到偏殿中,很随意地坐在地毯上,舞姬们在殿内转圈舞动,乐师们依然低声伴奏,丝毫不违和。

    他伸手召唤李嗣业道:“李旅率,来请坐。”

    李嗣业依旧是跪坐的姿势,李亨却摆了摆手说:“此处没有外人,不必拘礼,坐的随意一点儿。”

    既然忠王发话了,李嗣业索性也一屁股坐在地上,虚心求问:“不知殿下,对臣有何吩咐。”

    李亨含笑问道:“你那个做凉皮的法子,可否将步骤告知本王,我好着人抄录下来,本王……也很喜欢这吃食。”

    原来是这个,李嗣业欣然应允:“当知无不言。”

    旁边已有文书取出纸张,笔管蘸墨准备,李嗣业细细讲述,文书奋笔疾书,有不懂之处耐心询问。

    抄录完成后,李亨又嘱咐了李嗣业几句,才放他离去。

    送他出门的已不是李辅国,而是一个普通的内侍,李嗣业返出王府大门,长松一口气,然后离去。

    ……

    李亨与李辅国盘膝坐在殿中,任由歌姬缭绕,两人却在谈论太子。

    “陛下如此忌讳这李嗣业,还专门托付你做中间人,把他从太子身边弄到西域,我看太子这位置不稳了。”

    “不一定。”李亨摇了摇头说:“有张九龄张相公在朝中,他老人家恪守朝规,断然是不会使太子易位的。”

    “殿下应当有耳闻吧,今秋发生了两桩事情,让陛下对张九龄非常不喜,一是升张守珪任中书门下平章的事情,被张九龄否决。二是,陛下从长安前往东都的事情,张相公怕圣人銮驾浩大,踩踏了百姓麦田禾苗,非要拖延至十月底才动身,虽然这两样事情,都遵循的张相公的意见,却坏掉了陛下对他的信任。”

    “张九龄这个中书令,做不长久,太子殿下没有了张相公的庇护,怕也无法长久,我们日后,怕是必须和寿王搞好关系了。”

    李亨却摇了摇头说道:“不行,不管是李瑛当太子,还是李瑁当太子,都跟我没有关系。我们无需刻意去讨好谁,只要小心谨慎地做自己的闲散亲王,不要和他们之间的事端有任何瓜葛。”

    他随之又感叹了一句:“太子前两次能够躲过惠妃娘娘等人的手段,全凭这个李嗣业在在前面运作,如今李嗣业被遣走西域,不知道太子还能坚持多久。”

    李辅国把双手塞进袖筒中,低下头柔声说道:“依奴婢所见,无论李嗣业在太子身边与否,都改变不了太子的命运,他始终会败在惠妃娘娘手里,失掉太子之位。”

    李亨抬头思索,恍惚问道:“你是说,李嗣业才不符实?无法助太子应对危局?”

    “殿下,非也。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太子生性张扬不羁,优柔多变,他的好处是洒脱宽容,不轻易苛责下人,这对东宫众官来说是好事情,谁摊上这样宽厚的主家能不高兴?但他耳根子软,所以优柔,许多必须要做的事情,碍于情面却做不出来。所以他只能用李嗣业的智,却不能用他的慧。”

    李亨仰头问:“智与慧,这有区别吗?”

    李辅国抿嘴笑道:“殿下,这区别可大了,智只是小聪明,只能解决问题,获一时之利。慧才是大慧根,能得领悟列为准绳,此生受用无穷。”

    “静忠,”

    “奴婢在。”

    “你看本王有没有大慧。”

    “善,殿下确有大慧,但智确有不足。”

    “呵呵,我就喜欢你说实话。”

    常言道,有所缺便有所长,李辅国奇丑无比,但心思机巧,聪明绝顶,这也是他很快能得到李亨信任的原因。

    ……

第九十八章 最后一句忠言

    李嗣业依旧在安排远行前的准备,鸡蛋不能放到一个篮子里,妹妹也不能托付给一个人照顾。张小敬为人是足够可靠,但他这个职业有危险,不良帅负责万年县治安的同时,也要面对生命威胁,万一他某天惹到某个恶势力,把自己给陷进去,枚儿可就无人照护了。所以他又安排了枚儿的老师高适,让他兼顾李枚儿的学业外,再稍微兼顾她的生活。

    这就是双保险,不过这还不够,他又专门去找了一趟闻无忌的女儿闻染,嘱咐她隔三岔五去看看枚儿。女孩儿在成长过程中遇到的心理问题,大男人是无法了解的,有闻染在旁边监督她成长,李嗣业才能放心。

    一武一文一女,她给妹妹安排呵护她成长的三套班子,三人的影响交融互补,这样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枚儿,才算是完美和健康的。

    这样依旧不够放心,他已经暗暗发下誓愿,此去安西,要在一年之内成长起来,至少等到后年的这个时候,他能够升任校尉或中郎将,有足够的资格在安西置办产业,这样才能放心地把她接过去。

    自己这个兄长,还是太狠心了啊。

    他在院子里立下一块标靶,上面用朱砂涂画圆圈,从正堂的台阶上到标靶差不多是三十多步。他从隐市上采购的这种唐军制式单兵弩,有效杀伤距离在五十步左右。他对自己的要求不高,只要能在三十步内射中敌人,就算是小有所成了。

    张小敬是用弩的高手,有闲暇便前来进行教导,也根据李嗣业的个人习惯,不断对弩进行调整。五六天时间,本就不会有多大进步,但凡射击这种技术,都需要大量的时间去练习。

    既然射击技术无法速成,可以从其他方面进行调整,比如在弓弩上方加装准星等瞄具。李嗣业直接来了个一步到位,掏空一根竹管,用两根琵琶的弦在竹管口上交错成十字,然后用卯榫的方法固定在弩上,前方准星不断调整,又不断在射击中摸索改进,最终确定了目标到准星,再到竹管十字三点一线瞄准后正中靶心。

    改进后的弓弩确实精准度高了很多,但也只能保证在无风和三十步以内的精准度,超出三十步,弩箭的抛物线无法判断。

    张小敬在赞叹他心思精巧的同时,同时也认为这不过是鸡肋。

    李嗣业却不这样认为,他自觉时间仓促而已,再给他一些时日,表尺都能做得出来,何患抛物线?

    在这种有备无患思想指导下,李嗣业背包中的物品与日俱增,缝衣针,丝线,用来收集雨水的油纸伞。受伤之后的种种考虑,仅用于消毒涂抹伤口的外敷药粉就有三小瓶之多。

    不仅如此,他还在家中购买了各种陶罐,和几升酒,用蒸馏的方式提取酒精。

    在他出发的前一天,太子李瑛突然造访,这让李嗣业有点惊讶,本来以为离去便再无瓜葛,没想到他还亲自来送行了。

    李瑛实话说,确实是个好人,东宫官员们在他治下感受不到职场的压力,但这样的人终究是做不了好领导的。

    他从东宫马厩中特意牵来了一匹马,马身上有全套的马鞍、马镫、笼头、马缰、长鞭,还有一根用麻布包裹的长武器。

    李瑛站在李嗣业的院子里,嗅到一股子浓烈的酒味儿,微微皱起了眉头略显伤感。

    李嗣业还是舍不得孤舍不得东宫的,仅仅离开几天,就开始借酒浇愁派遣郁闷。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孤也没有办法,只有等我将来登临天下之时,再把嗣业征调回来许以重任。

    “离别本就是人生常态,嗣业不必伤感,我们他日终有再见面之时。”李瑛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

    李嗣业都没顾得上伤感,仅筹备远行物品就耗去许多时间。既然太子都这样说了,他也必须装模作样地叹口气,要不显得自己太无情了么?

    “这匹马本就来自安西,是孤从一名西域胡商处购得。我把它送给你,这样你能带它回故乡,别让它客死在长安。”

    李瑛又从马背上取下包裹在布中的长兵器,轻手抖开绳扣,三尺刀锋露出,寒光闪烁,这种截面呈菱形的双刃刀锋给人以震慑力,再往下是温润的长杆,摸起来非常舒适。

    “这算是右内率正曹觉送给你的送行礼物,他们都说你喜欢这把陌刀。我刚成为太子时,喜欢收集各种兵器,所以才把此物收入兵曹府库中。它跟别的陌刀不同,长柄是采用了制槊杆的方法严格制成,刀剑加之坚韧不断。拿着它,当做你的安身立命之本。”

    李嗣业绝壁没有想到,这把武器竟然以这种方式来到自己身边,他还能说什么,难道要戏精上身来一句这是我宿命中的兵器?

    李瑛此举确实让他有点小感动,从而心中对于这个节骨眼上离开他,有些过意不去。

    他躬身叉手感谢之后,低声对他道:“殿下,请到内堂吃茶,嗣业有两句要紧的忠告要与你说。”

    李瑛心中会意,命令几名千牛随从在院中等待,他与李嗣业共同进入堂中,两人跪坐在板足案前。

    李枚儿跪坐在凉席上摆满了器具煮茶,茶鍑中的茶水已经滚开,正准备第三次救沸。

    稍等片刻,李枚儿把香茶奉上,李瑛浅尝之后,感觉口齿余香,神清气爽。

    李嗣业正襟危坐,手放在膝盖上挺直腰板儿问道:“殿下可曾听说过,未虑胜,先虑败?”

    李瑛略作思虑,说道:“此话好像出自孙子兵法?”

    “臣对此话,有自己的理解。臣的师父曾经教导过臣,在做某一件事情之前,要先把此事可能产生的最坏结果估计出来,然后再扪心自问,我能否承受得起最坏的结果,如果能够承受,那就去做,如果不能承受,那就千万不要做。”

    “你是太子,即使什么都不做,也会比做错能得到更好的结果。”

    李嗣业不用继续说下去了,太子足够聪明,他能够明白其中的意思。

    李瑛感到新奇的是,这种独特思考问题的方式,在他过去所看过的书籍中,从未见到过。

    但是细细品味之后,这一条几乎可以应用到任何事情中去,就算他日后能够君临天下,面对自己内心的**和急躁,用这样一句话来问自己,同样可以挽救局面。

    这句话的道理很是简单,却依然有许多人做不到,特别是那些善于冒险的企业家,他们曾经站在金字塔的顶端风光无限,但转瞬间便跌落神坛,锒铛入狱。

    “受教了,嗣业一句话,胜过孤读十年书。”

第九十九章 安西都护出行图

    他早早地通知了田珍和藤牧日期,清晨辰时不到,便来到通化坊的对面。三人驻足在秋日的凉爽微风之中。

    李嗣业把青骓马留给了张小敬,让他帮助照顾喂草料,骨折后的它并不适合长途旅行。太子送来的这匹西域马派上了用场,李嗣业给他取名为黑胖,因为这马的肚子的确比普通马要大半圈。

    藤牧有自己的马匹,而且有一两个朋友前来送行,应该是日本遣唐使团的人,这些人在一起叽里咕噜地说着家乡话。李嗣业笔直站立,假装对他们的话不感兴趣,因为眼前的画风很容易让人跳戏,直接飞到谍战电视剧中。

    藤牧的两个朋友说话时,还警惕地看看李嗣业和田珍,似乎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田珍最是寒酸,他只有一捆包裹,缝满了补丁的西域袍衫。

    等藤牧的这几个朋友离开,李嗣业略微板起了脸,你们几个日本人,在我大唐……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竟然用日语说话,难不成有什么阴谋诡计?

    藤牧感觉到李嗣业的不喜,躬身叉手说道:“旅率,旅率莫要怪罪,这几人是我的同乡,他们也是为我的安全考虑,此去安西路途漫漫,我一个日本人孤苦无依漂泊异乡,身边没有一个同胞,应有的担忧是必要的。”

    李嗣业明白过味道来了,田珍在旁边不满地问:“他们怕我们两个将你害掉,还是杀掉?”

    藤牧连忙解释说:“他们自己是那样想的,但我知道嗣业不会加害于我。”

    他还有半句话漏掉没有说,田珍眼里倒是揉不得沙子,哼了一声:“你是把我视作威胁了,你以为你是俊娘们儿,你还是有钱商贾?你们日本人的肉也不比羊肉值钱。”

    藤牧连忙争辩道:“俗话说人心隔肚皮,人有防人之心也无不可……”

    李嗣业生怕他们因为这么点儿小事当场给吵起来,连忙摆摆手说:“算了,算了!藤牧,这位田珍是我的朋友,不得无故猜度。还有田珍,你看你长得那个样子,络腮胡把脸盘都遮没了,别说是藤牧,任何一个生人见了,都要先防着你。”

    这两人各自待在李嗣业左右不再说话,但还是互相看着不顺眼。李嗣业估摸着,这应该是面相造成的分歧。藤牧这个日本人相貌俊朗且瘦弱,下巴上且没有胡须,像个小白脸。和面相粗犷田珍完全是两个极端。

    田珍可能是天生对小白脸儿很讨厌的,就像张飞看不惯三姓家奴的吕布一般。

    “噫?”藤牧突然发现了李嗣业背上的背包,同他们两个人的包裹完全不同,由两根宽带子搭在肩膀上,携带方便舒适,跟读书人背的书篓差不多,要比那个更方便。

    “这是什么东西?”

    “背包。”

    “啧啧,我来大唐也算是遍观万物,博览群书了,还从未见过这种东西,等到了安西也要做一个。”

    田珍在旁边冷蔑地看了一眼,虽然眼热,但还是哼声说道:“奇淫巧计,不值一提。”

    藤牧又发现新奇事物,看到李嗣业的黑马上歪歪斜斜挂了五六个空水袋,他心中生出疑问,奇怪地问道:“你带那么多水袋干嘛?我们跟着都护的队伍行走,路途中还能缺了水源?”

    “有备无患嘛,万一水袋破了怎么办,应当有备用品。”

    藤牧用异样的眼神看了李嗣业一眼,随后佩服地点点头。

    李嗣业对此并不理会,只是心里略微焦急,在此处等了好长时间还不见来都护的队伍。

    “来了,来了!”

    李嗣业随着藤牧的指点看了过去,从皇城的朱雀门走出一支小队,赤色麾旗上绣着硕大的‘来’字。

    他们沿着朱雀大街缓缓朝都亭驿走来,这支队伍行到半路时,又有一支百十人的骑兵加入其中,这些人可能是从平康坊的安西留后院赶来。

    队伍停在通化坊大门的一侧,来曜身穿紫袍骑在马上,身旁有两名身披山文甲的将军,身后数面赤色旗帜飘荡,端得是威风凛凛,让李嗣业不由得心向往之,咱将来若是能混到这个程度就好了。

    他牵着马来到都护面前,叉手拜道:“卑职李嗣业,拜见来都护。”

    藤牧和田珍也跟在他身后,只施礼不说话。

    “好,”来曜转身对身后一名文官说道:“史参军,给李率正及其下属配发甲胄,横刀。”

    “喏。”

    他又转过头来对李嗣业说道:“行军需披挂铠甲,你们暂时跟在后队中,等到达安西后,再给你安排实缺。”

    李嗣业叉手再拜:“遵命!”

    兵曹史参军拨马出队,颇为高冷地对李嗣业喊了一声:“请随我来。”

    他们三人牵着马,跟随史参军进入都亭驿,才发现此驿占地颇广,除去驿站驿丞及属员和民丁外,剩下的全是兵,多数兵的身后都背着号旗,通过号旗上的字便能判断他们来自何处。

    他们跟着史参军穿过往来的人群,进入一间颇为宽敞的库房内,几十名兵卒正在往骆驼背上装铠甲和横刀。

    参军从怀里掏出纸张,叫住两名兵卒说:“从车上取一套上等细鳞甲,一柄一等横刀,两套中等细鳞甲,两柄二等横刀。”

    兵卒们得到指令,从库存中取出铁甲与头盔,又取出横刀,抱到三人怀中。

    李嗣业双手颠了颠,这套甲胄大概有六十多斤,相当于一袋面粉了。

    横刀刀鞘有些陈旧,刀柄环首,抽出后刀锋如镜,刀刃双棱。这下横刀、障刀、陌刀、都齐全了,如果算上他蹀躞带上挂着的剃肉小刀,此行总共携带四把刀。

    “赶紧换上铠甲归队,来曜都护马上就要出发了。”

    他们听到参军的指令,各自去披挂铠甲。

    这细鳞甲是由核桃大小的甲片构成,与明光、文山等甲胄不同的是,细鳞的甲片缀在皮革上层层交叠,如同鱼鳞一般,相互之间并无交接锁扣,所以在铁甲中属于低档品,对于锤等重兵器的防护不如明光、光要、对于弓箭的防护不如山文。

    细鳞甲和乌锤甲属于唐军中下层军官及士兵的主要防护,从下到上从品级上是有区分的,高级的细鳞甲使用了鎏金工艺,在铁甲的表面镀一层铜或铅进行防锈处理,士兵们所穿的那种铁甲是会生锈的。

    李嗣业穿的这套甲与藤牧田珍两人的区别在兜鍪和笏头带,李嗣业所戴的是凤翅兜鍪,帽盔上自带披肩,能够有效防止箭矢封喉。他们两个就只是防护头盔而已。他的笏头带上也配有护腹铜兽,这玩意儿的作用不必多说。

    三人穿戴完毕后,牵着马从驿站中走出,田珍自己没有带马匹,但在史参军的关照下,也分了一匹马。他们主动归入了后队之中。

    停留在驿站的卫队裹挟着朝廷下拨的物资驼队,整个队伍数量近百人,折返回横街,沿着大道从金光门出发,等走出金光门之后,城外还驻扎着一支队伍,与护卫队伍混合之后,人数达到近三百人。

    这是安西都护的护卫力量,属于亲卫旅,下辖五个队,行进时严格按照军阵排列,有前锋、后卫、左翼、右翼、和中军,这五队除打着安西都护的麾旗外,还有代表各自方位的五行旗,行进有条不紊,丝毫不乱。

    列队行上官道,李嗣业等三人吊在队伍的尾部,吃着前方马匹荡起的尘土,等到夕阳西下时,他们回首眺望,依然能够看到龙首原上的大明宫檐顶。

    ……

第一百章 慎重的匪徒

    凉州贫瘠土地上的荒野中,官道左侧的山梁后面有一座废弃的山神庙,庙门前的土道上血迹斑斑,其中一道血迹尤为明显,尚未被风沙覆盖干涸。

    一个穿着灰色衣裳的小厮在地面上艰难的攀爬着,他的脊背上插着一把障刀,褐色血液沿着伤口流淌出来,流到他的身下形成血迹。

    有人从背后快步追上来,一脚踩在障刀的刀柄上,将他单薄的身躯刺穿,小厮口中吐出一口污血,彻底断绝了生机。

    “解决了没有!”

    杀人者面庞青涩,回过头来笑道:“完了!”

    “把尸体拖回来!”

    此刻山神庙的后殿中,齐齐躺着六七具躯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四个身穿残缺甲胄的汉子坐在神像的底座上,目光盯着摊在布帛上的钱财。

    这堆财物中有三吊钱,金簪和步摇,还有几块银粒子。

    匪徒头目叹了口气,指着钱财说道:“为这点儿钱做掉了一家七口,不值当。”

    他身边的光头大汉摩挲着脑袋:“没什么不值当的,我们留在这个鬼地方,是为了等待肉羊,闲暇之余掠点儿钱财,是为了不走空,至少能在敦煌城里买斗好酒。”

    “三儿,阿五。”

    “在,”两个瘦小的年轻人答道。

    “把外面的马车劈成柴,把这一家人拖出去放到柴堆上点了,记得多放点儿火油,不然烧不尽。”

    “知道了。”

    过了不多时,山神庙的外面燃起熊熊烈火,喧腾着黑烟滚滚在地平线上缭绕挥发。

    这四人是一伙顽匪,活跃在凉州、甘州、瓜州一带,他们杀人越货手段毫无下限,不同于那些守规矩的大漠刀客。

    匪首张括曾经是边境守捉城中的一名什长,因为不甘心过枯燥的边关生活,常常背着长官干脏活儿,最终行迹败露,带着平时最要好的三个兄弟逃了出来,开始在丝绸之路上四处活跃,劫掠落单的商旅。

    三天之后,

    张括带着光头沙金,爬在山神庙旁边的山梁上,遥望着远处官道上逐渐出现的旌旗。

    安西都护来曜秋初回长安叙功,现在正在返回西域的路上。几十面大旗在马蹄踏起的黄土中随风招展。

    “咱们还从来没有炮制过有品级的两脚羊,此番切记要加倍小心。”

    光头沙金冷哼了一声:“这个人咱不是知根知底了吗?不过是个献菜得了官衔的厨子,就算手上有些功夫,也是个没有经历过杀阵的雏鸡。宿卫京师的天子六军中,尽是一些酒囊饭袋,大哥不必太小心。”

    张括没有说话,眼睛死盯着这山下从他眼前经过的队伍,等这些人消失在远处,才擤了一把鼻涕说:“一路上扮作行商跟着他们,等过了阳关之后,此人就会落单,我们在大漠之中动手,把他的尸首沉在黄沙下面,这才叫死无对证。”

    他们从山崖上面攀下来,回到山神庙中。两名小弟正坐在地上对着篝火烧烤猎物,把四只羊腿烤得熏黄发黑。

    张括坐在他们对面,从三儿手中接过羊腿,伸手撕去上面没有剥干净的毛皮,望着火光悠闲地说道:

    “我给大家伙儿讲个故事,每个人都要竖起耳朵仔细听。”

    两个年轻人露出会心笑容,低声说:“老大又要讲故事了。”

    光头沙金则眯起眼睛,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张括可不管他们耐烦不耐烦,信口开了河:“大漠中曾经有个盗匪,名叫沙里飞,他是一头独狼,喜欢独自行动。有一天,他们盯上了举家迁往中原的西域胡商一家。这胡商家总共是……总共……”

    阿五见老大迟迟诌不出来,主动说道:“六口人,一对夫妻,一个老人,一个孩童,还有两个仆人,三匹骆驼。”

    “胡说,明明是只有一个仆人,五口人。”

    “老大,你上次讲的时候,明明是六口人。”

    “放屁,你不要捣乱!”

    阿五懊恼地低下头来,张括继续讲故事:“沙里飞在大漠中对这一家五口下手,最先干掉了丈夫和老人,又杀掉了仆人,因见这胡商的妻子美貌,便生了觊觎占有之心,你们猜最后结果怎么样?”

    三儿和阿五刚要点头,看到老大的神色微恼,又赶紧摇了摇头:“不知道。”

    “对,不知道。”

    张括满意地哼了一声说道:“沙里飞霸占胡商妻子的时候,被孩童从背后斩断了脖颈。”

    他瞪大眼睛探过头来,郑重地对着三人说道:“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你可以藐视你的猎物,但你绝对不能够无视或轻视他们,不然到头来就是沙里飞的下场。”

    光头沙金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声,突然摊开手埋怨:“你要做什么决定尽管说,不要每次都讲故事,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我讲了很多遍,你们都没有领悟到慎重的含义。等我们跟着都护的队伍过了阳关,就雇佣两个刀客,以保万无一失。”

    “弄啥?”沙金登时不干了:“你还要雇人?不过杀一个七品的狗官,我们的雇主有内应,可以让他落单!”

    “这些大漠刀客价钱都不低!大多数都不愿做这种脏活儿。让他们分走一些钱,我们手里还剩下多少?”

    “嗯?“

    张括并没有生气,嘴角的两撮胡须笑着抖动,随即手按着沙金的肩膀站起来。

    “小心驶得万年船,只要有性命在,钱还可以继续赚,但小命一丢,可就什么都没了。这次长安城的贵人花了十万钱买此人的性命,我们雇佣刀客,就算多花个几千,上万,也是值当的。”

    “为了这桩买卖,我特意在兰州城里请高人算过一卦,逢六之数便可上上大吉。这个东西不能不信。我们兄弟要把这活儿做得漂亮,大家都安然无恙。到时候我请你们在兰州城里最好的青楼里面找最俊的姐儿快活一夜。”

    沙金只能闷闷地点点头,这慎重这件事情上,他从来都拗不过老大,没错,人家讲得都对。张括的行事风格就出如此,那怕是碾死一只虫子,都要在鞋底使出十二分的力道,生怕这虫子复活过来,把他们反噬。

    话说,兰州城最高档的青楼,里面的姐儿不便宜吧,张括既然肯出这个血,他就再雇两个人,也没意见。

    劝服同伙之后,张括命令三人快些吃饭:“吃完之后我们立即动身,都护队伍全是骑兵,跑远了怕追不上。”

    夕阳西下,四道策马狂奔的人影在地平线上越拉越长。

    ……

第一百零一章 知人知面不知心

    来曜都护的队伍行进至敦煌城,一部分驻扎在城内,一部分驻扎在城外。李嗣业跟着后卫队,自然只能在城外扎营。

    不过敦煌城是丝绸之路上相对繁华的一座城池,即使在城郭的外围,也有五六座规模较大的集镇,众星拱月在敦煌城的周围。

    李嗣业他们就驻扎其中一座集镇旁边,而且能够看到远处山崖上的莫高窟千佛洞,那黄色的断崖上面凿满了大大小小的洞窟,而且有些洞口正在开凿中。许多远道而来的苦行僧,手中只拿一根枯木杖,一碗钵盂,腰带上拴着锤和凿子,加入到开凿洞窟的工程中。

    附近有几座寺庙,香火非常旺盛,大开方便之门,免费接待各地前来的僧侣艺术家。

    李嗣业十分想到莫高窟中参观游览一番,虽然在后世曾经来过几次,但这样原汁原味儿没有经过掠夺,也没有经过时间洗礼的莫高窟,必定能给他不一样的视觉盛宴。

    但是来曜都护治军甚严,傍晚入城时传下令来,所有军士必须待在营地中待命,不得随意外出,他只好忍住这样的冲动。

    田珍和藤牧二人虽然对敦煌的集镇非常喜欢。为了不给长官留下坏印象,同时也为了不给李嗣业填麻烦,他们主动龟缩在羊毡军帐中,眼馋地看着开小差的士兵买回来的酒肉。

    每当扎营之时,李嗣业都会找一处空地,在地上钉上木桩,独自琢磨陌刀的刀法。他的横刀已经练得相当不错了,但陌刀可借鉴的东西太少。

    东宫内率府中有许多典籍,大多数是刀法和槊法,他现在的锻炼就结合了槊法上的一些招式。

    张小敬在西域当兵时,曾经有幸得见过陌刀队训练,据其所述,也是很简陋的几个动作而已,无非是劈、刺、扫、挂。除此之外,就没有任何陌刀高手的刀法流传下来。

    武夫们在传承这一点儿上,就比文人差很多。文人们偶得华美的诗句,第一选择是把它写下来,诗篇传之后世,可名扬千古。武夫们悟得高深的招式后,第一选择竟然是当做底牌深藏不露,还规定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有些人甚至还要带到棺材里去。所以诗歌促就了文化鼎盛,武夫们传下来的功夫却日渐稀少。

    他短时间的摸索倒也不是没有成就,至少练出了竖劈木桩的手劲儿,能将一人高的木桩从头到脚裂成两半,这一刀若是劈到活人,啧啧啧,简直不敢想象。

    李嗣业他们跟随的这支后军虽只是一队的人数,但由于是都护亲卫,队正其实已经相当于旅率了。

    队正名为陆谦,长着一张标准的武士俑脸,两撮小胡子斜向上飞翘,暴突的眼球很不讨喜。

    但是这人似乎很愿意和李嗣业搞好关系,开口闭口以李率正称呼,还主动把自己降级为下官。每到一处扎营,必然要叫李嗣业喝酒,李嗣业先是拒绝了几次,但对方一再邀请,他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生冷了,总是不去驳了人家的面子,把袍泽关系弄得很僵。

    李嗣业不再拒绝对方的邀请,他自己又不是什么腼腆宅男,索性放开了性子大吃大喝,与陆谦称兄道弟,关系亲厚程度与日俱增,就差烧香磕头结义了。

    他也感觉到似乎哪里不对劲儿,这突然的友情来得太快,他甚至不曾察觉到这个相貌搞笑的下级军官,是如何开始接近他的。

    李嗣业并未多在意,毕竟自己没什么钱财,也没有什么可利用的地方,不管这个陆谦是不是别有用心,他都多留了个心眼儿,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

    第二日,全军拔营而起,沿着敦煌故道到达阳关城门下,队伍从阳关古旧的土城墙下策马而出,离开了沙洲地界,迎面而来的便是茫茫的西洲大漠。

    李嗣业心中放松了很多,接下来的路途虽然艰难,却少了许多的人迹,他在这孤独中能找到些许安全感。

    离开阳关后,路上还有几处绿洲和水源补充点,它们都位于沙漠边缘。

    最后一处水源补充点是西洲中的驿站,离开这个驿站需要跋涉七八天的沙漠旅程,才能够到达魔鬼城附近的绿洲。

    自从长安出发后,他就再没有机会和来曜见面,就算此次落脚在大漠边缘的最后水源地,来曜都始终在中军队伍中,不曾露面一次。

    面对即将到来的黄沙之旅,军汉们表现得很淡定,毕竟这条道他们已经走过无数次了。各自开始补充干粮和水源。

    李嗣业从长安出发到现在,消耗的是都护队伍的军粮,他背包中的六十多块压缩饼干分毫未动。所以不必准备干粮,只把六个牛皮水袋灌了个满满当当,只等着第二日清晨随军开拔。

    陆谦先是来找李嗣业,颇为发愁地说轮到他们后队押送骆驼了,他这个队正的手下没什么得力的人手,想跟李嗣业借用一下藤牧和田珍,让他们各带十几人,负责护卫驼队的安全。

    都说吃了人嘴短,拿了人手软,李嗣业在陆谦这儿吃了十几顿酒,这点小小的要求岂能回绝人家。况且藤牧、田珍这些天行在路上,也闲的生了虱子,听到有人愿意用他们做押送什长,当然自告奋勇,当做军旅生涯中的第一次历练。

    陆谦把两人支开后,开始请李嗣业喝酒。

    此时天色已晚,一弯冷月悬挂在柔和起伏的沙丘上空,沙漠中昼夜温差大,就算处于绿洲的军帐中,也能感受到裹挟着沙粒的寒风。

    这个陆谦挟带的私货不少,都行进到沙漠深处了,还能有如此多的酒水。

    他一边豪饮,一边对李嗣业进行劝酒:“多喝点,李兄,实不相瞒,这是我最后的存货了,等入了大漠,你想喝也喝不到了。”

    李嗣业透过在风中摇曳的帐篷门幕,看到外面的营地一片静谧,距离开拔还有一个晚上,安静该是安静些,可这也太静谧了吧。

    他暗自多留了个心眼,端起酒盏只浅尝辄止,剩下的一多半儿偷偷倒掉。反正夜色朦胧,在风中摇曳的灯火明灭不定,将熄未熄,两人的模样在对方眼里也是晦暗不明的。

    他就这样和陆谦杯盏交错,浪费了整整一袋酒水,心疼得陆谦连连咂舌。

    为了麻痹李嗣业,着实花费了他不少钱财,现在到了最后关头,也懒得再敷衍表演了,冷笑了一声悠闲地端起酒盏慢慢品尝,望着李嗣业摇摇晃晃的身躯低声说:“也该倒下了吧。”

    李嗣业抬起了手指指着陆谦,尽管喝了少量的酒水,但眼前还是头晕眼眯。在失去意识之前,他悄悄解下了蹀躞带上的哕厥(一种用来解绳的钩子),塞到了护臂下的袖口中,眼皮沉得像灌了铅,身体向后倒去。

    陆谦居高临下冷冷地觑着他,对外面的亲信吩咐道:“把他捆在胡杨树上,等后面的狼群来干脏活儿。”

第一百零二章 逃脱入大漠

    李嗣业恍惚中感觉自己被人拖着双脚,他刚困难地睁开一点儿眼睛缝儿,却又沉得闭上了眼。在药力的作用下,他的手脚完全没有了知觉,脑袋里困得就像七天七夜没睡觉。

    他不能就这样睡过去,必须用意志和药力做抗争,否则就在睡梦中被人宰割。

    他被人推到树干上,有三个家伙用麻绳绕圈捆绑,一人蹲在他面前,把身上的蹀躞带解了下来,远远地甩到了旁边。

    李嗣业被捆得密密匝匝,他在半梦半醒中感受到整个过程。一个壮硕的身影站在了他面前,正是那陆谦无疑。

    “李嗣业,李兄弟?”

    陆谦叫了两声,李嗣业都没有应答,随即作出憨相呵呵笑道:“下了阴曹地府,不要怪为兄我,谁让你招惹了长安城里的大人物呢。不过你放心,我陆谦还做不到朝自己人动手,前来取你性命的另有其人。”

    他立刻转身,带领几名亲信上马离去,整片胡杨林中只剩下被捆在树上的李嗣业,阔大疏朗的黄叶在他的头顶上沙沙作响,当整个世界陷入寂静时,胡杨叶在风中飘落的声音就显得异常瘆人,仿佛催命的声符。

    两匹健马去而复返,李嗣业眯开眼睛缝儿,却是陆谦亲信的两名士兵,他们翻身下马后,迅速接近了拴在树上的黑胖。

    两人从黑胖的身上卸下背包物件儿,把陌刀障刀扔到一边儿,直接翻开了背包,将所有东西都倾倒在地上。

    “咦,这是什么东西?”

    一名士兵剥开了他油皮纸包裹的压缩饼干,咬了一口呸呸吐了出来:“怎么这么干?”

    “别鼓捣那些东西,赶紧动手把钱拿走!”

    两人只挑出他存放在背包中的几百通宝,其余针线,铁蒺藜,捕兽夹,衾被等东西都弃之如敝履。他自制的压缩饼干都被抛了一地。

    这些士兵骑马离去,李嗣业想要发出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

    此刻天色未明,北极星从大漠中升起,成为湛蓝天幕中最亮的星辰。可能天一亮,那些要取他性命的人,就从别的绿洲出动,气势汹汹地前来收割他的人头。

    他的触觉似乎正在缓缓恢复,麻木的手臂也能够活动,他费力地把手腕弯起,抖动着袖口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袖子中的哕厥拿到手。

    这东西的顶端是尖锐的,虽然不甚锋利,切割麻绳却非常有效。他很快松脱了绳索,拍打着身上酸困的肌肉。

    他捡回蹀躞带捆到腰间,蹲在地上往背包中收拢物资,虽然携带的钱财全被拿去了,其余东西却都保留了下来,特别是压缩饼干和疗伤药,这是旅途中救命的必备品。

    细鳞甲整齐地捆叠在黑胖身上,他上前解开绳索,开始披挂甲胄、从脚下开始,小腿上绑护胫,大腿两侧靠裙甲,躯干的细鳞甲像风衣般延伸到膝盖两侧,扣上肩甲和护臂,腰间缠绕腰带与护腹兽,最后戴上兜鍪,捆上脖子前的扎带,全套甲胄披挂完毕。

    他把背包挂在马的右侧,水袋绑在左侧,横刀、障刀挂在腰间,陌刀背在肩上,翻身骑上了黑胖。

    可能是他携带的货物太多了,抑或他本身就沉,黑胖吃力地鸣叫了一声,撒开了蹄子疾奔。

    距离此处五六里地是绿洲的中心,是唐朝廷设在西洲大漠中的最后一处官方驿站,围绕着驿站有一处小型的土堡,没有城门,只有被风沙吹出缺口的土城墙。

    他骑着黑胖来到土堡外,昨晚都护卫队留下的驻扎痕迹明显清晰,有几名干瘦的孩童游走在军队拔营后的废弃火堆周围,用木材翻捡着灰烬,希望能从中找出残留的食物。

    他没有选择进入集镇浪费时间,五个水袋都是满当当的,不需要进行任何补充。

    李嗣业从马上翻下来,从背包中取出一块压缩饼干,拆开油皮纸包装。他走到其中一个瘦弱的孩子面前,把饼干捏在手中问他:“军队是什么时候走的,朝哪个方向去了?”

    孩子看了看天空,用手指比划了一下,随即指着眼前的茫茫戈壁。

    他伸手在孩童的头上摸了摸,把饼干塞到了他手中。

    他复又翻身上马,奔跑在绿洲与沙漠的分界线上,回头望了望这被黄沙包围的绿洲集镇。

    后面追杀他的人不知有多少,实力强弱也不知,留在这个地方,只会白白失去性命。当然沙漠中也很危险,他从未有过这方面的旅行经历,一不小心就会迷失在黄沙深处,变成一堆枯骨。

    其实选择等待一支商队同行,是最理想的选择,但敌人们不会给他等待的时间。所以李嗣业只是犹豫了一瞬,便毅然打马前行,进入漫天的黄沙中,远离了这边生机盎然的绿洲。

    ……

    呜呜!

    口哨声惊破了胡杨林的静谧,四匹矮马和两匹骆驼深入林中,缓慢搜寻着往集镇方向靠拢。

    匪首张括的队伍中多了两个人,是他们从玉门关附近的守捉城中雇佣来的刀客,这些人虽然有军籍在身,却早已脱离了唐军的序列,成为丝绸之路上的不稳定因素。

    张括等人四处搜寻的同时,这两人骑在骆驼身上岿然不动,保持着自己的高傲。

    他们明知道眼前这四人是残忍的秃鹫,没有规矩,也无恶不作。一般情况下,是不愿意与这四人为伍的,但这次张括开得价码太高,让他们心动了。

    事实证明抛弃了道德底线确实有用,从他们装束的差别上就能看得出来。张括等人内穿绵羊皮袄子,羊皮下裳,外穿锦缎缺胯袍,腰间捆着犀牛皮蹀躞带,上面不仅挂着横刀等七事,还有各种抢夺来的玉佩银器等小玩意儿。

    两名刀客就显得寒酸多了,他们的上衣和下裳都是用各种动物毛皮拼缀而成,手工差得寒碜,许多毛绒绒飞在外面风中的,是某种动物的尾巴,整个样子和几万年前的山顶洞人没有什么区别。

    为了遮蔽风沙,他们没有戴幞头,而是用长麻布上上下下像绷带一般把脑袋包裹,只露出两只眼睛和嘴巴,骑在骆驼上摇摇晃晃的样子,就像两个树懒。

    张括辨别痕迹跟踪到胡杨树下,看到了一摊被切割开来的绳索。

    他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伸手狠狠地捶着树干。官府的人办事,总会出差错!他本来可以轻松宰割被绑缚的羔羊,却只能在茫茫大漠中追寻受惊的飞雁,割下李嗣业头颅的难度成倍增长,白白浪费了时间和精力。

    两个年轻人三儿和阿五显得尤其狂躁,他们早就惦念兰州城中的青楼头牌,梦中品味软玉温香,眼下肉羊逃脱,他们的归程也被无限期延长,怎么能叫人不恼火!

    “不管他在哪儿!给我追!”

第一百零三章 黄沙中再遭遇

    朝阳尽头处,张括等人找遍了整个绿洲林带,才把目光放在绿洲中央的驿站集镇上。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来曜都护的卫队一走,张括几人便大摇大摆出现在集镇上,并且气焰嚣张,无人敢挡。

    集镇中有朝廷的驿站,驿丞是九品的官员,手下管理着十几个马夫和大厨,还有一支十人的武装力量,一名什长来维持集镇的治安。

    可即便如此,这座大漠边缘的绿洲依然是法外之地。张括等人拥有赫赫凶名,在大漠中声名远播。他们虽然是大唐朝廷的官,大唐朝廷的兵,但遇上了此类强敌,阳关和玉门关鞭长莫及,所以他们只能与盗匪刀客们保持一种平等相处的方式,以求换取一时的安宁。

    匪首张括骑在马上,穿过土墙的城洞,晃晃悠悠朝驿站而来。集镇上的百姓小心地聚拢在左右,脸上呈现出干枯木讷的表情,望着这帮突然赶来的不速之客。

    他勒着马缰停在驿站的草楼前,马头在他的强勒中不断上扬,前蹄左右乱踏,发出啾啾的鸣声。

    “驿丞!出来说话!”

    守在驿站门口的一名驿兵,立刻把长矛的枪头对准了张括:“你,何方匪,匪徒,胆敢在朝廷驿站面前咆哮……”

    张括立刻残忍地狞笑了一声,用马鞭拨开了驿兵的枪头。

    “你新来的吧,初生的牛犊,胆子就是大呀!”

    张括骤然暴起,抬手一鞭子抽在驿兵的脸上,驿兵青涩的脸上立刻渗出血印儿,疼得捂着脸弯下了腰。

    “跟我倒官腔!老子穿你这身皮的时候,你还在你爸的腿肚子上转筋!”

    什长这个时候再不出现,就会在兵卒们面前失了威信。

    杨五龙挎着横刀跑过来,拦在张括面前厉声说道:“张括!别以为别人不敢招惹你,你要是胆敢在此作恶,我与手下的兄弟定要与你见个高低!”

    杨五龙的手下管着十名募兵,假如和张括对起来,胜负还未可知。他在赌自己的胆子,也在赌对方的。大唐朝廷秩序在这恶劣的生存环境中荡然无存,能够让他们所坚持的,只有心中那份坚定的执念。

    没有执念的人,最终抛弃这份使命,化为匪徒。不止是张括,丝绸之路上多数的刀客和盗匪,都曾经是唐军中的一份子,他们抛弃了使命之后,便开始声名鹊起,凶残狠辣。

    张括笑着朝杨五龙拱了拱手:“杨什长,张括此来,并无它意,也并不想与你们为难,只是想向你们打听一个人。”

    驿丞的胆子比杨五龙可小多了,只敢趴在二楼的木栏上探出头来:“你要打听谁?”

    张括中怀中掏出一张纸,抖擞开来,上面画着的正是李嗣业的相貌。

    “这个人!是来曜都护军队中的一员,他现在落了单,有谁见他在镇上出现过?”

    “刘驿丞?你没有见过?”

    “没有!”刘驿丞探出头来,使劲儿地挥了挥手:“张大爷,你赶快到别处去吧!”

    张括把纸张抻展开来,面对着集镇上的所有百姓:“都好好认一认!这个人!别怪我没有警告过你们!谁若敢收留此人,我张括灭他全家!”

    镇上百姓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血色,也无人有异样的表情,张括只好把纸张收了起来塞进了怀里,带着手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集镇。

    他站在集镇的土墙外面,扭头突然看到在火堆中捡食的几个孩子,其中一个坐在干枯的倒伏胡杨木上,手中抓着压缩饼干的一节慢慢啃食着。

    张括本能地感到怪异,快步走过去,从孩子手中一把抢过来。

    孩童不敢讨要,只伸出双手,只希望眼前的大人瞧不上这吃食,能够扔还给他。

    “这东西谁给你的?他哪儿去了?”

    孩子呆立在原地,默不作声。

    张括抽出障刀,抵在他的脖颈上。

    “告诉我,这个人朝哪个方向去了?”

    孩子抬起手来,指着沙漠的深处。

    “你是不是在说谎?撒谎的孩子,小命容易丢掉。”张括把刀锋迫近了孩童。

    孩子抬手,依然指着原来的方位。

    “很好!”

    ……

    李嗣业在沙漠中顶着烈日前进,蓝色天穹中没有一丝云彩,只有毒辣的太阳如同一轮火盘挂在他的头顶。

    连绵起伏的沙丘一眼望不到边缘,他的视线中没有了任何参照物,不知道是否偏移了都护队伍的路线。

    站在沙丘的顶端四处张望,四周苍茫死寂,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这样一条生命,被命运被神遗弃在这荒凉的沙的海洋中,在其中只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无所适从。

    他身上的甲胄早已脱下来重新叠在了马背上,此刻望着前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他解下水袋打开木塞,小心地灌了一口,不让水滴洒在外面,又把水袋伸到黑胖嘴边,让它伸出宽舌舔舐可口的甜水。

    他有五个大容积的水袋,而一般沙漠旅行的商队一人准备两袋就够了,他的背包中有可供一个月食用的自制压缩饼干,所以不必考虑干渴饥饿的问题,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路线。

    他背包里有自制的指南针,根据自己所在的位置,一直往西北方向走,只要能穿出沙漠找到人迹,前往安西便不再是问题。

    感谢自己的严谨和小心,在临行前做了这么多的准备,才使得这场沙漠之旅不那么心焦。唯一需要担心的是,追在后面的敌人。他被追到的几率很大,所以才需要加速赶路,同敌手拉大时间差。

    入夜时分,沙漠中卷起了尘暴,人和马被漫天的黄沙覆盖,然后抖擞着挣扎出来。在这狂风的席卷下,整座沙丘都会被推着移动,他只要在同一个地方呆一分钟,就会被黄沙埋掉半截身子。

    ……

    八天之后,李嗣业牵着黑胖找到了新的水源地,好像是沙漠中的一条河流,粼粼波光在黄沙中蜿蜒,河岸茂密的芦苇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有些不敢相信。

    他立刻拉着黑胖冲过去,让它踏足在河水中喝了个够,已经干瘪了的三个半个水袋又重新被灌满,他对路途又重新产生了必胜信心。

    就在河流的下游处,也出现了一支旅行队伍,这六人牵着四匹马和两只骆驼正在河中饮水。

    其实李嗣业早就发现了他们,但之前的遭遇让他产生了警惕,决定不论他们是敌是友,尽量不与这些人接近。

    所以他灌满水袋之后,便悄悄地弯下腰,牵着马儿尽量不发出声音,缓慢往河岸上走去。

    可这些人偏偏就发现了他的踪迹,为首的家伙站在河滩上挥舞着手臂,装作激动兴奋的声音朝他高喊:“兄台!兄台,可是前往安西?”

    李嗣业才不搭理,牵着马撒开腿只是个跑,在水面上拉出一道长长的水花。

    张括看到了李嗣业的异常表现,仿佛猎狗看到了腐肉,他咧起呲牙的嘴,双眼中放起了精光,对同伙们吐出短短的一个字:“追!”

第一百零四章 强与弱,意志的较量

    李嗣业选择朝大漠深处的方向而去,他知道按照自己远原来的路线,再有两天必然能够走出沙漠。但身后的危险消失了吗,没有。这危险不但没有消失,而且一旦走出沙漠,自己的踪迹不再容易隐藏,反而会让这些人围而歼之。

    若想获得安全,就必须一劳永逸地解决危险,他决定在沙漠中解决掉这些人。

    现在唯一的好处是,他终于确定敌人是谁,也终于了解到他们的实力。

    一对六,看起来似乎实力悬殊,但只要战术得当,手稳一点儿,拿个六杀也不是什么难事。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想方设法地损耗敌人的战斗力,尽量让他们虚弱,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目的。

    经过短暂的衡量之后,李嗣业决定和他们打消耗战。所以他选择往缺水缺粮的沙漠深处逃窜,尽量远避绿洲,自己断绝补充,让敌人也断绝补充。

    他的马上有五个水袋,全部灌满了河水,他的背包里有可供一月食用的炒面特制压缩饼干,现在已消耗了八天,还可坚持二十多天,如果减少消耗量的话,这个时间还可以延长一倍。

    就算这些人与他有同等量的水,食物不可能超过他吧。

    万一他们发现追不上,掉头回去补充怎么办?

    怎么可能?笑话,茫茫大漠中找一个人,如同在湖海中找一条鱼,他们已经找到了他的踪迹,就绝对不可能放手,一定会追到死为止。

    当然他的逃亡过程要有技巧,不能一味狂奔猛窜,要给敌人以希望,让他们以为只要努努力,下一个时辰就能抓住自己。像这种放风筝的技巧,他早已在电脑游戏中领教过了。

    等到敌人陷入绝望的时候,就是他回击拿六杀的时刻。

    他在沙漠中跋涉了六天,他的敌人们就在身后跟了六天,之间相聚不过六七里地,这个距离在广袤的沙漠中,实在是不够看,顶多也就是相隔几个沙丘那么远吧。

    他放风筝的战略初步成功,这一路上他和张括等人没有遇到绿洲,没有得到任何的补充。

    月升日落,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一弯冷月悬崖在半空中,今晚罕见没有风沙,只是一味的干冷。

    李嗣业驻足一处大沙丘的顶端,举目四望,似乎可目及千里。他决定就在此处歇息,可居高临下俯视旷野,张括等人与他相聚六里多地,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排小黑点。

    看到李嗣业停步准备休息,张括等人也把驼马围在一起,就地休整。

    李嗣业和张括一方似乎形成了默契,只要到夜晚时分他停下脚步休息,这些人也停止追击就地休息。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之间也耍一些半夜偷袭的小诡计,但只要这些人一动,李嗣业就立刻警觉逃窜,或者是李嗣业半夜想趁机拉大距离,也会被他们发现并追上来。

    消耗战的初期,李嗣业处在劣势,黑胖携带的豆饼吃完后,吃不惯压缩饼干,只能啃一些干枯的胡杨叶子,躯体开始暴瘦。

    夜间他不敢睡死,就算与对方最远相隔十里地,摸上来也就半个时辰的事情。所以他夜里把头发拴在马鞍上,只要瞌睡低头,就会被拽醒。

    得不到充足的睡眠,李嗣业的精神逐渐衰弱,整个人晕晕乎乎的。相反对方却可以轮流值夜,一觉睡到天亮,这对他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

    他坚信自己是有优势的,自己是一个人,对方是团体,只要是团体,就会有分歧,等到分歧足够大的时候,发生内讧也是可能的。

    沙丘上升起了火堆,距离李嗣业七里地远的地方,张括等六人围着火堆团团坐。

    他也在不断坚定队友的信心,重申自己的战术意图。

    “越是这样拖下去,越对我们有利,他睡不好觉,食物和水消耗殆尽,等到他最虚弱的时候,我们可以直接过去收割他的头颅。”

    对于这个计划,张括是有充分准备的,他们每人带有十五天的干粮,每人两个水袋,就算这些天的跋涉消耗了近半干粮,但李嗣业消耗得更多。他一个突遭大难仓皇逃窜的军官,怎么可能有他们准备的充分?

    张括在众人面前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李嗣业已经断顿了,疲惫加上饥饿很快就能将其击垮,他们很快就可以捡人头了。

    众人精神振奋,这趟买卖可是来得轻松,无需拼命厮杀,只需要追着跑一趟,就可以获得上万的人头钱。两位刀客喜悦之余,也略显愧疚,他们几乎没出什么力,似乎只是给对方壮了壮声势,要知道张括为了雇佣他们,可是花了整整十吊钱。

    光头沙金罕见地没有与老大唱反调,也兴奋地点点头,顺着着张括的话继续往下说:“过了今晚已经是第七天了,你们能想象一个人七天睡不上觉是什么感觉?肯定是难受得要死!况且他饥困交加,所以我认为,今天晚上后半夜,就是个最好的时机。”

    张括立刻摇了摇头表示反对:“不可随意冒险,我们已经稳赢了,难道就不能再等两天,等他彻底虚弱的时候再动手?”

    “老大,你要等到他变成尸体的时候再上?反正我可等不到那个时候,今天晚上就动手,上去给他个痛快!”

    “不可!”张括严厉阻止。

    沙金不想再拖延时间,再次试图劝说:“成不成我们可以试试,就像前两天那样,如果把他惊醒跑了,我们就罢手,如果他虚弱睡死,我们就取了他的头颅?”

    “我自告奋勇算上一个,今天晚上后半夜谁跟我去?”沙金目光灼灼地环视在场的每一个人。

    “我!”阿五信心满满地举起了手。

    张括细细思索,这样的行动似乎没什么风险,也就默许了。他言语上警告了两人几句要小心谨慎,便开始安排轮流值守休息。

    李嗣业今晚也有计划,他的虚弱已经到达了极限的边缘,必须主动破局,刺激自己的神经,逆转现有的劣势。

    他把背包中的两个捕兽夹取了出来,平铺支撑在沙中,在上面覆盖一层薄薄的沙子。然后将弓弩握在手中,随时准备上弦。

    时至后半夜,夜风轻轻吹拂,明月更加皎洁剔透。

    沙金悄悄从地上翻起来,推醒了沉睡中的阿五,两人蹲在地上,盯着远处的大沙丘,隐约可见马的身影立在丘脊上。

    两人轻装简从,身边只带一把障刀,弓着身子沿着沙丘顶端慢慢向李嗣业的沙丘接近。

第一百零五章 大漠沙如雪,兵不厌诈

    他们选择从沙丘的脊线接近李嗣业,这样可以弥补视觉上的劣势,对方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可以在第一时间内捕捉到。

    明月下的沙漠静谧如雪,空气中没有一丝风,老天爷似乎也在倒悬相助,让猎物在昏睡中不经受任何惊扰。。

    阿五身形较轻,自告奋勇走在最前面,将障刀抽出咬在口中,缓缓朝李嗣业的黑马接近。

    他尽量调匀自己的呼吸,随着沙丘的曲线向上行走,终于看见了此行的猎物。

    李嗣业此刻就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鼻中发出震雷般的鼾声,可能是这家伙实在是太疲累了,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毫无所觉。

    沙金的嘴角露出狞笑,对着阿五露出一个割喉的手势。阿五会意地点了点头,从口中取下障刀握在手中,侧着身子交错着缓缓向前行进,逐渐接近了躺在地上的猎物。

    还有七步,五步,四步……

    他横握障刀,刀背贴着袖口,已经来到了李嗣业的双脚前,再往前一步……

    咔嚓!

    清脆的金属咬合声响起,阿五的小腿处传来剧烈的疼痛,他惨烈地号叫出声,摔倒在地沿着沙丘向下翻滚。

    到了这个地步,沙金哪能不知道他们中了李嗣业的奸计,可他这个人喜好拼杀冒险,立刻挥舞着刀锋冲了上来!

    李嗣业诈睡诱敌,猛地从地上坐起,握着早已上弦的弩箭,对准沙金抬手就是一弩。

    都到了这么近的距离,再要是射不中,他可真成了沙雕。

    激射的弩箭正中沙金的鼻端,将鼻头射塌,整个陷了进去,顿时血流如柱,四处喷溅。

    可惜还是射偏了,本来瞄准的是对方的脖颈,一箭下去溅血封喉,倒闭立死。射中鼻子却不是什么要害部位。

    对于沙金这种铁塔般的彪形大汉,这点儿伤不足以影响行动,他也不愧是称雄大漠,刀头舔血的盗匪,受了弩箭的重创只是咬牙如蛮牛般闷哼了一声!双手用力拽住弩箭,滋啦一声拔了出来,鲜血撒满了他的胸口。

    李嗣业还有二手准备,握在手中的横刀噌地扬起了沙土!同时一个鲤鱼打挺跳立而起,与手持障刀的沙金来了个直接交锋。

    暴怒中的沙金丧失理智,连扑带砍朝他冲来。李嗣业藉着刀长的优势,与他错身而过,冷冽的刀锋在凉如冰的夜里,闪烁出荡漾秋水般的波光。他双手握着刀柄横斩,热血喷涌着沙金的头颅冲天而起,铁塔似的身躯缓缓倒下。

    阿五的惨叫声已经惊动了他的同伙,骑马的两人和骑骆驼的两人已经迅速从两个方向朝他包抄。沙如雪、月如钩的大漠中转眼间喋血杀机,将这富有诗意的美景破坏殆尽。

    远处的张括激怒地大喊了一声,他万万没有想到,濒临绝境的李嗣业竟然还有如此顽强的战斗本能,竟诱敌反击,一下子废掉了他两名同伙!

    “驾!”

    李嗣业毫不犹疑地翻身上马,用马鞭抽打着黑胖朝远处逃去,由于他行动迅速,战斗结束异常的快,张括等人只能远远看到他的影子。

    张括悻悻地折返回来,把受伤的阿五和战死的沙金抬到了一起。

    沙金的光头被捡了回来,象征性地摆在身体上。

    张括派人把他埋在了沙里,并且睁着血红的双眼表示,要把沙金的酬劳送回他的故乡去,用来赡养他的父母,他还要用李嗣业的头颅,来祭奠这位死去的兄弟。

    阿五头冒着虚汗躺在沙地上,张括和三儿两个人合力,扳开了捕兽夹。但被夹子钢牙咬住的部分已经血肉模糊。

    张括轻轻地托着他的小腿,刚放到地上,阿五发出了痛苦的哼叫声,脸上的肌肉抽搐不止。

    “骨头断了。”张括叹了口气,在这大漠中断掉骨头,也就变成了废人,算是丧失了战斗力。

    本来他们已经胜券在握,偏偏在这一夜之间,就丧失了两名战斗力!虽然还有四人,但那两名刀客只是受他的雇佣为了金钱,忠诚度可想而知。

    这个李嗣业果然是好耐性好手段,他能够忍耐住冲动,把手中的底牌在最关键的时刻拿出来,谁他妈的能想到,一个即将到安西上任的武官,身上竟然带有打猎用的捕兽夹。在这凶险的戈壁大漠中,猎人和猎物的角色随时都可能发生转换。

    他指着断腿的阿五和被埋掉的沙金大声控诉检讨:“都看见了吧!这就是不够谨慎的下场!”

    “这个李嗣业的头颅,我们一定要取回来!但越是在这个时候,越不能冲动,丧失理智!时间越拖下去,就越对我们有利!从现在起,所有人都必须听我的指令,不得轻举妄动!”

    “上马,出发!”

    几人将受伤的阿五抬到马上,拉着沙金的马匹,继续向大漠深处追击。

    马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沙坑中前行,骆驼上的铃铛在风沙中发出清越的响声,在这生机断绝的大漠中,仿佛一曲诡异的死亡乐曲。

    李嗣业和敌人又拉开了距离,他必须设法寻找新的机会给对方造成杀伤,不然即使能维持饮食进水,无时不刻的疲惫也会将他慢慢磨垮。

    昨天晚上的诡计不能再使用第二次,张括一伙人已经产生了警惕。

    他继续往大漠深处跋涉,带着他的敌人,距离绿洲和水源越来越远。

    ……

    魔鬼城,此时正是傍晚,斜阳照拂在雅丹地貌形成的陡壁悬崖上,李嗣业牵着马儿站在黄沙和黄色岩石层的交界处。

    这里荒凉而且阴森,奇形怪状的陡峭山岩,被晚霞染成了赤黄色。他牵着马儿在其间行走,可以清晰地看到岩壁上被风勾勒出的一道道裂隙,有些山岩底部凹陷,顶部凸出,好似从天际飞来的横石架在立柱上,形成魔鬼的宫殿。这里的一切都显得奇形怪状且突兀丛生,天色偏暗时,山崖扭曲为一尊尊巨人魔神,仿佛进行着一场旷古的神魔大战,那呜咽的夜风从岩隙中吹过,是绝望的魔鬼哀嚎声。

    这是天然的战场,是天造地设的格斗笼,李嗣业决定了,他要在此处与敌人进行最后的对垒搏击,到底是猎人还是猎物,到底是失败者还是冠军,在这里决出胜负。他要像在赛场上那样,调动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绷紧全身的神经,与对手搏斗周旋,坚持到最后将其全员ko!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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