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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wss磊磊     美女总裁俏媳妇txt下载     美女总裁俏媳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上任便处突

    申长史突然低着头转过身来,眯着双眼凝视了他半晌,才从喉咙里沉郁地出声:“没影儿的事情,问它做什么?我也给你说不出个道道来。”

    说罢他自顾自地往前走去,李嗣业稍作思虑,藤牧在他身后低哼了一声道:“这个人,实在是讨厌得紧。”

    李嗣业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只是抬头沉思琢磨。记得那日来曜都护给他安排职务时,态度就有些模糊,也语焉不详。高仙芝也说第八团人心散了,不好带了。结果今日来到这里,拨换城使赵崇奂说话也云山雾罩。

    他们所谓的丢了魂,必定是很麻烦的事情。所以高仙芝聚拢人心的上策就不能用了,只能用立威弹压的中策,眼下也只能这样。

    申长史与他最先来到八团驻地的校尉值房处,值房与土胚房营地之间隔着校场。

    田珍等二十人已经牵着马匹在校场的旗杆下等待,他们的武器和甲胄都堆叠在马背上,褐色的袍衫排成一排坐在比武台上。

    申长史双手抱肚站在值房门口,耸着肩膀说道:“李校尉,这就是你的值房了,内外两间,内间住宿,外间值守。如果有家眷的话,可以到拨换城街巷中租房子,也费不了几个钱。”

    李嗣业微微点头,推开门扇进去,把窗扇撑起用木棍顶住,回头看见外间里只有一张粗糙的松木案。他推开隔扇门探头看了看里间,陈设也很简单,只有几张木板铺在地上当做木榻,角落里放着水罐和竹箧,仅此而已。

    他转身从隔扇中走出,对申长史说:“不错。”

    申长史扭头去看外面,眯着眼睛瞅着那并肩坐在土台上的兵卒们,似有深意地点头道:“这些都是你带来的亲兵?很好,嗯,很好,个个都是精干之人。从远方来上任,光杆儿校尉可不行,特别是拨换城这种地方。”

    对面的营房中突然像哄乱的鸡窝,发出了怒骂吵闹声,紧接着似乎有土墙倒塌,尘土飞扬。

    亲兵们反应敏捷地从土台上跳站起,田珍回头对李嗣业大声道:“校尉,前面好像打起来了。”

    李嗣业抬臂一挥:“走,我们过去看看!”

    申长史这次可不敢在前面引路,面带悸色跟着李嗣业,一行人呼啦啦朝打斗的地方跑过去。

    他们穿过几道营房,只见前方道路封堵,一帮光膀子头顶系着红抹额的军汉双手抱胸,搂肩搭背进行围观,时不时发出几声敞亮的叫好。

    “让开!散开!”

    田珍和藤牧推搡开围观的军汉,这些人脾气不好,歪头刚要发火:“推你个奶……”却见一名身穿深绿色缺胯袍、腰佩银銙带的军官越众而出,身后还跟着折冲府的申长史,遂乖觉地闭上了嘴。

    场中这两人尚不知情,在地上翻滚撕打,袍衫被他们扯作褴褛布条,倒像两个打滚的土驴。一人身形壮硕骑在另一人的身上,左一拳右一拳击打下去,被骑在身下的那人只有招架之力,鼻青脸肿鲜血汨汨流淌。

    “住手!停下!”

    申长史喊出了声,态度强硬地来到李嗣业身前,指着那骑在上面的人斥道:“杜规!又是你,公开场合聚众殴斗!我看又得打你的军棍!”

    杜规喘息地笑了一声,抬手揉着自己的后颈,慵懒地活动脖子发出咔吧响声,然后骑着倒地的人转过身来,坐在对方的胸口上。

    李嗣业低头看去,这个杜规身材健硕,胸口及双臂小麦色肌肉虬结突起,脸颊生三块横纹肉,即使是笑容都让人望之生畏。

    “这是第十团和第六团的恩怨,谁来劝也不行,申长史你也不行!”

    藤牧和田珍面面相觑,这第十团和第六团,不是已经被取消掉的编制么?

    “大胆!这是新任校尉李嗣业!”申长史中气不足地喊了一声,只好把李嗣业抬出来,也正好试试这位新校尉的分量。

    杜规抬头看了李嗣业一眼,腮帮上横纹扭曲笑着叉手道:“某见过李校尉,校尉远来劳顿,可知我们只是切磋,军法中有哪条规矩不准切磋?”

    李嗣业没有出声,只盯着杜规身上的肌肉看,看它们是否符合健美的标准,有无经过科学的锻炼,判断着他的公斤级,有没有成为陪练的潜质。对于一个搏击运动员来说,合格的陪练才是提升的硬件。

    申长史以为李嗣业被这杜规的凶气震慑住了,略显焦虑地转身,叉手对着他敬道:“放肆,这位可不是什么致果校尉,云骑尉,而是正六品的昭武校尉!”

    “什么校尉,在我眼里并无什么两样,那振威校尉赵卢水,不也作奸犯科被抓起来了么?”

    杜规愈发大胆无礼,左手撑着左膝,右臂撑着右膝盖胡坐。他这话音刚落,围观的人中有几个第六团的人叫骂起来:“混账东西,赵校尉也是你能诽谤污蔑的!”

    “我说的有错吗?”杜规嘿嘿地笑道:“他若没有作奸犯科,怎么会被一撸到底,还被关入了龟兹大狱?”

    “信不信我们撕烂你的嘴!”

    “想人多欺负人少吗?单打独斗你们谁都不是我的对手,要群殴我们十团的人照样打趴下你们六团?”

    “十团的!敢不敢来试试!”

    “试试倒要试试!”

    李嗣业在其中捕捉到一些敏感信息,本想听他们多吐露一些,谁知道两方人竟然吵成了一团。

    申长史不禁看轻了李嗣业几分,本来瞧他的身板儿,还以为是个能镇得住场子的。谁知前来处理斗殴,竟被那**杜规所慑,半晌没放出个屁来。还不如他这个文弱官员壮胆说两句重话,更不如那振威校尉赵卢水了。

    这位申长史冷哼一声刺道:“李校尉,你身为昭武校尉,刚上任就遇到了这种事,岂能在一旁袖手旁观。难道不怕堕了你的威势,日后还如何带兵?”

    李嗣业对这激将的讽刺并无多大反应,只是赞同地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

    他张开了喉咙咆哮了一声:“都给我闭嘴!”

    两边儿的人都安静了下来,那杜规依旧倨傲地坐在失败者的身上,看来若是没人能够管束得了他,便要把身下这人当做肉墩子坐到死为止。

    李嗣业双手负在肚子前,问这杜规道:“杜规,刚刚你说你是在切磋武艺,既然如此,与本官切磋一下如何?”

    这杜规惊疑地抬头看着李嗣业,轻笑了几声,低下头来说道:“还是不要比了,你堂堂昭武校尉自降身份与一个队正切磋,赢了也没有什么光彩,可要是输了,这颜面就折损得过甚了!”

    李嗣业毫不在意道:”军中比武切磋,本就是尚武之风的体现,何必在乎什么上官下级,折损颜面。你只管跟我动手便是,若是能把本官打趴下,我给你五贯钱的奖励!”

    “你这是讲真的?”

    杜规哗啦一声穿上了吊在身后的袍衫,双腿绷直站起,被他坐在身下的人像气垫弹簧似的有了喘气儿声。

    他双手十指交叉掰动着手腕,小眼中透出狡狯的喜悦:“校尉可不兴骗人,我杜规可是个实诚人。”

第一百九十七章 威者使人惧

    申长史乜着冷眼旁观,李校尉压根儿不会处理事情,不是官面儿上的路子,简直是野路子。这种事情哪儿有亲自上场的。我看你待会儿如何下台!

    李嗣业将袖子挽起,把缺銙袍的前襟撩起栓在腰间,丝毫没有找台阶下退缩的意思。对面的杜规犹疑了起来,他难道要来真的?这可不是开玩笑,打伤了上司是要入狱徒刑三年的。

    “要不还是算了吧!”杜规摇了摇头。

    李嗣业已经双手握拳摆好了阵势,杜规却要中途反悔,不由得恼道:“老子给你五贯钱,你都不敢挣!婆婆妈妈,让人摘了卵蛋子吗!”

    “打就打!”

    这就被激怒了。

    杜规脸上的横肉一阵阵地跳,双腿扎马步微微俯身,双臂左右伸张,一副要相扑的样子。

    “李校尉,受伤了不要怪某,这可是你说的!”

    他一低头朝李嗣业冲了过来,李嗣业猛地跳起,对着他的脑袋一踢,使得杜规冲势受阻,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地。他尚未站稳,下一脚已经踢来,他猛抓李嗣业的脚,这一踢却陡然变为了膝撞,顶在他的胸口上连连后退。

    李嗣业再复一拳打在他的额头上,身躯如山崩向后跌倒,本来已塌落一角的土坯墙轰然倒塌,掀起了黄尘滚滚。李嗣业一手用袖子扇着灰尘,另一只手探下去把他从废墟中拽起,左臂斜抱着他的肩背,右拳击打在胸口上,连着三拳全打一个地方。

    “砰!”

    “别打了!校尉饶命!”这是杜规的惨叫声。

    “砰!”

    “饶……!呕!”他气血翻涌,口中竟然泛起了白沫。

    “砰!”

    杜规的胸口发出了咔嚓的骨裂声,围观军卒纷纷侧目不忍直视,李嗣业将他扔到地上,拍打着手掌上的尘土说道:“论切磋,你学艺不精,自取其辱,活该骨折。论刑律,你殴伤同袍,致人折齿,本该入狱徒一年,但本校尉法外开恩,准了你三个月的伤病假!”

    申长史站在他身后脊背发寒,他算是再一次判断失误,这李嗣业非但不是易于之辈,而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李嗣业立刻回头高声喝问:

    “左右旅帅何在!”

    两名戴着幞头的军官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迅速推搡进人群,来到李嗣业身前弯腰叉手。其中一人赔罪道:“李校尉,卑职程吉昌来迟!我的部属杜规目无法纪,聚众斗殴,冒犯了校尉,这是我的失责,还请校尉责罚。”

    另一人愣了一瞬,随即也叉手道:“校尉恕罪,我的人也参与了斗殴,也请校尉责罚。”

    李嗣业低头看了看这两人,身高骨架均差不多,头戴四脚幞头,穿着褐黄发白的袍子。先说话那程吉昌叉手低头的同时,还能够瞟起眼角窥视李嗣业的举止反应,必定是心眼活络讨巧之人。另一人中气十足,声音沉稳,倒显得问心无愧。

    他之前有听说,军中有欺生行为,新来的长官上任,总要被试试胆色能耐的。杜规这种刺头**在唐军中并不缺少,他受指使负责在前面表演,旅帅在背后等待时机。

    按照预定好的剧本,杜规闹事,李嗣业前来管束,被顶撞得驳了面子,下不了台。然后旅帅登场,杜规登时像小狗似收了气焰乖乖蛰伏,展现出旅帅的震慑力。

    这就是给新任官吏下马威的套路,一来向李嗣业摆明,你在团里镇不住场子,只有依靠我才行。二来也是警告上级,不要插手他旅帅队伍里的事情。

    谁知道这新来的校尉上场不讲官面路子,竟然亲自动手把演员给打残了。他们刚琢磨着如何收场,却又被李嗣业一嗓子喊了出来,只好硬撑着把预定的套路给演下去。

    李嗣业明白这一点儿之后,就好处理了。他正愁如何找借口让田珍藤牧上位,你们两个既然主动承认错误,那我不顺势而为还等什么?

    军中就需要简单粗暴直接的风格,任何的花花肠子,在这种雄性荷尔蒙旺盛的地方,都不值一提。

    他指着两人说道:“身为左右旅帅,刚才营中斗殴却未能及时赶来制止,是玩忽职守!还有,你们的这些部下,口口声声喊什么第十团、第六团。这里是第八团!如果谁自认为不是第八团的人,趁早给我解甲滚蛋!”

    气氛稍稍有些凝固,申长史完全深藏成了李嗣业的背景色,只看着他一人在前方指责喝骂。

    李嗣业将双手负于身后,面色稍微缓和地说道:“本校尉要从严治军,是非对错皆无商量余地,也不会给你们第二次机会。你二人降为队正,留待观察。田珍!藤牧!”

    田珍和藤牧齐齐上前,叉手道:“喏!”

    “我任命你二人为左右旅帅,执掌旅中事务。如果有人不服,可以来找我,如果你认为自己比他们更有资格当这个旅帅,也可以来找我。”

    他扭头环视一周,在场的士卒皆不敢与其对视,纷纷瑟缩着脖颈低下头。

    “你们可有异议?”

    无人应答。

    李嗣业加大音量暴喊了一声:“可有异议?!”

    众人叉手喏道:“喏,无有异议!”

    “既无异议,各自归队!日后若遇斗殴不加以制止而围观者,每人三十军棍!今日念你们是初犯,就免了!散!”

    军卒们心有余悸地各自散去,两位旅帅脸色怨郁,混在人群中回过头去看背朝他们远去的李嗣业一行人。

    申长史不知何时已匆匆离去,连个招呼也没跟他打。

    李嗣业亲自牵着黑胖来到值房,从马背上将捆扎的棉被棉褥,铜盆,火锅等生活用品抱下来。库班尼等三名亲兵很有眼色地一拥而上,从他手中抢走东西,各自在房间里铺床,清扫,打水擦灰。

    他反而站在一旁无事可干,只好无奈地说道:“随便打扫一下就可以了,不要太干净了。”

    这话当然没有任何效果,反而使他们打扫得更加仔细,隔扇木框的边边角角都被清理得很干净,几案被擦得锃光瓦亮。

    他从葱岭带来的亲兵们都在门外站着,李嗣业招手让他们进来,说道:“你们无需在这里等候我,各自去营地找住处,带了家眷的去城中租房子,把家眷从馆驿接回来安顿好。于构给你们的安家费还够不够,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

    亲兵们连忙推脱摆手道:“不必,我们手里的钱都充足,校尉不必挂念。”

    他们各自牵着马离去,只剩田珍和藤牧留在房中。藤牧刚才就欲言又止想吐个痛快,此刻得了空当,主动上前叉手说:“你刚才所做所为,太有些强硬,才上任不到半个时辰,就把两个旅帅撸掉,可知旅帅下面还有队,队下面还有什和伍?你即使立威震慑,下面未必就服,我们依然是光杆旅帅。可知这里是安西,战事时有发生,你威吓他们,使得下面的人怀恨在心,这一旦到了战场上,他们稍有懈怠,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所以依我之浅见,只有恩威并用,才能使得将士归心。”

    李嗣业抬头摩挲着平滑的桌面,笑着反驳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威者使人惧,恩者使人从,立威容易恩服难。我刚上任不久,他们对我还很生疏,不先立威震慑住他们,谈什么恩德不是空中楼阁么?你藤牧就是读书太多,书中的道理也要根据实际来用。”

    田珍站在旁边双手抱胸,神情略带挖苦说:“说得正是,你这东洋人来大唐,只学了些经学道理,哪儿懂得活学活用。和一帮糙汉子谈什么恩服?我田珍只知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当军官没点儿威风,岂不是让部下骑到了头上?”

第一百九十八章 兵卒怨

    李嗣业抬手拦住田珍的话:“也不能作威太过了,让他们知道畏惧即可,过度了会使人心怀怨恨。你们两个也下去收拾吧,等傍晚的时候,跟我到拨换城里走走看看。”

    两人叉手告退,转身走出值房,李嗣业突然又叫住他们:“记住,所有顶撞或犯了军规的人,都不要私下处罚,要在校场公开处置。”

    两人对视了一眼,拱手说道:“喏,我们晓得了。”

    李嗣业站在窗口往外看,田珍和藤牧在旗杆下牵了马,相跟着往营房走去。

    小校场上的旗杆挂着旆旗,旗帜的正中央土黄色,周围是绛红色的垂饰飘带,正中央圈以白色,硕大的行书唐字漆黑而又耀眼。

    远处一排排的土坯房在烈阳下被染作金色,这些房屋中间串着麻绳,有穿着短襦的娘子抱着木盆从房中走出,把浆洗好的衣服挂在了绳上。

    李嗣业对此很感兴趣,就像是看到了过去的大杂院。这里是军营,也是军汉们的生活场所。他们是职业军人,要活着,还要繁衍后代,有些人甚至父传子,子传孙都是这样生活。

    工作就是生活,打仗就是工作中的高危因素。对于他们来说,自己这个匆匆上任的校尉,才是过客,有些时候也得相互理解。

    ……

    光线昏黑的土坯房内,被撸掉的旅帅程吉昌阴沉着脸胡坐在两块土坯上,五六名关系要好的下属围在他的左右,或低着头琢磨,或抬头望着房顶。

    娘子蹲在旁边,双手在木盆内搓洗着衣服,抬起湿手的手腕擦拭了一下额头,继续低下头揉搓。

    房门被推开,小四站在门口说:“程六哥,元旅帅说他有些私事,就不来与我们商议了。”

    程吉昌哼笑了一声道:“这个元涛不分亲疏,死揪着第六团和我第十团的矛盾,大家都在一个锅里搅勺子了,如今都是第八团!算了,不等他了!”

    “小四,你进来。”这程吉昌都不低头看娘子一眼,只冷漠地说道:“男人们说会儿话,女人出去!”

    这娘子二话不说,弯腰抱着沉重的木盆往外走,小四本想帮一把,却被娘子疏离地拒绝了。

    程吉昌手抱着膝盖,环视着对众人说道:“这木子李点子扎手,越是这样,大家越不要被他给吓住了。朝廷如何待我们这些当兵的你们也知晓,虽然安西府的官大多数还恤下,但想要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也要看看是谁!”

    小四当先赞同道:“你说吧,六哥,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做。”

    在场的其他几人沉默不语,程吉昌丝毫不在意地说道:“新旅帅不是上任了吗,他们是李校尉的人。我们不要自己乱搞,要把六团和十团还有所谓八团的矛盾给他放到明面上!把振威校尉赵卢水的事情摆出来,他无论怎么做,都要招怨第六团的人!我倒要看看,离了我和元涛,他如何掌控这个七拼八凑起来的第八团。”

    其余三人不说话,只有一个看上去老成的军汉低头说道:“行,就这样办吧。”

    小四倒是个喜欢闹哄的人,站起来大声兴奋地说道:“程旅帅对大家不薄,你我几人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今天他当场被新校尉当做抹布给甩掉,如果不做点儿什么,岂能对得住他?就算不是为他,就怕咱们以后也是这个结果!”

    程吉昌皱起眉头,小四说话倒是挺有煽动性,但打比方用的不对,怎么能把他比作抹布。

    “就这样吧,都放机灵点儿,见机行事。”

    ……

    另一位被罢免的旅帅元涛坐在土坯房前,面前的木墩上摆着砺石,双手架着横刀的刀锋,在石面上哧一下嚓一下磨砺着刃口。

    三四人聚了过来,穿着褐衣头戴红抹额,个个挺着小肚子,站在他身后鼓动道:”旅帅,那程吉昌聚了几个人在家中密会,人家被摘掉了旅帅都不甘心,你也摘掉了,却在这里安心磨刀。”

    元涛继续磨刀,好半天才说道:“密会有什么用?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一个被摘掉的旅帅翻出多大浪花来?他玩忽职守被人抓住了辫子,有什么不甘心的?”

    留着卷曲胡子的一人说道:“这位李嗣业校尉,我看不是易与之辈,与咱赵校尉相比,少了许多人情味儿。这样的人执掌第八团,咱们能有舒坦日子吗?”

    “我看你们就是过的太舒坦了,忘记你们是做什么的了。”元涛毫不留情地哼了一声。

    “我们过舒坦有什么错?当官的拼命,是为了往上爬,人家有盼头,人家赚的是俸禄而不是饷钱。”

    “你们不也可以?安西军中有多少旅率,校尉,中郎将,乃至城使镇使都是靠拼命搏杀的战功升起来的?”

    卷曲胡子蹲在了他的面前,双手夹在腋下低声说道:“如果是以前,我们还抱有希望,就算不能升迁,还有钱财奖赏,还有散官授勋。但是自从三年前咱这拨换城与突骑施接战之后,你再看看弟兄们,有哪个的心还是热乎的?”

    “都护府也瞧出来了,把我们这人心离散的两个倒霉团残兵聚拢到一块儿,又弄出一个第八团,扔在这拨换城中自生自灭。他们不就是想借着第八团的名声,借着朱仁惠和赵卢水的兄弟情义,让他消耗这份情义来支撑,想死马当作活马医吗?”

    元涛依旧在磨刀,刀锋来回在砺石上加快了速度,连磨砺的哧嚓声都变得愈发刺耳。胡子似乎没有眼力见儿,依旧在他面前喋喋不休:“索性像第八团这样也好,烽燧堡二十多天,用二百多号人的命堆出九个飞骑尉,风风光光地领了赏钱归乡置产置地。”

    磨刀声骤然停下,锋刃贴在砺石上凝结着寒光游动,犹如他这个人和这双眼,居高临下锁眉凝视着卷曲胡子男。

    胡子男畏怯地坐倒在地,被元旅率一瞬间表现出来的杀气震慑得说不出话了。

    元涛抬起刀摸了摸刃口,用嘲讽的语气问道:“你们的眼里就只看见飞骑尉吗?”

    胡子和他身旁的小军官们讷讷不能言,又不肯离去。

    元涛将刀拄在地上,双手撑着刀柄,下巴贴手背上说道:“也是,第八团,第六团和第十团,都已经废了,各个团旅不要的废渣,也都扔到了我们这里,谁还能要求你们怎么样?只是不要辜负赵校尉的好意,他为死去的,活着的兄弟做了不少。”

    “那是自然,”几人都松了一口气:“赵校尉的恩德我们是记着的,只是十团的那些人不知好歹。”

    “只是眼下,这个李校尉不知轻重,不知兄弟们的委屈,更不知我们的苦乐。还有那两个被他随便插进来的旅帅,他们可以到其他地方做旅帅,但是没有资格做我们第六团的旅率!”

    元涛收刀入鞘,伸手将拭刀的丝巾揣到怀里,神情冷酷地道:“错!现在没有第六团,只有第八团,九死无悔。”

第一百九十九章 忆往昔城头鏖战

    拨换城的傍晚确实有几分美感,远处天山山脉的雪峰屹立在青天之下,山间流动的云层似乎近在眼前,而高地不平的夯土城墙就如同美景的画框。三层斑驳的土楼,悬山屋檐线条硬朗,客栈的白色长幡的风中飘荡,当挂上胡杨树蓬勃的枝条后,客栈的小厮连忙竖了梯子攀上去摘弄。

    李嗣业信步而行,田珍和藤牧跟在他身后。目光所及之处,街道沿途有商队的货栈,成群的骆驼在商栈门口排队卸货。

    这拨换城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重要的中转站,每年的商税定能收不少钱,不过这都是城使管辖内的事情,轮不到他来操心。

    田珍在身后臆测出他的念头,跟上前来问:“你该不会来到这种地方,也想着怎么捞钱吧?”

    “怎么会!”李嗣业被他给气乐了:“这拨换城地处安西都护府与疏勒及于阗两镇的交通要道,来往公文、官员上任和军队换防出征巡视都要经过此处,我怎么敢在他们的眼皮底下干这种事情?”

    “况且我只是一团校尉,不是拨换城使,权力有限做不成任何事情。当初葱岭只是权宜之计,将士们缺少甲胄武器,我才想出经商的办法,如今第八团甲胄兵器什么都不缺,我又何必多操这份儿闲心。”

    “操心是应当的,”田珍说:“在葱岭的时候,你把训练的事情交给我,一门心思跑生意,如今到了第八团,没有生意可做,你得抓好整训带兵的事情。我听说这拨换城距离突骑施可近,那苏禄可汗头一天在碎叶点兵,第二天就能杀到拨换城下,到时你我兄弟战阵杀敌,少不得赚许多功勋。”

    李嗣业停住脚步,抬头仰望远处雪峰,没头没脑地道:“打仗可是要死人的。”

    “瞧你说的这话,就好像不打仗就不会死人似的。”

    他们从城东门一直游逛到城西门,李嗣业目光所及,竟然没有找到一家做木工的铺子。

    “你到底在找什么?”

    田珍和藤牧也跟着他的视线张望,似乎看不穿其中答案。

    “想找几个能做木工的匠人。”

    田珍双手一拍道:“你找棺材铺不就得了?”

    “棺材铺?”李嗣业神情怔住,随即点了点头:“有道理。”

    他们找本地居住的胡人打听了下,城中确实只有一个棺材铺,就在靠城墙的东南角上。

    循着指点来到棺材铺门外,才发现这铺面规模委实不小,左右是两个草屋,正中间是木架房,踮起脚尖从土坯墙望去,后院是干活的地方,簇新的棺材在院子里整齐码放。

    两个草屋死气沉沉,从打开的门扉中隐约可见横陈的草席中裸露出来人的双脚,看来此地不止是棺材铺,还是停放死人的义庄。

    藤牧在身后惊愕连问道:“来棺材铺做什么?给谁准备?”

    李嗣业没有理他,径直走进了铺子中,铺中空间很大,码放着五六具成品棺椁,四角挂着白幡,窗户皆以草帘子遮挡。两名老匠人握着斧头和凿子俯身在板子上开榫。

    他们进门站立片刻,竟然没有人上来招呼。想来也情有可原,他们做死人生意的沾晦气,总不能热情地迎上来问你们几位?想要什么木料的?

    李嗣业环视一周,才开口问道:“店里的东家何在?”

    其中一名木匠停下手里的活计,驮着脊背来到他们面前叉手:“三位军爷,可有差遣?”

    李嗣业负手道:“想请你们做点儿东西。”

    店主很干脆地回答:“棺材铺只做棺材。”

    “某给你加钱。”

    “也罢。”店主点头说道:“只要军爷不嫌我们晦气,你想做什么,说出个样子来,我们照着做。”

    “在这儿不行,你需要跟我实地去察看一下,东西也要到军营里做。”

    店主撩起皮围裙擦了擦手,当即应承下来:“好,军爷请……”

    他们沿路回返,这店主沉默不爱说话,只低头跟随。藤牧倒在旁边搭话问道:“店家,最近生意还好罢。”

    店主抬头畏怯地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道:“不好说。”

    “怎么就不好说了?”

    李嗣业没有回头,对藤牧批驳道:“藤牧,不得调侃店家!”

    “正是!”田珍立刻开了嘴炮刺道:“他一个做死人生意的,你问他生意好不好?他该如何回答你?”

    店家感激地看了田珍一眼,不得不开口说:“军爷,俺做这门生意,也是为了养家糊口,无所谓好不好。这普天之下除去天上神仙之外,所有人都逃不开一死,应当忌讳,也不必忌讳。能在小老儿这店里买棺材的,都是这拨换城里的家境殷实之户。那些个穷苦百姓,还有死在战场上普通士卒,他们能有一卷草席,一块马革裹尸下葬,已是幸运。若遇上强敌攻城,大战来临,成百上千的兵卒百姓死去,哪儿能都有裹尸布,不都搁一块儿埋了吗?要我说我这棺材铺生意好是好事,说明咱拨换城的百姓富足了,都能够风光大葬。”

    “说的在理。”李嗣业点点头,回头问他:“三年前,突骑施进犯拨换城,店主你是在城中吧?你可还记得当时情形?”

    “我当然记得!”谈起三年前的守城战,老店主记忆犹新,可以当做一辈子的谈资:“当时苏禄铁骑进犯,集中力量进攻西城门和北城门,驻守北城门是第六团校尉箫恩,驻守西城的是第十团校尉姜承嗣,还有第八团校尉朱仁惠守在城外烽燧堡。”

    “整整二十一天呐,也幸亏城中粮草充足,苏禄大军在城下寸步难行。等北庭节度副使盖嘉运率兵来救时,第十团只剩下三十多人,校尉姜承嗣战死,第六团只剩下十六人,校尉箫恩战死,最惨的是朱仁惠校尉的第八团,全团死战,只剩九人回还。”

    藤牧警觉地收缩眼睛,右手摁到了刀柄上,插嘴问道:“你一个卖棺材的,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嗯!”

    老店主吓了一跳,嘴巴哆嗦着争辩道:“小老儿不止开棺材铺,还是城中百姓支援队的领头,几次大战之后都是鄙人受城使托付,带领城中百姓为战死的唐军弟兄们收尸,死多少人,我岂能不知?”

    李嗣业后知后觉,回头扫了藤牧一眼:“藤牧,不得无理,惊吓了老店主。”

    藤牧双手叉在胸前,连忙向店主道歉道:“老人家勿怪,是我多心了。”

    “算了,”老店主爽朗地摆摆手,喟叹道:“那日的场景,我做梦都能想起,那时我抱着担架躲在房屋土墙后面。两位校尉已战死,只剩下赵卢水旅帅指挥兵卒们在城头上奋死拼杀,把攀上城头的突骑施人都砍了下去,他十九天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眼睛已经赤红,但喊声依旧中气十足。我还接近过赵旅帅,突骑施兵马退却后,我准备去给他送口水,结果他靠着城头的旗杆睡着了,我没敢叫醒,就偷悄悄退去了。”

    李嗣业神思飘忽,原先三个在拨换城中决死残存下来的团,聚拢在了他的麾下,这就是他们人心散了的原因吗?

    赵卢水是个忠勇之士,全团死剩下十六人还守在城墙上鏖战,这样的人会吞没部下的饷钱么?

第二百章 校场整训

    四人回到校场,李嗣业站在宽三丈,长四丈的点兵台上,指着边缘对老店主说:“找一些有韧性的木料做成木桩,下面削尖了钉入土中要保持牢固,每条边三根,共用八根。木桩要用刨子打磨圆滑,不能有棱角,再用麻绳上下三道固定,做成围栏模样,绳索要有齐胸高,便是如此。”

    老店主好像听明白了,校尉是要用软绳子固定出围栏。

    “但是,”他疑虑地问道:“不留门儿吗?”

    李嗣业抬头略作思虑,说道:“不必留,赢了可以跳出去,输了可以爬出去。”

    棺材铺店主大致明白了要做什么东西,虽然不知道到底有什么作用,点点头应承了下来。

    “还有这边儿,”他领着老店主来到城墙根儿下,大致描述了想要做一个没有窗户的逼仄房间,简称禁闭室。

    老店主吃惊地问道:“竖着的棺材?”

    “错,错,错!这是个小间,必须要留门。给我做六个,要有地基,板材要超过六寸,严丝合缝绝不能有光线透进来,底下必须要留一个方形小孔,用来送饭。内部空间也要有讲究,高不能让成年人站着伸展腰,宽不能让人坐着伸展腿,仅此而已。”

    店主暗自嘀咕了一句,这跟棺材有什么区别,不,还是有区别的,棺材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都能让你躺得舒服。那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军爷请放心,明天我就叫店里的活计来给你做,绝对严丝合缝,密不透风。”

    李嗣业支付给店家一串订钱,对方叉手告退,转身缓缓退出了校场。

    藤牧和田珍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忙问道:“这是要弄什么,住牢房的话,拨换城使官邸外有牢房,何必我们自己盖?“

    李嗣业双手抱胸说道:“军卒违背军令,犯法打军棍伤残身体,太不明智,从今以后,无论是谁,违反军纪都要关禁闭。”

    禁闭室要求隔绝光线,隔绝声音,让人产生孤独感和绝望感。依眼下条件隔绝光线是没问题的,但隔绝声音做不到,城中并无多余空地,城墙上和军营中是有人流活动,只有加强不适感,才能超过打军棍的威慑力。

    藤牧嘿声笑了:“把人关起来,这算什么惩罚?照你这么办,违反了军令,不让其受皮肉之苦,只是面壁思过?面壁能思过吗?我看面壁只能成为高僧。”

    “成不成,试试就知道了,尝过滋味儿的人才知道这东西的可怕。”

    第二日清晨,棺材铺店家已经叫了几个伙计,来到校场点兵台上制作格斗场围栏,又用马车拉来板材,当场搭建起了所谓的禁闭室。

    军营中依然静谧,不少人好奇地跑过来看李嗣业请木匠搭建的东西,虽然感兴趣,但并不认为这东西日后会让他们谈之色变。

    李嗣业来上任的这三四天里,他既没有召集训导,也没有进行操练,军纪依旧涣散如常,夜间有士兵们跑到城中赌庄赌叶子钱,也有人跑到青楼喝花酒,与胡姬私会,所有人都呈现萎靡气象,就像那山沟里靠墙晒太阳的懒汉们,把烂光景一天天地熬下去。也许真如赵崇奂,高仙芝说的那样,这拼凑起来的第八团人心散了。

    李嗣业能隐约感觉到他们这些人心怀不满,却不知道其中的缘由,但绝不会是因为战死杀伤。边关军人早已看淡了生死,除去生死,还有别的东西。

    第五日清晨,李嗣业终于敲响了挂在值房门外架子上的铜钲,声音清脆而肃冷,飘荡在土坯房建筑群的上空。

    不少人从房间里跑出来,望着校场上犹豫不定。被降级为队正的旅帅元涛推门而出,身披铁鳞甲,腰间挂着横刀,手中抱着兜鍪往校场而去。他的步履沉稳而从容,对几个观望的兵卒冷厉地喝道:“你们是兵还是百姓!是兵就要服从军令!没听见钲响了吗!”

    兵卒们慌乱地点了点头,跑着返回土坯房,手忙脚乱地披挂了甲胄,提着横刀跑了出去。

    程吉昌也披上了甲,却蹲在土坯房的门槛上观望。小四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打小报告:“元涛旅帅已经披甲,往校场上去了。”

    “这个元涛!嘿,他就是一条忠犬。”程吉昌嚼着牙根说道。

    “屁,我看他就是个首鼠两端的小人,表面上故作清高,实际上是拍新任校尉的马屁呢,他跟那些靠埋没弟兄们升官的将帅节度使有什么区别?”

    小四恨恨地骂了两句,低头对程吉昌说道:“他去,我们不去,看看谁才是真正的清高!”

    “不,要去!出头的椽子先烂。这新来的李校尉,我们摸不清他的路数,不要硬顶着干,走!”

    程吉昌下了决定,双脚从门槛上弹起,快步朝校场上走去。

    小四紧追在他身后,还在犹疑地问:“六哥,我们真要去?昨天我麾下有三个兄弟出去喝花酒,现在还未回来。”

    “管他们作甚!”

    两旅人马聚集在了操场上,兵卒们很习惯地寻找自家旅帅程吉昌和元涛的身影,在他们身后结成队列,十人为一什,什长站在排头,五什为一队,队正站在什长前面,两队为一旅,旅率站在队正面前。李嗣业看见的便是一个呈锥状的队形,军官永远站在锥形的尖端。

    程吉昌颇有深意扭头盯了元涛一眼,元涛却似无所觉,抬头目视前方的空气。

    藤牧和田珍很尴尬地站在空处,李嗣业只是嘴角带笑,却不以为意。这是他们必然要经历的过程,能把一群陌生人变成共生死的袍泽,这才是成就将领的必修课。

    李嗣业站在格斗擂台上,他从葱岭带来的亲兵队各站在值房的两侧,铁甲鲜亮,双手拄刀,面容严肃,冷得像铁面。

    他们才是李嗣业的脸面,折射他掌兵能力的镜子。

    “藤牧,田珍,你们两人入队列。”

    两人叉手道了个喏,来到队列中,坦然地站在了程吉昌和元涛的前面。田珍还态度激恼地对程吉昌低声喝了一声:“往后退退!”

    说完他不由分说地挤到了前面,程吉昌更为恼火,挺着细鳞甲的袍肚去撞田珍,不料田珍有真手段,落地生根岿然不动,反而一撅屁股把程吉昌拱后退了几步,撞到身后的队正小四身上,小四又退撞了身后的什长,也幸亏什长稳住了身形,不然真就形成了多米诺骨牌效应。

    “肃静!”

    李嗣业喊了一声,目光严峻地看了众军士一眼,问道:“是否有缺勤未至者?”

    程吉昌回头侧目,小四硬着头皮上前叉手禀道:“我队有三人夜出未归。”

    李嗣业点了点头,却没有大发雷霆,负手说道:“今日召集你们列队,是为了宣布几条规令。第一,今后任何切磋武艺的行为,都要到我脚下的这个擂台来。擂台之外是斗殴,要重责。擂台之内是切磋,不但不罚,还要奖赏胜者。”

    “第二,斗殴聚赌、夜宿青楼、征召迟到者、怠慢军令、都要严惩关禁闭。”他伸手往城墙根儿一指:“那里就是禁闭室,斗殴聚赌七日,夜宿青楼七日,征召迟到者七日,怠慢军令十日,蓄意闹事者,十五日!”

    军卒们朝五个已建成的木头房子望去,瞧上去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限制活动而已,比及伤筋动骨的军棍又如何?对于他们这些皮糙肉厚的汉子来说,三五十棍不过是挠痒痒,抗不过百棍便不是硬汉。

    简简单单地关个七天,十天,岂能将他们奈何?

第二百零一章 吃禁闭

    李嗣业站在擂台上,面色严肃对着兵卒们大声说道:“接下来宣布训练事宜,每日清晨卯初覆甲十里跑,巳初对练军械,巳正操弓弩练射艺!团中五日一小比,十日一大比,比试项目为步战,马战,射术三项。军卒连续三次大比成绩垫底者,罚饷,军官连续三次成绩垫底者,降级!诸位可有异议!”

    校场中一片寂静,似乎没有人要说话。

    队正燕小四满脸愠色,正准备要站出来说话,却被身前的程吉昌抓住了手腕。硬挣了两下没有挣脱,他一时犹豫,不知该不该退缩。

    当他第三次准备挣脱时,谁知抓住他手腕的程吉昌却松开了,懵懂的燕小四就这样闪出了队伍。他回头看了一眼程六哥,对方高抬着头就当没看见,燕小四只好敢于直面李校尉。

    李嗣业也面露惊异神色,还真有老实人!

    “出列者何人,报上名来!”

    燕小四大声回答:“左旅左队队正燕小四!”

    李嗣业的语气陡然又变得和煦:“你有何不满呐?”

    站在值事房两侧的亲兵们脸上突然露出了紧张神色,这个燕小四,要倒大霉了!

    燕小四本来心中忐忑,但此刻已经出头,还能退缩不成,只好硬着头皮充勇士:“我想问校尉,当官不差饿兵,我们这些人响应招募来安西为了什么,不就是因为安西兵饷钱丰厚么!如今别的团饷钱已经发放到五月,而我们团连第二月都没有发放下来!李校尉严律治军我们服从,但也要先让兄弟们无后顾之忧罢!”

    李嗣业拽着下巴上的短须,点点头说道:“燕小四队正,你说的很对,官不差饿兵。关于饷钱短缺的事情,我会想办法尽快解决,你先回到队列中,准备参训。”

    燕小四显然不能满足,又大声问道:“敢问校尉?尽快是多久?”

    李嗣业抿起嘴唇略作思虑,无奈地说:“十五天之后,我给你解决,迅速回队列。”

    燕小四似乎卯着劲儿要当这个刺儿头,索性梗着脖子又问:“校尉且慢!若是你在十五天之后,无法给我们足额饷钱,又该如何说?”

    李嗣业肚子里霎时烧起了真火,你小子蹬鼻子上脸了是吧!

    他冷笑一声,目光森森地盯着燕小四道:“十五天后,如果我不能发饷?引咎辞去第八团校尉官职,如何?

    燕小四此刻满脸得色,敢当着面跟校尉要饷钱,还敢逼着校尉做出承诺,更敢逼着校尉自断退路。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燕小四要扬名了!先不管这个名声是好是坏,到时候发了饷全团人都会感激他!就算发不了饷,能够逼校尉辞去官职,这也是顶牛掰的事情,足够让人吹捧三年。

    他得意又恭敬地行了个叉手礼:“既如此,燕小四归队静候校尉佳音。”说完他准备调转屁股进队列。

    “慢着。”

    燕小四腿肚子一哆嗦,停在了原地。

    李嗣业冷哼一声:“出风头是要付出代价的!刚刚我已宣布禁令,蓄意闹事者,关十五天的禁闭。燕小四,你当众顶撞上级,我关你禁闭,你可有怨言?”

    燕小四挺起肚子叉手应答:“校尉责罚,燕小四自当领受,打军棍也好,关禁闭也好,我若是皱半下眉头,便不是爷娘养的。”

    安西军中惩戒,以打军棍为主,轻责三十下,重责百下。偏偏军中就有此类硬汉能抗受军棍,燕小四就是这类硬汉中之一,自然不惧此类责罚。

    “好,”李嗣业立刻对亲兵们吩咐道:“带燕小四入禁闭室,房间由他来选,给他带上马桶,一日两餐,便溺都在禁闭室解决。禁闭期间任何人不得接近禁闭室,若有人胆敢违犯,禁闭者加罚一天!”

    燕小四昂首挺胸地在两名亲兵的押解下进了小黑屋,进去之后,两名亲兵外面加了门闩铜锁。

    程吉昌心中涌起不祥预感,这李嗣业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宽厚之人,燕小四如此顶撞,怎么可能轻饶了他?这所谓的禁闭室定然有古怪。

    小四刚被关进紧闭室,远处却有三个兵卒穿着皂袍搂肩搭背进入校场,看到场中列队整肃,顿时呆若木鸡,然后悄声向后转准备遁去。

    “站住!”

    三人腰软腿虚,小步跑到点兵台下趴倒在地。

    “昨夜去哪儿了?”

    其中一人嚅嗫着回答道:“启禀校尉,我等去了胡姬楼。”

    “不是四个月月没发饷钱吗?怎么还有钱去采胡姬花?”

    “启禀校尉,我等平时节俭,这是积攒下来的余钱。”

    李嗣业准备打发这三人也去关禁闭,但这么一来,燕小四不就有伴儿了吗?他只好摆了摆手说道:“打军棍吧……”

    解决掉这段小插曲之后,李嗣业立刻吩咐各队正带队训练,他自己也提着陌刀在场中训练劈砍技术。

    等到午时,他回到值房卸掉甲胄,撩起前襟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拿起牛皮水袋猛灌了一口,才坐回到案几前。

    藤牧从外面走进来叉手说:“校尉,太莽撞了,怎么能答应他们解决饷钱,这是前任留下来的烂摊子,再说,你从哪儿弄那么多的钱?”

    李嗣业揉了揉眼角,无奈地说道:“当兵吃粮领饷,天经地义,他们可不管你是前任后任。第八团的难处不是一星半点儿,要想把散了的人心聚起来,必须一件一件地解决掉。你下去给我计算一下,发放全团的饷钱需要多少,就算到五月。”

    他进入内室,在中衣外穿了一层深绿色缺胯袍,半个衽不系绳扣脱落下来,这样显得更宽松。他提了佩刀挂在腰带上,对坐在房间内算账的藤牧说道:“你就是在值房内守着,我去折冲府一趟,看看能不能从折冲都尉手中磨来饷钱。”

    藤牧叉手应了声“喏。”

    李嗣业往折冲都尉府而来,大门外两名兵卒值守,见他穿着军官袍,并不阻拦。

    他进入堂前,只见那申长史盘膝坐在案几后面,正提笔书写。

    李嗣业朝他拱了拱手:“申长史。”

    申长史搁下笔抬头一看,竟然是那李嗣业,这可是个凶人,他连忙伸手撑着地面站起来回了一礼:“李校尉,前来折冲府所为何事?”

    “某有要事求见折冲都尉。”

    “很不巧,不,今天很巧,许都尉就在府中,待我前去为你通报。”

    申长史转身往后院而去,李嗣业就站在这堂前等待,抬头打量府堂,很是陈旧破败,跟那深山中的山神庙如出一辙,这折冲府恐怕在贞观末年就已经盖起来了,因为要随时置废,所以从不修缮。

    申长史从后堂现身,伸手邀请道:“许都尉唤你进去。”

    他和申长史来到后院中,却见一个脊背微驼的老汉顶着斗笠在菜畦中种菜,只穿着一件中衣,上身套着半臂。申长史朝这老汉叉手道:“许都尉,李校尉来了。”

    许都尉扔下锄头,摘下斗笠扇着凉风。李嗣业连忙上前叉手拜道:“昭武校尉李嗣业参见许都尉。”

    许都尉口中呼着热气道:“李校尉,你是来跟我讹饷钱的吧。”

第二百零二章 被埋没的功勋

    李嗣业愣了一愣,心想这老头心里很清醒呐,脸上却故作惊讶地问:“都尉,何谈讹字啊?”

    他没有回李嗣业,却对申长史招了招手:“取了钥匙从柜里把第八团的帐簿和签条都拿来。”

    申长史一走,这许都尉就没再搭理李嗣业,低头只顾刨地。李嗣业被晾得尴尬,只好没话找话问:“都尉这是种的什么菜?”

    “蕨菜、莼菜。”

    “……”

    还好申长史很快抱着帐簿和签条赶来,许都尉停下活计,对申长史吩咐道:“给李校尉看看,二月到五月这四个月的账册和签单。第八团的赵卢水校尉已经把饷钱领走了,上面牵着他的名字,摁着他的手印,盖着折冲府的印信。你又找我来要,我拿什么给你?”

    李嗣业翻看了一下账册,发现上面确实有记录和印鉴,但一看后面的数额,把他给吓了一跳,一个月的饷钱竟然有二十多万,四个月下来有近百万钱了!

    “怎么这么多?”他本能地质疑道:“葱岭守捉一个兵员每月饷钱不过三四百钱,怎么第八团就有如此多?”

    许都尉语气加重说道:“李校尉,兵和兵是不一样的。葱岭守捉那是府兵屯兵,我三十三折冲府麾下全是从京兆并州各地招募而来的长征健儿。选拔严苛,非良家子不得应召,商贾、犯事入狱者皆不可入伍,更需身躯强体健,能开三石弓,负重奔行五十里才能入选。每月饷钱当然也很优厚,可比长从宿卫!”

    李嗣业颇为无奈,叉手说道:“如今第八团军心不振,士气低迷。许都尉,可否先预支给我六月的饷钱,我先拿回去支给弟兄们,以供他们赡养家人。”

    许都尉叹了一口气,道:“李校尉,你这是寅吃卯粮啊,况且我折冲府哪儿来的余钱?都护府支给我们的钱财,当月立刻就发放给了下面的五个团。反正我这儿是没有钱,你自己找赵卢水要去。”

    李嗣业心说我找赵卢水,赵校尉早已经被关押进了龟兹的大狱中,我若能找他要到钱,还用来找你么?

    他二话不说,立刻抓起了许都尉扔在地上的锄头,学着他的样子锄起地来。

    许都尉站在一旁瞪大了眼睛问:“李校尉,你这是做什么?”

    “反正我除了要饷钱,也没有别的事儿要干,索性就在你这里锄地种菜。许都尉,你若是看我种得好,晚上就给我多备一副碗筷,若是没有睡处,我就睡在府中正堂中。”

    “你!”许都尉伸出二指禅恼火地指着他,却又靠坐在菜圃垄上嘿然发笑了起来。

    “李校尉,我就说是你来讹我,你还不承认。别在我这儿白费力气了。况且你第八团军心不振真是因为缺饷吗?非也,这里面的秘辛实在不为外人所知。”

    “譬如呢?”李嗣业一屁股坐在许都尉的对面,珍重地叉手道:“请许都尉不吝赐教。”

    许都尉向一旁的申长史使了个眼色,对方乖觉地退了下去。

    “李校尉,我折冲府麾下六团,十团,八团在三年前的拨换城之战中折损殆尽,战后将这三个团重新编为第八团,实在是无奈之举。只因为六团和十团在战后没有朝廷明面上的任何嘉奖,更别说战亡的抚恤和奖赏了。”

    李嗣业吃了一惊:“为何第八团有,六团和十团却没有?”

    许都尉抿住了嘴唇,突然岔开话题说道:“盖中丞现在已是碛西节度使了吧。”

    李嗣业心领神会,郑重地点了点头。

    “拨换城之战的真实战况是,苏禄铁骑在二十三年十月就开始进攻拨换城,连续三次,攻城时间最长的最后一次达二十一天,北城门与烽燧堡几欲陷落,直至二十四年的元正,盖中丞才从北庭亲率翰海军轻骑而出,击退了已是强弩之末的苏禄。”

    “可安西和北庭上表给朝廷的战况却是,突骑施欲攻拨换城,受阻于烽燧堡,盖中丞亲率瀚海军守在拨换城中,积蓄力量一举击溃苏禄,斩敌万人。”

    许都尉微微叹气,向前探身问道:“李校尉,你现在明白了吧?”

    李嗣业难以置信地问道:“难道六团和十团就没有得到任何补偿奖励?”

    许都尉略显老态疲惫的脸上隐隐浮现出几许悲愤之色:

    “盖中丞和原安西节度使王斛斯只是私下里给了两个团一些钱财上的补偿,可男儿从军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建立功业吗?前后近两个月,我三十三折冲府健儿坚守城池,死伤惨重。那些死去丈夫的女子和孩子无依无靠,留在安西却没有了生活来源,回到家乡家乡却没有属于她们的房田。那些所谓的补偿,不过是北庭军牙缝中抠出来的碎屑,如何能够让人心服!”

    李嗣业听完之后,义愤填膺地忿怒说道:“盖嘉运欺下瞒上,冒领功勋,蒙蔽圣人,如何能做得了碛西节度使!”

    许都尉无奈地摇摇头:“如果只是盖嘉运,还不至于如此贪功枉法,昔日安西节度使王斛斯也默认了此事,这说明朝廷中有人从中运作,把为期两个月的守城鏖战,变成了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大捷。在肉食者诸公眼中,我们这些小小的边军健儿,不过是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罢了。“

    许都尉搓了搓泥污的双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起身扛着锄头往后院堂屋中走去。

    走了几步,他突然停住脚步低头说:“饷钱的事情,你也别怪赵卢水,他们团死去的兄弟里面,半数以上留下了孤儿寡母,她们花光了补偿无以为生。赵校尉于心不忍,才私自截留了四个月的饷钱,给了她们谋生的本钱。”

    许都尉孤寂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晖中拖出长长的影子。

    李嗣业从折冲府归来,走在拨换城的街道上,路旁的胡杨树下,有几个孩童拉着手绕着老树唱童谣:“长征十五年,孤身返故园,老树叶零落,已无我家田。长征十五年,伤病半生残,空有封侯志,身无半文钱。”

    他的心中空落落的,原来那些被人歌颂的封狼居胥,勒石燕然,背后还隐藏着许多这样那样的小故事。

    天色将暗,李嗣业回到军营中,隐隐听见有人在高歌,声音高亢扭曲沙哑,听起来有信天游的味道。他扭头问守在门外的亲兵:“这是谁在歌唱?”

    “还能有谁,就是那被关起来的燕小四。”

    “第一天就已经这样了?”李嗣业淡淡地点了点头:“看来不用关他十五天了,十天就能让他服软。”

    眼下他应该考虑的是,如何聚拢起被盖嘉运败掉的第八团的人心。这事儿最讨厌的地方就在于,这不是他的锅,也无需他来背,但这口锅却是他来用。

第二百零三章 苏禄命丧西域

    羯丹山下,夜色如沉睡中的梦魇,漫天的黑云沿着山顶遮压过来,遮住了满天的星光。

    金顶王帐设立之处,周围拱卫着数百顶毡帐,帐前树立着象征着突骑施可汗的白狼皮大纛。

    大营十里地外,两支潜藏在黑云下的骑兵队缓缓朝大帐接近,旋即火把一个接一个在手中点亮,地面上铺满了星光。

    “苏禄乃黑姓外种,非我突骑施正统黄姓血脉,突骑施汉国的贵血在我处木昆部这里!”

    莫贺干达高举着火把,身后跟着他的诸子和族人们,他另一手高举弯刀,高声疾呼:“取苏禄首级者,赏五百头牦牛!得百户奴从!杀!”

    都摩度也挥动战刀,对着身后的族人们下令:“随我击杀苏禄!有功者既赏!”

    贺莫干达部和都摩度部的战马疾驰奔行,数百铁骑排成一线,朝着营地扑杀过去。

    战马奔行的速度逐渐加快,鼓点般的马蹄敲击在伊丽河草原上,距离苏禄可汗营地至一箭之地。

    “挽弓!射!“

    部众们张开角弓,将弓弦绷满呈四十五度角抛射,霎时间箭如蝗雨,洒入苏禄部众营地中。

    “敌袭!保护大汗!”

    苏禄的部众亲卫门从毡帐中跑出,被黑暗中飞来的箭矢射倒。多数人像没头的苍蝇,四散奔跑寻找马匹。

    亲将纳叶赫急忙跑到金顶王帐前,跪地禀报:“汗王!莫贺干达和都摩度这两个龟孙反水了!”

    帐中没有任何信息反馈给他,反而传出一阵激烈的咳嗽声。纳叶赫痛声叹息了一声“嗨!”提着弯刀去组织部众抗敌。

    他对着四散奔跑的部众们张开喉咙吼道:“不要跑!不要散!拿起你们的刀,操起你们的弓弩,给我阻敌!”

    牧民们刻意绕开了他,有些甚至往营地外逃去,纳叶赫挥刀斩倒了一个卷着羊毡逃窜的牧人,高声疾呼:“金帐亲卫何在,结阵阻敌!”

    几十名苏禄亲卫朝他这边聚来,他们决定收缩力量退守至大帐。帐中苏禄依然没有动静,传闻说大汗已经病入膏肓,难道说是真的?不然为何一连几十天钻在金帐中不出来。只要大汗能够现身,他只要硬撑着病体站在帐门口,这些车鼻施部众岂敢四散奔逃。

    两部人马经过两轮箭矢齐射,马蹄踏入了营地中,纷纷将手中的火把扔到了毡帐上,突兀的火苗沿着帐底向上升腾,整个营地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贺莫干达命令众部放过那些逃跑的车鼻施人,不要恋战嗜杀,目标直指金顶王帐。

    喊杀声从四面响起,夜色被车鼻施部落燃起的熊熊大火所映红。几十名卫士死死在守在大帐前,眼看着敌人一步步肃清外围,将金顶王帐团团包围。

    涌上来的叛乱部众乱箭齐发,苏禄亲卫们纷纷中箭倒下,纳叶赫身中三箭,依然双手拄剑立而不倒。

    包围圈蠕动着让出通路,贺莫干达和都摩度跨着战马从外围进入,脸上带着胜利者的紧绷肃容,他们已经胜券在握,也无需再掩饰。

    “纳叶赫,让开道路,大帐中的那个人不值得你效忠。”

    纳叶赫怒声反击道:“贺莫达干!都摩度!你们这两个背主的狼崽子!若无大汗,岂能有你们的今天!”

    火光映照着贺莫干达,红彤的脸庞上绽放出扭曲的笑脸:“哈!我处木昆部黄姓才有资格担当可汗,苏禄匹夫窃取汗位十几年,为我突骑施树敌无数,贻害无穷,罪在不赦!”

    大帐中传来厚重的咳嗽声,四周霎时间静谧下来,所有人都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虎死骨立,这个威震西域的垂暮老人依然让人畏惧。

    苏禄白发苍苍,脸皮如枯木般干瘪,他伸手掀开了帘幕,身体摇曳地站在冷风中。他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从包围他的每一个部众的脸上扫过,众人被他的威慑所震,缓缓地向后倒退。

    “惧什么!”贺莫干达高声喝道:“他已是折翅的雄鹰,暮年的苍狼!诸黑姓部落远不及救,胜券已经握在我等手中!”

    “贺莫。”

    老可汗的声音听起来脆弱无力,声线却穿透了贺莫干达的喝声,使得他迅速安静下来。

    黑夜又陷入了寂静,四周只有火焰的噼啪声和苏禄沧桑的语调。

    “你说我是突骑施的罪人?本汗自立十余年来,西击大食,南攻四镇,声威震慑西域。就连大唐也被迫弃阿史那而封吾为王!创下了突骑施从未有过的辉煌!”

    “而你,贺莫,还有都摩度,你们挑起黑黄二姓之争,将来必分裂突骑施,使部众内斗,终将为唐所灭。你们将成为突骑施真正的罪人!”

    贺莫干达得意之时,将苏禄的话语视为临终前的叫嚣,只是冷笑着说道:“突骑施今后如何,大汗你是看不到了,何不痛痛快快地上路,不必在这里做无谓的口舌之争。大汗请放心,我们一定以突骑施大汗的规格厚葬于你。”

    苏禄可汗头顶着黑云覆盖的天穹,迎风而立,他瘦削的身躯依旧挺拔。

    “动手!”

    开元二十六年,突骑施一代雄主,大食人口中的“顶抵者”,让唐王朝头疼不已的苏禄可汗终于魂归西域。

    贺莫干达立在白狼皮大纛之下,拥立娑葛可汗之子为突骑施的黄姓可汗,区别于苏禄家族的黑姓。至此贺莫干达大权独揽。

    同年,都摩支改宗为黄姓,拥立苏禄之子骨啜为吐火仙可汗,收其余众,与贺莫干达相互攻伐。

    自认为黑姓正宗的尔微特勒部众竟然在怛罗斯城拥立了苏禄可敦,也就是苏禄可汗的正妻。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就在苏禄被杀之后不久,布置在顿多城附近的唐军据点抢先得到了这一消息,迅速派了一名信使向安西传递消息。

    ……

    李嗣业在拨换城第八团安顿下来没多久,便迎来了到访的第一个客人,这人就是被贬为于阗镇副使的高仙芝。

    高将军风尘仆仆牵着马匹进入城中,身上没有穿代表官身的绯红缺胯袍,而是穿了一袭玄色深衣,手臂和小腿上裹绑着布条,头戴斗笠。瞧上去倒像是行走江湖的游侠剑客。

    他先在城中波斯人开设的客栈中安顿下来,然后牵着马到折冲府各团的驻地中去找李嗣业。

    李嗣业正在校场上进行第八团的第一次小比,二百多人在新设计的格斗场中两两对练,这是对横刀劈砍技术进行的比赛,虽然比赛用的刀具都是木刀,但还是有不少人在比赛中受了轻伤。

    李嗣业心想,是时候该设计一套护具了,至少能保证身体的脆弱部位不受伤害。

    第八团无论是比赛,还是训练,整体的积极性都不高。他们只是枯燥地响应命令,但绝对不会多出一份儿力,这与他们的心态有关,他们只能用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朝廷不公的不满。

    李嗣业对这种情况暂时无可奈何,想要收拢第八团的人心,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期。

    这时一个身穿黑衣的戴斗笠的男子站在校场的外围,静静地观看李嗣业组织的对练比武和弓弩射靶比试,脸上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

    李嗣业很快注意到了这位不速之客,他正准备派人将他驱赶出去,谁知对方竟然摘下了斗笠,却是高仙芝笑着站在那儿,指着场中的比试夸赞道:“这个不错,捉对厮杀,近乎于实战了。”

第二百零四章 城中会面高仙芝

    李嗣业连忙挥手制止提着长枪的兵卒,朝高仙芝走过去笑而叉手:“高将军,你怎么会出现在这拨换城,怎么会是这身打扮?”

    高仙芝淡然地笑了笑:“新任碛西节度使盖嘉运已把我降职为于阗镇副使,我这是前往任职的路途中,反正时日尚早,索性绕了个远道,把安西各城先游览一遍再说。”

    “将军既然来了我的一亩三分地上,我自然要请你喝酒,尽地主之谊。”

    高仙芝摆手拒绝:“喝酒倒是不必,不如跟我在拨换城的街道上逛一逛,正好我有东西要送给你。”

    李嗣业吩咐田珍继续监督比武,他自牵了马匹,与高仙芝一起走出校场。

    城中客商来往频繁,许多敦煌,兰州等地的汉人商贩骆驼队准备前往大食贩售绢布,高仙芝摘下头顶斗笠,指着城头说道:“拨换城是西进枢纽,前往碎叶和疏勒通道的必经之地,所以是兵家必争之地。你带着第八团驻在此处,不愁捞不着战功。”

    听他说这个李嗣业还有些头疼,第八团确实是不错,聚拢了一批百战老兵,但这些人因为受到不公正待遇,思想有了问题。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了,带一支没有统一思想的队伍上战场,连后背的安全都不能保证,又何谈打仗。

    高仙芝看穿他的忧虑,苦笑着说道:“你和我算是同病相怜了,我不为盖嘉运所用,你却带了一支与盖嘉运有仇隙的团,所以嗣业你今后行事,一定要谋定而动,切莫入了绝境。”

    高仙芝的话确实令李嗣业警醒,他不但要提防八团的人因怨而滋事,更要避免引起盖嘉运的注意。

    “哦,”高仙芝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包,递送给李嗣业说道:“我听说你兵器练得不错,但这还不够,带兵者不止要勇猛善战,更要知兵法善于取胜。这两本书送给你,一本是孙子兵法,一本是卫公兵法。孙子是兵家圣典,许多道理读过之后,细细咀嚼,将可融会贯通。卫公兵法却是我大唐将帅必读,从掌兵到用兵再到战法阵法,事无巨细,一一罗列而出,若想真正掌握贯通用兵之道,非卫公兵法不可。

    高仙芝说的没错,孙子兵法是军事理论,卫公兵法却是结合唐军实际的战斗指南。李靖李卫公创作此书时正是贞观年间平定突厥后。其中有专门针对游牧民族骑兵的战阵,敌骑兵冲锋至一百五十步时,弩队抛射箭矢,敌军冲至六十步时,弓箭手开始射箭,等敌人冲至二十步时,重步兵以长枪阻敌,减缓敌人冲势。这个时候就轮到陌刀队出场了,结成一线阵型如墙推进劈砍,前方进攻若不顺利,跳荡、奇兵和马军迂回冲出,如敌军溃败,骑兵趁势冲锋掩杀追击。

    这战法及军事思想在初唐已经定型,历经百年几乎没有变化,所有唐军将领都奉行的是卫公兵法的战术思维,当然,现在又多了个李嗣业。

    李嗣业手中捏着这两本书笑着说道:“孙子兵法是理论,卫公兵法便是实际操作了。”

    “说的没错,你若能融会贯通并加以应用,日后遭遇敌人才能气定神闲。”

    两人牵着马来到西城墙下的驿站附近,突然听得门外的一声疾喊:“前方急报!快快开城门!”

    城墙上慌忙探下头来,对城门处的兵卒喊道:“快开城门!”

    城门卒连忙松开手中的长矛,三四人连忙将门档抬下,城门缓缓打开。骑马之人竟然没有减速,战马如一梭光影中城门中穿出。那信使身后背三面三辰旗,奔至驿站时迅速勒停马匹,马蹄在地上刹出一道印记,霎时尘土飞扬。

    “换马!”

    信使大吼一声,这是他发挥权力的时刻。

    驿丞不敢怠慢,迅速命人将一匹青马牵出马厩,同时另外两人分别安装马鞍马镫,另一人将信使的马牵回马厩。配合熟练默契,让李嗣业想起了方程式赛车场上的修车工。

    他朝着那信使高声问道:“前方出了什么事情?”

    信使扭过头来,瞧见问他的是一名穿缺胯袍的军官,脸上带着兴奋之色回答道:“突骑施内讧,苏禄可汗被杀!”

    信使翻身上马,挥动马鞭击打着马臀,朝着东城门疾驰而去。

    高仙芝听闻后,也是满脸喜色:“局势真是的瞬息万变,让人难以想象,苏禄可汗昔日称雄庭州安西两地,转眼间就被部下给端掉了?”

    李嗣业也感叹:“又要打仗了。”

    高仙芝笑问道:“嗣业为何这样说,苏禄乃西域兵祸之根本,苏禄一死,战事不是即将平息吗?”

    “高将军有所不知,突骑施私下为黑姓和黄姓两支,黑姓奉车鼻施苏禄为正宗,黄姓奉娑葛可汗为正宗。苏禄遇刺便是黄姓对突骑施大汗权力的争夺,如今黑黄二姓正式决裂,相互进攻,必然要向外求援。盖中丞岂会放弃千载难逢唾手可得的功劳,必然要出兵扶持一个,打杀一个。”

    高仙芝听得津津有味,双手合掌赞道:“善,想不到你竟对突骑施情势如此了解,看来平时没少下功夫,嗣业郎,你总是让我刮目相看。”

    李嗣业谦虚地笑了笑:“哪里,我只是记性好罢了。”

    高仙芝只以为他能将打听到的消息牢牢记住,便没有再追问。

    两人将马匹扔在城墙下,沿着阶梯道走上城头,远望西北方向天色澄蓝,雪山连绵不绝,似乎有青或黑色烟带升起,或许是炊烟,或许是兵戈征尘。

    高仙芝沿着台阶走下城墙,对着李嗣业抱拳说道:“今日拨换城一行,受益匪浅,希望你我他日都有乘云振作之时,再会。”

    李嗣业一路将高仙芝送出城外,站在风干的岩石上举目相送,对方把自己隐藏在斗笠中,身边只有一个老仆、一匹马和一匹骆驼

    想起刚才的信报,感觉真是时间不等人。他还打算花几个月时间,慢慢收拢第八团的人心,但现在看来,盖嘉运很快就要带兵前往碎叶征战,拨换城里的几个团自然是首当其冲。

    以第八团现在的心气儿和状态,别说上场和突骑施人打仗了,窝里反抄盖嘉运的后背都有可能,到时候自己这个团校尉难辞其咎。

    聚拢第八团人心成为了当务之急,李嗣业必须想办法,或许可以用钱财补充军饷,来换取一部分人支持,虽然换不来真正的忠心。

    这钱还得从葱岭守捉来取,大食人曼苏尔送给他的那一箱黄金饼还有很多,葱岭的财库中还有两百多万的布匹和铜钱,真要取过来给这个所谓的第八团,他还真舍不得。

    他正准备回校场,远处的东城城门处,一支身穿白衣的大食商队缓缓进入,为首的白驼脖子下挂着金色铃铛,商队首领骑在上面,手持着象征着倭亚马王朝的新月白旗,下方是羊毛做成的节杖。

    李嗣业眼睛一亮,这是大食哈里发家族豢养的官商,相当于后世所谓的皇商。他们大概还不知道突骑施已经内乱了罢,既然如此,半路上遇袭丢失点儿货物,也是极为寻常的事情。

第二百零五章 大义之诺

    拨换城城头的上空,厚积的白云仿佛被火焰烧着了一般,绽放出金色灿烂的垂暮景象。

    金色的夕阳洒在城东的棚子区,不少人家用羊毡和木柱搭建出小毡帐,最简陋的棚子也是这样搭建的,地面上钉四根木柱,把羊毡的四角捆绑在木柱上,贫苦的一家人就躲在这四面透风的毡子下生活。

    这片区域住着十几个守寡的娘子,她们带着未成年的孩子在城中生活,平日里靠替城里的军卒们修补中衣战袍来度日,日子过得相当清苦。

    她们都是驻守拨换城死去的长征健儿的家眷,由于丈夫战死,失去了经济来源,只能将房子卖掉,住在最下等的城东贫户区。

    这个时期没有从一而终的说法,不少娘子丧夫后嫁给了他们的同袍,也有不少娘子孤独坚守了下来,只是为了更好的养育子女。

    元涛领着两名兵卒,弓着身子在这片户区行走,他们高大的身躯在别人家里拜访时,稍微不注意直起腰,就容易把房子拱塌掉。

    他从兵卒们手中接过肉干,挨家挨户地递过去,娘子们从棚子里钻出,朝他投来感激的一瞥。

    “谢谢元旅率。”

    “谢谢你。”

    元涛低垂着眼皮不敢去触碰娘子们的眼光,那样容易激发他的负罪感。作为幸存下来的十六个人之一,好像是死去兄弟们的鲜血,造就了他们生路。

    他穿过这十几个小羊毡帐之后,转过身对娘子们说道:“这两天,还可能还没有,不过你们放心,有我和弟兄们的吃食,就有你们的吃食,绝不会让你们饿着。”

    为今之计他只能这样说,赵卢水校尉在的时候,私自将饷钱分给了一部分贫弱的娘子,让她们带着孩儿回中原去安家置业,如今校尉已经入狱,剩下的十几个娘子迟迟等不到安家的钱。

    安西苦寒,土地贫瘠,没有丈夫的女子生存何其艰难。

    元涛已经暗暗下决心,他和十四名兄弟在剩余的时日里,把所有的饷钱都一分不动地拿出来,争取能够把剩下的十几名娘子给安置了,不让她们留在安西继续受苦。

    几名女子跪在了地上,漆黑茫然的眼睛像幽暗的泥塘,双手伏地对着元涛祈求道:“元旅率,我们的钱何时能够发放下来,赵校尉不是说要把钱全部给我们办妥么?这钱都到哪里去了,为何别的娘子都领钱安置了,唯独我们没有?”

    元涛无从回答,她们根本不知道这是挪用军饷的钱,也不知道赵卢水已经被都护府拿下押到了龟兹,这些女子滞留安西三年,生活日益拮据,似乎生命的所有希望都是在等这笔钱财。

    “放心,钱一定会给你们凑足的。”

    元涛转身往棚户外面走去,口中默念盘算着钱的问题。甘州等地的田价是两万钱一亩,娘子们若是想带着孩子存活下来,需要三亩田和一间房,每个娘子需要八万钱,这十二个孤苦无依的娘子,则需要九十六万钱。

    他和十四名兄弟,平均每月的饷钱是一千五百钱,加起来是两万钱,也就是说,他们四个月的饷钱,才能够安置一名娘子,要把这十二名娘子全部安置,需要他们四年的时间积攒!

    这样长年累月的把饷钱贡献出去,光棍兵还能顶得住,可他们这些拖家带口的,哪儿能够熬这么长时间。

    其实解决此类问题不是没有方法,只需要安排团里的一些光棍与这些娘子搭伙过日子,她们有了生路,也不必离开安西回陇右。但这种事情只能顺其自然,却不能强迫!她们的孩子都是死去同袍的骨血,他元涛和赵卢水校尉,也只是在偿还三年前在拨换城头许下的承诺!

    活下来的人要想尽办法安置死去兄弟的家人,这本来不是特别困难的事情,就凭他们所立的战功,在城墙下留下几千具突骑施人的尸体,挡住苏禄大军二十多天的进攻,如此功劳不但能够使活人升官进衔,朝廷颁发的奖赏本就包含了对阵亡将士家中的抚恤,有了这些钱,即使全部分给阵亡者的妻女又如何?

    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多天的鏖战,兄弟们横死城头竟然变成了寸功未立!三年前发生的那一幕,至今让他们恨意难平。

    盖嘉运和王斛斯,北庭和安西的都护,他们断掉了第六团和第十团的念想,仅仅以十贯铜钱和三百匹的绢布,就把他们这些真正的立功者抛诸脑后,然后去庆贺分享朝廷分配的功勋荣耀。

    活人可以受委屈,但牺牲掉的兄弟们不能!所以他元涛就算这辈子的饷钱全部奉献出去,也绝对不会让袍泽的妻儿孤苦受寒。

    元涛握着拳头正往前走,却被一个宽阔的身影挡住了道路。他皱了皱眉头,转身向左避开,对方向左阻拦,他向右躲避,对方向右阻拦。胸中窝着火的元涛抬起头来,准备揪住这个不知好歹者的领口。

    他身后的两名兵卒惊吓地后退了一步,元涛抬头去看,却是李嗣业拦阻在前面,居高临下,目光中带着洞察一切的敏锐。

    “我总算知道赵卢水吞没的军饷哪里去了。”

    元涛的身上汗毛竖起,他立刻冷静下来,冷哼一声反问道:“李校尉是要去安西都护府告发给盖贼获取宠信吗?”

    李嗣业发出爽朗的笑声:“我还没有考虑好要不要告发,如果元涛旅率能够帮我一个大忙,这事儿还有商量的余地。”

    元涛默不作声,经过简短思虑后说:“我从未听说求人帮忙用这种方法的,李校尉何必如此,我本来就是你的部署,你有差遣我尽力而为就是。”

    “我怕把事情说出来,你元涛不敢干。”

    元涛苦笑一声:“事到如今,除去打家劫舍,我有什么不敢干的。”

    “虽不是打家劫舍,亦不远矣。”

    他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此时天色已然昏黑,他只能看清李嗣业的轮廓,很难想象竟然会有这样一个混在唐军中的贼,而且还能混成校尉。

    “做不做,你考虑一下。”

    他还有考虑的余地吗?第六团的秘密被人发现,赵卢水早已被押送到了安西,曾经守护大唐,戍边立功的梦想,变成了一个可笑的笑话,他坚守这兵的操守还有什么意义?

    “说吧,要我做什么?”

    “你跟我来。”李嗣业对他招了招手,转身往前走去。

    元涛给身后两人使了个眼色,领着他们一同跟在李嗣业身后,来到第八团驻地后方的一座草庐外。

    田珍守在门外等候,见李嗣业到来,立刻打开了房门,等元涛等三人也进去后,才将房门紧闭。

    房间里一片漆黑,他听见李嗣业喊了声“掌灯”,火镰敲打火石的声音响起,两盏油灯从黄豆大的微光逐渐发亮,随之照亮了整个房间。

    元涛看见的是散落堆积在房间中的翻领胡服,还有三十多柄弯刀,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尖顶毡帽。

    “这是要做什么?”他问。

第二百零六章 拦路劫财

    李嗣业捡起一把弯刀在护手上擦拭了一下,哗啦扔到了地上说:“当然是装扮突骑施兵,明天我们要做一桩大生意。”

    他自顾地说道:“突骑施人是辫发,高鼻梁,与我们的形象差异太大。我准备了些圆顶毡帽,应当能够以假乱真。”

    元涛略作思索,顿时恍然大悟:“你竟然要装扮突骑施人,打劫过往商队,此事一旦被发现,你自己人头落地是小事,唐军在西域的名声可就臭了。”

    李嗣业回头望了他一眼,才点点头说道:“不会有人发现,如今突骑施内乱,大食官商没有得到消息,必然要从突骑施境通过,我们趁机出击,夺走财货,不必伤人。”

    “原来你打的是大食商人的主意。”元涛心中佩服李嗣业判断的能力,心中同时涌起某些念头。如果能在这次打劫中分一杯羹,多少能解决他现在的困境,有足够安置袍泽妻儿的钱财,兄弟们的日子也好过些。

    可得了这样的钱,不就等于把自己和李嗣业绑在了一起吗?有了这样的第一次劫掠,第二次能拒绝吗?第三次、第四次,最终踏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们就算对朝廷心灰意冷,可也不置于转身就做贼呐。抛弃大唐军人的底线,他李嗣业是如何做到的?他元涛就算被朝廷坑成了这个鸟样子,也没有逾越底线,或者说此人就是混进唐军队伍中的匪类。

    元涛做好打算,抬起头问道:“说吧,要我怎么做。”

    “把你六团残存的十五个人都叫来,我方也出十五个人,把这支商队给劫下来。”

    元涛咬了咬牙,这是要把第六团残留的种子全都拉下水啊,也罢,反正劫的是大食人,若是劫掠的是我大唐商队,老子就算和你撕破脸皮,也要出手阻止。

    “好!”

    “痛快!”李嗣业点点头说道:“还需找一个精通六蕃语言的人,代替我们说话,不然中原官话一出口,绝对要露馅。”

    元涛瞪着大眼睛看着他,就连田珍都感觉很尬,咳嗽了一声道:“能精通六蕃语言的人凤毛麟角,这拨换城中未必能有一个,我到哪里去给你找去?”

    “这,这么难?”

    想想也是,精通六门外语,放在一千多年后也是人才,更何况是如今的大唐。这足以说明那位幽州杂胡的崛起并非是中了狗屎运,人家也是有真才实学的。

    “既然这样,不必通六蕃语也可,只要通突骑施语即可,至少不会在见多识广的大食人面前露馅。”

    元涛点头说道:“如果只是会突骑施话,我倒是有个人,他原是粟特人,常年在突骑施经商……”

    “我只问你,是否可靠。”

    元涛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介绍的人,你放一百个心。”

    “既然如此,明天藤牧替我在团里坐镇,就说本校尉抱病休息,一切训练事宜停止。明日我们在城门开启后抢先出门,侦查大食商队的路线,伺机出手劫掠。”

    李嗣业伸出手准备和手下们来个击掌,可惜田珍和元涛负手站立,不明白其动作的深意,他的手悬在半空,只好各自在元涛和田珍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他们紧闭了房门,提着灯火离开。

    ……

    第二日清晨,大食商队在商栈门外牵着骆驼整装出发,首领持着白旗和节杖,手着牵骆驼出发,穿过拨换城的西门,踏着绿色的草地往西而去。

    这支商队所携带的货物非常丰厚,皆是非常高档的细锦缎,还有越窑的青瓷和邢窑的白瓷,更有大唐宝物的代表三彩器物。这些东西确实昂贵,昂贵的东西代表着不好出手。譬如说细棉绸缎,需要相应的官位品轶才敢买,否则就是违制,穷人穿不起,商人不敢穿,难道买来放在家中被虫蛀掉?

    还有青瓷和白瓷,这些都是官方采购品,朝廷早已规定的几品官用什么等级的器物,一般百姓用不起,也不敢违制。

    但这里是安西,除了有安西四镇外,还有大大小小的羁縻州,这些羁縻州内附前可都是各个小国的国王,按照唐王朝的规制,他们是有资格使用这些贵重奢侈品的。就算没有资格,谁还去计较一个胡人首领违制不成。除此之外,安西还活跃着大大小小的二道贩子,李嗣业完全可以把器物专卖给他们,然后由这些人分散转卖至佛教的圣地天竺。

    商队行进至地形陡峭的勃达岭附近,准备经过碎叶而进入昭武九国范围内,然后转道呼罗珊行省,进入大食,如果他们能够活着回去的话。

    李嗣业带领众人埋伏在勃达岭前往顿多城的山道两侧,粗壮松散的沙棘灌木遮挡了人马的影子。

    他对一同埋伏在身边的粟特商人康保山低声说道:“稍后将大食商队拦截住之后,你只管放声恐吓,我们负责放箭拔刀,务必要让大食商贩放下货物逃走。

    康保山面白如霜,握刀的手不停地颤抖,心理素质差得一批,就这样的人还去突骑施做买卖?若不是实在找不到别的能说突骑施话的人,李嗣业实在不想用他。

    但李嗣业还是耐着性子低声宽慰道:“不必害怕,动手有我们,你只需说话,说话你总会吧。”

    “启、启禀、校、校、校尉、我、我、我、会说话!”

    李嗣业皱了皱眉头,一紧张竟然还会结巴,但到了这个地步,说什么退不退缩已经无意义了。

    “所有人,噤声,藏好!”

    静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之后,山道上终于传来了黄金驼铃声,金子铃铛激发出的声音并不清脆,反而有一种雍容般的温和,听起来很是舒服。

    驼队到了他们的预定设伏地带,李嗣业连忙推了一下康保山肩膀,他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才响起这一推的意思,举起了手中的弯刀:“叽哩咕!”

    “叽哩咕!”几十个突骑施游牧骑兵举着刀冲向了大食商队。

    商队中是有四个武装护卫的,他们穿着厚厚的板甲,脸上带着铁面头盔,只露出两只眼睛和鼻子部分,几乎像个铁疙瘩毫无软肋。

    还好这四人也骑着骆驼,并未朝李嗣业他们反击,而是主动挡在了商队的前面,从后背上摘下双手剑,俨然一副绝地武士的威严感。

    元涛迅速从马身一侧弓囊中取出角弓,挽弓搭箭,竟然一箭从铁面甲的眼睛窟窿里穿过,使得其中一名武士惨叫一声,从骆驼上倒下。

    田珍见之心喜,不由得兴奋地盏道:“好……”

    李嗣业策马贴过去,抬起马鞭在他后脑勺上重重地打了一记,他慌忙扶正毡帽坐好,竖起双拇指:“好咕噜叽哩!”

    大食首领面色一变,扭头对商队喊了两句话,武士和商旅们都镇静下来,用深陷的眼眸望着眼前这帮冒牌盗匪。

    商队首领单手抱胸,对着李嗣业众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

    李嗣业心知有异,策马来到康保山身边,揪住他的后领低声问道:“他说的是什么话,你听得懂吗?”

第二百零七章 财帛动人心(感谢king-kang飘红打赏)

    康保山慌乱地点了点头,压低声音说:“听得懂,首领说的是突厥语,他说他手上有一批突骑施的钱币,愿意分给咱们这些兄弟们。”

    李嗣业低声嘟囔道:“我要突骑施钱做什么?告诉他们,把财货丢下,不然小命不保!”

    康保山扬起头来,强撑出三分镇定张牙舞爪说:“叽里咕噜呀&%$##”

    那大食商队首领听到后,又叽里咕噜地回了一堆的话。

    “他又说什么?”

    康保山愣了愣,回头又道:“他威胁我们,他说他是为哈里发家族供应御用品的商人,我们若是敢动他们的货物,就是和整个倭亚马王朝为敌。哈里发一怒,必派大军来攻,到时候小小的突骑施,必遭覆灭。”

    “他妈……”李嗣业扬起了手中的弯刀,朝着对方喊了一声:“叽里咕噜!”

    大食商队首领慌忙抬起了双手,在面前的空中摇摆,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

    “这又是说的什么?”

    “他们说他们愿意放下一半的财货,以换取我们高抬贵手。”

    这次这些大食人显得主动了一些,牵着骆驼的商旅们从驼峰上卸下了许多皮筒子包裹的丝绸、打包好的木箱,数量正好达到全部货物的一半。

    “竟然如此爽快?”李嗣业吃惊地点点头,低声对康保山吩咐道:“问问他们,这些财货值多少钱。”

    康翻译官立刻翻译了过去,对方又叽里咕噜回答过来,康得到答案后告知李嗣业:“这些钱价值五万枚第纳尔金币,或三百万钱大唐通宝,或四百多万的突骑施钱。”

    李嗣业心中略加估算,认为足够发饷与做善事,立刻低声说道:“告诉他们,同意!放他们通过!”

    他朝着挡在商队前面的元涛等人一挥手,迅速让开了通路。

    大食首领并不着急逃命,而是抬手在胸前行了个抱礼,又叽里咕噜说了一通话。

    这次不等李嗣业催促,康保山已主动翻译过来:“商队的长者夸赞你是有德有节制的盗匪,没有被贪婪所蒙蔽,是真正的智者。”

    李嗣业抬头略作思索,揪着粘在下巴上的浓须问:“这话莫不会是在骂我吧?”

    康保山连连摆手道:“不会,不会,断然不会,这些大食、波斯人最是性情爽直,还没学会像汉人那样拐弯抹角地骂人。”

    “呵,”李嗣业挥起手掌在康保山的头上拍了一下:“还不快去搬货!”

    大食商队在众人虎视眈眈的注目礼中从容远去,他们个个坐得笔直,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仿佛刚刚被抢劫的不是他们一般。

    众人搬运了货物装在马匹上,换装为粟特商贩的模样原路朝拨换城返回。原来六团的十几人跟在元涛身后,看着这些可以换成真金铜钱的货物,心中不免动起了心思。

    其中一人策马贴近元旅帅,低声说道:“这次我们贡献了一半人马,也出了力,所得的财物能分我们一半儿吧?”

    元涛回头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等此次出手是被人所挟,一旦参与了分赃,就等于与盗匪为伍。你们是想做兵?还是想做贼?”

    “此次行盗可是李校尉起的头,我们是兵,他又是什么?”

    元涛抬头望了前方李嗣业宽阔的脊背一眼,面带鄙视道:“他是混入我唐军中的败类,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校尉这个位置的,必然不能长久,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们姑且等着看。此等事情我们只做这一次,双方都有把柄在手,也不必担心他去告发追索赵校尉挪用钱财的去。”

    “我不明白元旅率为何如此倔强,劫道的事情已经做了,却不取钱财,何况劫的是大食人。如今还有十二名死去兄弟的家眷没有得到安置,只靠我们兄弟几个的饷钱,何年何月才能凑够。朝廷对我们不仁,我们又何必坚持法度义理。”

    元涛怒道:“你可知道,劫道与取财,是两码事!不参与分赃,便不会入罪。一旦参与了分赃,便有第二次,第三次!别忘了赵校尉是如何被揪出下入大狱的!”

    李嗣业在前方,也隐约能听到他们在后面的争辩,心中感叹原来这杠精,无论什么时代都不会缺少。

    不过他心中十分佩服这元涛的操守,被上级坑到这个地步,都没有放弃坚守的道德观和价值观,果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边关好健儿。

    他正这样想着,那元涛便带着十五骑追到了身侧,他在马上朝李嗣业拱了拱手:“既然此间的事情已了,你们运货的人手也足够,我们就此脱离队伍,先行离开回拨换城,如何?”

    这是要远离犯罪证据么,还是不愿意与我这等盗匪为伍?

    李嗣业淡然挥手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留你们了,元旅率,这财货里面有你们的一份……”

    “且住,”元涛立刻打断他的话:“我们只是同意帮你做这等事,这不义之财,是断然不会取的,李校尉你好之珍重。”

    他双手挽住马缰,掉转了马头,领着手下的兄弟们往远处奔去,跟随他的人中,有几个人回过头来,面带眷恋地望着李嗣业众人驼在马上的财物,叹息了几声后悻悻地远去。

    李嗣业目送他们离开,回过头对身边的田珍说道:“元涛和他身边的十几人,在我们第八团中多数担当队正,什长等官职,只要把他们收拢归心,就等于获得第八团半数的人心。”

    田珍疑惑地说道:“我怎么感觉,这么做有些适得其反了,你没见那元涛对你敬而远之吗?”

    李嗣业摇头大笑道:“他表面上拒绝坚决,但心中已有意动,更何况他身边的那些人也都蠢蠢欲动。此事已经成了一半儿,另一半儿,就靠我们来解决后顾之忧,钱帛动人心呐。”

    他们步行牵着马匹翻过勃达岭,沿着山道却往疏勒镇方向而去。

    安西四镇的市场上活跃着几种硬通货,而且有稳定的兑换比率,第一种是开元通宝,虽然数量多不方便携带,但毕竟是大唐法定货币,在大唐全境流通。

    第二种就是丝绸绢布,这里说的绢布并不是那种高档的紫熟绵绫,而是普通的生绢,一匹价值在450文到500文之间,这可是比开元通宝更稳定的硬通货。通宝还会经常受到劣币的冲击而贬值,但丝绢的价值却是稳定的,甚至在广袤的中亚地区,都作为衡量物价的准绳。

    第三种就是黄金和第纳尔金币了,中原人也称其为苏珊金币,因为黄金稀缺而珍贵,所以方便携带。大食统治波斯地区的商人带着黄金来到安西,有些远至长安,购买大量的纸张,茶几和丝绸运回去,收益可赚至翻番。

    还有一种是来自天竺的胡椒,这也是一种昂贵的硬通货,而且越往南走越贵,几乎成为和黄金同等价值的奢侈品,更多时候其价格甚至远超黄金,是两京等地的达官贵人最爱的调味佳品。

    李嗣业他们就在疏勒镇的市场上,用这些劫来的货物,从一名来自天竺的胡商手中换来了六石胡椒。胡椒比起其他货物更方便携带储存,而且容易出手,即使是提着几斤胡椒到达官贵人的门上去送礼,也显得相当有排面。就好像那句广告词,今年元正不收礼啊,收礼只收黑胡椒。

    他又亲自带人押送着胡椒来到龟兹,只售出其中的三石,便获财一百五十万。这足以证明,只要肯跑路,就能收获得更多。若是运到长安去卖,这个价格还能翻一番。

第二百零八章 发饷(感谢林林鸿起来、书友201……8974飘红打赏)

    燕小四靠在漆黑的板壁上,双眼空洞无物,内心更是空虚。在过去的几天里,他已经把从小到大的经历在眼前来回放映了三遍,就连跑到小河边偷看寡妇洗澡的回忆都没有放过,但到了今天,他的脑袋里只充斥着一个念头。

    “求求你啦!放我出去!哪怕找个人来跟我说会儿话!”

    “李校尉!放我出去吧!我服了!我认罪了!”

    “没你这么关人的!还不如杀了我算了!呜呜呜!”

    他软软地蜷起膝盖坐到地板上,使劲儿揉搓着双腿,身体的每个关节都像生锈了似的,身边的马桶里还时刻散发出臭味儿,这种滋味实在是太憋屈、太难受了。

    禁闭室门板下方的口子有了亮光,紧接着被塞进来一个粗瓷碗,里面放着两个胡饼和腌制的冬葵。

    小四看也不看地上的粗瓷碗,用力地敲击着门壁:“兄弟!没走吧!说句话,我知道你不想说,害怕校尉知道,没关系,你小声点儿,我能听得到!”

    回答他的只有远去的脚步,小四跪坐在地板上,用拳头擂鼓似的锤击:“兄弟!代我传个话给校尉,就说小四已经知罪了,求放过!今后绝不敢再无事生非,无端顶撞!求给校尉带个话!”

    孤独的小四幽幽地叹了口气,蜷缩着侧躺在地板上,强迫自己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禁闭室门上的铜锁发出哗啦响声,突然间门板大开,刺目的白光灌入,他侧躺着伸手挡住双眼,仍然有光线从手掌的边缘投射进来,仿佛日食的光圈般不可直视,刺得他的眼泪哗哗直流。

    来人把一团黑纱布扔到他身上,声音调侃地说道:“把这个缠在眼睛上,别让阳光把你的眼睛给照瞎了。”

    他被亲兵库班尼搀着胳肢窝拉出禁闭室,双腿酥麻几乎不会走路,踉踉跄跄任由库班尼架着行走。

    第八团的很多兄弟围了上来,用好奇且同情的目光看着他。

    燕小四此刻很兴奋:“真好啊,出来了,兄弟们,想死我了!几日不见,如隔三秋,真是太好了,我都不知道该说啥……”

    程吉昌在旁边审视地看着他问:“燕小四,你怎么变话痨了?”

    一名兵卒跟着他问道:“燕队正,关禁闭的滋味儿怎么样。”

    燕小四听到这个,眼泪从黑纱布下不停地往下流淌,他使劲儿摇晃着双手道:“看不见,没声音,不能说话,不能动,很难受!会死人的!”

    “会死人的!”

    在燕小四最后一句苍白无力的叫喊声中,兵卒们品味出了那黑房子的可怕之处,不伤及身体,却能给人造成心理折磨。

    “这是四不能。”兵卒们给这可怕禁闭室起了个新名字,听起来很接地气。

    燕小四被带进了李嗣业的值房中,眼前的光线稍微变暗,库班尼拽掉了他头上的黑布。

    李嗣业盘腿坐在案几面前,看着燕小四打量了一下,整个人的精神状态极差,看来达到了他预想的效果。

    “燕小四,关禁闭的滋味如何?”

    他扑通一声爬在了地上,叉手求饶道:“李校尉,我不想再进去了!小四已经痛改前非,绝对不会顶撞上级,违反军纪。”

    李嗣业手扶着案几戏谑地说道:“你以为十五天已经到了吗?其实还没到,现在不过才关了你十天而已,你能撑到十五天吗?”

    “校尉开恩!小四日后绝不敢违逆校尉军令,如有违反,就打我一百,不两百军棍!”

    李嗣业双手撑着从地上站起,缓步来到燕小四面前,神情森严说道:“你是个硬汉,皮糙肉厚,不惧军棍,还是关禁闭更有效果。你现在是嘴上服了,心里未必肯服,不是还等着我发军饷吗?我若发不了军饷,不得辞去校尉之职吗?”

    燕小四跪着探起身体,笑着对李嗣业说道:“欠下的军饷本是上任校尉贪墨挪用,与李校尉本无干系,是小四一时糊涂,不知好歹,惹恼了校尉,活该受罚。”

    第八团的几个军汉趴在窗外偷偷观察,不禁怜悯地叹息道:“连燕小四这等铁骨铮铮的汉子,也被掰弯了膝盖,‘四不能’恐怖如斯呐!”

    李嗣业伸手一挥:“把钱给他拿上来!”

    两名亲兵上前,其中一人手中托着木盘,盘中堆放着成串的钱财,

    “燕小四,你的官职是队正,饷钱是一千二百钱外加六斗米,第八团共欠发你四个月的饷钱,正是四千八百钱,外加二十四斗米,以龟兹现在的粮价每斗米三十钱,共计七百二十钱,这盘子里是你四个月的粮饷,速速拿去,免得你背地里说本校尉扣你的饷钱!”

    燕小四瞪大了眼睛,茫然无措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李校尉竟然把饷钱筹措到了?他竟然如此豪富,能够自掏腰包发军饷?

    “下去吧。回去好好反省!”

    他感激地连连点头,怀中抱着铜钱走出了值房。

    藤牧推开值房门走出去,敲动了架子上挂着的铜钲,扯着喉咙喊道:“李校尉近日来四处奔波,自行筹措钱财,为兄弟们凑足了饷钱。今日起正式发饷,从右旅右队第一什开始发放,自行排队!不得拥挤喧哗!”

    整个第八团营地炸了锅,兵卒们兴奋地奔跑到校场前排队等候,霎时间整个营地百人空巷,只有元涛旅帅一人坐在版筑房前,用鞣制好的牛皮制作皮带。

    最后一个军卒兴冲冲朝校场跑去,看见坐在房前的元涛,回头讶异地问道:“元旅帅,为啥不去领饷?”

    “我不去,你自去。”

    军卒见旅帅面色不善,不敢再接话茬,兀自离开。

    元涛的十几名兄弟怀中揣着钱财回到营地中,立刻就来找元涛,蹲在他的面前乐呵呵地说道:“如今饷钱已经发下来了,兄弟们只留几百个钱,足够今晚到拨换城的酒肆中喝两斗浊酒。剩下的钱都留给死去兄弟的孤儿寡母,能安置一个是一个。”

    “旅帅,我看校场上无人排队了,你也赶紧去把钱领了去。”

    另一人笑道:”元旅帅不需要去排队,稍晚些的时候校尉会派人亲自送过来的。”

    元涛的心中憋了股气,手中的短刀陡然划偏,把一条好皮带给毁掉了。他把毁掉的皮子扔到一旁,冷冷地说道:“这饷钱我不取,他是从哪里弄来的,别人不清楚,你们还不清楚么?”

    几名兄弟相互对视了一眼,脸上露出忿闷之色。其中一人蹲在他面前耐心劝说:“元旅帅,你不去领饷,我们如何安置娘子们,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弟兄们?”

    “不义之财,我不会去领。虽然管不了别人,但我能做好我自己。”

    这人呵呵笑着劝道:“旅帅,李校尉发这钱的时候,并未告诉我们他这钱是何处来的,我们不知道他这钱的来路,完全可以当做是朝廷发放的饷钱,这样你是不是能够安然受之了?”

    元涛冷着脸说道:“你这不是自欺欺人吗?”

    几人面面相觑,发现劝不过元涛,只好躬身各自叉手离去。

    戌正时分,

    夜色繁星俯瞰四野,抬头看望见银河贯穿长空,星空下的第八团营地中热闹非凡,这些军汉子们发饷后的第一夜便是买酒大醉,各个什的兵卒们聚在土坯房内,点着黄豆大小的油灯,光着脊背拼酒,粗犷的行酒令声此起彼伏。

    李嗣业却在夜里走出值房,他手中提了两个烤羊腿,右手用麻绳提着两坛子三勒浆。身后跟着亲兵库班尼和张勇,两人各自手中端着木盘,盘中堆放一串串铜钱。

    他这是要亲自上门为两位被撸掉的旅帅送饷钱,顺带送一坛子酒,一条羊腿,有体恤下属的意思。

第二百零九章 李校尉来访

    程吉昌白日也没有去校场领饷,非是他不愿意去领,而是依旧端着旅帅的架子。过去军中发饷,都是校尉派亲兵送过来。他若亲自去领,岂不是失去了体面。

    他坐在房间里的土墩上,口中嚼着薄荷叶子,耳朵静听外面的声音。以往发饷的时候,戌时这个点儿校尉的亲兵就该来了吧。

    赵卢水挪用饷钱这事儿他是知道的,虽然他对赵校尉的行为感到敬佩,从利益上讲却持反对意见。赵校尉为了给死去弟兄们的娘子们筹措回乡的安家费,不惜挪用了全团的饷钱。干这种事情首先第十团的人就过不去。

    第十团在拨换城之战中,也伤亡惨重剩下了三十多人,也没有得到任何抚恤奖赏,也徒劳无功。死去兄弟的妻儿们也孤苦无依。他们第十团的弟兄就不用需要安置她们了吗?

    他程吉昌并没有在城头上发誓如何如何,事到如今他也确实是做不到。

    最讨厌的是他做不到的事情,别人竟然在做,而且还侵占了他们这些人的饷钱。这就是六团和十团矛盾所在,就算他们已经在第八团的旗号下共同搅和了三年,矛盾还是在日益加深。

    邦!邦!

    “程旅帅可在家中?”

    他将薄荷叶渣从口出吐出去,扭头吩咐坐在土榻油灯下的娘子道:“去开门!”

    娘子放下针线,蹒跚地走到门口,打开门后迅速让到一边。

    “娘子安好。”李嗣业朝屋里左右探头看了一眼,对坐在土墩上的程吉昌笑道:“陈旅帅这么早就闭户了?”

    程吉昌扭过头来愣怔片刻,显然没有想到会是李嗣业亲自前来送饷,连忙起身迎接叉手在胸前:“没想到李校尉竟亲自前来,卑职愧不敢当。”

    李嗣业走进门来,把一坛子酒和油纸包好的羊腿放在了四足案上,托着程吉昌的双臂让他坐下,自己也盘膝坐在他的对面。

    程吉昌会意,连忙对婆娘吩咐道:“拿两个碗来!”

    娘子从墙角的藤箧中取出两个黑瓷碗,撩起裙摆使劲儿地擦拭了几下端到了岸上,然后嘴角带着浅笑提起酒坛子取掉封泥,把酒碗倒满低声说道:“请校尉和程郎慢饮。”

    “劳烦娘子了。”李嗣业点头而笑。

    娘子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坐回到土榻上就着油灯缝制衣裳。

    李嗣业双手捧起酒碗,对程吉昌说道:“程旅帅,李嗣业虽初来乍到,却不敢忘本身职责,如今你我兄弟聚到了一起,是一场缘分。饮完这碗酒之后,不要把自己当外人,日后若有任何不满,可直接找我去问,本校尉最喜欢的就是心直口快的爽利人。”

    程吉昌也连忙双手擎起酒碗,赶紧说道:”校尉厚待我等兄弟,刚上任几天就发了饷钱,哪里有什么不满。”

    李嗣业仰头把一碗酒灌下去,站起身来吩咐库班尼把六贯钱放下,对程吉昌抱拳说道:“我还有事,就不在你这儿留了。”

    程吉昌连忙把李嗣业送到门外,大声说道:“校尉慢走!”这嗓门儿好像是要所有人都听见似的。

    他返身进门后,便乐得咧开了嘴,不知是在对坐在榻上的娘子说,还是在自言自语:“看见了没有,他李校尉还是要倚重于我,所以才亲自上门来,不光送来了饷钱,还送来了酒肉。”

    他端起了酒碗准备仰头灌酒,突然看见眼前李嗣业喝剩的酒碗中,竟然还剩了少半碗残酒。不由得惋惜地撇了撇嘴,端过来倒入了自己碗中,才仰头一饮而尽,又抓着羊腿狂啃起来。

    李嗣业提了另外一只酒壶和羊腿,来到元涛的土坯房前,这位倒是敞轩打开,且搬着案几坐在门口。案几上放着一碗冷水,他抬头仰望星空,似乎在对月抒怀。

    一看这位就是文青,和程吉昌那般计较俗利的粗汉子不一样。

    李嗣业远远地笑道:“元旅帅为何对月惆怅,可是思念家乡亲友了?”

    元涛扭头瞥了他一眼,也不去理会,继续抬头望月,对于德行有亏的人,他自然敬而远之。

    李嗣业不请自入,低头对那碗中的清水看了一眼,随即端起碗泼到了院子里。然后把手中的酒坛拨开封泥,将褐色酒液倒入。

    元涛低头看了看那碗酒,对李嗣业冷着脸说道:“我们自不是一路人,你又何必来碰钉子。”

    李嗣业把酒坛放下,盘膝坐在他对面,也瞧了瞧那勾弯月,自言自语道:“德行太高,容易曲高和寡,我们如今是在军中,而不是在圣人的国子监中。你那一份儿至清道德,可以藏在心底,但别拿出来衡量别人。”

    “我这人只注重结果,不拘小节。”

    元涛回头冷声说道:“你那是小节吗?纵兵百里抢劫,不管抢的是大食人还是吐蕃人,这都不是为官者应当所为,若是日后他们纷纷效仿,唐军的名声就让你们给败坏了!”

    李嗣业非常赞同地点了点头:“确实是,需要注意,只是一时的权宜之计,定要对其他人严加警告,这种事只有我能做,他们不可做。”

    元涛:“……”

    李嗣业朝张勇挥手,命他把托盘中的钱串倒在了案几上。

    “请拿走!”

    元涛像被蝎子蛰了一般连连摆手:“此乃不义之财,元某断然不能受!”

    “呵呵,”李嗣业低声笑道:“我知你品行高洁,怎么敢把赃物卖来的钱给你?本人来西域入伍之前,家中颇有些积蓄,请你放心,这桌子上的钱绝对是干净的。”

    元涛默不作声,仍然抬头望着明月。

    李嗣业会意而笑,对元涛拱拱手说道:“元旅帅早些安歇,我回值房去了。”

    他挥了挥手,带着两名亲兵远去。元涛扭头望着案几上堆着的铜钱,无奈地叹气道:“我也开始自欺欺人了。”

    李校尉回到值房,拉开糊着裱纸的隔扇,里面跪坐着满满当当的人。众亲兵各自围坐着油皮纸包裹的羊肉,正中间放着案几,案几上敦着硕大的一个酒缸。喝盘陀少年库班尼负责抱着酒缸给各位亲兵喝酒。

    汉子们喝得面红耳赤,扭头朝着李嗣业展颜而笑,仿佛一盘盘朝阳的向日葵。

    “李校尉!就等你来了!”田珍醉醺醺地从地上爬起来,双手端着酒碗呈上。

    李嗣业双手接过,仰头将一碗酒灌了下去,然后将酒碗递回去。扶着隔扇脱下**靴,只穿着露脚趾的足袋挤进了人群中坐下。库班尼和张勇也依次挤进人群。

    房间确实是有些小,不过这样才显得亲热,他居于最中心,正恰是众星捧月,端起酒碗对着众人说道:“这两日各位兄弟受累了,李嗣业在这里先干为敬。”

    众人也双手举起酒碗,仰头灌酒,四周响起咕咚咕咚的吞饮声,听起来很是震撼。

    几轮拼酒过后,饶是一酒缸的酒也被倒了个精光,李嗣业还要唤人去买酒,被田珍、藤牧二人制止了。东倒西歪的亲兵们起身向校尉告辞,相互扶持着离开了房间。

    李嗣业醉眼惺忪地盘膝坐着,田珍藤牧送走亲兵们折返回来。藤牧盘腿坐在他面前惋惜地说:“你从葱岭带来的黄金,还有这一百五十多万的钱,短短几天的时间便花完了,剩下的还要分出去。你难道不攒一点儿,以备不时之需?”

    “攒它做什么?我若求财,何必来安西。”他依着案几对两人吐噜道:“人最重要的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千万别让钱财把自己给限制住了。今天的团建搞的不错,以后要经常搞,这样团队才有凝聚力。”

    “啥是个团建。你为啥总是自己造词儿。”田珍在一旁哼哼道。

    “团建,就是团队建设,说了你们也不会懂。”

    “行了,别跟他扯了,我们收拾收拾,也走。”

    两人把李嗣业扶着躺下,给他盖上衾被,才关上隔扇离去。

第二百一十章 恩义不可负

    元涛心情郁闷地提着纸灯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十四名兄弟,其中一人赶着一辆马车,朝着城东的棚子区走去。

    此时天色还黑暗,天边只有一颗太白星点缀了深蓝,四周是屋脊的轮廓,拨换城正处在宵禁之中。也只有他们这些唐军士兵,才能够堂而皇之地在街道上行走。

    进入棚子区之后,一人留在马车处等待,其余人和元涛围在一起低声商量。

    “我们这些人四个月的饷钱,刚好够安置一家,还是老办法,抽签决定。”

    元涛从腰间取下签桶,郑重地双手握在手中前后摇晃,直至一支竹签从筒中掉出。

    一名什长弯下腰从土里捡起来,递给元涛。元涛凑到脸前仔细辨认,什长忙用火镰敲打火石,借着闪烁一瞬的微光,他依稀分辩出“卢三井之妻许六娘”八个小字。

    “好,该到三井兄弟的妻女了,我们趁着天黑唤她们起来,收拾东西趁早出城。须得仔细些,别惊醒了别的娘子让她们瞧见了心酸。”

    众人叉手应喏,轻手轻脚地弯腰向前摸索,穿过五六个棚子之后,眼前却是一片倒塌狼藉的空地。

    元涛吃惊地眨着眼:“这是这么回事儿,我们没有走错地方?”

    “没有,”一名什长在他身后肯定地说:“这片棚子巷我们来了不下几十遭,怎么可能走错。”

    另一人说:“该不会是遇上鬼打墙了吧?”

    元涛回头瞪了说话这人一眼,决定继续向前探索一下,刚走没几步,隐约看见前方有娘子裹着头巾,弯着腰往箩筐里拾掇东西。她身后牵着一头矮马,脚下筐中装着羊毡水罐等破烂物事。另一个筐里装着两个年幼孩子。

    “六娘子?”

    许六娘直起腰来,摘下头巾屈身行礼,脸上露出感激兴奋的神情:“元旅帅,你终于来了,他们说你公务在身……总之,奴家要替死去的卢郎和兄弟们谢你们的大恩。”

    她说完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又转身把坐在筐中的两个幼童抱出来,把他们强按在地上:“快给叔伯们磕头,快,感谢元旅帅和军爷们,给了我们这些守寡女子一条生路。”

    “这可使不得!”元涛连忙上前将她扶起,兴奋而激动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还有,其他娘子们都到哪里去了?”

    许六娘表情讶异地问:“你不知道?昨日不是你派人前来,给我们分发了钱财和行路的干粮,每家还给了一头牲口。”

    元涛和兄弟们怔立在原地,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连忙上前去,一边帮忙将箩筐挂在矮马背上,元涛一边问道:“给你们送钱的人长什么样子?其他娘子什么时候走的,她们上路可有人看顾?”

    许六娘手捋着发丝说道:“他们都说是你第八团的袍泽,我们虽然一个也不认识,但毕竟是来送钱,我们也没生疑。其中有个校尉身材壮实,做事却尤其心细,他怕我们带这么多钱上路不好看顾,把其中一部分换成了金棵子,还说黄金在安西比较便宜,等到了瓜州敦煌一带,可折换成更多的铜钱。”

    “校尉专门给她们找了一支商队搭伴儿上路,而且还有瓜州索家的护镖队,说是尽管放心,这是校尉的熟人,必然能平安护送她们到陇右。”

    元涛恍惚地点了点头,确实周到细致,就算是他元涛来安排,也不可能做到如此程度。

    一名什长问道:“许六娘,你昨天为什么没有跟他们一同离去?”

    许六娘的神色略有些伤感,低头说道:“昨天她们走得急,都没顾得上到坟岗上给郎们烧柱香。可是我有些不舍,当初是卢郎带着我来到安西拨换城,如今我们要归乡,却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她抬起手擦了一把眼泪道:“昨天我留下来,替她们到坟岗上烧了香,供了祭品,还刨了一罐土,准备带回乡去,这土里应当有卢郎的魂魄。”

    元涛和众兄弟不禁伤感起来,万里青山埋忠魂,这也许就是他们将来的归宿。

    “不说这些了。”元涛亲自牵着矮马在前面说:“我给你准备了马车,安排两个兄弟亲自送你回乡。”

    许六娘连连摆手:“我如何能再麻烦你们?从安西到中原一来一回就得两个多月,你们军务在身,岂能因为我耽搁。”

    “不妨事,我已经代他们向校尉告了假,你独自上路我们不放心。”

    他们一行人簇拥着许六娘来到街道上,其中两人一人在前面驾车,另一人牵着矮马,许六娘跟孩子被送进车厢里。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有霞光在城头女墙上镀上金色,城楼钟磬已经敲响了六声。驻留在城内的商队已经开始整顿货物、喂食骆驼,叮当清脆的驼铃声在四下里响起。

    载着许六娘的马车夹杂在商队的中间,等着城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她从轩窗中探出头,朝落在后面的元涛一行人招手。

    “回去吧!”

    “等你们将来回中原,六娘用鸡黍招待你们!”

    马车辙压着蓬勃的青草辚辚行驶,戴着冰雪帽尖的青山蔓延在许六娘的归途上。

    元涛落落寡合地转过身去,提着纸灯准备返回团营,其余人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他低着头慢慢品味沉思,突然回头问:“那一天我跟着他们劫大食商队的时候,大食商人说遗下的财货价值几何来着?”

    兄弟们摸不着头脑,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发问。

    “我记得,好像是两百万钱。”

    “两百万钱……”元涛细细琢磨道:“这两百万钱,除了发放全团的饷钱,安置了十二名娘子外,还能剩下么?能剩下多少?”

    “剩不下多少了罢,第八团四个月的军饷加起来近百万钱了,安置娘子们也需要九十多万钱,也许刚刚够。”

    如此一来,李嗣业带着亲兵去抢劫大食商队的动机就找到了,他无法衡量李嗣业所作为为,也可能是他的学识不够,在那泛黄的经卷古书上找不到有关答案。

    元涛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神情严峻地说道:“你们给我记住!你们可以看不惯他抢劫财货之行径,但绝对不可以忘记他对我们第六团死去兄弟的恩义,就算他有功利之心,也不可辜负!”

    说完这番话,他大踏步地往远处走去,留下兄弟们在原地面面相觑。

    其中一名什长不忿地嘟囔道:“谁看不惯了?我早就想这么干了!若不是元旅帅你自命清高,我……”

    其他兄弟连忙拉住他道:“别让他听见了,你自认倒霉!”

    “其实这话他不是对我们说的。”

    “这儿就我们这几个,他能对谁说?”

    “你猜?”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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