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场几乎毁天灭地的浩劫已平息了一万两千年。
这是一处灿烂的地界。
金光漫漫,仙乐声声,香雾隐隐。
白发白袍的老人面色红润,手持拂尘,踏着虚空缓步行来。
“恭贺仙尊出关!”白玉殿中,众仙齐齐俯首。
“多久了?”仙尊虚虚望着西面,蹙起眉头。
“自仙尊闭关,到今日,凡界正好三千八百年。”青衫文士拱手答道。
“这么久了?那她……”
仿佛一道寒风卷过大殿,再不闻半点呼吸声。
仙尊将众仙神色尽收眼底,喟叹:“她还是不肯湮灭啊。”
青衫文士提了口气,硬着头皮答道:“是的。自仙尊闭关,这已是第十七世了,凡世间之苦,已叫她逐一地尝遍,却……唉。”不知是不是错觉,青衫文士提到“她”的时候,声气低弱,像是害怕惊扰到什么可怖的事物。
仙尊神色有些纠结:“罢了,怨不得你们,毕竟她是通悟了天道的神,大彻大悟,心性自然淡泊至极。诸般苦楚于她而言,恐怕只是过眼烟尘,早已参透了罢!”
殿上众仙交换着一言难尽的眼神,眼角嘴角乱抽。没有人敢于说出这句实话——“不!她只是破罐子破摔了而已!”
仙尊摆了摆手:“这一世,托生何处?”
“中土。”
第1章 青陵派
中土大陆。
太和七十五年春,大庆国天子赵成运结成金丹,跻身巅峰强者之列。
天子破关而出之日,国都卞京异相叠生。
先有天降五彩祥云于皇城上空盘桓,飘飘渺渺、虚虚实实,初时似一无爪之龙,一炷香后,又变幻成巨壳龟的形状,然后渐渐散去。
祥云散时,城中古井内甘泉喷涌,濡湿街巷,叫人错以为降了开春以来第一场甘霖。
又闻得禽舍之中,鸡啼声好似凤鸣,清越悠长,冲上天际拨云而见日,万丈金芒垂落如瀑,撞上地底清冽的涌泉,蒸腾起丝丝缕缕的白汽,异香阵阵。一时间,整个卞京仿若仙境。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朝着皇城叩拜的人群,口中念着祷词,虔诚地祝愿天子万寿无疆,浑然不觉沾湿了衣衫,直到立起身来,凉风拂过,才惊觉春意逼人。
天子赵成运进阶结丹期,得以延寿三百年,出关再逢天降祥瑞,龙颜大悦,亲手抄写少年时坠崖拾获的神卷之筑基篇,令大将军夏侯亭传道于大庆国境内在册修行人士共计七千二百一十三人。
今晨,夏侯亭一行上了青陵山。
青陵山位于卞京东南方向十里外,有乌江自北向南傍山而行,江面宽阔,西边来的风饱满携带了江上湿沉的水汽,打着旋,将青陵山满山的绿树浇哺得苍翠欲滴。
绿树丛间,一道古朴的石阶自山脚起,蜿蜒而上。一只老龟正在吃力往上爬,龟壳上赫然顶着半个黄泥大脚印,它伸长了脖颈,遥望半山腰隐约可见的灰瓦建筑群,黑眼睛里闪烁着锲而不舍的精芒,以及……某种生无可恋的愤然。
晌午时,它终于再一次抵达了青陵派匾额下。这里是石阶的尽头,灰瓦黄墙里面,错落分布着许多房舍。
两个看门小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张师兄,你说掌门看了圣上亲传宝册之后,若是筑基成功了,会不会把炼气的功法传给我们外门弟子?”年纪小的那个昏昏欲睡,打着呵欠,泪眼朦胧地望向对面正襟危坐的道童。
“不会。黄师弟,莫要生了妄心。”年纪稍大的道童有板有眼地回他。
黄姓小童不解:“既然圣上结丹成功,便能把原本绝不外泄的筑基功法传给所有门派的内门弟子,那若是掌门筑基也成功了,为什么就不能传我们外门弟子炼气功法?”
张姓道童沉吟片刻:“黄师弟,我们修持正道,需时时谨记,一饮一啄皆有缘法。本不该得的,若是得了,需心怀感恩;但若是不得,其实才是常理,万万不可心生怨怼。”
“张师兄我听不懂,能不能说简单点?”
“简单说就是谁也不欠你的,想要什么自己想办法。”张姓道童隐隐不耐烦。
黄姓小童恍然大悟:“我懂了!原来张师兄的办法,就是在寅时带了千年老山参,溜进掌门的天枢阁?”
“休得胡言!”张姓道童恼羞成怒,仙风道骨的小大人形象轰然崩塌。
他耳尖微红,站起来打了几个转转,余光瞥见一只老龟正好爬到石阶顶上,距二人打坐的地方不足一丈,右边龟壳上印着半个黄泥巴脚印,十分扎眼,便忍不住晃了晃足尖,一脚把老龟踢得骨碌碌滚下石阶。龟壳撞在石头上,发出规律的“咚咚”声,张姓道童侧耳听着,心头畅快起来,气也顺了,又恢复云淡风清的仙人模样。
“黄师弟,修行之人,不可人云亦云,若我所料不错,定是那兰不远又乱嚼舌根了。师弟,兰不远那个女子实在是——”张姓道童皱紧了眉头,跺了跺脚,“实在不是什么好人!她说的话,半个字都信不得,什么山参什么寅时,我什么都不知道!”
“哦,不可人云亦云。”黄姓小童从善如流点点头,又问:“那师兄为何要踢这只大乌龟?是否因为它的身上有个足印子?旁人踢它,师兄也踢它,岂不是‘人行亦行’了?”
张道童:“……”姓黄的小子今天忒讨嫌。
“大乌龟的前腿上好像绑了个玉铃铛。”黄姓小童眨了眨眼。
张道童眼睛微微一亮,正要说话时,见内门方向呼哧呼哧跑来一个少年。
“兰不远闯祸啦!这次肯定要被逐出师门!”少年眉开眼笑,“两位师弟好生看着山门,我还要到别处去通报这个大消息!”
“为什么呀?”黄姓小童冲着少年的背影喊道。
少年一边跑,一边回了下头:“她把十七师兄打晕了。”
黄、张二人对视一眼,齐齐“喔”地一叹。
能被冠上数字的,那是内门弟子,正正经经的在册修士,一个内门弟子比所有外门弟子加起来都要金贵,因为在大庆国,只有名字被载入朝廷《修士录》的内门弟子,才有资格修习正统炼气功法,踏入修真的门槛。
且这位“十七师兄”司徒晋还不是寻常的内门弟子,而是纡尊降贵到青陵派这处小山门来历练的卞京世家子弟。之所以选中了青陵派,正是因为它与世无争,立派数百年,就连踢山门的野修士都不曾出现过一个。
这位世家公子从小娇生惯养,若不是世家有祖训,下任家主成年之前必须进入宗派磨砺半年,想必那位夫人至今还将他捧在手心里疼爱着。送他进门那天,夫人一步三回头,慈母的眼泪扫湿了整道石阶。
把这位宝贝疙瘩送到青陵派,图的就是平安,顺顺当当混过半年,回卞京准备继承家业。
而这位公子走后,留下一个空缺名额,青陵派就可以从外门弟子中挑选一人,提为内门弟子。外门数百双眼睛,盯着“十七师兄”这个坑位,早盯得发绿了。
原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可如今……
黄姓小童眨巴着眼:“张师兄,我偷溜进去看一看,回来讲给你听可好?”
“师弟,修行需心无旁骛,绝不能被不相干的事扰了心神——若是你被人发现了,记住,我毫不知情。”张道童老神在在。
“嗳!”黄姓小童脆声答应了,拔腿向内门奔去。
第2章 扫把星
青陵派掌门张有涯的居处唤作天枢阁。占地十丈见方,三层黑木楼阁坐北朝南,门前砌有青石台阶十五级,台阶下躺着两个姿势古怪的人,一部分躯干重叠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两只被人拍死在墙壁上的蚊蝇。
两个人都处于昏迷状态。衣着倒是齐整,姿势也无关风月——外门弟子兰不远脸朝下趴着,一只脚踩住十七师弟司徒晋半边脸,另一条腿压在他肚皮上,活像一只蛤蟆,而十七师弟仰面朝天,胸膛微微起伏,晕得透透的。
“师傅和夏侯将军去了后山,恐怕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一个身着白袍,面貌姣好的女子眼眶微红,“怎么办?谁去帮帮忙?不能让十七师弟和兰不远师妹一直这样躺在地上啊。”
另一个相貌普通的女子冷笑道:“三师姐有空支使旁人,为何自己不去?哼,若不是昨日闪了腰,我早就上去帮忙了。”
“十一师妹你有所不知,”三师姐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盈满了泪水,“我昨日练剑伤了手,实在是有心无力。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受伤的!”
旁边一名相同装扮、样貌憨厚的男子面露不忍:“三师妹,十一师妹,你们别担心,我这就去扶师弟起来!只是要劳烦两位师妹先把压在十七师弟身上的兰不远师妹挪走,我扶她不合适,男女有别,不好坏了兰不远师妹的名声。”
其余三人脸上浮现出古怪的神色。
兰不远?名声?想不到一向憨厚老实的二师兄也学会耍心眼了,分明就是想作壁上观——兰不远有个屁的名声。
几人交换了心领神会的目光,齐齐望向压在十七师弟身上的兰不远。
兰不远这个女子,娇气又矫情,最爱搬弄是非,且没有半分毅力。更可怕的是,她就像一颗移动的衰星,离谁近了,谁就会霉运当头,拜哪尊神都无用。
当初外门弟子选拔,第一轮考验心性时就把她淘汰了,结果她那个干爹变卖了家产,生生用银子砸晕了掌门张有涯,这才叫她混了进来。
没安分几天,兰不远溜进内院,偶遇醉酒的小师叔,说是被他摸了一把,从此死皮赖脸缠上了这位青陵派第一美男子,把小师叔逼得闭关去了。
小师叔闭关之前修为乃是炼气后期,得知兰不远痴守在洞府外要每日给他送饭食,“欣喜感动”之余,三日之内突破了壁障,筑基成功。筑基之后,便可不食五谷。风神俊朗的小师叔从此紧闭洞门一心向道,至今已半年有余。
至于弟子们私底下议论的“若是我被兰不远看上,也甘愿绝食身亡”诸如此类谣言……咳咳!
兰不远出现在掌门的天枢阁外倒不是稀奇事,因为小师叔闭关的洞府正是在天枢阁后。十七师弟出现在天枢阁外也不稀奇,那位护送圣上宝册的年轻将军夏侯亭是他表兄,他定是到掌门这里寻他表兄来了。
稀奇的是这两个人怎么睡在了台阶下面。
“我明白了!”一个马脸弟子突然抚掌道,“兰不远这是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呢。”
经他提醒,众人恍然大悟。
十七师弟回到卞京,可是要继承庞大家业的。外门弟子们削尖了脑袋往内门钻,一是为了宗派的秘法,二是为了每月一块的灵石。
寻常人求而不得的秘法和灵石,对于那些世家门阀来说,哪里又是什么难事?只是都秘而不宣罢了。
兰不远之所以死皮赖脸缠着小师叔,不就是想要小师叔推举她做内门弟子?若是她缠上十七师弟,跟着他回卞京,哪怕是做个妾,日后也少不了修炼资源。这种事,兰不远绝对干得出来。
想通了这一层,在场四位内门弟子心中登时雪亮。
十七师弟八成是被兰不远算计了。
如此,更不能坏了兰不远的事。老话说得好,两害相权取其轻也,牺牲一个不熟的十七师弟,助小师叔脱离苦海,怎么看也是合算的。
若是兰不远当真嫁到卞京去,以后就再也没有那张女鬼般的脸在眼前晃、再不用提心吊胆防备着她无孔不入的小伎俩小算计,更重要的是,头顶不再被霉云笼罩,终于能再见着那久违的朗朗青空,恐怕修行路上能少生许多魔障。
就连一向宅心仁厚的二师兄也不禁暗暗搓手,盼着掌门赶紧回来瞧见这一幕,好打发了兰不远这个祸害——能让所有人都期待她滚蛋,不得不说也是一种本事。
兰不远悠悠醒来。
视线模模糊糊,姿势好像狗啃泥……不对,分明就是狗啃泥。
兰不远稍微回忆了下,心中大大地震惊了:“好久、好久不曾有人敢在本衰神头上动土了!”
方才她从天枢阁门前过,后脑突然重重挨了下,两眼一黑就从台阶上翻了下去。
抬手一摸,果然凸起个火辣辣的大肿包,一碰,钻心的疼。兰不远大怒,蹬着脚想要爬起来。这一动,踹在了一坨软绵绵的物件上,还没来得及作反应,就听得脚底下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对于自己出事旁人也要倒霉这个铁律,兰不远早已见怪不怪。
旁人就没她这么淡然。眼看着金枝玉叶的十七师弟被踩崩了门牙,边上四个内门弟子大抽凉气,心知再袖手旁观下去,恐怕他们也要被殃及池鱼,一同承受司徒家的怒火了。
“十七师弟!”众人关切地呼道,“快,快救十七师弟!不得了啦!兰不远你要杀人啊!”
有人开始搬动兰不远的腿脚,兰不远顺势爬起来,转过身,正好和披头散发的司徒晋对上了眼。
司徒晋吊起了眼睛,怒极反笑:“敢扑我……兰不远,你完了。”
兰不远有点不好意思,腼腆地笑了笑:“对不住对不住,连累十七师兄了。”
见她还敢笑,司徒晋跳脚,道:“你只管笑。今日好好笑个够,因为你没有明日了。”望着兰不远那涂了铅粉的白脸、抹了胭脂的红唇,司徒晋只觉一股戾气从足底往上冒,涌到心口处化成了杀机,又补充道:“我从不说空话,你等死吧。”
大庆虽然律法严明,但总有人能够凌驾于刑律之上。
见气氛不大对劲,围观的四人悄悄向后退。
第3章 迷雾起
兰不远掐指一算,心说:“不宜不宜,今春忌血光之灾,待我化解一番。”
这般想着,缓缓向着司徒晋抬起一只手,一声“十七师兄”唤得情真意切。
司徒晋顿时浮起了满臂鸡皮疙瘩,那份森冷的杀意生生憋了一半回去。
兰不远叹道:“今日,多亏了十七师兄舍身相救。父母从小教导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她幽幽望着司徒晋。
司徒晋迎着春风打了个大冷战:“放、放屁!我什么时候救你了!分明是你想害……”
兰不远果断截住他的话头:“我就知道十七师兄是施恩不图报的侠义之士!你不要解释了,大伙都看在眼里!”
一面说,一面夸张地环顾一圈。四个正在悄悄往圆洞门那边挪去的内门弟子尴尬地停下来,嘿嘿干笑。
兰不远捋着手臂的鸡皮,又说道:“我一个身无修为的弱女子,从那么高的台阶上面摔下来,若不是十七师兄不顾生死接住了我,我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十七师兄真是见义勇为的侠士啊!是不是啊师兄师姐们?”
最后一句咬了牙,慢悠悠地语带威胁——她还不信了,这些人敢当面说司徒晋不是什么英雄侠士。
司徒晋一怔。
憨厚的二师兄搓手笑道:“十七师弟乃真英雄是也!”
其余三人面色古怪,连声附和。
“十七师弟舍身救人,实在是一段佳话!”
“不错,师弟无需谦虚推诿,师兄师姐都看在眼里呢。”
“等到师傅归来,一定会如实禀报,师傅定会嘉奖师弟的壮举!”
司徒晋揉了揉脑袋。仿佛哪里有点怪?他只记得,兰不远那张鬼脸从台阶上扑下来,然后自己两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虽然有些不解,但听着周遭的奉承,心中不禁飘飘然起来,嘴上却谦逊道:“哪里哪里,只是小事。”
心道:“这些个师兄师姐们,一向眼高于顶。虽然顾忌着我的身份嘴上不敢说什么,心中其实是有些瞧不起我的,觉着我不是修仙的料子,同他们称兄道弟带累了他们名声,今日阴差阳错挨了一脚,竟被他们当成了英雄?蠢物,都是蠢物!不过蠢得甚合我心。如此,便不能叫人晓得我只是被这兰不远给砸晕了!”
这般想着,司徒晋露出和蔼可亲的微笑。
兰不远微微一挑眉。
又听那几人七嘴八舌说开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救命之恩,又该如何报答?”马脸四师兄挤眉弄眼,邀功一样看着兰不远。
“呵呵,呵呵,十七师弟舍己救人,自然是不图回报的,但是兰不远师妹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两个女子掩唇笑道:“自然是要报答的!”
二师兄一锤定音:“救命之恩,只能以身相许!”
一石激起千层浪。
兰不远瞪圆了眼睛。这戏是不是过了?
司徒晋更是见鬼一样怪叫:“不用!”
他哆嗦几下,倒退着远离众人:“我、我不图回报!别、别报答我!”
“不行,这样的话,兰不远师妹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之人?”二师兄一本正经地急了。
“是我自己不要报答的!”司徒晋白嫩的小脸红得像一只蒸熟的大虾,踉跄着想跑。
“十七师弟!”几人还要再劝。
兰不远当机立断,踏前一步大声说道:“十七师兄施恩不图报,此等心性风骨,实为我辈楷模!十七师兄,大伙不会忘记你的——”
司徒晋狼狈逃离天枢阁。
见事情解决得顺当,兰不远耸耸肩,阴阳怪气道:“真是谢谢几位师兄师姐了。”
“哪里哪里。”
“不敢当不敢当。”
春风微凉,兰不远缩了缩肩膀,揉着后脑的大包慢慢走回自己住处。祸不单行这句话应在她身上那是百试百灵,想必还有什么不得了的状况等着她呢。
外门弟子住在山门附近,是一片简易的木屋。兰不远回到屋中,拎起茶壶“叮叮咚咚”倒了半碗水吃。
吃罢水,舒展四肢,突然觉得前胸硌得慌。
伸手一探,摸出一个黄澄澄光滑冰凉的薄卷,镶边处用金线绣着活灵活现的飞龙,上书“筑基篇”三个丹朱正字。
筑基?兰不远目露茫然。
中土大陆充斥着灵气,人类可以通过吐纳灵气来强健体魄、延长寿命,称为修行。
普通的人是没有机会修行的,只有成为了宗派的内门弟子,才能得到修行的秘法,开始吸纳灵气,这个阶段称为炼气,即把吸纳进体内的灵力炼化,充盈经脉。
而经脉被灵力充满之后,再经特殊秘法,由内而外利用灵力驱逐了体内杂质,重新恢复先天之体状态,以食灵气代替五谷,称为筑基。筑基可延寿五十年。
筑基之后,是结丹期,结丹可延寿三百年。对于普通人来说,结丹的修士已是神仙中人,只能仰望的存在。
兰不远对修行兴致缺缺,不过既然有人打晕了她,只为了把这东西塞到她怀里,倒是不得不看一看究竟对方是想让她怎么死?
她解开金线,将整张薄卷平铺在桌面上。
几息之后,扶了扶额。
明明每个字都认识,偏偏组合在一起看得满头雾水。
“起于下极之腧,并于脊里”、“上至风府,入脑上巅循额至鼻柱。”……
是谁说大道至简?!
一目十行,掠到末尾。
朱红印鉴刺入眼帘——“赵成运敕令之宝”。
赵成运?皇帝?!
原来这便是皇帝御笔亲书的筑基宝册,今晨才由大将军夏侯亭护送着上了山。
兰不远将宝册一合,“啪”地敲在手心,嘀咕道:“如今这日子混得风生水起正是舒坦,可别给人坑了去!得神不知鬼不觉把它扔回去才好,只不知那下黑手的家伙还在不在那里?敌暗我明,不妙不妙。”
“兰不远师姐,你在吗?”有人叩门。
“什么事?”兰不远淡定地把宝册一卷,塞回怀里。
“外面有个老爷子找你。”
兰不远拉开门,见张姓道童敛袖站在门口,模样斯文,便忍不住伸出手重重揉乱他头顶的发髻,“原来是张师弟,哪个老爷子找我?”
“人在山门外,师姐去看了就晓得。”张道童强压怒火躲开她的魔爪,涨红着一张脸,勉强维持着风度,负手走向茅房。
兰不远出了山门,并没有看见什么老爷子,鬼影都没有一个。
第4章 空山门
望着空无一人的山门,兰不远抽出怀里的御赐宝册,欲往千级石阶下扔。
刚一脱手,又被她捞了回来,心说:不可。
既然旁人处心积虑设计她,扔这里岂不是正中那贼人下怀?
她又将宝册默默塞回怀里。
“不然……扔茅房去?姓张的既然引我至山门,想来和他脱不了干系。”兰不远沉吟片刻,心下有了计较。
正在此时,“啪嗒”一声,台阶顶处出现一只烙饼大的灰黑色老乌龟,和兰不远看了个对眼。
它似乎没料到最后一步闹出个大动静,一脸终于成功抵达目的地的如释重负神情还没来得及收。
只见兰不远双眼一亮,大呼一见如故。
“瞧瞧这俩泥巴脚印,龟兄,想来你和我一样,也是个讨人嫌的。”兰不远扑上前去,敲了敲龟壳。
老龟一个激灵,整只缩回龟壳中。
“别怕,我还从来没克死过王八。”兰不远捉起老龟,把惨白的脸、鲜红的唇凑近缩在壳中的龟脑袋。
老龟生无可恋,再缩了缩。
见老龟吓得不轻,兰不远吞下口水,收回了下一句:“也还没尝过王八汤。”
兰不远抱起老龟回到住处。
屋里竟然有个人。
身姿挺拔,如那傲立于寒雪之中的孤松,剑眉星目,端的是丰神俊朗。普通的一袭白衣,叫他穿出了几分仙气。竟是那位向来不问世事,一心闷头修行的青陵派大弟子沈映泉。
兰不远震惊了:“大师兄?你……”敢踏进这屋,少年你很有勇气!
大师兄微微垂目,视线在兰不远手中捧的大乌龟身上略微一停,扫向窗户,淡淡道:“宝册给我。”
一边说,一边伸出手。
兰不远被他理所当然的动作唬得一愣。
“嗯?”大师兄轻轻蹙了下眉,手又伸长了几分,“归还宝册,此事我替你瞒下,以免连累旁人。”
兰不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大师兄,拿贼拿赃,还未见着东西,怎么就给我定罪了呢?”
对方轻轻一笑:“交给我吧。兰不远师妹,我知道宝册就在你身上,再耽搁下去,就无可挽回了。”
“行!”兰不远痛快地放下老龟,笑得脸上开花,“大师兄你给我亲一口,我就把宝册双手奉上。不然……我就喊非礼了。”
大师兄沈映泉瞬间黑了脸:“你……恬不……”一咬舌尖吞回了话,轻咳一声,道:“师妹若是归还宝册,我就算娶你,也不是不行。”
兰不远心中大叫:“啊啊啊啊!大师兄愿意娶我?!当真是是是是……天大的阴谋啊。这漏洞百出的设计,坑猪呢?”略一回味,知晓了自己在旁人眼中是个什么德性,不由万念俱灰。
“呵呵,那就一言为定。”兰不远大大咧咧伸手入怀掏出那宝册,拍到大师兄手上,“等你来娶我哦。”
大师兄别了别俊美的脸,抽搐着嘴角,从后窗跃出去,几个腾挪消失在树影间。
此时,天枢阁那边已经事发了。
掌门张有涯陪着大将军夏侯亭从后山归来,打开暗门,发现宝册不翼而飞。
夏侯亭大马金刀坐在大堂饮茶,见那张有涯阴沉着脸从内室走出来。
张有涯脑袋尖削,眼睛小而圆,瞳仁微竖,牙齿残缺不全,一脸蛇相。此刻阴着脸,更像一条冰凉的毒蛇。
“张掌门可是有事?”夏侯亭悠然问道。
“夏侯将军。”张有涯定定看着他,“将军声称青陵山后山有妖兽,让老道陪同去除妖,忙活了半日,却只打了几只野兔……”
夏侯亭哂笑:“大约妖兽见掌门修为精深,自知不是对手,远远遁去了罢!”
“不知除妖是圣上的旨意,还是将军自己的主意?”
夏侯亭放下茶盏,一针见血:“张掌门,可是宝册出了问题?”
“这句话应当我问将军才是。据我所知,迎到宝册,便该沐浴焚香,开始修习,将军为何非要拖着老道先上后山?若是圣上的意思,那老道无话可说,若不是,那老道不得不怀疑将军的用心了。”
夏侯亭倾了倾身子:“如此,宝册当真出问题了?是损毁,还是失窃?”
夏侯亭有些心惊。前往后山,他奉的是国师密令,天子并不知晓,若是宝册出了问题,可是要将自己置于烈火上烹了。
“宝册不翼而飞。”张有涯冷声道。
夏侯亭微微松一口气。
若是有人刻意要把他和国师暗中来往的事情翻到明面上,那应当是故意留下一份损毁的宝册,造成既定事实,不得不第一时间上报朝廷。
失窃的话,可操作性就大了。若是能及时追回来,青陵派定然也不愿意节外生枝,只会把事情烂在肚子里。就算追不回来,只要稍微拖一拖,将消息递回去,国师就能设法帮自己把前往后山的事情圆了。
夏侯亭心一定,当即沉声道:“来人,将山门封锁了,一只苍蝇也莫要放出去。另,查明今日有无人下过山,若是有,将人拿了带到我面前。”
吩咐完手下,夏侯亭心中更是大定,重新拿起茶来吃。
眸光低垂,微微地闪。
这个张有涯,失了宝册不见得多慌乱,第一时间就稳住阵脚,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推,可见是个老滑头。
难怪能以炼气之身当上一派掌门。虽然这青陵派设立的初衷,只是为了让不老实的世家子弟乃至皇家子弟应付家规,但数百年来,青陵派也发展得像模像样,出过几个筑基后期的能人,倒是叫人慢慢忘记了它原本是怎样的存在。
“夏侯将军,你莫不是怀疑我门下弟子?”张有涯阴阴问道。
夏侯亭微微笑:“掌门不要多心,只要身处青陵山,谁都是有嫌疑的,包括你和我。只不过掌门和我相互能够佐证,便排除了嫌疑。”
张有涯轻哼一声,不再说话。
夏侯亭知道这些修士一向自视甚高,自诩世外高人,并不把朝中官员放在眼里,便也不计较对方的态度。
谁让历代皇帝都是修士呢?
在大庆国,在册修士见到皇帝,都是行修士礼,喊上师的。地位不言而喻。
夏侯亭心中的冷笑并不浮于表面。
第5章 杀人计
另一边,兰不远安置了老龟,还没坐热椅子,屋门就被人拍得山响。
开门一看,见屋外立着几个面色冷肃的兵士,一旁几个白衣弟子交头接耳,定睛一瞧,正是天枢阁前遇到的四人,四人身后,两个灰衣的外门弟子低垂着头,一个是张姓道童,另一个少年模样,模糊记着是姓岳。
“兰不远,你今日可是去过天枢阁,还去过山门处?”声音不大,却是隐隐带着威压。
兰不远抬眼一看,见说话之人身型魁梧,一身暗沉的黑甲之上密布着划痕,眉目带煞,脸上有几道狰狞的疤痕,一看就知道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兵。双目炯炯,像是一眼就能望穿自己所有的心思。
喔,事发了。
兰不远点点头。
兵士见她识相,便也不作为难:“那便随我走一趟。”
兰不远返身锁上门,老老实实被几个兵士围在中间,向着天枢阁方向行去。
另一条石头小径上,丰神俊朗的大师兄负手而来,兵士跟在他身后,显然不是嫌犯的待遇。
大师兄淡淡扫过兰不远,目光平静得像是在看路边一根草芥。
兰不远思量起来……
被打晕,往怀里塞了宝册,空无一人的山门,神奇地知道宝册在自己身上的大师兄,还有那个口头婚约……
“大师兄……”
兰不远眼波斜飞,单方面和大师兄打情骂俏着走向天枢阁。
踏进天枢阁,见主位上端坐着青陵派掌门张有涯,他的右手边,是一位神情冷峻,身着银鳞甲的威武青年,想来便是那护送宝册的大将军夏侯亭。
果然,一名兵士行前一步:“禀告大将军,今日靠近过天枢阁的,有青陵派排行二、三、四、十一、十七,共五位内门弟子,以及外门弟子兰不远、黄舒、岳歌三人。另,今日无人下过山,唯有外门弟子兰不远曾在山门处与外人有过接触,二人为证——”他抬了抬手,“青陵派大弟子沈映泉,以及外门弟子张令。”
夏侯亭向着张有涯微微倾身示意。
既是青陵派内务,外人自然不好越俎代庖。
张有涯扬扬下巴:“阿晋,你先坐。”
司徒晋走到夏侯亭下首落了座,二人头挨着头叙起话来,根本没把眼前发生的事情放在心上。
张有涯又道:“天喜,你先说。”
天喜正是那位面相憨厚老实的二师兄,全名孙天喜。
二师兄行了礼,道:“我和四师兄相约去取本月灵石,遇到两位师妹,便结伴而行,经过天枢阁,见到……呃,见到外门弟子兰不远摔倒,十七师弟出手相助,见他二人无事,我们四人便离开了。”
张有涯点点头,又转向大师兄,问道:“映泉,你和张令又是怎么回事?”
张令便是那看山门的道童,听到掌门问话,抢着答道:“掌门,是这样,有个老爷子来寻兰不远,黄师弟不在,我本想等他回来再行通传,不料正好闹了肚子,不得不回来上茅房,顺便告诉了兰不远,她就往山门去了,大师兄也看见了的。”
大师兄轻轻点头,认可了张道童的证供。
张有涯微微沉吟,两道锐利的目光直逼兰不远。
“兰不远,你怎么解释?”
兰不远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仿佛在回味什么好事。
“兰不远!”掌门张有涯吊起了眼睛,重重一拍身旁茶案。
“在。”兰不远动了动两条尖细的黑眉,“掌门,什么事?”
“你把东西交给了谁?”张有涯冷冷地盯住她。
兰不远心想:“从头到尾,并没有人提过宝册,这便是诈我了。”
“给了大师兄啊。”兰不远无辜地眨了眨眼。
视线一斜,见大师兄沈映泉轻轻翘了下嘴角。
“胡说八道!”张有涯重重拍案,“映泉乃是我座下大弟子,自然可以修习宝册上的功法,他盗取宝册又有何用!”
几位内门弟子面露震惊:“宝册失窃了?!”
兰不远一怔:“我以为掌门问的是我将定情信物给了谁,我…我是给了大师兄啊,掌门,什么宝册?”
大师兄云淡风轻的神仙表情微微崩塌。
冷场片刻,大师兄在行三和行十一两位师妹的殷殷注视下,镇定道:“师傅明察,弟子并不曾收受过什么信物。”
“嗯。”张有涯一锤定音,“兰不远,证据确凿,你抵赖也无用,将宝册送回来,我可替你说说情,叫夏侯将军从轻发落。你若再要狡辩,那我便直接将你交给夏侯将军,自有让你开口的手段。”
兰不远不动声色看了看大师兄沈映泉,见他唇边挂着一丝嘲讽,心知他有恃无恐。自己名声太坏,而他名声太好,又设计了一个莫须有的“老爷子”出来搅浑了水,自己实在百口莫辩。
既然如此……
兰不远点点头:“对,宝册是我偷的。”
掌门气乐了:“你这下倒是承认得爽快。说吧,你将宝册藏在哪里?”
兰不远眨了眨眼:“我说过的,交给大师兄了。是吧大师兄?”
大师兄沈映泉根本不屑反驳。他自然知道自己和兰不远二人说出的话在旁人心中的分量如何。
这宝册,原就是给所有内门弟子修习的,兰不远的话从根本上站不住脚。大师兄垂了眸,一副云游天外事不关己的模样。
两位女弟子已按捺不住。青陵派中,小师叔与大师兄,同被视为神仙中人。这二人,身姿如松,面容似月,继小师叔之后,炼气后期的大师兄必将成为门派中第二个筑基之人,而兰不远算什么东西?她凭什么空口白牙诬蔑大师兄!还定情信物呢……呸!
排行十一的名唤林惜月,一向心直口快,当即痛骂出声:“兰不远你好不要脸!大师兄只是如实道出你去了山门处,你就乱泼污水!谁信哪!大师兄不愿理会你这泼妇,我林惜月可是要替他说句公道话!师傅,兰不远的话,万万信不得!”
三师姐檀口微启:“十一师妹说得不错,我也信大师兄。”
兰不远暗暗为大师兄叫好。
难怪故意蹚进浑水里,做兰不远到过山门处的人证,便是要让人以为兰不远因此而记恨,所以才攀咬他。
够狠!要是兰不远脑袋一热再把二人的口头婚约说出来,那在旁人眼中,毫无疑问是失心疯了!
第6章 过墙梯
兰不远大致想明白了。皇帝用的是金墨,自己怀里、屋中的桌上多多少少会沾到少许脱落的金墨屑,这便是物证;旁人见到自己去过天枢阁、到过山门处,又是人证。人证物证俱在,简直是铁证如山。
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兰不远一本正经道:“掌门,大将军,请听我一言。在追查宝册下落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搞清楚一个问题——我是怎么偷了宝册的?”
夏侯亭微微眯起了眼睛,抬了抬手,止住身旁捉住他的铠甲喋喋不休的司徒晋,身子向前一倾,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
“此等宝物,掌门一定不会随随便便就扔在哪里吧?”兰不远察言观色,继续道,“请问掌门,我一个外门弟子,怎么会知道掌门的藏宝处?”
见掌门目光微凝,兰不远“啪”一拍大腿:“所以一定有个知道掌门平日收藏贵重物品之地的心腹弟子和我勾结嘛!”
夏侯亭轻笑出声,玩味地看着兰不远。
掌门张有涯目光阴沉:“是谁?”
“是谁?”兰不远无奈摊手,“我说是大师兄,你们又不信。”
“休要胡搅蛮缠。”张有涯冷哼一声,“不肯说实话,我便将你交给夏侯将军发落了!”
兰不远幽幽环视四周,发出一声叫人牙酸的长叹:“再怎么刑讯逼供屈打成招,我能胡乱攀咬的,也就是掌门身边的几位师兄师姐,我说是大师兄,你们不信,要对我上刑,我便只能另外说一人,你们再不信,继续逼供,我又说出另外一人,如此下去,只是把各位师兄师姐身上都泼了污水而已,对破案毫无益处,只会平白坏了青陵派的名声。”
几个内门弟子面面相觑,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挺有道理。
掌门藏东西的暗格,作为外门弟子的兰不远是绝对不可能知道的。难道真是大师兄?怎么可能!
大师兄沈映泉感受到来自几个师弟师妹略带疑虑的目光,面上风清云淡,心中却不知把兰不远祖宗十八代骂了多少遍:“这蠢物,今日怎么就开窍了?!”
三师姐眸光微闪:“师傅,既然兰不远已招认是她盗取了宝册,就不必将她交给夏侯将军了罢……当务之急,乃是寻回宝册!”作为掌门最贴心的小棉袄,三师姐出入天枢阁的频率是极高的,若是被兰不远胡乱咬上一口,一向完美的名声岂不是要白璧微瑕?
“师妹说得不错。“
“师姐此言甚是。”
其余几人附合道。没事谁愿被无辜牵扯上呢?尤其是和兰不远这个衰星有关的事情,谁掺和一准倒霉。
掌门张有涯阴沉地眯缝起眼睛:“兰不远,休要顾左右而言他。把宝册交出来,饶你不死。”
兰不远无辜地摊手:“宝册已被和我狼狈为奸之人拿去了,掌门和众位师兄师姐既然要替他遮掩过去,我又如何交得出来?不信大可以去我住处搜查,要搜身也可以,那个……我能不能选大师兄或者小师叔来搜我?”
众人扶额。
大师兄眼风微不可察地扫向张姓道童。
张道童跳脚道:“哼!兰不远,你分明和外人相勾结,东西定是交给了那个来寻你的老头!莫要转移视线!”
“哦?”兰不远冷笑道,“张师弟口口声声说有个老爷子来寻我,那张师弟你且说一说,那个老爷子穿戴什么样?长相如何?身形胖瘦又如何?咱们青陵山下,只有一条小路通往官道,向北是卞京,向南是几个小镇。一个老爷子,爬了小半日山,这一路总得歇脚?劳烦夏侯将军派人沿途查问是否有人看见过张师弟口中的‘老爷子’?这一路,茶摊小店数不胜数,当真有过这么一个人,总会留下痕迹的。”
张道童额头浮出冷汗,视线不自觉地飘向大师兄。
“张师弟,你倒是说呀。”兰不远悠然抱起双手,慢条斯理地赶尽杀绝。
张道童急中生智:“人是你自己去见的,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模样!”
大师兄一副快要喷老血的模样——这姓张的平日里看着机灵,怎地比兰不远还蠢?!
兰不远拍手大笑:“张师弟的意思是你没见着人,那是鬼让你来叫我?”
张道童反应过来说了蠢话,刷地白了脸,冷汗涔涔而下。
“好了!”掌门面色阴沉,拂袖而起,“让夏侯将军笑话了,今日之事,容老道自行处理,望将军卖老道一个人情,只要寻回宝册,就当此事不曾发生过。”
夏侯亭微笑回礼:“掌门言重了。”
说罢,起身大步向外走,一身银甲铿锵有声。
经过兰不远身旁,将军顿了顿足,目光意味深长。
夏侯亭虽已离开,事情却没完。
掌门张有涯阴冷的目光锁在张道童身上,余光却有意无意飘向立在一旁的大师兄沈映泉。
“掌门请听我一言!”兰不远向前一步,“当务之急,乃是追回宝册!我斗胆说一句,追回宝册,比找出窃贼重要百倍!”说罢,故意向着沈映泉飞个媚眼。
张有涯气乐了:“窃贼不就是你?”
兰不远笑得意味深长:“既然我说受了大师兄指使,在场诸位没有一人相信,那么我承认是我窃取了宝册,如何就都信了呢?”
“那你是要否认喽?”张有涯抬高了眉毛。
兰不远发现掌门的眼睛生得实在是好,直溜溜望着人的时候,瞳孔仿佛竖了起来,叫人脊背发凉。
她咳了下,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说:“掌门明察秋毫,想必早已知道这事分明是有人针对我。如今,这个设局之人骑虎难下,若是逼得狠了,难保他会不会对圣上的宝册做出些什么不好的事情来,万一他狗急跳墙,把宝册往茅坑里一塞……后果不堪设想!天威难测,圣上虽然宅心仁厚,但天子脚下发生此等恶事,难保不会龙颜大怒,杀鸡儆猴,届时我们青陵派血流成河,那真是人间惨剧啊!”
在场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宝册刚出卞京就丢了,置天子颜面于何地?!兰不远的话虽然有些危言耸听,却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那你说,该当如何?”张有涯晃了晃嘴唇上那撇胡须。
“我是这样想的,既然此人的目的只是为了对付我,那实在是没必要和我同归于尽,还害了整个门派。想必他也只是一念之差,如今定是悔不当初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掌门不若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归还宝册便既往不咎,那岂不是皆大欢喜?”兰不远面不改色。
闻言,众人面上不禁浮起古怪的神色——宝册不就是她盗的?得要多厚的脸皮才能正气凛然说出这番话来?
憨直的二师兄忍不住叹道:“第一次看到有人这般理直气壮为自己求情的!”
第7章 空书筒
张有涯吹了吹胡子:“说得轻巧,这一归还,岂不是人人都知道了谁是贼?他未必有你这般天真!”
兰不远又向着沈映泉甩一个媚眼,见其指节发白,袖口轻颤,心中不禁大呼畅快。
“我有一计。”兰不远老神在在,“掌门取了藏经阁的书筒来,满派弟子人手发一个,到了明日,取一大筐,大家把书筒投入筐中。这个人若是聪明,便将宝册置于书筒之中,这样就谁也不知道究竟是在何人的书筒里面发现的宝册,自然是皆大欢喜。”
张有涯沉吟片刻:“那他若是个笨贼?”
兰不远笑道:“若是明日的结果让掌门失望,大可以把这个编出什么‘老爷子’来诬陷我的张令交给夏侯将军,该怎样审讯便怎样审讯,揪出他背后之人,交给朝廷发落,我虽是个弱女子,却也是敢做敢当,到了天子面前,我便如实说来,和他同归于尽就是了!”
众人大翻白眼:从未见过如此“弱女子”!
“嗯。”张有涯有意无意望了望大师兄,“映泉,你认为如何?”
大师兄淡淡一笑,举止无可挑剔:“弟子但听师傅吩咐。”
“你是大师兄,这件事便交给你,即刻点了人,分发书筒去。”
“是。”
众人见掌门端了茶,行礼退下。
“你说说,他这是什么个意思啊?”兰不远回到木屋,单手托了腮,幽幽望着老龟,“如今能和我说说话的,也只有你了。”
老龟:这只是个龟壳,本尊不在。
“他若是想要坑这门派,直接把那宝册给撕成八瓣,张老蛇肯定要倒霉的!哦,张老蛇就是掌门呀,等你见着他就知道了,长得和你沾亲带故的。”
老龟继续装死。
兰不远又道:“我掐指一算,打晕我的肯定也是姓沈的,没跑了。处心积虑,啧啧,还主动提出娶我……啊呀呀,我明白了!”
老龟把最后一丝眼缝也藏了起来。
兰不远双眼放光:“他是想引起我的注意!”
老龟:……
次日,青陵派内外门弟子三百余人,每人手中都拿着竹制书筒,站在天枢阁前方空地上。
空地正中,正正放置了一只大木筐。
掌门张有涯阴沉着脸,负手立于台阶之上。
不少弟子有意无意地晃荡手中的书筒,示意内里空无一物以证清白。
兰不远拿了一只书筒,不紧不慢地轻轻敲自己脑袋。
人群之中,大师兄沈映泉依旧夺目。微抿的唇畔挂着若有若无的冷淡笑意,纵然沉静地站着不动,却叫人无法忽视他的风采。
张有涯轻咳一声。
场中细微的“嗡嗡”声立时一滞,弟子们走向放置在正处的木筐,将手中的书筒投掷进去。
书筒不断碰撞,发出“咚”或“嘚”的声音,倒是分辨不出哪只书筒里装了物件。
等到木筐盛了过半书筒时,沈映泉悠然上前几步,轻轻扬手,书筒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撞在木筐边上,发出轻微的“嗵”声,然后坠进筐中。
这一刻,兰不远不禁有些紧张。
万一沈映泉真把那筑基篇给填茅坑了怎么办……
很快,木筐满了。一众弟子站到了后面,白衣的内门弟子在前,灰衣的外门弟子在后。
掌门张有涯阴沉地扫过众人,问:“张令何在?!”
众人四下张望,果然不见那个张姓道童。
“该不会被灭口了吧!”
“要是那个窃贼杀了张令,再把宝册放在他身上,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把宝册放在书筒里不就好了吗?掌门说过追回宝册既往不咎啊。”
“谁说得清呀……”
张有涯轻哼一声,负了手,跃下台阶,几个踏步走到木筐边上,敲了敲筐沿,吩咐几个管事出去找人,自己卷了卷袖管,开始捞出书筒来,一个个拧开。
果然,木筐中的书筒即将见底,却没有半点宝册的影子。
掌门张有涯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明眼人自然看得出来,宝册失窃之事和大弟子沈映泉脱不了干系。沈映泉天赋卓绝,眼见筑基有望,二十出头的筑基修士,放眼大庆国不过五指之数。不到万不得己,张有涯绝对不想折了他,待风声过去,那个张令是不会留的。但这事,自己出手是一回事,沈映泉出手又是另一回事。
分明是不把师门规矩放在眼里!
“自作主张!”张有涯轻哼一声,不悦之极。
眼看木筐之中只剩下最后三只书筒。
寻人的管事们也回来了。
“禀掌门!已在北面水渠中发现张令,溺水而亡,死了数个时辰了。”
张有涯阴沉的目光落在沈映泉身上,口中问的却是管事:“东西找到了?”
管事摇摇头:“张令身上没有任何发现。”
张有涯微微一怔,挥苍蝇似的摆了下手:“让他家里把人领走。”
说罢,冷冽的目光直射沈映泉,这一看,却见沈映泉依旧一副清风朗月的模样,毫不回避他的视线,甚至还轻轻点了下头。
“有意思!”张有涯露出残缺的两排牙,咧嘴一笑。
他探身一捞,将最后三只书筒握在手里,掂了掂,取出其中一只,拧开了盖子。
明黄色的宝册静静躺在里面。
人群响起齐整的松气声。
十一弟子林惜月呼出一口长气,脱力地抓住身旁的人:“我就知道不是大师兄!我就知道!”
马脸的四弟子嘴角一抽,哭丧了脸:“师妹你轻点——谁也没说是大师兄啊。”
林惜月不依,大声喊道:“师傅您也看见了,大师兄的书筒分明是放在上面的,如今在最下边找到了宝册,您可要为大师兄说句公道话。”
“师妹不必如此。”沈映泉和煦地笑,“师傅原也没有疑我的。”
“不错。”张有涯握住宝册,捋须道,“本座一言九鼎,既然说过找到宝册此事就不再追究,那就自然是作数,即日起,此事不得再提!徒儿们随我来,其他人散了。”
负了手,翩然踏上台阶。
十七位内门弟子紧随其后,顺着台阶左右两侧鱼贯进入天枢阁。
外门弟子们盯着那抹明黄色,眼馋无比,却只能望洋心叹,不甘不愿磨磨蹭蹭地散去。
第8章 入道门
“厉害了我的大师兄。”眼见尘埃落定,兰不远横了沈映泉一眼,扭起小身板随着人潮离开内门。
沈映泉,不简单啊。
有天赋,肯勤奋,心肠够狠,胆子够大,心智坚韧,演技高明,实乃一代枭雄本色,日后必成大器……
关键是,他想干嘛?
“真想娶我不成?”兰不远差点笑晕在半路上。
笑过一阵,又皱起了眉头,两道黑细的眉毛中间,白色的粉末扑簌簌往下掉。
“大师兄,我一定努力进入内门,不会让你失望的!”
兰不远摸着下巴,脸上露出个阴恻恻的笑,慢慢回到住处。
一进门,吃惊地发现老乌龟容身的木盆翻倒在地,老龟口中衔一本纸册子,拖拽在地上“沙沙”有声。
兰不远定睛一瞧,见到那册子上印有“神诀”二字,不禁嘴角一抽。
“宝册没弄死我,又来了个神诀!好样的!”她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虚虚点着老龟:“你好样的!亏我中午还从牙缝里给你挤了块肉吃!就是这般报答收你养你的恩人我!”
兰不远愤怒地躬身从老龟口中夺过册子,“先看看是个什么宝贝,死也死个清楚明白。”
册子老旧残破。封面磨损得厉害,四个角向上卷曲,纸页发黄。“神诀”之上似乎还有其他字,如今被一个古怪的印痕盖住,字迹已模糊不清。
开天神诀?
造化神诀?
杀神诀?
只可惜,那道古怪的印痕拖过半个封面,辨认不出了。
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兰不远嫌弃地屏住呼吸。
老龟昂着头,小眼傲娇。一瞬间,兰不远似乎读懂了它的想法——不就吃了半块肉,唠叨了半个时辰烦不烦?龟爷从不欠人,赏你本秘籍练练。
兰不远撇了嘴,被那霉味熏得微微眯了眼,两个指尖拎起册子,坐到床沿。
木床摇了下。
她微有疑惑,印象中这床挺稳的呀?也没多心,翻开了手中的秘籍。
第一页上,开门见山写道:“大道至简,呼吸可达。一吸至喉,二吸至肺,三吸至丹田,三吸乃呼。九九八十一息为一轮,七轮为一周天。凡有杂念,则功亏一篑。”
兰不远心道,这个果然简单,不知和那皇帝的宝册相比如何?
捏了捏后面厚厚一沓,她又翻开下一页。
片刻后,兰不远面色古怪,继续往后翻去,速度越来越快,很快,便翻完了整本册子。
除了第一页勉强算是“功法”,后面的长篇巨著,竟然全是在吹嘘这功法有多么厉害多么逆天,行文完全是幼童启蒙认字的水准,从头到尾不见重复一个字,翻来覆去,将这功法夸成了一朵花,也将著书之人仙风道骨世外高人的形象深深刻进观者脑海中。
兰不远将信将疑,“试试也不要钱?”
老龟依旧昂头看着她。
兰不远拨正了木盆,将它放回去,然后坐到床头。
床又晃了下。兰不远忍不住笑道:“貌似神诀册子的厚度用来垫床脚还不赖?阿……前辈勿怪百无禁忌百无禁忌。”
装模作样双手合什拜了拜,收敛心神,照着册子上的方法行起呼吸之法来。
八十一息为一轮,七轮一周天,这样算下来,一个周天大约一刻钟,一刻钟之内不能有半点杂念,其实是很难做到的事情,甚至可以说——根!本!不!可!能!
脑袋里装满了白花花银子和漂亮小哥哥的女子,怎么可能心无杂念?!
兰不远一边无视着胸中的咆哮,一边进入了心如止水的状态。
眼见兰不远的气息很快微弱下去,木盆中的老龟淡定地伸了伸爪子,拨走缠在后颈上的几缕蛛丝。啊……世界清静了!
兰不远进入了奇异的状态。她清晰地感知到四周的空气仿佛粘稠了起来,多出许多云絮状、介于固体和液体之间的奇怪物质,在她身边游走。兰不远静静“观望”——此刻她闭着眼,也不知是怎样观望,但她没有去想,心神凝固不动,完全置身事外。
渐渐,那些云絮活泼起来,有一缕最为调皮的,从她指尖钻了进去!
“哎呀什么鬼!”兰不远浑身一颤,顿时破了功。
四下一看,简陋的木屋,木床,没有蚊帐,空气中隐隐浮动着微尘,哪有那些叫人仿佛置身于仙境的云絮在?
她抬起左手,看了看食指指尖,搓了搓,又舔了下。无异样。
感觉就像睡了个好觉,整个人十分精神,这让兰不远生出“自己又变美了”的错觉。
她毫不犹豫继续修炼起来。
很快,又进入了那般奇妙的状态。
这一次更加轻车熟路,她依旧置身事外,只静静旁观这些晶莹剔透,如云似雾的纯白色物质。
直觉告诉兰不远这是好东西。
它们似乎对兰不远很好奇,小心翼翼又呆头呆脑地蹭她,行动间有种天然的呆萌感。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云絮融进兰不远体内。
并不是被“吞噬”或者“禁锢”,而是欢快的、好奇的,像是鱼儿游进了大海。
有一缕云絮,从她嘴唇上探了出去,摆出个吊死鬼伸舌头的造型。
兰不远不动如山。
这缕云絮更加猖狂,末端卷曲起来,一勾一勾地,好似花楼上面甩着帕子招徕客人的姑娘。
许是它魅力太大,这一番搔首弄姿,把整间木屋中的云絮都引过来,争先恐后往兰不远身上撞,很快木屋中空空荡荡,再无一丝云絮。此时,整个空间似乎凝固了一瞬,下一刻,隐隐有暗风拂动,一个肉眼不可见的漩涡开始生成,兰不远正端坐于漩涡中心!
青陵派中的众人齐齐打了个冷颤,仿佛有阴风透体而过,呼啸着不知涌向何处。
空气也像是稀薄了几分。
兰不远的心神依旧沉静如水,无喜无悲地观察着周遭,察觉到屋中的云絮已尽数被吸纳,还未来得及转动念头,周身气压突然一滞,下一瞬,无数云絮从墙壁中钻出,旋转着向她涌来,仿佛她是一个气旋的中心。
它们呼啸着扑向她。
兰不远能感受到它们的欢快。虽然云絮融进体内的时候,她并没有任何感觉,情绪却不禁受了它们感染,心中暖洋洋地盛满了喜悦。
眼见云絮争先恐后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兰不远不禁有些隐隐的担心。
她已猜到,这云絮便是修士们运功吸纳的灵气,若是贪多,吸纳的灵气超过了经脉所能容纳的极限,轻则走火入魔,重则爆体而亡。
她感觉不到经脉,也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还是小心为妙。
这样想着,狠下心来脱离了修炼状态。
睁眼的一刹那,竟然感觉到了被拒绝的云絮们淡淡的怨念……兰不远有些受宠若惊。
她觉得,有必要找个业内人士聊一聊了。
第9章 风云变
“真没想到,这神诀当真是神了!”兰不远望向木盆中的老龟,“鳖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定不会忘记你的。”
心下寻思:得道自然要杀鸡宰狗庆祝一番,古人诚不欺我。
绿油油的目光探向老龟,见其立着身子扒在盆边上,脖颈伸得极长,张着口瞪着眼,活见鬼的模样。
兰不远被唬得一愣。
定睛去看时,发现老龟左边前腿上挂了一只小小的铃铛,材质非金非玉,十分奇特,透明的晶体,里面有红色的细丝在游走。
看起来分明是个宝贝,兰不远却有点毛骨悚然。一条细细的红线将它拴在老龟的腿根处,静室无风,晶体中的红色细丝却在摇摆游曳,乍然一看,就好像清澈的水中爬满赤线虫,叫人头皮发麻。
所幸那些红色细丝并不能脱离透明晶体的束缚,也不像是有攻击性的样子。兰不远定神一看,倒觉得和她练功时感觉到的云絮状灵气有些相似。
兰不远观察那只铃铛时,老龟依旧摆着那副长颈龟的姿势,忘了将腿脚缩回壳中去,直到兰不远忍不住伸出手指碰了下铃铛,它才受个大惊,“蹭”的一下,缩得只剩一只龟壳,落到盆中央不住地晃荡。
兰不远扯了下嘴角。
山门处。
“朴师兄,这是倒春寒吗?”
“是啊,回去添衣吧!眼见要落雨了,掌门定是不会怪罪的。”
“嗳!就走!”说话的外门弟子抬头望了望天色,并不见有雨云聚集,风也不见得大,却有种莫名其妙的寒意,叫人觉得不加衣裳的话,身体就要出毛病了。
而就在风起云涌的一刹那,天枢阁后的洞府中,小师叔突然睁开双眼,喃喃道:“莫非是我心乱了?非但吸纳不了灵气,方才吸取的灵气反而隐有脱体而出的迹象……难道是因为许久不曾吃酒?!心魔心魔,酒乃心魔,兰不远更是心魔。罢了罢了,再捱个一年半载,她总不会比我更有耐性!不错不错,是极是极。”
说罢,结个手印,重新修炼起来。
前方的天枢阁内,十七位内门弟子正挨个闭着嘴巴悄悄打呵欠,听掌门慢悠悠地解释宝册上的功法,已听了两个时辰。说句实在话,便是让他们磕磕绊绊自行参悟,也不至于这么久还没弄明白第一段的意思。
他们这位掌门没别的嗜好,就是喜爱给弟子传道,奇的是,平日说话做事明明条理清晰的掌门,只要一涉及“最拿手”的道法领域,便是颠三倒四,说东忘西,或者干脆自己把自己绕懵了,发起呆来。
大约是太在乎、太重视,以致紧张过度,大失水准。
就像这会,掌门突然从发呆状态惊醒。
“咳,那个,道法玄之又玄,师傅知道你们一时领会不到精深奥义,莫着急,慢慢来。之前耽搁了一日,要抓紧最后两日宝贵的时间,尽量将师傅教给你们的知识吸取了,变成自己的东西。”
众弟子欲哭无泪。
排行第三的女弟子付玉宁惯会说话,见师兄弟们一个劲儿使眼色,她清了清嗓,柔声道:“师傅,您也莫要太辛苦了。说了这小半日,定是口干舌燥,不若弟子去给你沏一壶新进的碧螺春——那些管事们哪里会懂得茶之道?平白糟蹋了好茶叶。”
张有涯微有不悦:“传道授业大于天,哪里顾得什么干渴?”
又见付玉宁噘了嘴,再劝道:“师傅若是把嗓子弄坏了,明日又怎么教导我们?且歇一歇罢!”
张有涯一听,貌似觉得她说得也在理,便点头应了。
付玉宁佯装着急道:“弟子离开片刻,师傅可不许背着我偷偷教他们!”
“好,好!”
付玉宁不依:“不行,我太知道师傅了,手中有宝册,哪里按捺得住?您把宝册交给他们传阅,等我回来!”
一众弟子用身体挡住手,冲着付玉宁直竖拇指。
只有一直面色平静注视着掌门的沈映泉发现,自从那阵沁入心脾的寒意袭来,掌门的目光就有些晃,有意无意总是望向外门的方向。
沈映泉经脉之中灵气已然饱满,若是使用青陵派的筑基法,如今已步入了筑基期。只是沈映泉心中知道,常人梦寐以求的筑基,其实是一道坎。
这道坎,可以是寻常屋舍的门槛,也可以是鱼跃化龙的那道坎。
青陵派的筑基法门,便是那普通的门槛,进是容易,但对于有野心的人来说,更是大大的桎梏。
试想,有这一道小木门槛为基,日后怎建高门阔匾?
他一直在等待契机。筑基的好坏,功法至关重要,但自身的根基也不可小觑。寻常的人,踏入修真之门后,总是急不可耐往上突破,追求更高的境界,往往忽视夯实根基。
诚然,低一阶修士基础再扎实也敌不过高一阶的修士,这是事实。所以世人的方式并没有什么问题,而晋阶之后伴随而来的辟谷、胎息、延寿更是叫人趋之若鹜。
但是沈映泉不同。
沈映泉已是半个筑基之人,所以那阵灵气波动,他也感应到了。
炼气和筑基的区别,不仅是筑基可实现辟谷,更重要的是筑基之后才能感应到天地间的灵气,知道哪些地方灵气浓郁,哪些地方灵气稀薄,这样修炼起来自然是事半功倍。而且一旦筑基成功,经脉中所能容纳的灵气又是炼气期数倍不止,吸收灵气的速度更是炼气期不可比拟。
沈映泉虽然还未筑基,但他经脉中灵气精纯,按照灵力多寡来看,已远远强于寻常的筑基初期修士。于是他清晰地感应到,方才似乎刮过一阵灵气飓风,向着山门而去,片刻,又风平浪静。
天地间灵气波动,虽不多见,却也不是什么异事。
让沈映泉心神微动的,是掌门张有涯似乎也有所察觉。
张有涯五十有六,还未筑基,可以说是废材中的废材。若是寻常内门弟子年过五十筑基未成,便会被请离山门,将珍贵的名额让给旁人。而他,却恬不知耻地霸占着一派掌门之位。
他怎么也能感觉到?!
第10章 行路难
“大师兄……大师兄?”
沈映泉微微一惊,见一众师弟师妹眼巴巴地盯住自己手中的宝册,轻咳一声掩饰尴尬,将它递给了坐在下首的二弟子孙天喜。
孙天喜憨厚笑道:“大师兄定是悟到精妙处了,稍迟些可要讲出来,让师傅点拨指正才好。”
沈映泉微微颔首。用皇帝的筑基之法,日后成就和他根本没得比——他经脉之中积蓄的灵气,足够筑基两回。
沈映泉之所以做到这一步,乃是另有际遇。他所修习的功法,名为“化龙诀”,并不是青陵派历代相传的法门。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化龙诀的要义,便是隐而不发,坐待风云际会,一跃而成龙。
“师傅,弟子心有所得,这便先去闭关了。若是筑基成功,自当向师弟师妹分享心得。”
说罢,沈映泉慢慢起身,微微颔首,也不待掌门张有涯回应,大步流星离开了天枢阁。
外门。
兰不远的住处来了个客人。
“师姐!是我!小黄舒。”
进了门,黄舒鼓起圆圆的腮帮子:“师姐啊,他们真是太过份了!”他这样说着,还幽幽叹了口气,缩成小小一团坐在墙角小杌子上。
兰不远微微一笑,道:“呵呵。谁又说我坏话。”
黄舒义愤填膺:“我劈完了自己和师姐的灵柴,眼见要落雨,生怕师兄师姐们劈不完遭了责骂,于是主动提出帮忙,他们不依也就罢了,还骂师姐。这关师姐什么事?有什么冲着我来就好了啊。”
兰不远笑得毫不违和:“习惯便好。”
黄舒道:“他们骂我傻子,又骂师姐你……哼,他们当真以为我不知道灵柴的秘密——谁劈的灵柴,灵柴里面蕴藏的灵气就会被劈柴人吸收掉。也就是师姐你好心,见我身体弱,把自己的灵柴分给了我。”
兰不远摆了摆手:“……师弟啊,你知道我不是图你什么感恩回报的。”
“师姐,你人真好。他们冤枉你拿了圣上宝册,你也不气,骂你,你也不恼,什么时候我能有师姐这样的涵养就好了。师姐,前几日都怪我,要不是师姐把灵气浓郁的山门让给我,也不会又摔跤又被人冤枉了。”
对于忽悠一个十岁的可爱小童替自己劈柴和看守山门这件事,兰不远默默反省片刻,觉得自己也不算十分丧心病狂。
轻咳一声,道:“那个,黄师弟啊,不如今天我们来讲一讲修行的事情?”
黄舒听她提起修行,只当她在考较自己,双手稳稳往膝盖上一搁,说了起来。
所谓修行,就是凡人开始炼气,至筑基,至结丹,至元婴,至化神。传说中化神等同于得道成仙,而数千年来,无论哪里的古籍里,最多也就是出现“元婴老祖”、“履历不详”、“以待考证”等字样。
筑基,可以让人延寿五十年,与之相对应的是,一个普通人使用正统炼气功法开始修行,到达筑基所需要的灵力正好是吐纳五十年所吸收的数量,这意味着一个人从十岁开始修练,不吃不喝不睡不走神不打盹,花甲之年正好筑基!
人不可能不吃不喝不睡,所以在最正常的情况下,修真的主力,应该是一群年纪起码在八十岁以上的筑基期老头老太。
依此类推,结丹能够延寿三百年,也就意味着一个筑基期修士想要结丹,必须闭关修炼三百年整。
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可能就对了,因为生老病死乃是天之道,修行,本来就是逆天而行。
然而放眼整片大陆,修真的主力军并不是那些古稀耄耋老者,原因有三。其一,各人天资有不同。有的人吐纳一个时辰相当于普通人吐纳一日,这样的人修炼起来自然是一日千里,这一类,就是天道宠儿,就是受偏爱,旁人没地说理去。其二,灵石的存在。天地间的灵气,在某些特定条件下,会沉积于地底,经年累月,渐渐和石矿融合,便是灵石,吸收一块灵石中的灵气,相当于专注修行一整月。灵石矿稀缺,开采更是需要繁密的工艺才能保证灵力不泄,所以一向是修真界重点争夺的对象。其三,功法秘诀。如今各大宗派的秘法,便是历经数代改良,能够更有效吸收灵气的办法。
这三者,天资强求不来,功法除非是真正的神功秘诀,否则相差也不大,所以对于修行者来说,灵石就是最直观最可取的修炼资源。
在大庆国,得到灵石的途径就是成为在册修士,算是修行人士的俸禄。炼气期每月一块,筑基期每月五块,结丹……结丹修士只有皇帝赵成运独苗一个,至于皇帝每月有多少灵石……细想就大逆不道了。
所以,内门弟子的身份让人趋之若鹜,可以说就是为了灵石。至于宗派的秘法,众所周知各宗各派秘法其实也差不多,一些年过五十还未筑基,被撵下山的前弟子,若是心态不正,为了报复宗门,就会把秘法泄漏出去。
早年各宗派劳师动众地追查,揪出泄密者来严加惩处,然而并不能有效遏制泄密之风,只是让泄密的人行事越来越隐蔽,查证越来越艰难。
到了后来,众人意识到寻常的人就算得到了秘诀,其实也是无用。没有灵石、没有灵气浓郁的洞天福地,生生修炼到筑基几乎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还得心无旁骛一心修炼顾不上俗世种种——往往媳妇会让这个一意孤行的家伙当场升天。
除非是天资过人。然而,能将修行时间生生缩短四分之一的天资,已是万中无一,这些万里挑一的人,在没有灵石助力下,不吃不睡修炼至筑基也要花费近四十年,意义并不大。于是各大门派不再理会这些泄漏的“秘法”,更有甚者,干脆浑水摸鱼,故意放出大量假货以扰视听。
所以坊间流传的种种“心法”、“神功”,大半是胡编乱造骗几分文钱的劣质印刷物,极少是真正的某宗派炼气法门。譬如某部流传最广,受众人数最多年龄最小的《万字神诀》,已和《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并称为三百千万幼学启蒙宝典。
第11章 请愿笺
求道不易。
青陵派作为一个只拥有十八个内门弟子名额的小宗门,蜂拥了三百余名外门弟子候缺,便是因为门派里有小师叔和大师兄这两位随时可能筑基的修士,一旦他们成功筑基,青陵派就有了两个宝贵的内门弟子名额——如今,小师叔留下的空缺已被司徒晋占用,所幸他只占用半年,正是给了一众外门弟子们大显神通的机会。
像那张道童一样携宝夜游天枢院的,可谓大有人在。
对于修行的事,兰不远从前并不怎么过脑子,眼下一算,心惊不已。
沈映泉那厮二十来岁就快要筑基,当真是不世之才!
这样一个前程光明的大好青年,设计陷害一个外门女弟子?!
脑袋给乌龟踢了吧。
兰不远愈发觉得任重道远了。
来自大师兄的神秘恶意,让她弱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创伤。
“哎呀!”黄舒跺了下小短腿,“差点把大师兄的交待忘了。”
兰不远虎躯一震。
黄舒道:“大师兄说,今夜该他巡山,正好看到兰师姐你那沓请愿笺,大师兄觉得兰师姐如今气度沉稳临危不乱,特地点名,让师姐今夜同他一道巡山!”
“你今日过来找我,是为了说这个?!”兰不远牙疼。
“对对对!差点被那几个不长眼的师兄气得忘了正事呢。”黄舒头点得像鸡啄米,“恭喜兰师姐得偿夙愿!兰师姐,夜里有可能遇上妖兽噢!师姐定要除魔卫道,水到渠成!师姐,除魔卫道我知道,水到渠成是什么意思?为何大师兄听到这一句,就捏碎了手中的茶盏?”
“……你这样对他说的?”
“对呀,”黄舒邀功,“师姐每次让我递请愿笺,不都是这般对我说的吗?”
生怕兰不远不知道他用心记住她的话,黄舒站起来整整衣襟,一本正经学她说话:“黄师弟,帮我把这张请愿笺递给大师兄,我要和他除魔卫道,然后水到渠成……”
作孽啊。
“咳!你大师兄捏碎茶盏,那是激动得,热血沸腾,那个……茶盏碎片有没有割伤他的手?”拿不了剑的话,可能还有一丁点逃命的机会?
黄舒面露同情:“师姐不用担心,大师兄并没有受伤。兰师姐,哪怕大家都不理解你,你也不要难过,至少还有我站在你这一边,我知道你是好人,一直都知道!”心想:兰师姐这么关心大师兄,千万不能告诉她大师兄捏碎茶盏的时候一直在骂她。大师兄怎么也是这样的人!太令人失望了!
小小的孩童面露不忿。
“没受伤啊……”兰不远万念俱灰。
一炷香后,兰不远猛地抬头,双眼亮晶晶地注视着黄舒:“黄师弟,巡夜乃是万分珍贵的历练机会,不仅能强健我们的体魄,还能磨练心性,考验胆识。万一遇上妖兽,来个斩妖除魔,哇噢!可要羡慕死没巡夜资格的师兄弟们……所以我想……”
“不!不!不!”黄舒猛地起身,一脸坚定,“师姐!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又想把机会让给我。这次不行!绝对不行!我虽然小,可我也是个男子汉!师姐平日已经把所有的修炼机会都让给了我,这一次巡夜,是师姐盼了数月才等到的,我绝不会横刀夺爱!”
“……不是,”兰不远脸皮抽筋,“黄师弟,其实是我自己不想去的……并不是把机会让给你。”
黄舒别开了脸,脑门上仿佛写着“请不要再用善意的谎言欺骗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兰不远哭丧着脸:“师弟我不瞒你说,我怕黑、怕鬼、更怕妖兽……”尤其怕沈映泉那厮!月黑风高夜,孤男寡女在后山……就怕他只杀人不做别的啊!
“师姐别骗我了。你的请愿笺上写得明明白白——‘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匡扶正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师姐!”黄舒嘴一扁,扑到兰不远膝下,“师姐明明是最善良的人,为什么要承受那么多误解,为什么!这不公平!我、我定要替师姐讨回公道!”
兰不远:“……呵呵,这个真不用。那个巡夜的事……”
黄舒甩开兰不远的魔爪,哭着跑了。
“呜呜呜!好感动兰师姐对我太好了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嘤嘤嘤……我绝不会再让师姐默默吃亏……嘤嘤嘤……”
兰不远黔驴技穷。
日影西斜,兰不远甩着两条抽筋的腿,藏好后腰的劈柴斧,到后山门与沈映泉会合。
沈映泉依旧一副仙人样,无喜无悲,淡淡点头:“走吧。”
兰不远负手跟在他身后,时不时摸一摸斧头柄寻求心理安慰。
巡山线路是固定的,天长日久,踩出一条幽曲小径,左右两旁是横生的野草和矮树,偶有倒下来拦在路中间,有些被踩扁在地上,有些顽强地垂死挣扎。
兰不远仿佛看到了自己悲催的命运。
“手不要背在身后。”沈映泉仿佛后背长眼,“曾经有个弟子,摔了一跤,左眼插入一根枯枝。不治身亡。”
兰不远:“……哦。”
沈映泉轻笑一声,继续前行。
“这里,便是张令失足淹死的渠段。兰师妹你看,水流很急,渠壁上又多是苔藓,没有落手落足之处,若是不小心滑下去,是不可能再爬上来的。”
兰不远:“……哦。”
“兰师妹,今日为何不让黄舒替你巡夜?”沈映泉侧了脸笑问。
“我是那种人吗。”兰不远没好气。
“不用怀疑,你是。”沈映泉幽默起来也是阴恻恻的。
又行一段,抵达了山巅。
青陵派建在南面山腰,夜里巡逻的是北面无人的山区,统称为后山。林子密,兽类多。
夕阳已沉了一会,视野开始变得模糊暗沉。方才还循规蹈矩的山风猖狂起来,呜呜鬼叫。
树影幢幢,像是准备择人而噬的恶鬼。
兰不远默默在心中给自己打气:“嘿嘿,呵呵,嘻嘻,桀桀桀桀……”
“兰师妹可要当心脚下了。下山虽然省力,却比上山要危险。”
“我尽量不摔到师兄身上。”死鸭子必须嘴硬。
第12章 不宜死
沈映泉掏出一只火折,点燃松脂火把。
“摔我身上不打紧,只要别碰到火把……这松油一旦沾到身上,很难扑灭的,师妹要记住,很快,便会烧成一个火人儿。”沈映泉谆谆教导,语声温柔。
兰不远心想:“这么一会儿,已经给我准备了三种死法了,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别的?比如先什么后什么……能不能先什么完了再逃跑?”
幸好沈映泉听不到兰不远的心声,否则恐怕是坚持不到为她介绍完巡夜的三十三种死法,就会忍不住出手灭了她。
接下来半个时辰里,密林间时不时飘荡着沈映泉温和的声音……“这样死”、“如此这般”、“断无生理”。
“……这里背阴,生有一种剧毒蝮蛇,只要被咬破一点皮肉,半刻钟之内,便会全身肿胀而死,死相十分恐怖。”
“师兄放心,万一你被蛇咬了,我一定会替你吸出毒液的。”兰不远眼神真挚诚恳,试图感化对方。
沈映泉轻笑着转移了话题:“听闻师妹会卜卦,可否叫师兄我长长见识?”
他停下脚步转回身,挡在路中央,火把猎猎作响,松脂味道十分刺鼻。
“师兄是想算姻缘吗?”兰不远退一步,右手探到身后,握住劈柴斧。
“方才为师妹介绍了巡夜可能遇到的三十三种危险,不如师妹来算一算会遇到哪一个?”
“哦。”兰不远掐指一算,“今日……不宜死。”
“师妹真会说笑。”
“并不是说笑,”兰不远少见地正色,“今日太阴冲虚,荧惑耀赤,枉死之人很容易变成厉鬼的。师兄知道不知道被厉鬼寻仇的人会怎么死?”
她叹一口长气,仿佛把这一路的阴霾都呼了个干净。
沈映泉又笑了:“师妹所谓的厉鬼,实在是闻所未闻。”
“师兄不必惭愧,并不是师兄孤陋寡闻,而是师妹我博览群书,知道得比旁人多些罢了。”
“哦?那么还请师妹赐教,被厉鬼复仇,是怎么个死法?”沈映泉眸子中跳跃着两点火苗,在这黑暗的林子里,看起来好像莹莹绿光。
俊秀的脸庞在火光照映下微微扭曲,看起来很期待,跃跃欲试的样子。
兰不远心叫不妙。
“那个……嘿,师兄啊,那个,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是吧。看在同门半年多的份上,能不能答应我一个愿望?”
“不。”
“不要那么绝情嘛,师兄你先听我说完,再拒绝不迟。我的愿望便是被厉鬼寻仇而死!”兰不远飞快地说完。
沈映泉一怔:“那……是怎么死?”
“可惨可惨了!哎,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再罪大恶极的人死得那么惨,也能骗一鞠同情泪……”兰不远上前两步。
沈映泉挑挑眉。
“师兄啊……”兰不远一脸真诚,“你就答应我吧,这是我唯一的心愿了。师兄你就满足我小小的心愿,变成厉鬼来找我啊。”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兰不远抽出背后的劈柴斧,照着沈映泉当头劈下!
开玩笑!兰衰神可从来不知道坐以待毙这四个字该如何写!
沈映泉哈哈大笑。
“雕虫小技!”
在修行人士眼中,寻常人的动作自然是无比缓慢。
兰不远那凌厉一劈,沈映泉随意一侧身,就避了开去。
沈映泉正要出声嘲笑,听得“噗”一声,光线蓦地一暗。
原来兰不远这斧子竟是拐了个弯,劈掉了那火把头。一团包裹满松脂的火球落在地面枯枝落叶上,很快就噼里啪啦燃烧起来。
兰不远一个箭步,越过沈映泉身边,朝着山下飞奔而去。
“没用的。”沈映泉不在意地抬起脚,踩踏地上已经蔓延至脸盆大小的火团,松脂沾到靴底,有些粘腻,火势并不见小。
他轻笑一声,抽出腰间佩剑,身形倒掠,将原本踏足处的泥土削起三尺见方一整块,剑尖一挑,泥块带着低沉的呼啸声翻了个滚,重重倾覆在火团上,方才还熊熊叫嚣的烈火,再无半点声息。
沈映泉斜斜提着剑,缓步向着兰不远逃窜的方向走去。
“兰师妹……出来吧……”
陡峭的下山路,沈映泉如履平地。
“别躲了,我听到你的心跳声……咦……”他侧了耳朵,把一只手放在耳廓上,“怎么停跳了一下?师兄我有这么可怕么?”
矮树丛间,兰不远屏住呼吸,紧紧盯住那点雪亮的剑光。
咚咚、咚咚、咚咚……
二人相距不到一丈,沈映泉拎着剑,随手挽几个剑花。
黑暗中,他的白衣特别醒目。
“兰师妹……”信手一挥,一大篷枯藤“嘎吱”垂落。
“你再不动一动,会被师兄误伤的。”清越的剑鸣声划破夜空,一株成人手腕粗细的水杉缓缓倾倒,砸在兰不远近处,有树枝刮过她的脸颊,登时,清冷的空气中夹了几缕铅粉的味道以及淡淡的血腥味。
“师妹你受伤了!”
沈映泉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绕身挥舞着利剑,一时间枝叶横飞,泥沙四溅。
他走着走着,反倒离了兰不远两丈有余。
看起来似乎是个逃跑的机会。
兰不远猫着腰,动了下蹲得麻木的腿脚。
“兰师妹,心中有佛,见人如见佛;心中有魔,看人便是魔。你且仔细思量,师兄有没有哪一点对你不住?自开始巡山,我只是处处提醒你小心提防山中的险处,可你呢?”沈映泉语气低落,“好好巡着山,师妹突然对我痛下杀手,你我之间,只怕是有些许误会,说开便了了,没想到师妹你竟是处心积虑,想要了我的性命……唉,真叫师兄伤心。”
兰不远悄悄向后挪出几步,心道:“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咔擦。”“刷!”
兰不远踩断一根枯枝时,沈映泉正好挥出一剑,剑鸣声盖住了轻微的断裂声。
饶是如此,也叫兰不远心头一顿乱跳,更是放轻了动作。
沈映泉时而近,时而远,却始终不离兰不远十丈。
突然,沈映泉的白衣消失在山林间。
第13章 月出云
突然,沈映泉的白衣消失在山林间。
随着沈映泉的身影一道消失的,还有他弄出的乱七八糟的响动。静默诡异地持续了一瞬,然后夜风重新拂过山林,树影摇曳,“沙沙”有声。林子深处,风声似乎特别凌厉些,隐隐似有金石相击。
兰不远潜伏之处,“怦怦”的心跳声在黑暗里显得特别清晰。
看得见沈映泉时,虽然紧张,却不见得有多么恐惧——心思尽数放在了如何远离他、规避他之上。
像这般消失了,天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就出现在身后,才是叫人浑身发软,心中不受控制地涌起对未知的恐惧和绝望。
兰不远伏在地上,静静倾听。
一炷香之后……
又一炷香之后……
一炉子香之后……
终于,林中响起轻微的呼气声,兰不远慢慢直起身来,倒退一步。
“哎呀我的妈……”
凄厉的鬼叫声划破夜空。原来兰不远身后,是一处几乎垂直的小山坡,一脚踏空,任她四肢乱刨,也半点止不住下坠之势。
一弯下弦月从云层里探出来,照亮了整片山林。
兰不远百忙之中,感受到了来自空中的恶意——这月牙,怎么看怎么像一张笑容邪恶的嘴巴啊啊啊……这么迫不及待从云后面蹦出来是要看她好戏啊啊啊……
突然,一只温暖的大手捉住了兰不远纤细的手腕,将她扯回山坡顶上。
……沈映泉。
“……嘿嘿,大师兄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谢天谢地,我担心了很久呢。”兰不远瞬间入戏,心说拖得一时是一时,指不定拖着拖着,就拖过一世了。
“嗯?”沈映泉摇头笑着,并没有放开钳制她的手,“兰师妹担心我什么?”
兰不远腾出另一只手,拍着自己胸脯,面无惭色地胡说八道起来:“哎呀方才那只妖兽真是太吓人了!我见它停在火把上,一时情急就砍下去了……都怪我不好,遇事不镇定,弄没了火把,害得师兄摸黑和它大战了三百回合!”
“妖兽?”沈映泉“噗嗤”笑出声。心说:你的确是个妖兽!
兰不远发誓沈映泉笑起来真的一点都不邪恶,于是她的表情更加真诚了:“大师兄你不会怪我不帮忙吧?我绝不是那种贪生怕死之辈!只是我一个没开始炼气的弱女子,怕只会帮了倒忙,反而拖累了师兄。”
沈映泉一言不发,双眸映着两点月光,看起来清亮无比。
“师兄……”暖场小能手兰不远作势要抚他胸口,“师兄刚才救了我呢……”
沈映泉果然没绷住,松开了钳制她的手,轻飘飘向后一闪。
“走吧。”他负了手,扬起脸来看了看天上的月。
大约是不想让勉强粘上的脸面再次被撕破,沈映泉不再出言恐吓,两个时辰后,二人顺顺当当来到设在山脚下的点卯处,取了火把,从东侧往山上巡去。
“兰师妹,方才的妖兽,名唤‘扑风’,原身乃是一种密林间常见的鸟雀。这是一种低等妖兽,倒是不作恶,只是喜爱玩闹,尤其喜欢在夜间扑熄路人的火把,因行动迅捷如风而被命名为‘扑风’。我只是不愿伤它,故而缠斗许久,想将它驱离青陵山。”沈映泉说得像真的一样。
兰不远眨了眨眼,回道:“师兄见识广博、心怀慈悲,师妹受教了。”
沈映泉转了转头,笑道:“难得听见师妹如此一本正经地说话。”
兰不远道:“久在师兄身边,不知不觉也偷到几分风度气质。”
“师妹呀……”沈映泉摇着头,手指虚虚点她。
“师兄啊……”兰不远眼神诚恳,仰慕崇拜。
“‘扑风’既然不作恶,师妹也不必将遇到它的事情告诉旁人,免得有人为着妖丹,害了它性命。”
“是!”兰不远狠狠地点头。心想:“这厮搞那么大动静,真的只是为了吓我不成?”
兰不远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很久。
到了一处较为平坦的林间空地,沈映泉将火把插进土里,坐到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
“夏侯将军,出来歇歇吧。”
兰不远吊起眼睛,四下张望:“谁?谁?哪?哪?”
“哈哈哈。”一声朗笑,夏侯亭缓步从林间踱出来,银甲外披了一件黑披风,背上背了个睡得冒泡的小人儿。
“本想赏个月,不想遇上个哭鼻子的小娃儿,非得让我带他来寻他师姐。到了山里,他却是自己睡着了。我好不容易追上二位,见二位卿卿我我,便不好打搅。”
兰不远窜到夏侯亭身边:“将军真是个好人啊!咦将军你的披风……咳!”
夏侯亭挑挑眉,浑不在意地把看起来像是利剑割破的披风一角撕下来扔到地上:“兰姑娘可要仔细脚下,断裂的枯枝是极为锋利的。”
兰不远点头道:“是极,大师兄也要当心些。”
沈映泉颔首不语。
兰不远心想:“难道方才姓沈的消失的时候,就是和夏侯将军大战了一场?!哎呀呀,英俊的将军英雄救美,该用什么姿势以身相许才好……”
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兰不远一向清亮的眸子里染上一丝阴霾。
只一瞬,她的脸上绽开媚笑:“将军……我和大师兄是清白的!我一向最是仰慕那些征战沙场的好儿郎!若是能遇上将军这样的好夫君,生他几个娃,那真是要到庙里烧它九十九炷高香呢!”
夏侯亭嘴角一抽,眼风越过兰不远头顶,飘向坐在石头上似笑非笑的沈映泉,似乎理解了沈映泉的所作所为。
夏侯亭不自觉地倒退两步,和兰不远保持安全距离。
火把不紧不慢地烧得“噼啪”响,黄舒伏在夏侯亭背上打起呼噜。
沈映泉和夏侯亭二人十分默契地望着天,兰不远心中唱了一出又一出大戏。
终于,月行中天,沈映泉动了。
夏侯亭偏头示意兰不远:“接着。”
他把背上的黄舒交给兰不远,大步走上前,和沈映泉并排走到空地中央。
“哎哎哎!黄师弟快醒醒!”兰不远果断拍醒黄舒。
“兰师姐?我是不是在做梦?我怎么会梦到师姐抱着我啊?”黄舒的脸可疑地红了。
兰不远冷汗直冒:“不是你让夏侯将军带你来找我的?!”
第14章 聚运阵
黄舒听到“夏侯将军”四个字,愣了下:“夏侯亭……将军?哦,对,没错,是他,是我,来找,师姐。”
兰不远心说:“孩子你每次撒谎的时候都这样断句,真的很明显啊。”虽然疑惑,但此刻顾不上和这小娃计较。
空地正中,沈映泉和夏侯亭并排而立,暂时没有要谈话或是交手的迹象。
听到黄舒的声音,夏侯亭回头一看,目光落在兰不远拍醒黄舒、还没来得及收起的巴掌上,浓眉一皱,脸上隐有怒气。
“劳烦兰姑娘先回去!”
兰不远盼的就是这一句。闻言一蹦而起,喜滋滋抛下黄舒想要走。
“铿锵”一声,一柄寒剑激射而来,将兰不远的脚尖钉在地上。
“啊啊啊啊啊啊!”兰不远嚎得撕心裂肺。
“兰师姐,别喊了,没事儿。”
“啊啊啊啊!啊?”
兰不远低头一看,利剑前后轻轻摇晃着,却是扎在鞋帮子上。
黄舒脸上绽开大大的笑脸:“十丈之内,大师兄能飞剑斩断蚊蝇的翅膀从无失手,我可见识过呢!”
兰不远腹诽:我倒是觉着这次是失手了呢……若不然,沈映泉怎么会是一脸死了老婆的懊丧模样?
夏侯亭笑了:“沈道长这是何意?既然此时逗留在此地,难道不是应该和我想的一样?为何要留下不相干之人?”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整片林间空地似乎亮堂了许多。
兰不远费力地拔出扎在鞋帮上的剑,右脚拇指一动,从那缺口拱了出去,登时垮下脸,生无可恋地控诉道:“大师兄,我一个清白女儿家!脚是可以让人随便看的吗!你究竟意欲何为!你得负责的!”
沈映泉胸膛起伏片刻,决定当兰不远死了。
平复了呼吸,他知道夏侯亭心存试探,便缓声道:“夏侯将军既然带了人来,在下如何又带不得?”
“哈哈哈哈!”夏侯亭放声大笑,“沈道长,实不相瞒,我带黄舒到此,是要给他机缘。莫非沈兄当真对兰姑娘一往情深,也想要给她好处?”
兰不远“呵呵”一笑,压低声音对黄舒道:“黄师弟,你有没有觉得,夏侯将军提起那劳什子好处的时候,语气就像说要送我们回老家、送我们上西天见佛祖似的?”
黄舒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回道:“不会的。夏侯亭的老家就在卞京,我的老家也在卞京。而且他也不信佛祖的。”
兰不远:……一点也不好笑。
夏侯亭和沈映泉二人齐齐抬头看了看天。
沈映泉道:“将军想必很清楚,你我若是争斗起来,谁也讨不了好。时间不多了。”
“……”夏侯亭微微蹙眉。
沈映泉摇头笑了笑:“将军也不必这般防备我。其实,我所求的,和将军并不冲突。”
见夏侯亭不语,身体微绷,沈映泉无奈地叹道:“将军不信我。那我开门见山说罢。我知道将军要的是八相聚运阵中的龙气,而我却不是。”
兰不远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四周。阵?龙气?
夏侯亭强压下心中的惊恐,冷笑道:“想不到你当真一清二楚。那么,你所图为何!你又如何得知今日开阵?!”
沈映泉目光闪烁:“将军如何得知,我便如何得知。”
“不可能。”夏侯亭负了手,面上流露出坚定的崇敬之色。心道:“国师绝对不可能将此事告诉第二个人。”
沈映泉垂下眸子,语气略微低沉:“今日,在下遇到将军,也算是缘分。我便不瞒将军。”
他走开几步,像是要表明自己绝无偷袭之意。负了手,叹道:“家母最大的心病,便是二十年前失踪的,我的外祖父。”
听到“二十年前失踪”,夏侯亭视线一凝,微微眯起了眼睛。
沈映泉语带嘲讽:“夏侯将军,我们这一代,无论王公贵胄、世家子弟,还是修行之士,哪一个不是从小听着八仙大战妖龙的英雄故事长大?呵,不过是八位筑基修士,斗败一条三阶妖蟒罢了。”
夏侯亭微微沉下脸:“三阶妖兽,相当于人类结丹修士,妖兽天性残暴,破坏力又岂是人类可以比拟?那八位英雄舍生斗败了妖蟒,如此大义,哪里不值得称道?”
“若不是那妖蟒先吞了八百人,腹部鼓涨加上雄黄的药力以致动弹不得,便是再多一倍筑基修士,也伤不了它分毫。”
“呵,”夏侯亭负手,“如此,八位英雄更是替那八百无辜者报了仇,想必他们在天之灵,也会感念八位英雄。”
沈映泉笑了:“夏侯将军,在下曾经以为,朝廷中只有文官能将黑说成白,今日将军当真是叫我长了见识。那八百人,腹中灌满雄黄,被同族驱赶着,以身饲蛇……夏侯将军,他们的仇家,当真是那妖蟒?”
夏侯亭重重拂袖:“编造如此谣言者,其心可诛!只有那些心怀不轨的刁民,才会信、才会传!沈映泉,你的外祖父若是命丧妖蟒之口,你更当潜心修行,守护天下苍生,不叫惨事重演。而不是听风便是雨,胡乱猜疑。”
“家祖并非命丧妖蟒之口,而是死于同类相残。”
“沈映泉!”夏侯亭低斥,“你若执迷不悟……”
“外祖姓曾,正是那八英之首。”沈映泉微微仰起了脸。
夏侯亭身躯微震。
二十年前的秘辛,夏侯亭是知道的。那次除妖行动,皇帝正是指派给他的父亲夏侯明。在夏侯明看来,就近捉了八百名百姓灌满雄黄酒,然后投入蛇窟喂蛇,只是顺带一提的小事,不足挂齿。最让夏侯明津津乐道的,是那大蛇体内生有几根小臂粗细的筋络,烧来下酒口感天下无双。
这种事情,武将们都不会在意。打仗时,就近征用百姓本就是惯例,这些征用的百姓,作用就是送死,送到敌人刀下和送进妖蟒腹中,有何区别?都是为国捐躯,都是利国利民。
只不过,这种事情是永远不会拿到台面上来说的。虽然武将们向来不屑文官的假惺惺,但不得不承认,有文官替他们摆平了舆论,的确能省下不少心。
夏侯亭原以为,沈映泉的外祖父便是那八百人之一,不想,竟是斩杀妖蟒的筑基修士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