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不可说
“是权无峰!他……”许涵光闭上了眼睛,“唉……”
另一位形容枯瘦的长老用手杖拄了拄地面,也叹道:“没想到,三十几年过去,权前辈对蒙师妹还有这份心哪……只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众人默了一阵。
屋中的动静也消失了。
“应当是死了。”许涵光带头靠过去。
“我来。”武红牧横剑走在了前头,剑身泛着红色的光芒,在她身前筑起一道鲜红的光盾。
众修士目露神往。
修行之人,虽然口中讲心性讲淡泊,但其实谁的心里不垂涎那些神通道法?
所谓返璞归真,指的不是乞丐不屑于吃肉,而是富贵之人尝遍百味之后,只钟情于粗茶淡饭。
兰不远紧紧跟在武红牧身后,将脑袋探入屋中。
“卓景”已化作一滩黑水。黑水之上浮着一件白色丧衣,一蓬乱糟糟的黑发。
屋中犹如被狂风刮地三尺,只余四面空空的墙壁,露出粗糙的山石。
“不……不对!”沈映泉瞳孔骤缩,“它,渗到墙壁里了!”
众人定睛一看,那黑水果然已有小半消失在墙根处。
不待他们有所行动,黑水猛然一缩,尽数涌入墙内!
怪异的摩擦声响起,隐隐约约,能听出它在喊“兰不远,我会回来找你的!”
武红牧同情地拍了拍兰不远肩头。
“大师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兰不远委屈地望向沈映泉。
“我也不知。我是被惨叫声引来的,到了这里,便看见地上躺了一具……尸体,而它正从黑液的形态变成了方才这副模样,手中正抓着另一具尸体。”
“那你来时,小师叔的尸首可还在?”
沈映泉回忆片刻:“不在。”
“这怪物……当真是小师叔?”兰不远怔怔地望着黑水消失处。
“它方才的样子……确实是他。”
“也不枉我牺牲了一回色相……”兰不远长长地叹息。
众人心头十分沉重。
这怪物实力非同小可,又以人类的精血为食,此次逃出去,定是要为害百姓了!它能遁地而走,想要捉他何其艰难!而且,就连结丹期的武红牧都不能轻易伤到它,派寻常的修士出去,亦是白白送死!
唯一让人稍微感到庆幸的是,被它吸食而亡的人,虽然化为一滩和它一模一样的黑水,但却没有像它一样,变成这般可怕的怪物。
兰不远拍了拍胸脯:“不幸中的万幸是……”
沈映泉急忙打断了她的话:“师妹!千万不要说!”
看他一脸惊恐,兰不远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大师兄想什么呢?我就算说出来,这些黑水也不会活过来……”
众人齐齐变了脸色:“……活了……”
果然,那几滩黑水已直直渗入地下,消失无踪。
“师妹啊……”沈映泉捂住脸,无力地呻ˉ吟。
自此,离宗弟子谈兰色变。
几日之内,卞京四处陆陆续续传来有人畜遇害的消息。
它们形踪飘忽,时间、地点毫无规律可循。
“它们会越来越强。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兰不远无奈地叹息,“这究竟是什么怪物啊!小师叔怎么就变成了怪物!”
……
柳夭夭在离宗做了几日活计,发现那个黑衣的清秀小个子居然当真是让她来洗衣裳做饭的,便找了个借口下了山,再没有回去。
她来到烟花街。
瑶玉居和凝仙阁正在打擂,两班姑娘在各自的大堂载歌载舞,大门敞开,那些平时会被花楼里养的粗壮护卫扔出去的穷汉子,也能在大堂里寻个地儿站了,只要卖力地吆喝几嗓子,顺便踩一踩对面的姑娘,就能得到一杯热茶。
柳夭夭还穿着矿工的衣裳。卓景带她去矿上时,便让她穿了这个,十分有情趣。出事之后,她连热水澡也没能洗上一次,更不用妄想换上漂亮衣裳了。
鬼使神差地,她摸进了瑶玉居。
瑶玉居要输了。凝仙阁的姑娘虽然没有特别出挑拔尖的,但胜在整体品质高。一夜车轮战下来,瑶玉居的顶梁柱玉冰儿哑了嗓,神色疲倦,而凝仙阁那“七仙女”轮番上阵,声音越唱越响。
喝白茶的汉子们都放下了茶盏,挤到凝仙阁门外去了。
瑶玉居鸨子花三娘亲自堵在了门口,把拔脚往外走的熟客们一个个瞪了回去,正是满胸气闷,见一个矿工模样的小个子闷头往里窜,她一甩帕子追了上去。
“小哥儿!头一回来呢吧!”
手掌抚上矿工的肩,花三娘怔住了。她阅人无数,只一捏,便晓得这小个子乃是女扮男装,且这一身骨头如同软玉,身子可以随意摆弄,正是最叫人**的那一种。
只要长得不算太丑……
花三娘将面前的人用力扳了过来。
这一瞅,简直惊为天人!
虽说不是花三娘见过最漂亮的姑娘,但那眉眼之间的风情和天然的媚态,就连花三娘自己见了,骨头也要酥上一酥。
花三娘深深吸了一口气,将柳夭夭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
“你干什么?”柳夭夭不住地分神打量着戏台上的玉冰儿,眉眼间有妒意,也有不屑。
“姑娘,你想不想取代她,穿上最美的衣裳,往那里一坐,就有大把的人给你送金山银山?”花三娘蛊惑道。
“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是伎女。”柳夭夭盯着玉冰儿,“脏。”
花三娘在心里冷笑了下,脸上堆出了层层叠叠的媚笑,又道:“像姑娘这样的绝色,自然是无需卖身的!只要让这些没见过世面的愣头青看你一眼,保准三迷五道,只懂得给你送银子!”
“当真?”
“真”花三娘喜道,“不过现在这样儿肯定是不行的,我带姑娘你到后头打扮打扮!”
柳夭夭将信将疑:“你莫要耍什么花招。”
“怎么会!”花三娘重重一甩帕子,“姑娘你可是棵摇钱树!我只要沾沾姑娘的光,把对面那老贱妇给踩下去就成!这当口,我哪里敢有什么歪心思!”
柳夭夭心中信了七八分:“是啊,对面那都是什么货色,你居然斗不过!”
“不知姑娘的芳名……”
“……夭夭。”
“哟当真是人美!名儿也美!绝嘞!”花三娘甩着帕,引柳夭夭去了后头。
第243章 百夫长
柳夭夭认出来了,这是卓景的声音!
卓景……他不是死了吗?!
柳夭夭心头一惊,一凉。
卓景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常,他继续覆着她的眼,小心地把那杆白玉烟枪抽离了她的身体。
他把她扶了起来,蒙着眼,推到门后。
“让她们再带两个人过来,什么样的都可以。”
柳夭夭强压着惊恐,颤抖着声音喊了句:“有……有人吗?”
“余公子有什么事?”门口传来一个恭谨的声音。
柳夭夭吞了吞唾沫:“余公子吩咐……再送两个人过来!”
外面静了一静:“是。”
不多时,两个战战兢兢的女妓走了过来。这二人面容算得上是丑陋,身材也有些走样,看着是上了年纪,不得不出来挣钱养家的老妓。
“一百两银子!可我听说这余公子闹得厉害,会出人命的……”
“老田姐,你我都是生养过的,哪里那么娇气!就怕余公子瞧不上咱,三娘不给钱哪!”
“说的也是……算了,就算真出个什么事,我也是活得够够的了!这一百两,够那不争气的还清赌债还能剩点!对他们胡家,我也是仁至义尽了!”
“别说这些丧气话!熬过去,好日子在后头呢!你儿子明年定能考上秀才的!要是你得了余公子的眼,到辰王殿下那里替你儿子举荐举荐,哟,你不得做个什么诰命夫人?!”
“做你的白日大梦吧!”
这二人相互打着气,到了进门时,倒也没怎么怕了。
柳夭夭给她们拉开门,然后飞快地在二人身后阖上。
“到床榻上去。余公子在等。”柳夭夭面无表情。
这二人对视一眼,见柳夭夭脑门隆起一个大包,倒和花三娘额角那个形状差不多,不禁微微松了口气,冲着对方点点头,捏着手掌走向床榻。
只是打个包……也还好。
至于柳夭夭未着寸缕的美妙身段,这二人自知不敌,便也没留神去看。
柳夭夭瘫在了门后。
方才她偷看了卓景一眼。
那是什么东西啊!
她想吐,却吐不出来。
身体火辣辣地痛,她捂着嘴,赤着身,坐在门后无声地哭泣。
床榻之上,响起两声短促的尖叫。
门外看守的人早已见惯不怪,连出声问一句都没有。
柳夭夭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便敏锐地听到了床榻上细碎的“咕嘟”声。
不知过了多久,纱帐中传来卓景低沉的声音:“夭儿,过来。”
柳夭夭很想逃,但她的双腿不听使唤,重重地颤抖着,走向了床榻。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撩开了纱帐。
帐中是卓景狂放不羁的笑脸:“快点。我很想你。”
一瞬间,柳夭夭体内被惊恐强压下去的药力重新发作起来,她呼吸一乱,整个人扑进了帐中。
卓景很温柔,替她抚平了体内的创伤。
天明时,柳夭夭沉沉睡了过去。
花三娘安排了可口的饭食,柳夭夭在屋中用过饭,又替“余公子”叫来三名女妓。
卓景的皮肤越来越光滑。
这夜,柳夭夭忍不住在他胸口画着圈儿,问道:“景郎这是什么法术?能不能教给我?”
卓景笑着,下了床榻,拍手。
几滩扭曲蠕动的黑水从床底下漫了出来,环在他的脚边。
“夭儿,你可想好了?想变成我这样,便要先变成他们这样。但我会照顾你,帮你抓几个人来供你养分就像你这两日为我做的事情一样。”
柳夭夭嘴唇不住地颤,终于,她指着那几滩黑水问道:“这里面,可有那余公子?”
卓景点了点头。
“我要他死!”柳夭夭切齿道。
卓景宠溺地笑了笑:“满足你。”
他拿起桌上的油灯,淋在其中一滩黑水上,然后将整个灯扔了下去。
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那滩黑水被烧成了薄薄一层油污似的东西,糊在地面上。其余几滩黑水瑟瑟发抖,却不敢妄动。
余公子的惨叫声惊动了外面的护卫。他们破门而入,却被地上的黑色污水缠住脚踝,倒在地上发出哀嚎。
卓景和柳夭夭已不见踪影,半扇窗轻轻地晃。
武红牧正好巡到这附近。
她赶到时,地上两名护卫还未气绝,仍在原地不断地挣扎。
他们的身体中像是被灌满了黑液,皮肤撑得极薄、透亮。这些黑液没有卓景那般强的腐蚀能力,只能慢慢地吞噬受害者的内脏。
武红牧的剑上升起朝阳,一剑划过,魑魅魍魉灰飞烟灭。
“很好,喽并不强。”她收剑归鞘,大步踏出瑶玉居。
得到了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离宗几乎倾巢而出,四处灭杀这些被卓景同化的邪尸。
城郊义庄。
“其他的死者身上都没有出现异状。”兰不远和沈映泉守在义庄,盯住其他死在西岭矿区的人,几日之后,义庄已臭气熏天,并没有出现第二具和卓景一样变异的尸体。
“烧了吧。”
二人离开了义庄,望着压境的黑云,齐齐叹了口气。
而这一日,天道宗广发檄文,召天下英杰,共讨邪修赵成运!
老话说祸不单行,军营中传来一个叫人十分不安的消息一名百夫长吃人被撞见,一番血战之后,被捅得千疮百孔的百夫长化为黑水,渗入了地底。
不敢想像若是不是刚巧被人撞见,这个外表和曾经的他没有丝毫区别的百夫长,将带来多大的灾难!
而被他们同化过的受害者,正藏在卞京任何一处地底,蠢蠢欲动。
消息传到离宗时,兰不远忽然放下了手中的木筷。
她的脸上难得地出现了真正的惊恐。
“师兄……你,想到了没有?”她惊恐地望着沈映泉。
“什么?”沈映泉屏住了呼吸。
“这个百夫长……吃了很多人,便变回了他本来的样子。小师叔他那日……吃了三个人,模样已经有些成型……若是……若是……他,原本就是这种东西?!他不小心死在了西岭矿区,所以……打回原形,从头再来……”
沈映泉倒吸了一口凉气。
“会不会……其实我们身边,早已潜藏着很多很多……这样的东西?”
第244章 古有之
这个念头,想一想便叫人心底发寒。
越往深了想,越是觉得异常恐怖。
谁敢说,完全没有这样的可能性呢?!
卓景当初被兰不远“逼”得闭了关,三日便从炼气后期突破至筑基,跃过了炼气大圆满这个阶段。
说不定,他只是借着这个机会潜下山去杀人?
而青陵山翻天覆地的龟蛇大战,竟完全没有惊动他……会不会,直到那时,他才匆匆地赶了回来?
二人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
每年失踪的人不计其数,找不到原因的,官府向来都是直接归咎于妖兽吃人,而有些失踪了一阵子的人,又会莫名地归来……
兰、沈二人对视一眼,扔下吃一半的饭食,飞速向外掠去!
“什么?!”许涵光已忙得焦头烂额,听了兰不远的推测,顿时脑袋彻底空白,“这些东西……原本就有……很多?!就……藏在我们身边?”
“不错。”沈映泉沉声道,“掌门还请速速见宫面圣,此事,拖延不得!”
“嗯,”许涵光急急点头,“劳烦二位随我一道去罢……此事对我冲击实在是巨大……我有些……口齿不灵便了。”
兰不远突然呼吸一滞:“师兄随掌门去,我还有事。告辞。”
她急急去了天璇峰。
武红牧下山除恶,天璇峰里就住着昆池一个。
他正浸在一池天然热汤里假寐。
兰不远要事在身,径直踢开了木门,闯到池子边上。
昆池情不自禁掩了下胸,然后发现白雾氤氲,视线根本望不到水面以下。
“五人同行一人非人。”兰不远蹲在池边,死死地盯住他,“这话,谁说的?”
昆池愣神了半天:“我……怎么?”
“你什么意思?”兰不远咄咄逼人。
“……孙天喜不是蛇么?”昆池想了一会儿。
“不对。”兰不远道,“你只是元婴修士,道破了一只妖王的身份,又有什么用呢?而且……我们五个人中,不是人的,又何止孙天喜一个?”
昆池怔了一会,从水中站了起来。
兰不远失望地发现他身上其实还穿着一件袍子。
昆池嘿地笑了下:“武红牧和你一样,从来也不懂得避讳。”旋即,他的脸色又沉了下去。
他走出汤池时,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身上的白袍瞬间干透了。
“你是说卓景?”昆池走到一旁的石桌前,拎起玉壶倒出碧绿的酒。
兰不远犹豫了片刻,并没有提沈映泉,只点了点头,道:“这已经不止一人了,不是么?”
“那就奇了……”昆池眼珠一转,“真是奇怪了,竟然连我也没有看出来。”
兰不远眯了眯眼,大大咧咧坐在他对面,拎起那只小玉壶对着壶嘴就喝。
这酒竟是烫的。一入喉,又辛辣又甘美,还有股说不出的沁爽感觉直冲肺腑。
她忍不住喝了个底朝天。
昆池有些肉痛,伸了伸手,嘴唇抿成一条线。
兰不远感觉到身体发飘,她笑嘻嘻道:“昆池师傅,你,和我,这么熟了,是吧?”
昆池嘴角直抽。
兰不远又道:“告诉我呗,五人同行一人非人,究竟是谁让你带的话?又是带给谁的?不要说这话是带给许涵光掌门的,这种鬼话我不信。”
昆池目光沉沉。
兰不远笑:“是带给我的?”
昆池一动不动,像是化成了一尊石雕。
兰不远又道:“谁带的话?上面的人?”她猥琐地指了指天空。
“你为什么抓着这么一句无关紧要的话不放?”昆池似乎有些生气,“我说了,那只是我随口一说,这样的话,每年我不说一百句,也会说八十句,你还要每一句都拿过来刨根究底不成?!”
兰不远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不可说!”
昆池恼怒地抢回玉壶,扔了壶盖,翻转过来不停地往杯子里抖。
“无聊!”他咬牙切齿。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问了不问了。”兰不远笑吟吟地覆上他的手背,“别折腾这壶子了,要不我们说说别的玉蟾宫那个老大,就是头发胡子发白,闭关一闭就是几千年那个,什么修为的?”
“说了你也不懂。”
“他们都是渡了劫然后飞升的吗?”兰不远一脸好奇懵懂,“像昆池师傅你,替他们做事,有没什么好处?比如飞升的时候有人出把力什么的……”
昆池无奈地叹气。
“好了好了,我知道,既然在上面的都是飞升过的,那像昆池师傅这样的元婴修为,他们定是看不上眼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宁**头,不做凤尾。在人间多好啊,换了我是昆池师傅你,我也不愿意化神飞升成不成还两说,就算成了,上去也就是个最底层的喽,有什么劲呢!”
昆池面色微微一变,触到兰不远那双醉眸,心中便知道她喝多了在说瞎话,发白的指节慢慢地恢复了原色。
“谁不想得道成仙呢?”昆池搁下玉壶,“你来寻我,难道不是想问如何应对亚魔?”
“亚魔?”兰不远一怔。
“就是卓景那样的。”昆池微微地笑,“古已有之,我们称它们为亚魔。”
“啊!”兰不远双眼放光,“原来昆池师傅你有办法对付它们?!快快告诉我!”
昆池笑得愉快极了:“如果你来寻我是为了问我如何应对亚魔,那我便告诉你我这里,是没有办法的。”
兰不远险些把刚喝入腹中的美酒喷了出来。
“你你你你你给我来这套!”
昆池不急不徐:“近墨者黑。”
兰不远叹息:“那劳烦昆池师傅,把能告诉我的说一说罢。毕竟这东西眼下正在外面残害生灵,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从前怎样,往后便怎样。”昆池笑了笑,“亚魔只要攫取足够的养分,彻底塑成人身,便不会再吃人。”
“可是被他们杀死的人,也会变成那种东西。这样下去,卞京的人很快就要死光了。”
昆池笑得有些残忍:“人少一点,难道不好吗?”
“什么?”
“兰不远,这个世上,人,太多了。”
第245章 什么道
兰不远半天回不过神来。
昆池知道她半醉不醉,笑着问道:“你告诉我,人是生的多,还是死的多?”
兰不远想了想:“生的多吧?一对夫妻育有十几个儿女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没错。天道宗严禁征伐,牧养万民。它帮助各国君王巩固他们的统治,亦不允许谁的统治之下出现民众大量死亡。千万年下来,你说一说,这个世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人很多。”兰不远挠了挠头,“但是有妖兽啊,妖兽会吃人。”
“呵!”昆池淡淡一笑,“妖兽?哪只妖兽不是夹着尾巴做妖?一旦被发现,多则数月,少则数日,一准被吃得只剩下骨头。青陵山那蛇,如今还有大段肉身被冰镇着,供皇室宴饮用。”
兰不远眉心直跳:“这……没想到,妖兽如今境况这么悲惨啊。”
昆池再问:“那你说一说,中土大陆至今已有百万年历史,没有战争、休养生息,为何还没有人满为患?”
兰不远嘴角直抽:“你别告诉我就因为这亚魔。”
昆池笑了下:“是,也不是。世间万物,芸芸众生,自有天道制衡,疾病如是,亚魔如是。正因为有成住坏灭,才能生生不息。”
兰不远拂袖而起:“说来说去说这么玄乎,其实意思就是袖手旁观就对了。要灭这亚魔,就是逆天而行?昆池师傅,你这修的是什么道啊!”
“无上大道。”昆池肃容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兰不远挑挑眉:“昆池师傅,我给你讲个邻居二狗子的故事吧。”
不待昆池答话,兰不远自顾自说了起来:“二狗子今年三岁,他特别喜欢撒尿和泥巴玩。这一日,二狗子见到他爹进了隔壁刘寡妇的屋,二狗子听到里面一直传来乐呵声,他爹在里头直喊痛快,于是也想像他爹那样,和刘寡妇玩痛快的游戏。后来二狗子找了刘寡妇,刘寡妇就笑他说,‘你一个玩泥巴的小娃,还想玩大人的乐子?!’,昆池师傅,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昆池面色发黑,眼角直抽抽:“不知道。”
“后来,这二狗子就不玩泥巴了。他以为只要他不玩泥巴,就能到刘寡妇屋里玩去呢。”兰不远站了起来,拉了拉衣角,“昆池师傅,你觉得你是圣人,还是二狗子?”
昆池呆若木鸡。
他竟然找不到任何一个字,来反驳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兰不远。
以百姓为刍狗,自己便是圣人了?这种想法,和二狗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兰不远走到木门外时,听到里头传来昆池的声音:“火。它们变成黑水的时候,怕火。”
兰不远脚下一顿,微笑着离开。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各处。
没过几天,便有个钱庄的掌柜四处讲述他死里逃生的经过夜里睡觉时,突然感觉脚踝被人捏住,然后就有冰冷的东西从他脚底往身体里面钻,他摔到床下,想起官家的话,便挣扎着摸到油灯,往变黑的双脚上淋了灯油,狠心点上火。没想到,火焰焚身,居然一点儿都不痛,因为那火焰全被黑水吸引过去,一瞬间就把黑水从他身体内逼了出去,在地上“吱吱”叫着化成了一小滩糊糊。
这事儿一传开,很快,四处都传来差不多的消息,人心大大振奋起来。
但兰不远心情似乎不大好。
她已连续从五彩妖丹中抽取融合了几波妖力,如今已踏在了结丹的门槛上。
旁人结丹的过程,便是将体内所有灵气以特殊法诀凝于丹田之中风险有三。
其一,若是根基不牢固,如此庞大的灵气冲击之下,丹田爆裂,身死道消。
其二,若是灵气不足,后继无力,丹田之中便会结成介于液态和固态之间的畸丹,从此修真无望。
其三,便是那“破妄还真”的凶险结丹幻境了,一着不慎,极有可能损了神魂,成为废人。
兰不远丝毫不担心自己根基不牢固或是灵气不足这种小事,对那结丹幻境,她也不甚在意。
这日,兰不远唤来沈映泉和武红牧。
“五人同行一人非人,你们怎么看?”问的还是她在昆池处没有得到答案的问题。
武红牧目露不解:“这句话有些耳熟?”
沈映泉微讶:“难道不是指孙天喜?”
兰不远叹了一叹:“阿牧,这是我们五人进离宗那一日,昆池让你带来的话。”
武红牧恍然大悟,她反应比沈映泉更快:“卓景也不是人,所以那是一句废话。”
兰不远笑了笑:“是废话就好了。”
“什么意思?”
“大师兄……”兰不远看向沈映泉,“你千万不要激动,我觉得你也不是人。”
沈映泉脸皮直抽。
武红牧“铮”一声拔出长剑,架在了沈映泉颈间。
“阿牧!牧!冷静!冷静!”兰不远被她的雷厉风行噎了下,“不管是不是人,大师兄都是自己人!”
武红牧收回了剑。
沈映泉无语凝噎。
“大师兄是龙。”兰不远掷地有声。
“龙?”武红牧挑了下眉,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沈映泉被盯得十分尴尬:“那个……”
兰不远抬了抬手:“别,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而是,我觉得大师兄曾经说过的话,非常有道理。”
沈映泉头皮一麻,心中顿时涌起无边阴影总觉得自己无意之间,送了许多话柄、黑料,捏在兰不远手里,她三不五时就会拿出来抖一抖。
兰不远并没有留意到沈映泉的恐惧,径自说道:“大师兄曾说,五人同行一人非人有两种解释。第一种,五人同行,一人非人。第二种,五人同行,一人、非人。如今我们五个人中,已知道不是人的,一个是孙天喜,他是蛇,一个是卓景,他是亚魔,另一个是大师兄,他姑且算是龙……”
她没再继续说话,只探究地望着对面二人。
冷了片刻,武红牧淡声问:“你和黄舒,还有一个不是人?”
第246章 我信他
沈映泉直勾勾地望着兰不远,目光十分不解。
她不是妖王么?这一次,是真的要摊牌了?
兰不远摊了摊手:“我现在倒很希望我不是人。因为就算我不是人,也不会为祸苍生什么的大师兄,你的眼神为什么这么奇怪?”
“啊,啊?没,没。”沈映泉低下头去。
“……你莫非觉得我不是人?!”
沈映泉觉得自己实在是受够了!他衡量一番,觉得兰不远既然认为自己是龙,那应当是把自己当作同类的,倒不如借此机会摊开了说话!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了头来:“难道你不是乌龟吗?”
武红牧一脸怪异地望着他们二人,似乎憋着笑。
兰不远惊呆了。
呆了许久,她指着自己的鼻子,难以置信地问:“我、乌龟?我哪里像龟了?”
沈映泉破罐子破摔:“你不是受了天劫么?在青陵山杀死妖蛇的难道不是你么?”
兰不远哭笑不得:“怎么会……有这样的误会?我哪里像龟了我?雷劈我,是因为……我被那老王八坑了啊!”
沈映泉怔了半天,终于回过味来:“所以,你让我去抓来的乌龟……才是真正的妖王?!就是你养的那只龟?!”
想起那只被他抓在手里,四肢乱刨的老龟,沈映泉心乱如麻。
“对,它就是救了云香公主那个老头儿!”兰不远道,“我记得和你说过的啊!他就是一只老王八,尽管埋汰他!”
沈映泉想起自己当真当面损了那老头儿一番,顿时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他忍不住挣扎道:“那……妖王为何听命于你……”
“他哪有听命于我?”兰不远摆了摆手,“他被镇妖铃束了而已。”
沈映泉两眼发黑:“……总不是敌人罢?”
“或许。”兰不远道,“不用担心,我们这儿没什么值得他图谋的。”
沈映泉无语长叹。
武红牧打破了沉寂:“那么,黄舒不是人?兰,你是要我去杀他么?”
沈映泉震惊地抬起了眼睛。
兰不远急忙摇头,生怕迟了一瞬,武红牧便冲出去了。
“我觉得黄舒不是坏人,但无论如何也得留个心眼。”她点了点桌面,“和你们说这些,是因为我要结丹了,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从破妄境出来,我需要你们帮我护法,还有就是……留神着黄舒。”
“为何不先确定他是什么,你再去结丹?”武红牧皱起眉。
“如果确定了,却不敌,怎么办?”兰不远幽幽一叹,“我不想逼迫他,我希望有朝一日,黄舒能自己告诉我,他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武红牧敲了敲桌面:“可是这一切的基础,是五人同行一人非人那句话你确定那句话准确无误,且一定是那个意思?”
“是。”兰不远笃定道。
有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那句话是武红牧说的“你就那么相信无道”?
‘是,我信他。’兰不远心想。
有些秘密只能埋在心里。她不是信不过面前的两个人,但她已经知道这个世上有许多现在的她无法理解的神通,她不能确定说出口的话,会不会被某个人、某些人用神异的手段听去。
五人同行一人非人,这句话怎样看也不像是从玉蟾宫那些家伙嘴里吐出来的。倒更像无道的作风。
而昆池被无道所伤,看似必然,实则其中大有深意。
伤得太是时候了。
所以……昆池很有可能是个……内鬼。无道安插在玉蟾宫的内鬼。
“想要利用我,便要作好反被我利用的准备。”兰不远狡诈地笑了。
武红牧和沈映泉看到她这个笑,不禁对那个“利用她”的家伙抱以了深深的同情。
“对了,”兰不远敲了敲桌面,“七光印不是神器。连残破的神器也不是,它只是一件法器,被无道用幽冥气加持过的法器通俗点说,便是无道开过光的法器。”
沈映泉和武红牧嘴角一抽:“你这个说法……很贴切。”
“如果我没猜错,北漠还藏着一件神器。”兰不远叹息道,“要做的事情太多,分身乏术!”
“为何不考虑先取神器?”武红牧皱眉。
“还是那句话,我怕实力不够。”兰不远烦恼地道,“我想,那蜃兽被压制,无法发挥出真正的实力,便是因为那件神器如果真有那么一件神器的话。”
武红牧更加不解:“你那个招式威力极大,你不必妄自菲薄。那蜃兽未必是被压制,或许本就如此。”
兰不远摇头:“你若是亲眼看见青陵山二王之战,便不会这样想了。妖王的实力不是那样的,更何况那玩意实力只会在妖王之上丹成人身,修为限制了我的想象力啊……”
“那和神器也未必有关?”
“的确没有必然的联系不过……”兰不远心中暗暗想,无道既然让她去北风寻找什么东西,那一定是非常厉害的东西才对,七光印这种他开过光的东西……不至于。
见她不愿再说,武红牧也不问了。
“好,现在便为你护法么?”
兰不远摇摇头:“得找个更加安全的地方,我怕小师叔痴心不改,定要来寻我。还有就是,天道宗恐怕还会来人!”
武红牧疑惑:“薛无常被无道吓退,又怎么还会来人?”
兰不远高深莫测地笑了:“阿牧,人心险恶。”
“行。”武红牧道,“我有一处好地方,绝对无人知晓。便让沈映泉给你护法,我留在这里,解决天道宗的麻烦。若是卓景出现,恐怕也只有我能与之一战。”
沈映泉亦是点了点头:“我也正好潜心修炼一番,实力不济,想做些什么也是有心无力。”
三人连夜出发,武红牧御剑,将他二人带到接近云洲的一处沼泽里。
“果然……是个……好地方。”
沼泽边上,有一条野兽拱开的通道,通至沼泽底下的宽敞泥窟。
武红牧将他二人送入泥窟,封住了通道入口。
兰不远取出夜明珠,嵌在四面泥壁上。
这里有许多剑痕,能看得出来曾有人经年累月在这地下洞窟苦炼剑术。
第247章 天道宗
沈映泉远遁闭关之时,他曾经的未婚妻子许云柔正要迈出重要的一步。
数日前,薛无常驾着光鹤,将她带回了望京天道宗中土大陆所有修士心中的圣地。
薛无常随身带着大把灵丹妙药,每每许云柔有些不胜高空的风力,他便会喂她吃上一粒,抵达望京时,许云柔已感觉到修为暴涨,筑基近在眼前了!
薛无常把她扔在郊外一处农舍,收起光鹤,便向着巨大的白色城池走去。
“前、前辈……薛前辈……您不带我回去么?”许云柔楚楚可怜地问。
这些日子,薛无常对她颇为照顾,许云柔已经以为薛无常打算替薛临观收下她,不料他竟然把她随意地扔下了。
薛无常哈哈大笑:“这里便是外门了!”他指了指高大的白色城池,“进了门,便是内门。”
许云柔惊得说不出话来。
在高空中,她曾俯瞰过这座白色巨城它如同一张纯白的毯,铺过山岭、铺过平原、铺向望不到头的远方,几条河流从中淌过,如同点缀在巨毯之上的细小纹路。
但许云柔见过其中一条河说是江更加确切,它宽逾百丈,奔腾咆哮。
望京,天道宗之大,叫人难以想像!
抵得上半个大庆了!
于是许云柔安心地住了下来。定睛细看时,才发现这处屋舍颇合她的心意,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想来天道宗对弟子们带回来的道侣是颇为照顾的。
屋门外,竹篱圈起一处小院子,种着些许云柔从未见过的花草。
花朵硕大,一望便知道不俗。
盖屋的竹也非凡物,无比青翠坚硬,许云柔试着用指甲划了划,竟不留下丝毫印痕。
而屋中用具材质皆为上品,桌面上放着一只赤檀木的盒子,里头整整齐齐放了五枚真正的绿灵晶。
眼前的一切让许云柔对卖叔求荣这件事情再无半点愧疚。
“叔父不是总说,他最大的心愿便是我过得好么?如今我过得好了,他若是不高兴,便是他虚伪。我又何必为一个虚伪的人难受?”她抚过装盛绿灵晶的赤檀木盒,唇角浮起一抹微笑。
许云柔很快就成功筑了基,也结交了左邻右舍。
住在这附近的,大部分都是天巡使们带回来的道侣,有的天巡使带回来许多道侣。天巡使隔一段时日回宗复命时,她们就会被召进内城去,出来时神色疲倦,但总是能拿回来许多奇珍异宝、灵丹妙药。
许云柔颇为不屑如此行径,与青楼的女妓又有什么区别?!
尤其是那些数个“道侣”侍奉同一人的,每次城内来人传唤,个个花枝招展站在竹篱前,点中的眉开眼笑,没点中的酸言酸语,更是叫许云柔瞧不起。
旁人问起她的身份,她每每轻描淡写:“我只是一个凭本事进入天道宗的外门弟子而已,和姐姐们没得比的。”
邻居们先是不信,但日子久了,的确不见有人召幸她,对她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以她的姿色,若说没人看得上,倒也绝无可能。明明可以靠着身体上位,却不愿意那么做,真不知道该说她傻还是说她傻。
“假清高。”她们的语气有些酸不溜秋。
但每当她们从内门回来,捧着那些压得人直不起腰的丹药宝贝,她们对许云柔便只剩下同情了。
许云柔一直是不屑的,直到有一回,她一向看不上眼的、住在她东面那个叫做许小冰的女子给她送来一粒丹药,说这是百经丹,她的道侣听说她隔壁新来了位同姓许的本家,便让她带了点小礼物过来。
许云柔淡笑着拒绝了。
许小冰十分遗憾:“那算了。我也知道你是个清高的性子,不屑嗟来之食那便便宜我了!”
“是你应得的。”许云柔笑得如同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女。
许小冰点头道:“你这样的心性,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这百经丹可是五品灵丹哪!其中灵力堪比蓝灵晶,且容易吸收,没有半点风险。你的眼中当真是没有外物的!这一次我若是成功结丹了,第一个要谢的便是你!”
许云柔一口心头血涌上了喉头差点噎死,心中大骂这许小冰阴险!这等好东西,故意说成是“小礼物”,便是等着自己拒绝吧!自己拒绝了,她悄悄昧下也就罢了,还要故意说出来气人!
果然,许小冰媚笑着补刀:“哎呀,我还不知道你么,最不屑这些身外之物了。”
许云柔冷笑两声,端起了茶盏。
直到许小冰回到她自己的屋中,许云柔还能听到她愉快的大笑声。
经历此事,许云柔终于知道自己鄙视了这么久的“女妓”们,究竟获得的是什么样的报酬!
而且……这个和许多人共侍一人的许小冰,居然已经快结丹了!这叫许云柔如何咽得下气去!
外门弟子想要进入内门,最基本的条件便是结丹许云柔难以想像,这座铺天盖地的城池里,竟然住满了结丹修士?!
这一日,许云柔等来了一个机会。
还是那个许小冰,她不甘不愿地找上了门来,说她的道侣想要再收一名女子,问许云柔有没有这个意向,只要她点头,当日便可以进内门去侍奉一夜。
许云柔原本担心这许小冰戏耍自己,但许小冰下一句话叫她打消了顾虑。
许小冰道:“你不答应也好,我那位夫君,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你看我每一次出来,都要扔掉小半条性命!他便是想钟情我一人,我也是不能答应的,你看我有这么多姐妹,我却从来不嫉妒,便是因为我也不爱去侍奉他,巴不得多些人,少轮到我几次真的是很要命,每次都要歇上许久,身体和修为才能回复得过来。”
有这句话,许云柔便知道这事九成九是真的。
若是想要戏耍自己,就不会说这样酸溜溜的话,想让自己知难而退了。
许小冰死死盯住她,恨不得直接替她说出拒绝二字。
许云柔心中暗笑不止她凭本事挣来的机会,为什么要拒绝?
第248章 小书生
对于许小冰的道侣,许云柔早已从侧面了解到很多情况。
那位道号琳琅君,修为乃是结丹大圆满,职位是天巡使西南总使,在天道宗也算得是位高权重,且有一样得天独厚的便利条件整个西南部无论是发现遗迹秘藏或是隐匿的妖兽,都必须上报给他,由他来统筹安排,所获战利品也由他来分配,是就地分发给参与的弟子,还是上交宗部,去留都由他来决定。
换言之,大陆四分之一的宝贝都要经过他的手,这其中的油水自不必说。西南、西北、东南、东北四座天巡总使,向来是换人最快的,天道宗纠察院每日收到的弹劾简子,十有**是弹劾天巡总使们。大把的眼睛死死盯着,就等任上那几位失足落马,譬如东北总使,开春至今已换了三位了!但这位琳琅君坐镇西南总使一职二百余年,稳如泰山,可见这是一个长袖善舞,且来头很大的家伙。
他的道侣很多,连许小冰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个他出手阔绰,便是长久未被召幸的道侣,也能得到他定期送出来的“小礼物”,所以他麾下这些女子算是安分,极少闹出争风呷醋的事情。
这是一个极好的去处!
许小冰曾在炫耀时漏了口风琳琅君早已可以冲击元婴了!但一旦晋级元婴,就得卸任天巡总使一职,进入长老院,琳琅君自然舍不得扔下这肥差。如今琳琅君结丹二百四十余年,他故意将修为压制在结丹期,直到结丹期三百年寿限将尽才会选择晋级元婴。也就是说,未来五十来年之中,无论灵石灵晶还是提升修为的丹药,琳琅君都是用不上的。
住在外门的道侣们最为心心念念的是什么?自然是迅速提升修为,进入内门去了!
如此,琳琅君可谓最佳的佳偶,没有之一便是跟了宗主,在提升修为的资源上,出手未必就有他阔绰。且这琳琅二字念起来朗朗上口,修士往往人如其名,譬如薛无常,道号便是顽童君。琳琅寓意美好,这位琳琅君,外貌应当是很出众的。
许云柔早已悄悄地出手了。
每次琳琅君座下道童出来传唤许小冰等人时,许云柔总会打扮得清纯似水,不经意地在竹篱后面弄花拂风。不知不觉,这位“神仙姐姐”便刻进了琳琅君贴身道童的心坎里。
如许云柔所料,少年情窦初开,忍不住就将心中美好的幻梦吐露给了周遭的人。
不经意间,琳琅君发现座下童子们都抢着往外院跑,稍一打听,便知道外院来了位清水芙蓉般的俏佳人。再一打听,正巧就是住在许小冰隔壁,曾经拒绝了自己送出的百经丹的那一位。
琳琅君意动了。
他故意让许小冰去对许云柔说那番话,此刻的他,已亲身来到许云柔的竹篱外,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
便听到许云柔温柔坚定的声音:“世间女子,谁不想觅得良人,与之心心相印、百首不离?既是良人,我与他,必先以眼悦之,再以心知之,才能以命托之。琳琅君的美意,许云柔心领了,只是缘份未到……”
许小冰笑得没了眼睛。她又不傻,这种话哪里会转告琳琅君知道?回头只一句“许云柔拒绝了”,谁也挑不出错来。
许云柔将她的得意尽收眼底,心中冷笑一声早已留神着四周的气机波动,竹篱外分明已来了个厉害角色,不是琳琅君还能是谁?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拒绝的。”许小冰娇笑道,“你这样高傲的人儿,怎么能容忍与旁人共侍一夫?行了!我知道你的心意,这便替你去回了他!”
“嗯,”许云柔轻声道,“其实我已心有所感,此生良人,定是不远了。”
这声音柔柔糯糯,就连许小冰听着,心底也酥了一酥。
外头的琳琅君更是双腿一软,还未见着许云柔长什么样,心中已将她划到了花和月的那一堆里。
“你的良人,舍我其谁?”琳琅君喃喃道。
他眼珠一转,兴冲冲地回了内门去。
许云柔打发了许小冰,到院中弄了会儿花草,却再也感应不到那个强大的气机了。她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莫非,弄巧成拙了?这位琳琅君莫非是个糙人,只喜欢直来直去?!这么一想,当真是悔青了肠子。
忽然,她心底一凉。会不会琳琅君其实已经知道了她是薛临观的道侣?
正在胡思乱想时,隔着竹篱,来了位问路的书生。
许云柔一抬眼睛,便见这位书生一身青衫,头顶青色方巾,身后背一竹筐,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竹筒,眉毛弯弯,双眼明亮,琼鼻红唇,面容白皙。
书生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小生昨夜观星象,见有一颗明亮的红星,缓缓沉向西面,我循星而来,至此去路已断请问姑娘,此是何地?姑娘是否星宿下凡?”
这里虽然是天道宗外门,又岂是凡夫俗子走得进来的地方?
许云柔心头一阵猛跳,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她施了一礼,温声回道:“这里是天道宗外门弟子的住处,公子你不能久留,我这便引你出去吧。”
书生轻轻挑起俊秀的弯眉:“姑娘难道不担心我是坏人?”
许云柔推开竹门,款款走到他的身边,道:“顽石与美玉,我还是分得清的随我来罢。”
一缕幽香扑到书生鼻尖,他嗅了一嗅,眸光轻轻一闪,不动声色跟在后头。
许云柔引着他,行出百余丈,仍在外门之内。
书生知道再走下去要露馅儿了,便唤道:“小娘子。容我冒昧问一句,你是不是曾有过姻缘?”
许云柔的心重重一沉他发现了什么?怎么发现的?
又一想,琳琅君游戏花丛阅人无数,对女子又极上心,恐怕是瞒不过的。于是转回身去,正色道:“确实有过。”
书生似乎并不怎么在意:“那如今呢?”
许云柔温柔一笑:“他想要杀妻证道。”
“哦?”
许云柔敛去表情:“被我杀了。”
书生放声大笑,目光中满是欣赏。
第249章 许小冰
许云柔似乎谈兴大发,冲着书生温柔地笑了下:“一位天巡使正好撞见,觉得我心性颇佳,便替我担保,让我进入天道宗成为外门弟子。”
书生眯了眯眼睛如此,不就是道侣?
许云柔叹道:“可惜刚传了消息回宗,他就被赵成运杀害了,我甚至已经不记得这位好心人长什么模样。”
她抬起头,对着天空眨了眨眼睛。
书生笑了:“未必是好心,说不得是对你有什么企图。”
“不会的!”许云柔知道剖白的机会来了,急急道,“那位薛天巡使就连我的衣角也不曾碰一碰。死者为大,莫再说这些不敬的话。”
书生满意地点了点头:“都是天意。”
他目光灼灼,落在许云柔桃花般的脸颊上。
许云柔的脸更红了。
书生忽地笑道:“我曾听人说,会脸红的姑娘,都不是小姑娘了。”
许云柔剜他一眼:“会调笑女子的书生,都不是正经书生。”
“非也非也。”书生眉毛弯成了半圆,“知风知月,至情至性,那才是真正的知书人。佳人是这世间最难读懂的书,我欲以心相知,不知佳人可愿让我略窥一二?”
许云柔转身就走:“快走,你不能在此久留。”
书生跺了跺脚,笑眯眯地追上去。
“久留又怎样?莫非这里都是吃人的妖怪?”
许云柔心中窃喜,知道自己对许小冰说的话已被此人尽数听去。他既然扮成书生前来,定是十分意动,所以此刻便是欲擒故纵的时候了,要让他心如猫抓,求而不得,才会忽略掉自己身上的不足之处。
“此地乃是修真圣地。”许云柔正色道,“书生你莫要再口吐妄言,以免引来祸事和你说了那么多,我已是犯错了。”
“不会。谁敢说你错。”书生淡淡一笑,身上自有一派威严。
说话间,二人终于走到了竹舍稀少处。
“你自己走吧,我得回去了。”许云柔也不留恋,转身就走。
“哎”
许云柔半侧身子,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见书生向她伸出一只手,嘴巴半张,模样甚是可爱。
她将脸上的笑容补齐,眼波一转,叫书生看到了一半。
琳琅君回到府上,辗转反侧。
临别那一眼,当真是叫他尝到了勾魂夺魄的滋味。
多少年没有遇到这样的女子了!他又急,又不急。
他知道眼下这一段,才是男女之间最有意趣的一段,过去了,就再也寻不回来了。
不急,不急……
想要女人,随便叫一个来便是了。
于是他让道童传来了许小冰。
许小冰匆匆踏出来,伏在了地上,哀哀凄凄道:“郎君!我已将你的好意转告给了许云柔,谁知道她是个不知好歹的,竟然、竟然拒绝了郎君!是我办事不力……我……”
她偷偷抬起眼睛,见坐在黑木雕花巨榻上的男人面如满月,神色平静。
“知道了。过来侍候吧。”
这夜,许小冰使尽浑身解数也没能让琳琅君畅快。
琳琅君似乎有心事……许小冰暗暗地想,恐怕是东南部那未出世的神器,叫郎君心中惦记了,可是惦记也没用,东南那位新上任的总使闭月君颇得上面喜欢,传闻闭月君游走在三位元婴长老之间,受宠得不得了,东南,琳琅君是插不进去了。
神器……啧,若是能得到神器……许小冰跪在琳琅君身下想入非非,手上不自觉地重了些。
“嘶”琳琅君乍然吃痛,一脚踹在许小冰胸间,把她踹得口吐鲜血。
“郎君我错了!我错了!”许小冰不顾满口血污,扑过来搂住他的腿。
琳琅君正要再踢,忽然笑了:“那你明天再替我跑一趟,告诉许云柔,她若是不答应我,便滚出外门去!”
许小冰一惊,又一喜:“是!”
那个狐媚子,留着总是个祸患!许小冰眸光闪烁,不顾胸口刺痛,心中爽快地盘算起来。
次日一早,许小冰头一次主动告辞,匆匆离开了内门。
许云柔正在猜测琳琅君今日要用什么借口前来,便看见牙缝里沾着血的许小冰神色匆匆地赶了过来。
“云柔,不好了!我将你昨日的话转告给了郎君,他勃然大怒,让我们两个都滚出外门……嘤嘤嘤……”
许云柔一怔。
“你说这可如何是好?云柔,要不你去好好求一求郎君,给他下跪,给他磕头,求他收回成命吧!”许小冰泣不成声,“你看,他还打了我……你和他好好说一说,行不行,就说你昨日是猪油蒙了心,没想清楚才会说出那些鬼话……虽然不一定有用,但试一试总好过被直接赶走啊!”
她刻意误导许云柔,想要许云柔以为琳琅君说她昨日说的是鬼话,又以为这琳琅君是个丝毫不懂怜香惜玉的糙人。换了谁,遇到这种事情恐怕都只想卷铺盖逃了吧。
“云柔你说话呀你若是抹不下脸去求饶,我这便去收拾东西了。”许小冰打量着许云柔,心中暗暗地啐了下,想道,‘就这假清高的模样,能去求饶,我还不信了。’
许云柔心中有些起疑,不知道琳琅君这玩的又是哪一出?
“云柔你不是吓傻了吧你也别太担心,我修为怎么说也是筑基大圆满了,到了外面,也能稍微照应你。”自然是寻个无人角落杀了,再回来继续过美滋滋的日子。
许云柔终于开口了:“琳琅君虽是西南总使,却也没有权利随意赶走外门弟子吧?我就在这里等着他,看他究竟有什么道理!”
许小冰也不气。琳琅君说的是“若她不答应便滚出外门去”,如今许云柔可不就是不答应了?
她自问这趟差使办得很漂亮,根本挑不出半点错处来。只等着琳琅君下次传唤时,告诉他许云柔再次拒绝了他就行。
许云柔话说得硬气,其实心里是有些发虚的。
“万一昨日那书生不是琳琅君,那该如何是好?”
正当她满心愁绪不得纾解时,书生上门了。
第250章 琳琅君
琳琅君再度扮成书生,来到许云柔的竹篱外。
许云柔见到他,双眼发红,也不顾男女有别,走上前来,推着他的胸膛,将他远远地推了开去。
“你又来做什么!快走!你快走!”
琳琅君叹道:“方才我已经听见了有人想要欺侮你,是也不是?”
许云柔别开了脸,两包眼泪坠下来:“既然听见了,还不赶紧离开!你活腻了么!”
琳琅君微笑道:“若不是遇见你,的确是活得有些腻了。”
他的声音清雅淡然,他的神情认真专注。
许云柔弄假成真,这一瞬间,心跳竟然乱了一乱,望着面前长身玉立的人,不禁想要倚靠上去眼前的人可不是尹金华、薛临观之辈能相比拟的,便是曾经的沈映泉,和实力雄厚的琳琅君相较亦如同鸡肋。
她望着他,目光渐渐痴了。
许云柔的变化琳琅君尽收眼底。
他愣了一愣,忽然觉得兴趣消失了一大半。原计划的那些细水长流的戏码,他一个也不想演了。
他原是要带着她“逃”到一处风景秀丽的地方,在那里盖一间木屋,读上几日书,再躲一躲“追杀”,增进彼此感情。但触到许云柔热切的目光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意兴阑珊,不想再浪费那些光阴了。
许云柔还不知道面前的男人突然就变了心她觉得自己十分了解男人,未到手之前,一定是咬着钩不会松口的。
但她没有料到的是,修为到了结丹大圆满,对肉身的掌控力已和元婴相仿不再被身体的原始欲ˉ望控制。
和筑基之后的辟谷类似,辟谷之后,口舌之欲会慢慢地淡下去。吃和不吃,只在自己一念之间,而不像未辟谷时,饿的时候见到美味佳肴恨不得把自己舌头都吞下去。
而结婴之后,对待男女之事,便如同辟谷之后对待食物可有可无。许多人会继续保持着这一习惯,但也只是保持着而已,无可无不可。
所以在琳琅君看来,得不得到许云柔的身体倒是其次,真正能吊住他胃口的,是得到她的爱慕。
许云柔以为未和他有亲密举动之前,自己掌握着绝对的主动,却不知一着不慎,已是满盘败相。
“我就是琳琅。”他说。
许云柔痴情的目光还落在他的脸上,一时有些错愕。
“跟不跟我,一句话。不必担心,就算不跟我,我也不会对你做什么琳琅向来不勉强任何人,也不会纠缠。”他的目光虽然依旧温柔,嘴角依旧噙着浅笑,但许云柔看得出来,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
“你”她只能用错愕来拖延时间,飞快地回忆自己方才哪里出错了。
幸好琳琅君的兴趣并非彻底消失,对她,他还算是有几分耐心。
他放下了背上的竹筐,双手交叉在腹前,平静地等待她的答复。
许云柔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自己哪里错了。
难道是因为他说出那句情话,而自己没有应答?可他又不是毛头小子,自己分明用眼神传情达意了啊!
“你真的是琳琅君?”她问。
“是。”
“你昨日故意捉弄我?我哪里错了,你为什么要说赶走我那种话?”她委屈地抱怨。
琳琅君知道她需要一个台阶来下,但他此刻一点都不想顺着她。
“没有为什么。”他说,“我是诚心想要收你为道侣,但我从来不会勉强女人。你是否需要时间来考虑?”
许云柔知道完了。一切回到了原点,眼下的情形和第一日答应了他,进入内门陪他过夜再无什么区别了。
她已不可能再做那个特别的女人,受到他特别的宠爱和呵护,甚至他能为了她赶走别的女人。
那么,现在的选择就简单明了了是接受他,和许小冰一样成为他的道侣之一,还是继续等待下一个有缘之人?
许云柔定定地望着面前玉树临风的琳琅君,她觉得自己不可能找到更好的男人了。
“我跟着你。”
她暗暗地想,或许还有机会翻盘。
琳琅君满意地走了。
他是君子,对自己的女人向来是很好的。
一个时辰之后,道童从内门匆匆赶来,给许云柔送来九粒四品灵丹。
许云柔心气稍平。
入夜时分,道童牵了马来接人。
未到城门下,许云柔就被蒙住了眼睛,直到被人引着送上琳琅君的床榻,才解开了束眼的黑绫。
这一夜,琳琅君还算温柔。但当许云柔重新被蒙上眼睛送出望京巨城时,她才发现体内的灵气仿佛不怎么听从调唤了,变得死气沉沉。数量虽未少,却像是伤了根本一样。
……被采补了?!
许云柔倒抽一口凉气,想起了许小冰说过的话侍寝之后,身体和修为都得恢复好一阵子。
琳琅君也未再召幸她。
许云柔明白了,琳琅君根本不是爱美色,而是用这种剑走偏锋的功法来修炼!因为他并没有直接攫取灵气,所以谁也无法给他扣上“双修采补”的罪名,女子们吃的是哑巴亏,根本说不出自己哪里受了他的侵害。
琳琅君的道童有好一阵子没有出现。
有消息灵通的“道侣”带来了小道消息琳琅君随两位元婴大能一道,灭杀邪修赵成运去了。但这一行还有个更重要的目的,那便是东南方向那件未出世的神器,琳琅君是西南总使,原是管不到东南部的宝贝,但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东南那位闭月君竟然也只能由他跟去。
许云柔心中一个咯噔。
那一日薛临观和昆池的话她听得清清楚楚。大庆分明有个使用幽冥气的真正邪修,叫无道,薛无常听到那个名字恨不得长翅膀飞走,若这一行是冲着那人去的……结丹大圆满的琳琅君为什么要这浑水?!
许云柔茫然无措时,薛无常躲在长老院中乐开了花。
外人不知道,如今天道宗元婴修士已有足足十五人,除了宗主和副宗主,其余十三人都在长老院这些人都瞧不起曾经是邪修的薛无常。
所以薛无常瞒下了无道在大庆这件事,只带回了北漠神器出世的消息,让他们上赶着去送死。
第251章 白无常
距离兰不远遁入泥沼之下修行、天道宗四位大能前往大庆,已有十余日。
大庆境内。
这一日,武红牧终于把卓景堵在了一间农舍,刺中一剑。农舍的男女主人此刻躺在二人中间,缓缓蠕动成型。
卓景的声音沉沉响起:“你为什么一定要穷追不舍?!难道就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蝼蚁?!武红牧,你看他们,难道不是如同蝼蚁?!你就为了他们?!杀我,你有什么好处么。”
武红牧拭去剑身上沾染的黑水,垂下一边眼睛斜他:“唯有杀戮,才能略为缓解我心中升腾之烈焰杀你,没有人会说我错了。所以杀你本身就是我要杀你的理由。”
若是兰不远在场,一定会被眼前这个杀气四溢的冷酷武红牧闪瞎眼睛。
卓景瞳孔一缩:“此话何意!”
武红牧淡淡地笑了:“莫非你看不出来?我嗜杀如命,却找不到那么多该死之人来杀。你可知道,我心中有多么痛苦?这种感觉,你不是应该很清楚么?只是你太放纵了。”
“……你,”卓景微退一步,看着面前神色冰冷得不像人类的大美人,他的脸色变了,“你……莫非你和我……是一样的?你……你是……”
“一样,也不一样。”武红牧负起手,“我们几个,都不一样。你们都选择了愚蠢的道路,而你,是其中最蠢的那一个。”
卓景瞳孔骤缩对方既然说出了这句话,那么她……
半晌,卓景笑了。
“哈!哈哈哈哈!”卓景笑得捧住了肚子,“蠢?我的本能是吞噬,你的本能是杀戮,谁比谁聪明?或者你认为是那个美其名曰‘传承’其实就是好淫的……”
“错了。我的本能并不是杀戮。”武红牧淡然打断了他,“是火。”
卓景面色剧变:“难怪你和我说那么多话便是在布置陷阱了!”
“是。既然你已无法控制自己,那就死吧。”武红牧说话时,地面开始泛红,丝丝缕缕的白汽从干裂的泥土地缝中钻出来,那两个变成黑水的农家夫妇只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就化成薄薄一点污物贴在地面。
卓景的脸色阴沉,但在他的脸上找不到惊恐或者绝望。
“我分身千万,杀我这一个,又有什么用?你难道不怕暴露了自己吗!”
“怪就怪你选错了路,给了我杀你的理由。”武红牧的眼睛变成了两团红色烈焰,“我会把你的化身一个一个揪出来,全部干掉。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玄武。”
“不你不能”
农舍被烈焰吞噬。
武红牧从烈焰中缓缓步出,她的皮肤不复存在,浑身包裹在火焰之中。
“又得长大一点了……”她轻轻叹息一声,烈焰之外,新的皮肉凝聚而成,将这一整团赤红的焰包裹在其中。
武红牧的身形略微变大了一些,她走出几步,神色恢复了平日的清冷。
她静静地等待着。
很快,农舍化成了焦土,一缕纯黑的烟雾混在滚滚浓烟中飘向半空。
武红牧拔地而起,剑尖凝出一枚火红朝日。
“果然是一具修出了玄武之力的分身!给我散!”
剑尖的朝日发出刺目之光,伴着世间最纯正的烈焰,袭向那缕意图逃窜的黑烟。
眼见那黑烟即将烟消云散。突然,半空中突兀地出现一只惨白的手,握住了武红牧的剑芒,轻轻向旁边一甩轰地一声,泥石飞溅,地面被轰出一条长约五丈,宽三尺,深三尺的沟壑,沟壑之中,野草的根须瞬间被烧焦,很快,点点火星熄灭在土缝之间。
另一只惨白的手捏住那缕黑烟,收进袖中。
一个身穿白袍,舌头吊在胸前的俊俏青年站到了武红牧身前。他抬头看了看武红牧,对二人不对等的身高十分不满,于是伸出一只手,抓住自己头上的尖角白帽缓缓往上提随着他手上的动作,他的脖颈慢慢被拉长,拉到只剩手腕般粗细的时候,他的脑袋终于和武红牧平齐了。
加上头顶的尖帽儿,他看上去比武红牧还要高出一个头。
他的舌头便只悬到喉结附近。
“朱雀,别来无恙啊!”长颈青年满意地打了个招呼。
武红牧眼也不眨:“我不是朱雀。”
“我知道,我知道。”长舌青年卷了卷舌头,那条舌头便在喉结附近快活地蹦了几下,“朱雀死了嘛!”
“打不打?不打我走了。”武红牧作势要走。
白衣青年捂住舌头笑了:“瞅你这个暴脾气!我有差使在身,走不走由不得我,得看你你若是要去寻玄武别的分身,我便只能跟着你了。”
“白无常君很闲吗?”
“呀!你竟然知道我。”白衣青年顿时来劲了,“如何得知的?世间是不是四处都流传着我的传说?”
武红牧掉头就走。
“站住!”他松开舌头,双手叉在腰间,傲然道,“有无魂魄,我一看便知,走,我来助你。”
武红牧定定看了他一会儿。
“看我作什么?”他晃了晃被细长的脖颈顶到半空的脑袋。
“无道是阎王?”武红牧没头没尾地问道。
白无常有些无语:“……不算吧。幽冥也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说了你也不懂,办正事吧。”
武红牧抱起胳膊:“我怎知帮你收集玄武之力后,你会不会把我也杀了?”
白无常连连摆手摇头:“我要玄武之力自有我的用途,我要你这火有何用?我要真带把火回幽冥,君上不得把我脑袋卸了?”
武红牧点了下头。
白无常惊奇地瞪起眼睛:“你居然不怀疑我?居然不怀疑我?你这只鸟还不赖。这世间最难相处的,果然是人了!对他们说真话,总是一千个不信一万个怀疑。反倒是那些天上掉馅饼的弥天大谎一骗一个准儿!”
“也未必。”武红牧淡淡一笑,“有一个人,就不会接天上的馅饼。”
“谁?”白无常满脸不服气。
武红牧将视线投向南边:“我的……朋友。”
兰不远还在研究泥壁上的划痕。
“师兄啊……这不对啊!”
沈映泉吐出一口浊气,睁开了眼睛:“师妹,你盯着这些剑痕已看了十数日,究竟有何不妥?”
兰不远见他接腔,愉快地蹦了过来,兴致勃勃地讲道:“我数出了每一道划痕。它们都属于同一个人,是阿牧的剑风。依照阿牧出剑的极限速度,每日算用一半的时间来练剑,她住在这里,至少……五百年了。”
第252章 结金丹
武红牧住在这里,至少……五百年了……
沈映泉有些无语:“你为什么会去数墙壁上的剑痕?”
兰不远惊奇地吊起了眼睛:“师兄你关心的怎么会是我?难道你不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吗?”
沈映泉点头道:“的确匪夷所思,但你会花上十数日去数剑痕,也匪夷所思。武红牧如今不在这里,而你在这里,所以我更关心你为什么做这件事情?”
“因为我必须确保身边没有亚魔。”兰不远神色微有黯然。
沈映泉神色一凛:“你会不会弄错了,这些剑痕,许多是重叠在一起的……”
兰不远眼角微微一抽,轻咳道:“所以我才说‘至少’……”
沈映泉意识到自己说了蠢话,恨不得重重往脑门上拍一巴掌。
“而且,”兰不远指着墙壁,“她一直在长大,但长得不是很规律。”
她抬平手臂:“你看,和我同样身高的这一段,剑痕最为密集,也就是说,她在这个身段停留了很久。师兄,你上青陵山也十几年了,小师叔有过变化吗?”
沈映泉细细思量片刻,倒抽一口凉气:“没有。”
兰不远叹息:“那你说阿牧是不是亚魔?”
“我……不知道。”沈映泉语声微涩。
“她为什么要让我们知道她的秘密呢?”兰不远一脸不解。
沈映泉嘴角抽了下,心想,除了你这个妖孽,谁会闲到花十数日去数墙壁上的划痕……
“罢了,想这些也没有用我先结个丹吧。”兰不远轻描淡写地说完,原地坐了下去。
沈映泉愣了小半刻钟,才反应过来她说的不是“我先吃个饭”或者“我先睡个觉”。
结个丹?
结丹?!
他瞪着面前睡着了一样的兰不远,半天,才恶狠狠吐出一口气,退开几步坐了,仔细留神着四周动静。
兰不远将心神沉入体内。
她知道自己结丹和旁人定是大大不同。旁人的丹田便如同心脏,经脉如同血脉,灵气循环周身,然后复归于丹田。但兰不远通身无处不丹田,灵气在体内的循环如同潮汐,只有潮起潮落,并不会归于某一处。
那该如何结丹?
让这沧海变成桑田,其中密密地布满了一粒粒金丹?这画面光是想一想,就叫兰不远从头顶难受到了足底。
一定不是这样的。
她将心神投入识海。
白色小火苗缓缓转动。
焰,源于此处。
心念一动,经脉之海腾起滔天巨浪,海天相接。兰不远催动识海中的白色火苗疾速旋转,纯白色的焰灵气突破了海天之间的壁障,向着火苗汇聚而去。
火苗之上,白光大炽。
它如同一个白色的光之漩涡,将铺天盖地的焰灵气吸入火焰中心。
融合了五彩妖丹之中的妖力,焰灵气已是介于固态与液态之间的凝实之气,很快,兰不远便感觉到了淡淡的阻力,除了最先涌入火苗那一波灵气之外,其余的灵气已被阻在了火苗周围的混沌之中,围绕着火苗疯狂地旋转起来,掀起阵阵无形的飓风,仿佛要将她的识海撕成碎片!
兰不远知道走对路子了。
常人结丹,便是将灵气聚于丹田,化气为液,凝液成丹。
她心一横,催动那个巨大的灵气漩涡,强行向火苗之中压去!
同时,将经脉之海中的灵气全部抽空,让那个巨型漩涡转动得更快,向中心施以更加庞大的压力。
神识之中,仿佛响起一声清脆的裂帛声,似乎有一层薄薄的屏障被打破,下一瞬,白色火苗蓦然壮大了一整圈,且有继续膨胀之势。
火苗与兰不远早已心念相通。她结个寻常的凝丹法印,将火苗重重一收。
一阵恐怖的灼烧之痛自神魂深处传来,兰不远的衣裳瞬间被冷汗打湿。
她屏息凝神,一心三用。
一边操纵火苗外的巨大灵气漩涡飞速旋转,在重压之下不断涌进火苗之中;一边强行压制火苗涨大,使得被吸入其中的灵气不断凝实;一边不断地欺骗自己“啊,这真是一点都不痛啊!”
痛楚不仅来源于识海中被摧残的白色火苗,还有干涸无比的经脉海床。
经脉是需要灵气温养的。
她的经脉网络无比庞大,且被五彩妖丹中的妖力肆意凌虐过,失了全部灵气之后,海床很快便开始龟裂了。
此刻的兰不远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应当留下薄薄一层灵气滋润经脉的。
但已经来不及了,现在停下来,只会结成一颗四不像的废丹,她不敢冒这个风险。
可若是不停,一旦经脉碎裂,后果亦是不堪设想!
便在此时,一股温和的、仿佛草木一般的、泛着淡淡青色的灵气自后心涌入。
当真是久旱逢甘霖!
兰不远没有分神去细想,感觉到经脉之海暂时无虞,便将心神整个沉入识海,催动灵气漩涡疯狂地完成凝丹这一过程。
灵气漩涡飞快地缩小了,尽数汇入白色火苗之中。
与此同时,兰不远全力压缩白色火苗,让其与灵气漩涡保持着同等的速率向内压缩。
这样作死的行为带来的后果就是疯狂的疼痛。
似乎快要触及她所能承受的底线了。
‘不可能。’兰不远心想,‘只要不晕,就凭疼痛,是不可能打败我的。’
心一横,将灵气压缩的速度加增了一倍。
那温和的青色灵气似乎有抚平痛苦的奇效,身上泛起些温暖痒意,像一根刚刚冒头的青草芽儿,一下一下拂在掌心。兰不远忍不住轻轻一吸后颈和后脑上漫过一阵温热,旋即便有什么把那温热的东西擦掉了。
经这事打岔,兰不远便没有闲心去理会那青色的灵气了。她继续压缩白色火苗,它已只剩原本千分之一大小,但光芒更盛。
灵气漩涡已缩成了原本的火苗大小,再有片刻,它就要消失了。
兰不远面临选择。
要么,不再压缩火苗,只将灵气尽数吸纳进去,正常成丹。
要么,将火苗压缩到极限,甚至消失,看看会不会发生什么可喜的变化。
当然也极可能是可怖的变故。
第253章 不破妄
在修行一事上,兰不远向来是撑死的那个胆大的。
她在心中“嘿”了一声,全神贯注,将灵气漩涡和白色火苗齐齐一收!
只听神识中传来一声轰鸣,漩涡的中心亮起一点耀眼至极的光。
说“一点”,其实也不甚准确。
它已然不是一个“点”,或者说,它是一个真正的“点”。
没有任何体积,不占据任何一点空间。
只知有一个点,却没有实体,无法捕捉连视线和心神,也无法捕捉它。
兰不远忽然感到天旋地转,神魂仿佛被拉长了,打着转,向着那一点中涌去。
“啊啊啊啊啊”
“啊?”
她眨了眨眼睛。
这是什么情况?
眼前白茫茫一片,是那种温和的、不具备任何侵略性的白光。
没有雾,但她一时看不清眼前的场景。
不对,她看清楚了。
她的视线,正正搁在一张粗糙的大木桌上。白光源于木桌上的一只白碗,碗里尖尖地堆着米饭,米饭冒着腾腾的热气。
兰不远很迷茫。
她一时想不起来自己来自何处。
潜意识里,她知道有一件很要紧很要紧的事,正等待着她去做,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是一件什么事,甚至想不起那是一件关于什么的事。
性命攸关?
别说笑了。
她懒洋洋地盯着面前的白米饭,有些犯困。
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这白米饭叫她提不起半点兴趣来。
……在等着什么呢?
她想转一转头,看看四周,但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止她这么做。
她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是一只提线木偶,正被丝线之后的那双手掌操控。
‘谁?谁在支配我的想法和行动?’
念头才模糊地冒头,就被另一个更加强大的意志压了下去。
‘鸡腿!’
‘再不给我买鸡腿吃,我就再也不理他们了!我讨厌他们!’
兰不远迟钝地转动着念头‘谁?讨厌谁?我在哪里?我是谁?他们又是谁?’
身后传来了细细碎碎的声音。
一个略有些尖锐的女声说道:“兰大志你也太窝囊了!半个月的新鲜菜,就换来两副鸡胸骨?!就这,你还美滋滋呢,美你个头呢美!远远等了半个月,哦,你就给她吃这个?你糊弄谁呢!拿去换!哦我知道了,白老三那个腌货,又叫那只狐狸精出来糊弄你了吧!嘿兰大志瞅瞅你这点出息!”
兰不远心中不自主地冒出来一个念头‘娘说得对!去换!换鸡腿儿!’
一个憨憨的男声辩道:“李秀兰你说什么呢?白三娘子没有糊弄我!她家仔仔生病了瘦得都没人样儿,得吃些好肉补补,她答应我下个月给我两个腿儿加翅膀!”
“呸!上个月怎么说的你忘啦?!啊?!上个月她老娘生病是吧?!这个月她儿子生病是吧?下个月她自个儿生病,你不得倒贴她几串铜板?!老娘看你是被那狐狸精迷了心窍了!啊?远远还不比她家那个瘦?!你咋就这么好欺负呢,你就不找找自己的原因?兰大志你这个、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嘶痛哎哎哎别揪我耳朵……”
“老娘我这就把这鸡胸扔那狐媚子脸上去!”
“别别别别别李秀兰你这样我还做人不做人了!我已经答应白三娘子了!街坊们都看着呢!”
兰不远心中同时涌起两个激烈的念头。
一个:‘不要鸡胸骨!’
另一个:‘不要鸡胸骨!’
一个:‘我要吃鸡腿!只吃鸡腿!’
另一个:‘鸡胸骨会划破内脏!会死!’
兰不远彻底清醒过来了。
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
‘就是这一次,就是这一次。锋利的鸡骨杀死了娘……不、这是过去的事情……我怎么回到过去了……我在做什么?我是在做梦吗?’
正迷茫时,身体突然往下坠落。
兰不远心一惊,发现自己正从一张大木椅上往下跳,落了地,迈开双腿往一张靛蓝色的布帘子上撞。
“要鸡腿!”她含浑不清地嚷道。
屋中站着一个头扎白汗巾的汉子和一个身穿粗布蓝袄的妇人,妇人正掐着细腰,指着汉子的鼻子骂。
‘爹、娘!’兰不远心里喊道。
眼泪涌上眼眶,一瞬间便不要钱地往下掉。
她有一千句一万句话要说,但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头脑中那个单纯而强大的意志主导着一切。
她尝试着抗拒,却徒劳无功。
但她很快就发现那个意志和她殊途同归。
于是她在意识中推波助澜,让那个意志磕磕绊绊地喊道:“不要!胸骨!不要胸骨!”
‘会死啊,会死啊!’
身穿粗布蓝袄的妇人当即把手指摁在了汉子鼻梁上:“听见没有听见没有!远远都急得说话了!你瞧瞧你兰大志办的什么事!闺女第一次开口讲话,说的就是这个?!啊?!”
“啊呀远远能说话了!”汉子激动得扯下了扎在头上的汗巾,一把将兰不远捞了起来,“远远,叫声爹!”
兰不远拼命地反抗着自己幼年的意志,零零碎碎地蹦着字儿:“鸡、骨!不!要!”
汉子哈哈大笑,用自己下巴上的硬胡碴扎兰不远的小嫩脸:“远远,远远!远远终于会讲话了!哈哈哈哈!”
兰不远被扎得非常不舒服。她心里想道,‘自己小时候竟然是个傻子吗?这都三四岁了,才开口学讲话?!’
“哎哟我的乖囡啊!”蓝袄妇人眼泪吧嗒往下掉,“从今往后,谁再敢说你是傻子,老娘撕了他的鸟嘴!”
兰不远心想,‘敢情以前说我是傻子您就忍啦?’
“嘿!秀兰,你看这样行不行,咱不是攒钱要买套新犁具嘛,干脆凑合再使使,把这钱拿去买俩鸡腿回来!咋样!”
“行行行行行,”妇人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眉梢眼角全是笑,“反正耕田又不是我!”
“嗳,我这就去!”他拎起草绳串起的两副鸡胸,“那这鸡胸我就给白三家还回去!”
兰不远疯狂地点头,点得眼泪乱甩。
‘还回去,还回去!只要死的不是娘……’
第254章 怎还真
蓝袄妇人冷笑一声,劈手夺过汉子手中的鸡胸:“可把你兰大志美的!怎么着?想拿老娘的东西去给那狐媚子卖好?”
“不是,李秀兰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呢?白三娘子身子骨弱,又不是她情愿的。街坊邻居,能帮衬帮衬点,能担待担待点,你别一天到晚小肚鸡肠的!做人大气些!啊?”
“兰大志你……”
汉子摆了摆手:“你这人啥都好,就是心气太小。你瞧瞧给远远取个名字,硬叫什么不远,还学人家文绉绉的‘父母在不远游’,整这些虚头巴脑的。要我说,就该叫兰富贵,要不兰发财也好啊!”
“不是你这都什么玩意啊!不远怎么了,不远哪里不好了!”
汉子挠了挠头:“意思不好!不吉利!听这意思,是不是得你我不在了,咱远远才能鹏程万里啊?”
“我呸!好你个兰大志,你满心满脑除了那狐媚子还有啥!哟?!要不是她儿子叫白鹏程,你还能晓得这词儿啦!”
兰不远这时才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
幼年时的她哪里会关心这个,此刻满心眼里都塞着鸡腿,嫌这两个人罗里吧嗦没个完。
她哭了。
“好了好了,不和你争了。带我们远远买鸡腿去喽!”汉子把兰不远托起来,骑在自己脖子上,抓住她垂在他胸前的两条小细腿儿,吆喝一声,“抱紧爹爹的大脑袋!”便兴冲冲往外面走。
“哎你”李秀兰话音未落,兰不远的脑门嘭一声磕在了门框上。
兰不远哭得十分畅快。
真好,她正想哭呢,机会一个接一个地来,真是瞌睡送枕头。
“兰大志你怎么当爹的!!!”李秀兰咆哮。
“哎哎哎不痛不痛不痛,远远乖远远不哭去买大鸡腿儿!”
兰不远还想哭,但主宰这具身体的人已经破涕为笑了:“要鸡腿!”
她骑在兰志肩膀上出了门,绕过门前大槐树时,兰不远突然感到一阵心惊,头皮凉嗖嗖地发麻。
刚巧,幼年的她似乎也有所感应,抬起头望了望槐树,哆嗦一下,哭了。
兰大志偏头一看,哎哟哎哟地叫着,掐着她的肋骨,把她从自己肩膀上托起来,缩了缩脖子,绕过头顶抱到胸前,笨拙地哄:“远远不怕远远不怕,鬼都是人变的,咱们死了以后,都要做鬼,没什么好怕的!”
兰不远哭得更欢腾了。
兰大志自说自话:“小娃儿还真能见着脏东西啊!我就没瞅着这树上有啥。”
兰不远无奈地在心里叹息。
“鸡腿!”兰不远突然止住了哭声,大叫。
不远处摆了一处油污的路边摊儿,上面排了一溜拔光了毛,白惨惨的肥鸡。
“哟!兰大哥啊!买鸡啊?这半只,算你二十个钱!”摊主急忙绕到前头招呼。
“要!要!”兰不远大喊。
兰大志直摆手,低声给兰不远说:“这二狗子心恁黑!白三家买去!鸡腿又大又便宜!”
父女二人转了五六个弯,街尾那儿摆了个摊,一个细腰细脖子的妇人正对着一盆水摆弄自己头上插的花儿。
“白三娘子!”兰大志威武地喊了声。
“大志哥呀!”妇人细声细气地回一句,慢吞吞扶着腰站了起来,“是不是又挨嫂子骂啦?都是我不好,说好了这次给你留鸡腿儿……”
“没事没事!鹏程的病要紧!”兰大志声气有些发软,“是,是这样,今儿个远远开口讲话了,就想要鸡腿……”
白三娘子泣不成声:“都是我不好,说好给你留的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大志哥!”
兰大志急得直摆手:“不不不,我带了钱来的,我买,不是要换!”
“啊,”白三娘子愣了下,当即操起菜刀,从摊子上拎起一只鸡斩下一条腿递过来,“喏!大志哥拿去吧,只算你二十个钱!不贵吧?”
“不贵,不贵!”兰大志的眼睛并没有往白三娘子身上看,低着头扒拉出一小捧铜钱拍在摊上,接过鸡腿逃也似的往家去。
兰不远觉得自己的智力受到了侮辱。
半只鸡二十个铜钱的二狗子心黑,一个鸡腿也二十个铜钱的白三娘子就便宜厚道?!
父女二人回到了家,李秀兰已经把两副鸡胸煮熟,白惨惨地用一只大花瓷碗盛了放在桌面正中间,熬了两碗汤,一碗摆在兰不远方才坐的椅子前面,另一碗放在正对着门的正位上。
兰大志对着厨房喊道:“秀兰,远远有鸡腿了,汤就给她伯吧!”说着,把桌面上了汤挪了个位置。
厨房门上挂的黑布帘“啪”一声开了,李秀兰在围裙上面擦着双手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就开骂:“你还管那个赌鬼去死!说不定都死在赌场里头了,还喝鸡汤,喝个鬼啊喝!”
话音未落,就见门口站了一个愣怔的人。
正是兰不远的大伯兰大勇。
“哥!”兰大志放下兰不远,脸色有些尴尬,“那个秀兰不是有心……”
兰大勇摆了摆手,转身走出了院子。
李秀兰也有些讪讪,声气低弱地嘟囔道:“你娘都一把年纪了,眼花手抖,还要几个时辰几个时辰给人家做针线活,不就为了他那一屁股赌债?你说说,咱俩要是哪个突然垮了,这个家可怎么撑哟……”
“说这些不吉利的干嘛。”兰大志也知道自己这个大哥实在不像话,叹一口气,用干叶子卷了草烟在灶窝里点着,蹲到院子门口去抽。
他的额头熏黑了一大块。
兰不远很想哭。她心想,‘要是爹还活着,我可以用焰灵气替他点草烟。’
幼年的兰不远蹲在了她爹身旁,双手托着腮帮子,望着屋外的大槐树。
突然,李秀兰手里拎着锅铲,怒气冲冲地杀出来了。
“一只鸡腿花了二十个钱!???”
兰大志手抖了下,声音飘忽:“今、今儿去迟了,都、都卖完了,我、我从别人手上买下来的……”
李秀兰胸脯重重地鼓了几下,眼角泛起一点亮光。
但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厨房去了。
兰不远听到一声浅浅的叹息。
第255章 不吃鸡
幼年的兰不远尾随她娘去了厨房。
她仰着头望着李秀兰的背。李秀兰用手背在脸上一直擦。
兰不远听见她小声在说:“我哪天要是死了,就遂了这对狗男女的心了。”
李秀兰转过身来看见了兰不远,戳着她的额头骂:“我怕是上辈子欠了你们姓兰的!”
兰不远哭了。
李秀兰心一软,蹲下来抱住她:“囡囡哟,兰大志那个杀千刀的怕是要扔下我们母女俩哟!你要好好看住你爹,不许他去找白三家那个狐狸精!他走到哪你都要跟到哪,记住了没!他要是跟那狐狸精跑了,你以后就再也吃不到鸡腿了!你看住了他,才有鸡腿吃,听见了没有!”
听到鸡腿,幼年的兰不远拼命点头。
得了女儿的保证,李秀兰松了口气,恨声道:“挂着小拖油瓶,我看你还能不能上天!”
兰不远直想抽嘴角。当着面就叫人小拖油瓶,当真是欺负她傻啊?
她又走到了外边,蹭到兰大志边上。
‘跟着爹才有鸡腿吃。’幼年兰不远心想。
巷子那一头,摇摇摆摆走来个细腰细脖子的人。
兰大志腾地站起来,双手在腰后擦了几擦,想往屋里躲。
“大志哥”
声音远远地飘过来,传进了院子里。李秀兰听到这声儿,像一只斗鸡似的,叉着腰炸着毛吊着眼,从厨房里蹬蹬蹬杀将出来,手里还握着把菜刀。
“哟,是白三娘子啊!”李秀兰一把将兰大志搡回了屋里,砰一声关上门,倚在门框上,瞪着妖娆走来的细长女人。
“怎么,收错钱了是吧?来还钱的?”李秀兰舞了下菜刀,“别,用不着!咱们家偶尔地接济一下贫苦的邻居,还是接济得起的!就是过来个乞丐,我家那口子都会给他舀碗汤喝喝。”
那白三娘子走到了近前:“嫂子!我就是怕你想岔了,这才特特赶过来一趟!大志哥年轻时候虽然到我家提过亲,但那都是哪年的旧事了,嫂子你就别一直放在心上,这样大志哥日子过得也不舒坦不是?”
李秀兰气得直哆嗦。
兰不远心想,‘莫非娘就是因为太生气,才会误吞下了鸡骨头?’
她冷眼瞅着这一幕,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不行。’兰不远心想,‘不能就这样看着,我要想办法从这个只知道鸡腿的傻小孩手里抢过身体的控制权才行!’
她尝试着沉静下心神。
很难。
脑袋里对鸡腿的渴望实在是太强烈了。
当真像是有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头脑里四处乱窜。
“呵,这不是小柳条儿吗?!”
正当李秀兰气得面皮赤红,说不出话来时,一个小短腿、身体四四方方的老太婆从后头冒了出来。
“小柳条儿,哎呀,在这儿说什么呢?你还有这闲心瞎晃呢?我刚从绣春楼做活计出来,见你家白三正被姑娘拉着,要进去吃花酒哩!”老太婆嘴皮子十分利索,一个字一个字清清脆脆地往外蹦,蹦到了白三娘子光洁的大脑门儿上。
白三娘子的脸顿时绿了,腰肢哐哐扭着,蹬蹬蹬就向外头冲。
兰不远欢快地叫了一声:“奶!”
“哟!小远远能开腔了!”老太婆推了李秀兰一把,“杵这做啥,吃饭!”
兰奶奶笑眯眯地抱起兰不远进了院子。
无论是幼年的兰不远还是如今的兰不远,心中最为亲近的都是兰奶奶。
兰奶奶落了座,望了眼桌面上的两碗油花不多的鸡汤,伸出两只手,一碗推给兰不远,一碗推给李秀兰。
“别给大勇留!老二,你们家不欠他的!”兰奶奶意味深长地望着兰大志,“你在这世上,一个欠了我,一个欠了你媳妇儿!至于其他人……你又不是佛菩萨,轮不着你普度众生!”
李秀兰眼眶微红,低下头去扒拉碗里的米饭。
人都说婆媳难相处,依李秀兰看,这兰大志啥都没有,就有个好妈!
兰奶奶眯着眼睛笑了笑,伸手抓了个鸡腿,凑到兰不远嘴边:“啊”
兰不远张开嘴,大口咬下去。
这滋味,这滋味……
趁兰不远认真地咀嚼时,兰奶奶把手收了回去,在她咬过的地方偷偷咬下一块肉。
李秀兰和兰大志相视一笑。
兰奶奶不答应了,挑起两副鸡胸骨,一副扔进兰大志碗里,另一副扔进李秀兰碗里。
“低头吃你们的!瞅啥瞅!”兰奶奶翻了个白眼儿。
“嗳”
“是,娘……”
兰不远大惊失色。
是了是了是了!往后一年,兰奶奶每天都在哭,哭自己害死了儿子和媳妇儿!正因为她给他们夹去的鸡架子……
“不不不不不不不!”兰不远拼命地挣扎。
也许是终于吃上了鸡腿,幼年的兰不远有些走神儿,被她成功夺过了身体的控制权。
“不要吃鸡!”她的声音稚嫩,口齿不清。
兰不远急了,越是急,这具身体越是不听从使唤。
“不要!吃!鸡!”
李秀兰和兰大志二人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儿。
他们放下了鸡胸骨,兰大志笑着对兰奶奶说:“娘,叫你偷吃远远的鸡,被逮到了吧!”
三个人放声大笑。
兰奶奶也不臊,用油汪汪的手指点了下兰不远的额头:“小器鬼!”
兰不远深深吸了几口气,见李秀兰又挟起鸡胸骨慢慢地啃,急得眼冒金星。
“娘,不,吃!”
李秀兰停下了动作,嘿地笑了:“这个你还小,吃不了!骨头太多,会划破你的小肚肠!”
“你,也会!”
“娘不会!”李秀兰笑着,又咬下一小块,在嘴里慢慢地啃。
兰不远不记得李秀兰究竟是怎样吞下了那块要了她性命的骨头。
这段记忆太模糊,她只记得很多血,很多很多,快要把她娘整个人都浮起来了……
她慢慢伸出手,抓住李秀兰的胳膊:“先,不,吃。”
“好啊。”李秀兰“噗”地吐出嘴里的鸡骨,放下了筷子。
兰不远心中大喜,爬到了李秀兰腿上。
“爹,也,不吃!”
“嗳,嗳!”
兰不远一指门外:“大黄,吃!”
一只大黄狗刚好探头探脑摸进院子。
第256章 彻骨寒
兰不远望着那只陪了她几年的大黄狗,心里默默地想,‘对不起大黄,为了救爹娘的性命,只能把骨头给你了,希望你细细地咬碎,不要吞到那块利骨……’
她收回目光。视线落到屋门旁边时,突然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兰不远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直觉告诉她,那里,有东西!
兰不远瞪大了眼睛,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门槛很破旧,木头蚀了,上面糊满了灰白的尘土,门框上挂着兰大志下地时戴的一顶破草帽,帽沿缺了几个口子,草梗子从完好的部位里直直刺出来。
不是说小孩子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吗?为什么她什么都看不见?
“给大黄吗?”兰奶奶晃了晃手中剩一半的鸡腿,“这个也给大黄?”
“给!”兰不远急急道。
“真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兰奶奶叹了口气,“可惜没生在好人家,要不然,得是个女菩萨嘞!”
李秀兰和兰大志摇着头笑。
李秀兰悄悄掩着口对兰大志说:“一定是我忘了搁盐,鸡腿不好吃。”
兰大志低沉地笑着。
四口人其乐融融。
“给大黄,给大黄!”兰大志挑起自己碗里的鸡胸骨,扔向院中。
兰不远紧张地盯住李秀兰那一副。
她此刻坐在李秀兰腿上,就算李秀兰要吃,她也会拼尽全力打掉她的鸡胸骨。
是要成功救回他们了吗?
已经发生的事情,真的还能改变吗?
这里……是哪里?!
脑海中突然传来一点刺痛。
那是一个“点”,不占据任何空间,没有任何位置的一个,“点”。
直觉告诉兰不远,只要她心念一动,便能从那个“点”中调出焰灵气来。
兰不远醍醐灌顶。
她正在结丹。
这里,便是被称为“破妄还真”的妄境!
她在这里……多久了?
她在破妄境中待的时间,恐怕已超过了数月前的武红牧!
这一瞬间,兰不远明白了。
如果她使用灵气,便会破妄还真,回到现实世界中去。
不是说结丹之时,会直面心底最深刻的恐惧吗?
是了,还能有什么比失去最亲的亲人更为恐怖?
这是否意味着,只要她不动用灵气,就可以在幻境中坚持很久很久……直到……三年之后老黄狗也离去?三年之后,她就真的失去所有了。
‘不,不对,我要改变这一切,我不会让悲剧发生。若是在这里度过平安喜乐的一生……’
兰不远心中激动不已。那是否意味着,她将结成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最纯粹,最恐怖的金丹?!
‘不对。’兰不远心神突然一凛。
三年之后,曾经的她将会失去一切。而三年之后,她亦必须回归现世,去面对玉蟾宫来客。
这是巧合?是宿命?还是……无道?
‘不能动用灵气。’兰不远心想,‘这里只是幻境,这一切都是幻觉,是不会再重来的过往,该发生的事情早已发生了,我只需要尽力而为就好。对,不动用灵气,绝不。’
便在此时,兰不远脊背上蹿起一股寒流,她感觉到莫名的恶意袭向她,不,袭向将她抱在怀里的李秀兰。
李秀兰正学着兰大志的样子,用筷子头挑起碗里的鸡骨架,要扔给院子里的老黄狗吃。
突然,有一股力量逼迫着她,让她调转了筷子,僵硬地把鸡骨架往嘴里送去!
兰不远感觉到李秀兰浑身紧绷,身体微微地颤抖,冷汗不断地渗出来。
她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兰大志和兰奶奶都只顾着看院中欢腾的老黄狗,并没有发现他们的媳妇儿李秀兰正惊恐地张大眼睛,不自觉地把鸡骨架往口里送去。
兰不远抬起胳膊,紧紧抱住了李秀兰拿筷子的手。
那股力量,并非三岁小儿能够抗衡。李秀兰惊恐地瞪着越来越近的鸡骨,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任何求救的声音!
直觉告诉兰不远,那只黑手的主人,就站在门边,站在兰大志挂在门框的草帽子下面!
‘攻击他……对,攻击他!’
‘结丹?还结个屁!’
‘妄境?坚持?时间?滚!’
兰不远心念一转,便要调取神识中的焰灵气,攻击门口那个看不见的东西,以及……已送到了李秀兰唇边的鸡胸骨!
方才还自以为是地想着绝不动用灵气,谁知见到李秀兰命悬一线时,一丝犹豫也没有,她就做出了抉择不,连抉择也没有!这种事,根本不需要抉择!哪怕她知道往事已不可改变,哪怕她清楚这里只是结丹的妄境,但要她眼睁睁看着亲人去死,那绝无可能!
兰不远身上气势爆涨。
她隐隐感觉到,位于门框边上那个看不见东西向她投来了注视。
兰不远狞笑着瞪了回去。
便在此时,所有的力气突然被抽走。
兰不远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也无法感应到任何灵气的痕迹。
她“哇”地大哭了起来。
“鸡!腿!”
她挣扎着跳到了地面,冲向院子里被老黄狗叼在嘴里的半根鸡腿。
“鸡!腿!哇!”
兰不远觉得自己成了一缕被玄冰封住的孤魂。
她被困在幼年的自己身体中,心中清楚地知道身后正在发生怎样惨烈的事情,但却无能为力。
她想要疯狂地在识海中搜寻火苗的踪迹,但此刻的她,连“识海”在哪里都无法感知到。
耳中已清楚地传来李秀兰痛楚的呻吟声,但那声音太弱,被她的嚎啕大哭声给盖了下去。
“不不啊!”
“谁?!是、谁?!”兰不远愤怒地哭喊。
她和幼年的她,再次说出了一样的话。
只不过一个想的是‘谁把我的鸡腿喂了狗?!’
另一个想的是‘谁杀了娘?!’
兰不远脑袋“嗡嗡”作响,在一片悲愤和迷茫中,听到身后传来了兰大志的哭喊:“远远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
兰奶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噎得打起了嗝。
“大、大夫!快,大志,去叫大夫啊!怕是骨头,刮了。”兰奶奶虽然打着嗝,思路却十分清晰,“告诉、大夫吞了鸡骨,看要带什么药!钱,我还有!”
“嗳!”兰大志全身都在颤抖,慌慌张张就要往外面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