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极之数
老龟佩服得五体投地:“虽然还没有试过,但听起来好像完全没问题。”
“雷电分离点不好找。”智者压着太阳穴,“它并不是固定的,但大体的模式不会变——我曾分析过山顶的雷电,颇花了一些时日。从我画的图中,应当能够看出来,这一点上,节奏与别处稍有不同。”
老龟和兰不远瞪着眼睛找了半天:“这不就是一个整齐的线球吗?”
智者有些烦恼:“我没有修为,无法与你们同去,只能教会你们寻找这一处分离点。”
兰不远突然眨了眨眼睛:“你有没有办法算出来,山顶上那个被雷劈的家伙修为到了什么程度?”
智者道:“我想过,只是我未曾修行,对于修行人的力量没有清晰的认知。若是你有办法向我展示每一阶的力量,也许我可以推算出你想要的结果。”他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别叫他们听到了。他们既然认为是天罚,便由着他们去。”
“嗯?”
智者道:“被妖邪困住等死,很叫人绝望不是吗?而若是天罚,上天有好生之德,多少总会给人留下活路。有信念在,情况总是会好一些。”
兰不远疑惑地歪了头:“你看着年纪并不大,是天生就比旁人聪明吗?”
智者神秘地眨了眨眼:“从前我只是个喜好数术的落榜秀才,教稚童习几个字骗得吃食的假先生。后来么……你猜。”
兰不远道:“那一定是因为出事之后,你凭借掌握的知识帮了人们很多,他们越来越依赖你,而你不能辜负他们的信任,便逼着自己,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到最好。”
智者认真地看了看兰不远,慢慢眨了下眼睛:“时势造英雄。既然被当成了英雄,那就只能赢。”
“可你差一点就放弃了。”
“我累了,”智者说,“我可以让别人毫无负担地吃肉,但我骗不了自己。为了生存,以正义之名行野兽之事,我可以骗别人,但自己却心如明镜。山上这一群人早已虎视眈眈,等待着我们最虚弱的时刻,我累了,与他们同归于尽是很好的办法,替族人解决了后顾之忧,我也能得解脱。算了不说这些!”
他站了起来,发髻上的白色小羽毛微微地颤动,他看起来意气风发:“来,向我展示修士的力量吧,我早已心痒难耐了!”
智者仔细地做了安排。
他要求兰不远照着山峰上的样子,用不同的修为荡出同样的黑色光环来。
“金丹以下灵气无法外放,”兰不远有些为难,“如果要弄出那样的效果来,我至多向你展示金丹初至金丹大圆满。”
智者摇了摇头:“我要的只是力量的大小。你既是金丹大圆满,灵气便能外放——从筑基初期的力量开始外放,直至你修为顶峰的力量。”
兰不远恍然大悟。
这个道理就好比小孩够不着高处的东西,而大人可以弯下腰,够着低处的东西。
二人到了山洞外,兰不远爬上一处小土包,让智者躲在她攻击的死角。
“开始了!”
雷声轰隆,兰不远专心地一阶一阶展示出修士拥有的力量。
从堪堪离体,直至荡到百丈开外。
智者抱着砚,飞快地沾了墨,在自己的衣裳上面写写画画。
收集完毕,他脚底生了风,瘦弱的身体呼地卷回洞中,把人左右一赶,在宽敞处疯狂地计算起来。
“是它,又是它!”不知过了多久,智者终于猛然站直了身体,兴奋地抓住了兰不远双肩,“我又抓住它了!”
兰不远头皮发麻:“……你在说什么?难道你认识山顶上那个……东西?”
“不是,”智者摆了摆手,不屑地笑了下,“那算什么呢,我找到的,可是……可是……”他凝神想了一会,似乎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语。
他俊秀的眉眼之间染上了些许焦急之急,来回踱了几步,突然打了个响指:“便称之为‘极之数’吧。你过来看!”
兴奋的智者忘记了男女之间的礼节,一把抓住兰不远的手,牵着她走到那一地乱七八糟的数字和符号之间。
“这是筑基初期与中期的差别,你看,相差便正好是一个‘极之数’,而筑基中期与后期的差别,是‘极之数’的‘极之数’,再后面亦是同样……至少到金丹大圆满,都是遵循着同样的规律!这就是修行的终极奥义!啊,姑娘,我们发现了这个世界最为本源的秘密!我从前便在许多地方发现了‘极之数’,譬如永远规则的蜂房、潮汐起落的势、日月之间神秘牵力……这一次,我真正抓住了它!它再也无法从我指缝中溜走了!”
智者双目发光,紧紧盯住兰不远,似乎想给她一个极深入的拥抱。
兰不远突然觉得她和他似乎不太合适。
幸好智者想到了另一件事,视线晃过兰不远,捡起树枝重新蹲了回去,又在地面上飞快地画了起来。
那一瞬间,兰不远清楚地感觉到,整个世界在智者眼中消失了,他的生命中只剩下了一串串的数字和符号,他对它们倾注了所有的炽热情感。
“有结果了。”智者指着地面上的数字,“若是后面规律没有发生变化,那么山峰之上的人,修为……”他歪了头,“元婴和化神后面是什么呢?嗯……不排除化神后规律变了,无法用数术推算出来,若是规律不变的话,这个人的修为,比化神大圆满足足高出两阶半。”
“有没有可能不是人……我的意思是,不是人也不是妖王什么的,而是一种自然的力量?”兰不远想了想,问道。
智者又蹲了回去,画出一堆光环,推演起来。
片刻,他斩钉截铁道:“可以确定是意识在操纵的力量。若说自然之力的话……除非,自然也有自己的意识。不过,这样的力量程度,应当无法支撑起自然规律的运作——单一个潮汐之力,便足够将此物击毁万万遍。”
第423章 智者竹
兰不远沉吟片刻,站起来点了点头:“在得到证实之前,很抱歉,我只能先把你所说的一切当作痴人妄语,因为实在是匪夷所思。”
“好。”智者倒是丝毫也不见恼,脸上挂着胸有成竹的微笑,对自己的推演结果似乎信心十足。
“他们叫你智者,你的名字是竹,不如我叫你智竹怎么样?智竹,智竹。”兰不远提议。
“……”智者用手背捂住了眼睛,“别,听起来很像……带了浓厚口音的……蜘蛛……”
老龟笑得喷出了一篷唾沫。
“叫我竹就好。”
“竹。我叫兰不远,它叫老王八。我们自中土大唐而来,若能顺利降妖除魔,之后便要去往望京天道宗入职。”兰不远正式地介绍自己。
竹礼貌地没有笑。
“我又想到了另一个数轴。”竹蹲下身,很快便算出了结果,“这样的话,只要找准了力量释放与雷电交界的点,引起的细微波动就能制造一个新的雷电分离点,如此,如此……”
他在地上画了一大堆线条:“这样清楚了么?”
兰不远和老龟双双摇头叹气。
面对这样一个人,实在是难以分辨他究竟是个天才,还是一个疯子。
若是把一堆疯话当了真,那才真的成笑话了。
竹见这两个实在朽木不可雕,也叹息一声,又蹲了下去:“我计算一下路径吧,也许可以有一处死角让我不被雷力波及,能稍微靠近些,带你找到分离点。”
他蹲在地上,认真地画了近三刻钟。
最终,二人一龟踏上骨刺,悄悄向着山顶出发了。
“这是我第一次做超出了计算之外、把生死交在别人手上的事情。”竹有些烦恼,“而且我有预感,恐怕无法摆脱这样不受掌控的命运了。”
兰不远心虚地四下张望,她的确在打他的主意——如果证实了他的数术行之有效的话。
距离山顶越近,电光越是照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雷声响彻耳畔。幸好竹能看懂唇语,而兰不远和老龟耳力过人,也能在电闪雷鸣中听清竹的指令。
他们顺利抵达了一处所谓的雷电分离点。
距离雷电本体尚有百丈,竹的身体便支撑不住了,皮肤上细细密密地渗出了极为细小的血珠子,勉强前行一段,他竟成了个血人。到了这步田地,只得停了下来,竹细细地交待了各项事宜,便被老龟护着退进了一处小山沟。
兰不远从芥子中取出了御凌霄……取出了还牙,独自向着山巅靠了过去。
到了近处,眼前便只剩下一片白晃晃的亮光了。乍一看,根本无法看出这是无数落雷在攻击中心处的一个人,更像是一个白茫茫的亮球悬在此地,仿佛正午的太阳被神射手给射了下来,落到这座山顶上。
雷球极大,悬在半空的最膨胀之处直径过了百丈,若不是竹指出了一条大约可行的明路,兰不远即便到了此处,也是无从下手。
兰不远吁了口气,看了看手中破破烂烂的铁叉子。
“但愿竹不是疯子而是个天才!”
还牙被御凌霄这只不争气的器灵拖累,根本无法自主吸收雷元,还得先从兰不远的身上过一遭。
兰不远顶着刺目的光芒,一步一步,慢慢走向竹指出的那一处分离点。
附近的空气似乎已被雷电蒸腾殆尽,兰不远屏了息,握住那根枝杈繁多、摇摇欲坠的铁叉子,到了地方,也不知该向哪方神佛借点福气,四下张望半天,干脆来了句“祥瑞吉祥”,便义无反顾把铁叉插到地上。
异变突起。
那个巨大的、看起来无比光滑平整的雷茧之上,突然剥离出细细一缕蓝色雷电,直直落到了铁叉的尖端上。下一瞬间,它越过铁叉上半部那一颗圆球,分成了数十根枝杈,慢慢爬向底部。
兰不远惊叹地回眸望向老龟和竹藏身的小山沟,远远地看见竹瘦弱的身板立得笔直,朝着她扬了扬手,一副志满得意的模样。
兰不远不再耽搁,用焰灵气在经脉之海上方筑起了一道结实的防线,右手握住还牙,心一横,左手触到铁叉上一处分枝。
剥离出一丝、再弱化了十数倍的天劫依旧不是那么好受的。
兰不远感觉到头发瞬息之间直冲天际,周身又痛又麻,经脉之海咆哮翻腾,要将这外来的恐怖力量驱逐离体。
她咬紧牙关,将侵入经脉的雷元之力引向还牙。
“御凌霄,给我张嘴等着!”兰不远恨声道。
御凌霄没吱声,此刻的他,大约兴奋有之,期待有之,迷茫和恐惧也有之。
这毕竟是天劫,对他这只稚嫩的小器灵冲击一定是巨大的。
雷光一晃,没入白玉般的还牙之中。
“……再来。”御凌霄道。
兰不远抽搐着嘴角,将手伸向另一道铁杈。
……
被雷劈得多了,大约也习惯了。
兰不远很快就双眼放空,麻木不仁地重复着同样的姿势,将一道又一道雷电拆给御凌霄。
对于整只巨大的雷茧来说,兰不远偷偷引走的丝丝缕缕大可以忽略不计。
抽丝剥茧一般,最为纯正的雷之力源源不断经过兰不远的身体,渡入还牙之中。萤萤白玉上泛起了淡淡的蓝光,而兰不远吃惊地发现,当她被电得麻木之后,焰丹上游走的细小雷龙开始活跃了起来。
兰不远心念微动,没有阻止识海之中发生的异变。
便看见焰丹上剥离出极细的一丝蓝色雷力,浮在经脉之海上,像蛇一般竖了起来,仰望着上方经过的雷元之力。
焰丹中的雷力本是来源于当初吴长生的雷玉扳指,彼时只是极为细微的一缕,到了破妄还真境时,程近近的魂魄扯住三色雷光,将还牙击落,此事发生之后,兰不远发现焰丹上的雷力更加凝实,似乎发生了某种异变。
莫非……
‘元婴成,可脱胎换骨……何不试试……’
兰不远心一横,撤去了筑在经脉之海上方、阻止雷元之力侵袭经脉的焰壁。
体内“轰啪滋啦”一通乱响。
顷刻间,兰不远发现自己外焦里嫩,被雷到刚刚好。
御凌霄的吼声几乎扯破了兰不远耳膜:“你找死吗!!!”
第424章 我还在
兰不远撤去防御之后,经脉之中顿时飘起一股焦香,兰不远用识念在经脉之海里捞了捞,没捞到电熟的鱼虾。
御凌霄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要找死自己死,别拖累老子!”
“疼痛只是一种自我保护而已,”满目电闪雷鸣中,兰不远闲聊了起来,“冷、热、被雷劈得麻痛也同样,只是身体的自我保护——提醒我们趋吉避凶,其实,它本身并没有什么意义。”
御凌霄气得几乎在用鼻腔说话:“疯子!疯子!”
“现在你明白了吗?”兰不远慢悠悠地说,“疼痛不能摧毁一个人,恐惧才可以。我不惧怕疼痛,那么疼痛就能为我所用。死也同样,我只要不怕。”
御凌霄惊恐得发不出声音来。
利用还牙的力量,他可以清晰感知方圆十丈内的蛛丝马迹。他知道兰不远的身体已被恐怖的雷元之力烧成了一段焦黑的枯木,经脉中的灵气蒸腾殆尽,体内生机全无。
守护灵说过,神器之主一旦死了,她所任命的器灵也会消散!
但,这一截枯木还没有彻底死去。
兰不远的皮肤肌肉和骨骼已经炭化,她把手伸向吸引雷电的铁叉时,御凌霄清清楚楚地看见有一截小指断了,就像一小段被掰下的枯炭一样,带着几粒零星的煤渣落了下去。
她的脸上已看不出五官,只看见原本是嘴的地方还在一张一合,似乎还在不紧不慢地对御凌霄讲着那些个歪理邪说。
御凌霄第一次感觉到浑身发冷。
恐惧,将他整个灵体紧紧地包裹。他说不清自己在恐惧什么,也许是随她一起死去,也许是因为眼前之人的疯狂。
这种疯狂他无法理解。
得到了神器的人,怎么舍得死?!
而事先,一点征兆也没有,说死就死了?!
兰不远的身体彻底炭化之后,雷电经过她的身体再无阻碍。天地之间最为纯正的雷元不断地冲刷着她的每一寸肌肤,经脉之海早已干涸,焦黑的海床与的躯体彻底融为一体,再无任何界限。
兰不远早已将神识全部集中在了焰丹之上。
‘我还在。’
疼痛已离她而去。雷元之力侵入神识,涌进焰丹中。
焰丹变得有些模糊,完美的圆弧边缘开始出现了不规则的隆起。
雷光越来越盛,雷与火之间的界限逐渐消失,是雷,也是火。
雷火之丹渐渐显出了形状。
像新生之儿,极纯粹极干净。它仿佛不属于这个世间,游离于五行之外。
这是最为本源的力量。
兰不远心念微动,雷火之婴随着她的心意轻轻拧了下身。
“成了。”焦炭呼了一口冒着烟的热气,轻松地说道,“结婴,乃是天长日久地建立金丹与躯体的对应,以人态影响丹态,冲关之时,将所有灵气注入丹中,借着毁灭般的冲击力尝试让金丹习惯性地呈现出人的形态,并与人身建立牢固的一一对应之联系。”
她的声音就像是从一截干枯的木头里挤出来似的,没有调子,平平板板。
“如今得了灵气,还得供你这只王八,若是按部就班,我恐怕一年也未必攒得出一次冲击元婴的灵气,成了也就罢了,失败了我找谁说理去?”焦黑的木头无波无澜地说道。
御凌霄的声音微微发着颤:“可你已经生机全无!结婴又能怎样!兰不远,你就要死了!你、你不疼吗?!”
“嗯?”兰不远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
“……怎么这样了……等等,我先把眼睛刨出来……”
御凌霄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哪哪都在往外喷烟,气得快要原地爆炸了。
雷火之婴动了动眼睛。
便看到焦黑的木炭之上,扑簌簌落下一层极薄的炭渣,一双仿佛在清澈的池中洗过的明亮眸子滴溜溜一转,嵌在了木炭上。
“手指……手指……”两截黑黢黢的木头晃动了几下,十根白葱一般的鲜嫩手指剥开炭壳,举到眼睛前看了看,“咦,白了许多!”
她伸出手,继续握住牵引雷电的铁叉。
御凌霄猝不及防,被喷涌而来的雷力狠狠噎了一下。
“你……呃……慢点……”
兰不远轻轻活动着剥壳蛋一般白嫩的手指,触向另一道雷枝,“御凌霄,你不行啊。你求我,我也不会停下来的。”
这截焦黑的木炭桀桀怪笑着,平缓无波的声音从木缝中挤出来,此间怪异阴森简直难以言说。
御凌霄被澎湃的雷力轰得赤发倒竖,身体如吹大的水泡一般鼓涨了起来。幸而他是灵体,不存在爆体一说,只是一时无法及时将汹涌的力量纳入,便堆积在了身上。
“那你就不要停。”御凌霄死鸭子嘴硬。
“好哇。”黑炭愉快地站起来,直接抓住了铁叉的尖端。
霎时,十数倍纯正的雷元之力轰然被引入还牙之中!
“呃!痛、痛快!”御凌霄咬牙大呼。
被雷焦了之后,兰不远的身体似乎变成了与雷电同源的东西,引入雷元再也不会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焦黑炭化的肌肤一点点剥离了兰不远的躯体,而在她身体内部,同样的变化也在发生。
经脉之中的焦物慢慢挤压而出,就像筑基时排出杂质一样,由内而外,变得焕然一新。
雷火交织,新的经脉海床犹如金铁筑造一般,平滑如镜,金属光泽流转其上。澎湃雷力引入经脉之后,迅速被海床上的雷火点燃,同化为白蓝色的雷火灵气,淅淅沥沥洒在干涸的海床上,慢慢凝汽为液,无数小液滴在海床上滚动、碰撞、融合。
海底铺上了薄薄的雷火灵气。
兰不远心念微动,停止了身体的自主恢复生机,继续保持着一截焦炭的形态。
元婴初成,兰不远神识之中仿佛被推开了一扇窗。
未曾到过这等境界的人,根本无法理解这是何等新奇的体验。
此间种种,当初在破妄境时,乌老三曾详尽地说与她听,但当时兰不远完全无法理解,于是死记硬背了下来。到现在,亲历了元婴境界,便和当初乌老三所说的一切一一对应上了。
第425章 为了你
元婴算是修行途中一大分水岭。
在元婴之前,到了何等境界,便拥有了何等的能力,这一点上大体上是公平的,人的天资差异,只在于吸纳灵气提升境界的速度,但在同一境界上,万中无一的天骄和天赋平平却靠着埋头苦练抵达了同一境界的泛泛之辈,实力其实并无差别。
打斗起来,经验、术法、法宝、丹药才是制胜的关键。
就连那破妄还真境,在境中待得越久,结成的丹便越巩固越强——这个强,指的也只是境界的提升快慢而已。像武红牧在丹境中坚持了近两个时辰,破境之后,修为便直接跃至金丹中后期,而兰不远在丹境中混了数十日,修为便直接跃过几阶,抵达了金丹大圆满。但若是不提武红牧丰富的战斗经验和兰不远那恐怖的焰灵气,她们的实力和丹药供上来的同阶修士其实是没有差别的。
但到了元婴境界,天资的差距便能在同阶的人之间横出无法跨越的天堑。
元婴至化神,其实是以婴体凝出三魂七魄,将元婴炼化为自身元神。婴既是人。
说来也奇。
自天地之中攫取灵气,化气为液,凝液成丹,破丹而结婴,予婴以神识,化为身之中身。此间历程,和人是何等的相似!人,因阴阳之交合而无中生有,成胚、成婴、魂魄聚而成人。
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初生的元婴,大抵上是相同的,但在凝聚三魂七魄的过程中,每一魂每一魄的强度,以及婴体与修士之间的契合度,可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其中没有诀窍可言,全凭天份。
三魂,便是元婴期的三个大境界,七魄成,便是元婴大圆满,只待点睛化神。
凝三魂七魄,与灵气的摄入无关,但每凝出一魂一魄,就需要消耗巨大的灵气来稳固,否则新生的魂魄极易枯死——枯死了,便会永久地缺失了这一魂或一魄,虽不影响境界提升,但终是有了巨大的残缺,与人相斗极容易被人拿住死穴。
三魂,一曰胎光,二曰爽灵,三曰幽精。七魄,第一魄名尸狗,第二魄名伏矢,第三魄名雀阴,第四魄名吞贼,第五魄名非毒,第六魄名除秽,第七魄名臭肺。(道家《云笈七签》)对于元婴修士来说,三魂七魄没有先后之分,凝一魂,便是元婴初期,二魂,便是元婴中期,三魂,元婴后期,七魄成,则是元婴大圆满。
凝三魂,天资慧根便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有人结婴之后,终此一生,都无法感应到一魂,至死都只能勉强算个元婴初阶。而有的人,结婴之时便能同时凝出魂魄,其中的玄机说不清道不明,最终只能归结于“天赋”二字。
与三魂相比,七魄的凝聚难度可谓难于登天。世代修士前赴后继地探索,终究只给后人留下了一个“悟”字。七魄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修士的强弱,一个凝出七魄的元婴初期修士是极恐怖的存在。
而每一魂一魄与修士之间契合度的高低,对修士能发挥出怎样的实力影响至关重要。所以元婴与元婴之间实力的差距是难以估量的。
乌老三曾对兰不远讲过他的心得,他在突破了五行归一之境后,对于三魂七魄又多了新的了解。他曾说,凝七魄需要与世间万物感应,而聚三魂,则是认清自己。
兰不远很庆幸自己脑袋大,心也大。明知身处破妄境中,却老实地把境中人的心得给记了下来——对于金丹的她而言,那些境界遥不可及,根本无法理解。再说,谁会相信幻境中人的话呢?
偏偏兰不远就记了下来。
她并不是那种过目不忘的天才,记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颇花了些心神。
还有一处至关重要的便是,乌老三曾提过,元婴成,便可脱胎换骨。正因为有这一重保障,兰不远才会铤而走险,死中求生。
幸好,在生死之事上,她的运气一向是极好。
成婴之后,兰不远将绝大部分雷力送入还牙,助御凌霄提升修为,少部分截留下来,化作雷火之力储存在经脉之海。
她得防着万一——万一她就是传说中天资绝顶之辈,没几天就把三魂七魄给凝了出来,若没有足够的灵气来巩固新生的魂魄,岂不是要找块臭豆腐一头撞死?!
御凌霄没有元婴,他的晋阶遵循的是另一套体系——大约魂魄是极为玄妙高深的东西,他缺失了魂魄,便需要用海量的灵气来填补。
外焦里嫩的兰不远埋头投喂了御凌霄几个时辰之后,他的修为距离元婴中期依旧遥遥无期。
“御凌霄,你不就是个鬼吗?鬼难道不是魂魄?你干嘛没魂魄啊?”兰不远被枯燥重复的工作折磨得几欲癫狂。
“身死魂魄散,只存不甘的怨气而已。兰不远,这笔帐迟早会和你算一算。”
兰不远叹息:“做男人,心胸要宽广一些。你看,为了帮你,我都被雷劈死一回了,咱两那点破往事就不能一笔勾销吗?”
御凌霄冷笑了几声:“为了我?兰不远,你的脸皮可还能再厚一些?”
兰不远抬起嫩葱般的手指,摸了摸厚黑的脸颊。
“厚不了了,都变成炭了。御凌霄,我毁容啦!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就没有一点点同情心吗?”
“呵呵呵呵……你天生不就一张毁容脸么。”
“话说,我不怕雷了,是不是可以放放心心修到化神?”兰不远果断转移话题。
御凌霄倒吸了一口凉气——莫非,这才是她铤而走险的真正原因?!莫非,她之前声称要攻上仙界……不是说笑?!
“兰不远……”御凌霄提起声气。
“你这语气……是要向我表白吗?”兰不远一本正经,“御凌霄,人鬼殊途,再说你已经娶妻生子了,我不会给你机会的。”
她的躯体并没有恢复,声音依旧是从焦木头里平平板板地挤出来,没什么调子,配着她焦黑的外观,着实是瘆人。
第427章 脏东西
这可怕的妖魔五官更加凝实。
唇红齿白,肤若凝脂,只不过少了毛发,看起来略微有一点怪异。
她用一缕指甲上分出的藤蔓把还牙举到面前细细地看,并不理会兰不远硬塞给她的铁叉。
大约还是分得清好赖的。
兰不远在心里默默地嚎了几嗓子。
女妖饶有兴致地盯了半天,用体内抽出的藤蔓把还牙敲得叮叮作响。
“传国玉玺?哼,那东西怎么可能没有刻字?你当我和你一样蠢?”女妖说。
兰不远的心再次重重一沉,暗道,‘完蛋了。’
只听女妖冷笑两声,藤蔓一挥,把还牙远远地掷了出去:“这是玉ˉ势。这种脏东西,你竟然把它当个宝!”
兰不远不知该喜还是该愁。她用余光尾随着还牙划过的那道弧线,大致地记下了方位。
“大王,既然那个不好,那你就请收下这个吧,多少也是小妖我的一点心意!”兰不远再一次奉上铁叉子。
女妖款款走了两步,背着身子,直接把脖子拧了半圈,脸转到了脊背上方,看着兰不远笑:“你这个鬼妖倒是胆大包天,是奔着我的死息来的吧,哼,倒是便宜了你们这些妖物!”
兰不远努力在焦黑的木炭上扯出一个谄媚的笑容:“看大王这神藤,莫非是我的树祖宗?”
女妖冷笑起来:“妖物果然全无自尊可言!哼,我信奉真仙,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胡乱攀亲戚!”
这一句话在兰不远脑海里激起了千层巨浪。
千百个念头转过,兰不远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小妖我明白了,大王是天上下来渡劫的仙人!哎呀呀,仙人勿怪勿怪,小妖我能一睹仙颜,沾一沾仙气,那就是最大的福气了呀!”
“哼。嘴倒是巧。不过,妖物就是妖物,离我远些,莫让我沾上了晦气。”女仙嫣红饱满的唇拧了几拧,似乎有些不屑,又有些满意。
“那个……大王,”兰不远小心翼翼地得寸进尺,“大王,那小妖我不打搅大王清修,只远远地沾沾大王的仙气,顺便帮大王稍微驱一驱这嗡嗡响得烦人的雷电,如何?”
“哼,”女妖艳丽的脸庞上挤出一抹嘲讽的笑,“沾死息就沾死息——左右也不过十几日了,等我踏过死境晋入生境,你——自求多福吧!”
兰不远适时地摆出茫然的表情,虽然在她这截焦炭上,茫然不茫然其实也看不出来。
“那……那小妖我就走远些,远远替大王引走这雷啦?”
女妖轻蔑地笑笑,挥挥手,三两步便踏回了山巅。
兰不远抹着冷汗去找御凌霄。
“真希望他听到了女妖说他是个玉ˉ势这话啊……”兰不远一边嘀咕,一边用手抓住两条完全没有知觉的木炭腿,一前一后挪向还牙落入的那一蓬枯草。
御凌霄不在。
“没……没了?!”这感觉,真真是五雷轰顶。
枯草堆里还有被压过的印子,还牙却不翼而飞。
兰不远直勾勾瞪着眼,一步一步挪向竹和族人居住的山洞。
还在洞外,便听到里面传来喧哗的人声,十分热闹。
兰不远哀怨地挪了进去。
便看见老龟手中握着长长短短数根枯草,和竹、延等几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兰不远默默挪到近前,把自己折成三折靠坐在洞壁上。
海族人吃惊地看着这个通身漆黑的人形怪物。竹扔下手中的草牌蹲到了兰不远面前:“你是靠诈死逃过一劫的吗?见那妖物靠近,我与你的朋友频频向你示警,然而你浑然不理会。”
兰不远扁了嘴,挤着木头说道:“我的宝贝被那妖怪扔了,我明明记得就在那里,可是再去找,却找不到了!”
竹拍了拍她的肩膀,发出击中焦木头的“咚”声,他嘴角微抽,安慰道:“反正谁也离不开这里,东西无论被谁捡去,早晚总能找回来的……那我先不和你说了,居然漏算了一种可能,待我速速想办法弥补弥补……”
竹捡起草牌,急急冲向战团。
没良心的老龟连眼角也没赏给兰不远,握着几根茅草吼得比谁都大声。
兰不远的焦脸上淌下两行泪。
‘御凌霄你回来,我再也不吓唬你了……怎么会没了呢?那妖怪明明就把它扔在那里,怎么会没了……’兰不远愁肠百结,继续想道,‘那个地方,凡人的躯体根本坚持不了几息,便会被雷电之压挤出全身血液,所以绝不可能被凡人捡去了。’
‘若是修士……当时那妖怪就在那里,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修士从她眼皮子底下大大咧咧捡了东西离开?这绝无可能!’
兰不远的脸上突然裂开一道古怪的纹路。
“原来如此……御凌霄你……唉……保重……”
兰不远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她将神识沉入体内,察看自身的状况。
元婴随她一道呼吸,一呼一吸之间,灵气便运转一周。
自元婴期起,修行便成了躯体自发的行为,无论做什么,都是在修行了。
兰不远经脉与人不同,常人灵气运转周身,便是从丹田起,绕行一周,复归丹田。而她的灵气运转,则是潮起潮落。如今经脉之海中,灵气甚是稀薄,也因为如此,她能更加清晰地捕捉到每一缕灵气的运转,很快就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
从前,兰不远以为潮起潮落便是潮起潮落,只是海水一次一次重复着荡向海岸的动作而已,但此刻观察经脉之海,她发现每一次潮汐,都是全部海水同时在进行的一次完美循环。
每一滴海水的运行轨迹都不相同,但各自都有着完美的轮回,它们不走回头路,周而复始地重复着自己既定的轨道。
无数种独特而又规律的循环组合成了平平无奇的潮汐。
兰不远心中震撼不已。
谁都能得到,平凡的景象之下,竟藏了如此精密繁杂,又准确得可怕的无数规则。
这就好比面前摆了一幅画,画上只见一片漆黑,但把线条一根一根剥离之后,却发现这黑不是单纯的黑,而是在小小一方画布之上,把世间万物全画了上去,层层叠叠,以致于一眼望去什么也没有了。
第428章 凝婴魄
兰不远呆呆地感受着经脉之海中数不尽的完美规则的冲刷。
她的视线变得极为模糊。
“规则。”
“万事万物,呈现出的只是表象,真正支配着每一样事物的,是规则。”
神识中,亮起了耀目的紫光!
紫光一闪即收,归入识海。只见识海之中,沉睡的元婴头顶正中萤萤发亮,这光芒极为温和,一望便像是浸泡在热的软液之中,叫人舒服得直想沉溺,但它是极亮的,这般亮度,若是出现在自然界之中,恐怕远远地就可以灼瞎人们的眼睛。
“一魄!”兰不远心中大喜。
原来乌老三口中的“凝七魄的要义是与世间万物感应”,竟是如此感应?
只可惜乌老三独自修行,没有相似的经验用以比对,对于元婴的强弱并没有概念,所以这样的婴魄究竟是好是坏,兰不远心中完全没有数。
一阵恐怖的吸力传入四肢百骸。
经脉之海中,那层稀薄的灵气瞬息之间尽数被吸入识海,无视了空间、质量、大小,一刹那,全部涌入元婴额头的光芒之中,便见那光芒轻轻一闪,暗了下去,化为一个闪电符文,镌刻在元婴的头顶。
经脉空空如也。
幸而元婴期吸纳灵气的速度是极为恐怖的。
几个呼吸之间,附近的灵气便被兰不远吸了个空,落在干涸的海床之上,蒸腾同化成了雷火灵气,可怜巴巴地在海底滚来滚去。
兰不远呼出一口焦黑的煤炭气息。
“幸好只凝出一魄,要不然……”
她打量着经脉之海中看似漫无目的瞎滚动的那几滴雷火灵气,心中不由自主地想道,‘数量太小,便无法展现出真正的规则,极容易蒙蔽了人的感知,叫人窥一斑而自以为见了全豹,其实只是盲人摸象罢了。规则要真正发挥作用,便需要极为庞大的个体数量,作为一个整体来呈现出一种普遍的状态,这就是秩序。’
‘秩序。’
悟到这一层,她冷不丁就打了个寒颤,二话不说,抓起身旁的铁叉子,疯狂向山上跑去。
跑到半途,神识之中再度有光芒一闪而逝,这一次,是蓝光。
蓝光归入识海,印在了元婴额心。
兰不远焦黑的心脏整颗悬到了喉咙,死死盯住山顶的雷球,顾不得跑动时焦黑的外层皮肤在脱落,也顾不得体内的焦物剥离了血肉和内脏,她疯狂地催动着所剩无几的雷火灵气,御骨狂奔。
元婴额头散发出极为明亮的蓝光,仿佛一池碧蓝色的温汤,一触,便让人懒洋洋地想要沉醉在其中。
但此刻的兰不远完全没有感觉到半点欢喜。
她没有灵气来温养新生的这第二魄了!
若不能及时补充到第二魄所需要的灵气,它便会枯死,留下永远的残缺!
“怎么可以给敌人留下如此良机!”兰不远催动骨刺,一头扎向刺目的雷球。
漫天雷电之中,一只白嫩的素手卷着黑雾破空而来,一把捏住了兰不远的额头。
“滚!”不穿衣裳的强大女妖声气微喘,仿佛十分恼怒。
兰不远清晰地感应到了一阵强大的杀意。
要不要捏爆她的脑袋,只在这女妖一念之间!
兰不远心惊胆战,识海之中的元婴可不管她是不是正在面对生死危机,蓝光微晃,恐怖的吸力传到了四肢百骸。
“大王救命!”兰不远怪叫了起来,“上仙救命!那个什么……小妖我前几日强行把一个人类美男子给睡了,结果,结果……”
“嗯?”黑雾散去,女妖绵延百丈的手臂之后,躯体一掠而来。就好像手臂是一条长长的盘锁,她摁动机簧,收缩起盘锁,躯体就被扯得飞了起来。
眨眼间,女妖曼妙至极的身体立在了兰不远面前,她上上下下打量这截焦炭,“你……说……什……么?”
兰不远注意到,女妖嫩白至极的躯体微微泛着红色,不知何处散发着一股奇异的香味,像是某些身体带有香腺的动物发情的时候散发出的味道。
兰不远眼观鼻鼻观心,急急说道,“结果没过几日,好像我就怀孕了!这不,发了疯一般吸我的灵气啊!大王救命,上仙救命呀!我,我,我不该贪图美色的呀!”
女妖的神识随意一扫,哈地笑出了声:“什么怀孕,你这个蠢妖怪,你这是元婴有魄了!哼,便帮你一次好了,待会给我好好说一说,你和人类男子,究竟做了什么脏事!”
女妖的指尖窜出一根墨绿的藤蔓,点在了兰不远眉心。
一股妖力冲入她的经脉之海,恰在此时,吸力一掠而至,卷了这股苍翠的妖气,涌入元婴额头的蓝光之中,蓝光倏然没入婴体,一枚小小的叶状符文刻在了元婴额间。
兰不远呼出一小蓬炭渣,再也不敢胡思乱想,悟什么天地大道了。
“说,你和那些脏男人,究竟做了什么?”女妖尖尖的长甲刮在兰不远的焦壳上,“怎么做的,就你这样的身子,也能和男人…嗯?”
兰不远看了看对方饥渴难耐的眼神,有些不好意思:“那个……上仙,别看小妖我长了一身树皮,其实,咳,脸皮也没那么厚,不若这样——我到边儿上,一边对付这些雷电,一边给上仙说前几日发生的事情吧。”
女妖满意极了,拧动着腰肢,呼吸之间就藏到了雷电里面。
兰不远呼出小半口气,心道,‘能不能解救御凌霄,就看这一回了!’
轰隆雷声中,兰不远的声音细若蚊蚋。
但以女妖的本事,定是可以字字句句都听清的。
“……那男子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迷人的香味,尤其情ˉ动之时,身体火热滚烫,就像火山喷发一般……”
雷球晃荡了一下,女妖若有若无的轻哼声飘了出来。
兰不远替御凌霄叹了口气,续道,“……要知道做为一个妖物,对人类哪里会有什么情爱呢,但偏就是这么个身体,又香又热,声音又好听,着实是让我不得不迷恋啊……”
第429章 想开点
女妖不满的声音隐隐传了出来。
兰不远火上浇油:“……和我从前找的那些个树妖精完全不同,那些蠢木头连体温都没有,又不知情知趣,简直没劲透了!尝过那般滋味,哪里还能忍受那些个没意趣的蠢东西呢!”
沉寂片刻,一道白光破雷而出,一晃便消失在天际。
还牙!果然被这女妖捡回去了……
兰不远对照着地形认真地记下了方位,按捺住蠢蠢欲动的心,用铁叉四下试探雷电分离点。
‘得把这女妖先糊弄过去!我的妈呀,可怜的御凌霄,难道当真是被她当作玉ˉ势给用了……等我把他捡回来,是笑话他呢,还是笑话他呢?’
女妖的哼声远远地传来:“果然是肮脏不堪!哼,也就你们这些妖物……满脑子都是这种脏事!”
兰不远赔着笑,抹了抹焦皮上的冷汗。
很快,兰不远成功找到了一处雷电分离点。她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吸纳了一些雷电,充盈了经脉之海。
“上仙,待小的将这些雷电分化了,再回来继续替上仙解忧。”
兰不远慢悠悠收起铁叉,不疾不徐离开了山顶。
女妖毫无动静,不知是在做别的事情,还是正在暗中观察她。兰不远不敢大意,没有表现出半点急迫来。
到了山下,望着平静的雷球,兰不远终于把郁结在肺腑的那口焦气呼了出去。
此地,不宜久留。
兰不远走到洞口,心念一动,雷火灵气离身,像长蛇般一卷,便把洞中玩草牌的竹给抓了出来。
“帮我算一算,这样的方位、力量和速度把二两重的东西扔出去,东西会落在何处?”
兰不远操纵着灵气,在竹的面前画出一幅简图。
“这里。”两三个呼吸之间,竹就斩铁截铁地指着一处。
兰不远眨了眨眼:“掉海里去了?”
竹负起手,一张俊秀的脸庞高高扬起:“我已计算了今日的风力、海水流动的影响,以及你说话和赶路的时间中,它会被潮汐推出的距离——你再多说一句话,那么东西就会向西南方向多移出一尺。”
兰不远佩服得五体投地,她不再废话,道一句谢了,便踏着风,身形一闪向着还牙掉落之处掠去。
元婴期不再需要借助法宝来御空,兰不远感受着周身灵气的流畅运转,以灵气推动身躯,像海鸟一样乘风破浪。
很快,她就离开了黑色光环荡不到的死角。
兰不远小心地躲避着一道道光环。
若是触碰到它们,就会被那女妖发现。
兰不远暗暗沉呤,‘这女妖说再有十几日,她就要晋入生境。化神之上,是五行归一境,乌老三当时修至五行归一大圆满,隐隐感觉到下一阶当是阴阳,若是竹的计算没有错误,这女妖修为比化神高出两阶半,那就是阴阳之上,还有死生二境,她如今是死境。提起那些神仙,这个女妖十分信仰崇拜,这样的人,便只有……当初拜神的那些,但那时候修行乃是离经叛道的事,一个信仰崇拜神仙的家伙,怎么会去做修行这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除非她的修为是别人给的!’
‘但这……怎么可能呢?’
兰不远默默叹了口气。
一个修为惊天动地的大妖。一个寂寞如雪的大妖。一个被她挑动了春心,不满足于“玉ˉ势”的大妖……
兰不远潜入海中,轻松地破开海水,向着还牙掉落之处游去。
这里离岸并不远,海底泥沙只铺了浅浅一层,四周长满了珊瑚礁,海草摇曳,银白的鱼群时不时从眼前游过。
兰不远心底闪过一道灵光。
她倒吸一口海水,急急止住了胡思乱想。
眼下可不是凝聚魂魄的好时机。
兰不远很快就抵达了竹指出的地点,然而这里并没有还牙的影子。
“不是吧?总不能又被她捡回去用了?!”兰不远嘴里吐出一大串带着焦味的气泡。
‘我在这里。’神识之中,突然响起御凌霄生无可恋的声音。
一抬头,便看见还牙卡在了两根珊瑚之间。
兰不远的心脏重重落回了原处,身形一闪,将还牙捞回手中。
“……在海里泡了这么久,应该洗干净了吧……”兰不远嘴角一抽,用两根手指拎着它,迎着海底暗流来来回回地涮。
“行了,行了。”御凌霄叹息,“她没有碰我。”
兰不远惊奇:“她没有碰你?为何?”
御凌霄似乎咽下了一口气。为什么?没法说啊!
兰不远显然是不信的,直到很久很久很久之后,单纯的她才知道了原因。
“好吧我信了。”兰不远钻出了海面,把它放在太阳底下晒。
“哎,御凌霄啊,那个妖……”
“不要和我说话。”
兰不远体贴地收了声。
过了一会,“哎,御凌霄,你也不要太想不开……”
“闭嘴!”
“闭了嘴,我就忍不住想笑啊……噗哈哈哈……我没笑你啊御凌霄……我哈哈哈哈……”
御凌霄:“滚!滚!你给孤滚!”
……
雷球之下。
女妖柔若无骨的腰肢轻轻扭动着,从乱草堆里拎出了一个人。
“嗯?男人……这也是男人呢……”
她收起了身体外的藤蔓,嫩白的小手轻轻探向这个昏迷的人。
“只不知,这样的中用不中用?唉,睡了太久太久了,都快忘记了男人是什么滋味……不!不许想那个大逆不道的邪魔!这个邪魔,这个邪魔……自己入魔还不够,死了还要把一身魔功都灌给了我,害我被困了这么久,还叫仙人们误会我也是邪魔,用天雷劈我……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嘤,算了,事已至此,我还能怎么样呢?这个男人,看起来倒是不脏,否则也不会留他到现在了……嗯……干脆就……嗯……”女妖的眼中很快便蓄了两汪春水,柔嫩的长指缓缓抚过男人的脸庞。
“这脸蛋,可真俏。就是有些不男不女……算了,若是不中用,杀了就是了。反正已杀了这么多,反正神仙们已经抛弃我了,何不随心所欲?嗯……总能比玉ˉ势好些罢!”
女妖的指尖凝出一缕墨绿的灵气,缓缓渡入男子的眉心。
男子眉头微蹙,眼皮轻轻跳动了几下,张开了眼睛。
女妖轻笑着,挑开了他身上桃红色的衣裳,双手缓慢地滑向他的胸膛……
第431章 独眼龙
“妖丹!”兰不远双眼一亮。
既然眼下拿这海国女妖一点办法也没有,待在这里只会平白多添了危险,倒不如四处降妖除魔,一来救万万百姓于水火之中,二来可以得到大量的妖丹,妖丹便是灵气。
温养婴魄需要灵气,器灵御凌霄更是需要灵气,再有……
兰不远微微眯起眼睛,焦黑的唇角挤出一抹狡诈的微笑。
“我说,御凌霄……”
御凌霄警惕的声音传来:“有屁就放?”
兰不远哈地一笑,收回原本要说的正事,果断转了话题:“那女妖……算了不说了,唉。”
“兰!不!远!”
“你想赵惟儿吗?”兰不远沉默了一会,极突兀地问道。
“不想。”
“御凌霄,你还想做人吗?你爹的尸体还留着吧?”
“怎么?”御凌霄讥笑,“给我安排后路?等你找到器灵的时候,我好乖乖退位让贤么?”
他的声音猝然凌厉起来:“兰不远,我可不是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意!我劝你熄了这种心思,否则,定要你追悔莫及!”
“你误会了。”兰不远闷闷地说道,“我只是觉得,赵惟儿她配不上大师兄。你若不愿意再做人,她肯定会去找大师兄,那不是给大师兄平添烦恼么。”
御凌霄气乐了:“那个独眼龙?兰不远,你是说,我不如那个独眼龙?!”
兰不远一本正经地回道:“他是龙,但不是独眼龙。”
“哈,哈哈哈哈,”御凌霄用毫无起伏的声音哈了几下,“龙,笑话。孤身为北霄太子,尚不敢自称真龙,他是什么东西!若是没记错,不过一个炼气期罢了!”
兰不远懒得理他。
在她心目中,御凌霄和大师兄着实是没有什么可比性。
兰不远有些担忧:“不知道大师兄他们那边情况怎样了。先回去看一看吧!”
……
沈映泉独坐屋中,感觉双耳有些发烫。
赵惟儿到离宗“修行”,挑了正对着他的屋子。
和从前相比,如今的赵惟儿模样更加艳丽,多了一种妇人特有的妩媚风情,但丝毫也不显得老气,就像一朵成熟到刚刚好的花苞,只要轻轻一触,它便会彻彻底底地盛放。
与之相比,像兰师妹那样的小孩子,就只能算是一粒刚从土里冒出来的草芽儿。
隔着两扇门,沈映泉却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赵惟儿火辣辣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赵惟儿一句话也没有对他说,只淡淡地笑了一笑,走进他对面的屋子,关上门,除了侍女送餐之时,她的门一次也没有打开过。
沈映泉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自信,心中就是十分确定赵惟儿是为了他而来。
第一日,沈映泉如是想:‘若是她借故接近我,我该怎样拒绝,才不伤她的颜面?’
第二日,沈映泉的心微微有一点烦:‘还没有动静么?这么拖着究竟是何用意?莫非她想等我主动去找她?这怎么可能呢,无聊。’
第三日,沈映泉跑到天璇峰,与昆池喝了一夜酒。
第四日,沈映泉把门关得很响,好像在和谁置气,又好像没有。
第五日,沈映泉寻到武红牧:“能不能劝一劝云香公主,请她回皇城去吧。”武红牧大乐:“她住在那里,也没吃你大米,怎么就碍着你眼了?莫非她半夜叩你门?”沈映泉臊得不行,又是摇头又是摆手。
第六日,第七日,沈映泉始终无法集中精神,他时时幻听,觉得有人在敲他的门,但他知道绝不是赵惟儿,因为赵惟儿在对面的屋中,根本没有踏出过半步——虽然看不见,但他就是知道。
让沈映泉魂不守舍的赵惟儿正在用蜜粉细细地涂抹自己纤细的脖颈。
侍女雁容推门进来,低声道:“公主,婢子方才又用指腹碰了碰沈公子的木门——这已是第七次了,婢子始终想不明白,这究竟是什么用意?”
赵惟儿笑吟吟地在腮上扑了扑粉,扑出淡淡的桃色。
雁容有些着急:“公主怎么就这么沉得住气呢?都来了七日了,公主不去找沈公子,沈公子他,也好像压根就忘记了公主您还住在这儿。他们修行的人,一打坐就是数月,公主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赵惟儿睨她一眼,细声细气地答道:“粗心大意。四日前,他傍晚出去,次日才带着酒气回来,三日前开始,他关门的声音响了足足一倍,两日之前,他又离开了一趟,归来时脚步声乱极了。昨日和前日,他都没有离开过,我让你偶尔用指腹触一触他的木门,修行之人耳聪目明,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既然没有动静,要么是他以为自己幻听,要么就是心乱如麻,不敢面对。他若不是自己心虚,怎么会不敢打开门看一看呢?”
雁容又惊又喜:“公主啊!婢子不知道多少年没见过这样聪慧机灵的公主了!”
赵惟儿细细地描着眉眼:“从前是我傻,以为一腔真心便能换得良人。如今经历了这么多事,再想不明白,还不如找根绳子吊死了去。我年纪不小了,又嫁过人,若再不用些心思,等到容颜逝去,这辈子可就彻底没了指望了。”
雁容依旧有些不解:“公主若是在欲擒故纵,为什么要跑到这么近的地方?咱们就待在皇城,岂不是更加他抓心挠肝?”
赵惟儿笑得花枝乱颤:“说你傻你还真傻!饵食若不放到猎物面前,又怎么会勾得到它呢?!”
雁容佩服得五体投地。
赵惟儿对着镜子,痴痴地看了一会儿,嘴角旋起一个细小的梨涡。
“幸而我如今心如止水,才有办法使这些心计。千万要记住,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一定一定不可以爱上他!一但爱上了,他就不会再珍惜我。想要魅惑众生,便绝不能将自己的心押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御凌霄为什么会被那个兰不远迷住,不就是因为那个女人对他欲拒还迎么!这样的错,我赵惟儿今生今世,绝不会再犯了!”
话音刚落,木门上传来了清脆的叩击声。
“来了?!”
第432章 妖兽至
侍女雁容拉开门,果然看见玉树临风的沈映泉站在门口。
“沈……道长?”雁容问,“请问有什么事吗?”
赵惟儿轻轻放下唇脂,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来。
沈映泉看起来有些如释重负,他微微一拱手,便道:“有妖兽袭来,公主请随我到安全之处躲避。”
赵惟儿曼声应道:“知道了。沈道长还请稍微等一等我,我有些东西需要收拾。”
“公主请快一些。”
沈映泉并没有离开,他就站在门口等,表情平静,微微闪烁的眼神却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安。
赵惟儿歉声道:“沈道长还请回避一会儿,我要换一身衣裳。”
这般说着,她把如水的目光悍然洒在他的身上。
这样的目光,就像是一池在燃烧的碧水。她的表情圣洁端庄,她说让他回避,却会引得他忍不住浮想联翩换衣裳,怎么个换法?先要脱下这一身……便会很自然地注意到她身上这件朴素的袍子其实把她玲珑的身段恰到好处地展露了出来,他还会注意到她的锁骨是淡淡的粉红色,然后他的目光便会想要继续钻进她微敞的领口里面去……
赵惟儿根本就没有听清沈映泉在说什么,她一味沉浸在自己的诸多心机之中。
沈映泉的眉眼之中,情绪越来越泛滥,他终于按捺不住,大步踏进了屋中!
赵惟儿又惊又喜,娇呼一声,不小心把自己的微敞的衣领扯得更开了些:“沈、沈公子,我,我要更衣……”
就见沈映泉双目灼灼,走到近前,重重扯住了她的衣袖就往外面拖。
他一边大步流星一边絮叨:“都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换衣裳。这一次袭来的妖兽有一头四阶、三头三阶,一阶二阶更是不计其数!离宗已倾巢而出,抵挡得十分勉强,这种时候还换什么衣裳呢。女子爱美我能理解,但若是有性命之危,哪里还能顾得上什么仪容风度?妖兽吃人,可不会管你是美还是丑!要是被咬上一口,你便知道衣裳还重要不重要了。”
赵惟儿被他拽得小跑起来,脑袋里乱成了一团。
“这,这,沈……我……我不是……”
沈映泉头也没回,继续教训道:“妖兽突然肆虐,我原以为公主此刻致力于修行,是想要为天下百姓出一份力,没想到公主到了修行之地,心思却放在了收拾打扮上!虽然天塌下来,也当是男子先行顶上,但灾难面前没有人可以幸免,若是不能自立自强,旁人又能回护几时?”
赵惟儿越听越觉得这话风不对劲。即便是要说妖兽的事情,不是应该安抚她,让她安心藏在他的羽翼之下么?怎么会像老夫子一般说教了起来……
沈映泉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原本心中总觉得有一处挠不着的地方痒得厉害,但接到妖兽的消息时,那颗蠢蠢欲动的心就已平静了一半,再看到这赵惟儿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慢悠悠地摆弄那个领子,他的心底顿时蹿起了一把火怎么这般磨磨唧唧?换了师妹或者武红牧,听到妖兽的消息早已蹦了起来,该逃命就逃命,该应对就应对。换衣裳算个什么事!
他心中有些郁闷,突然明白了虎彪为什么总爱说婆娘就是放在炕上疼的,千万别对她抱了别的指望。话糙理不糙,若是娶到赵惟儿这样的妻子,你还能指望她做什么呢?穿个衣裳洗个脸都得有人伺候着……
这般一想,沈映泉那点小小的心思更是快速地冷却了下去。
麻烦。
太麻烦。
他这边兀自嫌弃,那边赵惟儿已经大大地不满了,她用力甩开沈映泉的手,生气地说道:“我是死是活,不劳沈道长操心!你就忙你的大事去吧!放我在这里自生自灭不就好了!”
话说一半,她的眼泪就一串串掉了下来。
她拖着哭腔道:“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沈映泉转过了头来。
此时正好到了天枢峰的洞口,沈映泉逆着光,白衣公子被镀上了一圈金边儿,面目隐在了阴影下,只能看到深邃俊朗的轮廓。
赵惟儿的心不争气地乱跳了起来。
沈映泉道:“公主是在和我赌气?”
赵惟儿一阵晕眩。
也许是因为阳光晃晕了她的头,从沈映泉平淡的语气中,她竟然听出了挑逗的味道。
就好像一个坏蛋纨绔,用扇尖挑着她的下巴,似笑非笑地这般说话,就只差一个带着鼻音的“嗯?”了。
赵惟儿还未来得及作答,便听到沈映泉连珠炮一样的声音响了起来:“妖兽来袭,被困的百姓何止千万,若是个个莫名其妙地赌气使性子,那该如何救援?!你这般拖拖拉拉,知不知道耽误的这些时间,或许我可以多救下一个人?这是人命!言尽于此,你若再不配合,便自己想办法逃到皇城去吧。”
他嘴里在念叨,脚步却不停,拖着踉踉跄跄的赵惟儿继续往山下走。
赵惟儿气得双耳嗡嗡作响。
敢情这几日的功夫都白做了?!雁容那个死婢子跟在后头是不是看足了笑话?!
赵惟儿羞愤欲死,她恨恨地回了回头,却看见两只利爪自上而下,从雁容的肩膀直直插了进去!
鲜红的血带着粘粘的血浆喷洒出来,溅到了赵惟儿的脸上。
左边的眼睛一烫,被血泼个正着。
赵惟儿惊恐地尖叫了起来。
透过被血染红了一半的视野,她看到雁容脸孔扭曲,身体腾空而起,两条腿抽筋一样疯狂地胡乱踢动,嘴里不断地发出破了嗓的尖叫声。
大约是嫌她太吵,那只两人多长的大秃鹫弓下了喙,一啄一扯,把雁容开膛破肚,内脏像血一样涌了出来,雁容叫得更加没了人声。
赵惟儿双腿一软瘫在了地上,她再不敢多看第二眼。
沈映泉转了下头,剑眉微微一蹙,拎起赵惟儿夹在肋下,身体发出爆豆一般的脆响,转眼之间躯体变大了整整一圈,肌肤发出金属般的青色。
脚一跺,弹起五丈来高,一跃跃出了百丈远。
第433章 哪里好
异变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等到赵惟儿反应过来时,罡风已乱散了她精心盘起的秀发,糊了一头一脸。
破碎的布条打到她的脸上,有一缕正好和她杂乱的头发缠在了一起。
‘沈映泉脱了衣裳?他要干什么?’赵惟儿茫然地想。
下一瞬间,她感觉到沈映泉的皮肤极为冰冷坚硬,仿佛身上覆了一层……鳞。
“妖……妖兽!”
“三阶妖兽,能飞,不宜与它缠斗。”沈映泉的声音带着些金属一般的闷响。
只见“咚——”一声,沈映泉双足落到了地面,在一块青石板上留下蛛网一般的裂纹,他借力而起,再跃出了近百丈。
赵惟儿战战兢兢抬起头,看到沈映泉青面獠牙,额上还有两个小鼓包,仿佛鹿类的角。她一口气上不来,直直晕了过去。
沈映泉此刻没功夫照顾她的情绪。
见到这一头三阶秃鹫,他知道一定又出了状况——以武红牧和虎彪的实力,不可能让妖兽随随便便闯进来,定是被什么家伙缠住了。
沈映泉几个腾挪,到了一处空旷高地,放眼一望,果然看见了一头顶天立地的巨兽!
此兽像个独角犀,鼻头上的长角一拱,卞京的西南角城墙便轰隆一声倒了下去,人群的尖叫声远远地传过来。
这巨兽头顶上方有一道红色光影正在飞掠,一道又一道赤红剑气向着巨兽倾泻而下,在它庞大的躯体上割出一道又一道恐怖的伤口。沈映泉视线一凝,盯住了兽尾。
这兽拱开城墙,便要迈开腿冲入城中,但有人阻止了它。
在这巨兽数十丈长的巨尾后,一个兽化的白色巨大身躯死死吊住了它,就像船锚一样,让它不得寸进,正是虎彪。
“是妖王!”沈映泉金色的瞳孔缩成了一线。
难怪武红牧和虎彪分身乏术!
沈映泉目光一转,看到离宗山下躺着一头死去的四阶妖兽,血流成河,将那乌江都染红了一半。
想来武红牧和虎彪击杀了四阶妖兽之后,发现有妖王正在前往卞京,便跟了过去。
那妖王犀被激怒了,它巨尾倒卷,用象腿一般的巨足重重踏下。
沈映泉悬起了心。他曾在青陵山上目睹龟蛇大战,深知妖王现出本体将有怎样恐怖的破坏力!虎彪虽然融合了先祖之魂,但他眼下实力也就在元婴上下,和妖王的差距可谓是天壤。
武红牧修为是金丹大圆满,若是算上她的战斗力以及赤焰的加成,勉强也就是个元婴期。
两个元婴斗一个妖王,可不是简单的一加一就能等于二。
果然,那妖王犀长舌一卷,舔一舔自己鼻上的长角,然后再去舔舐身上的伤处。长舌所到之处,武红牧割裂的伤口奇迹一般地瞬间愈合,连一点浅疤都没有留下。
沈映泉的心重重一沉。
妖王犀发出一声嘲弄的吼叫,后腿一踩一蹬,就见虎化的虎彪被甩到了百丈开外,他的躯体划过的弧线上,一蓬蓬血雾如花朵一般绽开。
妖王犀没有继续攻击卞京城,它转过身,轰隆隆走向重伤的虎彪。
每行一步,整个卞京城就会重重颤一颤,稍不结实些的屋子已经开始垮塌。
沈映泉的视线不自觉地落到了西南角下民区。他想起那里有个小院子,曾经住过一家人。
那一片,已被倒塌的城墙压在了下面。
沈映泉轻轻叹了口气。
这一瞬间,他感到茫然。
他把赵惟儿放在地上,举起双手看了看。
如今他是炼肉境,力量和躯体强度比之从前是增了数倍,然而,在这一场妖兽风暴中,这样实力根本起不到什么作用。
……或许可以让妖兽误以为自己是同类,从而放过自己?
沈映泉苦笑了下。
也不知兰师妹现在在何处。若是她在,不知能不能解决这滔天的浩劫?
突然,他的身体颤了下。
“若是兰师妹在这里,一定不会远远地缩在山头上观战。哪怕不敌,她也绝对不会看着武红牧和虎彪落入险境!而我,我这是在做什么!”
“若是兰师妹……”沈映泉深吸一口气,正要奔下山,手腕突然被人拽住了。
他低头一看,见赵惟儿楚楚可怜,含着泪望着他:“沈公子,你也被那兰不远迷住了吗?这种时候还要念着她……她究竟是哪里好了?”
沈映泉有些无语。
赵惟儿说:“你要狠心把我扔在这里吗?你忘了刚刚雁容是怎么死的吗?沈公子,你要让我也去死吗?”
“我把你送到皇宫——也未必安全,若是不能解决这头妖王,藏到哪里也是无济于事。”
他抓起赵惟儿扛在肩膀上,向着山下弹射而去。
赵惟儿依旧有些不甘心,再问:“沈公子,你是不是也喜欢那个兰不远?”
沈映泉只觉得一阵烦躁,心中忍不住给赵惟儿戳上了“啰嗦”、“不懂事”、“不知轻重”、“胡搅蛮缠”等等一堆大印子。
见他不答,赵惟儿的心酸成了一坛子醋。
她抽咽着说道:“你可知道,她勾搭了我丈夫御凌霄!御凌霄,是为她而死的!”
沈映泉心下更烦。御凌霄是怎样死的,他看得一清二楚。
赵惟儿道:“她趁我生孩子的时候勾引我的丈夫!沈公子你知道吗,一个女人在生孩子的时候,撞破了丈夫与别人奸情,你知道有多痛苦吗!兰不远她怎么可以这样!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啊!一脸无辜单纯,却在做最下作的事情!”
沈映泉觉得赵惟儿已经疯了,反手拍晕了她,心中只觉得一阵松快。
他心里暗暗地想,果然有些女子只可远观,只要稍微靠近一些便叫人难以容忍了,即使她长得美若天仙,也是无法弥补性情的缺陷。
他侧过脸看了看赵惟儿。
这张在记忆中无限美化的脸,此刻看来,眉眼之间尽是尖酸刻薄,嘴角的弧度有些神经质。
“果然相由心生。”沈映泉轻轻一叹,感觉到心底有个美丽的气泡被“啵”地戳破了,顿时一片坦荡。
第434章 看上她
沈映泉飞奔向皇宫的时候,虎彪正在面临人生最大的危机。
老祖宗残留在他神魂中的意志,在他不断温养下,已经越来越凝实,可以偶尔跳出来和他说一说话。
虎彪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家的祖宗会害后辈。
譬如他自己,只恨不得把自己的心肝都扒出来给儿子下饭吃,脑筋拐一百个、一千个弯,也拐不到对儿子不利的地方去。
但这老祖宗,却在他被妖王犀击飞的一瞬间,趁着他被撞得神魂离体的一霎那,占据了他的躯体,把他赶到了一处黑暗密闭的空间中。
“老祖宗——老祖宗——”虎彪四处乱撞,大声地喊着,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四壁的回声。
“宗宗宗宗宗——”
外面,战斗正激烈。
武红牧见虎彪被击飞,而这妖王犀落井下石,要给他重伤的躯体致命一击。
她尾随其后,一枚枚火红的朝阳凝在剑尖,劈入妖王犀的皮肤之下。
武红牧深知自己的攻击无法对妖王犀造成重创,只能想办法拖住它,给虎彪喘息之机。
一枚枚埋入妖王犀皮下的朝阳隐而不发,直到它踏出几步,铁蹄即将落在虎彪身上时,武红牧一声怒叱,引动无数朝阳,在妖王犀脊背上爆开一朵朵恐怖的血花。
她成功引起了它的注意。
在妖王犀收腿回身时,武红牧留意到虎彪已不在原处,不禁小小的呼出一口气。
“还行,没有蠢到家。”
她御剑而起,停到了半空中。妖王力量再强大,也无法腾空而起,这样,便只能在地上老实挨打。皮再厚,也耐不住一直被削!武红牧精致的唇角滑过一抹笑。
但下一刻,她就笑不出来了。
妖王犀口一张,从它的血盆大嘴里面,飞出一只蚊蝇。
这只蚊蝇与妖王犀相比,体型极小。但其实,它足有一间宫殿那么大!
“这……也是妖王。”武红牧倒抽一口凉气,当即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先撤退保命去!
妖王蚊却根本不给她逃命的机会。
蚊口一张,一道紫色的雷电从它口中蹿出,直直落到了地上的妖王犀角上。
这二兽以雷电相连,妖王犀犀角一摆,那一线雷电横扫而过,在空中留下一张巨大的电网,转瞬之间,电网围拢,将武红牧封在其中!
“雷犀!”武红牧头皮发麻。雷电游走在身侧,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阵焦糊味,竟是把那些肉眼看不见的小飞虫全给电熟了。
眼角余光中,一道巨大的白影飞快地向着天边掠去。
武红牧笑出了声。
她为了救虎彪,才激怒了这雷犀被困于此——若是方才扔下虎彪独自逃命,这么一会,她早已远遁千里,性命无忧。而他,居然二话不说就这么跑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武红牧冷笑两声,“这点程度,难得倒我么。”
脚一踩,剑倒飞而起,被她握在手中。
气势节节攀升,转瞬之间,武红牧的修为飞速逼近元婴期。她的额心,一朵小小的赤焰旋转成型,她的皮肤下隐隐透出了火光,眼见着,她即将化作一团赤色火焰。
“停下。”男子懒洋洋的,极好听的声音传来,“徒儿,停下。”
武红牧凤眸微抬,看到白衣男人半敞着怀,踏着虚空,从极远处一步步行来。
看着似有千万里之遥,但不过两三步间,男子就已走到了雷电之外。
他伸出一只看起来有些瘦弱的手,扯住这一层雷电之网,便像是渔民收起晾晒的渔网一般,将它整张扯到手中,随意地往身后甩去。
只听“轰”一声巨响,被妖兽踏平的道路上,多了一个冒着黑烟的巨大深坑。
“比也,你的伤……”武红牧秀眉微蹙。
昆池淡笑着,抬起一根食指摇了摇:“是昆池。叫师傅,不然不救你了。”
武红牧哼一声,抱住双臂。
昆池一脸无奈:“为师究竟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啊?一次一次救你,一次一次帮你,怎么就落不到半个好字呢!”
武红牧看了他一眼:“……好。”
昆池:“……”
妖王犀和妖王蚊重新用雷电把彼此的身体连在一起。
二兽似乎知道昆池并不好惹,所以没有贸然行动。
“武红牧!”昆池无奈地吐出一口气,“……算了。”
武红牧点点头:“虎彪有些不对劲,我去看看。”
红色身影一闪即逝。
昆池半张着嘴巴,半晌,垂了眼皮,低喃道:“……我怎么就看上这么个冷血无情的东西。”
身后,一双妖王已蓄出个雷球,蓝紫色的雷电嗡嗡震颤,引得整个卞京城的琉璃瓦“滋滋”作响,就像是被风吹皱的春水一般,明明镶嵌得十分结实,却与这雷光遥相呼应,叮叮当当地晃动了起来。
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味道,好像是久旱之后骤然落下暴雨的清新气息,又像是某种刺鼻有害的怪异气体。
雷球越聚越大,初时,仿佛在卞京西南角升起了一轮刺目的蓝紫色太阳,它飞速膨胀,不多时,就占据了整个西南角的天空,沉沉地压在那里,就好像城的西南要被它坠下去,东北却要翘起来。
城中的人都感觉到了奇异的滑落感,人好像已经站立不稳了,要顺着路面滑向那个巨大的雷球。
其实是雷电凝聚引起的吸力。
就像靠近海国的天劫雷团时,智者竹身体里面的血液尽数被吸到体表一样。只不过妖王的雷力远逊于天劫,只能引发一些表面的动静。
昆池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消失了。
他从身后横出一张琴,十指轻舒,缓缓弹出一个音符。
立时便有无形的波纹破空而去,击中那个近百丈高的巨大雷球,雷球重重一晃,与波纹相交之处,被击得深深地凹陷下去。
这妖王犀身体足有半个卞京城大小,雷球悬在半空,比它的身体还要更大一些,与之相比,白衣的昆池就像是浮在半空中的一粒小尘埃。但这粒尘埃信手弹奏,便让这雷球维持不住浑圆的形状,隐隐有了溃散的趋势。
妖王蚊动了。
双翅一震,口器之中喷吐出墨绿色的汁液,铺天盖地洒向昆池悬空而立之处。
第435章 拼起来
昆池一头白发飞舞在风中,宽大的衣袍猎猎作响,他双手连弹,无形的音波在他身前织起一张看不见的网,他作出收势,右手划过五道琴弦高高扬起,这一张无形巨网便直直迎向妖王蚊喷洒而来的剧毒绿液。
这音波虽然无形,但与绿液相触时,它的恐怖威力瞬间爆发了出来。只见相触的一刹那,那漫天绿液被击成了雾状,倒卷着袭向二妖。
这也罢了,这一篷遮天蔽日的绿雾,竟然随着还未散尽的琴韵,荡出了层层叠叠的波纹,就好像一只巨手跟随琴音,在沙盘上抹画出风和月。
已掠到天际的武红牧回头望了一眼,俏丽至极的脸庞上浮起一丝古怪:“……他居然化神了?若不是负了伤,身上染到幽冥气,岂不是老早就要挨雷劈?”
秀眉微微一展。
“他是幽冥的人。有趣。”
武红牧眉间不明显的担忧之色尽数敛去,唇角微微一扬,仿佛火红的朝阳升起,她的面庞散发出灼人的光,美艳到不可方物。
她很快就追上了虎彪。
虎彪果然是不对劲的,他正背对着卞京,蹲在乌江边上,捧着江水仔细地清洗面部和头发。
武红牧轻轻落在他的身边,手里拎着大剑,静静地等待。
她察觉到虎彪身上气势和从前大不一样。
虎彪慢慢站起来,回过身,冲着她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朱雀。”
武红牧面无表情:“我不是朱雀。”
虎彪叹了口气:“千年前,是你一手策划了逃亡大计,我们四人通力合作,这才挣脱了被祭祀天柱的命运,从此隐姓埋名……”
武红牧秀目微垂,平静地打断了他:“我不是朱雀。你是虎彪的先祖白虎?”
虎彪疑惑地皱起眉头来:“你当真不是朱雀!?那一日,感应到天命之子的气息,除了青龙之外,我们三人赶赴北风,结果路遇那幽冥鬼君,被他击落……我被困在蜃兽体内足足八百年,幸好遇到了你们,得以借着我这后人的身体滋养魂魄,直到今日大成……”
“你便恩将仇报,夺舍了血亲?”武红牧冷笑起来。
“说话不要这么难听,你既然不是朱雀,我对你就无需手下留情。”
“那就——战吧!”
武红牧话音犹在唇畔,身形已化作一道火光,直直袭向虎彪先祖!
她没有试探,没有留手,一动,便已施展了全部修为。
只见武红牧美艳的皮囊一瞬之间化为飞灰,通身上下燃烧着恐怖的烈焰。因她速度太快,那张美得惊天动地的脸依然在原地留有残影,从这一串火红的残影上,能够清清楚楚看到一个美人儿是如何一寸一寸化作黑灰,影像虽只残留一瞬,却是撼人心魄,叫人难以回神。
在这一团纯正至极的火焰中,一柄燃烧的巨剑当头劈下!
虎彪发出一声虎吼,身体上方,幻化出一只发出白色光芒的巨虎,虎躯一震,扑向武红牧的火剑!
一赤一白两道光芒重重一撞,只听一声轰响,江岸上出现一个百丈长的恐怖裂口,满江江水顺着裂口涌入,乌江顿时改了道,原本的江心露出了底部泥沙,一群茫然的鱼儿落到淤泥里,裹成黑色的泥鱼,噗噗噗地甩着尾在泥里乱蹦。
再看那二人,站在一处凸起的小丘上,一个赤剑折断,另一个虎影被击溃。
武红牧化身的这团赤焰发出清越的凤鸣,浓烈如血的火顺着她的心口淌向断剑,重新凝出了剑身。
白虎周身覆上了白色软毛,一双眼睛阴沉沉地盯住她。
“差不多就得了——你要跟我拼命不成?”
武红牧不答,欺身而上。
这一次,白虎没有幻化虚影,而是出了极质朴的一拳,正正地迎向武红牧的剑锋。
在这世间最为纯正的火焰焚烧之下,四周的空气悉数被点燃,整个空间仿佛坠入了无边火狱,不似人间。
面对这样恐怖的一击,白虎只是冷笑一声,挥出一拳。
“轰——”
烈焰卷着罡风,扑向四周。所经之处,任何事物都被点燃。
乌江成了火海。
扭曲的空气中,武红牧再一次凝出新的剑,一语不发,再度攻向白虎。
“轰——”
“轰轰——”
“轰轰轰——”
烈焰隐隐有些溃散之势,而白虎也不见得轻松,他的身体已有多处被点燃,虽然他的肌肤坚如金属,却已在最纯正的炽焰焚烧下开始熔化变形。
“还没完哪!”火焰之中发出一声厉啸,这一团正在溃散的火凝成火凤,头颈轻舒,双翅一振,直直袭向虎身!
白虎退避不及,只能用双臂交叉挡在胸前,硬捱了这一记。
赤色仿佛要融进白光中去。
短暂一滞之后,这两团光芒轰地从乌江江面一掠而过,像火流星一般,直直砸到远处的青陵山上。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青陵山山体崩塌,燃烧的断木和土石四下飞溅,乍一看,还以为此地火山喷发了。
这样的动静,就连卞京城也整个抖了三抖。
妖王犀和妖王蚊已被昆池的琴波逼退到数百丈之外,二兽的身上都被割出无数恐怖的伤口。
琴声密不透风,犀角虽能治伤,却是顾得一处顾不得另一处,一个不慎,犀舌被割去了小半截,更是大大影响了它舔舐伤处。
本该趁胜追击的昆池突然收了琴,低低骂了一句,身影一晃消失在原地。
那二兽知道人类修士极其狡猾,此时退去一定是在酝酿惊天杀招,于是喷雷吐电,将身体紧紧地包裹起来。
等了半晌不见动静,这二兽试探着,驱动雷球滚向门户大开的卞京城。
昆池的身影出现在焦黑一片的青陵山上。
一个二十丈大小的圆洞几乎击穿了整个山体,缕缕黑烟从洞中冒出来,夹着皮肉烧焦的怪味。
昆池飘在额边的那缕白发乱了一乱。
化神修士,发乱,则意味着心乱。
“呵,碎成十八片,我也能给她拼起来。”
他摆出一副淡薄的面孔,负了手慢悠悠踏进山洞。
第436章 为我好
昆池的身影看似不疾不徐,实则话音还未落时,他已站在了那两团黑炭面前。
这二人一路缠斗着滚了进来,火焰将这一路遇到的一切障碍焚化,极高的温度又成了极好的粘合剂,把一堆奇奇怪怪的黑色异物糊在了他们的身体表面。
昆池的眼角抽了几下,从怀中摸出紫色铜壶,仰头饮了几口。
那一线碧绿的琼浆左右微晃,但凝神去看,却不见他手抖。
一团黑炭中发出“咔擦”声。
有东西从里面钻了出来。
昆池微微眯起眼睛,左手拇指掐在中指第二道关节处,凝好杀诀。
钻出来的,果然不是武红牧。
她死了?昆池没有去探查。
在这一瞬间,昆池并不觉得自己心中有什么情绪。他的眼,他的心,他的手,都以一个淡淡的幅度在跳动。手臂上突然痒痒地滑过了什么东西,昆池低头,看到一线雪白。
接二连三地,他的满头白发一根接一根落了下去,铺满了他脚边一尺见方的地面。
他闭了闭眼,左手轻轻一弹。
“铮——”就像拨断了一根弦。
焦土中钻出来的人一脸无辜地望着他,厚实的嘴唇轻轻一动,似乎想要说什么。
“住手!”一柄赤剑横插过来,拦下那一缕杀风。
幸好昆池下意识不想让对方死得太快,所以下手并不重,武红牧得以接下。
另一堆焦土破开,武红牧慢慢凝出一身肌肤。
她还未来得及凝出衣裳。
昆池面色剧变,一把扯下自己宽大的白袍,身形带起一溜残影,不待武红牧彻底成型,便将衣裳罩在了她的身上。他只顾着遮拦住她即将显现的躯体,却忘记了此刻的她就是一团火。
只听“嗤”一声。
昆池做工精致华美的袍子,登时化成了一小搓灰。
昆池:“……”
武红牧却不看他,收起了剑,向着虎彪伸出一只凝实了皮肤的手。
“小武子,多谢了!若不是你趁着老祖宗神魂不稳,拼尽全力一直攻击他的脑袋,我根本没有力量挣脱出来。”虎彪呲牙咧嘴,从焦土中把自己的身体拔了出来。
昆池嗤笑一声,心中暗暗地想道,‘狗屁,分明是她见你扔下她跑了,心气不顺揍你一顿而已!’
“不谢,解决了吗?”武红牧淡声应着,手下用力,把他拉了起来。
虎彪道:“还没有,不过,我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白虎之力在体表涌动,虎彪身上覆上了一层银白色的铠甲,而武红牧耀眼的红衣也罩住了她完美的曲线。
这二人携手站了起来,四只眼睛齐齐地盯着眼前这个……没穿衣裳的秃头。
昆池大约是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眼下是个什么模样。
见到武红牧无恙,他淡定地负起了手,说道:“雷声大雨点小,为师还以为又要替你四处寻药了。”
武红牧面色古怪地看了看他的脑袋,抿紧了唇。
昆池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视线最终落在了那二人相互搀扶在一起的两只手上,只觉得无比碍眼。
他重重一拂手,道:“走吧,外面多的是事情。”
走在武红牧和虎彪两个巨人前面,昆池成了个小矮子,还是个头顶发光没穿衣裳的小矮子。
武红牧和虎彪对视几眼,齐齐叹出了一口气。
这一战,武红牧看似拼尽全力,其实不然。
她这个好战分子,难得找到实力相当的虎彪,自然是有事没事就同他“切磋”,对虎彪这具身体以及他的招式早就了若指掌,方才看着声势浩大,其实只是针对虎彪这具躯体的破绽见缝插针而已,于她而言,虽然损耗巨大但并不伤根本,也没有受多重的伤。
走出这处焦黑的坑洞,远眺卞京,只见那妖王犀的巨足已踏入了城池,妖王蚊环在它斜上方,二兽之间雷光闪闪。
武红牧不悦:“昆池,你没做好份内之事?”
昆池锃亮的秃脑壳微微泛起红色。
他脚步一顿,傲然道:“生死有命,旁人的性命与我何干?我屡次救你,只是因为已收了你为徒,你若是死了,便是堕了我的名声。否则你以为我有闲心理会这等俗事?”
虎彪瞪了瞪眼,张大了鼻孔想要驳他,却挨了武红牧一记眼刀,只得老实低下了头。
只见武红牧衣袂翩翩,一头短发迎风舞动。她疾走两步,与昆池并行。
“我知你为我好。”她的声音放得有些低。
昆池鼻孔一哼。
“解决了它们,我和你说一说我从前的事情。”武红牧的声音空空地飘向远处。
昆池停住脚步,少顷,他的身体慢慢消散在了原地。
原来在听到武红牧这一句话的时候,他已瞬移到了卞京城,只留下一个还未来得及消散的残影。
妖王犀走到城中,即便什么事也不做,就已经是一场灾难了。
它的身形遮天蔽日,三两步,便踏平了大半个城池。
在城中来不及逃难的百姓看来,这不是什么妖兽,而是天塌了。就像是天和地倒了个个儿,整个大地乌泱泱地倒扣下来,一切都将被碾碎,无处可逃。
黄舒的身影出现在皇城最高处。
“保护皇上!”“皇上快离开这里!”
依旧稚嫩的小脸上浮起难明的笑容,他挥了挥小手,仰起头,傲然望着这两头转瞬即至的巨兽。
他知道一定会有人替他挡下妖兽。
不过黄舒想破了他的小脑袋,也想不出这个突然出现的、没穿衣裳的秃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只见此人破空而来,身体毫无凭借地悬在半空,竖起一张琴,右手扶住琴头,左手连连挥出。
在那如同断金一般的琴音中,两只妖王节节败退,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连接推动,妖王蚊翅膀乱挥,却是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而妖王犀将四足坠在了地上,依然无法缓解倒退之势,犁出一道巨大的深沟之后,两只妖王被拒于卞京城外。
昆池大步踏着虚空来到损毁的城墙边。
有一处墙只塌了一半,他立在墙头,随性一坐,将琴置于膝上。
第437章 抚一琴
断壁残垣,硝烟弥散。
城头独坐一人,抚一琴,拒千军。
若这人不是一个没穿衣裳的秃子,恐怕会成为一段流传千古的佳话。
只可惜时光不能倒回,自己做的蠢事,只能含着泪认了。
其实此刻的昆池根本没有留意到自己的形象。他对自己的定位一向是潇洒不羁、风流无状,平时好好的衣衫,他总喜欢半敞了怀来穿,此刻虽然光着身子只着一条长裤,但出于对身材的自信,昆池并不认为自己的外观有何不妥。
他是真没发现头发掉光了。
他双手连挥,两只妖王被轰得不停地倒退,他不禁想吟一首诗或唱一支曲。
恰好在弄琴,他便和着曲子高声唱了起来。
远处细小的说话声并没有传到昆池的耳朵里。
“娘亲,那个光身子的和尚为什么唱来唱去总在唱美人英雄?”
“六根不净!捂住耳朵,别听这些艳曲儿!”
“唔,好吧……可是这个和尚叔叔真的好厉害……”
“做人呢,才能本事很重要,但是德行也不可以丢了!记住了吗!”
“记住了,娘亲……孩儿一定不学他。”
此时,突然发生了变故。
一缕清脆的笛声从极远处传来。
它极其缥缈空灵,却穿过了时间和空间,一节一节,死死扣在了昆池的节拍上。
昆池的琴波被消融。不止此刻落在二妖身上的这一些,还有更早一些时候的音符,仿佛被那一缕笛声从时光之河流中牵引了出来,然后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掐住,捏碎。
空无一物之处,忽有漫天破碎的音符倒卷而来,直击昆池!
破碎的声音,破碎的冲击。
一声极为刺耳悠长的噪音仿佛铁锯一般,来来回回在卞京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头脑里面撕扯,体弱些的百姓当即七窃流血倒在地上,双眼翻白,眼看着就要不行了。健壮的,耳朵里也是流出血来,头晕目眩。
而正处于风口浪尖的昆池喷出一口鲜血。
他一咬舌尖,手指重重在弦上一拨,那雪亮的弦线之上,立刻留下了一缕艳色血迹。
只听一声极为苍劲的“嗡——”声回荡四野,霎时抵消了那恐怖的破碎音浪攻击,城中之人总算得以喘上一口气。
一红一白两道身影落在了昆池身后。正是匆匆赶来的虎彪和武红牧。
三个人紧张地凝视着伏在不远处喘息的两只妖王。
两只妖王矮身在地,模样极为恭顺。
昆池沉声道:“指挥城里的人撤退。”
武红牧道:“这种事情毛十三自然会安排。”
昆池没有回头:“你也走。”
武红牧笑了起来:“我怕你死了,没人听我讲故事。说了要讲又不讲,我会憋得很难受。”
昆池并没有笑:“我修为已是化神,你在说什么胡话。走!”
“走?一个也别想走。”虚空之中,青衫男子缓步行来。
此人马长的脸,吊梢的眼,瞳仁是黄色,声音尖细,似乎舌头有些分岔。
在他身后,两只妖王瑟瑟发抖。
“伤了我的坐骑,拿命赔。”
他平平抬起手中的青笛,毫无花式地向前一点。
隔了百丈,也不见有什么东西袭来,昆池的胸前却极突兀地爆起了一蓬血花!
他微一勾身,右手捏了法诀,伤口的血肉飞快地生长起来,那个血洞在出现之时,便已被他修补完全,只将一朵灿烂的血花留在了胸口上。
青衣男人歪着嘴笑了:“哟,急着修补肉身?这是为了什么啊?是怕有人担心么?你一个秃驴也在乎这种东西?”
昆池感觉到了莫大的侮辱:“瞎眼的畜生!你才秃,你全身都秃!”
他气急败坏地抬起头看了看武红牧,只见武红牧神情古怪,欲言又止。
武红牧轻咳一声:“好像是个蛇。的确是秃的。”
昆池没来得及好好回味武红牧这句的确是秃的说的究竟是哪一个。
那妖蛇又动了。
这一回,昆池没有再坐着挨打,他站了起来,然后胸口又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打不过。”昆池咽下一口血,“走,不要拖累我。能以人身施展妖术,这是妖圣。找地方藏起来,多活一日是一日。”
武红牧眸光微闪:“这样的我曾见过,被兰不远灭杀了——我去找沈映泉讨一件宝贝,你不要死,等我回来。”
昆池道:“我更希望你不要回来。”
武红牧留下两声轻笑,红光一晃,向着皇宫掠去。
青衫妖蛇竹笛一甩。
这一回,昆池竖起琴,只听“铮”一声脆响,五条琴弦应声而断,但那竹笛的攻击也被成功阻了一下,武红牧的身影轻轻一偏,她原本那一道轨迹的延伸线上,大片的屋檐化作了琉璃一般的透明物,咔擦声不绝于耳。
武红牧眼风一掠而过,精致的唇角轻轻一抿。
昆池胸口的血花在她眼前一晃而过。
他会死吗?昆池他,会死吗?
不会的罢?
上次被无道所伤,不也活着回来了……不,如果那只是苦肉计呢?
武红牧平稳的呼吸之中仿佛被抽掉了一节,顿时紊乱起来。
认识五年了,总共说话没有超过一百句。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只到自己胸口高的人,怎么可能有那种黏黏糊糊,像牛皮糖一样甩不脱的感情呢?
不可能的。
绝不可能。
武红牧甩甩短发,闪身落入皇城。
只见沈映泉满脸恼怒,正在甩自己的手。
云香公主赵惟儿死死拽住他,尖声地哀求:“不要走!不要走!你若是走了我肯定会死的!你忍心看着我死吗!”
沈映泉终究是没忍心推开她,虽然气极了,却只是拿自己被她扯住的那条胳膊撒火。
“沈映泉你这是在做什么?”武红牧的声音中明显带上了责备。
沈映泉抬起头,目露欣喜:“你没事!”
“呵,”武红牧冷笑,“有事你就不在这里卿卿我我了么。”
赵惟儿见到这个大美人气势惊人,不自觉地矮了几分,松开了手。
沈映泉双耳发烫,急急抢回了自己的胳膊。
第438章 不许死
“武红牧你听我解释……”
“留着对别人解释吧,七光印。”武红牧冷冷地伸出一只手。
沈映泉皱起眉:“要做什么?我随你同去。”
武红牧抓住他提到剑上,灵气一转,二人化作一道流光掠向那堵断墙。
一来一回也就几十息功夫,昆池和虎彪二人已被打得不成人形了。
武红牧不在,昆池自然不会浪费力气去修补肉身的损伤。对于化神修士来说,肉身只要没有被打爆,都是可以用灵气修复的,重伤轻伤只是修得慢和快而已。只要肉身不灭,对手就无法伤害到元神。
此刻的昆池,满身都是能透风的大小窟窿,就连俊美的脸也缺了左下角,露着齿,说话直漏风。
虎彪也没好到哪里去。
托老祖宗夺舍的福,他此刻还保持着炼魂的境界,纵然如此,身上已有许多地方变成了琉璃状,失去了知觉。
更诡异的是,武红牧和沈映泉赶至时,并没有看到那只妖圣蛇身在何处!
“不要过来!”昆池扭过头,发出一声失控的大吼。
他正要自爆元神!
这是武红牧第一次在昆池脸上看到慌乱,她的心不自觉地重重一抖。
虽然她其实没有心。
武红牧稳住了身形,低声道:“七光印给我。快。”
沈映泉见到这样的景象,怎能不知发生了极其严重的事,当即不再多话,取出七光印交到武红牧手上。
武红牧把沈映泉向下一抛,眸中燃起了赤焰,烈焰顺着她的眼和口流淌出来,汇在手中的七光印之上,一层层绚烂的赤色冰片渐次生成,层层叠叠如伞一般在她头顶上方旋转。
烈焰一**涌至,武红牧头上的冰片数量越来越惊人,阵阵寒气伴着灼浪席卷而下,整座卞京被如血的赤色覆盖,恍若末世地狱。
“不许死。”她死死盯住昆池的眼睛,一字一顿。
昆池忽地笑了。这一笑,仿佛天璇峰的青竹齐齐俯身,送过一阵清风。他虽然未着衣裳,秃着脑壳,身上满是血洞,却如同往日宽袍广袖,于竹林之中缓步行来,拎一壶酒,潇洒到叫人失语。
武红牧一面往冰面中输送灵气,一面暗暗地想,其实也不是不可以……
就在心中的冰面破碎的一刹,她看清了下方的情景,一颗心瞬间跌落到了无尽深渊。
原来,昆池的身上,已布满了蛇。
那些血洞中,满满的,都是蛇。
妖圣以世人不知的手段,化身千万。
一条蛇从昆池缺失的左下颌钻出来,冲着半空中的武红牧吐了吐信,神情说不出的嘲讽。
昆池身上的蛇动了起来。
武红牧居高临下地望,蠕动之势尽收眼底。她知道这条蛇要将万千分身凝合起来,无论是凝成蛇身还是人身,昆池,都保不住了。
“不许死。”她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少了冷意,语气中多了没底气的软。
若是借着日光施放镜千叠,昆池的元神能逃脱么?
若是不放,这妖蛇会放过他的元神么?
答案仿佛都一样。不。不能。不会。
“我救不了你,但我可以决定你怎么死。以及我自己怎么死。”她的脸色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冷厉了三分,她眸中火光更盛,仿佛要将神魂最深处的火都释放出来。最后一句声音极低,只给自己一个人听见。
“喂住手!给我住手!武红牧,不要用镜千叠!”
一声怪叫由远及近。
轰隆声大作,北方卷起了漫天黄尘。
武红牧的心没来由地松了一下。
兰不远和竹站在老龟的头顶上,竹在老龟的头顶洒上了灰,用一根细长的竹枝写写画画,凭借目力能看到的景象,算出了卞京方向的大概战斗情形。
他的族人驼在下方的龟壳上。
老龟现了原形,如今的它,有玄武之力游走周身,龟壳的纹理之间被黑色流动的玄武力覆上,弯弯曲曲地流动着,像是活了一样,而它的脑袋上多了两只流光溢彩的黑角,黑得隐隐散出发七彩光晕来。
这一路行来,大大小小的妖兽杀了十余只。竹就像长了千里眼,凭着风中传来的响动、云彩被震荡的形状、地上的足印,诸如此类蛛丝马迹,便能推算出哪里有妖,等级如何。
老龟一扑一个准。它本就是实实在在的妖王,再加上元婴兰不远以及神器还牙,真真是神挡杀神,一路摧枯拉朽一般,轻易地收割妖丹。
御凌霄的修为已被推至元婴大圆满。
他没有元婴,无需凝魂聚魄点睛,只要再摄入一枚四阶以上的妖兽妖丹,便能晋阶化神!
只可惜世间的妖王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一行人穿过了三四个国度,一只妖王也没遇上。若是妖王也像三四阶妖兽这么多,恐怕此刻御凌霄已被推到化神大圆满去了。
刚过了蝙蝠峡,兰不远就看到了那漫天的红色冰片。
她急急把镜千叠的原理向竹解说一番,竹依据覆盖了整座卞京城的冰片势能,算出武红牧已是油尽灯枯,此举是在榨干自己的生命。
若是兰不远不远万里赶至时,发现武红牧正好在前一刻与敌人同归于尽,那可别提多操蛋了!
于是她什么也不管,扯着嗓子先吼了一通。
老龟的原形无比庞大,几个大步,便把一路小山丘都踏成了易耕作的平地,到了卞京北,它纵身一跃。
卞京中幸存的百姓便看到一个黑乎乎的、铺天盖地的巨物,呼啸着自北向南一掠而过。
真真是惊悚至极!
轰然一声巨响,老龟落在了城南外,来不及躲避的妖王犀和妖王蚊被撞了个正着,骨碌碌两团大肉球滚进了乌江,溅起百余丈高的大水花。
兰不远足尖一点,掠向武红牧。
“元婴。”武红牧瞳孔微缩。
兰不远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停下。”
仿佛有一重无形的禁锢袭来,武红牧虽然心中不曾叫停,但灵气却是滞住了,无法继续向七光印输送。
兰不远垂眸一看,嘴角一抽:“你要弄死昆池和虎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