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伤对伤
流传在世间的故事中,八仙斩杀妖龙功德圆满,当即羽化登仙去了。
而夏侯亭所知的,是那八位修士切开妖兽皮肉时,不慎身染妖气,陆续死去。
莫非这其中还有内情?
沈映泉自然知道他的话给夏侯亭带来了怎样的震动。
高手相争,争的便是一息、一寸。
夏侯亭双眼微微睁大的一刹那,沈映泉足尖一点,欺身而上,一掌击中他的后心。
若是沈映泉利剑在手,这下恐怕是能取了夏侯亭性命。
一击得手,沈映泉道声得罪,在夏侯亭身上连点数下,封住他的内力,然后搜了搜身,找出一把匕首远远地掷出去。
“不要杀他!”
黄舒突然扑向场中,两条短小的胳膊一张,挡在夏侯亭身前。
“大师兄,夏侯将军乃是朝廷命官,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小道童双目圆瞪,怒斥沈映泉。
静了一瞬。
下一刻,兰不远拎起黄舒。
“兰师姐你干什么!放开我!”黄舒尖叫连连,被兰不远捉住向后拖去。
“呵呵,呵呵。大师兄、夏侯将军,你们继续哈,当我们两个不存在。”兰不远笑得谄媚之极。
“兰师姐!”黄舒一边挣扎,一边飙泪,“我要救夏侯!我要救夏侯!”
“夏侯……?”兰不远沉吟着,脚步却不停,重新退回了几丈外。
“大师兄我不许你杀他不许你杀他!”黄舒情急之下,露出了孩童模样,“夏侯你不能死呜呜呜……沈映泉你敢杀他父皇定将你碎尸万断!!!”
父皇?
沈映泉转过头来,温和地笑道:“请安心,我不会对夏侯将军不利的,只是他信不过我所以……”
话音未落,他怔怔地低头望着胸口。
半截剑尖透胸而出,几道细细的血泉向着剑尖聚拢,然后坠落。“滴——答答答答扑簌簌!”一叠声敲击在沈映泉身前的泥地上。
沈映泉闷哼一声,疾点几处穴位,在对方用剑横绞之前,狠心向前一扑,生生将自己的身躯从剑上抽离。
夏侯亭一击得手,以剑拄地,单手虚掩着胸口,吐出一口鲜血,注视着逃到一丈之外的沈映泉,眼神冷漠,像一头受伤的雄狮盯住自己的猎物。
而沈映泉就狼狈多了。虽说有灵气护体,肉身较常人强悍许多,但挨了穿胸一剑,也不是那么好受的。他凌乱喘息着,口中咳血,胡乱撕下衣袍下摆,斜着缠住前胸后背,又将体内灵气调至伤处,将断裂的肋骨和肌腱堪堪接合。幸好夏侯亭被封住了内力,准头、力道大失,没能一击切断心脉。
“师姐?!”黄舒惊喜道,“师姐假意拉我,其实是把剑送到夏侯手中?!”
兰不远见沈映泉脸色一沉,似乎随时要飞身取她小命,急忙哭丧了脸,摊手解释道:“师兄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方才我帮你保管着宝剑,见黄舒碍你事,情急之下过来带走他,师兄你也见到了,这小子挣扎得厉害,我只能扔了剑腾出手来,谁知道剑被夏侯将军捡了去……师兄你一定要相信我……”
又见夏侯亭似笑非笑瞥来,兰不远叹息不已:“夏侯将军,我不是说你拿到剑不好……我中立,你们继续哈。”
两个伤者齐齐冷笑。
兰不远无奈:“黄师弟你看,我又得罪人了。我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总是被误会被伤害?”
黄舒深以为然:“我知道的,师姐你是个好人。”
“夏侯将军,你我二人都受了重伤,若是继续争斗,恐怕这一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沈映泉重重喘着气,“今夜之事,想必将军也不愿叫人知晓吧!”
夏侯亭拖着剑重重踏前一步:“死人自然无法泄密。”
“将军自大了。”沈映泉缓缓吐气,“将军慧眼,且看看我若是全力以赴,将军能撑过几个回合?”
他的身上隐隐泛起一层白雾。
夏侯亭瞳孔一缩,惊道:“你……筑基了?!”
“尚未。”沈映泉老实承认,然后叹口气,话锋一转语带冷意:“但是想必将军不会看不出来,只要我想,随时可以筑基。”
筑基时,体内杂质瞬间排出,同时,身上无论新伤旧伤,只要不损及根本,都能够即时痊愈。
筑基本就是“脱胎换骨”。
沈映泉眼下会受伤,纯属大意。先前在林子里,二人匆匆交过手,沈映泉占上风。
方才用计打伤夏侯亭又封住其穴道之后,实战经验不足的沈映泉以为夏侯亭再无威胁,也料不到自己抛向兰不远的剑会成了变数,这才被夏侯亭成功偷袭。
论实力,本就是沈映泉略胜一筹。
夏侯亭自然心知肚明,沈映泉一旦筑基,重伤在身的自己绝非敌手,刚被偷袭一次,沈映泉定是十分警惕,此刻不宜妄动!
夏侯亭向来能屈能伸,当即朗笑道:“怪我了。如今才知晓沈道长的诚意,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将功补过?”
沈映泉微微松口气:“将军言重了。”
他自然是不愿此时筑基的。带伤筑基,虽然能让伤势痊愈,但也会造成永久的瑕疵,多年苦捱的心血白白浪费,如何甘心?
“夏侯将军,既然先前有些误会,那沈某便把不好听的话说在前面——我筑基,只需要半息。将军若无十足把握,切莫做蠢事。”
夏侯亭不恼:“只要沈道长言而有信,不打龙气的主意,需要我做什么,只管吩咐!”
沈映泉嘴唇微动,正要说话,突然轻“咦”一声,望向兰不远:“如此良机,你为何不逃?”
兰不远义正辞严:“师兄和将军都受了伤,眼下正是最需要关怀的时候,我怎么可能弃二位于不顾?我虽是弱女子,可绝非贪生怕死之辈!”
心说:“看人也太傻了,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逃跑不是逼人灭口嘛!晚死晚投胎,能拖一刻都是好的。世界多么美好,死皮赖脸也要活下去才是……”
黄舒举起小小的拳头:“我也是!师姐,我也要像你一样!绝不贪生怕死!师姐,你就是我的楷模!”
两个重伤者眼角嘴角乱抽。
夏侯亭目光悲凉,众人虽不懂得读心术,却从他脸上看到“天亡我大庆”五个大字……
第16章 筑龙基
兰不远其实是忐忑的。
小命悬在半空晃悠,她自然是尖了耳朵,留神听着那一黑一白两尊杀神的每一句话。
八相聚运阵、龙气。听起来好像是十分了不得的好东西!
这些年来,挑起纨绔子们打架,然后趁乱摸走他们钱袋的事,兰不远可没少干。今日这形势,仿佛可以来一票大的?!虽然这阵法听起来有些玄乎,可是富贵险中求嘛……兰不远脸上浮起一个真诚的奸笑。
再看那二位伤者,已经各自盘了膝,就地调息起来。
“你不怕?”兰不远将黄舒拉到一株矮树旁,压低了声音问道。方才黄舒那一声“父皇”,自然叫兰不远心中打起了小算盘——十岁的皇子……不就是当今皇太子嘛!
黄舒摇摇头:“师姐和夏侯,是我最信任的两个人。从小,夏侯对我最好;来到青陵派之后,师姐你对我最好。只要在你们身边,我什么也不怕。”黑亮的眸子闪了闪,用小大人的语气说道,“你们两个,便是我现在生命里最大的意义了。”
兰不远身体微微一震,仿佛忆起了什么不好的往事。片刻后,脸上浮起薄怒:“我对小屁孩没有半点兴趣!难怪小师叔和大师兄不愿和我好,原来就是你在作怪叫他们误会了我!以后不要再来找我!”
她气哼哼地拂袖而起,像躲避蛇蝎一样远离了黄舒。
黄舒一头雾水:“师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兰不远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动过怒。这一刻,因着一些回忆,她有些压制不住胸腔中的怒火。
“世间怎会有如此蠢物!”她一拳击打在面前的树干上。
“猪!比猪还蠢!这样坑他,竟还当我是好人!”又一拳。
坚硬粗糙的树皮磨破了兰不远的拳峰,火辣辣地疼。
整处林间空地,已越来越明亮,不知从何而来的淡淡白光笼罩在头顶。沉浸在莫名其妙的情绪之中的兰不远并没有留意到身边的异状,她一边嘶嘶抽着气,一边继续殴打那株无辜的大树。
“蠢物!蠢即是罪,蠢死了活该!”
“好好的太子不做,跑来送死?桀桀桀……”
黄舒虽然不解,但他一向无脑信任兰不远,虽然一个人站在空地边缘,背靠着黑黢黢的树林子,小腿肚子有些发颤,却还是老实待在原地,一会看看空地中央老僧入定的沈、夏侯二人,一会小心地瞄瞄三丈之外捶树不止的兰不远,他委屈地扁了嘴,抱了抱自己的小肩膀,就像一只被主人罚站在风雨里的小猫咪。
整片空地,渐渐明亮如满月照耀,如水的白光铺了满地。
沈映泉道:“将军,我先助你!”
夏侯亭微微颔首,向着黄舒躬身道:“皇叔,你过来。”
沈映泉脸上浮起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
夏侯亭从怀中取出一块阴刻有舞凤图案的鲜红玉玦,郑重放在黄舒手上,然后吃力地提起沈映泉的剑,在地上画了个三尺的圈。
“皇叔你听好,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开这个圈,凤佩在手,龙气自然会归附到你身上。等到这里不再有光亮,你……跟着活下来的人回门派去,今夜到过后山的事,永远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夏侯亭明白,就算黄舒没有说出“父皇”二字,以沈映泉的聪慧,也能猜测到他真正的身份,便也不打算再隐瞒。
夏侯亭乃是皇后的亲侄孙,论辈份,“黄舒”正是他“皇叔”。
当初太子听从国师吩咐隐了身份到青陵派时,如是说道:“自小,我的身边就只有夏侯你一个。去了青陵派,我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夏侯你叫我‘皇叔’,我便化名为‘黄舒’,旁人这样叫我时,我好假装夏侯依旧陪在身边。”这样说话的太子殿下双眼乌黑,裹满一包泪,叫夏侯亭的心酸得像在醋缸里泡了九九八十一回。
此刻听着夏侯亭的丧气话,黄舒心中又痛又委屈,放声大哭起来:“夏侯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要我了吗?你要死了吗?我不!我不要什么龙气!我只要你好好的!”
“听话!”夏侯亭无奈地按了按他的头顶,“皇叔,记住,你是太子,你心中要装的,是大庆万万子民,而不是我,或者某些不相干的人……咳。”
“不……”
夏侯亭抬起手,轻轻掩住黄舒的口:“记住,国师是唯一能够信任的人。除了他,不可以相信任何人!”
黄舒挣不开他的手掌,急得呜呜直叫。
“最不可信的,便是你父皇,如今你还小,说与你听,你也听不懂,你只需要信我。”夏侯亭冷笑一声:“在这龙脉处设下八相聚运阵,掠夺了我大庆气运助他结丹……呵,有如此帝王,实乃万万百姓之祸!皇叔,你心性纯良,又得国师襄助,只要引龙气入体筑得龙基,日后成就必定不可估量!”
夏侯有意无意用余光扫了扫沈映泉:“聪明人自然会知道,是该效忠一个不择手段满心只有自己修为的君上,还是择木而栖。”
沈映泉垂了眸,双目中隐隐有波光流转。
“沈道长!”夏侯亭郑重地看住沈映泉,“龙气聚形时,阵中会生成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方神兽幻影守护龙气,需击散或是以血肉祭之,使其重归天地。只有除去四尊神兽,龙气才会显形。”他喘了口气,“你我虽然受了伤,但各自全力一击,当可除去两尊……”
沈映泉不解:“那剩余两尊……难道……”
“不错。以我身饲一尊,另一尊……”夏侯亭微笑着,望向不远处捶树的某人,“多亏沈道长救回了坠下山坡的兰姑娘。”
沈映泉微有疑惑:“倘若今日不曾遇到沈某,将军又当如何?”
夏侯亭笑得云淡风轻:“总得有弟子巡山不是么?”
“那么,将军第一日请张掌门陪同到后山‘除妖’,便是为了确认巡山的路径?”
“不错。从门派中带人出来,总归是麻烦。”
“明白了。”沈映泉心中虽然仍有疑惑,但却不再言语。
第17章 变故生
沈映泉暗暗思忖起来。
巡夜的弟子在巡山过程中出了事,无论怎样猜测,也猜不到护送宝册的将军身上去。夏侯亭原本的计划应当是在这八相聚运阵附近擒了两名巡夜弟子,封了穴道,血祭两尊神兽,他自己全力击散一尊,剩下一尊……夏侯亭定有后手!或许真正的打算是把“黄舒”祭了阵,他自己取龙气筑基,也未可知。
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一脸呆滞的黄舒,沈映泉念头一转,心道:“这兰不远果然心机深沉。青陵派上下,她唯一交好的便是这个极不起眼的十岁小道童,谁能料想,这竟是隐藏极深的一尊大佛,当朝太子!虽说在长生的结丹皇帝面前,太子就是个笑话……却也是太子啊。”
空地更明亮了些,白光已隐隐有些耀眼。
二人全神戒备等待了片刻,却不见有丝毫动静。
终于,沈映泉似乎有些心焦,无话找话道:“将军如何又放心我了?不怕我抢夺龙气么?”
夏侯亭漫不经心:“原不知沈道长竟已是蓄满了筑基的灵气,是以怀疑沈道长,是我多心了。沈道长经脉中既已爆满,哪里又能再容得下龙气呢?若是强行吸收了龙气,不待我出手,便是要爆体而亡。”
沈映泉不置可否,微笑着转移了话题:“不知四方神兽现身之前,有何征兆?是否需要将兰师妹请过来了?”
夏侯亭瞥了眼捶树的兰不远,眼角微微一抽:“会有八道地光。沈道长不知?”
微微蹙眉——是否遗漏了什么?
未及细想,眼前突然蓝光划过。
“一!”
二人飞快地交换眼神:“谁去捉兰不远过来?”
蓝光又现!
“二!”
“你去!”“你去!”
蓝光再闪!
“三!”
“不去拉倒!”“我……”
亮如白昼!
“四!”
“好吧……”
夏侯亭扶剑而起,强忍着胸口翻涌的气血,大踏步走向兰不远。
第五道蓝光正有闪耀的迹象。
夏侯亭向着兰不远的肩膀伸出了手。
一切仿佛突然定格了。
“咔——擦!”
兰不远面前的树干上,缓缓裂开一道缝隙。
林间空地上,那不知从何而起的莹莹白光渐渐暗了下去……
第五道蓝光迟迟没有亮起。
夏侯亭的心中却如同有电光划过!竟是忘了,沈映泉方才提到,失踪了二十年的外祖父?八位“亡故”的筑基大圆满修士?二十年前建成的……八……相聚运阵!
二十年,便让赵成运从筑基初期突破至金丹!恐怕掠夺的不止国运,还有旁人的修为!毕竟国运缥缈,化成龙气虽于修行有益,但最大的益处,却只在筑基之前。以龙气筑基,自然不是寻常灵气可比拟。
而赵成运建这八相聚运阵时,早已筑基多年,龙气于他而言益处小到忽略不计,根本没有必要损害国祚,此举可谓杀鸡取卵完事还不吃鸡。
原来……非是为了龙气,而是以人祭阵、夺取修为!
夏侯亭头皮发麻。掠夺旁人修为,毋庸置疑乃是邪魔外道所为!若是此事暴露了,赵成运恐怕会成为全天下修士之公敌!人人得而诛之!
试想,只要是个修士,时刻就有可能被人夺了性命和修为,苦苦修行,却是性命难保,只为他人做嫁衣?这岂不是比那以女子做炉鼎的邪修更加可怖可恨?!以人为炉鼎,还需威逼利诱,得了对方同意才可以双修采补,而作为大庆国的修士,生杀予夺皆操纵于国君之手,便是要掩人耳目,也只需让二十年前八仙战妖蟒的英雄事迹多演几遍罢了!
夏侯亭越想越心惊!
“将军……”弱弱的女声响起。
“咳,咳,将军……你这样,我会很羞涩的。”
“那个将军,你都动手动脚了,可不能半途而废啊,不能始乱终弃啊……”
“什、什么?”夏侯亭迷茫地眨了眨眼,从沉重的家国大业中抽回了神来,惊觉自己一只右手沉沉放在兰不远肩膀上,她正双目放光,冲着他飞快地眨动着眼睛,上下睫毛几乎都绞在一块儿了。
“你的眼睛抽筋了?”夏侯亭惊恐地缩回了手,在披风上擦了擦。
兰不远白他一眼:“又是个不认帐的。”
“什么帐……不对!地光?!”夏侯亭倒吸一口凉气,疾疾转身望向空地中央。
黄舒并没有出事,依旧老实站在原地,沈映泉也没有异动,只略微探询地望着夏侯亭。
夏侯亭也是一头雾水。
对于八相聚运阵,夏侯亭并无更多了解。他所知的一切,都是离京之前与国师那次密谈所获悉,在此之前,谁能想到就在离卞京不远的青陵山上,竟有如此断送国运的阵法存在!
然而国师交待的,只是八相聚运阵的准确方位、开阵的时辰、异相,以及四方神兽应对之法,并没有提到阵法开一半就停住了该怎么办?!
“你方才说什么?半途而废?若不想半途而废,该如何做?”夏侯亭病急乱投医,将方才听进一半的话当成了救命稻草,转头紧紧盯住兰不远。
兰不远顿时羞红了脸蛋:“哎呀……将军你是要对我负责吗?请给我几天时间考虑考虑,毕竟我还有些放不下小师叔……”
夏侯亭:“???”
这是什么跟什么?
夏侯亭觉得自己一定是脑袋被门夹了才会试图和这个女人交流。
就在此时,兰不远身后突然响起一阵细密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兰不远一声鬼叫,径直扑向夏侯亭胸膛,可怜的年轻将军拖着重伤之躯,强行扭转身形避开,胸口一痛,竟是喷出一口鲜血!
斜眼一瞥,见兰不远在地上摔成个“出”字,不由暗道这口血吐得实在是值。若是叫她这副模样挂在身上……还是不要再想下去了。
夏侯亭重重一咬舌尖,头脑顿时清明起来。
大约是伤得厉害,行事竟有些失了水准,眼下阵法失常,定是要横生变故!龙气虽然要紧,可若是危及太子……夏侯亭心神一凛,正欲转身时,被一只有力的手掌握住了肩头。
第18章 道骨现
夏侯亭正要强行提气躲开那只搁在肩膀上的手,却得听耳旁响起沈映泉沉着冷静的声音:“将军勿惊,我把太子殿下带过来了。此阵怕是有变,将军可有应对之策?”
夏侯亭眼一斜,见黄舒正怯怯地望着刚从地上爬起来的兰不远,松一口气,又叹一口气。
“无。”夏侯亭望向沈映泉,道:“太阴冲虚,荧惑耀赤,如此百年难遇的天象,才会使得阵法自行开启。大约也是没有先例的罢。”
兰不远见鬼一样盯住他,心道:“都说武将是蛮夫,可这个夏侯亭说起瞎话来竟是眼都不眨。什么‘太阴冲虚荧惑耀赤’,分明是我方才临时胡编出来蒙沈映泉的,他竟是信手拈来用得顺溜。”
沈映泉也微微眯了眼睛,探究地望向兰不远。心想:“那时夏侯亭还未到……原以为她是随口编个瞎话,不想她竟然当真懂得天象!这个人绝不简单!此前装疯卖傻,定是另有所图!”
这般想着,沈映泉微笑着问道:“兰师妹,不如你来说一说,眼下我们应当怎样做?”
夏侯亭瞪大了眼睛,心想:“原来脑子进水的不止我一个!”
兰不远方才捶树捶得专注,并没有留心到四周的异象,此刻见人都聚了过来,又问她看法,自然以为说的是面前正在发着“嘎吱”怪声,缓缓裂开的树干。
她有些不好意思,腼腆一笑,道:“对不住啊,恐怕我无意间惊扰到什么妖兽了。不然,我们还是逃跑吧?”
说罢,殷殷望着两位夺命煞星。
妖兽的等级和体型是挂钩的。等级越高的妖兽,形体越大——譬如二十年前那头三阶妖蟒,便能一气生吞八百活人。
眼前这树干不过成年男子肩膀宽,就算有妖兽藏身其中,也定是最弱小的一阶兽,相当于炼气期修士,若是夏侯亭和沈映泉二人没有受伤,对付区区一阶妖兽自然不在话下,可如今一个比一个惨,真打起来,还指不定谁拖累了谁,兰不远自然是心生怯意,就盼着这二位发个话,赏她个逃命机会。
夏侯亭轻嗤一声:“八相聚运阵附近,连虫蚁都不生,哪来不长眼的妖兽?”
“那你说说这是啥?”兰不远鬼叫着,嘴角快坍到了下巴外,哆哆嗦嗦的手指点着那树干。
树皮仿佛活了一般,方才只是缓缓撕裂,此刻那裂口扭曲蠕动,一望就叫人头皮发麻,极像是在分娩什么邪恶可怖的东西。
“生树宝宝?”黄舒探出小脑袋。
夏侯亭大掌一搡,将黄舒推到身后,双目炯炯,盯紧了面前的树。
兰不远也偷偷蹭到了后头,伺机逃跑。
那树干扭动得越来越厉害,连带着上方的枝叶也“刷刷”乱抖,裂口处的“嘎吱”声越来越刺耳,像是冤鬼哀嚎。那树缝中往外渗着阴风,夏侯亭二人屏了息,打起十二分精神。
树缝渐大,里面隐约透出一点灰白色。
旁人倒是没有感触,只夏侯亭瞳孔缩成了针尖。
阵中果然有死人!
上过战场的将军,自然知道那些埋在土里、掩在树洞里的经年白骨是什么颜色!
只是,若这是八相聚运阵的阵眼……怎会被兰不远几拳给打破了?!需知听完国师的话,夏侯亭便问过有没有办法在取了龙气之后将这阵给毁了,国师却是摇头不语。夏侯亭也知道,世间流传的阵法不过三五种,皆是来源于上古的残阵,其中机理今人完全无法参透,只能照葫芦画瓢弄出个模样来,成与不成全看运气。如此情况下,谈何破解?
也是因为面对的是国师,夏侯亭才会有此一问。不知道为什么,向来不服天不服地的桀骜将军,在那个同样年轻,甚至看起来有些羸弱的国师面前,总错觉自己是需要呵护关爱的幼童,全心地信任着他,自己却不觉得有任何不妥——这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可疑的事情。夏侯亭甚至怀疑过自己断袖,却不曾怀疑过国师分毫。
夏侯亭沉吟少时,终于下定了决心,举剑劈向树缝,剑身一横,别在树缝间,将整块树皮削落下来。
“沈道长帮忙。”
沈映泉虽是修行之人,却不像夏侯亭一般什么恶心玩意都见识过,那蠕动的树皮,着实是叫人头皮发麻,下不去手。
“夏侯将军,还是我来用剑……”
沈映泉也只是一说而已,不料夏侯亭竟然让出了剑柄,还对他比了个“请”的手势,然后毫不迟疑抓住一块蠕动的树皮,顺着树缝就向外撕扯。
沈映泉微微一怔,不知这突出其来的信任源自何处,却是毫不迟疑劈手“夺”回了自己的宝剑,重重吐出一口长气。心还没正正落回腔子里,突然想到夏侯亭如此有恃无恐,如果不是蠢得出奇,那定是留有强力后手了!这般想着,沈映泉又悬起了心。
其实这一回沈映泉的确是多心了。夏侯亭的信任并不是有恃无恐,而是在这一瞬间真正对他不加防备。
夏侯亭出生于武将世家,历代注重的,一是自身武力,二是掌控全局。这样的人,有心计智谋,但眼界大,不屑于锱铢算计,从某些角度看来,甚至是有些江湖草莽气。
见沈映泉体内已然蓄满了筑基灵气,并不是冲着龙气而来,夏侯亭的敌意已消了大半,此时又确认这八相聚运阵中果然藏有尸骸,便知道沈映泉果然是为先祖遗骸而来,乃是一个重孝道的好儿郎,因之前对他的“误解”,又生出了愧疚之心。
敬意加上愧意,再有互相伤害过的惺惺相惜,叫夏侯亭暂时卸下了防备,把沈映泉看作可暂时搭伙之人。况且,夏侯亭也并不把那柄剑放在眼里。
二人怀着不同的心思,动作却是默契十足,一个劈削,一个掰扯,很快,那树干停止了蠕动,将腹中所藏暴露在四人面前。
一具姿势扭曲,大张着口似在呼喊的白骨。
单看骸骨,便知道此人临死之前遭受了巨大的恐惧和痛苦。
骸骨颜色虽有些灰败,却是完好无损,没有半丝剥落的痕迹,隐隐泛着银光。
“筑基修士!”
沈映泉和夏侯亭异口同声。
第19章 寻龙玦
沈映泉探身上前,仔仔细细查看了骸骨。
“可是令祖?”
沈映泉摇摇头。
夏侯亭道:“此位是正北,阵既已破,我们便到其余七个方位找一找。”
沈映泉微微一怔,抬眸望进夏侯亭眼底,见对方眼神清澈沉静,似有安慰之意。
“嗯。”沈映泉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可惜了。夏侯亭似乎是个值得结交的人,只可惜……龙气,自己是势在必得的!
沈映泉忍不住轻轻碰了下胸前灼热的玉玦,那上面阳刻有舞凤图案,这一块,乃是主玉,夏侯亭方才交到黄舒手中的只是副玉。
夏侯亭似乎根本不知道这玉玦的真正用途——玉玦与吸引龙气毫无关联,这是一副子母玉,一龙为母,双凤为子,母与子离得越近,颜色越是鲜红夺目。凤玦,只是用来寻找龙玦用的。
这龙凤玉玦和化龙诀,都是沈映泉外祖父的遗物,外祖曾交待过,他会将龙玦带在身边,若是他出事,可凭着玉玦找到八相聚运阵,待玉玦整个变成血红色,便是开阵的日子,可取龙气筑基,得化龙诀之真正精髓,日后飞跃龙门成就不可限量。
这玉玦有一龙二凤共三块。龙图案的玉玦外祖父带走了,母亲投江时,留给沈映泉的只有阳刻凤玦和化龙诀功法,沈映泉一直以为阴凤被母亲带在身上遗落在乌江,不想竟然在夏侯亭手上!
沈映泉凭着玉玦找到了青陵山后的八相聚运阵。今日之前,那玉玦上像是蒙了一层迷雾,今日晨起,发现迷雾从边缘开始消散,露出如血的赤红色来,沈映泉便知要开阵了。
方才听夏侯亭说起天象时,沈映泉就起过疑虑,又见他将那阴凤玉玦交给黄舒“吸引龙气”,便知道夏侯亭对这阵和玉玦都有些误解,但并不打算告知实情。
可现在情况有变,骸骨竟是暴露了出来,一旦夏侯亭发现外祖父骸骨处的龙图玉玦,看见上面那两个槽口,定会猜到自己身上也有一块凤玦,那么……现在解释凤玦并不能吸引龙气,一定是来不及了。
沈映泉十分苦恼。
今日恐怕是得不偿失了。一旦夏侯亭发难,只能带伤筑基,保住性命再图其他。
夏侯亭见沈映泉一脸郁郁,只当他确认了祖父被筑在了这阵中化为白骨而心中痛苦,深深叹了几口气,觉得自己身为始作俑者赵成运的亲戚,并没有资格安慰他。
而兰不远见那树里藏了死人,早就哭丧着脸躲到空地中央去了。
月亮躲进了云层,火把也莫名地熄灭,黑暗重新主宰了这片山林。
夏侯亭和沈映泉二人默契十足,逐一劈开八个方位的树干,将里头的骷髅取出来平放到空地上。
兰不远一想到自己被一堆陈年老骨头包围,还知道了那么多要老命的秘密,不禁悲从中来,柔弱的心脏时而抽搐时而抽泣,把沈映泉祖宗十八代骂了一遍又一遍。
奇怪的是,待那八具骸骨尽数取出,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林间空地上竟又有了光亮。
更离奇的是,既找不到光源,又无半点颜色——月的白光、火把的橘光、雷电或蓝或白或紫的光,总归是有个颜色。但此刻分明有光亮,却无颜色,实在是诡异至极。
夏侯亭见识广,知道世间无解之事数不胜数,纠结也无用,便望向沈映泉:“沈道长可有认出令祖?”
沈映泉皱眉摇头。
这八具骸骨上并没有找到玉玦。搬运骸骨时,沈映泉留意了树洞中,也没有任何发现。
“我有个疑惑,沈道长若是方便,可否替我解惑?”夏侯亭自顾说道,“方才,我见道长仔细察看每具遗骸。令祖身上有容易辨认的特征?”
沈映泉心中一个“咯噔”。自己一心寻找龙玉玦,动作间,目的性太明确了!
“不。”沈映泉调整了神情,“只是……幼时与外祖父最是亲近,我以为亲人之间……总是有些感应……”
夏侯亭一怔:“抱歉。”
沈映泉虚弱地笑了笑:“将军歇息一会,我去将这邪阵彻底捣毁。”
不待夏侯亭应声,沈映泉提起剑走向八株杉树。
斩树是假,寻玦是真。
想到外祖父当年知道要被祭入阵中,却不逃跑,而是将计就计给自己留下一个鱼跃龙门的机缘……沈映泉心中并没有多少波动。
当务之急是在夏侯亭之前找到玉玦,不叫他起疑。
明明就在附近,不在尸体上,会在哪里?
活祭之时,身上物什必然会被搜缴,那么,只能是藏于腹中。
可是,如今都化成白骨了,还能藏哪?
沈映泉一边思索,一边动手把面前的树干削成一个墩子,然后走向下一处。
越来越亮了。
地上甚至出现了淡淡的影子。
夏侯亭不动声色察看着四周,不放过任何细节。
很快,他就看出了门道——沈映泉的影子最小,自己的影子更大些,而黄舒和兰不远的影子足有两三倍身长。
这意味着沈映泉距离光源最近。
夏侯亭继续观察影子的走向,片刻后,他确信这无色的光,来自于八处藏尸的树洞。
恰在此时,沈映泉“咦”了一声,回转了头,道:“这个树洞有些奇怪,待我一探究竟。”
说罢,急匆匆跃进树洞,竖起剑来向下一切,整个身体一坠,消失在夏侯亭等人的视野中。
夏侯亭浓眉一皱,大步上前。
“好奇害死猫……傻子才凑这热闹!”兰不远一边嘀咕,一边忍不住蹭到夏侯亭身后,伸长脖子望进树洞里面。
原以为一片漆黑的底下,竟然是亮亮堂堂,但这光芒依旧没有颜色。
这株杉树的树干深入地下约有两丈!直通通地,树洞最底下,沈映泉踏翻了一具骸骨,听到上方的动静,正略有些尴尬地抬起头来。
树洞差不多与沈映泉等肩宽,他行动不便,两脚略略分开,跨坐在白骨腰部两侧,而那白骨和地面上那八具一样,姿势扭曲,嘴洞大张,看起来极为痛苦地被沈映泉骑在身下,这幅诡异而微妙的画面让上方三个好奇的观众深深地震撼了。
而最令三人不解的是,沈映泉左手持剑,右手却是从两腿间伸了下去,探到那骸骨身下。被沈映泉的肩背挡住,不知在做什么样的动作,看起来竟是不可描述至极!!!
第20章 长见识
沈映泉自然不知道上方三人的脑洞已突破了天际。
方才他看见树洞下方的缝隙中透出一丝红光,以为龙玉玦被他外祖父藏在了树缝间,便用剑去扩那缝隙,不料下面竟是中空的,切开那层极薄的腐朽的树体,身体猝然向下坠去!
略略一惊,沈映泉定下了心神低头去望,见龙玉玦果然在下方约两丈处,情急之下使个千斤坠就落下去了。
他心中眼中只有这龙玦,直到受了阻,才发现自己和龙玦之间还隔了一具骸骨。
便在这时,他感受到了来自上方的异样眼神。
沈映泉有些慌乱,却不想这慌乱的神情落在旁人眼中,又多了一言难尽的意味。
“沈道长,需要帮忙么?”夏侯亭幽幽问道。
“不!”沈映泉急道,“不要下来,这里太窄了。”
“喔~~”
那起伏的尾调是什么鬼!沈映泉用力往下一压,将龙玉玦抓在了手心,顿时心下大定。
却不料乐极生悲,只听“咔擦!”一声,身下骸骨似乎被压断了腿,腿骨直冲冲戳到沈映泉股间。
“呃!”一声闷哼。
沈映泉吃痛,不自觉地弯腰捂裆,脑袋向前一撞,无意间使上了十二分力道,将那树皮撞开一道尺把长的大裂缝。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沈映泉从那裂缝向外望去,惊得倒抽一大口凉气。
听着下方沈映泉诡异的动静,楼上三位面面相觑,无语至极。
“大师兄……你还好吗!”兰不远双手摆个喇叭,遥遥呼唤。
“不对!八具骸骨不是已经搬出来了吗……”夏侯亭两道粗黑的浓眉绞在一处,目光扫向放置在空地上的白骨。
与此同时,沈映泉不复镇定的声音从树洞里飘上来:“下面……还有一个阵!”
夏侯亭二话不说,一撩衣摆,信手抓住兰不远衣领就跃了下去。
兰不远:“将军大人这里真的很挤啊……很可怕啊……”
心安理得占便宜的兰某人眯起眼睛缩在夏侯亭胸前。
一股血腥味。
不得不说兰不远在某些方面和蟑螂神似。难打死且适应能力超群。
身陷邪恶诡异的阵法中,随时面临生死危机,身边的“队友”非但不可交托后背反而分分钟有可能取走她的小命。在这样一个子夜时分,她竟然有闲心略略对比了一番——夏侯亭一定是杀孽太重,身上全是血腥气;小师叔好酒,身上飘着一股粮食酿的味儿;沈映泉大约是喜欢习字,身上总有纸墨味道。
闻起来都不是上佳的夫婿人选。那什么样的味道才对呢?兰不远鼻尖隐隐划过一缕暗香。
“啊!这个味道就对了!”兰不远心满意足。再嗅时,那味道却没了。
下坠过程不过两三息,夏侯亭却像是忍耐了半辈子。
洞中既然有怪异,自然要抓了兰不远下来,一来防她跑去通风报信,二来万一有什么不测,还可以把她当作肉盾用。
可这一脸猥琐窝在自己胸口的物什,究竟是什么女人啊!
好容易捱到落了地,就见她对着他胸口长吸一口气,还“这个味道就对了!”
夏侯亭脑袋快要炸了。
沈映泉已劈开了树皮,站在树洞外面,背影微微颤抖。树洞外面竟然是处洞窟吗?
夏侯亭重重一掼,带些恶意,将兰不远扔出树洞,推到沈映泉身上:“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因着兰不远的独特魅力,夏侯亭竟是完全无视了眼前的诡异,下意识只想叫沈映泉也尝尝被人占便宜的滋味。
突然和两大美男子都有了亲密接触的兰不远:“……??!!”简直不要太愉快。
这一番推撞,两位伤者都扯了痛处,齐齐一哼。真真叫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夏侯亭比沈映泉高出半个头,躬下腰钻出树洞,顿时怔在原地。
这里是一处地下洞窟。高约一丈,长宽各五丈余,八个方位各有一根笔直的藏尸树干贯穿上下,像是房间内的八根木柱。脚下和四壁都是坚实的泥土,泛着金属般的黑色光泽。
光源来自正中处。
半空中悬着一团脑袋大小的光球,散发出耀眼的黑色光芒,极难用语言来形容它的形貌。它将整个洞窟照耀得亮堂,但这光线本身其实并没有什么颜色,之所以认为它是黑光,只是因为那一团球状物是黑色,且四周墙壁光滑之处、沈映泉手中的剑身,都反射着淡淡的黑芒。
极亮,又极黯。
明明寂静无声,却像是有阵阵尖利的哀嚎从那光球从渗出,直刺人的神魂深处。兰不远此时还惦记着方才若有若无出现在鼻端的那一缕异香,整个人一副浑浑噩噩的模样,见到黑色光球,只客套地“哎呀”一声,缩到了二男的身后。
沈映泉和夏侯亭二人却是额头爬满了冷汗。
中土大陆虽然崇尚修真,却并没有切实的鬼神之说,所谓人死化作厉鬼报复,通常只是作为口头威胁来用,毕竟想要让神魂凝聚成具有攻击性的实体,那修为得突破元婴大圆满,晋阶为传说中的“化神境”。
元婴已是传说,数千年来,整个中土大陆,有记载也不过寥寥数人,且语焉不详。被公认确实存在过的,只有二人。一为“昆池老祖”,一为“不弃老怪”。
便是元婴期的顶级大能,也做不到魂魄离体。所以,想要变成传统意义上的“鬼”,首先,得是一位化神境的修士。这真是个一点都不好笑的笑话。
而这一刻,面对眼前这一团似乎有万千厉鬼被困于其中,不断尖利嘶吼冲撞的诡异黑光,夏侯亭和沈映泉二人都沉默了。很显然,那可怕的、叫人牙根和腿根齐齐发软的声音,用耳朵是听不见的。而在神识深处,却能感觉到无尽的负面情绪,愤怒、痛苦、绝望、恐惧……它们交织成一股扑天盖地的洪流,却被挤压在小小的球状物之中,那些情绪如此激烈、数量如此庞大,几乎凝成了实质!
事实上,它们的确有了实体。细看便能看出,那飘悬在半空的黑色光球中,一缕一缕尽是黑气,扭曲、纠缠、挣扎,仿若活物!
“这是什么鬼东西!”夏侯亭伸手探向腰间,一怔。
第21章 结丹骨
往日,夏侯亭总会在腰间佩一柄弯刀。
那柄弯刀传了数代,代代沙场舐血,便是当真有什么鬼魅,闻到那煞气恐怕也要退避三舍。
这一次奉旨护送宝册,皇帝不喜那“不祥之物”,便把它留在了卞京。
夏侯亭摸了个空,暗暗叹了口气。
沈映泉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一白,仿佛凝结了寒霜,身形一闪倒掠回树洞中。片刻,脸色更加难看地钻出来。
“结、丹、修、士。”他紧紧咬着牙根,却还是发出了轻轻的碰撞声。
夏侯亭略不解:“皇帝的确是结丹修士。”
沈映泉痉挛一般摇着头:“不,骸骨,是,结丹修士。”
夏侯亭只觉头皮一炸,丝丝电流顺着脊柱上下游走。便在此时,黄舒也顺着树洞爬了下来,夏侯亭懵懵懂懂,将他扶出树洞的同时,俯身察看了方才与沈映泉有过纠缠的骸骨,见那骨面上果然泛着金色。
筑基骨银,结丹骨金。
夏侯亭与沈映泉二人惊恐地对视一眼。若这地下的八位都是结丹修士……怎么可能?!
当今大庆国,结丹修士只皇帝赵成运一人!他再是手段通天,也绝不可能生擒八位结丹修士来筑这邪阵!!!
谁也没有注意缩在墙角的兰不远。她双目微阖,轻轻靠在墙壁上,好似睡着了。黄舒两只小手交握在胸前,小鹿一般的眼睛东张西望,然后蹭向兰不远,身体若有若无挡在了她身前,像是在保护她。
夏侯亭暗暗一叹,和沈映泉二人交换了眼神,小心翼翼地提着气挪了挪方位,走到附近另一处树干面前。
二人对视一眼,相互打了打气,然后沈映泉举剑剖开了树皮。
还是结丹修士之骨!
看来不用再探其他六处了。
二人小心地挪回原处,生怕惊扰到那一团诡异黑光。
沈映泉斟酌道:“这恐怕不是八相聚运阵。我观这聚来的,并非龙气,而是阴气。”
“阴……气?”夏侯亭微微眯了眼,“的确。若说八相聚运阵,聚的是风水宝气,那此时聚于此地的,似乎恰好相反。且这气既已显形,若是八相聚运阵,应当有四方神兽守护的。”
突然,沈映泉脸色微变:“那是什么?!”
夏侯亭循着他的目光一望,见黑色光球附近的地面上,散落着四个小人。
纸裁的小人,幼童模样,二男二女。头极大,身体极小,分别穿着红、黄、蓝、绿四色艳丽的衣裳,眉目勾得弯弯带笑,唇红齿白,喜庆至极。
若是出现在街头小贩手中,怕是叫人忍不住买上一对带回家沾一沾这喜气。
但此时此地,更叫这原本就诡异恐怖的场景更加骇人三分!
方才没有留意到时也就罢了,一旦见到,就再也无法忽视它们的存在,哪怕将头转向另一边故意不去看,却总觉得那四个小人弯成缝隙的笑眼,正正盯住自己的脑壳,叫人浑身发冷,阵阵寒气从足底往上冒。
沈映泉迟疑道:“这莫不就是所谓四方神兽?”
夏侯亭摇摇头,面沉如水:“沈道长,此刻面临抉择。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眸光微微闪烁:“这阵,已被你我误打误撞给破坏了,算得是件造福苍生的善事。皇帝既能用上方之阵,吸取了八位筑基前辈的修为,二十年结成金丹,那么,眼前这八位结丹前辈的修为,是否与阵法聚来的阴气一道,凝于这黑球之中?”
沈映泉目露惊骇,嘴唇不自觉紧紧抿在一处:“那……他为何不取?”
夏侯亭道:“恐怕是灵力过于庞大……他需要一样媒介。”轻哼一声,“二十年前,斩杀了那三阶妖蟒,只怕是一箭双雕之计。既让八位筑基前辈名正言顺地‘逝世’,又取了妖蟒的妖丹……三阶妖兽,便等同于结丹修士,妖兽妖丹与人类经脉有所不同,妖兽一旦晋阶,妖丹便可容纳至本阶大圆满所需灵气。也就是说,他是用妖丹吸走那极浓缩、极狂暴的灵力,再慢慢将妖丹吸收炼化。”
沈映泉沉吟不语。
夏侯亭又道:“不知沈道长可曾听闻,北霄国那位惊才绝艳的太子,以结丹中期之身,斩杀了一头四阶妖象,而我们大庆第一绝色云香公主,正在前往北霄国和亲的路上……”
沈映泉抬起了头,目中的光芒刺得夏侯亭微微一怔。
“你是说……皇帝用云香公主,换取云霄国妖象之妖丹,然后利用妖丹来取走这团黑灵气助自己晋阶元婴?”沈映泉的声音平静而冰冷。
“不错。”
“那么……必不能让他得逞。”
夏侯亭哈哈大笑,正要说话时,察觉到那团黑光轻轻一抖,惊得抿了唇,眼眶微张,大气不敢出。
静了一会,松下气来,又续道:“沈道长果然心系天下苍生。如此,你我的目的便是一致了。唯今之计,只有把这团灵气取了,不叫它落入赵成运之手。让他晋阶元婴的话……恐怕再无人能制得住他了!”
二人心中其实有一个共同的疑惑:二十年前,赵成运不过区区筑基修士,如何能捉来八位结丹大能活祭此阵?需知结丹修士已不再受皇权束缚,可进入中土大陆第一大宗天道宗修行,天道宗是凌驾于世俗帝国之上的存在,从来没有哪个国家敢对其稍有不敬。况且,结丹修士是极稀有的存在,便是赵成运手段高超且不畏天道宗,也没地方让他凑齐八人?除非到万里之外,闯入天道宗强抢……
沈映泉摆了摆头,不再想那些无解的问题,道:“夏侯将军可有觉得,那黑气之中,似乎戾气稍减?”
夏侯亭微怔,凝神感受一番,笑道:“大约是久闻不觉其臭,听惯了,便不觉刺耳罢!”
再看那团黑气,果然没有半分平静的迹象,反倒更加活跃奔腾,细细一看,仿佛削尖了脑袋想往众人站立的方向钻来。这个发现叫二人再吸了一口冷气。
“恐怕……拖不得。”沈映泉磨了磨牙。
“沈道长可有计策?”
第22章 愿舍生
沈、夏侯二人目光轻轻一触,旋即弹开。
说是取这黑气,倒不如说是毁。以沈映泉和夏侯亭的修为,莫说将它整团吸收,便是沾到一丝,恐怕就要立地成佛了。
想要毁了这黑气,办法自然是有的。有,且只有一计。便是要有一个人,将这团黑灵气吸入体内,待身殒之后,灵气便会重新散逸于天地间。阵法已毁,此地风水已破,不可能再重筑,可谓一劳永逸。
只是,足够让人从结丹晋阶元婴的灵气……是何等恐怖!便是修炼了化龙诀的沈映泉,至多也就是在体内存蓄两倍足够筑基的灵气罢了,而眼前这一团黑色,恐怕能让他爆体而亡一千回!
沈映泉并没有大无畏的牺牲精神。
夏侯亭亦然。将军只该战死沙场,除魔卫道的事,该由修士来做牺牲才是正理。
他似笑非笑地抚了抚胸前一枚小小的玉兰花瓣。
不久之前,同沈映泉商议如何对付四方神兽时,夏侯亭曾演了一出好戏,叫沈映泉以为他当真要以身饲兽,其实不然。
这枚玉兰花瓣是一件灵器,在夏侯亭手上,可施放出筑基修士的杀伤力。
这便是夏侯亭的后手了。倘若沈映泉不作妖,夏侯亭便会用这灵器对付最后一尊神兽幻影,反之,则用它对付沈映泉。
从一开始,夏侯亭就没有打算过在这种地方舍生取义。此刻亦然。
二人交换了心领神会的目光。
太子自然是不能死的。
眼下最适合的人选,有,且只有一人。
夏侯亭轻咳:“皇叔,你背上落了只蜘蛛。”
“快帮我拿掉!”
黄舒皱起小脸,扁了嘴送过后背。夏侯亭将其拍晕,像是背一只小包袱一般把他挂到背上,然后示意沈映泉对兰不远动手。
“将军,我有个疑问。”沈映泉并不动。
“说。”
“若是她还未吸完,就……”
夏侯亭竖起手掌,道:“无需担心。三年前在北漠,寻到一块紫灵晶,有人心生贪念,妄图吸了其中灵气,沈道长可知发生何事?”
沈映泉皱了皱眉,道:“将军这是何意?警告我不要打主意?”
“沈道长误会了,且听我说完。紫灵晶中蕴含的灵气是灵石万倍。那个小贼吸取灵气时,恰好被人看见,只见他的身体急速地膨胀,眨眼间,涨圆得如水牛一般大,五官失了形状,皮肤薄如蝉翼,闪闪发光,可就是不破。直到那紫灵晶中的灵气尽数涌入他的体内,此人才爆体而亡,死之前,他的身躯已涨得填满了整个屋子。”夏侯亭狡黠地眨眨眼。
沈映泉恍然:“未吸收完之前,自有一股灵压,维持肉身不爆。”
夏侯亭微笑颔首。
“呵,那还等什么。夜长梦多。”沈映泉话音未落,已跃到兰不远身边,一手抓她后衣领,另一手提着她的衣带,将她脸朝下整个倒拎了起来。
兰不远别在后腰的劈柴斧滑过她的后背,割断两缕头发,险险地擦着她的耳垂掉到地上。
“等等等等啊啊啊啊!”地下洞窟里顿时回荡起杀猪般的尖叫。
沈映泉和夏侯亭二人齐齐虎躯一震,想要掩耳而逃。
“停,兰师妹,你停一停。你先别叫了!”沈映泉不确定若是把她拍晕了还能不能吸收灵气,只能无助地望向袖手旁观的夏侯亭。
夏侯亭半只脚已跨进了树洞,一副事不关已的姿态。
其实此刻兰不远若是哭泣哀求,也许沈映泉就会不管不顾,直接将她扔到那黑色光球上。毕竟针对这样的状况,每个人下意识里都会给自己做过心理建设——“对方要是求饶一定不能心软”。
偏偏兰不远不按套路出牌。“等等等等啊啊啊啊!”这一嗓子河东狮吼,震得沈映泉茫然无措,将她放了下来。
“师兄,将军,你们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兰不远镇定地理了理衣襟,又将散乱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那二人微微有些脸红,毕竟方才说话时,只当兰不远死了,毫无顾忌。
可是……其实这样对待一个女子……似乎不是大丈夫所为?
兰不远一脸严肃:“将军和大师兄心系天下苍生,为国为民,实在是令我钦佩至极。”
“咳,咳。”二人微有羞惭。若是提刀杀人,夏侯亭绝不会皱半下眉头,沈映泉亦然。可是让一个女人为自己去死,似乎不大说得过去?
“我虽是弱女子,但绝不会贪生畏死,感谢上苍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能够为世间的安稳和平略尽绵薄之力……”
沈映泉脸颊微微发热,夏侯亭目光闪烁,右手不自觉地放在了胸前。
“我愿慷慨赴死!”兰不远斩钉截铁,“为了这片我热爱的土地,为了父老乡亲,为了待我如亲人的师傅和师兄师姐们……”
沈、夏侯热泪盈眶地想:“这一点都不像是在拖时间啊!”
“只是……”兰不远语声突然哽咽,“枉活到二八年华,竟然都没有经历过情爱滋味……”
“休想占我便宜!”沈映泉夏侯亭异口同声。
兰不远小脸顿时垮了:“我的小师叔啊……”
二人齐齐松下一口气。
沈映泉安抚道:“师妹你安心去,我定会告诉小师叔你对他的一片真心,小师叔知道你做这一切是为了天下苍生,此生定不会将你忘怀……咳,说不定慕你高义,小师叔终生不娶……”
兰不远一怔:“当真?”
“一定的!”沈映泉坚定点头。
兰不远绞着衣角:“其实,我和小师叔那一段已经过去了。如今我心仪的,是大师兄你!你,会为我守身如玉终生不娶吗?!你会的是不是!你亲口说的我都听到了可不能出尔反尔!夏侯将军替我监督大师兄啊!”
“咳咳咳咳!”沈映泉呛得不轻。
“噗哈哈哈!好!我替你看紧他。”夏侯亭幸灾乐祸。
沈映泉总算是反应过来自己被戏耍了。
他重重推兰不远肩膀,切齿道:“师妹安心去吧!我定会记、着、你、的!”
眼看兰不远依依惜别,下一刻就要贴过来的模样,沈映泉扭曲着脸,将她重重一搡。
兰不远摔倒在黑光团正下方。
第23章 纸娃娃
那团黑光其实是灵气。
进入地下洞窟时,兰不远感觉到异样,趁无人注意她时,倚在墙壁上运起了神诀的呼吸法,短暂进入了那种奇妙的修行状态,于是看到了许多肉眼看不到的景象。
她看到灵气从八个方位藏尸的树洞抽丝一般剥取出来,禁锢在阵法中,沿着恒定的繁杂路径游走,最终汇聚到正中的光球内。而那黑色光芒则来源于地下,极细极淡的一缕,从地底抽上来,和灵气混在一处。
她感受到那些黑气的“情绪”,恐惧、绝望、愤怒、憎恨……很原始的、没有具体目标指向的情绪,非常单纯,甚至算得上质朴,类似于雨夜里饥寒交迫的被抛弃的小兽。她心中微动,那黑气也随之一动,便欲扑向她,然后被阵法牢牢地束缚在原地,只能向着她的方向发出不甘的嘶吼,感觉竟是十分委屈。
从一开始,兰不远就感觉到那黑色光球对她并没有恶意。她之前在屋中运行神诀时吸纳进身体的灵气,感觉有些呆、有些欢快。而黑色光球发出的声音,在她看来就像是几个小娃受了委屈,想要扑到亲人怀里叽叽喳喳地哭诉寻求安慰。
所以这一团叫沈映泉和夏侯亭二人无比忌惮的黑灵气,在兰不远眼中却并不是什么恐怖邪恶之物。
阵中还有几蓬散乱的灵气云,飘浮在黑色光球上方,灵气浓密,不似自然之物,却又和阵法中灵气的运行互不相干,倒像是几样原本由灵气聚成的东西,被骤然击散了。
“莫不是他们口中说的什么四方神兽?”兰不远心想。
当沈映泉和夏侯亭取出两具骸骨之后,阵法开始崩坏,那些精密繁复的路线一旦出现第一个错误,连锁反应便接踵而来,很快,不再有灵力被吸入黑色光球中,而来自地底那一缕黑色丝线也断裂散落了。
听那两人话中之意,兰不远心中清楚,她便是那个要被牺牲掉的人。吸纳这一团灵气,是福是祸难说得很。最不确定的,便是她的经脉究竟能不能容纳这样多的灵气。很显然,之前吸纳的灵气和这团黑光比起来说是九牛一毛也不为过。
若说之前的灵气是云絮,这黑光便是将不计其数的云絮聚在一处拧成了水,又将这水挤成了糊糊,再把糊糊生生搓成了铁条儿。如此凝实,早已无法推测其中究竟藏了多少灵气。
兰不远心中其实并没有把握。方才那番豪情壮志的爱国遗言可谓发自肺腑!
她坐在地上。在她头顶,黑色光球蠢蠢欲动,形状竟是隐隐扭曲,不再保持正球形,像是迫不及待想要扑向她。
沈映泉平抬起剑,阴声道:“兰师妹,不要耍花样。”
撕破脸了?兰不远轻轻一嗤,伸出一根手指,探向悬在头顶上方的黑色光团。
突然,她动作一滞,胸口涌起一股极陌生的情愫,又酸又涨,视线一凝,紧紧锁住不远处一个巴掌大的纸人。
红衣的小纸人。男童模样,脸又圆又胖,笑得不见眼睛。
兰不远的心跳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扯了下,乱得东倒西歪。她神使鬼差地捻起纸人,放到鼻子下面嗅一嗅。
若有若无的味道,极淡的暗香。
她呆滞地坐了一会,眼神四下一扫,把其余三个纸人也捡到手里。
仔细一瞧,每个喜庆的纸娃娃身上,都有一道焦黑的裂口,有的在心口,有的在颈项,都是致命处。
兰不远隐隐觉得自己心口也有些发痛。
这是什么?
那么熟悉、那么陌生。
是不是老花狗死的那次?十年前,六岁的兰不远抱着老花狗渐渐冷硬的身体,在寒风中的卞京街头冻得透不过气。
那天,有一只手,递给她一个纸娃娃。
兰不远并没有伸手去接。它缓缓飘落到地上,下一瞬间,就被打死老花狗的那群半大小子用皮靴撵到了泥地里,面目全非。是这样的纸人吗?
如果真的有过那么一个人,那个人为什么不拉她一把呢?或者那人的本意便是嘲讽她,和纸人一样,轻、且贱。
沈映泉耐心将尽时,终于听见兰不远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然后伸出一根细长的手指,正正点在黑色光团之上!
仿佛有一阵如刀的烈风席卷过整处地下洞窟!沈映泉不自觉打个哆嗦,瞳孔缩成针尖,紧紧盯住兰不远和那光团。
夏侯亭背着黄舒跨进树洞。
地下洞窟里,仿佛有万鬼齐齐高呼,沈映泉只觉神魂被那厉啸拉扯切割,身形微晃,咬住舌尖强忍下逃离的冲动。
并非胆大,而是眼前的画面过于诡异和美好。
兰不远半坐在地上,曲一膝,右手懒洋洋探向半空,第二指细细长长,触着那团恐怖的黑光。
一种异样的淡然闲散。
黑光映着她的侧脸,从沈映泉的角度,看不清那两道黑细的尖眉,这样的光线下,如血红唇和粉白的铅脸也不再扎眼。
沈映泉吃惊地发现,兰不远侧脸弧线极为漂亮。眉骨高,眼睫长,鼻梁直,小巧的下巴,柔和的颈……
“也不算难看……对待将死之人,是该多些宽容。她虽不是自愿,却也是舍生取义,便用心记下她原本的样子吧。”沈映泉喃喃道。
他慢慢退了几步,想到夏侯亭方才描述的那一幕,心头有些发紧。兰不远很快就会开始膨胀成一只大球吧?填满整个地下洞窟,爆开的时候动静得有多大!兴许泥土能抛到门派里去……
这样一想,沈映泉瞳孔更是缩得比针尖还细小。
再不逃恐怕要被波及!
可是为什么兰不远身上毫无异样?那黑色光团分明已缩至原本一半大小了,那些黑色的不明物,顺着兰不远细长的手指,争先恐后地扑向她,光团已经不再保持正球形状,而像一只从她手指处吹气的泡泡。她却安然无恙。
沈映泉正茫然无措时,夏侯亭竟又折了回来,神色莫测地盯住兰不远。
随着那黑色光团越变越小,四周肉眼可见地暗了下去,视野渐渐变得不那么清晰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兰不远依旧是一副娇小的身材,并没有变成一只被吹大的鱼肚膘。
第24章 大崩塌
随着时间推移,终于,诡异的黑色光球消失在兰不远纤细的指尖。
霎时,世界安静了。果然是久闻不觉其臭,直到此时,沈、夏侯二人才意识到那侵入神魂的尖厉咆哮根本没有中断过,直到此时!久违的清静,让二人发出近似于呻ˉ吟的叹息。
黑暗、沉默。
心跳交织。
打破沉寂的是一声鬼叫。
“啊啊啊啊啊!大师兄大将军你们不要扔下我啊啊啊啊!好黑好怕怕!嘤嘤嘤嘤!”
下一刻,两只魔爪紧紧抓住了沈映泉受伤的胸膛——黑暗中,唯有一身白衣的他较为醒目。
沈映泉闷哼一声,魂儿似乎荡了一荡,离体半截。
突然,地面剧烈地一晃!感觉极像是四人站在一张铺有桌布的桌子上,然后有人扯住桌布重重一抖。
“呜嗡——”一阵沉闷的、激发出人心深处原始恐惧的颤音自地底而来。
那是独属于自然造物的宏大威严,在这样的天地之怒面前,人类渺小如蝼蚁。
一瞬间,上下四方同时震颤起来,地下洞窟原就浑浊的空气中又多了湿沉的泥土味道。不断有泥沙和块状土石自上方洒落下来,脚下更加不稳,仿佛一叶扁舟遇上了风暴,那没顶的海啸已盖住了天空,正要当头砸下!
“要崩塌了!”
沈映泉拧了拧身,没能甩掉糊在身上的兰不远,手臂一绷正要运劲时,浑身的寒毛突然直楞楞竖立起来,一股强烈的危机感从足底涌到头顶,眼眶重重一缩!
夏侯亭!
沈映泉心念电转——对方身经百战,杀人如麻,遇事首要考虑的是利与弊,断不会有妇人之仁!今日之事不可告人,最能保守秘密的,自然只有死人!
沈映泉手掌划过剑柄,微一迟疑,错开剑柄径直往上,拎住身前兰不远的前襟,将全身要害藏在她的身后,疾退两步,背靠墙壁屏住呼吸,然后悄无声息平移出一丈来远,和夏侯亭拉开距离。
沈映泉心中清楚,若无绝对把握一击致命,夏侯亭便不会贸然动手。
夏侯亭必然是留有后手的。一位鹏程万里的年轻大将军,为了助太子得龙气,愿意以身饲兽灵?这种话说出来,便是三岁孩童也不会信。用龙气筑基,虽说有益,可这益处和一位能带兵打仗的青年将领的性命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无论夏侯亭的忠心是真是假,都不可能在这种情形下枉送掉性命。夏侯亭虽是武夫,却不是蠢物!
所以,他的后手必然能够轻松对付那神兽幻影,也就是说,完全可以一击杀掉沈映泉!
沈映泉头皮发麻。这洞窟随时有垮塌的危险,夏侯亭隐身暗处,伺机而动,自己却是明晃晃一袭白衣,当真是被动至极!或许此刻夏侯亭早已顺着树洞攀到了地面,好整以暇,只待自己冒头!又或许,他正潜在那树洞旁边,正是守株待兔!
进不是,退也不是,难道只能坐以待毙?
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四周的墙壁发出不堪重负的怪声,仿佛随时要向着这处空洞倾倒碾压。等不得了!
沈映泉下定了决心,周身灵气疯狂涌动,扑向方才剖开的另一处树干!再等下去,上方那丈余厚的泥石倾轧下来,更是死路一条!便在此时,一直悄无声息,像尸体一般伏在沈映泉身前的兰不远突然重重在他胸前一推。
沈映泉前行之势受阻,与此同时,一股寒意袭上心头,直觉让他抓着兰不远就地一滚,避过了不知来自何处的攻击。
“轰隆”一声闷响,弥漫的沙尘呛入鼻喉,沈映泉压下闷哼,继续用兰不远护住自身要害,在一阵疾过一阵的颠簸中艰难地稳住身形,慢慢弓着身子站立起来。
方才那一击,竟把头顶上方震塌了一个两尺见方的口子!
借着头顶上方垮塌处透下的光亮,沈映泉急急搜寻夏侯亭踪迹。
眼一抬,正正对上了夏侯亭的视线。
隔着坍塌处泻下来那一道白月光,二人在这剧烈震颤的洞窟中对视了一瞬。
只见夏侯亭右手绕到身后护着背上的黄舒,左手成拳平举在胸前,目光凌厉,却若有所思。
而沈映泉左手抓住兰不远的衣裳,将她当作一面人形盾牌置于身前,右手抽出了剑,剑尖斜斜指向前方。
沈映泉用余光从原本站立的地方掠过,见那里已深深凹进一个不见底的大坑洞,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而夏侯亭见其毫发无伤,目光微微一晃,那抹凌厉不再,唇畔浮起了友善的笑。
目光交汇的一瞬,二人各自有了判断。
“道长/将军无事,真是太好了。”二人异口同声,微微一笑,然后夏侯亭率先钻进了树洞。
四人很快回到地面上。
到了上面看得更加清楚,上下双阵已在崩塌陷落,四周的树木也在向着中心倾倒,仿佛阵心处有一张巨口在用力吸吮,要将附近所有活物死物都吞噬下去!
“快走!”
夏侯亭提气纵身,大步向着山上飞奔。沈映泉被兰不远牢牢抓住,只得携了她,运转内力快速向山顶掠去。地面隆隆震颤,仿佛身后有土石巨兽张口咆哮,一着不慎便要被吞入腹中,碾得渣都不剩。
夏侯亭背着黄舒,沈映泉拖了兰不远,两个重伤之人都不轻松,凭着求生欲带来的气力,不停不歇冲往山顶。
那轰隆的巨响仿佛下一刻就要将人吞噬,紧紧咬住二人的脚根,足底的震颤叫人难以分辨是不是踩踏在一块正在破裂坠落的泥面上。二人腾不出半息时间来转头望一望,只能在心底祈祷着自己的速度能比坍塌更快一些。
待二人冲到山顶,下方震动已平息了下来。直到这时,沈映泉才发现胸口的贯穿伤又崩裂了,鲜血浸了出来。夏侯亭受的是内伤,脸色煞白,额角冷汗和热汗交织,半屈着一条腿,堪堪稳住身形不倒。
二人一边默默调息,一边望向青陵山北坡。
从高处往下看,原本的八相聚运阵就像是美人头顶一块小小的癞秃斑,也不算十分有碍观瞻,但此刻,那地方分明像是头顶被石头砸了一个大窟窿,四周的树木齐齐向着那处大坑倾倒,黑黢黢地,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洞。朦胧月色下,腾起的尘埃漫上了半空,遮星蔽月。
南面半山腰的青陵派也被这动静惊动了,一行火把组成的长龙向着山顶蜿蜒而来。
第25章 很可怕
眼见青陵派已派出了查探的人,沈映泉与夏侯亭心照不宣——该处理一些事情了。
二人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不敢叫旁人知晓他们和八相聚运阵有牵扯。
夏侯亭目光闪动两下,心中转过念头:“沈映泉乃人中龙凤,日后必成大器。他若是真能站在皇叔这一边,将来定是一大助力,事已至此,此人不宜交恶。今日之事,我不愿叫人知晓,他亦如是。”
目光交换过一遭,沈、夏侯二人达成了一致。二人利益相通,合则两利。
但兰不远不一样,她知道得太多了,唯一能威胁她的,便是性命。但以性命相威胁是最不可靠的,今日以性命威胁叫她守口如瓶,明日落到旁人手中,她为了保命,自然是竹筒倒豆子卖个干净!
所以……此人留不得!
沈映泉手掌抚上剑柄,夏侯亭握了拳,以拇指轻轻摩挲其余四处指节。
气氛静默了一瞬,浓重的杀意笼罩在兰不远头顶,叫她双腿如同灌了铅,挪不动窝。
沉默了一路的兰不远,突然伸出手,在黄舒娇嫩的大腿内侧重重一掐。
“啊啊啊啊啊!”
沈映泉和夏侯亭二人听到黄舒的惨叫,伸向兰不远的黑手顿了顿,齐齐一怔。
“大师兄杀我!”兰不远一声鬼嚎。
黄舒茫然四顾,还未来得及作出回应,又听兰不远鬼嚎起来:“黄师弟你要为我报仇!总之,我不论是死了、伤了、失踪了、哑了不会动了,无论出了任何意外都不是意外,都是大师兄干的!记住了没有!一定要为我报仇!”
沈映泉:……
兰不远鬼叫依旧:“我死了一定是大师兄干的!千万不要听信他的花言巧语,也不要相信夏侯将军给他作证,是他是他就是他……”
夏侯亭懵了片刻,反手拍晕了黄舒,然后变拳为爪,抓向兰不远。
沈映泉长臂一探,抵住了夏侯亭。
“嗯?”夏侯亭扫了眼临近山顶的火把长龙,哼道,“别磨蹭了。”
“不可。”沈映泉咬牙道,“将军难道没听到她方才的话?此刻杀了她,岂不是叫太子殿下恨我一辈子?好毒的女人!”
兰不远表示不服:“我只是实话实说,如何就毒了?你们二人恃强凌弱欺负我一个弱女子,若不是我福大命大,今夜怕是多少条命都不够死的!哈!一个黑球,没把你们两个大男人吓到尿裤子?有事没有?有事没有?哈!名门正道,哈!心系天下苍生!有事拿剑逼着女子上前送死,两个大男人龟缩在后头,可把你俩能的!”
她躲在沈映泉身后,一边把他当作挡箭牌,一边不留口德骂得畅快。
“好不容易脱险了,咱们四个也算是有过命交情了吧?不说日后和我共富贵吧,你们还要过河拆桥啊?!从小到大学的礼义廉耻都被狗吃了吗?明日记得回家看看祖坟,看有没有把老祖宗气得爬出来找你们谈谈心哦!”
沈映泉铁青着脸,陷在剑柄上的五指又白又僵,竭力压制住想要转身把兰不成劈成两片的冲动。心下咬牙切齿:“不……不行!非但不能碰她,还得护住她,不叫夏侯亭杀了她,否则定要被太子算在我的头上……这他妈什么事!”
夏侯亭收回手掌,有意无意在胸前摩挲。此刻若是动手……得连着沈映泉一起杀,万一一击不死,逼着他筑了基,恐怕纠缠时青陵派众人便要赶到,不妥。
不得不说,兰不远这一着棋下得十分巧妙。
若她只是喊救命,事后随便找个理由,叫太子将信将疑,事情就能蒙混过去。可她指名道姓,把沈映泉给架了出来,逼得沈映泉不得不护她周全。
夏侯亭越想越心惊,兰不远一个看似不经意的举动,却是正中要害,轻松让自己和沈映泉的立场变成了对立,若是无心之举倒也罢了,若是刻意为之……电光火石之间,便能想出最有效的自保手段,此女很可怕!
眼角一抽,望了望沈映泉肩膀后时不时蹿起来骂两嗓子的兰不远,夏侯亭默默扶额。
……是挺可怕。
“罢了。”夏侯亭疲惫地摆手,“我送皇叔回去。今日之事我一概不知,你二人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也省得操心。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深深看沈映泉一眼,纵身闪入树林间。
眼神似乎有些……同情?
沈映泉叹了口气,仔仔细细交待兰不远一番,譬如途中在兰不远强烈要求之下,沈映泉不得已舞了几套剑法砍坏了路边一些植被,又譬如返程之时,听得后方地动山摇,沈映泉如何帮扶兰不远避到山顶。至于沈映泉胸前的伤,那是为了救跌倒的兰不远,被树枝戳的……
兰不远漫不经心听着,头点得应付之极。曲起一膝,足底轻轻踏在后方的树干上,身体倚着树轻轻前后摇晃,两条细胳膊抱在胸前,懒散的模样,叫沈映泉又想起地底那一幕,心头涌上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你……身体没事?”
兰不远愣了下:“关心我?啊……”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扑簌簌往下掉铅粉,“大师兄是否被我深情打动?不着急,等小师叔出关了,你们二人站一处让我对比一番,我再决定跟谁,好不好?”
沈映泉鼻孔出气:“方才我说的都记住了?若是记不住,便说吓傻了,一问三不知就是了。”
话音未落,沈映泉怔了下。兰不远虽然鬼叫得厉害,可她究竟有没有受到惊吓却是根本看不出来。大约是脸上铅粉糊得太厚的缘故?
不多时,见一众管事及内门弟子举着火把来到山顶。
“大师兄!”二弟子孙天喜欣喜地凑上前,“大师兄没事吧?是否发生了山崩?”
“嗯。”沈映泉淡定道:“无事,兰师妹受了些惊吓,我先带她回去了,你们莫要靠得太近,仔细余震。”
“好的!”
走出两步,沈映泉回头:“师傅呢?”
孙天喜憨厚的脸上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那个……师傅他老人家摔到了床下面,说是受了内伤挪动不得,我着急要找大夫,被三师妹拉出来,头都被她拍肿了,说我傻。”
三弟子付玉宁翻着白眼:“可不是傻。”
师傅好好躲在床底下,非揭人老底做什么?太不厚道了。
第26章 往昔事
另一边,夏侯亭将黄舒送回屋,漏夜下山,忍着胸口气血翻涌疾奔十余里,潜入国师的居处天机塔。
国师歇在第九层。
天机塔的侍从早已得了吩咐,见是夏侯亭,便引了他一层层往上行去。
黑木旋梯,皮靴踏在上面,发出令人心安的低沉“咚咚”声,到了国师的帷帐前,夏侯亭已平心静气。
明明有夜风透窗而入,灰色的帷帐沉沉垂落,却是一动不动。
不见国师身影,只闻其声。
“连夜回来,定是有大的变故……”低沉懒散的声音,“说罢,惹了多大的祸?”
夏侯亭低头抱拳,“有负国师重托,太子并没有得到龙气。今日情形极端之诡异,八相聚运阵,竟是……”
事无巨细说了一遍。
不知是不是错觉,但凡提到兰不远种种恬不知耻的举动,帷帐后若有若无,总会传来低低的轻笑声。
夏侯亭说完,久等不见动静。
约摸着过了一盏茶功夫,面前骤然出现一个影子。
国师的手从帐中探了出来,将一只瓷瓶扔进夏侯亭怀里。
“一日三次,饭后,温水。”国师的影子迅速远去,停了下,带笑的声音飘来,“给兰不远带句话——‘解铃还需系铃人’,其余的事,你不用管了。”
“……是。”夏侯亭挠着头,眼前不断晃动着国师那只手。修长白皙,指节漂亮,看着很有力……想什么呢!懊恼地捶了下头,又想起一事:“国师……灵器,我这就还……”
听得旁边有人“噗嗤”一笑,青衣侍童道:“既是给你的,又怎会再收回。”
夏侯亭额头微微冒汗:“可,可那是灵器……”
青衣侍童又“噗”地笑出声:“那种东西……去罢去罢,你这么闲?”
夏侯亭尴尬不已,面对一个侍童,大将军竟是气势全无,呐呐道:“嗯……我这便去了……”
回到青陵山,夏侯亭失眠了。
他记起和国师的第一次见面。十五岁出征,十七岁打了大胜仗,银甲红缨,怒马归朝,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军,被卞京少女大嫂们热情的鲜花瓜果砸得纵马疾奔,险些撞到一个横冲到街道正中的孩童。
幸而有位路过的青年信手一拉,不紧不慢,恰到好处地将那孩童拉离了马蹄。青年立在街头,神色淡淡,极随意地扫了一眼,就这么一眼,令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居高临下的年轻将军气势全无,纵身下马道歉连连。
不过夏侯亭没有过多停留。这一次得胜归来,夏侯亭急匆匆想要寻那个新来的国师晦气。
原本他可以率着十万大军将北漠的蛮子清剿个一干二净!但皇上听了国师的话,令夏侯亭即刻回京,一刻不得耽搁,于是眼睁睁看着那群蛮子站在远处山麓,朝着退兵的夏侯亭褪下兽皮短裤,露出一排白花花的大屁ˉ股摇啊摇。当真是奇耻大辱!
这让夏侯亭胜利的旌旗上留下个抹不掉的污点。
夏侯亭进宫之前,被父亲夏侯明反复叮嘱,万万不可意气用事,在皇上面前表现出对国师的不敬。
然而进了宫,见到那个戴着鬼怪面具,阴恻恻和皇帝并肩而立的家伙,年轻气盛的夏侯亭胸中燃起了怒焰,忍不住向皇帝控诉国师让大庆失掉了良机,本可以将北蛮一网打尽,收复疆土云云。
国师一言不发。
夏侯亭气焰愈加高涨,正说到唾沫横飞时,突然接报,北漠出现千年不遇的巨大冰风暴,留下的五千余人已十不存一!
夏侯亭当即被这个噩耗冻成了一尊冰雕。被迫回京,他自然是不甘心的,便留下了五千最精锐的士兵,割蛮子一个屁ˉ股,赏银百两!
这五千人,被他害了啊。
那时,夏侯亭曾动过“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念头,幸而……好险……若是十万大军没有及时撤离北漠,后果不堪设想!
国师道:“功过相抵,可不赏不罚。”
皇帝点头如捣蒜。
夏侯亭浑浑噩噩出了宫。
之后几年,这位国师以雷霆手段铲除了为祸多年的宦官之首海巨富,又助皇帝颁布了一系列切实可行的利民政策,夏侯亭说不清自己对这个神秘怪异的国师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分明行的是正气之事,为何要藏在鬼面之后,连个名姓也不敢告知天下?
莫非是什么江洋大盗,或是哪里逃来的邪修?存了这样的念头,夏侯亭总是有意无意留心着天机塔的动静,结果更是叫他惊奇。国师手下的人,似乎都不爱出门,除了进宫,便是待在那座九层的琉璃塔中,日出则起,忙忙碌碌清理雕花木窗和那旋转的黑木梯,有时能看见起伏的脊背,应当是在擦地。日落则息,除了第九层,天机塔从不点灯。
国师这个人,似乎只想将自己隐于世间之外,只给予、不索求。
前往青陵山的前夜,跟在国师身旁那个青衫小童悄无声息潜进夏侯亭卧房,说是国师有请。
青衫小童大咧咧撩了衣摆行在前头,夏侯亭忐忑跟随,一路看见无数探子暗哨昏迷在墙头壁角。
在天机塔第九层,夏侯亭看见了国师的真面目。
原来,国师就是那个从夏侯亭马蹄下救走幼童的书生模样的青年,那个只望了夏侯亭一眼,就叫桀骜将军心底微颤,念念不忘的青年。
不知为什么,夏侯亭当场泪如泉涌。像一个迷路的孩子见到最亲的亲人,哭得伏在了国师脚下。委屈、孺慕、景仰,甚至有些不言可说的爱恋。
便是这一次,国师交待了八相聚运阵的事宜,又令青衫小童赠他那玉兰花瓣一般的灵器。
这灵器足以轻松对付四尊神兽。
夏侯亭回忆着往事,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国师方才赠的药被揣在了胸口,和玉兰花瓣一起。
夏侯亭珍重地将双手交叠放置在这两样宝物上,心跳拱得它们微微地震颤着……
……
天机塔。
“不弃,你的品味,一如既往的差。”青年倚着榻,曲一膝,以手扶额。左边眼角下,垂一行细若游丝、似有若无的血泪,妖艳无双。
青衫小童撇嘴:“一时间,我上哪里弄灵器去啊,你看看这里,除了桌子椅子什么都没有,若不是小依非要往我扣眼里塞朵玉兰还能凑合一用,那我是让夏侯亭搬个桌子回去,还是抬把椅子回去?还说呢,少了一瓣,叫小依看出来,又得嘀咕半天说我不爱惜她的心……”
念叨一会,青衫小童又笑问:“什么是‘太阴冲虚、荧惑耀赤’?怎么从来也没听说过?”
黑衣国师愣了片刻,狭长的眼眸弯了起来,轻笑道:“我编的。”
青衫小童:“……”
第27章 了不得
从后山平安归来的兰不远辗转反侧。
“大师兄,你在这里,我睡不着啊。”她又一次翻向外面,双眼直勾勾盯住坐在桌旁的沈映泉。
“我并没有看你。”沈映泉微露出忍耐的神情,眼皮不动继续调息。
“不是看不看的问题。大师兄你想像一下,如果你蹲大号时我坐在边上,不管我看不看你,你也解不出来不是?”
沈映泉:……谁能收了这个妖怪!
他深深吸气,解释道:“我若是走了,恐怕夏侯亭对你不利。”
兰不远一副阴谋得逞的模样:“就知道你担心我,早说嘛。大师兄,对一个人好,光用行动是不够的,还得勇敢地说出来!”
沈映泉:“……快去睡!”否则老子豁出去了!和你个妖孽同归于尽!
“嗯,我睡了呀!”兰不远背过身去。
沈映泉定定坐了两个时辰。
终于缓缓起身,走到木床边上,居高临下看住兰不远均匀起伏的后背。
斟酌片刻,轻轻拿起兰不远放在身侧的右手,一缕轻柔和缓的内力探进她的脉搏。
空空如也。
“怎么会没有经脉!”沈映泉面露震撼,“天底下竟然当真有如此废材的资质!”
喘了几下,他瘫坐在床沿,喃喃自语:“难怪…难怪没有爆体而亡,没有经脉的话,进入躯体的灵力无根可依,即刻就散掉了吧……竟有如此奇事!”
沈映泉两颊微微耸动,脑子里纷乱地闪动着念头。
一时觉得祸害遗千年,像兰不远这样的人,恐怕是老天也不愿收的。一时觉得幸而她没死,躲在女人身后,终究是耻辱,日后恐生心魔。一时又后悔没能当机立断杀掉她,留下无尽后患,总不能保护她一辈子?
思来想去,愁肠百结。
便在这时,一阵酥麻的恐惧袭上心头,沈映泉抬起颤抖的视线,发现兰不远果然醒了,直勾勾地盯住他的手。
“大师兄,你趁我睡着,除了牵我的手,还做了什么?”兰不远掩了掩胸前的衣裳。
沈映泉两眼发黑。
“我只是看一看,那黑色灵气对你身体有无影响。”
兰不远挑着眉,笑得意味深长:“那有没有呢?”
“暂时没有。”
“那就好。”她快速转走了头,“大师兄下一次想要抚ˉ摸我之前,记得先征得我同意哦。”
“谁他妈抚……”向来云淡风清的沈映泉气得胸膛乱鼓,恨恨吞下一口闷气,憋得胸前剑伤隐隐有崩裂之势。
兰不远把脸埋在了被褥里,继续装睡。
她的心情有点复杂。回顾完这一夜的出生入死,再想想方才沈映泉那句“难怪没有爆体而亡,原来是没有经脉的废材资质”,兰不远觉得自己要窒息了。
自从吸纳了那黑色光球,兰不远便开始犯困。之前在自己屋中吸纳灵气之后,感觉精神充沛朝气无限,而这一次吸纳了黑色光球,却是神思倦怠暮气沉沉。鉴于这两次吸纳灵气后精神状态的迥异,兰不远大胆地推测,这便是情绪给人带来的影响。
心情愉悦,人就来精神,不渴睡。反之,则浑浑噩噩,便是醒着,也如行尸走肉一般。
就好比,若是寅时要被拎起来念书,自然是万般不愿呵欠连天,与被褥缱绻缠绵。但同样在寅时,若是约了三五知交,要去寻一些久违的乐子,那自然神采奕奕,说不得早已醒了多时,等得心焦了。
这一次,过程虽然凶险无比,却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二人都受了重伤,自己却平平安安得了那么多灵气,兰不远原是窃喜的。便是那灵气之中挟裹的负面情绪稍微影响了她的状态,令她精神不佳很想睡觉,她也愉快地忍了。可若是如沈映泉所说,其实灵气半点没捞着,那可不要太糟心!好比雁过拔毛,雁没逮着、毛没捞着,却淋了一头鸟粪,这个……有点不能忍。
兰不远默默叹了口气。
吃了这么个闷亏,总得寻个地方找补回来才是。
她悄悄用手抚了下前胸,那里藏着地下洞窟中捡来的四个小纸人。
喜气的大头娃娃,每一个身上都带着焦黑的致命伤。
四个纸人、四方神兽。黑色光球上方那几蓬仿佛被击散的浓郁灵气……
沈映泉和夏侯亭认为地下的不是八相聚运阵,一是因为那黑色的怨气显然不是龙气,二便是阵中没有守护光球的四方神兽。
但这本不该出现在阵中的纸人,却让人不得不多心。
红、黄、蓝、绿,四个纸人色泽艳丽,显然不是尘封于地下多年之物。
唯一有可能,也是最不可思议的解释便是——有人在他们之前,进入过地下的阵法,击杀了四方神兽,留下了纸娃娃,却没有动那黑色光球。
如果是这样,这件事似乎轮不到兰不远来操心了。
她开始思考另一件头疼的事情。
便是来自沈映泉的神秘恶意。
宝册那事,其实并不算完。沈映泉若只是想要她的小命,带到后山,三十三种死法任卿挑选,还不比偷出宝册来塞到她身上弄得鸡飞狗跳最终还偷鸡不成蚀把米来得轻松愉快?
对付这么个人人喊打的外门弟子,着实没必要搞那么多事,还弄得他自己一身骚。
他的目的?
眼下虽然利用黄舒的身份制住了他,但问题并没有解决。不找到他的如此行事的真正原因,危机便解除不了。
沈映泉若只是想让她因偷窃宝册而获罪,在天枢阁外面,他大可以当众揭穿兰不远身上藏有宝册的“事实”,或者直接擒了她,扔到掌门面前,兰不远自然辩无可辩。
而他做的,却是再拉一个张令下水,骗兰不远往山门处走了一回,反倒叫她寻到破绽,戳破了谎言。
沈映泉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如果兰不远当真是个蠢蛋,遂了他的心,叫人以为她真的偷走了宝册然后交给了一个外人,那么,沈映泉之后将要做什么呢?
宝册分明在他手上,他不会当真叫宝册丢了,否则连累了整个青陵派,他自己也讨不了好。
他想要用什么方式,“寻回”宝册呢?
兰不远仿佛捕捉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讯息。
第28章 烟花曲
次日,宫中派来一位特使,探查青陵山的山崩是否妖兽作祟。
得到消息的夏侯亭和张有涯各自率了人在山门处恭候着。
夏侯亭面色有些发白,双目中却是流光溢彩,只瞧那春意盎然的神情,简直叫人疑心皇帝是派了个和他有首尾的宠妃过来。
沈映泉换了身干净衣裳,脸色惨淡,时不时轻轻咳嗽几声。
奇的是,掌门张有涯的脸色竟然比这两个重伤在身的人更加难看。
众人等到正午时分,终于见那特使气喘吁吁爬上石阶。
一个肥胖的宦官。
夏侯亭当即绿了脸,径自拂袖而去,那宦官被千层石阶生生榨了两斤肥油出来,腻腻地糊在身上脸上,见夏侯亭不悦,一张原本喜气洋溢的脸顿时垮成了茄子,颠着两只胖手,苦哈哈地追住夏侯亭解释去了。
“奇哉怪哉!”兰不远摇头晃脑,“显然,夏侯将军品阶比这位特使高得多,那他为什么要巴巴跑到山门口来迎接?”
“大约以为来的是别人。”沈映泉不知何时站到了兰不远身旁,语声淡淡,平视前方。
兰不远嘻笑:“难道是心上人不成?”
沈映泉微微一怔。昨夜便发现,夏侯亭时不时不经意地抬手抚一抚胸前,似乎那里藏有一物,叫他安心。每当那样的时候,夏侯亭的目光总会特别软和。
心上人吗?沈映泉不知想到了什么,唇畔浮起一抹苦涩。
少时,夏侯亭亲卫小跑过来,说是将军交待,他与特使已前往后山,无需青陵派弟子陪同。于是张有涯有气无力地招呼一众内门弟子,前往天枢阁继续参悟宝册。
沈映泉假称闭关,绕了一圈,潜入了兰不远闺房。
“大师兄啊,夏侯亭和特使在一起恐怕是分身乏术,你……当真是来保护我的?真的不是另有所图?”兰不远隔着木桌,小心地同沈映泉保持距离。
沈映泉阴沉着脸,拎起桌上那壶冷茶,一杯接一杯往腹中灌。像是借茶浇愁。
兰不远挑挑眉,无所谓地走到床沿坐下。
沈映泉突然冷哼一声,道:“你也配!”
兰不远只怔了一瞬,旋即曼声唱道:“说要的是他,说不要的也是他。先动心的是他,先厌弃的也是他。心悦时,我便是那柔情似水,变了心,我就成了死水沉潭。欢喜时,我是那烈火焚他心,久了倦了,便是死灰也不复燃。分明是他负了心,万般不是加诸我身。郎啊郎,恨不得,下一世你做女来我做男!”
沈映泉先是嗤之以鼻,渐渐,那调子刁钻地趁虚而入,刺得他胸腔正中微微一痛。他有些不自在,等到兰不远慢悠悠唱完,背上竟是爬满了冷汗。
“这是什么?”
兰不远跷起了脚:“花楼女子唱的小曲。”
沈映泉一怔:“她们唱这样的?”
兰不远笑了:“大师兄没去过花楼?不,她们不常唱这样的。若是大师兄想听她们最爱唱的,等天黑了我再唱给你听。”
她促狭地挤了挤眼睛,眼角处的铅粉细细碎碎地落下来。
沈映泉嘴角一抽:“不必了。”
“大师兄有心仪的人?”兰不远把手肘放在膝盖上,双手托腮若有所思。
“没有。我有未过门的妻子,幼时定下的。”沈映泉目光微垂,“所以,日后不要再说那样的话了。”
兰不远双手捧心,一脸受伤。
“是哪一家的小姐?”
沈映泉满脸警惕:“你想干什么?”
“我能干什么啊?”兰不远胸无城府地笑道:“我不过是个孤女罢了,没有任何倚仗,没有得力的娘家做靠山,便是如浮萍一般,随波逐流罢了……哎那个大师兄啊,我记得你爹是兵部尚书对吧?”
“问这个做什么。”
“大师兄,你难道不知道女子嫁人要慎之又慎?嫁人并不是嫁给一个男子那么简单的,而是嫁给他的家族,首当其冲的,便是婆媳关系。一个好的婆婆,甚至要比一个好的夫君还要重要……我自然不能不关注大师兄你家中的情况啊!”
沈映泉呻ˉ吟:“其实你不必考虑这些。”
兰不远感动:“师兄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介意我出身是不是?你是要为我扛起一切吗?若是旁人轻我慢我辱我,你要为我出头,是不是?那什么幼年定下的婚事,你会为我推掉是不是?”
沈映泉:“……”
兰不远目光微闪:“大师兄啊,我记得你娘是孙丞相的女儿?你娘名声可是响亮得很啊,听说曾经有一次,兵部杨侍郎为你爹准备了一位美人,藏在烟花巷后面,你爹只说要去看一眼,就被你娘咬掉了半只耳朵,那些讨嫌的市井小民在背后偷偷给你爹取了外号,叫沈半耳。”
沈映泉:“……”
“你娘这么厉害,那你爹身边自然没有什么妾室啰,日后,你身边也不会有吧?你娘总不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她不许你爹有别的女子,也不该往你房中塞人才是。”
沈映泉苦口婆心:“那也和你没什么关系。”
“好吧。”兰不远垂下头,嘴角微微向上弯。
外祖父姓曾?八修士之首?呵呵……
静了片刻,她叹息一声:“其实我也并不着急成亲。不知大师兄可曾听说过,在我九岁那年,有幸遇到我的干爹何员外,他收留我,认我做了干女儿。我那干爹和干娘,把日子过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
仿佛想到什么很好笑的事,兰不远笑得弯下腰去,捧了腹,又道:“我那干娘是继室。一个小肚鸡肠的女人,干爹只要一和女子说话,无论对方是古稀老人,或是学语幼童,她定要不依不饶大闹一番才肯罢休。有时候闹腾得厉害,干爹急眼了,就不给她银子使,你道怎么着?她竟抱了干爹的先夫人何曾氏的牌位说是要砸……大师兄你怎么了?你的脸色好吓人……”
沈映泉双拳捏得“咯吱”作响,身子微微地颤抖。
“你、接、着、说。”僵硬干涩的字眼一个一个往外蹦。
兰不远沉吟片刻:“何家的事情我其实也不是很清楚。大师兄,干爹收留我,其实也是不得已。他不得已,我也不得已。他有把柄在我手上,而我,只是图一个温饱罢了,大师兄金枝玉叶,想必没尝过腹饿到自己的内脏蠕动着、将要自己把自己吃掉的滋味吧。”
第29章 系铃人
沈映泉额头青筋直跳,两只眼睛“呼呼”往外冒着赤火。
兰不远看了看沈映泉脸色,又苦笑道:“没有尝过饥饿滋味的人,又怎么会懂得,为了一口吃的,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干爹既能保我衣食无忧,这样的机会我又怎么会错过?至于何家的家事……我只知道,干爹从前是有个夫人的,还有个儿子。后来他遇到了干娘,大约是负了心罢,先夫人便投江自尽了,也是个烈性的女子。先夫人投江之后,那个孩子也不见了,家里的仆人都说是被干娘害死了。”
沈映泉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然、后、呢?”
兰不远心想:“少年你真是太年轻了!就你这样把心事写在脸上的,离开宗派一准被吃得渣都不剩!”
她叹息一声:“大师兄还记得我方才唱的小曲吧?是不是觉得我唱得情真意切?其实我便是想到干爹那位先夫人,心有所感罢了!”
“你……”沈映泉目光微闪,“与你何干?”
“我方才说过,如今那位干娘是个妒忌心极强的女子,我虽然只像是养在外院的一条猫狗,干娘却也是容不下。寄人篱下的日子,我也很难过啊。有一次,我无意间见过那位先夫人的字画。书画都是灵性之物,睹物而知人。我观那些遗物,便知道那是位心善又聪慧的女子,奈何所嫁非人,落了个凄惨结局。同为女子,我自然是感同身受,不瞒大师兄,我曾在无人的夜里,为那位夫人掉过许多眼泪呢。我曾想,若是那位夫人还在,定会待我如同亲生女儿罢!”
沈映泉眼眶微红,声音也诡异地涩了:“你,也是性情中人。”
“师兄今日才知道?”兰不远睨他一眼。
“是。”沈映泉低头笑笑,“师妹是真性情,俗人倒是容易误解你。”
“师兄这是将我引为知己了?”兰不远果断顺竿爬。
沈映泉微怔,不由记起在那地下洞窟,兰不远闲散淡定的侧脸。他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笑:“知己倒不至于。只不过,又对师妹多一重了解罢了。只可惜,师妹永远不会懂我。”
兰不远不动声色挑了下眉,心想:“才怪。”
早该猜到的。像兰不远这样的人,根本没有半点值得图谋的地方,沈映泉费了那么多心力,甚至不惜在一定程度上牺牲色相来做那个局,剑锋所指,便是那宝册的归处。
若是兰不远无力辩驳,在青陵山搜不到宝册,夏侯亭的目光会不会直接投向兰不远的养父何员外?若是在何家搜出了宝册,必定逃不过满门抄斩的命运。
虽然不是什么精妙的设计,但却是简单粗暴有效的借刀杀人。
沈映泉为什么要设计陷害一个京郊的富户?
若说和何家有这样深仇的,便只有十多年前投了乌江的先夫人,以及那个失踪的儿子。
兰不远原本怀疑那个“外祖父姓曾”的人,和沈映泉交情匪浅,所以沈映泉知道埋骨之事,也存了心要为那位曾夫人报仇。
于是她的话语之间便存了试探的心思。不想,沈映泉竟是个直肠子,将心中所想在脸上演绎得精彩纷呈。兰不远若是还看不出沈映泉其实就是那个“失踪”的小公子,那当真可以洗洗干净找个舒服姿势去死了。
原来大师兄竟然是干哥哥啊……兰不远猥琐地笑了。
……
这两日,夏侯亭给黄舒下了药,让他不吃不喝蒙头大睡,连接不断地做美梦。直到夏侯亭离开青陵山那天,黄舒才迷迷瞪瞪地醒来。
夏侯亭一行已护送宝册到了山门外。
张有涯率着三百余名弟子相送,夏侯亭个子比旁人高出许多,站在牌匾下,目光悠悠扫过一众弟子,没有见到黄舒,心中隐隐有些遗憾。
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太子年纪尚小,还不懂得守口如瓶,只能下了致ˉ幻药,叫他浑浑噩噩睡上几日,醒来之后再记不起那夜的事情,便是有些印象,也有兰不远和沈映泉打消他的疑虑。
夏侯亭高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石阶下。
一众弟子正要散时,只听一阵清脆的衣甲碰撞声由远及近,夏侯亭又折返回来,遥遥立在十丈外的石台上,中气十足地喊道:“兰不远,解铃还需系铃人!”
说罢,不待回应,身形一纵彻底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兰不远:……
众人神色古怪,低低的议论声响起。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连护送宝册的将军,都能和她搅到一块儿去?!”
“解?系?啧啧啧……”
“不对呀,若是有首尾,怎么会大庭广众之下喊出来?夏侯将军是个稳重人啊!”
“难道你不觉得,只要和‘兰不远’这三个字沾边,就很难稳重得起来吗?”
“这倒也是……”
“哎呀谁推我!哪来的鸟粪!衰!”
沈映泉目光微闪,若有所思。
夏侯亭此举,似乎大有深意?眼风一斜,见兰不远一头雾水,正望过来。
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神使鬼差地,沈映泉竟然读懂了兰不远的唇语:“夏侯将军当众对我示爱哪,师兄能忍?”
沈映泉默默转走了脸。
夏侯亭此刻的心情十分畅快。
前日,国师让他给兰不远带话,不知为什么,夏侯亭觉得很委屈。
他有些恼恨自己讲述青陵后山惊魂夜时,给了兰不远过多笔墨,引起了国师的注意,在那帷帐之后,国师分明低低地笑了。
哪怕是嘲笑也不行!
国师那样谪仙般的人,怎么能和兰不远这种……这种……这种不知所谓的家伙扯上半点关系呢!亵渎!分明是亵渎!
可是,太子没得到龙气,虽不是自己的错,却也辜负了国师的重托,若是再连传话的小事也办不好,日后哪里还有脸再见国师?
可是……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传话,实在是叫人联想颇多。兰不远若是追问起来,自己便不能隐瞒这是国师的交待。一想到兰不远双眼放光,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模样,夏侯亭心口就抽着疼。若她不知好歹,再来一句“是不是国师也看上我?”夏侯亭觉得自己会崩溃的。
思来想去,终于想到这么个妙招,喊完就跑,完美解决了问题。
却不想,竟是给自己挖下一个天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