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七弑父
栖霞岛,西渚千岛最强盛的大岛。
黄昏的山岗上,一个红衣人负手而立。
此人中年相貌,一缕山羊胡好似被油浸过,一对颇为凌厉的斜眉,双目一凝之时,如两道寒光斜刺双鬓。
日暮的血阳,是一天中最大最殷的时候,即便是一个万千思绪的人,也容易被它夺走目光。血阳落入远处黑山,被遮的那一瞬,红光似乎折了过来,衬得红衣人的双唇竟有几分腥烈。
倏忽间,风大了,大群的黑鸦飞过,山林中隐有狼啸,震落了大片大片的枯叶,恰有一片不识趣地贴在红衣人的脸上。
他的脸色愠了起来,双腮凝得好似铁块,却没有拭开这一片枯叶。
“再昂扬的尘埃也是风的傀儡,这天下该是谁的,便是谁的!”情景所触,他的情绪激动起来,随即脑中画面翻覆。
起初那是一个白衣少年和一匹无暇白马,那马上少年震鞭扬尘、如风骋怀,恩仇洒江天,英姿染栖霞。
而片刻,画面急转,白衣变作血衣,少年提着一口覆血大刀,嘴角噙着残忍的快意,他的面前一位长者四处摸爬,慌乱之间掉落了王冠。
那刀,呼呼啸啸,那血,煌煌耀耀,那喊叫,响彻栖霞大殿。
那一天,黑鸦四起、犬吠整夜。
那一天,鼠群囤血块、狼群围王都。
“十年了,你永远都不可能回来了!”
蓦然间,红衣人发现脸上的这枚枯叶,居然还牢牢贴着,风越来越大,鸦声狼啸愈发促烈,那风中似还夹杂着呛鼻的血腥。
红衣人突然满目惊恐,他用力抓下脸上枯叶,立时攥为渣滓,只是当他伸开手掌,渣滓居然带着血、带着皮。
他的脸上,那枯叶刚刚遮住的地方,现出五道深深的指印。
……
栖霞岛的东方,大海的尽头,是一片浩大的陆地。
乃是传承千年的大雍帝国。
帝国的版图上,一道巨大山脉为重要分界,名为烟云山脉,像一把重剑从中竖躺在帝国大地上,大大改变了东西方的风土人情。
烟云山脉西北、纵跨洛水,是八列国之一的洛国。
这日黄昏,洛国王城碧洛城的一处酒馆,人声鼎沸。
酒馆名为三生酒馆,在碧洛城颇有名气,由来已久,仿佛碧洛城出现的那天,这三生酒馆就坐立在这里。
“这大雍太平了一千多年,我等一辈子不过百年,偏偏就赶上了这乱世。若是年老赶上也就罢了,正值风华之年,人不能不信命啊!”
“赋诗你通不得韵,作画你走不动墨,舞剑不过张牙舞爪,纵使生在太平盛世,你这风华之年不也和当下一样,一个酒字而已罢了。”
“哈哈哈哈!”酒馆之众大笑起来。
“哼!你与我有何分别?乱世都是凡俗,太平也是落魄之人!”
“非也非也,乱之一字妙不可言,不止兵戈之乱、社稷之乱,亦是人心之乱、机缘之乱,更是规则之乱。乱,才代表更多的可能性。”
“屁!我算明白了,天下至此,都是你们这些无能之辈却想一飞冲天给乱搅和的!都是庸才,以乱慰己!”
刚刚还气定神闲之人,闻言忽然怒起,一个酒碗砸在那人桌上,“你这终日醉汉,有何资格妄谈奇庸!”
被砸之人立时站起,双拳一攥就要冲前,但片刻之间,这人又强行压住了怒意,慢慢坐了下来,与此同时,对面之人也缄口不语了。
“古道怒马,可是这位客官点的?”
一个看上去不到三十岁的男子,臂揽一个托盘,上立一个青壶。
男子一身青衣,土木形骸,身材修长,他的目光很是恍惘,混沌难测,让人不敢冒犯。更何况斗殴是三生酒馆的禁忌,很多年前的先例至今让人不寒而栗。
“是是!”那人赶忙点头,“劳烦掌柜了。”
这时,窗外传来兵甲之声,两列重甲兵队贯过长街。
“北炎屯兵云亭二十万,洛国靖边责任重大,以二位见识大可入兵籍,乱世之中做个封疆大吏,岂不甚好?”
“是是!”二人同时点头。
三生酒馆的规矩,亥时一到即刻打烊。
这酒馆的掌柜,名为古扬,他已在三生酒馆做了十年掌柜,是最久的一个。
午夜,古扬缓缓走到桌前,把酒坛、酒碗收拾下去,又仔细擦拭了桌子。随后他关上了门窗,把三盆紫瑶堇从窗台上拿了下来。
白蜡燃尽,古扬点起三根足有手腕粗的红色大蜡烛,它们等距排在古扬面前的桌子上,像祭拜的高香。
古扬正对门坐着,左手成拳,拳心向上,右手作掌,包住左拳,安放在小腹之上。
不多时,门外人影闪动,紧接着一支竹筒从门缝激射而入,将左侧的一支红蜡打灭。古扬微微凝目,却是不动。约莫一炷香后,又一支竹筒刺来,打灭了正中蜡烛。
古扬这才缓缓起身,打开已经龟裂的竹筒,探出其内的一张白帛,上书——
云亭之兵起誓南下,北炎少主毕达呼亲征洛国,先锋三万已破壇城,壇城距碧洛城共五城,洛王已疏散全民,退保碧洛城。
古扬陡然凝目,立马拿起另外一个竹筒,其上所书更为惊人——
沅国北犯,兴兵十万直取洛国南境,赤珠守将捐躯励兵,方保赤珠城。
就着最后的一支烛光,古扬将地图平铺桌上,随即,近几天的谍报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中,形势更为不堪起来。
就在这时,屋内忽然一片漆黑,最后一支蜡烛被打灭了。
相比之前,此刻的古扬更为动容,“木大哥,你终于来了。”
一个看上去不到四十岁的男子出现在古扬面前,此人身宽体胖、枣色面庞、短须络腮、根根直立。见他手提一杆木杖,杖头乃厉龙呼啸之状。
“老七,洛国不可再留,牧青主已无力控制当下局面,前路已就,你随我来。”
古扬缓缓摇头,“这碧洛城若失,三生酒馆便不复,十年苦营付之东流。”
“可眼下南北夹攻、连失城池,牧青主为北疆孤注一掷,岂有生天之法?”
“你太小瞧牧青主了,北炎的红衣铁骑踏临大雍,牧青主全力护北,此战若失,大雍与北炎的疆界将由云亭一线变为洛水,在洛国守疆护土之际,沅国挥师北上,这在天下列国眼中将是何等卑劣行径。”
“当今天下全无规矩道义,掠城夺土实属平常,你凭何以为这是卑劣行径?”
“非我以为,而是大雍千年的基蕴与尊严,大雍之浩土,内斗如烹油,但至少从眼下看,他们由不得任何人染指。”
“那牧青主此举……”
“牧青主智思深沉,青衿府智囊谋士众多,这等危势未必不是牧青主之局,他要的是大义,一个瓦解沅国的借口,他必获了沅国与北炎的重要证据。”
“但以洛国之力,何以解局?”
古扬顺手指向地图,那是一个地域比洛国还大的浩土之国。
“潇国?”
大雍西土,三国横踞,北为洛国、中间沅国,南方则是潇国。
“没错,沅国本就势弱,夹在洛、潇两国之间,多年以来渐被交渗,根基已然不稳,方才有此冒险缔盟北炎之举。既然沅国踏出了第一步,洛王声势已坚,名为抗北,实是吞沅!”
木龙士微微凝目,“牧青主继位以来,洛国强兵为上,野心昭彰啊!以你之见,此番洛国便无虞了?”
古扬缓缓摇头,“烈火已侵沅,风势仍不足,且战势一息,战利执刀者便是潇国,想必青衿府也不想只落个守土忠烈的美誉吧。”
这一刻,古扬的目光忽然深渺起来,待落到地图上时,又微微眯住了眼睛。
见他右臂拄在书桌上,背到身后的左手,拇指划过四指,又在食指搓上几圈后反向划去,如此往复,持续了很久。
忽然,他从袖中探出一个竹筒,“木大哥,你去青衿府暗会老萧,让他务必将此物交于洛王。”
木龙士双目炯然,“老七,你真的打算介入这纷乱的列国之争了?”
“这一步迟早要踏出,十年,已是够久了。”
……
大雍帝国有着十数亿的人口,翻开《大雍史记》,无不透显着这个帝国的强大,物阜民丰、国家承平,海内经纶传道、诗文丰茂,四海名将镇边、无窥国门。
但最近这个百年,大雍帝国陷入从未有过的黑暗。
一切,起源于列国的崛起。
大雍平宇元年,高皇帝扫平宇内,建立大雍帝国,分封十二列国。千年以来,十二列国或拱卫边陲或管制地方,成为帝国昌隆的一大助力。
齐运三年,大雍十九世颁布“列朝令”,即各列国之王每月初一必须登临大雍宝殿上朝,禀明各国军事、民生。
这本是削弱列国的第一步,但却引发不曾想象的列国反抗,这一把把良弓早在千年前就该掩藏,此番拨弄了弓弦,皇室这才发现,弓弦变成了逆鳞。
十九世皇郁郁而终,在位仅十四年,其子九岁登基,改年号“定襄”。
就是这定襄年间,列国之争愈演愈烈,帝国形势极为复杂,十二列国吞并为八国,皇室彻底失去对天下的控制权。
至定襄二十九年,帝国已是黑云沉沉,乱世最惨烈的一页即将掀开。
……
第二章 青衿几何
乱世可以孕育一切规则之外的东西,一明一暗,两股势力在帝国疯狂生长。
明为谋士,暗为杀手。
谋士虽然崛起,但却是一个鱼龙混杂的集团,有人智思奇绝,亦有人眼界寸光,智计不足却怀捭阖风云之志,陷入乱世泥淖。相比之下,杀手组织壮大倒是更纯粹些,因为越来越多的重要人物,需要死去。
于是这个百年,崛起了一大片诸如青衿府这样的谋士集团、青骨堂这样的杀手组织。
青衿府广纳贤才、剥丝定策,堪称洛国大脑。
洛王牧青主不到四十岁,却已继承王位近二十年,在其治下,洛国去危弥坚,八国之中实力中上。
牧青主以兼听驭人闻达天下,青衿府由他一手培养,数年来,天下名士尤其洛国地界口耳相传,视其为一代雄主,其中佼佼者多走入青衿府。
多则七日,少则三日,牧青主必会前往一次青衿府,广听各路谏策。
是夜三更。
青衿府的灯总是那么昏淡,好像几十年没有换过灯罩,这里的树异常干瘪,像晒干的橘子皮。
还有那嗡嗡嗡嗡无时不在吹的阴风,不知它是要攀上高墙还是冲出囹圄,像穷困的妇人午夜嘤嘤。
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手中转着一颗拳头大的水晶。并不是人们想象中一国之君的装束,牧青主一身紫衣,纹着半只鸾鸟,只见头不见尾。头不佩冠,只有一根青玉簪,加上他颀长的身形,这位国君身上有一种少见的利落。
但牧青主的双目却透显出一种厚重,不纯净也不复杂,连最亲近的人都没有见过他眯眼皱眉,他很坦定,一直如此坦定。
“国主,这道荐言有什么问题吗?”说话的是一位年过半百的青衣人,头发稀疏、双目微凹,身形略有一些佝偻,此人名叫龙翻云,乃青衿府首座。
牧青主一手捏着三寸余长的青帛,一手缓缓转动起水晶,“萧笙竹入青衿府八年,此人长于临机不擅推敲且性情张扬,这些年虽有不少精巧的荐策,但远达不到此中所述的地步。”
“难道这荐言……”龙翻云话音未落,牧青主已将青帛抛了过去。
龙翻云只是粗略一望便生出一脸诧然,“什么?放弃沅国一半土地,只换天剑阁的戍卫之权?这哪里是荐言,分明是祸我洛国啊!”
牧青主淡然道:“烟云山脉纵贯全境,天剑阁为少有的兵马可行之地,多年以来一直被潇国把守,沅国南富北贫,与其用沅水与潇国分庭抗礼,倒不如换取这东西第一隘口。”
“可是国主,我洛国尚未到出兵天剑阁与东方五国一掰手腕的实力,一旦换取天剑阁的戍卫权,必要数万兵力的镇守,这等消耗全无必要啊!”
岂料牧青主却话锋一转,“龙首座,不如你帮本王分析分析这封荐言的来路?”
龙翻云立时沉默起来,但牧青主盯他的眼神,是他最害怕的威压,微微清了清嗓子,龙翻云道:“国主识人,天下无人可及,既断定萧笙竹无此远见,定是背后有人指点。”
“只有这些?”
龙翻云连忙头低半尺,作为青衿府首座,他是所有青衿名士中最了解牧青主的人,这位国君遇事有着深刻的自我判断,但他喜欢得到他人的佐证,他打断有关天剑阁的分析,极有可能便是从中得到自我心思的佐证。
“背后之人不可能为萧笙竹做嫁衣,属下以为与其说此为荐言,不如说是一封自荐信。”
“那你说说,为何不是你也不是其他的青衿名士,而是萧笙竹?”
“这……”
“四十八位青衿名士,来历惟一存疑的就是他,萧笙竹智思也非凡俗,一封没有被打开过的竹筒之帛,他为何就敢呈到本王面前?”
“除非他们二人绝对信任。”龙翻云忙道。
“正是如此,其信任超过任何青衿名士之间,也超过任何青衿名士与本王之间。”
龙翻云暗吞口水,立刻又道:“国主,要不要先拿下萧笙竹,天亮之前青衿府一定能打探到背后之人!”
“相比名震天下的崇烟阁,青衿府的实力实在是弱了很多。”言毕,牧青主把手中的水晶转了三周便缓缓走了出去。
龙翻云呆愣在地,片刻便已冷汗涔涔,他不知牧青主怪罪为何事,是未摸透萧笙竹的来历?还是要将那背后之人纳进来以增强青衿府的实力?
龙翻云不敢走错,一步也不能走错,因为青衿府的后院住着所有青衿名士的家眷。
而后院的后墙,连着王宫。
“崇烟阁啊崇烟阁,东方五国的谋士圣地,不知你们眼中青衿几何,或许,你们根本就看不到青衿府吧!”
……
三生酒馆的构造像一个酒葫芦,葫芦口临街,小的葫芦肚便是酒客畅饮之地,大的葫芦肚是一个园子。
名依酒馆,唤作三生园。
园子不大,一廊隔开,廊道左右有十丈余宽的矮丛,再往两侧则是两排房舍,最左一排是酿酒储酒之地,最右一排则是古扬的起居之所,这一排的排头有一间稍大的房子,是从未用过的所谓正厅。
廊道的尽头是一个方圆只有三丈的小水塘,塘内游着百余条锦鲤,每日晨起,古扬第一件事便是来到这里喂鱼。
今日晨雾叠叠、朝云无觅,廊道的栏杆布满细密的水珠,这水珠莫名的有些稠,红木一衬,好似一滴滴血。
古扬步履轻慢、心有所惮,水塘边上,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头长发。
那是古扬出生以来见过最长的头发。
那人似乎有着很严重的驼背,长发中分,几乎垂落在地,牢牢遮住了面颊,令人不敢靠近。
他拄着一杆深红的手杖,手杖表面像陈年老旧的墙皮,层层皲裂却不掉落。
“心有所念,必有所失,如若没有这一塘鱼,便不会给人在半路截杀你的机会。”那人不看古扬,声音煞是干涩。
古扬缓步上前,垂目一望,一塘锦鲤悉数翻了鱼肚,“若无所念,前辈也不会一生不束发,对吧?一杖横江,公羊客前辈。”
“哈哈哈!”公羊客一阵长笑,那刀锋一样的目瞳瞬息甩向古扬,眼前之人识出自己毫不意外,知晓这一生不束发的来历就让人有些惊讶了。
而更为震惊的是古扬,“一杖横江”公羊客,是一位顶级的老牌杀手,此人杀人只靠第一杖,后续便乏力,但天下能接下他“甩手一杖”的人寥寥无几。
古扬盯视着公羊客,公羊客的眼睛布满血丝,恐怖的是,那血丝仿佛在游走。
“能出此言,你是认定我不敢杀你?”
“不是不敢,是不能,三生酒馆虽不是龙潭虎穴,但未得三生侍传报我便遇见了前辈,足以说明所有问题。”
“回头想想,老夫这些年杀的人,都是聪明人。”公羊客拄杖缓行,几缕长发缠住了手杖,又似乎皲裂的手杖咬住了长发,微一抻臂,长发猝然拉得笔直,似在以此消解着愤怒,情形端的奇诡,“你虽今日无虞,但存亡仅在朝夕,三生酒馆育你十年,这一瓶玲珑血心,你总不会拒绝吧?”
说话之间,公羊客探出一个一搾余长的殷红玉瓶,随即递到古扬面前。
不见丝毫犹豫,古扬将那瓶中红液一饮而尽。
公羊客双眉微跳,眼前之人不似自己所见的那些聪明人,饮下此毒是必然,痛快一饮也在公羊客的预料中,但不问毒性、不问解药、不问多久发病便一口入腹,是他始料未及的。
公羊客深觉,越聪明的人越惜命,因为聪明大多是为了让自己活更长或是活更好。
见他慢慢闭上了眼睛,古扬饮酒这瞬息之事在他脑海缓缓呈现。举瓶的那一瞬周遭可有发生什么变化?玲珑血心可是真的入了口?又或者这期间可有一个本不存在的偷换时机?
但刹那间公羊客又猛然睁开了眼睛,内心忽然一震,自己为什么会联想这么多?在这样一个人面前为何会有担忧?更诡异的是,当自己在此中注入过多心念时,之前的愤怒竟然消逝了大半。
要知道,这愤怒可是这古扬一字一字挑起来的。
古扬暗吞几口唾沫,消解口中的烈气,缓声道:“我的性命不由自主,也知道三生酒馆走的是一条杀手之路,我们的目的并不相背,希望前辈知晓也拜请让他人知晓。”
“那是自然,老夫希望你最终死在玲珑血心之下,而不是这乱世的明枪暗箭。”
古扬微微一笑,“我会尽量撑到那一刻,这一塘锦鲤想必前辈杀的不过瘾,不知可否为我再杀一个人?一个极聪明的人。”
“何人?”
“沅国首谋,易宇。”
公羊客骤然冷笑,“易宇是沅王的宝物,潇洛相夹多年不倒全赖此人,你是懂杀手的人,我且问你闯入沅国王宫,需要多少杀手?”
古扬道:“易宇智思超绝但好为帅,眼下沅洛边境战火正炽,易宇已在昨日抵达沅军大帐,一处露营总比王宫简单多了吧。而且近来星月黯淡、昼夜沉暗,我想办法不止一个呢。”
公羊客双目紧眯,“你为何要杀此人?”
“杀的了,还是杀不了。”
……
第三章 子夜清影
“古老七,你变了,当年你是那般纯洁,现在居然说出这么阴狠狡诈的话,难不成你已破了处子之身、背了赤子之心,变得和大多数人一样污秽不堪?曾几何时,你率直又帅气,带着樱妹妹去采樱,带着桃妹妹去摘桃,啧啧!真是物是人非呀!”
一个与古扬年纪相仿的男子喋喋不休,此人面庞极为白净,手指纤细得让女子羡慕,鼻挺唇薄、清新俊逸。
一身白衣、一把长箫,本是翩翩公子,不过他此时翘着二郎腿还抖个不停,托着大酒碗不遮不挡咕咕下肚,满满的纨绔模样。
“喂!就说你几句,酒也不给喝了?”
“我这美酒从不与臭嘴,萧笙竹,你再敢提旧事,信不信老木缝上你的嘴!”
“别别别!就老木那张脸,我见到他恨不得把眼睛都缝上!”
见古扬全无笑意,萧笙竹连忙起身,“古老七,你要不干脆告诉我当年发生了什么?我那天实在是喝的太多太多了,我们怎么就到了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有,你大哥怎么也不来……”
“够了!!”
咔!古扬忽然喝声,萧笙竹立时一愣,“好了好了,我发誓有关旧事从此绝口不提。”
古扬缓缓走到酒柜旁,拿出一个蓝色酒壶,打开塞子放在萧笙竹面前。
鼻子一纵,萧笙竹立时双眼大睁,“错不了错不了!这是西陵少主!这酒怕是一年也就三两壶吧?”
“一壶。”
“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说吧,喊我来做什么?”萧笙竹抿了一口酒,若非气氛低沉定要畅喝一声。
萧笙竹进入青衿府已有八年,二人每年至多见上三次面,自然知道每次古扬找他绝不是叙旧唠家常。
“老萧,你可听说过烛云画派?”
“听过,此派由来已久,只是最近这个百年声势颓然,大师级的人物难闻一二,你怎么关心起来这个?”
“烛云画派足够古老,一些久远的东西想必有所传承,你在青衿府人脉众多,想办法为我弄到一幅烛云画作。”
岂料萧笙竹一声冷哼,“老哥,且不说我能不能找到,就算找到了,那可是烛云画作,你买得起吗?”
“这壶西陵少主,售价黄金一百两。”
只听萧笙竹的喉间咕噜一声,瞪大眼睛面庞搐动,仿佛喝下去的是滚滚烫烫的金水。
古扬又道:“此事要快,不可超过一月,不求大师之作,但绝不能是赝品。”
“不,我去卖身,给你大师之作。”
“那你就辛苦一下了。”
……
大雍帝国酒风极盛,因此也产生了一些很有名的酿酒世家,三生酒馆虽也自酿,但与世家远不可比。
三生酒馆最受欢迎的酒有三种,非常烈的醉饮黄龙、有些柔和的梦里烟沙以及后劲极足的古道怒马,这三种酒都要一两白银一壶,一壶酒的价格足够普通人家一个多月的开销,使得此中酒客多为富裕之人。
除此之外,三生酒馆会不定期推出一种供量较少的酒,价格是日常三种的三到五倍不止,比如夜路梨花、七彩罗绮、十里阡陌等等,而西陵少主、紫月东来,一年只会供应两三次,颇为珍贵。
虽然酒价高昂,但这里从不担心客源,从正午到子夜,二十张桌子鲜有空闲。值得一提的是,三生酒馆每张桌子只配两把椅子,而且桌腿椅腿都深入地板下,移动不得。要么一人独饮,要么两人相谈,在酒馆的理念中,三个人并不适合来这里喝酒。
酒可消平日之愁,但解不脱乱世的悲伤,酒馆每日人来人往,往往低语密谈,独饮者很少。
不过,世上总有奇怪的人、奇怪的事,比如——
一个角落、一张桌子、一个酒壶、一个斗笠,还有一位蓝衣女子。
每天,在酒馆即将坐满的时候,这位女子就会出现,直到酒馆只剩三五桌的时候,她才会离开。而且,这女子在此一坐就是一年多的时间。
女子来得巧、喝得少,这个角落光线最差,早来的人也不会坐在这里。
古扬虽然为她上了一年酒,但也只是看了一年侧脸和一袭蓝衣,她来的时候戴着一个斗笠,对着墙壁坐下,也从不去柜台结账,只留银两在桌上。
这日酒馆到了打烊的时候,女子并未有离去的意思,古扬只好先行收拾其他酒桌。
“你用梦里烟沙的壶,装着夜路梨花,是不是坏了规矩?”
就在这时,女子忽然开了口,空荡荡的酒馆,古扬不由一诧,此人可是从来没有说过话。
同壶异酒,已是快一年的事了。
梦里烟沙是常供酒品,每日可饮,夜路梨花却是偶推酒品,一般半月才有一次。
古扬很早便发现,梦里烟沙虽淡,这女子只喝十之一二,而喝到夜路梨花,便剩下空壶。
女子应该早有此疑,古扬心知今时开口绝非聊酒。
“确实不合规矩,不过让客人满意才是最大的规矩。”
“你倒是会说话,能喝这么久,花的还是梦里烟沙的钱,早该谢谢掌柜,不知要不要补上差价呢?”
“不必了,姑娘一天一桌一壶酒,酒馆已经对这张桌子不抱希望了。”
女子气息微促,笑了起来,“可有工夫闲聊片刻?”背对着古扬,女子做出请的手势。
女子独坐酒馆一年,雍容坦定、不见愁闷,到底缘何来此又这般执着,古扬也是好奇得紧。
落座一瞬,面前女子算不得绝世之姿,但气质举世罕有。
看上去二十出头,不施粉黛,更显空灵。好比池畔晓棠,有的雨露过丰,多了丰腴少了纤美;有的不沾雨露,多了骨感少了灵气;只有极少数雨露相宜,袅袅然而凝凝然。
便是如此,女子仍不能以极少数概之,她的身上透着一股罕见的利落灵动,一双眼睛如平湖映下的秋月,一头长发如杨柳袅东风。
烛光映上面颊,长长的睫毛泛着淡淡光泽,衬出整个面庞更美的弧线。
“还不知姑娘芳名。”气氛有些凝结,古扬为释尴尬随口一问。
女子轻抿一口酒,“我叫夜子清,恭喜古主司正式拿下三生酒馆。”
“姑娘真是语出惊人。”
“想与三生酒馆同行杀手之路的人,我想会越来越多,我不过是第一个与你约谈之人。”
“蓄力如此之久,姑娘辛苦。”
“不管怎么样,我确实比其他人更快一些。”
“是因为姑娘捷足先登吗?”
“我知道一些有关上一代三生酒馆主司的事情,那人与你一样智思绝顶,谋略不亚崇烟名士,对杀手之事亦是了如指掌,但他最终还是死于三生酒馆的玲珑血心,你知道为什么吗?”
古扬凝着夜子清,不发一语。
“他没有执念,也没有自己的死士,所有付出都是在累加别人,看似操盘,终成用后即弃的棋子。”
古扬道:“棋局尚有规则,这天下迷雾泱泱,其人岂是区区棋子可以界定。”
夜子清沉默一瞬,又道:“据我所知,你对古老的东西更感兴趣,一定是想要发现什么,是要寻求改变之人,你在这三生酒馆遍阅谍柬、饱读经学,结识之人无不通透超凡,这下古主司应该不会只说我捷足先登了吧?”
“姑娘思虑深远,接下来,应是要给我指条明路了吧。”
夜子清微微一笑,“未走之路岂有明路,我只是为古主司提供一个选择。”
“愿闻其详。”
“如果我能为古主司找到翎王牧青羽呢?”
古扬面目沉定,桌下的左手已不禁缓动起来,拇指划过四指再由小指划过来,如此反复不息。
极为熟悉古扬的人才能看懂,只有极度紧张与深度思考的时候,他才会这样,眼下显然是后者。
“翎王”牧青羽,并非列国之王,他是当今大雍皇帝的兄长。
他是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的全才,工于诗书琴画、雄于韬略兵法,饮酒宴客颇为豪迈,乃是天下名士最向往的样子,更是世人眼中天赋的化身。
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险些拯救了大雍的人。
自定襄始,大雍一片黑暗,列国彻底脱离控制,帝都牧火城被三国以犄角状挤压。因为牧青羽的存在,有了“三策平三国”的绝世神话,这件事无论当世后世都必将被传道。
也是此事,注定了翎王的悲剧,他御了“外患”却解不了“内忧”,千疮百孔的皇室早被离析,那年深秋,一道圣旨将牧青羽发配。
很多人都明白,发配之路便是牧青羽的不归路,但更多人知道,只要大限未至,任何人都送不走牧青羽,因为他是牧青羽。
他要活着,他必须活着,他的名字比牧火城的城墙更有防御力。
三策平三国,一旨负一世,青云何飘渺,翎羽千秋志。
这首民间诗谣,成了翎王牧青羽在每个人心中永恒的注脚。
眼前情态的古扬,是夜子清始料未及的,“有位高人总结过,听闻翎王却陷入沉默的人,要么是真正仰慕翎王的人,要么是这世上最黑暗的弄权者。”
“但愿我是前者,他在哪里?”
“翎王行迹乃天大之秘,你肯信我?”
“我信的是你们一年苦营。”
“终于可以谈条件了。”夜子清将壶中之酒一饮而尽。
就在那酒壶落下的时候,三生酒馆的门窗在瞬间破开,又在不及眨眼的工夫关上,待古扬一抬头,屋内已站满十数个黑衣人。
这些人就像雕塑一般立着。
……
第四章 绝世翎王
屋内突然冰寒,这些人身定如柱、目却含刀。
古扬双目微眯,“能让公羊先生和众多三生侍无所察觉,姑娘只是想证明随时可以杀我吧。”
夜子清道:“此为其一,我更想说的是,我们有能力与三生酒馆合作。”
“杀我瞬息便够,为了证明实力没必要火拼一场吧?还是谈谈条件好了。”
夜子清一摆手,黑衣人立时消匿而去,“条件有二,保住牧火城、荡灭北冥殿。”
古扬不由笑了,“保住牧火城,便是保住大雍最后的根基,换句话说就是抗衡八国;荡灭北冥殿,便是泯灭古往今来最强盛的杀手组织。”
“我自知你会犹豫,不过你要知道……”
“不,成交。”
夜子清双眸一滞,红唇微动似有言语,她本想古扬会有颇多周旋,问缘由问目的问经过,总之应是疑窦万千。而且这两件事无一不是难如登天,岂料古扬竟如此爽快答应,若是出言反问,反倒让自己落了下风。
欲言又止,但夜子清最终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真能做得到?”
“条件出自你,威慑亦是你,捷足先登的还是你,夜姑娘此疑何来?”
“这种事,不应无所犹疑。”
“我喝下玲珑血心时,也无犹疑。”
望着古扬双目,夜子清竟生避意,她拿起酒壶仰头而饮,其内已然无酒还是装出喝了一小口的样子。
“翎王,就在鬼石镇西。”
西风,快马。
东天泛蓝、草木挺举。
碧洛城西四百里,有一处小镇,名为鬼石镇。
说来这鬼石镇颇为怖人,天下无规无矩,鬼石镇可称极致,这里无民无官,是一个乱世的江湖,这也注定盘踞在这里的都是有些本事的人。
“古主司,我们恐怕晚上才能归来,你那酒馆要整日打烊吗?”
“你也说过我正式拿下了酒馆,我想我可能不用做掌柜加小二了。”
碧洛城本就偏西,再往西四百里,几乎到了洛国边境。
洛国西境,即是大雍西境,那崇峰峻岭,号称“青霄十一峰”,地势之险远胜烟云山脉。
所以,西境一直以来都是大雍最稳固的边境。
十一峰最北峰,名为苍炎峰,此峰之北便是北炎地界。
不同于大雍有十一峰防御,北炎的西境一片大开,一个听起来便很恐怖的族群时刻威胁着北漠。
连《大雍山川志》都没能揭开这个族群的神秘面纱,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只是根据其战事排布,取名——
驭兽族。
飞奔的红鬃马不由慢了下来,古扬心念闪动,“毕达呼根本没有南下的实力,云亭之役是障眼天下,牧青主为了大义名声,当真……”
“在想什么?”夜子清问道。
“姑娘见多识广,对驭兽族可知一二?”
“即便大雍最强盛的时候,也将驭兽族形容为‘枕上之刺’,这根刺不易找出却很锋利,稍不留神还会被刺中要害。我想皇宫会有一些古时大人物留下的驭兽族密卷,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驭兽族的战力颇为恐怖,只是不擅兵法韬略罢了。”
沿途都是戈壁滩,一块块一人多高的大石,固执地经风历霜。而鬼石镇的景象,比这更萧瑟、更凄凉……
一团黑云,仿佛从未消散过的黑云,凝在空中。
镇子的建筑多为尖角,高低差距非常大,高的像一根铁锥,似要刺透长空,带着分外强劲的气势。低的肆意盘卧,占据很大的地盘,像一个霸道的发福大叔。
空中弥漫着瑟瑟的味道,不知那是金属的味道、枯荒的味道,还是经年遗留的血腥味道?
走入其中,是让人想象不到的景象,士农工商、贩夫走卒,叫卖的、拉客的、讨价还价的,分明就是世俗中的普通小镇。
镇口被霸占了一匹马,入镇几百步,另一匹马也被抢走,更有人横刀劫走了二人身上的财物。若不是夜子清戴着斗笠,不知还要招来多少麻烦。
这里乱,却乱的自然。
鬼石镇西,人烟稀廖的地方,有座二层小楼格外显眼。只因这楼阁太过破旧,与周围浓阴格格不入,草木肆虐已爬上楼顶,砖瓦坍塌散落四外,木柱被蛀虫刻得体无完肤,仿佛这里经历了无数风霜,这阁子就像一个饱经沧桑身心俱疲的人,度一日算一日。
风拂雾气,吹落一块牌匾,匾上之字几难辨出,加之那三字甚是狂放不羁,好大一阵子才勉强看清,隐隐约约写着“天水楼”三字。
天水楼内外皆是喧嚣不止,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楼内,有人在角落卧草而歇,有人在旧桌托腮冥想,还有商客在内打点货物。正中一桌宴席最为刺眼,酒桌周围坐着四个人,那四人手持香扇、袖露书卷,乃是一帮文士。
“相比你的酒馆,这里才是乱世的天堂,战事不会波及,还可畅聊天下。”
二人落座,酒桌正对的后壁上挂着一幅画,古扬和夜子清都不由把目光放在那张画上,上面是两个相偎的人。
男子英姿飒飒、剑眉秀须,颇为英俊,臂绕女子后颈,另一只手则持着一支玉箫。那女子淡妆素颜,虽在画中依然难掩那份清丽,女子靠在男子肩头,嘴角一抹幸福的笑。背景是夕阳下的一个山坡,二人目光远眺。
这画面温馨而纯真,男才女貌,一对令人羡慕的佳人,却不知为何要挂在这破旧阁楼里,受些世俗的尘垢。
这时,一个头戴纶巾的文士悠然起身,举杯靠向那幅画,微醺地对另外三人道:“想当年,翎王一支长箫行遍天下,风流倜傥、当世无双,不知多少女人为之动情,真是羡煞世人!”说罢,这文士举杯一饮而尽,不知是敬那画中之人还是自嘲。
这人饮尽,又有一文士站起身来,“就算他得到天下所有女人的心又有何用?琴棋书画举世无双又有何用?最后不还是落得个凄惨结局?要我说啊,人生在世,宁可如浮萍般零落,也不能做那招风的大树,连翎王那样的人物都凄惨如斯,可哀可叹!”
听着这话,夜子清立时轻哼,“参天大树顶天立地,见者绕行,才不枉生于世。”
古扬道:“单凭这一幅画卷便可窥出潇逸余韵、倜傥无双,难怪曾经倾倒天下。”
一个浑身挂满草环的人走到古扬二人桌边,“二位,我这缺月手环是用七香草编织而成,这种草天下只此才有,凡是来过此地的人都要买上一只,这可是游历天下的最佳佐证。”
“既是七香草编织,为何叫缺月手环呢?”夜子清问道。
“二位细看。”那人解下一个手环凑到近前,“我这手环不是闭合的,形如缺月,二位要买的话,我把这一对珍藏的卖给你们。”
“这两个为什么是一对?”夜子清看了看,发现大小相近,分明不是男女之别。
“这两只味道相同,乃是千百只中独有,人生在缘,二位得缘,这对手环与二位也是缘,如此缘缘相扣,纵乱世百劫,必功成白首。”
“你若不提百劫二字,我便买下了。”
……
天渐晚。
天水楼内的景象并未发生太大变化,只是酒喝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吵、越来越口不择言。
这时,酒楼小二走了过来,对夜子清一阵低语。
夜子清微微点头,在小二的带领下,二人上了楼,楼上的地面很黏,走一步粘一步靴底,墙上遍处斑驳。更诡的是,这楼上温度奇高,好似生着炭火。
小二走到一个阁门前,轻轻敲过三下,里面没有反应,稍稍加大力度又敲了三下,里面还是没有反应。
如此敲了十数遍,里面终于传来了咳嗽声。
推开阁门,热气扑面而来,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火红的炉子,紧接着是浓重的烟草气味。此地密不透风,让人不禁生出逃离之感。
屋中之人,外裘内棉,裹了不知多少层,差点把火炉抱在怀里。头发蓬乱、面色青黄、双目恍惘,让人觉得随时都要油尽灯枯。
屋子热得令人难以呼吸,不消片刻,二人便汗水淋漓。
怪人从那火炉边拿起两个酒碗,盛着冒着热气的酒,“二位冒风而来,且饮一碗。”
古扬暗舒一口气,将这热得快要发烫的酒一饮而下,夜子清强自撑持,抿了一阵方才喝完。
此酒一入腹,火热之感更为浓炽,其烈胜过往常所喝任何一种酒。
楼下那画中景象依然栩栩,晚霞、山坡、长箫、眷侣,仗剑天涯、古道烈马的绝世英姿。
眼前这邋遢老人,迟缓、围炉、蓬乱、腥烈,像子孙不孝一般,像城墙脚下的丐人。
你曾说他是天下名士之首。
你曾说他对酒慨歌。
他抚琴泼墨。
他饱览诗书。
他潇洒天下。
他倾倒世人。
他是无数人梦想中的模样,他是多少人膜拜的世之骄子。
打碎梦想,还有比这更残忍的吗?
不觉之间,古扬双目抖如蜂翅,夜子清已然泪水莹莹。
“对鹫山下、枫丹渡口,兜转经年、洛水依依。”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仿佛喉间聚着石砾,携着刺人的穿透之力。
嗡!古扬的脑海轰然大响,更有一道利刃冲上天灵,他浑身骤麻,在夜子清惊愕的目光下,跪在了那人面前。
“对鹫山下、枫丹渡口”,区区八字,却是古扬对大雍的第一个记忆。
当年那个撑着长蒿的老翁,自始至终古扬只看到他的背影。
……
第五章 物非人非
他按住古扬的肩膀,古扬抬起头来,四目相对。
从他的眼中看不到期冀、看不到悲伤、看不到怨怒,他很平静、很坦定。
手掌缓缓探向腰间,拿出一块刚好单手可握的金色令牌,上刻一个“翎”字。
夜子清也立刻跪下。
“拜见翎王殿下!”
“翎王?翎王!哈哈哈!”苦涩而清冷的笑声,创击着人的耳膜。
他把“翎王令”按在古扬手上,“我有一子,名叫牧遥,你要为我找到他,且遵我之意,牧遥一不可入朝堂、二不可行杀手。”
“古扬谨记!”
“一时苦难可成一生苦难,一生苦难也可是一时苦难,这人生路短得令人唏嘘又长得令人愤慨!哈哈!”
红炉倾倒,烈火灼身,忿然的火气瞬时覆满全身。
“翎王殿下!”
“结草伴姬行,浅醉不须醒。且看浮云山,烟雨终化零。”
恍然之间,让人仿佛看见他的年轻模样。
他曾身着白衣,曾骑过白马,也曾飞扬帝都,也曾驰骋江湖。
也曾借天之墨、书世之尘,也曾稳坐中军、帷幄庙堂。
这般看来,是何其相似。
没有对天下的高谈,没有对乱世的阔论,没有遗计、没有期望。
或许这才是牧青羽,从来不讲不痛不痒的牧青羽。
不多时,眼前只剩一片灰烬,他带走了自己的全部,不留一丝与世人。
古扬静静看着那片灰烬,整个人彻底失了神,他垂着头,一只手扣住后颈,这般沉默了许久许久。
是夜,一场大火席卷了天水楼。
后来酒客们相传,有盗贼觊觎那张画作,并记恨于这众人观摩之地,干脆烧了天水楼。
……
山岭上,古扬与夜子清并肩而坐,望着天水楼的火光。
风有味道,不知何处吹来的酸涩,恼人的是它并不呛鼻却无处可躲。看不到月也看不见星,到处都是氤氲,浓密得催压心绪。
“古扬,你与翎王是不是曾有相识?”
“要下雨了。”
回程的鬼石镇,只有左右商户的烛光。
没有狂风、没有雷电,深秋的雨像一个只会平铺直叙的俗人。
街道中央,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妪,长发蓬乱、满脸褶皱,茫然而立。
“兰婆!”夜子清双目一紧,不由按住了腰间剑柄。
兰婆此人,古扬也听说过,尤其近来动静极大,传闻她使一把梅花扇,每杀一人便在其上缀一片血色梅花瓣,只在一年之间,梅花扇就变成了一把血扇。
突然之间,兰婆发出霹雳般的笑声,妖邪、诡异,仿佛对这天地充满无限愤懑,惟有杀人可以暂时消解!
脚如踏风翼、目似藏陨火,梅花扇猝然一挥,叮叮锵锵之间,十数道利簇疾飞而来!
“退!”
说来缓慢、那时极快,夜子清字音未落,腰间骤然旋出一把晶莹软剑,此剑之薄可映雨滴,此剑之锋可破云霭!
古扬双目一凝,这竟是一把有来历可考证的“杀器”!
长索“攀天”、短剑“映月”,夜子清手中赫然就是那把绝世锋利的“映月”!
半空金属交击,兰婆探步而起,梅花扇一合,陡然扫向映月。
夜子清步如龙蛇走、身似蝶穿花,映月一弯猛然将梅花扇缠缚,又在顷刻间将其斩为两段,“不好!”
夜子清霍然转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真正的梅花扇刺向古扬,那把殷红的杀人利器!
“退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街道左右的两间商铺,同时破碎了门窗,一边是一人,一边是三人。
一人以长鞭打飞梅花扇,另三人则直逼兰婆!
“主司受惊了。”
来人柘木轻甲、步履明快,黑布蒙面,只能看到一对浓眉。
此人名叫风宸,乃是护卫三生酒馆的三生侍之首。
兰婆被那三人合围,再加上夜子清与风宸,莫说拿回梅花扇,连脱身都已不可能。
“主司,这兰婆逢人便杀,今日危及主司……”
不曾想古扬把手按在风宸的肩膀上,挡在身前的风宸立时移开,“主司?”
雨还在下,古扬缓步上前,这一刻,那藏在袖中的手不觉划动起来,他竟然紧张起来。
走到近前,那三人立时茫然起来,不由看向夜子清。
夜子清微微点头,三人随即让开一步,映月一鸣,踏步而来。
兰婆盯着古扬,看了良久良久,她本是涣散的目瞳渐渐凝实开来,可在转瞬间,她变得更冷酷、更凌厉!
“不、不是的!”兰婆发出撕裂的声音!
“永远一真一假,永远钟情骨扇,虽然兰草换成了梅花。”古扬声音轻柔,“但我知道,是你。”
兰婆猛然转过头去,她忽然抿了抿嘴,双手局促地不知该放在何处。片刻之后,她那干皱的眼眶突然浮现莹莹泪光,她强自眨了一眨,最终还是化为如注泪流。
滂沱的眼、凌乱的发,泪水与雨水交错,虽是相逢,更添悲伤。
众人只能用惊骇来形容此时的心情,此等表情与动作,哪里是一个暮年老妪做得出来?更何况是近来令人闻风丧胆的兰婆?
古扬感受着自己眼眶的热泪,那是再冷的雨也不能扑灭的热,他忽然仰起头,看着淅沥长空。
上天垂怜,终见故人。
望着古扬的眼,望着记忆中的少年,望着这个还活着的他,兰婆不停地张嘴却只有不停地颤抖,她有千言万语,又似乎止于无言。
直到,昏倒在古扬怀中。
曾经,她有一个极美的名字,叫水汀兰。
她是随了古扬十年的丫鬟,也是古扬惟一的丫鬟,更确切地说,她是古扬的管家,当年那个不经事的少年,全凭她来打理。
往事早已散落如珠,也已找不到那串珠的线,但却不必执念。
只要有往事,何必求串联。
……
两日后。
三生酒馆,书房。
木龙士微叹一声,“汀兰练了一门杀术,但要保证速度必须吞食一种诡异的丹药,这种丹药会让人快速衰老。杀术虽然练成,但心智受损极大,极易失控。我想当年的事,她终是无可排解。”
“可有补救之法?”
“我亲自带她去一趟花神谷,成与不成也心安了。”
古扬点了点头,“得见汀兰让我不由在想,会不会还有其他人活着?”
木龙士面目沉暗,“当年海上逃杀,骨头他们断后十人恐已亡命大海,中间桃舟运走之人生死难测,下落当真难以探听。”
古扬道:“此事先不要让老萧知道,汀兰此状,我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一切等你花神谷归来。”
木龙士面露忧色,“此事观者众多,如果萧笙竹知道你瞒了他,那当年的事也瞒不住他了。”
“终有瞒不住的一天,此事只好暂且如此,我想我得专心对付牧青主了。”
……
入夜的洛国王宫,灯火通明,上百内侍窜走在各个廊道,四位在前提着灯笼,后面跟着一串托着大盘小盘的宫女。
今夜子时,洛王要大宴群臣与青衿名士,连碧洛城的富商与各界名流都受到了邀请,如此声势,仿佛灾劫过后的庆祝之宴。
牧青主步姿飒然,乍一走出寝宫,却见一位黑衣人匍匐在地。
“行动失败了?”
“国主,易宇已死,但却不是我们所杀。”
“那是何人所杀?”
“属下该死,去时晚了片刻,沅军大营已被封锁,正在四处追杀凶手。”
牧青主双腮一硬,微微扬目,瞬息间十几个黑衣人如蝙蝠一般自房顶飞落,这些人个个身怀利器,眨眼之工便将匍匐之人斩为血泥。
片刻之后一张漆黑大布裹挟而起,青石上竟无一丝血迹。
一炷香后,不见宴席,只有四十八位青衿名士战战兢兢立在大洛王殿。
一阵死寂后,一位青衿名士终于开了口:“国主,易宇一死目的已达,沅军大营必然动荡,沅王也将追责守境主将,赤珠城危局可解,只待潇国破掉沅国南境,南北合攻,沅王必定殒命沅水!”
随后又有人附和道:“国主,刺杀既非我洛国所为,验尸追迹自将倾于潇国,请国主宽心。”
“非我洛国所为?”牧青主声冷如冰,“洛国多少杀手组织,三日来动向何如,能在军营刺杀易宇并得手者有几人,如此种种,各位智囊谁可一一答出?”
殿内噤若寒蝉。
不多时,刚刚开口的两位青衿名士被带走了,这么多年,牧青主第一次对青衿名士动手。更可怕的是,人们都不明白,牧青主真正怒在何处。
定襄二十九年,秋。
沅国与北炎印信大白天下,沅国坐实通敌之罪,为天下共愤。
随即,潇、洛两国行天下道义、讨叛国之孽,南北夹攻,于沅水围杀沅国宗亲。
潇、洛两国于沅水达成条约,潇国占沅国全部土地,洛国得天剑阁卫戍之权。
至此,八国变为七国。
东方仍是纷乱五国,西方只余潇、洛两国,而且从目前看,洛国对潇国构不成任何威胁。
潇、洛两国的这笔交易,让天下人更加看不懂牧青主,人们知道一直以来牧青主并未真正把沅国放在眼里,但将半个国家拱手相送,实是不得其解。
乱世纵然奇谋无数,但必须要有兵力的支撑,而兵力取决于民力。沅国虽不大,但也有以千万计的人口,更何况许多富庶的城池、百万亩的良田。
北有红衣铁骑,南国更为强盛,夹在二者之间,洛国难道不会是第二个沅国?
只是牧青主毕竟是牧青主,有着超人的沉毅、宏大的视野,许多青衿名士不由换了思路。
如果牧青主是对的,那么北炎……
既然敢背后大开,难不成北炎是后盾一样的存在?
这种事后的知觉让人,不寒而栗。
……
第六章 心战王宫
这日午夜,十数个青衣人走进了三生园。
三生侍一片静默,虽然古扬交待不要阻拦,但见这些人的身姿杀器,以风宸为首的三生侍们不由万端诧然。
那一袭猎猎青衣、那一把开合骨叉,正是洛王直属的“青骨堂”标志。青骨堂的杀手是世上颇为残忍,他们杀人“剥肉削骨”,以骇然手段警示天下,效果斐然。
即便交锋,三生侍也几无胜算。
然而更为惊怖还在后面,三生园外,无以计数的侍从持着一个个大红灯笼,排出一条直通王宫的“火红之路”。
街道两边的门窗里、屋脊上,无数甲兵在暗中驰走。
这不是仪式,而是天罗地网。
这是牧青主的拳掌,展可收纳、握可荡灭,在绝对的权力面前,谋士、杀手都是随时可被湮灭的浮萍罢了。
此等阵仗、此中真意,古扬岂会不知。
濯足束发、紫衣青靴,展袍探步,古扬走出了三生园。
那一条路指向洛国的中枢,通明灯火、璀璨如虹,一个个灯笼似在预示着花团锦簇的美妙前程。
可是那遍处的刀斧与杀气,又像是走向断头台的不归路。
庭院已然深,何况王宫处。
五里街巷,古扬觉得走了好久好久,前路越来越明亮,直到那一袭高大的背影沉定在目光尽处。
这位洛国的雄主,未谋面时便知他的深沉,而今咫尺之遥,方知何为威压,何为土木形骸的厚重。
那颗紫色水晶,仿佛捭阖天下的权柄,旋转之间便可掀动翻覆天下的涛浪。
“草民古扬,叩见国主。”
古扬双膝跪地,双掌相叠抵在头顶,随后额头着地。
半晌,牧青主缓缓转过身来,“知道秘密的人往往身首异处,乃是因为他们知道的还不够多,今日叫古主司前来,是为了让你看到许多面纱之后的脸孔。古主司,可愿一观?”
回眸可望千里路,咫尺难测牧青主。
区区一言,攻心而诛心,反应如古扬也找不到合适的作答,惟有沉默。动用了如此大的阵势,最起码牧青主不会因为沉默而杀掉自己。
“易宇,可是你所杀?”
牧青主的语速缓了很多,他垂下了头,三尺相视。
不远处的灯火,诡秘地闪烁,斑驳的树影在地上映出许多残缺。
宫廷的风,吹动着古扬的长袍,地面滑走着许多发丝。
那是谁的长发?
十年积淀,古扬已做好真正走到牧青主面前的准备。
承认杀了易宇,意味着古扬走到了青衿府前面、走到了青骨堂前面、更走在了牧青主前面,如若牧青主有一丝一毫的妒才之心,这身下青石板很快将有鲜血的温存。
如若不承认杀了易宇,那便是一个有可能被证明的谎言,但能与牧青主为伍,必是精英里的精英。如果易宇不是为己所杀,这位高高在上的君主,或许会有一丝“失落”吧。
思忖之后,“赌博的坦诚”,或许是惟一正确的选择。
探手入袖,古扬将一本指节厚的书卷拿了出来,“易宇身上的《崇烟名士录》,请国主过目。”
惟有见到此景,青衿名士们方才明白牧青主当日的大怒,崇烟阁的这份名录,才是这位国主最挂怀的存在。
所以当古扬托起此录的时候,牧青主露出很不常见的微笑,他不仅得到了想要的东西,更全然看到了古扬的通透。
即便不及崇烟名士,这匍匐在地的人,也是洛国屈指可数的“深谋者”了。
“抬起头来。”
古扬闻见了轻微的脚步声,抬头的一瞬不由微微一瞥。
但就是这一睨,牢牢抓住了古扬的眼球。
来人火发火眉火须,胡须生得像刺猬,粗重而锋利。一身红袍,上面的火焰图案随时给人要燃起来的感觉,衬着那深幽的目瞳,让人胆战心惊。
这是一个北炎人,走进洛国中枢的北炎人。
那一口雕龙赤金刀,是北炎绝顶杀手的象征。
回想无数谍柬,再见此人形态,古扬心中惊诧,这个外貌颇为粗犷的人,应该就是北炎魁首、名震大雍的——
“血阎罗”赤流飙!
这场惊心动魄的谋面远未结束,古扬终于明白“让你看到许多面纱之后的脸孔”的真正含义。
古扬强自镇定,他知道这次见面的真正目的,才刚刚开始。
……
三生园。
锵!公羊客杖砸地板,“他可以死,但不能现在死,更不能死在牧青主的手上!”
风宸急道:“主司意坚难以违背,王宫共有三层护卫,三生侍只能潜伏在最外层,即便主司宫廷遇险,我们也绝无营救的可能!”
公羊客沉吟半晌,“碧洛城周边三生侍即刻集结!”
“碧洛城周边三生侍总数不过三十人,硬闯王宫无异以卵击石啊!”
“我不会为这古扬搭上三生侍的性命,一旦他身死王宫,此园之物件要全部运走,连一滴酒都不能留下!”
“遵命!”
风宸走后,公羊客立时一脸慈蔼,转头看向一个正在玩着“木城”的少年。
“木城”是大雍孩童最常玩的一种玩具,用一块块指肚大小木块不断拼接,可以建造城墙、楼宇,灵活性很强。
“我的宝贝林儿,怎么还不睡呀?”
公羊客轻声细语,眯着眼、含着笑,若是旁人见到此景,恐要惊掉下巴,这竟是暴戾冷酷的公羊客?
“老头儿,我觉得你的准备很是多余。”
“怎么?我的林儿不是最喜欢玩木城吗?”
岂料少年把手中木块抛落,煞有介事看着公羊客,“我是说你刚才的安排。”
看着少年如此凝重,公羊客忍不住大笑起来,“宝贝林儿,你快说说高见。”
“掌尊的眼光何时错过,主司能被选上定有过人之处,他敢赴会定是有恃无恐。何况林儿的命向来很好,你们把我放到他身边,怎会未曾谋面就身首异处。”
他叫风林儿,今年十岁,穿着一件灰白小袍,留着寸余短发,眼睛大的像一对铃铛,水汪汪煞是可爱,尤其在他一眨一眨的时候,让人有一种叮咚叮咚的错觉。
……
“起来吧。”
古扬跪了少半个时辰,牧青主终于发了话。
牧青主与北炎顶尖杀手站在一起,已然是将一张暗牌打明,古扬的暗局已无意义,待这一切敞开,顺明牌而为变成了必由之路。
这也注定日后牧青主有千百个借口杀掉自己,比如以泱泱洛国锄奸净邪的名义,因为这张明牌只限于这座王宫,甚至是当前三人。
“古主司的三生酒馆,应是杀手大道的一座丰碑,眼下沅国虽灭,但沅国杀手组织隐身遁形,藏匿在潇国的土地始终不是一件让人放心的事,你可有办法将其引出?甚至,纳入我洛国范畴?”
牧青主虽是发问,但古扬心知此为真正目的,绝对由不得自己摇头。
“国主,天下杀手各派已无规矩可言,要将深藏之众挖掘出来,需要威望极高的杀手前辈出马。”
牧青主道:“只有高手仍是不够,不知古主司可曾听过杀手圣令蹑影鉴?”
沉默的古扬,每一瞬都觉格外漫长,并非低估了牧青主,而是眼前这位国主,当真是胆色超绝。
甚至,胆色已不足以形容他,而是一种无规无矩下的肆意开合。
“嗯?”
“国主,蹑影鉴只有古三族才能开启。”
“本王当然知道。”
“而今北冥殿捭阖东方五国、东方家族专营酒事、西煞宫深居地宫……”
“此间之事本王亦明了。”不等古扬说完,牧青主便将其打断,“古主司只需告诉我,此事成与不成。”
古扬微微垂目,“若出蹑影鉴,只能从西煞宫入手,草民定竭力而为。”
这时,牧青主看向赤流飙,赤流飙自袖中取出一个卷轴,随后缓缓在古扬面前拉开……
此画主色殷红,晚霞飞袅、暮色旖旎,狭细古道上,两匹红马望山而奔,马上无人却有鞍。古道两侧,芦苇叶子刀锋一样锐利,似是划破了马腿,在路面点出片片腥红。
此画的精髓在于,让人一眼看出马非迎主之马,而是逃逸之马,那远处夕阳乃是顾命之所,怎奈画中三寸、人间千里。
马亦弃人,谁人不弃?
只是此时古扬,全然没有体会这悲伤意境之心,因为这是一幅——
烛云画作!
牧青主声色渐缓,“此画名为一尺天涯,萧笙竹的那一幅,品质太差了些,本王为古主司找到了当世名家明夕堂的作品,不知可还满意?”
古扬目不离画,“满意。”
牧青主道:“烛云画派有朱派血派之分,这一幅便是血派之作,据说颜料之中或多或少会加入一些人血。萧笙竹说,你若研习血派,可祭他之血。”
古扬喉结微动,将这幅一尺天涯接下,随即看向赤流飙,“即便西煞宫答应蹑影鉴之事,也需能镇得住天下杀手的人物出面邀约,血阎罗威名天下共知,可愿一番劳顿?”
不等赤流飙开口,牧青主便道:“只要此事达成,赤流先生随古主司调遣。”
赤流飙道:“老夫毕竟北炎之人。”
古扬道:“杀手的资历,从来没有国别,这是一件纯粹的杀手之事。”
终于,古扬走出了王宫,抬头看看这三更月色,这天地好生澄澈。
这一刻的月光堪比初升的朝阳,让久居暗室的人感动光明。树枝是那般灵动,地板是那般踏实,甚至一砖一瓦都可爱起来。
古扬知道自己在牧青主面前过关了,只不过这一关之后,更添无数险关。
他会杀很多人,也有很多人会杀他,脚下这光洁合缝的青石板,随时会有人来为它上色。
……
第七章 执耳狂魔
此后三日,古扬将自己闭在书房,心中所念皆是西煞宫之事。
西煞宫,是一个贯穿大雍历史的杀手组织,虽然不像北冥殿那样有辉煌的履历,但天下无人敢冒犯此派。
北冥殿走的是刚猛雄霸之路,西煞宫却是内敛神秘的代表,此派由西尧家族统领,千年以来一直深居地下宫殿,不问更不争世事。
蹑影鉴是杀手界天大的事情,取西尧家一门杀术都是妄想,何以听从此事?
古扬虽足不出户,但三生酒馆运作井然,连古扬也颇为意外,那个看似懵懂的少年,料理起来居然丝毫不爽。
这风林儿巧言擅语、八面玲珑,又生得白净利落,客人纵有不快也着实释放不出来。这让古扬内心定了许多,也有更多时间去面对冗杂之事。
是夜,古扬将一块蓝色布帛铺在桌上,与夜子清的蓝衣颜色相同。
此帛须用正燃的蜡滴滴落,才会显现字句,是古扬与夜子清的暗约。
随着蜡滴的掉落,蓝帛之上,一字一字显现出来……
“荆简,可助西煞宫之事,今夜三更,柳枝动窗,需备枫丹。”
只是看到“荆简”二字,古扬便立时凝住眉头。
此人资历虽不及公羊客,却是一位真正让江湖闻风丧胆的杀手。
荆简,绰号“执耳狂魔”,大约二十年前,此人掀起江湖罕见的高手挑战,不到三年的时间,荆简共挑战杀手近千人。
挑战成功,荆简并不伤及对方性命,而是斩其一耳,便有了这个他并不喜欢的“执耳狂魔”绰号。
那时的荆简,风头无两,被他挑落的不乏众多老牌杀手。到后来,许多偏执的杀手做出滑稽之事,他们自斩一耳,以告知世人,自己曾是荆简眼中的高手,是出类拔萃的“独耳者”。
“执耳狂魔”的履历本值得大书特书,但此事后来却突然静默。
最多的说法是,荆简败了,斩一耳与对手,也变成了“独耳者”,至于是谁打败了荆简,恐怕不会流传于江湖。
古扬在想,能让“独耳”荆简出世,需要何其大的利益,请动这样的人,其难度比公羊客、赤流飙这样的顶尖杀手还要大得多。
荆简此来,虽是夜子清牵线,但古扬并不知他们的关系,荆简若肯助力,必然有超乎蹑影鉴的更大所图。
俗事极少无偿,何况一界风云的大事。
三更时分,万籁俱寂。
古扬默然而坐,桌上放着一个淡黄酒壶。
此酒名为九月枫丹,比之西陵少主还要珍贵,并非三生酒馆自酿,而是当世最强盛酿酒世家“东方家族”的酒品。
眼下东西各国商业往来贫乏,更攀这一壶酒的价值。
树影婆娑,夜色袭人,一道暗影瞬时腾转,其所过之处,不扬一丝尘埃、不惊一株草木,再神妙的耳膜也不会被他荡动。
不远处的风宸双目大张,他甚至不敢大出气息,仿佛自己才是潜入者,“先生,此等身法您可看清?”
公羊客目光如炬,“也只能做到看清。你立刻回去一趟,将此间情况说与掌尊,需加派人手至此并一定查明那个夜子清的来路,不然老夫怕也控制不住局面了。”
“先生,您怀疑古扬有二心?”
“二心怕是太少,你速去速回。”
“是!”
书房里,酒香袅袅。
这是古扬从未见过的杀手打扮,荆简一身青甲,看上去很笨重,他戴着一个很蠢的头盔,上面疙瘩遍布,像套上了一张蛤蟆皮。莫说七国将士,就连山贼地匪也会嫌弃这样一副头盔。
古扬大概明了,传言应是真,荆简这怪异的装扮,不过在掩饰那一只缺失的耳朵。或许并非一只耳朵,而是永远赢不回的尊严。
古扬说过几语,但荆简丝毫不理,直到他喝干了一壶九月枫丹,“恐有三年不曾喝过,今日得解馋,大谢特谢,这酒壶,我可能带走?”
古扬一怔,“当然可以。”
荆简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大黄牙,他将酒壶揣入怀中,但那青甲似乎太紧,见他哧得一扯,拽下来一块甲片,酒壶终于可以塞进去了。
“你姓……”
“古。”
“啊对,古主司,我今日来,事情简单得很,让沅国杀手知晓蹑影为真简单得很。我要求只有一个,你找到那个叫牧遥的,让他承接翎王遗志,日后做个匡扶天下的明主就是了,简单得很。”
“前辈,翎王曾言,牧遥一不可行杀手,二不可……”
岂料荆简猝然起身,居然就要离去。
古扬惊目看着荆简,赶忙站起来,“前辈,即便沅国杀手承认蹑影鉴,如何说得动西煞宫?”
“前辈留步……”古扬连声欲止,岂料荆简健步如飞,竟是个“喝了酒便跑”的主儿,无奈之下,古扬只好拿出另一壶九月枫丹。
嘭的一声,壶塞拔开。
立时间,荆简的腿便像灌了铅,待那气味袭来,整个人更是浑身一凛,随即忙不迭小跑过来,“还有一壶?早说嘛!”
“前辈,你缘何以为,西煞宫会答应蹑影鉴?”
“这简单得很,别人他不答应,你还能不答应吗!”
古扬被荆简说得更是一头雾水,但不及闪躲,九月枫丹已被他夺了去。
咕咕咕咕喝了约有半壶,“我都说了这事简单得很,你还有何顾虑?”
古扬道:“首先,需要前辈与公羊客、赤流飙共同面对沅国杀手组织,力求无一旁落,全部将其引入西煞宫。”
听见公羊客、赤流飙两个名字,荆简突然露出奇诡的笑,“一杖横江、血阎罗?古主司,你不会给我两个冒牌货吧?”
“冒牌货怎堪与前辈为伍。”
“本来以为我要单枪匹马,现在有他们两个,事情更是简单得很。”
“其次……”
“并无其次,古主司放宽心便是,就凭这两壶枫丹,没有我做不成的事。”
荆简还是走了,第二壶九月枫丹似乎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黎明的山岗上。
一红衣、一青衣、一甲胄。
他们居然会有共同的利益?
直到三人站在一起的一瞬,他们才更深刻领会到一些事,虽然每个人背后的势力都是错综复杂,但能将这三个人的凑到一起的,已非惊才可以诠释。
对赤流飙来说,这二人都是数十年声明赫赫的绝顶人物,无缘过招的大雍牛人,反之,赤流飙这口北炎巅峰的雕龙赤金刀,也让无数的大雍杀手心痒。
对荆简而言,公羊客这个资历更老的存在,他当年并没有机会挑战,如若那一耳拜一杖横江所赐,倒也不至于悲鸣至今。
在公羊客看来,荆简是一个绝世之才,他是败在年轻气盛,找不到那削耳者成为半生遗恨。可换做自己,当年那般造诣又有那般心气,真的会比荆简做得更好吗?
代价为何可贵,因为有的人认为,他这一生都不会付出代价。
晨风拂面三人,迈过这处山岗,便是潇国——曾经沅国——的土地,马如踏风,三人蕴藏着从未有过的心气。
……
天剑阁。
一支庞大的商队迎面走来,看上去足有千人。
良驹千匹、宝车千乘,领行队伍撑起大雍宝鼎,蕴着无可比拟的皇家威严。
待这消息传到洛国国主牧青主与潇国国主牧青腾耳中时,整件事情立时更加让人玩味。
这是大雍亘古流传的展典,名为“温酒入画”,这是一项不定期举行的展览,一般在冬季或春寒料峭之际举行,有时间隔三年有时间隔两年。此展颇负盛名,主因是参展双方极有底蕴,各执一界牛耳。
酒,是东方家的酒,画,是烛云画派的画。
相传,东方家的一位古老前辈游历天下时,遇见一位烛云画派绝顶画师,二人煞是投契,饮酒摹画、画风蕴酒,兴昂之时便定下这“酒画合流”的规矩,被后人慢慢演变成“温酒入画”的盛大节日。
往常来看,温酒入画十届中有九届都是放在东土,上一次出现在西土已经是百年前的事情了。
古扬凝目细思,西土三国变两国,这般动荡显然让东方五国坐不住了。
这支“温酒入画”的商队,其内不知夹杂了多少杀手谋士,以这种方式进入西大陆,定也是一番周全的谋划。
其背后之人已然将看得清牧青主的心思,天下大义之事,牧青主绝然不会拒绝。他必然会承认大雍宝鼎,必然仍以大雍列国自居,也必会全面配合温酒入画。
以现在洛国的实力,不容牧青主犯任何错,这只看似光鲜的蝉,很多人都知道翼的脆弱。
大概一个时辰后,古扬得到了有关这千人的谍报,但也只能做到表面归类。
千人中最多的是飘渺商盟的护卫,飘渺商盟是大雍最强盛的商业联盟,生意遍地开花。历届温酒入画都是飘渺商盟统一运作,三方皆是获利颇丰。
除此之外,东方家族的酒师与烛云画派的画师共约有百人。
一切看上去都很正常,惟独选在这个当口的西大陆,让无数人整夜不寐。
翌日,当一个消息传来时,西土人尽骇然,随后全民欢呼,连东方五国之人都已按捺不住,近乎“举国西望”。
……
第八章 十里天廊
风荷十里、风逐火云、窗寒千秋。
琳琅山居图、鱼戏飞鸟图、游霞图。
此为“三雕三迹”,烛云画派的三件雕品与三件画作。
此六作为烛云画派封藏之宝,上次展出应是当代壮年曾祖父辈的事了。
更惊的是东方家族的酒品——
瑶仙子、琅居士、玲珑十六童;
风舞云、锦织衣、十里海棠红。
这是一首传唱多年的歌谣,据说是东方家族奉为至尊的六种酒,也有传言这是三十种酒,“玲珑十六童”是十六种酒、“十里海棠红”是十种酒。
绝世之迹与至尊之酒,瑶仙子遇到风荷十里,琅居士遇到琳琅山居图,那该是何等快意写意!
这不仅关乎双方,更是一场天下人的空前盛宴,将凌驾任何仪式典礼,令无数人为之疯狂!
但这对于西大陆的权谋者来说,不啻于一颗平地惊雷。
亿民西望,这里的一只蚊子都会有人去数它的翅膀,每一块石板都会有人找它的缝隙,一切都将绽开在世人面前。
“三雕三迹、醉仙六绝,为不世妙品,妙品所依应为善地,特令洛王牧青主建十里酒画天廊,百日为期,以飨妙品之灵。”
“酒画天廊、十里为终,檀木为板、褐石为柱,百丈一亭、千丈一宇,悬画金壁、置酒玉台。”
一道圣旨、一封规书,让牧青主皱起了眉头。
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上次皱眉是何时了。
十里天廊,百日为期,工事之紧只是其一,按照这般规格兴建,是对洛国财力的巨大消耗。莫看区区十里,这可不是筑城墙、建街坊,可以说是用珍宝砌出来的十里金街!
这日黄昏,青衿府首谋龙翻云急匆匆来到了三生酒馆。
“古主司,青衿府以为,此为东方五国的弱国之计,其有大义之名,此等工程可联络潇国,不应令其旁而视之。”
古扬缓缓将书卷放下,“青衿府的论断没有错,但龙先生如何以为,潇王是一位笃定大义之人?”
龙翻云道:“此来之人持大雍宝鼎,这正统之名连东方五国都不敢破,潇王断不会乱来。”
古扬道:“东方五国不破正统不代表他们心齐,只是谁都不愿当那出头之鸟,百年以来,潇国要的就是扩张,如果一统西方,龙先生难道以为会有五国联盟共抗潇国?”
良久沉默,龙翻云心有所思,这世上的敌对太多太多,天下绝非东西相抗,东方五国各个殷实,引兵天剑阁一统东方才是更大的可能。
“那古主司以为呢?”
“切不可动南境兵力,兴建天廊只能抽调天剑阁,百日之内会有大批东方人士进入洛国,来的越多,潇国便越投鼠忌器。”
龙翻云双目微眯点了点头,“此等盛事,东方各国必有大人物到来,甚至皇室也有人登临,方为潇王真正掣肘。只是百日之内十里天廊,真正实现难如登天啊!”
见古扬沉默,龙翻云不由惭笑,这后半句显然多余了。
“我倒是可以为龙先生推荐一人。”
“何人?”
“古木坊,木龙士。”
“古木坊?就是碧洛城的那个手工作坊?”
古扬点头道:“木龙士此人,极擅土木工事,古木坊内亦有众多能人,天廊虽难,但若有人精于骨架,并非不可能完成。”
“多谢古主司指点,我会即刻差人去请。”
古扬忽道:“翻手作云覆手雨,一手经纶一手狙。”
龙翻云强笑一声,“都是陈年谬赞了。”
“血泽二龙,翻云覆雨,当年佳话,相信不只古某一人记得。”
“记不记得并不重要,龙某之智不及太多人,覆雨之力亦是如此,本是平庸之人,可叹乱世相惑,终此不上不下。”
“此等乱世,古某也无所信,但信兄弟之心可为破局利器。”
龙翻云心有狐疑,他已本有去意,不明古扬何以如此盘旋,“古主司究为何意?”
“我倒是可以找到覆雨先生。”
龙翻云面目忽冷,“能得洛王赏识,古主司必是经天纬地之才,缘何对我龙氏一族如此挂怀?”
“并非挂怀,只是想让龙先生知道,你我之间的交集并非只有那座王宫、那座青衿府。”
此刻的龙翻云分外难耐,眼前之人忽生诡谲,只言片语藏着直击人心的风暴。心有千言万语,但他此时却不能言语,他太看不懂眼前此人了。
谁是谁的敌、谁是谁的友,这天下若是只有敌友,倒也是一个澄明的大千世界了。
难怪洛王对这古扬的戒备超过赏识,这个面色不盈、身形瘦弱的人,仿佛在一所不知名的洞天深造过,为的就是谋伐乱世。
……
暗夜,繁星。
三生园草木萧萧,一袭黑衣身法奇特,此人如脱笼之兔,瞬时便是三四十丈距离,随后隐于一处,观望片刻再度弹起而出。
书房的门被打开,又以迅雷的速度合上。
来人黑布蒙面,不由分说,探手一绕刺出一根半尺尖杵,将古扬手中书卷牢牢钉在墙壁上。
“你是何人?”
那人目光游动,似是在寻找什么,片刻之后,黑衣人振臂提刀,三步之后奋力而起,一口明晃晃的金纹大刀直劈古扬额头!
古扬望着自己的手,仍是持着书卷的姿势,这电石火花之间,他似乎懵住了,待抬头看到刀刃,已然无可退避。
但就在这时,黑衣人双目陡然睁大,强行扭动手腕,金纹大刀由竖而横,斩落了古扬几缕发丝。
不等古扬缓过神来,那人双眉一锁,随后忙不迭跃步而去。
片刻,两个合上的书架猛然推开,“老七!他真的是牧青主的人?”
古扬点了点头,“应是如此,东土来的人对我所知不多,即便要杀我也不会是今天。而且此人分明不是来杀我,他只是评估三生园的防卫以及试探我。”
就在这时,三生园内传来刀剑交击之响。
“这是?”木龙士一怔。
“让此人随意进出未免太假。”
“你怎知牧青主的人今晚会来?”
“此次温酒入画,无异于对洛国的一道重击,牧青主会竭力让我为他出谋划策,王宫脚下昨日空出一座园子,应是为我准备。”
木龙士点点头,“牧青主难以容忍他控制不住的事情,只有你在他眼皮底下才会放心。”
“老萧已被监闭,我若再被牧青主监视,甚至加入青衿府,所有行动都难办了。”
“那你今夜此举?”
“这出戏就是给这杀手看的,我想那记斩发刀锋,他的印象会很深刻。”
“可是,牧青主真的会相信?”
“他当然不会信,但也不会完全不信,我只想让他知道,三生园可以周旋,对于那座园子,我并无兴趣。”话锋一转,古扬看向木龙士,“木大哥,动用古木坊所有人,天廊可有完成的可能?”
木龙士微皱眉头,“几乎没有可能,洛国工匠的能力我心里有数,纵然有古木坊的辅助,这天廊也要至少半年的时间。你最近分外关注西煞宫,我倒是有一想法。”
“你说。”
“西煞宫杀手之名太盛,让很多人都忽略了它金石世家的过去,那处地宫,天下无人能建。若是能得西煞宫一助,当可如期。”
古扬沉默起来,蹑影鉴尚且悬在那里,再求一批匠师,怕是把西煞宫当成自家花园了吧。
思索之间,古扬飘忽的双目忽然定住,他缓缓走到后壁,取下那钉在墙里的“尖杵”。
仔细一望,这哪里是尖杵,分明是一支深青簪子。
“这是谁的簪子?!”
木龙士见势不对,大步上前,“这是那杀手的暗器!”
古扬凝着这支簪子,“这世上的暗器,何时用来穿书了?这支簪子你能识得几分?”
木龙士接过细望,其上花纹让他立时皱起眉头,“此为油蕨之状,东原西渚都是没有,惟有南方各大岛屿方产此物。此簪,绝非大雍之物,为何要留于你看?”
不觉之间,古扬的手指一遍遍划动起来,“牧青主已在怀疑我非大雍之人,但他不确定我是东岛西渚南屿还是北炎,以这南屿之簪诛我之心,让我有所顾忌。”
“未来一旦昭示你非大雍之人,那又应了牧青主的大义之姿,任何处置都不过分,好生狠辣的手段!”
……
也是今夜,洛国王宫一片愁云。
十几个红发红衣人登临至此,带着北炎巨大的忧患。
青霄十一峰往西,是驭兽族的领地,但是那里太过狭窄,而再往西便是西渚千岛,驭兽族无水战能力,向西已无路可走。既攀不过青霄十一峰,驭兽族便北向迂回,千百年来一直骚扰北炎,这也使得北炎西境成为这世界上最难抵御的关口。
这十余位红衣人,由北炎中枢与毕达呼的亲信谋臣组成,来意不言而喻。
驭兽族驱三万虎师、十万狼群直捣北炎西境,在他们来洛国之前,西境已连失六城,虎狼之师即将越过云亭,直逼北炎最大关口——炽火关。
眼下炽火关虽屯兵三十万,但面对如此阵势胜负难料,一旦炽火关被破,驭兽族面前将是一路坦途。
北炎王都陷落,驭兽族势必南下,洛国北境便是第二个炽火关。
对此形势,牧青主自然心如明镜。
是夜,牧青主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抽调南境军与各城驻地兵,共计十五万支援炽火关。
因此次温酒入画,天剑阁成为商旅坦途,南境潇国虎视眈眈,南境军又抽走一半。这便意味着,洛国东、南、北皆是大患,已然空门大开!
……
第九章 西煞宫宴
十日后。
一封密函传入三生园。
“十月十九,西煞宫宴,蹑影鉴开。”
密函只此十二字,却看得古扬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中间显然少了一个步骤,即便沅国杀手认定蹑影鉴,也需要西煞宫方面的应允。
而自始至终,无论夜子清还是荆简都无此忧虑,仿佛早已认定西煞宫必会开鉴,他们倚仗的是什么?或者说,他们明白古扬的倚仗?
心有一动,古扬有了些许眉目,但更为确切的关联,惟有到了西煞宫方才知晓了。
西煞宫是一个家族组织,复姓西尧,位于大雍西境,“青霄十一峰”主峰擎天峰脚下。
西煞宫千百年来从不干预世事,但此家族实力强劲,传闻三百年前的时候,有杀手组织夜袭西煞宫,想得到西煞宫真正实力这份天下最昂贵的谍柬。可惜出发那夜便是这个杀手组织灭亡之夜,自那之后,江湖再不敢动西煞宫。
西煞宫更神秘的地方在于他们的核心力量居住在地下宫殿,从不抛头露面。
即便是地下,西煞宫的人也是黑纱遮面,遮到颧骨处,女子头顶罩着一块蓬松的黑纱,男子则是一顶黑笠。
火光稀疏、四壁昏淡。
焚香祭祖,殿内氤氲。
“乱世与否,并非我西煞宫所牵,只是天下血雨时,北冥殿更为跋扈,他日若平东方五国杀手,西煞宫人尽危矣。这处地宫可享太平,但难御众矢。
今沅国杀手界荡乱难息,三位前辈高人力主推出蹑影鉴,以杀手器术扬西煞宫一界正统,所来之人必是臣服蹑影鉴,以此固宫御敌,不至独木难支,各位以为如何?”
一位长者踏前一步道:“此举强宫备敌,乃是妙策,只是那牧青主思虑深沉,届时一道王命下来,我西煞宫恐成刀斧啊。”
“此间之事不因牧青主,迫我西煞宫出世,是这动荡天下,是那千年仇怨的北冥殿。雪恨北冥殿是我西尧祖训,万事之考量以此为基,至于这天下归于何人,是下一层级的思虑”
“谨从祖训!谨遵家主!”
……
西煞宫的这次宴请,在整个杀手界造成了极大的震动,曾经无数人想揭开此派的面纱,一窥其中奥秘。
这次宴请规模很大,邀柬上共分八个方位入口,所有人分流而入。
古扬这一次没有带风宸,而是带着风林儿。此非古扬本意,而是公羊客的要求,其说法是让风林儿见见世面。
对这个说法,古扬是相信的,这个通透伶俐如一个“小精灵”般的少年,古扬从来不认为他是来接替自己的酒童。
风林儿穿得十分正式,上衣乌金云绣衫,脚下登云紫羽靴,腰间精致的鸾带。
入口处,风林儿左扭右拧,“主司,这衣服好难受呀!”
古扬笑道:“不关我事,这是先生给你置办的。”
风林儿撇了撇嘴,“要不是他们太无趣,我才不穿这个来受罪!”
“进去之后不准离开我半步,凡事不要忘了礼数。”
“知道啦!这种场合林儿可不敢胡闹。”
古扬所在的入口是“东南”,恰巧与荆简入口相同。荆简身边站着一个古扬不曾见过的人,此人褐衫青簪,不佩任何兵刃,站在那里背脊甚是挺拔,他的目瞳飘然不定,时而澄澈如泉,时而恍然如雾,一言难概之。
“古主司,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白马斋掌事青苍沚。”荆简道。
古扬双目微凝,青苍沚可不是什么陌生的名字,此人绰号“千幻之王”,轶事虽少,那仅有的几战足以确立威名,这也说明这个人极少出手。
而更让古扬震动的是“白马斋掌事”。
“白马斋”是翎王旧部,聚合一大批顶尖杀手,时至今日,这些人都成了老牌杀手,许多都是只能在野史轶闻中一窥风采的传奇人物。
“白马斋掌事”岂是可是随便介绍,古扬心知,这些翎王旧部会让自己头疼不已。
走进这地宫通道,左右皆是让人看不懂的壁画,以深红为主色,画风极是飘逸,似随意铺排的火云。脚下移走,却能看到不同的景象,火云恍然流动开来,一个角度一道风姿。
古扬凝着周边壁画,丝毫移不开目光,心中震动连连,这些壁画与那幅“一尺天涯”异曲同工。
“主司?”风林儿拽了拽古扬的袖口。
“嗯?”
风林儿指了指旁边,“这位大人在和你说话。”
古扬忙笑道:“此壁画动静难决、夺人心意,让两位前辈见笑了。”
青苍沚道:“看来主司是第一见此画作,此为大雍最古老的画派烛云派的作品,这‘西煞三千壁’正是保存最完整的。”
荆简心中狐疑,这青苍沚是出了名的“闷棍”,一般人和他说上很多也听不到个响屁,今日却主动开言,当真奇也怪哉。
古扬点头道:“受教了,前辈可知这烛云画派的正统之处?”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八方汇流,引入大殿。
此殿前后、左右长有百余丈,殿中立有四根可三人环抱的朱红色大柱,柱子的腰身部位,延出尺余铜板,上面燃着手腕粗的大蜡烛。
映着烛光一望,柱子上面居然也是烛云壁画,而在这烛光的映衬下,壁画风驰云卷,似朝霞如彩锦。引得众人无不驻足观望,即便个个都是一派之主,也被这等奇绝艳魅所折服。
古扬目不斜视,内心升起钦叹,若非有惊天笔力、绝世丹墨,怎能让这画作千年如新。
席座安排,古扬坐在右侧第一列的第二个位置,他的旁边是第一席的青苍沚,青苍沚的对面,则是龙翻云。
第二排是随从之人的坐席,风林儿坐在古扬身后,荆简则是青苍沚的随从。
风林儿瞥着桌上的果脯,机警四望,“可以吃?”
“你可以。”
雷林儿嘿嘿一笑,搓了搓小手。
“宫主到!”
殿外一声长喝,不见什么排场,三人走入大殿。
正中是一位女子,黑纱遮面,黑眉红梢、眉延寸余、卷成半环。女子身姿窈窕、步态利落,不似年老之人。
女子一袭黑色拖地烟笼群,外罩绛紫缎绣氅衣,裙摆一层淡薄如清雾的水泻涓纱,十足典雅贵气。
此人便是西煞宫宫主、西尧家家主——
西尧姬。
她身后随行二人,一男一女,仪态都是不凡,男子名叫西尧昂,女子名为西尧晴,二人为亲兄妹,西尧姬的侄儿。
“见过西尧宫主!”众人行拜礼。
西尧姬微微躬身,“各位门主大人不必多礼,今日同来赏光乃西煞宫之幸事。我西煞宫待客从无琐杂,诸位无须拘谨。”
众人落座,美酒佳肴很快上来,前桌后桌待遇无差。
此酒名为“黄金雪柳”,亦是东方家族的上等酒品,此酒色若黄金,纳入杯盏挂壁如柳枝,饮下之后冰清舒逸,如雪落而绽开,入喉之后提神养气。
黄金雪柳,字字不欺。
如此规格的美酒,菜肴自要相配。
此宴之肴,“四奇”“四珍”。
一奇,松球酥酪,状若松球、中藏奶浆,入口稣而后香、香而后润;二奇,鹿角鱼籽,将鹿角掏空,以上佳鱼籽填筑,角上有裂缝,可断成九段,每段之味皆是不同;三奇,百舌肘,以卤香猪肘为皿,内盛鸭舌,不可单食肘或舌,须用食刀切取,舌与肘连带入口才是最佳;四奇,橘皮香髓,乃是用橘皮包住整根骨髓,风浸一月,橘皮干、髓皮皱、髓心润,再以浓汤煮去大半橘味。
“四珍”则没有这么繁复的制作过程了,其珍在原料。
一珍,西陵肉参,贵在产量,一年之量难供一庄;二珍,红喙雁翅,据说这一类雁只在千丈高空飞行;三珍,白花蛇羹,此羹乃是杀手最爱,有明瞳之效;四珍,荧菇,比婴儿拳头还小,变幻着不同色泽的光,一色一味,取决于入口时的色泽。
全场之人为之赞叹,有的人左右望着,有些菜浑不知何种吃法,又怕丢了脸面。
风林儿咧着嘴,本想大吃一顿,可端上来的这些东西,根本无从下口。
大殿之内异常热闹,有的推杯换盏,有的畅谈不尽,有的频频走动,逐一敬酒西尧姬。
宴席过半,声乐忽停。
西尧姬身边的西尧昂开口道:“此次仪典承蒙各位门主赏光,西尧家感激不尽。席无酒不欢、局无筹难尽,今日西煞宫特启蹑影鉴,以飨群英!”
若非众人有所准备,这番言论不知要掀起多大的涛浪。
据传,远古大能人物共制十六道蹑影鉴,暗藏十六把杀器、十六门杀术,其杀术精深玄妙,涵盖身法、刺击等多种妙术,更令人心动的是杀器。
迄今为止,公开打开的蹑影鉴共九道,现世的九把杀器,全部位列雨娘杀器谱的前二十位。
而在眼下,第十把“蹑影杀器”即将出世。
按照蹑影鉴的规矩,杀术可分而抄录,场中之人尽可得之,但杀器必要有主。
蹑影杀术固然珍贵,但这把杀器才是众人垂涎之所在,人人皆知,一道蹑影鉴中的术器乃是一套,只有使用那把杀器才能释放杀术的最强威力。
……
第十章 斯人故人
片刻之后,大殿后壁上的烛云壁画左右分裂,随后缓缓拉开,竟是一间暗室。待那烛云壁画凝定之后,其内散出紫金之光。
众人凝神定目,蹑影鉴是一个二尺余长的紫金色匣子,西尧昂手托九把一搾余长但形状不一的钥匙,待插进紫金匣后,匣盖猝然弹开。
盖子内里是一面金色古镜,紫色布帛上置有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弹开的刹那间,镜光激射而出,最终落在大殿之外。
立时之间,殿内之众便已按捺不住。
西尧昂道:“良辰吉日不宜干戈,以缘觅宝方可助兴,这蹑影之光的落处恰为地宫的蜉蝣棋局,其内构造略有复杂,暗格密室较多。但终是有迹可循,谁人得之就看各位的机缘了。蜉蝣棋局为我西煞宫先辈遗宝,万望各位莫在其中运器动术。”
此言一出,殿内一阵嗡动,不过这“以缘觅宝”的说法,起码此时看来还算公平。
很快,大殿之内空空如也,连风林儿都被公羊客拉了出去,古扬心有疑惑,似是每个人都比自己通透许多。
举目望去,殿内只余西尧姬以及西尧昂兄妹,此外就是他旁边的青苍沚。
西尧姬缓缓站起,口中轻吟诗句,她一开口,古扬便怔住了。
他没有想到,无论如何没有想到。
“年少牧白马,更事守长亭。
黎天寻露香,晚来闻蛙鸣。
结草伴姬行,浅醉不须醒。
且看浮云山,烟雨终化零。”
西尧姬读这首诗,听不出悲喜、闻不到起伏,像平川旷野,一倾而出。
但这不是平淡,更像是把情愫心怀压在垒土之下,把经年所历抛向九霄。
春去了、冬来了,柳绿了、桃红了,一切并不值得耿耿于怀。
可是人啊,要如何修炼才能做到怀中只有春去冬来、桃红柳绿呢。
古扬的脑海浮现出天水楼的那幅画,那个夕阳下的山坡,淡妆素颜的女子,靠在男子肩头,嘴角那抹幸福的笑。
“斯人终成故人,他的最后一刻是你相随?”
古扬躬身道:“是在下。”
“他可有说什么?”
“他读了那首诗,嘱托寻找牧遥。”
西尧姬昂头看着殿内大柱,良久之后才道:“那你打算如何照顾他?”
“殿下遗言,古扬不敢弃。牧遥一不可入朝堂、二不可行杀手,除此二事,在下愿毕己所能。”
“一派胡言!你根本不懂翎王之语!”突然间,青苍沚异常愤怒站了起来,“自古以来,子承父志无有异议!翎王虽去,但我一干老人不会就此罢休,以翎王才学,若无小人奸佞,何以至此下场!这般仇恨,其子岂能如市井人家!承翎王之志、安翎王之愿,才不愧英灵!”
“白马斋对翎王之心,在下钦之佩之,但古扬绝不敢逆翎王之语,请掌事大人莫要为难在下。”
“为难?在大宝面前,我白马斋性命都可不顾,何有思绪之量!”
“掌事大人,您定是与翎王投契之人,他一生背负太多,所谓大宝,何尝不是对你们这些老人有个交代?翎王之意,分明是不想其子也走上与他相同的路。翎王最后时刻,不曾唤过你们任何一人,而是将翎王令交给我这个局外之人,大人难道还不明白吗?”
听到“翎王令”三字,青苍沚顿时眼皮一抖,声音也缓了几分,“故人之事今人来做,无论怎样,必须扶持牧遥!”
“既然大人执意如此,不妨寻到牧遥再议此事,我定遵其本心。”
青苍沚冷道:“古扬,你莫以为老夫不知此次蹑影鉴是你对话牧青主的筹码,荆简力助与你,你是如何答应他的!”
“荆简行事,诸位谁人不知,在下岂有机会拒绝?”
“你!你怎可千人千面!”
“先生莫急。”西尧姬忽然起身,“我并未见过牧遥,亦不知其性情,翎王旧部其心昭昭,乃继翎王之志,牧遥若有心,当行匡扶,还望古主司费心。”
青苍沚一时哑然。
西尧姬又道:“不见牧遥皆是遑论,今有一言嘱咐古主司,他日见到牧遥,无论需要什么、遇到任何难处,请派人到西煞宫。”
缓声细语、字字清澈,但每当她讲到“牧遥”二字时,好似浮藻滞住了水流,像与礁石擦肩的颤巍。
在众人进入蜉蝣棋局不久,这门蹑影杀术已经真相大白,此术名为“绝尘亢”,是一门狂击之术,十丈之内奋烈长击,其速如蹑影。
然而入殿之人各个面色凝定,任谁都知惟有那把“绝尘尺”才能发挥出最强威能的“绝尘亢”。
沉暗静默之际,一老一少步入大殿。
但见公羊客一脸得意,连那蓬乱的长发都灵动了几分。
一脸懵懵然的风林儿随在其后,腰间别着一把腥红如血的尺子。
……
凌潇城,潇王宫。
潇国之潇,源自凌潇天池,此地四季瀑流、水光天色,被潇人看作“圣水”,永润万民、恩泽天下。
这便使得潇国的“水文化”是其它列国不能相比的,衣绣多清流、土木多波纹,农家器具亦有水之纹路,兵士甲胄多有流线,连杀手杀术也更倾于近战灵逸的方向。
潇王宫,更是水文化的大成之地,波纹石板,日光一映,好似踏浪而行。殿内大柱所雕水云栩栩如生,蕴纳绝顶刻工。多处可见瑞兽水麒麟石塑,水花翻覆,昼夜不息。
只是这日,风的势头更劲了些。卷起宫墙脚下的枯叶,枯叶袅荡半空,忽有雪花飘散,随枯叶跳跃舞动,枯朽与灵动的起舞,是旧与新在交替?
可是雪无法击碎枯叶,终究只能掩盖,掩盖在不为人知的地方。
王殿之内,一位中年人,身着连帽黑衣,帽子大而高且颇为直立,戴上之后距离头顶足有半尺距离。此人目瞳凝定,似是神有所思,许久不见眨眼。
他的双手伸进宽大的黑袖中,立在那里显出沉定浑厚的气场。
约有一炷香的时间,一位金衫男子自殿后走来,绕过金灿灿的王座,缓步走到那人面前。
金衫男子腰系玲珑嵌宝玉环带,袖口绣金线水云,面有棱角、器宇不凡,双目炯炯有神,最奇的是,此人时刻托着一只刚好与手掌同大的棕色乌龟。
他叫牧野,潇王牧青腾第六子,也是当今潇国的世子,监理国政。
值得一提的是,潇王已重病近三年,国事由牧野总揽,不久前“连洛吞沅”便是由他一手主导。
理政三年,牧野强兵富民,筑工凌潇天池,更是大大扩充了潇国土地,深得潇国民心。若潇王薨逝,“夺位之争”在潇国根本不会存在。
“世子殿下,国主可有恢复?”
牧野却不应言,反道:“季先生深夜亲临,可是有要事?”
这位“季先生”名为季渊,并非潇国的一般谋士。
只因此人,出身崇烟阁。
虽不在“崇烟八柱石”之列,这季渊排在崇烟名士前三十应是没有争议。此人在谋士间被称为“笔谋”,入仕很早,已在潇国做了十余年主簿,为潇国重要僚属,参与机要、谋策一国。
今日亲临,牧野虽面上镇定,内心却暗有讶异,即便“连洛吞沅”时,这季渊也只参与了一次谋臣议事,此来必是有重要谏言。
“世子殿下,驭兽族东进危及北炎,牧青主调兵十五万支援,此时洛国南境赤珠城守卫已去一半,天剑阁商旅紧促,短期之内非行兵之道。”
“先生是说……”
“洛国不仅守卫空虚,其头等大事为十里天廊,难得牧青主有焦头烂额之时,我大潇引兵北境吃掉赤珠城,便可直逼洛水!”
牧野道:“不足百日,这天下规模最大的温酒入画就将上演,我大潇动如此干戈,当如何释以天下?”
季渊道:“伐洛只需一个借口,下官得到可靠谍报,长公主牧青鸢将会代表皇室观摩温酒入画。”
“牧青鸢?这与借口何干?”
此言刚过,牧野忽然双目紧眯,并随即微微跳动。
“世子殿下,牧青主以半国土地换取一关,其隐忍之术已然骇人,北炎战事与温酒入画双劫同抵,此良机千载难逢!”
“具体而言呢?”
“为保温酒入画正常进行及各宗亲家族安危,我大潇此役只取赤珠城,一旦夺取赤珠城,洛国南境苦心经营的防御工事荡然无存,日后牧青主只能以洛水作为防御主线。洛水以北乃弹丸之地,牧青主势必依附北炎,当初为吞沅国与北炎之媾和便可大彰天下。”
乌龟忽然动了动,似要离开这巴掌大的地方。
……
第十一章 东方家族
是夜,风急雪骤,今年的第一场雪格外突然。
似是下了很多、下了很久,但凛冽的风驱逐着雪,墙角处、背风处、大树底,才是雪的归处。
洛国王宫脚下,青衿府。
牧青主在逐一阅过谏策后,只留下三人在殿。
龙翻云道:“我洛国近来疲乏,潇国必定有所行动,对潇国而言,赤珠城比天剑阁更具价值,此时兴兵犯境实属胜盘。”
龙翻云其后一人,鹰鼻鼠目,个子不高、身形瘦弱,此人名为伏炆,其最大特点乃是“易位而处”。
易位而处,本是谋士必备思虑,这伏炆却将其做到极致,每至此时,他仿佛将自己置身对方的时间与环境,听得到对方言语、揣得透对方心机。
此人不擅出顶绝之策,但其一番推断,是其他青衿谋士的莫大助益。不得不说,这伏炆是青衿府最具特点的一位谋士。
“易位而处。”伏炆开口道,“温酒入画本为古传,此次规模史所罕见,潇国不敢兴无名之师。一旦大兵压境,退一步讲,我洛国可挟此来宗亲贵胄威迫潇国,其后果非潇国所能承受。所以,卑职以为,潇国会为我洛国制造一个不能弥补的错误,才能于温酒入画时干戈以对。”
几人都看着伏炆,不曾发声。
“这不能弥补的错误,必是要让天下人愤慨,此等良机稍纵即逝,潇国不会循序渐进,他们要的是一击而成出兵之名。未来百日,我洛国不但少了防御之兵,更多了东方宗亲。所增未必成益,这多出来的一批大人物,必然藏着那兴师之名。”
随后,伏炆得出自己的结论,“其他宗亲固然位重,但不至激浪千层。此次温酒入画,长公主入洛以彰皇室,惟有这位大雍皇帝的姐姐又仪昭天下的青鸢长公主之性命,才能达到牧野想要的效果。”
龙翻云凝思一瞬,“伏先生之意,长公主无虞,我洛国便无恙?”
伏炆点点头,“怕的是,难保无虞。”
……
古扬回到碧洛城,景象变换惊人,许多特征鲜明的服饰出现在街道上。
历届温酒入画都是一次商业盛事,天南海北商客络绎,也是异域珍奇鼎聚的时刻,碧洛城的生意场异常火热起来。
不为人知的是,一支金匠木匠石匠组成的百人队伍已经先行抵达碧洛城,并加入古木坊,成为酒画天廊的重要力量。
古扬看过近日谍柬,其中一封为龙翻云亲笔。
然而,令他动容的却是一封邀柬,其落款为——
东方溪。
其言赅简,皆为酒事。
东方家族,是与北冥家族、西尧家族齐名的存在,位列“古三族”,是知晓这片大陆内里的古老势力。
无论酒事、世事还是谋事,此行古扬都无所犹疑。
翌日晨起,古扬带着风林儿去往东方家族在碧洛城的宅院。
千树街、鱼龙巷。
此地名为“凤箫园”。
相对贫瘠的西土,加上天障一般的烟云山脉,使得东方家族极少在西土活动,酒品也多为时人自东土携带而回。
然而,这处凤箫园却并非东方家族的临时居所,乃是以碧洛城百年以来第一高价购买。
这处园子之前的主人是一位富商,酒画天廊使洛国财力空虚,增赋加税已是必行之举,若无此背景,这偌大的凤箫园恐是没有出手的可能。
东方溪一袭白衣,那是东方家族特有的白,白如云朵、白如皑雪,与之相比,世上所有的白衣都变成了灰与黄。东方家族的人也总给人一种轻盈的感觉,有一种入世而出世的通透。
此人倜傥卓然,既不失端庄又显随和,一双清目不思不疑,与之相处让人觉得很放松。
得知古扬不饮酒,东方溪眉目不改,换成了上好的幽山绛叶茶。
“虽多年未踏西土,但三生酒馆之品,我东方家多有耳闻,昨日去尝了一壶十里阡陌,曲折回环、花明柳暗,意境颇为不俗。”
“东方少主过誉了,酒馆的酒在西土或有几分称颂,但与名扬千年东方家族的酒相比,就好比连绵不绝的烟云山脉遇到了巍峨宏阔的青霄十一峰。”
东方溪笑了笑,“古主司好言辞。”
古扬心知这些不过铺垫之辞,无论三生酒馆的酒还是东方家族的酒,都是表象罢了。
风林儿在不远处坐得无聊,别看他年龄不大,毛病可是不少,拿吃的来说,他拒绝一切带核的东西,而眼前桌上,枣子、梅子、榛子……
无奈之下,他做起了从小养成的习惯——挠手心。
抿着小嘴,一脸不快。
可片刻之后,风林儿忽然咦了一声,随即小步嗖嗖往堂内的流云屏风后面跑去。
“林儿!”古扬急止,但风林儿似是发现了什么宝物,丝毫不理古扬。
面见此状,古扬只好紧步追去,但见屏风之后,景象一片狼藉。
泥巴,到处都是泥巴。
一个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少年,正在不断捏搓,他的旁边摆满了泥人,脸上更是被泥巴糊得看不清相貌。
东方溪一脸惊诧,“泥孩!你什么时候跑到了这里!”
这“泥孩”闻言赶忙抬头,目光一瞬恍惘一瞬明澈,转一瞬骇然、转一瞬舒畅,让人不明就里。
“我在此议事,切莫再停留!”
泥孩点了点头,立时收拾起来。
风林儿煞是勤快,帮着泥孩拾掇满地泥巴,随后笑盈盈跟在泥孩身后,像个小跟班一样,一同到堂外玩耍去了。
“古主司见笑了,这少年是我东方家收养的一个孤儿,从小就爱玩泥巴,精神似也有些……”
“无碍无碍。”
突如其来的打断让东方溪略有尴尬,只是欲言之事不得不续。
微一沉默后,东方溪道:“传闻古主司近日多虑西煞宫之事,且颇有成效,主司应知西煞宫与我东方家族渊源极深,亦知专横跋扈的北冥殿对我两族压制苛酷。”
素未谋面,言语慑人。这番露骨之辞,古扬始料未及。
“请恕古某直言,古三族之事我只知有所矛盾,却不知矛盾内里,少主这番说辞,实让在下惶恐不安。”
“望古主司不要怀疑在下有其他意图,数百年来,三生酒馆终有落定之主,这本身已说明很多,而后又盟定西煞宫。我东方家族最不擅识人,但天下慧眼无数,最起码,你不是东方家族的敌人。”
看得出来,东方溪并不想透露太多,古扬也知此非透露之时。
只是此事绝非多一个臂助这么简单,其间怨、恨,终究不是一个人的怨与恨,一个家族关乎千百人的生死存亡,只会让事情更加复杂。
良久之后,东方溪终于说出来“总结性”的话语,“覆灭北冥殿是我东方家族之夙愿,为达此愿不惜一切,愿穷力助古主司。”
“覆灭北冥殿”,区区五字,不啻于这天下最恐怖的誓言。古扬曾答应夜子清不假,但未明确时限,东方家族却是不同,他们与北冥殿是世仇。
古扬内心苦笑,谁在谁身后、谁是谁的刀?谁在寻找出头鸟,一试枝叶的锋利、狂风的暴戾?
如果自己明天死去,所有人都会和北冥殿握手言和吧。
他是三生酒馆之主,却是吞下“玲珑血心”的主,他是洛王的谋,却万事要考虑萧笙竹的生死。
而今,他又成了东方、西尧可信赖之人。
回去的路上,风林儿觉到了古扬的心绪,就好像自己玩木城时候,费尽周折也拼不出图纸上的样子。
古扬走得很慢,有时风林儿想扯一扯古扬的衣袖,但手抬到一半还是放下了。
雪意欲袭、枯枝萧瑟,来来往往俱是匆忙、大街小巷都是陪笑,也许是眼前景象,也许是古扬情态,风林儿也“凝重”了起来,浑不像一个十岁的孩子。
“林儿,那个喜欢玩泥巴的没有欺负你吧?”
“怎么会。”一听古扬开口,风林儿立时嬉笑起来,“虽然他不怎么理我,但是我脸皮厚啊,再说我辛辛苦苦帮他和泥,他该说我好才是!”
“你们说过话吗?”
“没有,不过他绝对不是哑巴,更不是傻子。”
“何以见得?”
“你想啊,傻子的眼睛怎么会变来变去?尤其是让你感觉到他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傻子而做出的变化。”
“那在你看来,他应是极聪明的人了?”
风林儿转了转小眼珠,“倒也未必,我能看穿他的聪明,说明或许我比他聪明呢!”
“哈哈!”看着风林儿的小表情,那副得意的小样子,古扬不禁大笑起来。
……
第十二章 再问袍泽
三日后,长公主牧青鸢入洛。
此人年近甲子,为“青字辈”最长者,身份极为尊贵,即便在列国之中也颇有威望。
这三日,正是北炎战事正酣时,三万虎师、十万狼群与北炎洛国近五十万大军鏖战炽火关,北炎少主毕达呼由中军变先锋,当先御敌,方保炽火关三日不失。
与此同时,潇国增兵北境,直逼洛国南境,赤珠城再一次牵动洛国心跳。
以牧青鸢的身份,无人可以限制她的行动,随处可去、任人可访。
牧青主准备极为充分,青骨堂的人如影随形,牧青鸢所到之地无不是精密部署,确保这位长公主的身边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这般情形维持了足有一月,一切安然无恙。
终是到了大雪纷飞的时节。
三生园的书房外白茫一片,这间书房是真正意义上的“寒舍”。
房内不置火盆,这是古扬保持多年的习惯,待到腊月寒冬,呼气白雾,拜访之人难以久驻,这里阴冷得让人心情沉暗。
而古扬单衣凉席,似是觉不出这天地的酷寒。
此时,他望着那幅《一尺天涯》。
这两匹马的主人究竟是谁?它们为何背弃了主人?那古道上,究竟是马的血——
还是人的血?
缓缓走到近前,古扬忽觉古道上的点点腥红,红得更暗。
比霞光暗、比奔马暗,比画中的一切都暗。
而且这古道腥红略有凸起,似有龟裂,显然,这里的颜料与他处不同。
古扬看了又看,霍然又是觉得此处暗得不协调、裂得不可思议,颜料龟裂这等事,又是明夕堂执笔之作,绝然不应如此。
忙不迭找到纸刀,古扬略略一刮,龟裂之处立时变作黑红齑粉,就着手中的汗微微一搓,顿时黏稠、片刻细滑。
刮掉龟裂之后,方才看到被掩盖的红点,那才是画的本来面貌。
凑到鼻子一嗅。
腥、很腥,特有的腥。
这是谁的血!
“老萧!”
“不!老萧不会死!如果我发现不了这些,老萧之死对牧青主没有任何用处。”
“而如果我发现了,牧青主必会猜测我与烛云画派的联系,他便知道我在迫不及待寻找秘密。”
“如果我不表露出发现,牧青主便会认定我智思不及他,老萧仍然无价值。”
“只有我装作不知,才是老萧的活路!”
而就在这时,古扬猛地转头!
迅猛仓促,让人仿佛听到唰的一声,他攥着纸刀,手筋与血管仿佛要迸暴出来,薄窄的刀柄竟然握破了手心,淌下滴滴血水。
再看他的眼睛,瞪得仿佛要把眼眶撕裂,眼球或青或红,像巨石击中了一潭锦鲤,无头一般乱窜!
夜子清暗吞一口唾沫,纵使一人千面,她也想不到会见到这样的古扬。
像什么?
像暗室的阴谋家。
像末路的喋血者。
像深渊中无可排解的宿仇人。
夜子清呆在原地,恨自己不该此时进来,她多次敲门喊话,以为出了什么变故。眼下来看,进来才是变故。
渐渐地,夜子清只觉得古扬在自己的世界里清扫着黑云、沉淀着块垒。
许久之后,他终于将自己抽离出来,整个人清明了几分。
“我、我敲过门了。”
“见笑了。”古扬微微一笑,他的脸还僵着,笑的时候抽搐而又跳动。
夜子清却不觉蹙起秀眉,这是见过最惨的笑了吧。
相比之下,屋子却也不寒了。
“姑娘此来,不知何事?”
夜子清欲言又止,“没什么要紧事,你好生静歇吧,我便不打扰了。”
古扬道:“古某无恙,姑娘不必多虑,但说无妨。”
“我若不讲,古主司难道还要强问不成?”
“不敢。”
“误入此间,古主司是否会杀我灭口?”
“你有映月,我只有这把纸刀,当真没有底气。”
夜子清白了一眼,目光扫过古扬满是鲜血的右手,哼了一声道:“既然你已百毒不侵,想必也不在乎多几道蛊。我要说的,乃牧青主之事。”
古扬神色未变,但此时此刻他最不想听到的就是这个名字了。
“你应知道,翎王令可调动白马斋,你得翎王令便是白马斋大业之首。而牧青主野心勃勃,得你臂助如虎添翼,现今你又说动西煞宫工匠助牧青主的酒画天廊,你如何向翎王与白马斋交待?”
“白马斋、牧青主、西煞宫、三生酒馆,我交待得过来吗?”
夜子清神色微愠,“你接通如此之多,难道就能保证自己左右逢源?”
古扬道:“岂能,我最多保证自己不死。”
“一方杀你,一方保你,这就是你的生存之道?”
“三方杀我,一方保我,我亦可活。”
“你!”夜子清终于撑持不住,“白马斋实力强劲,你最好懂得他们与翎王的袍泽之情,若是惹怒他们,没人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姑娘眼中,古某应与袍泽二字毫不相干。”
“你知道便好!”言罢,夜子清转身而去。
“如果姑娘信得古某,三年、五年、十年之后,再看天下、再问袍泽。”
房门处的夜子清蓦然停下了脚步,豪言壮语最是让人反感,但古扬此言却给人一种莫名的信心,尤其那句字字咬定的“再问袍泽”。
握住映月的柄,夜子清的食指不断点着,这是她颇为纠结时的不自觉动作。
皓齿微咬香唇,她还是毅然推开了门。
……
碧洛城杀手出奇得静默。
多日以来,无论大小规模、白昼夜晚,长公主没有遇到任何一次危机,此等景象连青衿府也动摇了起来。
会不会,伏炆的推论本身就有问题?潇国根本不敢在温酒入画时大动干戈?
古扬看过龙翻云的手书,也认可伏炆的推断,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古扬也渐有怀疑。
但是长公主今后的行程早已被多人掌握,所料最易设伏之地都已过去,后面都是拜访大儒、视察天廊这些仅在碧洛城活动的事件,以青骨堂的实力,对方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但潇国的野心,古扬岂会不知,这样的机会他们绝不会放过。
转念一想,如果潇国换了目标,事情便完全不一样了。
再度细细看过宗亲名录,长公主之后却是没有能真正掀起风浪的人物。
“主司,我为你照顾紫瑶堇,你可不可以也为我做件小事?”
“什么事?”
“你刀工如何?”
“很差,你想吃什么还是去问公羊先生。”
“不是让你做菜,你看看这个。”风林儿小心翼翼从怀中掏出一张叠摞的纸,随即缓缓在桌上铺展开来,轻轻抹平。
古扬一看,这居然是一张画像,上面画着一个扎着冲天小髻的小姑娘,“干什么?”
“她叫白小燕,与我一起长大,我从来没经历过没有小燕姐姐的日子。”风林儿小嘴一撇,楚楚可怜。
不过这画工确是很厉害,这“白小燕”追着蝴蝶,面颊绯红、步态俏人,动然纸上。
“这是你画的?”
“是啊是啊。”
古扬轻叹,“情到深处即天赋啊!”
“可她毕竟还在纸上,我画出来但是刻不出来,他们都不愿搭理我,主司,你不会训我对不对?”
面见风林儿此状,古扬莫说生气,连拒绝之意都生不出来,只好苦笑道:“你是想让我给你雕一个小燕姐姐出来?”
风林儿小脑袋点得就像小鸡啄米,“是不是很简单?”
“有什么要求?”
风林儿挠了挠头,想了一阵才开口:“不要太重,更不能太黑,最好是白色的,要是能和小燕姐姐的肤色一样就更好了。大小的话肯定不能和小燕姐姐一样大了,不过也不能太小,最好是我刚好捧着,你看着办吧!”
这句“刚好捧着”直让古扬起了鸡皮疙瘩,“这叫看着办?”
“嘿嘿!我去看看紫瑶堇。”
望着风林儿的背影,古扬忽然目瞳一动。
“既是一个从小就爱玩泥巴的人,为何会被带到西土?只能说明,除了玩泥巴,他还有其他用处。”
“那天屏风之后,东方溪面上训斥,言语却无丝毫冲撞。”
“林儿曾说,他应是个很聪明的人。”
第一,此人满脸泥巴只是为了伪装其本来面目,第二,其身份颇为尊贵,东方家绝然不敢冒犯,第三,这是一个极为通透聪颖的少年。
再联想到有关大雍皇室的种种记载,古扬勃然大动!
伏炆的逻辑没有错,但目标却未必就是他推断的目标!
“风宸!”
“在!”
“调动碧洛城周边所有三生侍,即刻前往凤箫园!”
“翎王令在此,荆简前辈可否现身?”
“知道令在你处,不必随时提醒。”
“前辈,此事凶险,碧洛城可还有白马斋之众?”
荆简见状,立改面色,“究竟何等大事?”
“有人需要护送。”
“不知是何大人物?连三生酒馆之力尚且不够?”
“此人不容有失,望前辈切莫犹疑。”
“那护往何处?”
“西煞宫。”
随后,古扬看向公羊客,“此行需先生亲往,对方实力定然强劲!”
公羊客眉头微皱,看着惶惶的古扬,心知必有惊天动地的大事。
……
第十三章 杀手盛宴
不得不佩服三生酒馆、白马斋这些势力的杀手素质,动如兔、掩如狡、目似鹰。
三生侍最先抵达凤箫园,瞬间布控周围,不远处包括荆简在内,四位白马斋高手隐于店铺。
古扬与公羊客入凤箫园。
古扬再临已然惊愕,身边带着威名赫赫的“一杖横江”,又见二人匆匆形色,东方溪立时眉头紧皱,“古主司、公羊先生,二位……”
“宫墙高入云霄,心却要纳八荒四海,不做那悲哀之主,不可在宫墙之内看这天下。”
古扬说着公羊客听不懂的话,然东方溪却满目骇然,“你在说什么!”
“东方少主,我能推断便意味他人亦可推断,你应庆幸并非他人告知于我。”
瞬息间,东方溪面露厉色,白袖一扬,二十多位白衣人现出身来,这些人个个白纱遮面,持着同样的白羽轻弓。
白羽轻弓是东方家族特有的暗类杀器,此弓两角之间不到一尺,箭矢更是只有两寸,但此箭速度骇人,百丈之距尚可一防,十丈之内必是穿瞳刺喉的下场,古扬与公羊客立时身陷包围。
“古主司,你若敢再发一言,休怪我不客气了!”
但就在这时,凤箫园周边传来阵阵死亡前的呼叫,随后,一个个形如大蝙蝠的人,轻功颇为了得,从各个屋脊疾速而下!
一切快到令人发指,不过一个鼻息,东方家族的白衣杀手已悉数倒下,连转身的机会都没有。
但见那一个个蝙蝠人,头戴双角黑盔,脸上一横一竖两道二指宽的黑线,一道自眉心划到鼻骨再穿过双唇,一道划过左右颧骨,组成一个“十”字。
这十字并不整齐,像两根树枝交叉在一起。
北冥殿!
说来缓慢、那时极快,公羊客一杖甩出挡出刺杀东方溪之人,手杖瞬息回环,打在十几个北冥杀手的额头,立时间头脑崩裂,这“甩手一杖”威力骇人。
东方溪快步入堂,所携正是那“泥孩”。
“走!”趁公羊客这一挡,古扬抓着泥孩紧步出了凤箫园。
北冥杀手大肆入园,三生侍定是所剩无几,所能依靠惟有白马斋杀手。
然而,乍出凤箫园,黄昏的街道,一片漆黑,白马斋四人早已与北冥杀手混战一处。
无人能够想象,这么多的北冥杀手是如何出现在洛国大地。
一个黑衣人,站在街道中央,手中是一把圆月血刀,他背对着古扬三人,见那血刀一转,刮起片片石屑,追风蹑影一般横扫而来!
“月鹰,北冥权!”
东方溪大骇,“北冥十二鹰”为现北冥家主的十二个儿女,各个都是名动东方的顶级人物,他的现身意味着北冥殿主力已至!
就在圆月血刀迫近泥孩的时候,一个身宽体胖、短须络腮的人蓦然出现。
景象令人颤栗,一双厚重大手竟然——
握住了血刀的柄!
东方溪直接惊出了声,这天下怎么会有能抓住北冥权的刀的人?
更骇的是北冥权,起先还背身的他厉然回过头来,看到的是一副全然陌生的面孔。
“城门二十匹青鬃马,全部带上。”
“想不到,又要经历一次逃杀了。”
“哈哈哈!”木龙士大笑一声,那厉龙手杖绕起圆月血刀,竟然逼杀北冥权!
这时,荆简也已杀出血路,带着古扬三人疾步而行。
“这么强!怎么会这么强!”荆简边跑边喊,“护送个什么!好好杀一场该是何等快意啊!老简我好多年没遇到过这么多高手了!”
木龙士虽死死拖住北冥权,但北冥杀手实在太多,这些人各个身手不凡。
不多时,荆简也已全身数处伤痕,“古扬,你那里可还有九月枫丹?”
东方溪立马接过话,“有的有的,前辈要多少有多少!”
不想却换来荆简一脸鄙视,“你不懂,庙堂与陋室,都喝九月枫丹,岂会是同等快意?”
“前辈,我觉得酒事还是稍后再议。”古扬微微抬目,眼前凭空现出一张黑网,以迅雷之势向三人罩来!
同一时间,木龙士与公羊客也从后方追了上来,二人身后跟着三四十个北冥杀手。
此网可不是困兽之网,其上绑满了铁蒺藜,触之非死即残,由二十多个北冥高手控制,荡破一切笼罩下来。
东方溪虽有修为,但远不至于登此台面,面对这张“天罗地网”,已然无可奈何。
仿佛一场杀手的盛宴,许多老牌杀手都卷入进来,当真是大雍几十年上百年不曾见过的景象!
巨网将落,木龙士与公羊客拍马不及,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袭红衣激射暗钉,竟是将所有铁蒺藜击落。
红衣人指若玉膏、手挽剑花,一把红剑嚣烈而出!居中掣剑,将巨网一削为二!
但见此剑,通体荧红,三道剑尖嵌着三只朱瞳,透着“不触可伤”的绝世锋利。
赫然一把杀器谱之兵——
“赤魇”!
遇见此剑,此人身份便也明朗。
“烛云之光”,明夕堂!
“明、明夕堂!”一位北冥殿领首惊出声来。
古扬以为自己听错,明夕堂不正是那幅一尺天涯的作者吗?
他也是一位杀手?
只是接下来的情形让人分外讶异。
明夕堂是一个不到四十岁的男子,但打扮颇似女性,戴着两朵紫荆耳钉,高高的颧骨上是两只略施粉黛的眼睛,双眉尽头处内勾下来,有事没事总喜欢撩撩鬓角。
“还不快走?”其言也是莺声细语。
“古主司,为何不见青骨堂的人?”东方溪问道。
古扬却看了看“泥孩”,东方溪立时缄口,转念已明此间形势。
城门大开,几个守卫做着例行检查,见大批烽烟驰来,一个个悉数退走,俨然得到了指示。
自始至终,碧洛城“不设防”,仿佛这一城便是一个大擂台,洛国中枢丝毫不涉。
因为无论谁输谁赢,这天下都——
真的起风了。
碧洛城外,五里杂铺,二十匹青鬃马连在一处,由十余名“马夫”照看,皆是古木坊的人。
古扬与泥孩同骑一马,当先奔去。不等到五里杂铺,古扬猛然回缰震股,马队猛然转向,贴着城墙狂奔起来!
刹那间,杂铺之中窜出大片人影,一个个飞身上马疾追而来!
北冥杀手之外,怎么少得了潇国杀手?
一位长者,五六十岁,非但平民装束,还围着一个油垢围裙,仿佛刚从某个榨油作坊出来。
“御风之刃,从无锈斑。”
又是一个老牌杀手,“风魔斩”风公风婆!
风公现身意味着风婆就在周围,随时致命一击,这是夫妇二人的特点,“明公暗婆,技绝天下”。
厉斩如注,如龙卷狂风平地骤起!
如注利刃,究极之速,可将马队击为血浆!
“风刃虽未锈,当年自信欺。”
城墙脚下,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响起。
此次温酒入画为百年之巅,明夕堂是烛云画派的大师。
画已至,酒不远!
“大伯!”东方溪大喜。
这老者与东方家的风流恣意颇为不搭,此人一身灰衣,宽大而有褶皱,束着满头的麻花辫子,许多大麻花与小麻花已经搅在了一起,他却没有打理一下的意思。
体型也是东方家少有的胖陀,腿粗成了别人的腰,腰快肥成了别人的臂展。不过别看此人这副随意的造型,他在东方家的身份可是异常尊贵。
东方家老家主堪称一代神话,早已退居幕后,二代中最年长的就是此人了,因为他当年声名显赫,虽然近些年邋遢了些,并不妨碍此人成为未来的家主。
他最初的名字叫东方千海,个人觉得不够霸气,所以在四十多年前改成了东方九千海。后来人生节节高,遂改名东方万海。大概十年前,这个名字似乎也不能满足他的格局了,所以改成了东方九万海。
就在去年,他又要改名,好在这一次因为冗长而忍痛放下了。
所以,他就是东方家非名义上的家主——
东方九万海!
一改东方家族的潇洒俊逸的形象,东方九万海杀术狂霸,绝胜山野莽夫。
一把灰弓,当年应是白过,立起来与东方九万海肩膀齐高,一支箭自然不够,也不是三支箭、九支箭,而是——
一大把箭!
给人感觉,东方九万海“稀里糊涂”便将那一把箭搭在弦上,明明很不费力偏要发出一声亢吼。
咻咻咻咻咻!
射出的箭令人震撼,不仅有章法,甚至还射出了“箭阵”。
前三、中六、后九,行驰之间速度竟然不一,铺天盖地轰向风公!
就在此时,一道银簪斜刺而来!
东方九万海一拍大腿,发出嗨的一声,魁硕的双腿紧步挪移,银簪贴着面颊飞过,“狡诈老妇!还不现身!”
周旋之间,马队已疾奔而出,几十个潇国杀手骑着名马“血影驹”,战力堪比城中北冥杀手,危的是,三人已无帮手。
“古主司,怎么办!他们的马更快!”
“速度不是唯一,不敢追,才成活。”
说话之间,古扬纸刀一割,一匹马上突然滚落一个大袋子。
东方溪这才发现,古扬左右满是线绳,每一根颜色都不一样。
那落地的袋子松松垮垮,前马踏过并无异样,但几蹄之后袋子破出口子,霎时间,滚滚绿烟冒了出来,地下似有风口,顿时湮没了杀手马队。
待那绿烟消散,青鬃马队早已消失在视线内。
……
第十四章 绯河映月
碧洛城,大量的人冲了出来。
“明夕堂何处?”公羊客急问。
“他能去哪,定是钻进了首饰店!”荆简道,“木先生、公羊先生,你二人去追马队,十里后清平驿站有白马斋的人,到时与店家说‘青牛’二字,自会给你们最好的马!”
“此地你如何应付?”木龙士忙问。
“这事情简单得很!”却见荆简摘掉了头盔,露出左耳白纱,再把白纱拿掉,露出秃耳的疤痕!
“这么多年,我之魔,乃此盔吧!”说话之间,头盔抛飞,大刀一转,回身驰杀!这位老牌杀手焕然而变,身姿陡然利落了太多,透着赫然的豪迈!不知那头盔是何等的沉重。
“这天下真的变了,什么时候,杀手可以这样光天化日大肆杀伐了?呵呵呵!”公羊客幽幽而笑。
黄昏了,落雪了。
泥孩扭头看着古扬,脸上泥垢已落,露出颇为俊朗的面貌,“在这马背上,与在利刃下,有何分别?”
“马背让你活下去。”
“像棋子一样?”
“有这马背,才有机会执子。”
前方是一条河,名曰绯河,越过绯河便已出碧洛城三百一十里,距西煞宫已近半程。
绯河共十六座浮桥,浮桥乃是由平底船铺就的桥面,最多只可容三马并行。
“古主司,此时节水面冰虚,惟有浮桥可行。”
但说话之间,东方溪又皱起眉头,如此马队,人人单骑方有过这浮桥的希望。
身后蹄声轰动。
古扬连割两道绳子,马嘶阵阵,随即马鞍突然翘了起来,一把把弩机猛地亮了出来。虽无准度,但胜在密集,一团黑云般簌落而去!
浮桥狭窄,轻雪成黑泥,头马立生怯意。
驾!!
扬鞭凝远,猛然抽缰,头马瞬时一声剧烈嘶响,旋即前蹄扬起、直立而起!它的后蹄如同两个风驰的旋涡,带动着整个马身疯狂转动起来,烈性骤起!
但见古扬一手拽住马鬃,一手绕动缰绳,竟是把缰绳在马脖子上绕了三周!
奋力一勒,双膝如铁,终于——
马踏浮桥!
东方溪在一旁诧然万端,如果不是有精炼的马背生涯,怎么能在电石火花之间,重新掌御一匹惊马?
三马一排,悉数踏桥,就在走到中断之时,浮桥突然崩暴开来!
“换马!”古扬大喝一声,三人踏走马背,换骑最后马匹,纸刀一扫,斩断所有彩绳。瞬时间,浓密氤氲浸满了绯河东西。
“让马踩住河底!”
“什么?”
“往下拽马鬃!快!”
东方溪懵懵怔怔,依言而为,青鬃马果然下沉。
“听我口声,十声之后,人马一同露出水面,我们只有一次喘息的机会,然后便可撑到对岸!”
在烟雾的掩盖下,连人带马一同沉入水下,此处水深只有不到一丈,算是青鬃马的“浅水区”,即便水流阻挡,马腿仍可发力。
这水底寒得彻骨,东方溪的内心更是酷冷,纵使到了对岸,以这等追杀之势,何以熬到西煞宫?
果不其然,对面杀手严阵以待,像一支杀手卫队。
风雪交加,天色渐黑。
对岸丛林之中,忽然驰出一匹白马,马上一位蓝衣女子。
那是天地间特有的蓝色,似乎她只有这种色彩,也只有她把这色彩衬得更美。
雪花落在长发,清眸不避长风。这样容态的女子,养在深闺可昭天下,若得相识当叹天缘,而今白马蓝衣单骑驰救,可称这天下无双的福分了。
仿佛一切都慢了下来,余晖恨不得多照片刻。
舞映楼台夜,影随清浅切。
一道长索,蜿蜒而出,夜子清单骑入阵!
草叶飒飒、白马萧萧。
长索攀天、软剑映月。
纵使佳人宛在前,犹叹相逢不梦中。
东方溪看得痴然,美便美了,还有如此曼妙的技法,莫不是酒中的“瑶仙子”吧。相比之下,古扬三人就尴尬得紧了,一个个湿漉漉不说,一冻之后分外“凌厉”,衣如甲、发如刃。
二人才大吵不久,而且夜子清从不是什么温柔女子,古扬却也不敢表露太多热忱,“此去西煞宫伏兵众多,北冥殿与潇国杀手皆出主力,这百里,我几人远远不够。”
东方溪也道:“此时来看,我方顶级杀手都被拖住,姑娘可否先行告知西煞宫,只要那边知晓,方可保一切无虞。”
夜子清道:“北冥殿与潇国杀手早已做了万全之策,我是正巧前方驿馆有事,才来得及驰援。”
“那驿馆可信得过?”古扬问道。
夜子清点了点头,“不过我们的时间并不多,一旦对方发觉延迟,必会强攻驿馆。”
“驿馆再议。”
驿馆内,东方溪与泥孩都换了干净的衣服。
古扬面前,一个中年男子一边指着地图一边说道:“此距西煞宫尚有百里,我派人已探出十里,对方主力不在此地,前路倒还平顺。”
“如果绕道呢?”
“一路多为旷野、难以藏身,纵使绕道也是无用,除非先向东退、再往北上,以北面地势为障西进,届时再向南折走,抵达西煞宫。只是这个过程,粗略算来也要五日时间。”
“如果不去西煞宫呢?”
这时,夜子清眯了眯眼,“之前的路根本不是到西煞宫最近的路,你的本意根本不是西煞宫?”
见古扬不语,夜子清又道:“也就是说,公羊先生他们根本就不可能追到你,他们才是去了西煞宫,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们回渡绯河,再北折去鬼石镇,难度总应低了些。”
岂料夜子清轻嗔一声,“你不讲清,我便不做!”
心思剔透的东方溪看得诧然,这一瞬的夜子清微怨、轻赧,俨然是无数男子最渴望的情态。
“我方杀手主力不在此列,北冥殿与潇国杀手真正的力量必会追寻公羊先生,此间情形,不过对方为了万无一失而安排的一支杀手。所以,我们要把自己变成疑兵,不再一路向西,反而让他们觉得此为一计。”
古扬的话,夜子清显然很不信服,“以北冥殿和潇国的实力,纵使漫天撒网也不是我们能够应付。为今之计,只有西进才有一线生机!”
“就算平安到达西煞宫,地宫周边皆是高手,谁来接应我等?”
“无论如何,再不可东渡绯河!”夜子清言语决绝,不容辩驳。
古扬凝着夜子清,“姑娘为何非要西进呢?莫非东渡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
四目相对,夜子清眯眼望着古扬,“有话请说完。”
“我之所以改道,目的正如姑娘所料,西煞宫本就不在计划之内,所以,我不可能去西煞宫。”
古扬缓缓站起身来,又道:“自从我进入这间驿馆,姑娘你等都在竭力向我昭示西方坦途。而不久前绯河遇袭,对方奔走都以阵型示之,这是久练阵法杀术所形成的习惯。而放眼北冥殿与潇国杀手,这不是他们惯常的手段。”
“所以,古某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有另一伙人在追杀姑娘你们,不巧的是先追到了我们。”
此言一出,东方溪与泥孩俱是寒栗,更是祈望古扬不要再言,此间形势,对方想要动手,乃是瞬息覆灭的事。
夜子清冷道:“你当真不去西煞宫?”
“此非我一人之事,若去西煞宫,前功尽弃。”
古扬说话间,那手持地图之人已暗有动作。
也在此时,古扬话锋急转,“姑娘本可一路西进,却回转绯河之畔救在下一命,只凭此举,我双方便不应有弃,当勠力同心、共谋生路。”
那人轻哼一声,“同心”或可,但就眼前三人,“戮力”恐是奢望。
“但东行惟有死路一条。”
“西进也未必可活,方才所言之探报,恐是假多于真吧。”
那人刚要开口,却被夜子清止住,“如若东行,正面交锋何有胜算?”
“正面交锋总好过暗中设伏,如果姑娘信我,我等走北三浮桥,或可安渡绯河。届时沿鬼石镇南侧疾行,鬼石镇周边人迹复杂,方是生路。”
那人凝眉视着夜子清,眼前男子话中满是“如果”“或可”,如何让人信服?
但出其所料的,夜子清竟然做了应允的决定,这么多年,尚是首次看见“主人”没了“主见”。
暗夜朗月,风声凛冽,八匹快马安然渡过绯河浮桥。
若说最诧异,当属东方溪与泥孩了,怎么费尽周折又绕了回来?
但过了浮桥,古扬并没有北上鬼石镇之意,而是继续向东。再行十里后,夜子清一方的人都不由变了神色,这条官道的尽头竟是——
碧洛城!
“古扬,你干什么!别告诉我你不知道鬼石镇的方位!”
“此事已再经不起变数,这条官道是惟一能满足我们双方的路。”
“你骗我!”
夜子清话音乍落,此处林间风声骤紧,枯枝摇曳、蹄声如鼓。
片刻之后,七人七马、七把金剑,月光一映,金剑之上遍布诡异符文。
“铭阁七剑!”古扬这边,马队大惊,透着深深的惊惧。
铭阁,是洛国的杀手组织,实力不能与西煞宫比,但颇为活跃,在老牌杀手势力隐去的这些年,风头十分强劲。
夜子清目光一扫,“古扬,东南的黄虚剑是七剑最弱一环,待攀天一出,你三人立马走黄虚剑,生死在此一举!”
古扬面色寒起,“你所言,是谁之生死?”
……
第十五章 侠客彩楼
“一直以为你并非婆婆妈妈之人。”
说话之间,夜子清脚踏马背,映月抽腰,芒倾七剑!
同一时间,铭阁七剑金光飒飒,悉数跃马而起!
就在七剑合攻之际,夜子清不顾身前空门,长索攀天枭然而击,最先打掉那黄虚剑,“走!”
“走啊古主司!”东方溪也大声相劝。
岂料,古扬一动不动,双目透着无以言表的冷厉,“此时若走,再见何言。”
夜子清又急又怒,“古扬!若想再言,先存一命!”
“正因为想再言,才不能此时存命啊!”那纸刀看起来有些可笑,可泥孩却猝然回头看着古扬!
“太慢了!太慢了啊!”就在这时,又一人踏枝而来!不由分说,直击夜子清!
这一瞬,夜子清真正惊惧了!
那是发自心底的惊惧,哪怕七剑变作一把都不应有的惊惧!可以说,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高手,属于绝世强者的“杀气”!
这一瞬,攀天映月都抖动了起来,或许,那是自己的颤抖。
她本以为这世上不存在完全没有的退路,但这踏风而来的人,让她平生第一次有了此感,第一次感觉无可挣扎!
这种感觉,公羊客做不到,荆简做不到,连青苍沚也做不到。
“这是哪里来的怪物啊!”
可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声朗笑响彻夜空!
谁也不曾想到,这发笑之人正是古扬,不明为何,他笑得酣畅淋漓、笑得不可理喻。不知这笑声蕴着怎样的魔力,在一众惊诧万端的目光下,这“绝世强者”竟诡异地——
停了下来!
就在那剑距夜子清喉咙一尺的时候——
停了下来!
瞬息,那人凌空转身,落在了马队之前。
这个人的模样极为古怪,他的发型煞是瞩目,蓬松得像一个筐,但并不是那种长久不曾梳洗的样子,他的头发洁而不整且略有弯卷,衬得脑袋极大极大。
他的衣衫也是极为宽大,五颜六色编织在一起,像是裁缝喝多了随便织就,连两只靴子的颜色都不一样。
他看着古扬,古扬也看着他。
夜太沉了,月太暗了。
沉得快要记不起过去,暗得快要看不到对方的脸。
夜还不太沉,月还不太暗。
因为还能看到一个人的“蛛丝马迹”,看到一个人的“前世今生”。
“三更天,望月湖。”
“金樽不倒,千盏如故。”
哈哈哈哈哈!二人齐声笑了起来,笑得夜子清等人意乱神迷,笑得铭阁七剑莫名惊悚。
“侠客,你来的是不是有点晚?”
“你懂我的,我这个人一直都喜欢千钧一发的时候出现,哪怕少一丁点存在感,我的人生都毫无趣味啊。不过,为什么每次遇见你,你都在逃啊!”
“哈哈哈!别来无恙啊。”
“有恙,一会儿再讲!”
说话之间,这“侠客”猛然转身,“伙计们,该让开了。”
铭阁七剑面面相觑,这可是重金请来的人,扬言天底下没有他打不过的人,怎么大笑几声后便倒戈了?
“大侠,我们可是有约在先啊!”
“啊,我知道,可我多年之前也有约,你要我如何选择嘛!”
“既是如此,还请大侠旁观,此中之事皆由我等料理便是。”
“看来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约定啊!”说话之间,大侠一步跃起,不等那人说话,长剑一扫便将其金剑斩为两截!
这一幕极其骇人,要知道那可是铭阁七剑最强的一把剑,在天下杀手的意识里,此人可杀但此剑不可斩。
“再吐一字,便少一剑。”
铭阁七剑目若铜铃,根本不明白事情何以至此,但他们——
一动不敢动。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高昂的头不过是伸长了脖子而已。
夜子清既有惊骇又有狐疑,这个人的出现显然是古扬始料未及的,可如果这个不出现,或者换成其他人——
古扬决意此行的倚仗,又是什么?
他叫步彩楼,在故去的记忆里,“醒时两公子,梦中一彩楼”是何其惊艳天下。
……
是夜,一场杀手界百年不曾有过的恶战在西煞宫展开。
包括西尧姬在内,西煞宫所有人都不明所以,自从接到守卫警示后,一批接一批的杀手攻向西煞宫。
虽然消沉隐匿,但西煞宫从来不是“吃闷棍”的主,更不惧怕任何挑衅。再加上西煞宫与北冥殿夙愿已久,此番可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次日传来异常轰动的消息,“月鹰”北冥权、“云鹰”北冥桑,殒命西煞宫。
盛名已久的“北冥十二鹰”,只剩十鹰。
但就在此事前夜,古扬第二次走进洛王宫。
他要见的人,是长公主牧青鸢。
牧青鸢一袭紫金袍,头戴鸾凤钗,着清雅淡妆,目润肤盈,若非亲见,无人相信一个年近六十的人能是这副样貌。
一块赤金令牌在她手中反复揉搓,整个人惶惶不安,“襄儿真的在他手上?”
近侍躬身道:“殿下,此令做不得假,太子殿下兹事体大,而且洛王那边并无叱令,不可轻慢。”
“让他进来吧。”
长公主居处为从前的洛王宫清角园,此地位于王宫东南一隅,远离冗杂巨细,亦不见匆碌人影。草木毓秀、怪石嶙峋,是整个王宫难得的闲静之地。
淡雅兰香、紫色帷帐。
古扬行礼后,殿内出奇地安静。
许久之后,牧青鸢才开口,“自何时起,这一国之储都可以颠来倒去了?”
“草民不敢!今日碧洛城中景象,长公主殿下定已有所耳闻,北冥殿与潇国众多杀手刺杀太子殿下,让人惊恐无加。”
“你此来何意?要怎样的交易你才能交出太子殿下?”
“长草民纵有天大胆子也不敢扣留太子殿下,只是当今形势,实无太子殿下更好容身之处。”
“大胆!”牧青鸢猛然站了起来,“万足所踏皆为皇土,竟然口出如此忤逆之言!”牧青鸢面上如此,但她明白古扬的话中之话,更明白牧襄的处境。若可以无所顾忌出现在洛国王宫,又何必伪装于东方家。
牧青鸢将所有仆属退到殿外,“风声已泄,会有太多人不肯善罢甘休,你如何保他无虞?”
“这正是草民此来的目的。”
“起来说话。”
“对于太子殿下,潇国与北冥殿有不同的目的,但殿下故于洛国是双方不谋而合。届时,潇国挥师北上,楔国兵围皇都,都是颇为迎合大义。长公主殿下威仪八方,所言可令天下信服,殿下修书皇都,将此行径昭之天下……”
“你说什么?”不等古扬言毕,牧青鸢便疑呼而出,“今夕大雍,颓势已极,本宫性命不足为虑,但此信一出等于昭示天下洛王护储不利,他焉能放过太子殿下!”
古扬道:“殿下修书之后,洛王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北冥殿扶持楔国,另四国岂会放过打压楔国的机会。眼下西土南强北弱,不出十载,潇国洛水一国覆之,届时西大陆铁板一块,更不是东方五国所愿看到。”
“这些只是你的臆测,我关心的,是如何保证太子的安危!”
“书信一旦昭示天下,太子殿下的性命便与洛国牵在一起,整个洛国无人敢动他分毫,殿下只是游历此次温酒入画而已。”
“既是牵为一处,你今日为何不将太子殿下带到王宫?这里难道不是更安全的选择吗?”
说话之间,牧青鸢扬起双目,古扬也缓缓抬起头。这一瞬,仿佛帷帐的纱格无限放大了起来,也渐渐透明了起来。
……
也在此时,青衿府。
不明为何,今夜的烛光格外黯淡。
“各位倒是说说,这古扬意欲何为?”牧青主神色清冷。
龙翻云道:“不说其他,这迟滞太子便非寻常胆量,属下以为无论如何,他不敢有损洛国,一切还需相计结果。”
“伏先生呢?”
伏炆道:“易位而处,古扬能有此举,只能说明他所牵势力甚多,即便此事增益洛国,此人也决不可长留。”
牧青主不置可否,道:“各位以为,他比崇烟阁如何?”
龙翻云道:“崇烟阁捭阖东方五国,八柱石分列各国,方成今日五国互抗之局面。但以属下看,古扬此举思虑之全、行动之诡,不输崇烟名士。”
伏炆立时道:“此人身份背景查无可查,恐非大雍之人,依此而断,洛国荣辱绝非其真正考虑。今时洛国之荣、他日洛国之辱,不过是他达成真正目的的手段。”
牧青主微微扬目,目光彻底锁定在伏炆身上。
这种表情并不常见,但青衿府的人都知道,只有话语彻底走进牧青主的内心,他才会如此。
伏炆又道:“国主,单凭一个萧笙竹不可能限住此人,也不应拿他与萧笙竹的关系来赌。属下以为萧笙竹只能作为备用,不如将其送出王宫,日后或有意想不到之妙用。”
龙翻云道:“以那古扬手段,洛国岂有比王宫更安全之地?”
伏炆道:“在下以为,没有比未知更安全之地。”
牧青主水晶微一转,一个三十多岁的黑衣男子走了进来,此人面有三寸刀疤,斜穿鼻尖,使得他的鼻梁像是一个蚁巣,看上去分外怖人。
此人名叫伏烨,乃伏炆胞弟,主掌青骨堂,本人也是后起杀手中的翘楚,加上青骨堂“剥肉削骨”的作风,此人真正让人恐惧到骨子里。
“国主,萧笙竹毅力惊人,十六枚噬骨丹,依然只字不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