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想盖高楼
读过《星辰游记》的人都知道,“摘几颗星星,想盖高楼”是全书的开头一句,只是天下能读懂此书的寥寥无几,更多的人只是拿它吹嘘罢了。
而《星辰游记》的作者就是古扬面前这个沉沉之人,西尧天晨并非生而疯魔,风华之年也曾丰茂溢彩、独辟一径。
二十多岁他便创作出《星辰游记》,两卷共十二篇,字里行间皆是他游历星辰的过程与感悟,行文飞思畅达、颇有骋怀之感,单从文坛视野亦是极具价值的作品。
但后来,溺于天象的西尧天晨渐渐性情乖张,直至疯癫无解,声称自己的每一篇游记都是预言,是天象之究、天命之属。时人皆以为疯魔难喻,但年少的牧青主却对此很感兴趣,西尧天晨最先被带到了洛王宫。
不巧的是,大雍先帝最喜仙术占星之类虚无的事情,下旨要见西尧天晨,那时洛国不比今日,此事也成了牧青主一大遗憾。
世人闻风想见云,帝王之念岂是平常,西尧天晨这一入宫反倒让《星辰游记》火遍了大雍,人人都想破解那所谓预言,时人有云“执卷观夜象,不闻儿啼声”。
夜风低徊,顺着崎岖攀上了西尧天晨的胡须,松散、交错,好似一团棉絮。偌大的清角园没有任何声音,夜鼠百虫都匍在地面,假山上的西尧天晨便是离天最近了。
“摘几颗星星,想盖高楼。”
他一遍遍重复着这句话。
古扬探手入袖,取出一本星辰游记,八篇文章有长有短,这句话一共出现了四次且属于不同篇章。不止古扬,从前研究这本书的人都在这里投入不少经历,四句分列四个不同的篇章,人们把每一篇的名字单独列出取首字、尾字加以各种组合成为各种句子,可以说这本书单从遣词排列方面已经被研究烂了。
风缓缓吹着纸张,古扬思绪随动,他在想一个人会否意识到自己有一天会彻底陷入疯癫。人们也许会意识到自己陷入忧郁、精神萎靡,但这与疯癫是完全两个概念。
疯子会认为自己是疯子吗?
还是说西尧天晨是一夕变疯,根本不是一个过程?
如果他是瞬间变疯,那么问题的核心便出现了,他因何而疯?
想到这里再看这本《星辰游记》,味道便有些变了,这未必是“疯子留下的预言”,它不应是在知道自己即将疯魔的情况下,留给后人待破解的东西。
这本游记更可能是“西尧天晨的笔记”,如果他没有疯掉,可能还会有第二本、第三本。
深入再想,古扬不由怀疑,“天象”会不会根本就是一个幌子?他有着另外的目的?这本书为何要现世让人看到?
不是“要盖高楼”,而是“想盖高楼”,好比“我要睡觉”和“我想睡觉”,一字之差,含义迥别。
想,有几分恳求之意。
“他需要帮手?!”古扬脑中一震!
如是看来,从前之人都走错了路,西尧天晨在疯魔后说这是一本预言书,极有可能是出于本能对秘密的保护。
再深一步,智思绝然的牧青主,会不会是西尧天晨之外最清楚的一个?他不能释怀的究竟是什么?会不会天象也将他伪装起来?
“摘几颗星星,想盖高楼”,古扬目定这句话。
他需要帮手,要帮他做什么?
作为古四族家主级的人物,古扬想事情当然不会把他与血心、绝器割裂开来,因为在四族眼中,这些是大于生死、代代苦寻的存在。
“摘几颗星星,想盖高楼”,目的俨然是“高楼”,“星星”是手段或者说是高楼的组件。此时看来,这八篇游记的内容便格外重要起来,其内或是藏有线索,或是有西尧天晨也不尽详实的东西,他在找“同道中人”,能真正看透这些的便是对自己至关重要的人。
古扬相信这是对的路,惟有这样才能解答他内心多处之疑惑。
更通彻的是,此时西尧天晨的出现,毋庸置疑他已没有任何自主能力,他是被鲁奇吉所带来,古扬自然而然想到昨夜明夕堂的话。
三生古坞要集齐四绝器,去做可怕的事,西尧天晨此来定与西尧家族的绝器有关,至少他也是古坞的突破口。
渐渐地,那“高楼”的指向也在古扬内心有所肯定,不会是血心,整本《星辰游记》最有可能是在寻找绝器。
只是要找到这件绝器,需要“几颗星星”。
西尧天晨到底有没有找到“星星”?他找到了几颗?
不可能一颗都没有,因为他疯了。突然发疯必是被人算计,出于本能的守护他才能在疯魔的状态下喊出预言,他怕有所失。
推导到这里,那让他疯癫的人足以浮出水面了。
三生古坞当真可怕,千年来只以人秀坞面世,其后的地坤天穹该是何等骇然的储备。古扬心知,此时天穹地坤出手,必有一套极为详实的系统构划,如何走、为何走、走到何处,一切都深思熟虑,只要出手必无所失。
而自己必将成为三生古坞的拦路虎,鲁奇吉与西尧天晨的性命皆在自己手上,他忽然发现师镇玺那威胁的话充满底气,逼到极限影响了三生古坞的庞大计划,自己身边恐是随时布满割命的镰刀。
风大了,哗哗的书声拨回了古扬的思绪,他把星辰游记揣入袖中,缓缓走上了假山,离西尧天晨很近。
“摘几颗星星,可是四颗?”
古扬只能看到西尧天晨的背,不知他闻听此言会不会有一丝动容?古扬相信他是真的疯了,但如果他心有耿怀,总会牵动他的耳膜,而且应是激烈的触动,好比那些失去孩儿的可怜女人,一声婴儿之啼便会让他们情绪大变。
“我看懂了游记,是否需要帮忙?”
回答古扬的只有回荡的风声,西尧天晨丝无所动。
古扬随即尝试起来一些关键的字眼。
“三生古坞?四族绝器?西煞宫?鲁奇吉?”
西尧天晨仍是毫无反应,一时间古扬也想不出太多关联的词,连这些都不为所动,还有什么能是西尧天晨惦念的?
惦念……
“西尧昂?西尧晴?”古扬随口一说。
随即他便惊诧起来,那身灰袍似有动荡。
“摘几颗星星,想盖高楼。”
古扬心中大震,因为西尧天晨此时说这句话的情绪,与之前任何时候都不同。
……
第107章 只有他
雾里青云。
古扬这日约了韩铸。
牧青主对韩铸的处理可谓不轻不重,说轻,是因为赋闲在府,只相当于暂时剥去了韩铸的权力;说重,则是韩铸二十多年来第一次遇见这般窘境,他是洛国朝野最稳的人,过失的事情是绝然不会让洛王知道的。
韩铸不可能倒,王仕子弟甚至根本没有想过“倒”这个字,这些人个个心思剔透,更多的是在想韩铸以退为进,日后他的地位只会进一步巩固。
毋庸置疑,他是当今瑜派之首,洛国半壁朝野的领袖,在他们看来,三公之位可以接替,韩铸的分量无人可以比拟。
再次见面,还是从前的包厢,但没有了西陵春。
韩铸也不复作诗的雅兴,只觉这静默之中藏着难察的锋利。
那天暴雨朝堂,韩铸鲜明站在鲁奇吉一边,这才遭来自身祸事,成为古扬可查的人。
说来这人情世故让人心觉薄凉,那场暴雨之前,他们还亲密无间称兄道弟,一场雨便带走了所有的过往,再见面满心敌意。
朝堂之上韩铸本有大量机会将自己择出,就算力保鲁奇吉失败之后,他也完全有让自己置身事外的说辞。退一步讲,在完败之后他只是赋闲,如若想找古扬挽回也是轻而易举,但他好似一块磐石。
古扬知道韩铸其心已坚,他有更深的牵绊,相比之下,自己这边的风浪再大也只是他眼中的浮萍。
三生古坞、鲁奇吉、韩铸,事情到了这一步,古扬还察觉不到什么的话,未免太傻了。
思虑深远如古扬,最是知道事情之“重”,什么是过眼云烟,什么是暗埋伏笔,他掂量得很清楚。有些东西要一直在心里,只有这样,当你遇见的时候才会不慌不乱、前后串接。
三生古坞、绝器血心之外,他的过往可还听到过什么敏感的字眼?
答案是有。
“有一些人,叫做血信子,韩主司可有了解?”
韩铸已做好不动如山的准备,可惜古扬的话总能开山破石砸进他的内心,而且会引发内心直呼“不可能”,让人意乱神迷。
“你在说什么?”韩铸反问道。
“血信子,三生古坞安插在天下朝堂的暗桩,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什么?”韩铸乍问出来便后悔了,他万不能走进古扬的节奏,这看似一问一答,到后来恐怕连自己都不知道答得究竟是些什么。
古扬道:“我看到了胃口,三生古坞要图的不止四族绝器,他们似乎还想要这偌大山河。”
韩铸哂笑一声,“私塾娃娃都被灌输山河之志,将士无不冠以守土山河之名,你告诉我,谁不想要这山河?”
“不,我对山河没有兴趣,只要韩主司不反驳我血信子之事就算目的达成。”
韩铸一凝,旋即又笑了出来,“血信子是什么?洛王知道吗?古扬,你局铺得很开,又想管这又想管那,可惜你那根本就是随时都要崩塌的局,山是山、峰是峰,并非有山之志便能驭峰之雄。”
“洛王自是不知血信子这等事,但你何尝不是崩塌?”
韩铸大笑,“这世上所有的崩塌都是因为骨架不稳,放眼洛国朝野,你如何动我?你若想关心,还是去关心绝器的事,朝堂不是你的战场。”
“我也想这么做,可惜朝堂与绝器似乎是同一件事,你让我如何剥离?”
韩铸摊手道:“那我还是劝你去定绝器,朝堂的这一套你恐是来不及学习,也最好不要学习。”
“这么说,韩主司是认可朝堂和绝器是同一件事了?”
“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血信子,为三生古坞谋天下,绝器如水师,血信子为掌舵。天下无故国,所谋皆新祚。此类人,洛国之土不可容,洛水之舟不可泛,查一去一、查十斩十!”
韩铸冷哼一声,“你还臆测了些什么?不妨说来听听,让我看看古主司还能造出哪些危言耸听之词!”
古扬悠悠道:此为臆测不假,不过古某更想让洛王去想想此间之事。”在韩铸寒光尽绽的双目下,古扬缓缓从袖中探出一物,那竟是一道奏章!
“你要干什么!”
“我刚刚所言,正是要呈于洛王之言。”
韩铸大为失态,起身将奏章夺过随即奋力将其撕碎,用力得似是伤了手掌,“古扬!你全无证据!这是污蔑!污蔑!”
古扬笑道:“韩大人,在当下这个时段,你真的以为古某要查什么需要证据吗?”
韩铸陡然眯目,他的眼皮在跳,但不是思索的微跳,而是恐惧的狂跳。他忽然想说些“往日相交”“当年茶叙”“同力破骧”“心通意合”之类的话,却发现没有脸面提及。
他自认为是了解古扬之人,甚至在那么几个刹那他觉得古扬是平生难遇的投契之人,韩铸心有痛失,为了三生古坞,这长久更显丰厚的事情突然便彻底终止了,更残酷的是,他们站在了对立面。
“你究竟要做什么?”韩铸感觉自己问得好生无力。
“三生古坞的东西,现在大人恐怕不会告诉我,我只希望你专注于瑜派之事,在瑜派你是话事人,但对三生古坞来说,所有的血信子都是棋子。”
韩铸苦笑,“站在远端看篝火,人们会觉得它红烈迷人,但当你站在近处,那不过就是一块块黑炭、一串串火星,简直丑陋。”
“大人是想告诉我,血信子为何会成为血信子?”
“哈哈哈!”韩铸朗笑出来,“老弟,现在我信了,你真的是有绝顶的智慧!”
韩铸的夸赞相当自然,甚至没有觉到自己说到了“老弟”二字,“瑜派确实有昂扬的志向,他们才是活生生的人生,敢争取、敢抗争,不信命、不信神,方有现今格局,但总有一天他们会变的和骧派一样,哪里还有让我专注的理由?”
“大人如果考虑世间的迭代,一切都是虚无,初心之感、初心之得,难道就不是理由吗?”
“初心非我韩铸的初心,寒窗到朝野非我韩铸所建立,那样的人天地间只有一个,他感染过我,也无人能够超越。可惜我无法拾起他的初心,那一页已经翻过。”
韩铸望着古扬,古扬却只字不言。
心有沉溺与回思的韩铸,忽然双目一睨,他发现门口立着一个人。
他望了一眼又快速眨眼,直到确定真的是那个人。
“太、太……”
“我是有多么轻薄,就这样被你翻过。”
韩铸起身,不小心撞翻了椅子,他的眼中现着一团久远的火,不信宿命的火、不服权贵的火、不怕殉道的火。
再次看到那个人,仿佛一切都回到了原处。
朝野亦是江湖,朝臣各有风姿,有些人会留下无以磨灭的印记和魅力。
只有他,一字成书众人皆领;只有他,敢伐权贵敢震朝堂;只有他,出自寒窗敢吞骄阳!
毫不夸张地讲,他就是朝堂的“东方游龙”!
骆百山,出狱了!
……
第108章 罗兰谷
一支三百多人的马队从碧洛城出发,浩浩荡荡一路向北驶去。
中间的马车上,正是久未抛头露面的顾九州,此时老头儿内心又是忐忑又是芒乱,他不知古扬在牧青主面前说了什么,莫名其妙让自己成了前往鹿角千山的“使者”。
顾九州无奈得紧,自打当年在那三生酒馆喝了一宿的酒,古扬便“阴魂不散”,从西境把自己拉回不说,这次又以“故地重游”的借口硬让自己出面。
故地重游却也不假,当年他住在罗兰谷,距鹿角千山不远。但他诸事不知,就这般被稀里糊涂推到了台面上,总是觉得古扬居心叵测。身边并行的马车上,坐着的是夜子清,说来顾九州与她倒颇是有些缘分,当年把他从罗兰谷请出来的正是这位姑娘。
走了几日,顾九州眼见“木已成舟”,再借着点酒气,内心迷雾便不再那般氤氲了。马车整日只会吱吱呀呀,害得他只好说说话来解闷儿。
“你看那座山孤零零的没什么看头,其实大有来头,它应该叫望云山。平宇年间,高皇帝九踏西土,其中就来过这望云山。”
夜子清道:“在这开阔之地,云也无甚看头,高皇帝来过不应叫帝望山吗?”
顾九州喝了口酒,一副私塾老先生的眼神看着夜子清,“此处的云,指的是云亭,据说高皇帝就是在此山上看到了云亭,云亭防线也是始于那时。”
“此地离云亭两千多里,高皇帝眼神真是了不得。”
顾九州白了她一眼,“不缀些传奇色彩,能是帝王故事吗?”
“顾老刚说高皇帝九踏西土,可知还去过哪些地方?”
这一问直让顾九州一愣,说出来缺乏实据,不说出又不利于自己“赤脚山河”的名声,只好道:“可考的我知三处,其余的嘛就很难说了。”
“可有考证的可能?”
咳咳!顾九州斜眼瞪着夜子清,“我若是你这个年纪或有可能,一生有限,老夫志不在此,不想了不想了。”
夜子清忽然眼睛一转,轻笑道:“高皇帝所至也是山川往事,怎会不合顾老之志?”
顾九州一愕,忽觉眼前这姑娘和古扬一般牙尖嘴利,甚至他们的腔都如出一辙,“真想砍了你的舌头!”他有些恼羞成怒了,酒壶一抱眯住眼睛不理夜子清了。
马车行得不快,过了五日连鹿角千山的影儿还看不到。一大早上顾九州便喝起酒来,沿途只要遇见什么有说道的地方,他的话匣子便打开了,小风嗖嗖、小酒悠悠,畅谈山河、快意无穷。
“山川自有他的灵性,人其实是硬和他攀上了关系,没有我们,山川依旧潇洒。所以我们才要探究山川的指引,也要相信山川带给我们的命运,轮回与宿命,只有他们解释得清。”
顾九州的神色透着崇拜、包含着眷恋,他看山河的眼神与任何人都不同,眼睛像山涧里的一块大石,激流缓流都亲身历过,时而又像中秋时的树叶,明知就要枯黄,仍为一抹最后的翠绿而迎风高昂。
酒似乎喝得有些多了,霓凰轻舞还是挥斥烽烟快要分不清,言语也不由动情了几分,“老夫曾与那古扬小子说过,平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不曾去过凌潇天池,那本是天下仰慕的胜景,怎奈被那潇国王家据为己有,可恨可叹!”
夜子清倒是想知道顾九州心中凌潇天池的神奇之处,可他没等开口已传来响亮的呼噜声,夜子清差人送来一张薄毯,这般一直行到了天近黄昏。
顾九州惺惺醒来,张目四望忽然喊向那走在最前的卫首,“走错路了,走错路了!这条路是通五谷,不是到千山,转头转头!”
可那个赤膊青年丝毫不理自己,喊了三遍依旧无用,顾九州大为光火猛然站起,可这一站热血上头加上浓烈酒气,立时晕得昏昏坐下。
“夜姑娘!你快止住他!此路不通啊!”
夜子清却是云淡风轻,“那人有些耳背,您还是别费力气了,走不出去他自会转头。”
“你这是什么话!多日劳顿早早安生才是啊,再说老夫是带着任务来的,切莫随意耽搁啊!”
夜子清笑道:“顾老急什么?您老多年被困城池之中,如此良机兜兜转转看看风景岂不是更合心意?”
正欲开口时,又听夜子清道:“这些兵士多是直脑筋,不到悬崖不回头,由他们去吧,反正也没限定期限,哦对了,刚刚的故事讲到哪里了?”
顾九州不仅毫无心思,而且此时的他有些紧张,仿佛脑袋醒了七七八八,身体却不由使唤,夜子清那句“不要悬崖不回头”更是有意无意动荡了他。
鹿角千山枝杈纵横,大小山谷难以计数,南四谷之地较为齐整鲜明,又称“朱雀四谷”。此四谷左右不高,但尽头极耸,如同长剑般矗立。
朱雀四谷大略如四道指缝落在烟云山麓,从左向右的第二谷便是——
罗兰谷。
从外看去,罗兰谷时刻静谧,不曾传出任何声音,其实它的内部颇是有些热闹。这里有二十多号人,多数都是青年少年,甚至还有一半是孩子。
“老师,先生笔记里写道不出门不知天下奇,现在的大雍都在我们脑海里,何时才能让我们亲身走过呢?”
“你们看那风车……”
“风车每年都转向,先生根本没有回来!”不等老师说完,孩子们立时带着不满异口同声喊了出来。
罗兰谷有个奇特的习惯,孩子们背过的书籍要各自折成一个个纸风车,插在两侧的谷壁,据说那先生走时曾言,一旦风车变了方向他就会归来。
可孩子们逐渐长大,他们发现风车变不变向和任何人无关,而是随季节而变,内心愈发凄凉,心知先生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他们的老师也是无法,心无其他劝诫之辞,只好句句不离风车。
“先生的意思是风车转了方向,但不是该转向的时节,他便会归来。”
孩子们齐刷刷看向谷壁,却是觉得又被诳了,这都好几年了,风车哪有什么不该转向的时节。
“风车动了!风车动了!”
突然之间有孩子喊出声来,可大伙儿细细一望,动了倒是动了,可也只是距离谷底最近的几个哗啦啦转了起来,孩子们愈发觉得这都是老师的猫腻。
可没等他们回过头来,忽见山谷的入口黑压压涌进一大片人,那些人或黑衣或重甲,孩子们立时慌乱起来。
落定的片刻,那个他们熟悉的白发老头儿出现在面前。孩子们顿时觉得,那些马啊车啊士兵啊都是先生捏成的泥团儿。
顾九州笑盈盈迎接着他们,有一些在他离开时还只知道哭,有一些看上去长大了不少。离开时他记得孩子们的礼物,再次见面却只有一车酒,他并非忘记,实是意料之外。
孩子们也并未问起礼物,他们围着顾九州,一个个小手挽在一起跳着顾九州教给他们的欢快舞蹈。随后,孩子们齐声背诵起顾九州当年毫无责任的“育人真经”——
先生先生说说山,
山里藏着老神仙。
神仙说话听不懂,
不懂就去喊破天。
……
第109章 守棺人
今夜的风很是绵软,今夜的星好生黯淡。
罗兰谷尽头的山崖下,顾九州昂目而视,莫名地这个长者挺拔起来,与从前所见不再是一个模样。
夜子清在一旁静静立着,许多具体的东西她也不知晓,更不明白古扬为何非要让马队经过罗兰谷,反而三生古坞的东西,古扬与她说了不少。
不过此时顾九州的侧影和神态,让夜子清心有诧然。
那不是守望山川的神态,更像是被山川压得喘不过气来,这样的顾九州,在一夕之间消失了所有轻灵,他变得像多数人一样沉重起来。
这是一种堪称恐怖的转变。
谁能想到,那个童心未泯、侃天说地的顾九州会像一个深渊里的思考者?他眯起眼,却是很用力地眯着,仿佛眼皮之间支着一根签子,他要奋力把那签子夹断……
不多时,他的面庞微微搐动,像蚊子叮到的刹那,他却一动不动,任由吸走了血、痒得难受。他的发丝很硬,风刮起来白而有些泛黄,荡在那里如同淌动的麦穗。
读不出他的心绪,夜子清只能感觉到一种分外的凌厉,就像世上很多往事成渊的人、筹谋江山的人、身藏绝密的人,总是以一种厚重之态让人难以接近。
原来,连顾九州也不能免俗。
那么山川又是什么?真的是他衷心以对的理想?还是他找来的更大一张面具?若是后者,对天下那些以山川为志以及每一个走出罗兰谷的人,当真是一件不能再残忍的事。
“古扬,是自何时知晓了这些。”侧对着夜子清,顾九州发出低沉的声音,不知是不是此间气氛的渲染,直让夜子清觉得他的嗓音都变了,仿佛胸中块垒化成了声音,夹杂着郁结之物。
夜子清微微凝目,此时的顾九州竟给她一种危机之感,“顾老所问,晚辈实难奉告,您认识古扬也不是一天两天,别人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什么,只有他心里清楚。”
再次说起“古扬”二字,顾九州的感觉完全变了,甚至当那两字出口时,那眼间的“签子”最终断了。
“你既一无所知,又如何能套得秘密,古扬行事怎会有如此疏忽?”
夜子清道:“或许惟有我一无所知,方有眼前局面。”
顾九州冷然转身,未经牵引、未有暗示,只是来到罗兰谷,他便动荡至斯。看来是自己闻风声如鹤唳,夜子清此语,倒是不用怀疑这一切都是古扬的手段了。
顾九州的心念回到五年前,那时古扬让夜子清来请他出山,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他无法琢磨透。
古扬到底是何时察觉了这一切,是请他出山时便知晓此间,还是后来根据事态发展逐渐思虑而成?这对顾九州来说有质的分别。
“二十五年前,那座引发千山狼啸的悬棺,便挂在那里。”
顾九州不看悬崖,只是单臂一指,夜子清诧然失色,她这时才把鹿角千山与罗谷兰联系起来,是啊,攀上了这处崖壁就是当年六派的盘踞之地了。
而最让夜子清惊诧的原因是,提到悬棺的人,必然与绝器剥离不开,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个游离山河的人会与绝器产生什么关联?
可一个转念,夜子清又发觉他们的关联竟是前所未有的紧密。
他是在游离山河,还是在寻找绝器?为什么他对高皇帝时代的东西那般了解?又是为什么,他是古扬所言的寻找绝器的一个拼图?
或许,那些身在其中的人也被古扬骗了,如果一个只知山川地理的人,他的思维与众人乃是断崖式的,作用必是甚微。
夜子清望着顾九州,有一种碰触到幕后之人的感觉,鹿角狼啸是一场意外,但会不会是人为的意外?顾九州在这期间究竟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守棺人不可逾甲子,那年千山狼啸正是老夫打开了悬棺,那雷宇根本没有夺悬棺的能耐,是我让他继承了下一代守棺人。”
说话之间,顾九州向夜子清走来,夜子清缓退几步,仿佛这个人随时都要对自己出手。
“如果没有东方游龙,任由你们发挥也得不到那青云帝樽,东方游龙绝才无双,青云帝樽给了东方家族也算物归原主,最重要的是它不会被当做杀伐天下的利器,所以此事老夫可以忍下。但你们步步紧逼,要以绝器荡乱天下,此为孽事!”
夜子清忙道:“顾老,古扬之志不在绝器,只因现今形势太多人觊觎绝器。尤其那三生古坞之人,要集合四大绝器,此事不得不防!”
顾九州冷道:“看来你也并非一无所知,但四族绝器远非终点,就算他们集齐又有何用?”
“顾老难道不担心,三生古坞所寻就是顾老心中所念?”
顾九州哼了一声,“休要蛊惑,三生古坞离那核心的东西还远得很!”
“那顾老就不怕,古扬是三生古坞的人?”
立时间,顾九州的淡定消逝一空。
这威胁之语刺进了他的内心,他怕古扬是三生古坞的人,可细一想又发现即便古扬不是三生古坞的人,事情走到这一步恐怕要比三生古坞还要难对付。
“三生古坞偃息千年之久,今朝霸然现身并夺了千羽大乌木,从前我们认为北冥殿是最可怕的存在,而今才知此消彼长,三生古坞早已不把北冥殿放在眼里。”
夜子清心有明悟,她本就是极聪颖的女子,不多时便将“古扬与她说的”“顾九州此时说的”乃至“古扬未与她说的”联系了起来。
“古扬穷究绝器,其造诣可比游龙前辈,不瞒顾老,青云帝樽之所以能现世,乃是古扬与游龙前辈合力而为。古扬所担心的想必与晚辈一样,就是顾老心中超越四大绝器的秘密还能守到何时?”
顾九州心念电闪,当初那些研究绝器下落的无一不是各自领域的超然人物,若非自己故作偏移,断不会是一直停滞之态。而古扬不可能没有发现这些,甚至他怀疑自己也与此有莫大关联。
再想一直让顾九州迷惑的那个问题,这个人对绝器的着手比自己想象中要早的多得多,甚至比他在那三生酒馆喝酒还要早,在绝器炽烈之前他已“未雨绸缪”了。
事情不由得又回到夜子清的那句“古扬之志不在绝器”,顾九州忽然生出一个可怕的想法,会不会古扬也是一个知晓一切秘密的人?绝器只是他的手段,他需要的只是在恰当的时机发生恰当的事情?
若是如此,那三生古坞之筹谋远不能与他相比,一个知晓绝器而不以得到它为目的的人,顾九州无法形容他到底是怎样的格局。
忽然之间,古扬成了“外人”,大雍的山川湖海都非他之牵念,大雍的绝器圣物都非他之所求。这便生出一个奇诡的心思,这个不可能永留大雍的人——
有没有可能,成为“外力”?
……
第110章 鸾有三伏
凤箫园的书房里,骆百山满目震惊。
“古扬,你到底要做什么?此间之事难道不应该制止吗?”
“制止?”古扬疑出声来,“我对三生古坞之筹谋一无所知,太傅让我拿什么制止?”
骆百山急道:“此乃祸乱超纲之事,洛王岂能容忍,败露之后半个朝野都将是腾腾火海啊!”
古扬却笑得:“太傅为何以为事情就一定会败露?”
骆百山猛然愕住,如果狱中的古扬只是让他觉得神通广大的话,出狱之后他越发觉得古扬肆无忌惮。
骆百山是何等的嗅觉,表面看去国运昌隆、纲纪严清,但在这表面之下,暗流汇涌。好似初春的冰面,看上去与寒冬时无有分别,但不知哪一个瞬间,暗藏其下的狂流就要席卷而开。
因为他发现当年那些提到会让人寒栗、甚至只是一想便让人背脊发凉的字眼,在这个时代招摇而行。骆百山惊得不止是这等变化,而是这些人用了什么样的手段,让牧青主始终相信那“冰面”依旧牢靠。
再次看向古扬,骆百山不免生出些许畏然,如果这眼前人给牧青主吃下了定心丸,那么他便真正握着锋利的刀。
“太傅只需记得,你能成功出狱乃是为了对付鹿角千山。”
骆百山大惊失色,“当年入狱便是因为这鹿角千山,你要让我走老路?”
古扬道:“今时不比往日,洛王现在的苦恼就是二十多年前的苦恼,太傅是当年的成事之人,我这才有足够的借口让太傅出狱。”
骆百山暗暗喟叹,只觉得世事充满了滑稽,他更是知道自己根本不会见到牧青主,一切都要看古扬的指使。
“但千山路远,我已为太傅省去劳顿,现在我想与太傅探讨一件大事。”
古扬这般言辞直让骆百山觉得口干,喝了一盏茶才道:“我这久遭狱劫之人,能有什么值得与古主司探讨?”
话虽如此,但骆百山内心隐有期待,久历朝堂的他心知“分量”这种东西的神奇,只有古扬有极为重要的事情需要他,他才算真正的出狱。
只是接下来古扬的话,让骆百山在瞬间一片空白,冷静后的第一想法便是重归狱里。
“如果太傅是韩铸,你觉得他要怎样撬动整个朝堂?”
骆百山身经百战最是小心翼翼,古扬的这句话在他听来就像“你是选择被斩首还是选择喝毒酒?”
骆百山干笑道:“你我狱中也算一时知己,这种送命的问题就不要难为老哥我了吧。”
“太傅从前便是最了解韩铸的人,又在雾里青云见到了现在的韩铸,古某心知有些事情日新月异也有些事情始终如此。我记得在狱中时,太傅前后数十次提到韩铸,不免想问,韩铸要把太傅救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面对古扬一席话,骆百山僵了住,也是在此刻他才领教了古扬的可怕之处,这个人仿佛俯视一切但又无孔不入。此时想来,雾里青云根本不是他与韩铸会面,而是这个人要看到这次会面,捕捉到甚至他们自己都未曾发现所表露的东西。
更狠的是,“如果你是韩铸”,早在二十多年前,早在韩铸刚站稳脚跟的时候,骆百山便想过这个问题,因为韩铸,实在是太不同了。
他很容易知足,所需也少得可怜。一般来说,这样的人往往没什么追求,在朝堂之上跟大风随大流,一边在职一边养老。但韩铸遇事颇有主见,所思缜密明澈、所言鞭辟入里,他一边善待与自己通好之臣,一边也打压敌对之人。
当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韩铸都是朝堂上的清流,可也正是如此才让骆百山心生疑惑,因为他始终摸不定——
韩铸究竟要的是什么?
“太傅可以不忙于回答,仔细想想当年之事或许还能省去不少口舌。”
“你是否心有所料?”骆百山道。
“我之所料只有一点,就是韩铸从来不是为洛国谋天下之臣。太傅刚说此为祸乱超纲之事,想让古某制止,现在古某需要制止的助力,太傅又为何缄口?假如此时洛王就在这屏风之后,太傅要如何应之?”
骆百山不由微微欠身,古扬这一席话反倒让自己成了乱臣贼子,他不相信洛王在此,但古扬敢说这话,一切已经不能再被动。骆百山自知古扬与韩铸没有什么分别,都是危及洛国之人,不然事情不会如此复杂。
不同的是,古扬握着权柄,可以随时让人身首异处。
“你可听过‘鸾有三伏’的说法?”
古扬微微凝目,“愿闻其详。”
“我亦不知其详,但这是韩铸给我的暗号,他有着超然的洞察,我当年的危难,他是嗅觉最灵敏的一个。只是那时他说得含糊,我诸事冗杂也未细想,但这次出狱后,看到这样骤然变幻的洛国朝堂,我想鸾有三伏这四字,古主司不可能毫无触动吧?”
骆百山只讲框架不说细节,心以为古扬会以此延展,得到了他需要的东西,但他太小看古扬了。
“假如我现在与太傅说起鸾有三伏,太傅要如何应之?当年太傅是群臣之首,岂会不知此鸾何意?若心中无有定论,太傅难道不会被这四字缠得夜不能寐?”
骆百山冷然凝定之时,古扬又道:“若非知晓细节,那时的韩铸说出这样的话岂能逃出升天?与其说韩铸的嗅觉灵敏,我看不如说是太傅吧?不如今日太傅便打开天窗说亮话,或者在如此丰厚的证据下,让洛王问问你们,鸾指的是什么?三伏又是哪三伏?”
骆百山终于确定,这根本不是出狱,而是换了一个地方的审讯,可怕的是,这个人追得太深了。
“三伏,是三股暗藏的……”
让骆百山瞠目结舌的是,古扬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还是回到刚刚那个问题,如果太傅是韩铸,你要怎么办?”
这下,骆百山真是骇然无极了。
因为古扬不只要知道秘密,还要知道整个过程。
他要的是串联,这比“鸾有三伏”本身的秘密更为怖人。
……
第111章 一山一谷一燎原
夜风袭窗、暗影烈烈。
树影洒在桌前,洒在古扬脸上,好似一张网猝猝然舞动,一瞬之后便是一张新的面孔。门扉处、墙角里、窗沿下,不知何物悉悉索索,偶尔发出尖烈的声响,莫名拨动人的心弦。
这等境地让骆百山心悸难息,仿佛内心是激弦还是柔弦,都被眼前之人看穿。
古扬足够耐心,可越是这样,越让骆百山不安于内、不敢启齿,像古扬这样的人每天要处理的事情连公事最忙的朝臣也比之不得,他花大量的时间在这里耗,只能说明这件事对他来说至关重要、非知不可。
不难想象,古扬还有一系列的后手,只是让大家都好看点才是眼前这般秉烛以待的场面。
“有些秘密可以烂在心里,有些秘密只要知道了便要生长,直至发挥它的功效。太傅最大的心结,无非有出卖了韩铸之感,然而你永世恪守这个秘密,难道不是对洛王的出卖吗?”
“你休要胡言!”
“我不知三伏,便只能看到韩铸或是三生古坞暗中行动,直至摧毁国本,而我若知三伏方能对症下药加以拦阻,最重要的是,此事成,太傅居首功。”
“那若不成呢?”
“就和太傅一言不发一样的结局,我等都是刀下亡魂。”
就在这时,有人叩门,吓得骆百山立时一凛。
“主司,有急报。”
“讲。”
“火焰袖标已经截获。”
“知道了。”
那“火焰袖标”四字一出,骆百山立时望向门外,可惜那人只做汇报并未现身。骆百山思虑翻飞,即便这是古扬故意设计,他也无法再像从前一样思考。
这火焰袖标意味颇多,也彻底扭转了骆百山的心思,他知道“三伏”之全貌对古扬或许早已不是秘密,古扬想知道的无非是其间的串联,秘密也不像从前那般不可言说。
“韩铸口中的三伏称为‘一山一谷一燎原’。山,即鹿角千山,五堂一殿的人遍布天下,此为洛王控制朝臣之利器;谷,即花神谷,看似不染世事,实乃洛王深耕之地,此谷为大局之器、江山暗佐,非是生死存亡之际断然不会有所行动。”
“洛国有四位封府将军,瑜将军太史瑜主外守土开疆、骧将军雷布骧主内护佑王都、齐将军连思齐统战地方,但第四位封府将军从来不示于众,甚至许多朝臣都不知道洛国还有这样一位封府将军。你得到火焰袖标定然已知这‘一燎原’的含义,他就是‘燎将军’董中燎。”
“此三伏都在暗处,天下平顺三伏偃息,天下有变三伏起势。”骆百山缓缓站起,他知道接下来说出的话永生都不愿再想起,他恨不得说出一字便能忘掉一字。
“如果我是韩铸,这四位将军乃是成事的关键,有了军队才是成就一切的根本。太史瑜连年在外,中枢有变来不及应对,连思齐需时常配合太史瑜,有人称他‘瑕将军’也是有原因的。禁军日日都在眼皮底下,最是容易温吞以变,安插人手并非难事,假以时日必然茁壮可观。”
“所以,最难的必定是董中燎,只要盟定董中燎,在太史瑜征战之时,禁军内部大乱,董中燎举旗王都,此为必由之路。最重要的是,董中燎乃是洛王防患之举,一旦他倒戈,对王本的打击将是致命的。”
古扬面色不变,不疾不徐道:“古某难以想象,天下何物能让董中燎背叛,所以有关花神谷,太傅不妨再细说一些。”
骆百山面庞一搐,不是在探求什么,而是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佐证,如是看来牧青主他二人当真有些相似,想来光是了解牧青主是不够的,只有成为牧青主才能看见崭新的东西。
“这天下最能蛊惑人心的,乃是大义。”骆百山沉声道:“如果董中燎是大义之后,洛王才是窃国者,一切都不一样了。所以,花神谷之伏尤为关键,它藏着古老而神秘的东西,那一定是岁初时代的遗留,不止洛国,那是要把整个大雍都翻过来!”
“刚刚太傅还说那是国之暗佐,缘何转瞬间又成了破局利器?”
骆百山苦笑道:“就像史书一样,同样的话关键在于谁说。举个简单的例子,你有一个深藏许久的阵法,准备在关键时刻围杀敌人,但却不知何时被人做了手脚,当你启动它时却发现围住的是自己。”
“所以此局最大的难点便出现了,如何神鬼不觉让花神谷不仅不再是洛王的臂助,反而为他掣肘。”
古扬微微一笑,笑得骆百山一阵寒栗,他并不知道古扬内心的架构终于说服了自己,没错,他需要的正是骆百山的佐证。
因为这件事实在太大,大到改天换地,它有太多的地方让古扬难以安心,他必须准确无误一矢中的。这不是街巷缠斗,输赢不止是性命,一旦输意味着前功尽弃。
比起死去,古扬更怕积累倾塌。
来大雍足足十五年,古扬已经三十三岁,即便一切都按照心中所思般顺利,他也无法判断何时能够踏临栖霞岛。
人生有好几个十五年,但古扬不同,如果这十五年尽失,可能一切都要终结,这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十五年,他不会再有下一个这样的十五年。
成败在此一举。
听过骆百山的构画,那张脑中的图卷清晰开来,准确地说,是三生古坞一系列的酝酿彻底浮出水面。
三生古坞没能解答的只剩下一件事,便是西尧家族的那件绝器,此器一旦出世意味着四器聚齐,届时花神谷便将成为天下最热闹的地方。
之于四器聚合的终极奥秘,古扬倒是不担心,他相信夜子清会从顾九州那里得到悚人听闻而又情理之中的答案。
鲁奇吉将西尧天晨带到西土,目的只能是西尧家族的绝器,韩铸当年便有“一山一谷一燎原”的论断,血信子绝非只他一人,他们对禁军的耕耘恐要超出所有人的预料。而三生古坞最大的底气正是董中燎,他们敢在此时出手,说明万事俱备。
想到这里,那个最关键的人物便不用怀疑了——
西尧天晨。
……
第112章 游龙衣钵
古扬整夜无眠,事情走到这一步对他来说算是惊喜。
往事不堪回首,往往是因为不愿拾起曾经的错漏,就像三生古坞,那日看似平淡的雨天朝堂,将给他们留下永生难忘的痛。
古扬手握西尧天晨和鲁奇吉,即便鲁奇吉可以被放弃,但西尧天晨无人能够代替。《星辰游记》还来得及破解吗?如果来得及也只有一个办法了吧。
三日后,三生古坞已是彻底坐不住了,可谓事事昂扬惟此息落。师家兄弟俨然已经镇不住场,这一次,三生古坞来了颇为重量级的人物。
他叫,南宫泰。
古四族,东西南北定方圆,终于,南宫家族露面了。
古扬已大致熟悉三生古坞的架构,人秀坞由六园组成,师定图、明夕堂等人都是六园之主,只是园与园有所分别使得六园之首的师定图成为人秀坞掌尊。
再向上则是地坤坞,此地由师明林风四家“家主级”的人物统摄,师镇玺便是其中之一,但无论人秀还是地坤,都与三生古坞的中枢相去甚远。
天穹坞,是如同北冥殿、西煞宫一样的存在,他们是真正的话事者,也是统领一切最深刻的存在。这里,便是古四族最隐秘的一族——南宫家族——的栖息地。
打心底里,古扬非常想见这个南宫泰,不过在此之前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要见一个非见不可的人。
蓬头垢面、腥烈口唇,一身黑衣如炭似衾,他的嘴角始终挂着瘆人的怪笑,仿佛从地狱闯过一遭,见到人间尽处都是滑稽。
没有人能想到,连雷氏之人都不敢想,有一天——
那个叫雷宇的人,会再度回到碧洛城。
当年他的恶,洛水冲刷几个春秋都洗之不去,世上所有的纨绔与他相比都像小孩子过家家。即便他被发配,碧洛城千家万户都以为那是伎俩,过了一年虽然安逸但仍不敢放松警惕,足见这个人把碧洛城祸害到何等程度。
在等待的间隙,雷宇便足足喝下三壶酒,本是极烈的一品仙醐在他口中好像水一般,他喝下一壶便打个嗝,仿佛一个嗝便能吐尽所有酒气。
“我知道你。”雷宇盯着古扬,“我看过你与游龙前辈的传书,是个不得了的人物。不过听说你滴酒不沾,我便怀疑,一个不喝酒的人能做成什么事?”
“喝酒便能成事,以你的酒量,纨绔子弟怎能轮得到你,你该是帝王之相。”
雷宇大笑出来,“你还是不懂纨绔,所谓纨绔其实就是有人撑腰做别人不敢做的事,帝王种种那是撑腰人的事,那才是他们的纨绔。”
“如此说来你这纨绔也没什么意思,无非给人一种拿着鸡毛当令箭的感觉。”
“你传书于我,就是来探讨纨绔的?”
“没错,忽然觉得你该恢复当年之勇。”
雷宇一愣,心中开始骂娘,老子一生何其雄烈的轨迹被你一句“忽然”?老子拳打五巷、脚踹十街还需你来说三道四?雷宇想说你是谁啊,那个本以为超凡脱俗的人,不会是个老学究吧?
古扬忽道:“其实你我差不多。”
雷宇微微凝目,虽是第一次见面,但这眼前人并非素昧平生。江湖是个放大的镜子,有些人也许永生不会谋面,不会“相视”但有可能“相惜”,若非古扬从前事迹,天地之轿恐也抬不动他雷宇。
归根到底,他想看一些东西,哪怕是些荒唐的东西。
“曾经我喝多的时候,没有什么东西是顺眼的,平整的街道我觉得像在攀山,人家好好的牌匾我却觉得晃了我的眼,有些人家好不容易摆个摊求个谋生,我却觉得他是在炫耀。于是乎,借着点权势把这些通通打倒,醒来之后随便找个借口便平息下去。”
古扬的话没什么起伏,就像唠家常一般,可就是这样的话,才入得了雷宇的耳。他们都不需要什么高屋建瓴,那些听得太多了,惟有平缓、惟有曾经的细细密密最是让人一动。
雷宇凝然而视,有些编撰笼统万千,有些谎言风轻云淡,自己不曾经历永难打动别人,就像这席没有任何辞藻修饰的话却恰恰难得。
他看了一眼古扬,笑道:“这世上找我的人无外乎想要两样东西,悬棺或者我的命,你要什么?”
“你不肯出悬棺,这二者似乎没有分别。”
雷宇斜起眼睛,眼皮上的疤痕竖了起来,嘴上挂着未干的酒,邪异让人不敢直视。古扬目定那疤痕的时候,忽然笑了出来,哈哈哈哈,雷宇随即畅笑出来。
古扬起身探出一个紫匣,琉璃玉瓶映入雷宇眼帘,斜了许久的眼缓缓平了下来。雷宇心知此酒定比一品仙醐好出几百里,但古扬这般小心翼翼的情态让他颇是好奇,“何酒?”
“这是第一壶狂酹周天。”
雷宇目露罕见的惊异,片刻后缓缓舔着烈烈厚唇,那节奏仿佛心绪,透着几分不可排解。
雷宇不愿承认,但茶馆肝肠、幽窟肺腑,在东方游龙出现后,他已不再是从前的雷宇。
东方游龙逝去后,雷宇在巨蝠窟待了一月,他不知是在守护还是在拾掇自己,直至水上绿鸟无处可落。后来他去了一粟茶馆,找到了东方游龙留给他的东西,旋即开始了漫长的挣扎。
因为他发现自己有了回忆,有回忆便意味着有感怀,感怀得久了,人就会变得柔软,这对寒到骨子、硬如牛角的雷宇来说是极其可怕的事情。
最难的是他挥不去东方游龙的影子,他生前巍峨,死后依然庞伟。托着那留给自己沉甸甸的东西,雷宇有一种“承续衣钵”的感觉。
最初想到承续衣钵四字,雷宇苦笑半宿,他雷宇何德何能此生能与东方游龙产生交集,还想承游龙的衣钵?
可后来再想,我雷宇无德无能,我曾浑蛋到人人想挫骨扬灰,可天地间只有我一个雷宇啊!
只是,那些东西越来越重了。最起码,不能让游龙蒙污。
他生前洒脱自如,彰着绝世的魅力。
死后也要碧水清潭、永不可亵。
……
第113章 当我运气无敌
“给我这壶酒,帮你去做事?”
雷宇不看狂酹周天,而是眉头微皱看着古扬。
古扬摇头道:“此酒乃游龙前辈之牵念,岂能落注成筹。我有幸与游龙前辈相处良久,更与东方家族牵连颇深,所以斗胆期望,你我二人可否一起做些什么?”
雷宇暗松一口气,“东方家族的事我自不会袖手,但你权柄在握,若以东方家族为刀便另当别论了。”
“不管我有什么目的,我与东方家族四代相交,彼此亦是相靠,不然这第一壶狂酹周天绝然到不了我的手中。”
雷宇不怀疑古扬与东方游龙的关系,游龙识人也断不会偏差,他更是知道,青云帝樽能最终顺利归于东方家族与古扬有莫大的关系,他若想逆恐是无人能转。
沉凝一阵,雷宇开了口:“你想做什么?”
“眼下最当紧的,需要你配出一道解药。”
“以解血心?”
“没错,我的猜测是天琅血心与冷风血心的搭配所导致。”
雷宇微微凝目,“天琅为亢、冷风求速,二者相搭最易让人疯魔,想来那病人是个疯子?”
古扬连连点头,“问题的关键是此二种血心的量,而且以那人的分量,会不会有第三种难查的血心混入其中也未可知。”
雷宇道:“猜测这些纯属浪费工夫,带我去见病人再行探讨不迟。”
古扬沉道:“难就难在这里,你无法见到病人。”
雷宇顿时怔住,“这又是为何?”
“他身在清角园,清角园是什么地方你应大致清楚,那是真正在洛王眼皮子底下,我也不能经常前往,你想见到病人根本无法安排。”
雷宇徐徐放下酒盏,乍听来两种血心交混,破解并非难事,但如果见不到病人,难度便扶摇直上。
古扬道:“我的想法是配备大量的无意血心,根据服后的情态逐渐贴近最终的配方。”
雷宇倏然抬目,透着些许震惊,古扬与他想到了一处,他惊的是这个人竟然知道“无意血心”。
无意血心不在十二血心之列,因为十二血心功效怖人,在研究的过程中承受不起它的代价,于是便以十二血心为基,创造出一种“有象而无实”的短暂效果。也就是说,无意血心是无害的,可以根据短暂的表象来推断接下来的剂量,不断接近最终的解法。
这下,雷宇毫不怀疑巨蝠窟解药的最终成形,那是古扬与游龙前辈的合力产物,眼前之人有着强大的血心造诣。
“无意血心需要聚合十二血心,我现在手上的都是游龙前辈留下的,想要不断接近最终的答案,这些远远不够。”
“所需的血心我来想办法,假设血心充足,你需要多久能够治好病人?”
雷宇愣住一瞬,“这种事情岂能说得准?即便无意血心充足,病人的反应仍需不断揣摩,况且一旦如你之言有第三血心介入,将引向何等复杂的程度你岂会不知?”
古扬目定雷宇,“但我还是需要一个时间。”
雷宇看了古扬一眼,却见那眉间满是炽烈,喝了一口酒颇是无奈地道:“这需要运气,变数实是太多,我如何允你时间。”
“运气算我的,你就当我运气无敌,你看要多久?”
雷宇险些笑出声来,忽然发觉这个人有些意趣,他已经许久没有像现在这样,不是苦笑、冷笑而是真的想笑一笑,“即是说,哪怕全无改观,也是你运气不好咯?”
“那是当然!”
“如果一切顺利,一个月。”
雷宇言毕悠悠然饮了一口酒,随后双臂抱在胸前,在等待着古扬的赞许或是震惊。谁知这眼前人手指磨搓,一个月,如此悍烈的话语仿佛到他耳中变成了清汤寡水。
半晌,古扬方才抬头,一句话差点让雷宇喷血。
“不行,一月太久,至多半月!”
雷宇挠了挠头,调侃道:“他是金库银库的钥匙吗?让你连半月时间都不能等?”
岂料古扬煞有介事说道:“非金库银库可比,时不我待,形势逼我,我也只能难为你了。”
“你还真不把我当外人啊!”雷宇竖目。
“如果半月不行实在不行,那二十天如何?”古扬忙道。
雷宇咧了咧嘴,真想开了那狂酹周天猛灌一口,“伙计,这不是作坊织布,日夜不息就能多织几匹,这是……”
不等说完,古扬猛然抬手,“要是织布铸铁的事,我何必大老远把你请来。”
“倒也在理!”雷宇说完立时捏住眉心,前半句捧抬、后半句挖坑,不得不说真不想与这家伙打交道。
“行行行!算你狠!不过半个月还是二十天到底有何分别,可能透露几分?”
“你真的要听?”
雷宇一咂嘴,“这不废话吗,不然我好奇个鬼!”
“如果是半月之期,那便我为先手、占据优势,如果要拖到二十天,我只能依势而为、胜算骤减。”
古扬觉得自己答得毫无错漏,此间关键已然道明,岂料雷宇砰得把杯盏定在桌上,“我问你神功妙法,你跟我玩棉花拳?”
古扬笑了笑,“非是不愿相告,此间就像你与那位病人,好歹可以借由我观,让你有迹可循。而这未来十数天之事,却无穿针引线之人,想来你也不愿听臆测之辞。”
雷宇有一种被噎住了的感觉,“啧啧!真是字字珠玑、妙喻连连,你这嘴配过方子吧!”
古扬忙起身,“我这方子不要紧,关键要看你的方子,血心我会筹备,不会有所耽误。你便在这屋子里,尽量少出去走动。”
古扬这样的待客之道并未引来雷宇调侃,雷宇是个危机意识非常强的人,这处凤箫园只是看上去的平静罢了,它更像漩涡的中心,走进这里的、从这里传出去的,都像渊底飞出的叶子,有的带着黑沼的泥,有的带着走兽的血。
但总的来说,这样的古扬并没有让他失望,反而有些惊喜,不仅有相似的际遇,还有同样深埋的冷厉。
……
第114章 你们听我的
南宫泰是个颇为富态的人,厚而发亮的嘴唇、盈而油腻的面庞,左耳悬着一个眼珠大小的耳环,不蓄长发,只有寸余长,每一根都颇为刚硬。
单从这副扮相来看,南宫泰是个很难捉摸的人。他兼具“柔”与“刚”,而且两相生长、不遮不避,这使得每一个见到他的人都分外觉得不协调,一个面庞润泽、神态雍容的人,配上一头亮发、一根金簪方才合适,怎会像个舒展的刺猬一般?
正厅里,南宫泰四平八稳坐在那里,不喝茶也不四望,他已等了古扬一个多时辰,但神态始终凝定,不急不催。
一直到了黄昏时分,古扬才走了进来,南宫泰微微抬目,目光正好落在古扬眉宇之间,四空静籁。古扬本要走到近前,但目光一触让他莫名定了下来。
古扬内心翻动,能见到南宫家族的人是件不容易的事,古四族在暗中早已改天换地,现在的南宫家族就像曾经最鼎盛时候的北冥家族,不论南宫泰在南宫家族是何地位,都比见到北冥十二鹰更让人震动。
南宫泰瞧着古扬,那种眼神很是让人玩味,时而有些惊异,这个让三生古坞翻江倒海的人不似自己想象的样子,时而有些威重,这个人连地坤坞都无法摆平,究竟是何等的底气让他与三生古坞真刀明枪。
那夹杂的几个瞬间,又透着几分蔑然,仿佛一滩泥淖要阻挡燎原野火,是不自量力还是视死如归?
初次见面捕捉对方的情绪,从而揣摩对方的心思,这是占据上风最常用的方法,古扬精于此道。但这片刻的工夫,古扬经历了多重情绪,虚虚实实、明明暗暗,这就是南宫泰,捉摸不透他的外表,更无法读懂他的心思。
落座刹那,南宫泰率先开口,“如若觉得从前之人分量不够,难以兑现你之所期,那么现在可以说了。”
古扬道:“若是只为偷米换钱,想来也无需南宫大人出面,我要的东西不可量。”
古扬初言便冷,南宫泰双目微垂,“有些事情你无法阻止,这是滚滚车轮的前进,螳臂不可当。你能造出如此局面,绝非苦钻牛角之人,识趣一些,古坞许你所要的一切。”
古扬笑道:“看来大人未知我意,况且是螳臂还是扼喉,大人何必掩藏?”
南宫泰气息忽一重,“即便你要的不可量,总能说成话吧?”
“我知你们要的是什么,我要的是你们听我的。”
沉稳如南宫泰闻言也差点大笑出来,这当真比世上最滑稽的事情还要可笑,南宫泰恨不得给古扬一面镜子,让他好好照照自己。
你,形单影只,靠着这么一处四处漏风的园子。
我,拥有直袭王都的实力,棋子遍布天下,无不是一界翘楚。这是历经千年的储备,这是十几代人的奋斗理想,这是刀已磨亮、风正强劲的绝佳当口。
你,让所有人听你的?
古扬炯目,最起码这一刻,他端透了南宫泰,看到了一种可怕的勃发,那是不可触的逆鳞。桌下的手指划动起来,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慢,因为这一刻太过重要。
“鲁奇吉要做的事,我也可以做,我是不会把他放出来的。”
南宫泰双目骤闪,古扬此言无疑是把话说死了,也碰到了三生古坞的底线,真正来到了“如果鲁奇吉无法出狱”的那套备案。
如果鲁奇吉无法出狱,那么与古扬的任何博弈都没有了意义,连人带园,无有升天。
“既然如此……”
“一山一谷一燎原,眼下山在我手、谷事存疑,只靠一燎原,你敢赌吗?”古扬目定南宫泰。
南宫泰冷笑,“尔尔臆测,却当宝鉴,你太高看自己了。”
古扬寒声道:“没有西尧天晨,你们如何聚齐四绝器?没有四绝器,你们怎样获得《四王典》?没有《四王典》,拿什么正义天下?董中燎袭王都,不是叛臣贼子是什么?”
话到这里,南宫泰终于变色了,因为这席话太深入了,击到了三生古坞的命门。这个人居然知道《四王典》、知道董中燎、知道整个行动的框架,可怕得有些过分了。
好似一个风箱,不拉不拽怎会有风声的走漏?这些事连天穹坞知道的人都不多,这眼前人是有通天之眼吗!
霍然间,就在二人紧邻的厅壁,拉开一个暗橱,那里置着一套官服——
洛国六合司主的官服。
“这套官服,古某从来没有穿过,但若为了洛国基业,不妨今夜入宫。”
寒了寒了,南宫泰的脸没有了光只剩下油,三生古坞自然知道古扬的朝职,但最早的三生侍谍报、后来韩铸的传书乃至鲁奇吉下狱后的平静,让三生古坞逐渐确定古扬与牧青主的貌合神离,这个人绝对另有所图。
但南宫泰永远不会想到,此时那套官服生出无穷的重量,因为古扬可以不像三生古坞这般孤注一掷。
望着南宫泰有些错乱的神情,古扬道:“看来三生古坞的准备还不够充分,这种事最好一击即中,别拿千万人的性命来后悔。”
“所以要听你指示?”
“顺心遂意。”
南宫泰缓缓抬头,目视正厅之外,风袭着草木,木木自危。
“最大的祸事,可能就是太把自己当回事。”南宫泰喃喃而语,那单只的耳环隐有奇响。
“夜来了!”
南宫泰沉喝一声,凤箫园外金铁交击,但只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杀伐息止,风袭着草木,木木自危。
南宫泰缓缓站起,眼中写满了不可思议。
“不如坐下来再谈谈,你我当有说下去的必要。”
“你应该奢望,过一阵子你还存在!”
古扬微微摇头,“这和我刚刚认识的大人不太一样,像你这样的人物可不该有太大起伏,不然容易让人探到虚实。”
南宫泰双目如刀,他这才算是明白,为何师家兄弟乃至古坞一波又一波的人都搞不定这个人了。
这玲珑之地竟固若金汤,南宫泰不敢想象,此时护佑凤箫园的该是何等骇然的阵容。
……
第115章 被抹去的历史
罗兰谷。
顾九州引着夜子清走进了罗兰谷深处的一座石室,此地供奉着四座神龛,其内是四件器物的轮廓。
夜子清缓缓看过,其中一物便是青云帝樽,四件绝器的“神位”落于这一座石室不可能只是留给后人的祭拜之所,况且他们为何是空空如也有待填充的样子?
“守棺人不可逾甲子,这是上一代守棺人的训诫,我便在那几年开始有意寻找下一代守棺人。当时最先见过的是洛国当时的太傅骆百山,那时正值他收拢鹿角千山,就像现在的古扬。但骆百山朝堂智思有余、江湖经历过浅,他也没有守棺的时机。在我第二次见他,他带来了雷宇。”
话到这里,顾九州神色有些沉暗,“雷宇此人将悬棺之事说得头头是道,但他和骆百山一样都是有极大野心的人,他的心念极不纯粹,所以我只把悬棺交于他,这处石室从未向他敞开。”
夜子清微微点头,“此间石室意味着什么?”
顾九州道:“青云帝樽之所以能现世,是东方游龙的无上造诣,举世唯有他能通过悬棺便找到绝器,但对其他人来说绝对难以做到,雷宇想挖掘其他的绝器,没有这间石室他不可能完成。但最重要的是,四绝器的终极奥秘能在这里找到答案。”
说话间,顾九州移步而前,见他扣动了一个机关,四座神龛缓缓转动直至背而视之。
夜子清看到,每一座神龛的背面都雕刻着大量的铭文,“顾老,这是什么?”
“这就是《四王典》,不过都只是个开头,真正的《四王典》会惊变天下,那是很多人努力的方向。”
“一部典籍,竟有如此威能?”
顾九州凝重道:“不知夜姑娘有没有发现,大雍的历史耐人寻味,在此之前的时代被称为岁初时代,大雍历代帝王将其形容为荒蛮蒙昧的时代,但大雍千年前便是繁盛,牧氏兵戈无双,但岂有一夕改变文明的能耐?”
夜子清并非没有想过这件事,只是没有深思的契机,“那只能说,有人刻意抹去了那段历史。”
顾九州点头道:“其实岁初时代,这片疆域就是强大的王国,只不过是四国并立,分别是东方、西尧、南宫、北冥。”
“啊?”夜子清惊出声来,古四族原来是“古四王?”这太悚人了,看看商贾做派的东方家族、永夜而生的西尧家族、王之鹰犬的北冥家族,如何让人把他们与王之霸业联系起来?
“那这天下为何到了牧氏手中?”
“牧氏?”顾九州似是嘲笑,“连牧这个姓氏都是四族所创,最初的职能是为四王广猎天下珍奇,打破地域的界限聚合天下珍奇宝物。但岁初年代的后期四族争杀变炽,牧氏势力渐成,大雍所谓的高皇帝牧疆与北冥家族媾和,史书所载的定六合、扫宇内,真相是窃四国罢了。”
“后期的北冥家族已有了鹰犬的样子,东方、西尧、南宫三族被种十二血心,几乎遭到灭族。三族知道,牧疆一定会抹杀掉他们的印记,焚尽典籍、杀遍学士,成就天选之子的光辉形象。”
“可是四族一直传承至今,他们焉能不知这段历史?”
“知道又有什么用?”顾九州问得夜子清一愕,“他们连血心都斗不过,拿什么再与大雍抗衡?况且千年流转,日渐平庸,这些事恐是想都不敢想了吧!”
夜子清疑道:“夺了四族的天下却让四族延续子嗣?这恐怕不是帝王之道吧?”
“因为绝器。”顾九州道,“牧疆改变了四族的身份,有的专心卖酒、有的来做刽子手,一边寻找着绝器的下落。为此他还做了更多准备,诸如青云帝樽为牧疆一统江山的第一樽酒之类的言辞,都是历史的骗术罢了。牧疆让史家把它们塑造成横扫宇内的助力,当有一日绝器现世,反而成了昌隆大雍的征兆。”
夜子清微微凝眉,帝王心术深沉可怕,总能在历史的长河中看事情,更何况那就是自己开的源流,“是因为绝器可以找到四王典?”
“四王典纵贯岁初历史,内容极为浩瀚,足以还原岁初的全貌,此物是对牧氏江山最大的威胁,当今六国乃是所窃之国,天下事将有新的名义。可惜现今四族之羸弱,就算得到四王典,也不过是空空感怀罢了,甚至他们根本不敢去寻。”
夜子清欲言又止。
顾九州叹了一声,“其实四王典就在那里,日日夜夜等待着值得拥有他的人我想烟云山脉最深的秘密也藏在其中,但谁去拾起,谁敢拾起?”
夜子清终于厘清了此间关联,悬棺只能破解通向绝器的解药,只是药方而已,它无法用来寻找绝器。
绝器已被塑造为世人眼中的神圣存在,寻绝器的人很多,为了四王典的人很少,所以那寻求绝器聚合的人无疑就是大雍的“乱臣贼子”。
那么这件石室的陈列排布,乃至铭文现身的方式,应该就是一个缩小的四王典现场吧。
“不瞒顾老,此行并不是去什么羿门,古扬要知道就是您刚刚之言,我想他自有他的计划。”
顾九州怔了一怔,不去羿门并不是什么惊讶的事,他惊的是有藤才能有瓜,古扬心有猜料才能有此一举。
从前轻盈于山川时,他看不透古扬,现今深沉内敛后,依旧看之不透。但他知道,古扬在向四王典前进,要做所有人都不敢做的事。
顾九州觉得自己赌对了,他看到了一个站在大雍对立面的人,只是不知一旦知道三生古坞就是南宫家族,顾九州又该做何感想?
再次看向四座神龛,顾九州只觉得他们活泛了起来,那空荡之处终将盈满、神器终会归位!
是夜,烈火吞噬了石室,石头都被烧红。
谷顶的顾九州目露前所未有的坚定,若成,这间石室再无意义,若不成,自己便随它而去。
“四器齐,花神谷,开王典!”
……
第116章 西陵少主
子夜的凤箫园,每一间屋子都亮着光,密集的烛灯把屋内映着煌煌,让树影更显斑驳。
南宫泰气场已失,双手按在膝盖上,硕大的耳环也失了神采。
“大人考虑得怎么样了?是今夜便做决定还是过些时日换个人来?”
南宫泰此来是以“终极话事人”的姿态出现,古扬此语不免让他有些尴尬,答与不答都暴露了一些事情。
南宫泰如坐针毡,半生未遇的难耐今天仔仔细细品尝了一番。当然面子已不重要,如何解局才是锥心之事。
他可以做一些决定,但不能做全部的决定,古扬现在需要的决定是一个点头,点头之后便要露出整个三生古坞。
更让南宫泰讶异的是,古扬不知收罗了多少江湖高手为他看护这座园子,反倒让他有一种身陷囹圄之感。
“你说鲁奇吉要做的事,你也能做到?”
“不但能做,还能做得更好。”
“愿闻其详。”
古扬笑了笑,“我为你们打开四王典,你们要的大义之风会刮遍整个西土,鲁奇吉太慢了,他根本见不到西尧天晨。”
南宫泰的嘴角猛然一搐,古扬的话字字刺耳但又深得本心,三生古坞蓄力待时如此之久,不正是要古扬所说的东西吗?
“有件事还要提醒你们,青云帝樽为我与游龙前辈合力所得,不要以为它唾手可得,没有我的加入,四族绝器比你们想象中遥远得多。”
南宫泰目定古扬,已然觉得初见时的洞察有些滑稽了,这个单薄的人像苇荡里的蛇、崖顶上的鹰,是不着痕迹但通纳万千的幕后深眸。
江湖、朝堂、绝器、血心,他有一种世人无法揣摩的网,他像一个鸽笼,吸纳偌大山河所有暗面的鸽笼。此时想来,早已过了剪除羽翼的时机,现在的他,根本让人看不到羽翼。
即便是在高高在上的天穹坞,南宫泰也有一席之地,瞻前、顾后乃是最基本的素养,与古扬咫尺相对的他忽然生出些许悠远的思绪,他探得到渊底之鱼、够得着青霄之翼,却端不出古扬的格局。
良久之后,南宫泰终于开口,“你既如此筹谋,说你的条件吧。”
古扬微微摇头,“古某无有条件,就是你们按我说的做。”
南宫泰暗暗咧嘴,犹豫半晌才坚定了口气,“那……古坞需要做什么?”
“第一,给我血信子的名单,第二,把千羽大乌木和九转金乌送到凤箫园。”
南宫泰的内心“咯噔”一声,对古扬这等地痞般的行径憎之入骨,这叫“无有条件”?
同时深眉浮现,南宫泰冷道:“此二事皆非我可做主。”
古扬笑道:“非是让你做主,你且回去道明此间,成则应之,不成便举势攻来,莫把事情想得复杂。记得禀报一声,我将在十日内得到虎掌南星,是分是合麻烦痛快一些。”
话到这里,南宫泰当真是坐不住了,见他缓缓起身,脑中似有无穷思绪缠裹,竟是不言告辞神情无主缓步走出。
可没等他走出厅门,耳畔传来慑人的声音——
“当年三生酒馆有一佳酿,名为西陵少主。”
当听到“西陵少主”四字,南宫泰的脚步猛然凝定,不由回身望向古扬,双目细微如刀,如果说之前的古扬是深不可测,那么此前当是惊怖骇人了。
此时提起西陵少主,比任何时候都让人震动,直让南宫泰觉得,此人未得古坞之要义、已窥古坞之内里,他的触角绝不是古坞当下的评判。
一直以来,三生古坞穷究古扬背后的力量,不曾想,在这过程中古坞的暴露反而更多,这让人失落。
“你还想做什么?”
“我想见见这位少主。”
南宫泰冷笑道:“你或许会见到他,但前提是古坞愿意与你合作。”
古扬道:“三日后,凤箫园,我要见到这位西陵少主。”
南宫泰内心一紧,但他无法反驳,这是古扬给他的最强暗示,已然是认定古坞“无路可走”。
走出凤箫园,望着暗夜繁星,南宫泰长出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只出了一半他又忽然刹住,回头来想,这一夜竟有些昏昏噩噩,不知何时没了气场,不知何时顺流而下。
看了看这座凤箫园,比三生园大也比三生园深,他再也不想走进这里,可片刻之后,他又想深入这个捭阖之地。
……
暗香阁,是黛氏姐妹的居处。
此地风景甚好,外阁无门,可望山水星夜,这里亦是整个凤箫园草木最为浓郁之地,莺声雀语吱吱不倦,挡住俗事喧嚣。
古扬在外阁候了少半个时辰,姐妹方才徐徐而出,黛烟笠的神情颇是怨愤,坐在那里一副想撒气又不知对谁撒的样子。
“古老大!有事你和我父亲说,把姐姐我俩困在这里是何道理!”
“烟笠姑娘错意了。”
“虚伪!”
“烟笠!”
“哼!姐姐,你看他把这弄得跟笼子一样,我来碧洛城这么久连个作坊都不能去!古老大,你非要这么看着我们姐妹吗!要不要派个人走进这暗香阁啊!”
“古某并未锁死此处,实是侠客……”
“你居然还要辩解?你就是不放心我们姐妹,居心叵测!”
“烟笠!”黛雨蓑看着妹妹,心中满是狐疑,要发这等牢骚不应在一月之前吗?
可不等她再问,黛烟笠忽然盈目急眨,惊喜一般看着古扬,“你、你刚说什么?侠客?是侠客吗?他回来了?”
“今夜便归。”
黛烟笠忽得站了起来,看向古扬又是满目愤慨,“你把他弄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一个招呼都不打!”
古扬刚欲开口,忽见黛烟笠双目细眯探手指着古扬,“你敢骗我就死定了!”随即她对黛雨蓑做了个鬼脸快步跑回了香阁。
从前只是疑窦,现今终于明澈,黛雨蓑凝目看着古扬,“这也是你的计划?”
古扬一愕,“在你看来,是否古某多吃一粒米都满怀用意?”
黛雨蓑抿了抿嘴,“不至如此,只是我这妹妹认定的事,千牛万马也拉不动她,我有些害怕。”
古扬望向窗外,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看透人心不是左右人心。黛雨蓑看着古扬,或许真的把此人看得无所不能,他的每一步都是陷阱与阵法,方才把这儿女世故也要加诸其身吧。
“许久未至,说你的来意吧。”
……
第117章 南宫九黎
古扬从袖中掏出一道卷轴,缓缓放在桌上。
黛雨蓑满目狐疑将其舒开,其上文字颇多,细读来全然不通,莫说下句接上句,只在一句便让人费解,“此为何物?”
“这是当初鹿角千山与分布天下五堂一殿之人的联系暗语。”
“暗语虚实难探,岂会有这般系统的书文记载?古主司可别被人诳了落入他人的圈套。”
古扬微微摇头,“此物出自洛王,断不会有错。”
“眼下羿门虽从于王权,但以洛王智思岂会如此轻易押注羿门?”
“不,他已没有时间去想押注的事情,他只想快些踏出第一步,羿门的胃口有多大那是以后的事情。”
黛雨蓑欲言又止,古扬考量至此,已无争论的必要。
“这些暗语与鹿角千山遗留的卷宗可以对的上,凭借这些,羿门是否可以找到那些人?”
黛雨蓑沉吟一瞬,“羿门的人早已散布出去,但是只有暗语,如何让他们回到鹿角千山还需计议。”
古扬摇了摇头,“他们,无需再回去。”
黛雨蓑猛然微目,“你要做得如此决绝?”
“所谓本尊已殁、枝节何存。对洛王来说,五堂一殿早已故去,他需要的是全新的羿门,不然这份暗语怎么会到我的手上?”
“要将这股势力一网打尽需要很长的摸底过程,不知古主司耐心几何?”
“你需要多久?”
“至少三个月,在未彻底摸清之前,羿门不会动,动必有失,希望古主司……”
但见古扬忽然抬手,“此事不急。”
黛雨蓑眉头微蹙,“古主司不急?”
古扬缓缓站起,“此事非比寻常,容古某多多思量,只愿羿门通力合作,答应黛老先生的事,古某绝然不会食言。”
黛雨蓑忡怔一瞬,古扬口中的“答应之事”她竟是丝毫不知,心念电闪不由发觉自己也只是个“台面人”,古扬与父亲究竟在谋议什么仿佛还轮不到自己知晓。
连日来,可谓好消息不断。
雷宇不愧为游龙传人,关于西尧天晨的病症突破神速,顾九州也回到凤箫园,并与雷宇相商绝器。雷宇有悬棺,顾九州知内里,二人乃是天作之合,一切都在古扬的轨道上稳步前进。
这日,碧洛城来了一个“暴富”之人,此人三十多岁的样子,一身珠玉连缀,形态昂扬颇是不凡。
此人转遍了碧洛城的珠宝行,首饰器物成车装载,更骇的是,此人买下之物当众挥霍,这等纨绔手笔在碧洛城造成前所未有的景象。
他这般招摇了三日,口中尽是不忿之辞。
一个恍惘的黄昏,火云遮住了日光。
此人步入游龙楼,买下了全部的场子。
“小黎,到此为止吧,你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南宫泰在一旁安慰着,万没想到他的这位侄儿一入城便是这副模样,他有些害怕,害怕哪怕一丁点的王室注目。
这“小黎”名叫南宫九黎,也就是“西陵少主”的原型,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异常厚重的人,厚重乃是因为他“无孔不入”的首饰。
南宫九黎恨不得把所有首饰铸成一件铠甲,只须穿上此物便可,不必劳心费神把自己裹得像个金蟾蜍。
“四叔,你说此人手眼通天,这点小事还要入牧青主的眼,未免太嫩了吧。”
南宫泰缓缓点头,心有疑虑却不敢言,说白了南宫九黎就像三生古坞的“太子”,而且他确实有着超然的能力,只是他多年以来一直发挥在古坞,不被外人所知。
如果没有南宫九黎,便没有今时天穹坞的大一统,如果没有南宫九黎,三生古坞和“燎将军”不知还有几千万里的距离,甚至如果没有南宫九黎,古坞的千年计划不知还要耽搁到何时。
南宫九黎从来都不是傀儡,甚至可以说他是三生古坞的帷幄之人,这位西陵少主,有着常人难断的智思,如若没有古坞拖沓冗杂,他早该是扶摇青云之人。
“他能想到见我,便是已知一切,我只想知道他在这碧洛城有多大的本事。”南宫九黎的眼睛像一面镜子,他不是看穿一切,而是可以映射一切。
噔噔……噔噔……
楼梯口忽然传来脚步声。
二人急目而望,那瘦长的布衣人映入眼帘,古扬双手入袖,像个不甚明达的秀才,他缓缓走到二人近前坐下,仿佛要蹭一蹭富人的财气。
对古扬来说,西陵少主的出现意味着全盘皆通,他坐在这里比任何承诺都要来得实在。三生古坞俨然体察到古扬的用意,南宫九黎就是合作的最佳例证。
南宫九黎视着古扬,此间情态非是自己过往所想,眼前之人似乎需要一壶酒,以解万千愁绪,或是需要一袋烟,吐纳心中块垒。他看到一种莫大的沉重,荡去从前的一切轻浮,他要谈大事,最起码是他的大事。
沉吟片刻,古扬忽然举目,南宫泰不由一震,南宫九黎倒是一脸坦然,饶有兴致看着古扬,“说说你的计划吧。”
“全盘偃息,你会得到你想要的。”
“我要什么?”
“半壁西土归你南宫家。”
南宫九黎笑了笑,“但我更关心的是,你要什么?”
“那就是你想太多了,你不会知道答案,你们都是弱势者,既然要依靠我便不要多问我。”
一瞬之间,古扬便感觉到了盈烈的火气,对南宫九黎来说这是莫大的挑衅,更是他从未存在过的地位。
就在他正达盈巅之时,古扬忽然起身,“来了,一切都要来了,你留在这里,仔细去看。”
南宫叔侄同时起身,立时间风声骤起,“古扬,你真的敢?”
“刚刚南宫少主不是想知道古某在碧洛城有多大本事吗?先收起你们的愤怒,留在这里看这场好戏,事情远比你们想象中的丰富多彩。”
古扬看向暗夜的窗扉外,那里有枝叶在舞动、有烛光在摇动。
他那伸在袖子里的手探得更深了,无人看到其内的手指搓动,也无人懂他此时的紧张促烈。
此局,所有的子都已铺开,有早有晚簌簌而落。
这是他十五年的耕耘,这是他来大雍之后最大的一盘。
但愿它不是这眼前的烛影,只有看它的时候才很旺。
……
第118章 西土风起
大雍齐运共十四年,定襄共三十五年,在这四十九年的时间里,东土如烈火烹油,列国征伐的大事记从未断歇,从九国到五国,再到吞并棠国、纳属桓樾,形成现今楔栾对峙的局面。
相比之下,西土则要安静得多,四十九年里只是少了一个沅国,偶有北炎犯境、南屿海患,但从未真正危及大雍山河。然而尽人皆知,西土必有大战,洛潇军备之储足以酿就东土也难以比拟的旷世之战。因为他们从未消耗,在沧海平波之中竞逐军备。
终于,定襄三十五年秋,洛潇打破了长期的对峙。
洛军夜渡沅水,太史瑜遣先锋“虎贲军”十二万,向玉泽城逼近。
当年沅国,南有王都金沧城,北有首富玉泽城,此北只是相对而言,玉泽城仍在沅水以南。而沅水以北尽是山野谷底、小城盘踞,“南富北贫”可见一斑。
玉泽城周边还有五大城,呈半环状将玉泽城围拢,此地之重要,就算不及赤珠城也相去不远。
与此同时,潇军以五十万兵力于沅水西部的长节汀北进五谷。石亭公中军拔营,这位潇国国师亲自挂帅。
《石亭公略》《石亭公策》享誉天下,但一切都在纸上,此前无人见过石亭公出手,这是扬名之战,亦是正名之战。
石亭公坐在一辆八轮大车上,上面铺着大猷最珍贵的貂裘,两面大旗,一面是“石”一面是“潇”,威风凛凛。
五十万兵齐进五谷,背后更有强大的六城援兵,他终于动了,虽然威猛骇人,但他终于动了。
洛军以赤珠城为心,五谷为臂,赤珠城仍由镇南将军坐镇,太史瑜则移帐中军,于五谷之地,与石亭公展开对弈。
……
八月,秋意渐浓。
古扬立在园内的水塘边,这半年他的变化很大,蓄起了胡须。古扬的胡子从上唇连到嘴角,又从嘴角顺延而下,不长但很浓密。
塘内鱼儿疾游,仿佛能感受到古扬的动作,他抓起鱼食一扬手,塘内便疯涌而动。
入夜,风扫青衫添来凉意,古扬的手指在袖子里搓动起来。
局无定势、水无常形,这天下没有机械一般的局,可以丝丝入扣、遵从本心。所以难的不是拟局,而是顺局。
古扬要做的事,牵连古之四族、动荡江湖八方、惊起大国朝堂,每一个“环”都充满了不可控,甚至只是自己意想中的环。所谋之人各自有其目的,将他们完整聚合便需要满足每一方的利益,此间之难不可想象。
眼前这袋鱼食虽大,但喂不饱所有的鱼,也只有那些能感受到动作的鱼才会心满意足吧。
密密麻麻、龙走蛇踞、天朗气清、深霾遍地。
步步虽凶、招招虽险,但还是走到了现在,是天佑他古扬还是古扬算透人心,忽而又显得不那么重要。
古扬一边思考,一边机械地撒起来鱼食,五颜六色的鱼儿把水塘映得鲜艳旖旎,透着难以言表的喜悦。
“主司,一部传来秘柬。”卫央蓦然来到古扬身后。
“讲。”
“沅水战事已起,虎奔军攻玉泽,石亭公尽遣主力齐发五谷,太史将军移帐应对。”
古扬耳朵一动转过身来,“晏平书,人在何处?”
“主司,尚未获知晏平书的踪迹,此人自从到了赤珠城便一直偃息,连太史将军都不曾接近过。”
古扬凝眉道:“告知一部,沅水战事不必再报,给我全力去查晏平书。”
“是!主司,我们又得到了……‘天火’的线索。”卫央吞吞吐吐,一副颇不自信的样子,这段时日他已向古扬四次汇报了“天火”的信息,次次都有差漏但他又不得不报,只因这个人太过重要。
天火虚实难测、替身颇多,他在市井、在江河、在山野,无处不在、无知本尊。
话说卫央也是苦涩,按照规矩不确定的谍报他不会上报,但天火一事,古扬明令上报。
见古扬一脸淡漠,卫央咽了咽道:“这次我们得到了时先生的帮助,真正的天火这条线也是综合了时先生的判断,今时入洛的应就是天火。”
“三生园那边情况如何?”
“天火入洛之前,西尧天晨、东方九万海已入三生园。”
古扬将鱼食全部抛飞,“备车。”
卫央忙道:“主司,近来三生园与我们关系紧张,其防卫颇是森密,一旦进入……”
“不,入宫,你去六合司让龙先生把风逐柬送到骧府。”
“是!”
……
夜华初上,雾里青云,梧桐里。
骆百山与韩铸,曾经王仕子弟的两代标志人物。
雾里青云,好似就是在讲仕途,青云直上、云里雾里。过往每到年节或是思绪愁堵的时候,韩铸都会来这顶层的梧桐里坐一坐。对他而言,这里是一处独特的洞天,总能让他深陷过往,相比迷蒙前路,能沉溺过去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最起码在这里,韩铸所沉溺的东西很纯粹,当年就在此处,骆百山聚王仕、襄寒门,撰兴国之法、引铸世之道。
所以此时的韩铸分外感慨,坐在他面前的骆百山已不复曾经的一切,他的目光从凝定变成了犀利,隐约之间透着一股戾气,需要时刻撑持才能敛住。
这已不是他的那位老师,消匿了风骨、抹去了坦达,变得和很多人一样思绪如刀。
但他韩铸已管不了这些,当他将自己从过往拔出,便是无骨之伞、瘫软示人。
“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仿佛穷途看末路,你我仍是一路人。”
“老师所看到的只有穷途末路吗?不妨看看这头顶愁云,永夜难消、连绵千里,若是由它遮覆下去,无论如何狂奔都是末路窜逃罢了。”
骆百山目定韩铸,他看到了一种难耐的急切,这不是他所熟悉的韩铸。
韩铸其人,内敛含蓄、深沉老练,不难猜到古扬得知“一山一谷一燎原”与骆百山有着莫大的干系,而此时他非但隐去了那些还透出一种如遇救命稻草般的神态。
隐约间,骆百山觉到了韩铸所承之重,那应是纵百死犹不悔的坚定。
韩铸微微站起,“曾几何时,吾辈偕行,不惧疾风、不避劲草。再看今日,一家蒙昧,王辇不趋,他以参天之帷幕遮去朝堂千万语,人心算尽终要误己,老师冷冽不似从前,何必再受那裹挟之苦。”
骆百山淡漠道:“这朝堂变了万千,惟独于你而言不曾有变。”
“老师此言何意?”
“韩大人不是不能动,而是不妄动,你在这朝堂中积累了多少,自己细思恐也要吓一跳吧。”
四目相对,好似曾经无数个瞬间那般的心意相通,不过这是第一次,他们察觉到了对方眼中一闪而逝东西——
交易。
……
第119章 鲁奇吉
深夜,三生酒馆,酒窖。
内有五人,南宫泰孤身立前,身后左右分别是东方九万海与西尧天晨。西尧天晨的背后,则是雷宇。
西尧天晨虽有好转,但变数颇多、他人难控,雷宇作为最初介入之人,西尧天晨的状态只有他能维持。
而在这间酒窖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那个背对四人之人。
此人一袭黑帽衫,厚如大氅、拖地三尺,那帽子更比斗笠还大,直让他的背影像一根宽厚的柱子,看不到脖颈与头颅。
那黑衣背上纹着一大团烈焰,烛光一映缓缓而动,时而如火云逐日,时而又变得分外狰狞,像嗜血的獠牙。
雷宇目定其背,再听此间之人的气息,立时觉得那黑帽人绝然超凡甚至有些恐怖。雷宇见过不少神秘之人,但无有与眼前之人相近,他见过刻意神秘、夸大神秘甚至隐藏神秘,都不是眼前的情态与感觉。
雷宇望着那背脊,透显着一股莫大的撑持,如伞之骨、如庭之柱,向下泱泱万民、向上不可言说。
但奇的是东方九万海的情态,满不在乎甚至有些蔑视。雷宇最是知晓西尧天晨的情绪,此时他的反应也很令人玩味。
这二人都不把眼前黑衣人怎么当回事,直让雷宇有些凌乱,再看这黑衣人不由得慎重起来。
“古事已悉,先王遗志吾辈穷图,东方家主、西尧家主,不知何人何事换来今时踌躇不前?”
南宫泰正欲开口,却听身后的东方九万海蓦然道:“你可是南宫家主?”
“我是何人不劳多问。”
东方九万海哂然一笑,“没有家主之实,何来如此凌驾之言?这等随便揪出一人便要号令的姿态,实是让人难堪。我东方家族小鬼多得是,有什么事不如和他们商量。”
风声骤烈,那背对之人猛然探臂。
东方九万海迎步而上,南宫泰立时抵在二人之间,“东方家主息怒!”
可就在这时,酒窖之外声音轰隆,整齐的步伐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是禁军!”
……
今夜的洛英殿,窗明几净、青阶无痕。
昨日的一次“收网”让五堂一殿永远消失在洛国的历史长河中,取而代之的是羿门的人马。
望着眼前的卷宗与印刻,牧青主面露轻笑。
一旁的牧勋面尽忧色,“父王,这一切您都知道的对不对?”
牧青主笑道:“我知道什么?”
“这不是您想要的刀,执刀者另有其人,父王,这样的刀如何顺手?”
“你坐过来。”
牧勋倏然愣住,那是王位旁边的一把椅子,列于九阶之上,这把椅子只有他父王年少时曾坐过。
牧勋心中紧跳,这紫毯九阶他从未临过,走上去只觉得双腿发软,明明每阶只有尺余高,却有一种攀登的紧迫感。
来到牧青主身边,他也只敢坐在椅子的沿上。
“坐好。”
闻见此言,牧勋才稍稍向后挪了挪。
“勋儿,你可是在外面听到了什么?”
“父王,江湖势力改天换日,换的究竟是谁的人您可有想过?羿门主事的姐妹就在那凤箫园中,整件事情看上去是王城与鹿角千山的接洽,实际上远没有那般复杂,完全是凤箫园在控制着节奏,那对姐妹也听命于凤箫园。”
牧青主微了微目,“黛氏是现今羿门的话事人,而只有东土的人最了解羿门,可是什么人私会了你?”
“父王,是谁见了勋儿这并不重要,关键是如此成刀,何以为我所用?”
“不,这很重要。”牧青主微微前倾,“这关系到凤箫园还能存留多久。”
牧勋眼睛一亮,他知道以当下形势,没人能够撼动凤箫园这艘千帆巨舰。而如若一纸王命下达,便好似接天洪浪,瞬息便能将其瓦解。退一步讲,只要没有父王的放纵,针对凤箫园的明枪暗箭也足以把它射成筛子。
“父王准备对凤箫园下手了?”
“你还没有回答。”
“父王所料不假,昨日勋儿去狱中见了鲁奇吉……”
“我差点忘了,这位崇烟柱石还在狱中清闲,除了羿门他还说了什么?”
牧青主的神色忽然沉敛了下来,牧勋立时觉得事情不对头,他想把事情引向凤箫园,岂料父王心中似有更大的郁结,竟如此轻易便将凤箫园之重晾在一边。
“他、他还提到了绝器,说千羽大乌木是有意遗失西土,当四绝器聚合,天下、天下……”
“说下去。”
“天下人心倒逆,非器可扼、非战可止。”
牧勋敏锐地看到,他此言一出,牧青主手中的水晶猛然凝滞了一瞬,“父王、父王?”
“勋儿,你说鲁奇吉会帮助凤箫园吗?”
“不可能的,鲁奇吉下狱皆是古扬阴谋,杀之还来不及怎会助他?”
牧青主凝道:“鲁奇吉、西尧天晨、千羽大乌木,对于西土,东土似也有一盘大棋。”
话到这里,牧青主忽然站了起来,在背后搓着水晶,从前他亦雾里看花,今时忽有明朗。若把这整件事分成东西土来看,倒是解开了许多想不通的地方。只是一旦想到这里,危机感又增了数倍。
“父王,您怎么会觉得鲁奇吉帮凤箫园?”牧勋满目不解,不知是够不到牧青主的思绪还是古扬从中误乱,父王怎会生出这般匪夷所思的联想?
牧青主却陷入疑惑,事情回到了有些久远的时候,那是鲁奇吉等人在洛英殿与古扬对峙的场面。会不会在那个时候,古扬便已察觉到鲁奇吉等人来西土的真正目的?鲁奇吉之所以下狱,突然变得更加复杂了。
“父王,鲁奇吉与古扬绝对不是一路人,他所谋乃是东土。如若他们有所牵连,古扬怎会那般决意让他下狱?父王三思啊!”
牧青主忽然移目凝定牧勋,“勋儿,东土之谋你丝毫无知,缘何这般指杀古扬,可知孰轻孰重?”
“父王!”
“古扬祸乱朝堂,此为已定之罪,但东土所谋更是萧墙之外,此间你心有几定?”
就在这时,内侍疾步而入。
“王上,骧将军求见。”
“传!”
……
第120章 王可有畏
大殿之中,雷布骧轻甲佩剑、面目沉定。
“王上,东方、西尧、南宫、北冥四族齐至西土,欲藏垢于天威之土、行逆于昌隆之海,四族不可聚首,任何风吹草动必要示于王前。”
牧青主凝着殿中,心知雷布骧还想不到这一步,即便是他牧青主也只是浅辄罢了。不必多想,这定是六合司的举告,只是那位六合司主究竟要做什么?
是反击,还是拆穿,此间意味天差地别。
“可曾查到什么?”
“东方九万海、西尧天晨、南宫泰密议,已被禁军当场拿下,另外……”
“嗯?”
“行骏也在其中,他是治疗西尧天晨之人,对此间之事应知之不少。”
“行骏?”牧青主疑出声来,转瞬又笑了起来,“好个当年王城第一纨绔,现今学起来与古四族打交道了。”
雷布骧忙道:“王上,行骏对我父颇多误解,当年罪有应得,只是臣以为他知其内秘事,应是有些用处,此归王城还望王上留些时日查看。”
牧青主冷道:“明日带来他的笔录,留他多久就看他能说出什么了。”
正在这时,内侍传声而入。
“六合司主古扬求见。”
“传。”
古扬入殿礼毕,正欲开口时,牧青主却道:“古主司诸事暂息,不妨先见一人。”
大殿静寂,针落可闻。
牧青主面若冰霜,他与古扬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每次都给他留下至为深刻的印象。牧青主不会永远相信一个人,但也讨厌永远怀疑一个人,他要看到,眼前这连自己都度之不透的人,究竟有几分心向洛国。
来人本是红衣流云,只是此时红衣变作褐衣,红色发箍正中的水滴红石也染了泥垢。鲁奇吉的肤色更暗了,像烧坏的砖瓦。
很难让人再将他与崇烟第四——“玄断”鲁奇吉联系起来。
鲁奇吉看了一眼古扬,忽然哂笑出来,他抬手抹了抹水滴红石,仿佛要再借助一只眼睛,一起看看眼前之人。
古扬回之以笑,那竟是善意安然的笑,在旁人看来充满了蔑视。
牧青主缓步下阶,“鲁先生此来西土,究竟所为何事?”
“王上不知,难道所有人都不知?”鲁奇吉面露凌然,霍然侧头看向古扬。
“古某不知。”
鲁奇吉冷笑道:“古主司若不知,鲁某何有这半年牢狱?古主司若不知,西土何以静默如斯?”
不等古扬答话,鲁奇吉猛然昂首看向牧青主,“王威滔天、王可有畏?”
“鲁奇吉,是本王在问你!”
“王之所畏,在久远之秘,西尧天晨、千羽大乌木随鲁某一同来到西土,王何须问我此来为何?”
刹那之间,古扬移目鲁奇吉,玄断之名,由此而悉,这狱中之人知更深、懂更切,单是此间观察便超乎天下谋者。
因为自打二人照面,他们没有任何言语甚至情绪上的沟通,鲁奇吉押注至此,可见神般洞察。
牧青主目绽寒刀,“你苦寻西土之秘,俱是为何?”
鲁奇吉发笑,“为久怀枭野的楔国,为后发制人的栾国,为恢复荣光的北冥殿甚至为墙畿轰塌的牧火城,王上真的需要答案吗?”
“放肆!”雷布骧长剑出鞘,踏步而来。
牧青主陡然抻臂止住雷布骧,旋即躬身而下直盯鲁奇吉,“鲁先生,你很坦诚,坦诚得让本王疑窦万千,你可否解释得更直接一些。”
哈哈哈哈!鲁奇吉发出不顾一切般的大笑,“我的王啊,该来的都已来了,这偌大西土承载了何其多的久远,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你看看古四族、看看四绝器,你真的以为这一切还可逆吗?”
“古扬,你灭了我之酒樽,却小觑了天下块垒。鲁某为天下先,但你也是谋者,难道不知先而为卒的道理?你们看吧,仔细看吧,这天下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嘭!雷布骧剑鞘陡震打在鲁奇吉的背上,立时口绽鲜血。
鲁奇吉吞咽一口,把嘴角的血抹在额头的水滴红石上,“北冥殿来了,带着他们对三族的恨意、对西土的恨意,切莫以为战火中的花神谷还能保住什么,你们输了,你们必输!”
牧青主双腮如铁,“鲁奇吉,你当真以为西土无以应对?”
鲁奇吉丝毫不理牧青主,反是看向古扬,“王有此良佐,自是应对自如。”
牧青主凝目古扬,“古主司是何想法?”
古扬看着鲁奇吉,想到进殿之后的瞬间,“王上,想必骧将军已报之细节,眼下古四族都已按捺不住,大行危及王本之事。”
“危及王本之事?古主司难道早已知晓?”
牧青主这一问,可谓突施冷箭,也正应了这位王上的思量。
古扬正欲开口,却被鲁奇吉抢了先,“柴珠、方星祖、晏平书加上我鲁奇吉,被你打倒的崇烟柱石还少吗?古主司,我知你知晓足够多,但你以为那样便可以拯救西土?”
古扬忽然一笑,“鲁先生,东土有人设局,西土自有人破局,不如把你知道的一切都交出来,说不定还能保你一个全尸。”
鲁奇吉大笑道:“古扬,你最知轻重,你且告诉我,你们如何破局?纵然你们破局,如何破得了亘古民事、如何掩得了泱泱民心?”
古扬垂目凝定鲁奇吉,“战火之中的花神谷,可它终归还是花神谷啊,四绝器在我手中,这一点鲁先生切莫怀疑。”
“荒唐!荒唐啊!四绝器在你手?古扬,你真是不自量力啊!”
古扬笑道:“鲁先生下狱有下狱的好处,你真的以为我只为扼制你吗?如你所说先而为卒,有卒之殁方见帅统不是吗?”
古扬冷目上前,“鲁先生说了太多,只是为了掩盖一点罢了,花神谷没人能打得开。假若我大洛开了花神谷,焚了那所谓的四王典,你们的行动对西土还有何意义可言?”
鲁奇吉冷笑,“那你倒是告诉我,你们如何打开花神谷,打开真正的花神谷?”
“或许洛国有洛国的办法。”
牧青主开了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