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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时衣     谋阙txt下载     谋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21章 水滴红石

    晓风残月,不明微光的坚持,但毕竟是月光,若能近些,想必比天地间任何宫殿都要明澈。

    黎明的秋风也煞是恼人,不大却很凉,由内而外的凉,即便有一盆火也只能暖了手掌、热了眼眸,一次次发烫后才有内心点滴温存。

    掌刑司大牢。

    内侍托着一个圆盘,上面置着紫色的酒壶和酒樽,古扬立在鲁奇吉面前。

    “下去吧。”古扬看了一眼内侍,但那人双目圆溜溜直转,迟疑许久才把圆盘放下,走出之时一步一回头,满目透着忧色。

    鲁奇吉转过身背对古扬,“不知古主司如何看待崇烟名士,恭维便免了。”

    古扬道:“天下名士众多,崇烟名士震耳欲聋,皆因崇烟阁之名声。古某有幸与崇烟柱石交过手,各位柱石的谋略才学在下没有资格评价,让我感触最深的是一种身不由己。崇烟八柱石,古某识得其四,但无人能将自我剥离,来一场纯粹的对决。”

    鲁奇吉笑道:“古主司乃同道中人,甚至可称高人,岂会不知谋士何来纯粹。”

    古扬却微微摇头,“谋士行事自是难言纯粹,不过在下所指的纯粹是目的,泱泱乱局已是看不懂,更让人费解的是却是乱象之下的狂乱,有那么一个瞬间,在下甚至觉得崇烟柱石好似一个个傀儡。”

    鲁奇吉身形一定。

    “冒犯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鲁奇吉睨了一眼酒壶,哂笑出声,“崇烟八柱石有上下之说,鲁某第四,勉强攀到了第一集团。”

    鲁奇吉把那“四”字咬得很重,让人觉得他仿佛不甘于这个位置,“古扬,鲁某托大道一言,你与老大很像,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们会有交手的机会。老大是为栾国谋事,你也必定是洛国的不二肱骨,东西土的终极大战我是看不到了。”

    古扬笑了出来,“听上去先生和你所谓的老大并非一路人。”

    鲁奇吉转过身来,那水滴红石在烛光辉映下显得分外夺目,真有些像第三只眼,“老大只饮西陵少主,你知道为什么吗?”

    古扬双目陡眯,“西陵少主刚中生柔,酒意不知所踪。”

    “不止如此,西陵少主乃四合之酿,酒意攀升至盈便能让人不顾一切,那酒中之柔皆是虚幻,这便是老大的性格。”

    “堂堂西陵少主,在先生这里怎成了冲动之引?”

    鲁奇吉微微摇头,“四合之酒,一合一跌,北来败颓者,实则执刀人,西来好事者,实是过江鲫,西陵少主最不能抗拒的是那最后一口,如沉淀千秋,纵死无悔呀!”

    “可惜今夜无有西陵少主,先生若有憾便常顾墓前,古某定以西陵少主相告。”

    “西陵少主还是狂酹周天无有分别,只愿古主司再饮此酒时,能想起鲁某所言之一二。”

    古扬沉道:“可惜无有再聚之机,古某打翻先生的算盘,实是与崇烟柱石处境无异。”

    鲁奇吉哈哈一笑,“这时候就莫说什么折中的话了,就像鲁某现在告诉你与你相识恨晚,你会相信吗?”

    古扬笑个不停,不得不说,鲁奇吉之通透前所未有,在自己这里他什么都说了,在别人耳中他成了个临死也放不下酒的人。更狠的是那句“相识恨晚”,他人纵有疑窦也变成了谋士之间的同道相惜,真真假假、无有答案。

    谋士不是性情中人,但临死的谋士是天地间最性情的人。

    鲁奇吉走到桌前,为自己斟满了酒。

    没有抖动、没有动容,仿佛那是一杯温水,“老八乱刃分躯,老五百毒攻心,相比之下我这一杯倒是安乐。”

    鲁奇吉举起酒杯,透着无可当的决然,古扬双腮一定踏步而前,鲁奇吉笑望古扬,“古主司还有话说?”

    古扬搓了搓手指,“知晓了你们那般强大的老大,最后向先生道一声谢。”

    鲁奇吉笑道:“这些便免了,只希望鲁某能对你有所成全。”

    古扬无言而笑,鲁奇吉的这句成全好似千钧块垒,这是最好的方向,却不是古扬所料到的方向。奇也鲁奇吉,无愧“玄断”二字。

    一口酒入了喉,酒樽忽然凝了住,“古扬,老七藏得最深,但你应该见过他。”

    “什么!”古扬倏然开口,忽又心念电闪,老七非此老七。

    鲁奇吉第四、方星祖第五、晏平书第六、柴珠第八,除却崇烟前三,这“崇烟第七”当真还是个神秘的角色。

    古扬想问,却又不舍得再问,水滴红石泡在了酒中,鲁奇吉本欲将它一饮而下,却被突来的毒性卡在了齿间。

    鲜血一股股灌了出来,淹没了水滴红石,鲁奇吉咽之不得竟把它从口中抠了出来,他僵了的目瞳排斥着古扬,示意古扬不要靠得太近,切莫让那真言切语变成手段,切莫让其他人把心中所思歪向另一片天地。

    古扬立在原地怔怔望着,看着一个人由生到死又在生死的边缘挣扎。没有声音,鲁奇吉发着最后的唇语。

    成,成,成。

    古扬有些缭乱,那是成功的成,还是成全的成,亦或者,那是成仁的成。

    噗!最后的时刻,鲁奇吉把水滴红石吐了出来。那声音格外刺耳,像酣醉之人喷出满嘴的鱼刺,像壮士断腕发出亢烈的呼喊,又像千言万语汇成一注涌现的无尽不甘。

    俯身的古扬正好接住那水滴红石,这一瞬间,它在掌中游动了起来,那血像泉、那石像眼。

    它很热,也很重,血如粘膜缓缓退去,像极了一只正在眨开的眸子。

    古扬攥起手掌,握住那红石,血从指缝渗了出来。

    不敢坐在地上,不敢透出丝毫失落,一边是平静的鲁奇吉,一边是平静的古扬。

    鲁奇吉知晓一切,但他对古扬知之甚少,这反而让古扬内心荡乱。鲁奇吉付出了包括生命在内的全部,这未尝不是一个赌注,他在赌一切瞒过牧青主,达成数辈人的夙愿。

    古扬将水滴红石擦开,现出清晰的轮廓和内纹。鲁奇吉是那般安详,当真是一切事不关己了。

    崇烟第四,便是这般下场?

    不,这或许只是他的收场。

    这世事,古扬也有些看不懂了,但有那样几个瞬间,他觉得自己真正沟通了鲁奇吉,这枚红石,仿佛代他而活。

    “北来败颓者,实则执刀人,西来好事者,实是过江鲫。”

    此刻,此声如钟。

    ……

第122章 已逝风骚年华

    牧青主一字不落把笔录看了三遍。

    其上所述不可谓不详备,将古扬与鲁奇吉在狱中的对话全部还原出来。

    “父王,以古扬和鲁奇吉的智思,他们定知有人听录,此间所述皆是暗语,什么崇烟阁首、西陵少主,分明都是另有所指。”

    牧青主把笔录放下,闭目思了一瞬,“鲁奇吉本是要来这西土做天大的事,怎奈襁褓之中便被古扬扼杀,但勋儿你有没有想过,鲁奇吉他要靠什么成事?”

    “但是父王,古扬其心当诛,他骗了您无数次,您还要留他到何时?”

    牧青主面色一冷,“骗了我,我便像邻里偷了我五斗米?像药铺少给我开了一副药?”

    “勋儿不敢!”

    “古扬和鲁奇吉定非一路人,他在不断接近鲁奇吉的倚仗,那些潜藏天下的势力究竟要掀起怎样的风浪,王庭却难知晓。此处虽巍巍,却只能看得更远,而无法看得更深。”

    “父王,您未免太高估那风浪了,南境捷报不断,我大洛踏潇指日可待,何须防备那些山野游勇?”

    “你觉得古扬这种人会在山野游勇身上下工夫吗?四族聚于西土,绝器接连涌现,一个个自诩解密之人。但那些无论真假,都不应由我西土来担,多少人因它而兴,便要多少人因它而亡!”

    牧勋倏然愣住,牧青主的话他忽然有些听不懂了,也立时觉得事情的严重程度远不是自己想象那般,“父王,东土究竟要做什么?”

    牧青主冷道:“这是刁毒的弱国之策甚至殃国之策,一道撕开便无法愈合的口子,他们怀念起了古旧,当大雍不再是大雍,一切规矩也随之而去。”

    “父王,您可知古扬何以谋之?”

    “桩桩件件无非四王典,他古扬想先于东土找到四王典,但那四王典不是找到便能掘出,它与四绝器关联紧密,所以他必须依赖东土之力。”

    “先找到四王典又能如何?”

    “先找到便占了一切的先机,是焚是改都说了算。”

    “父王是说……真正的四王典……不可彰之天下?”

    牧青主眉头深皱,“可彰天下但不可彰于西土,那是深埋之恶,要分也要天下来分。”

    牧勋满目忧色,“您难道不觉得自打五堂一殿之后便一直被古扬牵着走,古扬其慧如妖,您如何把控此事的去向。”

    “不,他会在这一切发生之前消失,我给他花神谷,也给他四王典。”

    牧勋沉声道:“父王,勋儿不知四王典,但今时花神谷已非勋儿乍入时。想必您也有所察觉,花神谷有了心病,没有那味心药谁都难以打开他们。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去寻那四王典,那将是一把永远打不开的锁,纵然他们有四绝器又能如何?”

    牧青主旋着水晶,他用着力,带着半边鸾鸟衣袍都动荡了起来,“雨是无辜的,一切都是风在作祟,怕雨之前是恐风。这风有多大,云便有多浓,这云有多浓,雨便有多大。”

    牧勋不由得站了起来,浑然不受身体指使,目光充满异样看着牧青主。恍然之间他竟有一种陌生感,从前他的父王棋行万里、子定乾坤,何有今时风啊雨啊的感慨?甚至于这种情绪他都不曾见过,那不是刚定笃然,像是被悉悉索索乱了思绪。

    但牧勋知道,许多事情已经坚定,容不得更改,他也没有更改的资格。顺着牧青主的思绪,牧勋忽的有些凌乱,也是他第一次动摇。

    他想到了古扬,会不会这其中掺杂了太多主观情绪?从国丈之死到现在,自己的内心是否早已界定了古扬?

    身后冷意袭袭,牧勋抖了一下,他再看去时,牧青主深深闭目似已睡去。

    牧勋小心而行,还未走出洛英殿,身后传来了声音——

    “你知花神谷之疾,此事便由你安排。”

    “父王,古扬介入如何是好?”

    “可依,可杀。”

    ……

    两日后的清晨。

    关雎亭外,两匹黑马,二人执着缰,随时都要启程。

    两人都很瘦,一人背脊挺拔、衣衫宽大,好似五根伞骨撑起的伞。另一人身形佝偻,一身烟草气息。

    “老时,如果我们走过这一程,你说离那一天还有多远。”骨啸问道。

    “山一程、水一程、山水又一程,况且你我心中之一程,未必是老七的一程。”

    “何时起,你说话也这么绕来绕去。”

    “近来尤其觉得,年纪真是大了。”

    骨啸笑了笑,“雄也山川、壮哉湖海,不及此子、随风往来,百月王如此评价的人恐是没有机会老去。”

    “若能再见百月王,我已替他想好他那酷爱的十六字箴言了。”

    “方便现在讲讲吗?”

    “头也白了、牙也黄了,当年湖海、一把泪了。”

    “哈哈哈!”

    时长风侧头看着骨啸,他的笑一声一调都如同自己在笑,不干瘪也不怎么充盈,夹杂的情绪可解又不想解。

    “境况至此,我们简化谍报网,当年拓印三生酒馆的谍报网和雨娘斋谍报网正式合并,我们之间称紫堇堂,此后不见紫堇标记的谍柬一律不得给老七。前面的路更加需要小心,老七相信的人也会越来越少,我们为他要把好关,这张网不能让任何其他人经手。”

    骨啸点了点头,“你放心去吧。”

    “到了鬼石镇帮我给那婆娘带个话,已逝风骚年华,唏嘘无福消受。”

    “老时,你年轻时不会是个诗人吧,不过这福指的是什么福呢?”

    时长风白了一眼骨啸,“办你的事去!”

    “我看你不止是个诗人,还是个浪人,通篇十二字唏嘘才是点睛,你这是摆明了不想和人家婆娘一刀两断嘛!”

    一匹红马踏风驰来,疾风灌过,本就箩筐一样的头发,像滚在原野上的大草球。马上之人不抓缰绳,而是双手抱剑,嘴上叼着草棍。

    二人面面相觑,“侠客你怎么来了?你是哪一伙的?”

    步彩楼笑道:“谁难走便陪谁喽。”

    “我们都走了,凤箫园怎么办?”

    步彩楼摊了摊手,无言以对又无力交涉。

    三人三马犄角而立。东方的第一道光铺来,却让人觉不出暖意。

    侠客挠腮道:“你俩能不能别跟守丧似的,老七又死不了,来来来!喊喊我们当年的酒号。”

    “三更天,望月湖。”

    “三更天,望月湖?”

    侠客喊了两遍,那二人混沌了一般呆如木鸡。

    “哎哎哎!”

    “金樽不倒,千盏如故。”

    万没想到,开口的是时长风。

    ……

第123章 枝摇曳影并一花

    雨娘还是那般妖媚,秋时的她也是一年中熟透的时候。靠在亭子边上的长椅上,一只手托着侧脸,一条腿伸得很长,轻罗小扇、朱唇嫣然。

    今日她的心情格外好,像灌了一瓶蜜,眉角含笑、清香袭人。

    雨娘是无法归类的那一种人,她既不神秘、也不深沉,裙摆一摇便能号令整个鬼石镇,对那流言蜚语毫不介怀,活得简单明了。

    之于雨娘,比倾慕者更多的是“求道者”,话说三千天下事、一座鬼石镇,偌大鬼石镇雨娘无不知,每天要见她的人排着一条暗队,她若心情再好些,这座宅子时刻都能飞出一支前来拜谒的队伍。

    雨娘待人从来只有卢皋茶,此茶味道单调,雨娘却编出数十上百的比喻,殊为难得。

    “你不是那白脸俊郎,想当年应也是个白脸俊郎,茶过三泡,好茶还是好茶。”

    “老时让我带句话给你。”

    “他可是死了?”

    “还没有。”

    “还没有啊,那你便不用讲了,他活着是说不出什么入心话的,你是为了喜露的事?”

    骨啸点了点头,正欲开口却被雨娘抢了过去,“你是花神谷的得意之作,医家造诣尤胜药老,你来问我解药?”

    骨啸道:“非问解药,喜露是你的徒儿,你可知她缘何染此奇疾?”

    雨娘轻轻一笑,抿了一口茶,“先说说你都知道什么。”

    骨啸滞了一瞬,雨娘的神情好像在说他没有资格知道更多。旋即骨啸也饮起茶来,一面吹着茶叶一面内心翻覆动荡。

    “当年机缘巧合有幸入了花神谷,猎奇之心一时难扼,便对谷内之事有些探究。”

    雨娘笑了笑,“你还真是云淡风轻呢,你入谷时之惨,连本娘都有所耳闻。”

    骨啸微微一笑,“既然说起惨事,在下也有一事想问斋主,你为什么要帮古扬?”

    “帮?”雨娘满目盈笑,“那古扬千山可化海、万垒成磐石,莫说帮,或许我成为他的棋子还觉得占了天大的便宜呢!”

    “斋主不必这般满口被动之辞,你雨娘斋通晓天下,若非达己之思,焉能把浩荡之网拱手与人?”

    雨娘目定骨啸,“你现在应该回答我究竟知道些什么了吧?”

    “枝摇曳影并一花,俗事当绝千万家。”

    雨娘先是凌然重目,随即探手握住茶盏,微抖一瞬将其拉到身前,她没有将其饮下,而是滞在唇边遮住了半张面庞,“你还真是语出惊人。”

    “只是一句诗而已,斋主何谓语出惊人?你知一切内里与纠葛,在下并无与斋主无尽试探之意,只想说此间之事殊途同归。”

    “何为殊途,何是同归?”

    “古扬岂会不知那最初之意,斋主想报仇,但此仇难如天,可是有了古扬,一切便有了转机的希望。”

    雨娘冷道:“你真的以为古扬对你毫无保留?”

    骨啸笑了笑,“我们与斋主非敌,便无需讲这挑拨之语,你有你的目的,古扬有古扬的目的,而且时机不远。”

    “时机不远?我且问你,古扬如何撼动那大洛江山?”

    “斋主难道不觉问得晚了?你我皆知喜露是此间关键,治不好她的疾,枝摇谷主绝然不会向天下敞开花神谷,大洛江山之危稳皆在此谷。”

    “可是你们别忘了,花神谷是牧青主的逆鳞,就算这江山倾塌,他也不会答应此事!”

    “如果这江山真要倾塌,需要花神谷来扶一把呢?”

    雨娘笑了许久,却摹不出心中的图景,她难以想象,是怎样的理由才能让牧青主打开花神谷。此事面上可以说是逆鳞,实则与梦魇无异,“千山可化海、万垒成磐石”不过是一句恭维,古扬若真能让牧青主打开花神谷,那将是“万涓细流数丝帛、长风过耳知几束”了。

    骨啸道:“天下四国分列东西,南有千屿、北有大炎、西有大猷、东有八部,洛国从来不是一家之事,看得开一些便能得解几分,您说呢曳影谷主?”

    听见这个称呼,雨娘并未生出惊讶,淡漠道:“谷是枝摇之谷,我二十年不曾过问。喜露需要一百石蛇皇草,有了这些才有与枝摇商量的可能,而整个鬼石镇我只聚了十石,你曾也是为蛇皇草奔走之人,应该知道这个数量意味着什么。”

    骨啸却道:“蛇皇草另有人在执行,我想知道的是,牧青主、花枝摇、花喜露、牧勋的往事,比如牧勋的眼疾。”

    雨娘凝了一瞬,眼前之人带着古扬的心志至此,断然不会把事情停在蛇皇草这样的表面,他要的是渊底。

    与此同时,雨娘的思绪也悠远了起来……

    太久了,久到已记不得具体时间,不想回忆了,便也不允许那个时间出现脑海。

    断虹之渊,花神谷最深之处。

    那夜黑鸦遮月,惟有至暗之时,渊底的蛇皇草才会泛起红光,寻找了半年多的花曳影终于找到了妹妹。

    那是一个让她永生惊怖的时刻。

    她不怕血,但从未见过会发出声音的血,咕咕、呱呱、吱吱,那血滩之下仿佛盖着蟾蜍、盖着老鼠。蛇皇草的光从未有过那夜的腥亮,映得整个天地仿佛恶魔的腹。

    血凝固了花枝摇的长发,她就那般静静站在血滩之中,顺着她的脚、她的腿、她的腰,血在不断攀爬,一直到了她的胸前。

    她双臂交叉在身前,臂弯似是夹着什么,血在她的胸前定了一瞬又慢慢滑落,就这样一遍又一遍,花枝摇的双目像极了这断虹之渊,沉得可以吸进所有的黑暗。

    花曳影颤身而下,她想开口与妹妹说话,却发现那浓炽的血仿佛也卡在了自己喉咙。蛇皇草发了疯,似血的草液疯狂涌向花枝摇,这般持续了足足一个时辰,花曳影听到了“哇”的哭声。

    那是一个婴儿。

    花枝摇的双臂抱着一个婴儿。

    这天地啊,都是血,这血中的孩子啊,快忘了血。

    这天地最澄明的,就是清早的露啊。

    让她这一生做个雨露一样的孩子,让污啊浊啊,远离这个孩子吧!

    ……

第124章 非非也

    入夜,十里天廊。

    一切犹在眼前,玉台上仿佛还是当年的琳琅山居图,迎面的风都带着十里海棠红的味道。

    不知何时起,这间客栈挂了牌匾,写着“酒会八方”,这个土里土气的名字有些对不住它过去那浓墨重彩的一笔。

    这里,正是当年青鸢长公主会见柴珠的地方,也是古扬第一次见到崇烟柱石的地方。

    客栈的顶层,古扬临窗而坐。

    下面酒客们的豪气之声不绝于耳,有人论经史,有人谈战事,有人斗志高昂仿佛身居要位,有人平心静气如同看透春秋。

    蓦然,又有了几分三生酒馆的味道。

    噔噔噔……有人脚步很重上了楼。

    骆百山离古扬很远,转身看着一幅壁画。

    二人一语不发,仿佛没有开口的必要,但若是不开口又显得对不住这次颇具风险的会面。

    骆百山心知,古扬这是要正式把他推到明面,因为自己知道的最多,也最能统筹整件事情。顾九州、雷宇、韩铸,一山、一谷、一燎原,关键的人和事他最是通彻。

    他忧的是古扬,一把锋利的刀为何要涂上毒?

    有那么几个瞬间,骆百山觉得自己的境况甚至不如狱中,因为那时他心怀强烈的渴望,而现在他只觉得周身都是旋涡,有时他处在中心必须时刻机警,有时他围绕中心必须竭尽全力。

    “我开花神谷,你往花神谷。”古扬平静说道。

    “四王典面世,你会放心交给我?”

    “不放心,但也只能交给你,我不能轻易离开碧洛城,只要我的命在牧青主手中,他才会觉得一切控制在他的手中。朝堂之变在韩铸,想必你已做好安排。”

    骆百山缓缓转过身来,“洛国看上去一心向南,内部却已被你搞的千疮百孔,你就不怕有朝一日潇军打到碧洛城下,届时魏巍兵势,这一切难道不是镜花水月?”

    古扬笑道:“粮车一直在开往战场,战士一直在浴血奋战,何谓千疮百孔?石亭公策略无双,但如何抵得过太史瑜、晏平书、风林儿三人合谋?兵会打到城下,但一定是洛军打到凌潇城下。”

    “古扬,洛国之北是百万红衣铁骑,一旦可以吞洛,岂有洛炎联盟!你控制江湖又要将四王典彰之天下,牧青主被你蒙在鼓里,整个朝堂被你架空,但你可曾想过,这一步要付出多少生命。骆某知道,这天下想要大一统,离不开无数的流血,但你……”

    “请问因为古某要死多少人,没有古某又要死多少人,太傅能否拿给我看看?”

    骆百山面色一寒,“别为你的私心找借口!偌大西土甚至整个大雍不过是你的跳板,所以你根本不在乎这里!”

    “说来说去,太傅还是觉得古某是个外人。”古扬起身走到骆百山面前,“古某想问,当年沅水斩尽沅国宗亲时,洛潇两国有没有私心?驭兽族把棠国搅得天翻地覆时,楔国有没有私心?眼下桓樾像狗一样臣服,栾国有没有私心?太傅现在句句生命大义,就在这与我对话的时候,你有没有私心!”

    骆百山滞了一瞬正欲开口,却听古扬的话排山倒海一般。

    “太傅心知肚明,没有人是正义的代表,这天下人人都在代表正义,你且告诉我,明主如何在意这个乱世?是派出一兵一卒保护一家一户吗!”

    这不是骆百山印象中的古扬,他从前的话隐忍含蓄,此时却铺张骇然,“你早非洛国之臣,牧青主有一百个借口要你的命,你便不要与我讲私心,去做好你该做的事!”

    就在这说话之间,古扬转过头来,骆百山看到那山崖一样的侧脸和刀子般的胡须,这一幕好似他初入王庭时看到的牧青主,那个想纳王仕子弟于己用的牧青主分明就是眼前模样。

    骆百山几乎看到了古扬手中的那杆权杖,他真正到了潜龙出渊的地步,杖起杖落足以改变无数人的命运,再也不是那个狱中所见有些许商量余地的人。

    古扬此举的用意,骆百山不难揣摩,由他出面,便如当年建立五堂一殿般王之臂使,加上禁军的护佑,才能让牧青主把这一切攥在手里。

    离这座客栈不远,酒画街的尽头,便是文通苑所在的园子。

    安和栩喝了些酒,酒量很是一般,抬头望了几眼寒星忽然觉得晕腾腾的。这园子白日还算热闹,考究好学之士时常来聚,也延续了大炎开放的酒风。可是夜晚这里却不受待见,也许灯光太疏,也许美人难觅,这里确实太安静了。

    安和栩坐在有些荒了的草地上,双臂向后撑着身子,旁边放着三壶酒,两壶尚未打开。他喜欢大雍的夜,这里的夜很丰富,有才子名士对月当歌,有佳人倩影长袖而舞,也有无数人就着夜色笔耕不辍。

    不像大炎,那里的夜是战马奔腾的声音,是篝火迎风的声音,甚至可以听到滋滋呲呲火星的飞溅。

    可是五年过去了,每每听到大雍的夜,他的内心仍驱不开大炎的夜,那种对比似是扎在了心里,让他越来越爱也越来越恨之不及。

    佳人乃有意,以浪湿我衣。

    非也,非非也,

    佳人乃公允,滴滴浸我辈。

    非也,非非也,

    佳人灌他足,独独濯我缨。

    非也,非非也,

    佳人濯你缨,乃你席舟坐。

    ……

    安和栩读起一首散诗,就着古扬走来的脚步。

    “安和不咏夜,怎读起了海?”

    “何尝不想,怎奈天熙留下的都是海啊浪啊。”

    “安和无需以天熙的诗来敲门,他写的东西从不刻意。”

    安和栩微微一笑,似是喝了酒的缘故,不像从前那般拘谨了,“那古主司可知这首《非非也》当中的故事?”

    “你把此诗倒过来读便是他的故事,佳人若有意只会湿你衣,佳人濯你缨是为遮其意,所以才是非非也。”

    安和栩眨了眨眼,旋即笑了出来,“看不出来天熙竟有如此天赋。”

    “他本就是个坐在破舟上作诗的呆子,是我耽误了他的天赋。”

    “此轻快之言,恍然古主司当年。”

    安和栩拿起一壶酒,煞是豪放用嘴咬掉了塞子,“要来一壶吗?”

    古扬竟真的接过了酒壶,但他却不看那酒壶,而是倒过来悉数洒在了草地上,“这一壶给天熙。”

    安和栩眯起了眼,此前古扬盛气十足,好似轻言了他的过去,又好像他要讲出那沉重的意图。

    不知是谁家打烊了,让这园子消失了最后的光。

    ……

第125章 君知我心也

    学以致用,安和栩学了半生。通透非常人,焉能苦学一生留作后人致用?

    饱览大雍诗书、研习大雍律法,这只是浅层的目的。以他和毕达呼的关系,这个守在大雍五年的人有多重要,恐怕比古扬所想的还要长远。

    “五年光景,洛国与从前大是不同。”

    “不过在安和看来,主要是古主司登台踏轩了。”

    “北炎炽火关守得辛苦,不敢让驭兽族东进,只因东行荒原、南下无路,洛国云亭盯得紧,即便是洛炎联盟,也不会让北炎越云亭一步。”

    “此间之事我王了然,我王亦知一旦洛国打下潇国一统大雍西土,我大炎似是只有东进与八部求和的路。”

    古扬点了点头,“火旗王所思甚是,北炎不会坐以待毙,想必已有南下之策。”

    “安和相信主司能将洛国搅个天翻地覆,只是你来找我是要我大炎助你一臂之力还是分一杯羹呢?”

    “自然是后者。”

    安和栩抿了一口酒,“那这羹又是几宝几味几分火候?”

    “碧洛城北。”

    安和栩一口酒没喝下,强忍方才没有失态,碧洛城北,这四个字蕴含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可以说是半壁洛国,再往南一点便是流淌在城中的洛水。

    “强攻云亭乃是下策,洛国西境军乃是洛国封府将军坐镇,多年来西境平和才使得那里成为战备物资的输送地。北炎切莫小瞧了它的战力,青霄十一峰焉有可防,那是协防云亭之师。”

    “这般说来,古主司定是有上策了?”

    “此有攻心之术,就看安和敢不敢一试了。”

    一张箔纸出现在安和栩面前,就着极暗的视线,安和栩看了许久才通晓其上的内容,随之而来的是沛烈的震惊。

    这是一条安和栩乃至整个北炎都不曾想过的路。

    “我不怀疑主司此中所述的真实,但你的一试让人不安。”

    “如果安和觉得攻云亭便是心安之举,那自可放弃古某的想法。”

    安和栩看向古扬,就在古扬盯着他的时候,他缓缓将那箔纸撕开,两半撕成四半、四半撕成八半,直至散落在草地上。

    “让我不安的、让大炎不安的恰恰是古主司啊。无人不知古主司智思如渊,驭兽族被你耍得团团转,我大炎可不敢重蹈覆辙。你赢了牧青主,下一步就是夺北炎了吧?炽火关直通驭兽族,驭兽族往西仿佛就是西渚千岛呀。”

    “南下一步难道不是你安和的理想吗?学习一样东西哪里及得上拥有它?每个人都要前进,我不相信火旗王会因为未知的东西而举步不前。”

    安和栩凝定古扬,忽然之间这本是让他怅寥之地涌现出杂花百草、分散出霓虹烛影,一下子丰富起来。

    君知我心也,君知浪千重,

    千重层叠注,君解我音容。

    君何不轻巧,君何不却步,

    缘何穷涛浪,锵锵为我驻?

    古扬也读起一首天熙的诗,却让安和栩觉出莫名的寒栗,并非这诗中有着什么可怕的隐喻,他骇的是这平白之意。

    有些话说了不如不说,有些话不说却比说了还要刺心,那并非光明坦途,每个人都要付出也包括他安和栩,诡异的是,当这一切有了代价,那一杯羹反而愈发珍贵了起来。

    古扬缓缓起身,他背对着安和栩,“此举不易,但安和有安和的智思,这一步现在不走也会有人来走,便不如趁年华尚在,试试此时走不走得通。”

    望着古扬的背影,安和栩喝干了壶中的酒,这最后之言让他内心震荡,回头去想古扬又仿佛始终在说“诗酒趁年华”,此言惑人但恰恰入心,因为他说中的不是江山湖海,而是个人襟怀。

    ……

    骧府。

    这一次不是雷布骧惯常的宴客之地,而是一座水中的亭子。

    秋要深了,荷叶泛着黄,亭子里备着很多酒,没有一个仆人。风吹过来,不急也不躁。

    这世上还能称雷宇“行骏”的,只有眼前之人了。雷宇和雷布骧都喝了很多酒,二人的对话却不多。

    当年雷宇纨绔无双,雷布骧却不知太多内里,只当是这个弟弟生性如此,即便是到了眼下,雷布骧对雷宇内心的仇怨仍然一无所知。

    那时雷布骧对雷宇包容庇护无以复加,即便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而今他们都是快要五十的人了。

    不言不语、不碰杯盏,你看湖水我看林,你望星辰我听风,二人都是不觉尴尬,直把那周身的酒喝得七七八八。

    雷布骧看着雷宇,看着这个与自己一起长大的人,他们曾玩石采花、曾打滚泥巴,也曾扯碎经纶、也曾午夜偷酒,化作今夕如梦一场。

    这世上可能再也不会有这样的酒局,初始之时他们心怀千问,每饮一盏又觉落定一言。

    雷布骧看着湖,那里恍然五颜六色,鱼在腾蟾在叫,光与光交织、夜与夜同奏。雷宇看着林,那一叶纷落仿佛要千百个时辰,那一树摇曳仿佛走过几个春秋。

    他们都已醉了。

    也正是酣醉,内心便只剩下了最挂怀的东西,可惜那并不存在于记忆中。

    雷布骧有雷布骧的任务,因为雷宇关乎全局,他的手中有西尧天晨,而西尧家族的绝器是当下惟一没有出世的。

    “行骏,四王典现世,你可否成一臂?”

    “大哥问我可否,可是已知行骏能够成为可能了?”

    就是这声大哥,让雷布骧猛地一颤,他握着酒壶慢慢直起腰肢,眼皮像粘了蜜一样缓缓拉开。所谓宫闱无亲,这一声激起了雷布骧无尽的思绪,他眼前的突然不再是这个与自己一样混沌的人,而是那个小步盈盈、面庞嫩嫩的弟弟。

    那一段记忆并不长,但就像万千泥淖中的一股清流,始终是雷布骧内心无法抹去的痕迹。上一声大哥,已过去了三十年。

    “大哥笃荡半生,事事想逐心、桩桩祈从愿,但多数的时间都是深觉世之杂、难测心之诡,拿这泱泱朝堂来说,想必已无数次陷入混沌了吧。”

    雷布骧晃着酒壶,“我与你,不争口舌,你且言我能否助那四王典现世?”

    雷宇突然发笑,直笑得那怀中之酒咚咚乱颤,“大哥有谋,乃挥斥烽烟之谋,但你可知这世上多少人有西陵少主之谋、瑶仙琅士之谋甚至有狂酹周天之谋!”

    雷布骧随即一笑,“那谋不是刀,并非我砍你你便能击来,那谋是虚妄,是无数人用无数的臆想撑起的昙花,哪有对错、哪有深浅!”

    雷宇欲言又止,因为他发现纵然心有千言也难有一词能劝得雷布骧。有那么一个瞬间,雷宇又觉得这最知心之言,恰恰就是刚刚之言。

    是啊,什么是谋?

    看得远是谋?见招拆招是谋?那什么是“远”,什么又是“招”?会不会,谋只是内心的一个出发?

    ……

第126章 最后一次信你

    同样是这个夜晚。

    每当夜子清穿着黑衣,总给人一种分外的神秘,仿佛那衣服上绣着经纶符咒,又似乎这颜色与她最搭,更能衬出她原本的气质。

    今夜的夜子清,长发煞是轻柔,飞散在空中如雨中的烟,几分垂落、几分飘渺。如同古扬变了、骨啸变了、东方沐风变了、安和栩变了,夜子清也在不知不觉间变了。这一身黑衣,刚好。

    这里仍叫三生酒馆,只是没了酒客也没了酒,因物灼心,落没感油然泛起。仿佛就在昨日,这里推杯换盏,酒晚一分都遍处聒噪,此时只剩下一盏油灯,暗到充满躲避的意味。

    二人坐在当年夜子清最喜欢的那张桌前,除了黑衣,一切都像极了五年前。

    “整个碧洛城,恐是只有这两壶夜路梨花了。”

    “如此殷勤,开门见山吧。”

    “我想离开碧洛城,而且只能让牧青主知道。”

    不知是听了此言还是另有心怀,夜子清探起酒壶,如水般咕咕直下,随即以袖抹唇,颇有几分侠女风范。古扬此言赅简但骇人无极,其一,以牧青主之敏感,古扬现在离开碧洛城意味着前功尽弃,他若不在,那掩藏之下的洪流不知会多么汹涌;其二,此事只能让牧青主知道,这两者之间的矛盾真是千言难解。

    古扬思路之奇,夜子清早已领教过,所以听到这样的话她仍能沉定。

    “你与我说此事,难不成与我有关?”

    “有一个人,能让此事成行。”古扬道。

    “何人?”

    “大猷大隆佐,司岩昊。”

    夜子清立时眯起眼睛,内心激荡的她直把双眉微颤起来,“司岩昊?你对大猷并非一无所知,你让我去求司岩昊?”

    “不是求他,我需要把龙象宝筏呈现在牧青主面前。当下大猷,司王府权倾朝野,这件事司岩昊绝对可以做到。”

    “那我呢?”夜子清问向古扬。

    “你盼了多年的大王旗,一面不少。”

    夜子清苦笑几分,此事终究还是变成了交易,她本以为终有一日古扬会无条件把大王旗交到自己手中,只为一助的倾力相交。

    而今看来,自己实在是天真了,古扬这种人,一头牛都能被他切成三千六百块,又怎会平白无故交出那四十六面大王旗?

    如是想来,自己与他人却也无甚分别。

    “我可以为你约到司岩昊,但你出不了碧洛城,司岩昊更不可能入碧洛城,又将如何与他相商?”

    “龙象宝筏是大猷的圣令,此物蕴意无极,牧青主看到此物,便代表大猷的中枢与他接洽,那才是我出城的时机。”

    夜子清终于明白了那句“离开碧洛城,只能让牧青主知道”,如此操作不但打消了牧青主的怀疑,而且古扬不在城中,只有牧青主才能做到不被他人知道,比如最简单的入宫觐见。

    此事若成形,一石几鸟夜子清已经数不出来了,她更是知道这还不是全部。

    “你又凭何以为,牧青主会做这个决定?”

    “牧青主很担心洛潇之战的转折,那意味着北炎的行动更加难测,洛军若占上风,北炎不会让西土顺利一统,潇军若占上风,南北合击最终以沅水为界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现在的洛国,与当年沅国真的是有很多相似。”

    “这便是所谓的洛炎联盟?”

    “这是一直以来的大雍。”

    夜子清双目微动,再看古扬忽又多了几分陌生,他越是按兵不动越让人觉得未来的可怕,或许他并非看得有多远,而是太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当大猷、北炎掺合进来,夜子清的内心便豁然了。毫不夸张地说,北炎对大猷的畏惧远胜洛国,一道炽火关守了千年,阵亡的红衣铁骑可以用尸骨再摆一道炽火关了。

    若有大猷牵制北炎,北炎便不敢全力南下攻取云亭,青霄十一峰的西面,大猷南北贯通,虎狼之师南扼雍平道、北逼炽火关,有这两道关口在,注定大猷要在西土扮演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

    想到这里,夜子清忽然生出天大的疑问,因为这些年里潇国和大猷走得最近,司岩昊甚至在潇国有职位,两国每年的物资往来也是极为可观。

    她忽然不懂了,古扬要见司岩昊,这所谓的西土一统,究竟是谁统?洛国、潇国、大猷、北炎?她忽然不敢抹掉任何一个选项。但同时夜子清也知道,她的这次牵线极对古扬来说极为重要,比从前的任何事情都要重要,因为这才是大局。

    夜风突然从窗户吹进来,长发忽然荡开了几分,像蜘蛛忽然吐了丝又在刹那间吸了回来。夜子清打开了另一壶酒,“除了大王旗,我还要司岩昊的人头。”

    “大王旗在手,你在大猷还不是予取予求?”

    “现在不是假设,而是交易。”

    “成交,我等你消息。”

    岂料夜子清还是摇起头来,“不,我还有一个要求。”

    “请说。”

    “我要看到大王旗。”

    古扬微微抬目,夜子清此言俨然充满了不信任,想来她已是对自己颇多迁就,当年雪衣镇的青云帝樽,更是放弃了与古扬交换的筹码。五年以来,她之心心念念惟有大王旗,而眼下她强势了起来。其实夜子清一直都是一个很强势的女子,只是很少在古扬面前这样罢了,她所有会心的笑,都用在了古扬这里。

    “大王旗尚不在此,不须多久诸事可白,此物便是完成了在我这里的功用,除了你没有人能够再拥有它。”

    “不见到大王旗,你便见不到司岩昊。”

    古扬搓了搓手指,半晌又道:“纵然没有大王旗,你也应该让我见一见司岩昊。”

    夜子清霎时笑了出来,“说着说着,反而成了要我拜托你去见司岩昊了,古主司,您这张嘴是能开山裂石、平波冲天吗?”

    “雍平道未开之前,大猷困于一隅,可雍平道一开,司岩昊躬亲入潇,这几年耕耘渐深。大王旗虽可动虎狼之师,但终究只是战力,要瓦解司岩昊绝对不能只靠刀兵。”

    “也就是说,你根本就没有打算交旗?”

    “旗一定是你的,但它不能决定你想要的结局。我若不能见到司岩昊,大王旗只是运气,我见过他,大王旗便是杀器。”

    夜子清凝目古扬,她在想是这个人的话当真有此魔力,还是自己夹杂了什么方才总是被他说动。若是前者,她反而释然,她怕的是后者,怕那夹杂的东西是否在悄然间改变了自己的一直以来的轨迹。

    忽然间,她又发觉自己不该这般接近古扬,这是一个手段无极的人,没有什么是他不能利用的。既然他算透一切,自然也包含情感,赔上所有去探古扬的底线?她却又有些怕了,探到了便意味着无尽的失望甚至愤恨,探不到却又觉得永远与这个人存在距离。

    她罩上了斗笠,饮尽所有的夜路梨花。

    “古扬,这是我最后一次信你。”

    ……

第127章 最强酒局

    古扬再见牧青主,是一个颇值得玩味的地方。

    青衿府。

    这里在五年前就已并入六合司,但青衿府的牌匾一直都在,在王宫一隅空荡荡悬在这里。王宫的地板擦了一遍又一遍,这里的草木却生长得肆无忌惮。

    牧青主把这里封存,此地没有什么光辉的记忆,但却是牧青主的一个结,一个他始终没能解开的“求才、得才、惜才、待才”的命题。牧青主是矛盾的,他想拥有最顶级的谋士,又在用自己的智思与其博弈,最终变成人人都在猜料他的心思而模糊了谋士本身的要义。

    牧青主背对着古扬,背对着这个他不知多少次想杀掉的人,但每当他这念头盈烈,便会有事暂时打去,一步一步就到了今日,就好像这青衿府的草木,恍然之间竟已如此野蛮。

    不得不说,牧青主的内心有了些许恐惧。

    他不怕惊涛骇浪迎面击来,怕的是如水浸润万物、草木不觉清华,他恐惧的是这草木并非国之栋梁,而是发迹于毒壤。

    兵足粮丰、纲常如古,一切都没有变,可如果一切如旧,古扬岂不成了心腹?多疑的牧青主又时而生出这样的念头,是不是自己想得太极端了,这古扬要的本就是一个无比昌隆的洛国?但事事都怕转念,古扬岂会不知自己对他的猜疑?他守住这等平和的表象,就太不平和了。

    这便造成了他更深的恐惧。

    好似无数把利刃在身边,但它们都裹着棉花套,他每每破解都刺在了棉花上,甚至于一些棉花已经藏进了自己的衣襟,他怕“一声令下”,那棉花成了火焰!

    它要烧掉自己、烧掉王宫、烧干洛水!

    手中的水晶翻覆而动,即便龙象宝筏是他不曾想过的惊奇,但这个默默立在身后的人究竟要做什么?

    因为比龙象宝筏更让人吃惊的,是大猷的文书明确提到了古扬。

    “今日朝堂激辩南境战事,本王实是听得双耳起茧,此前不想再听一言,这龙象宝筏之利害,古主司可否不发一言而让本王清晰?”

    古扬一愕,牧青主竟已不让自己开口,万语千言尚且言有不及,一语不发如何陈清利害?古扬想来想去,此间所现惟有一颗——

    杀心!

    可是一字不吐又如何将其消释?手舞足蹈、勾画万千便能将其消释?

    此心若盈盛、万事皆徒劳。

    牧青主转过头,他在等,也等了许久。好似一个聋子对着一个哑巴,没有目光的交接,又像是两个瞎子。不言而陈清利害,古扬做不到,更重要的是,即便古扬做到,牧青主也会选择听不懂。

    只是听不懂不代表他内心不懂。

    若得大猷相助,北可拒北炎,南可弱潇国。如若错失了这次,雍平道还是大猷与潇国的互利之道。薄此厚彼,撤兵炽火关便是北炎西境无虞,增兵雍平道便是洛国之殇。

    再往下想,北炎将从虎视眈眈变成后顾无虞,潇国将是如虎添翼,洛潇之战也就成了三国围洛。

    气氛忽的微妙了,不明为何,看着古扬的牧青主,心里却都是这些想法。古扬不发一言,却已有字锥心刺骨。越是这般情境越显龙象宝筏之重,让人觉得任何言语都不足以表达出它的重要。

    牧青主忽又在想,是不是自己已经输了?他攒的局却为何这般真真切切领会了一番,好生生动的一课。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牧青主翻覆了多少次,亦不知多少人随时都要乱兵沸入。徘徊踱步会显得犹豫不决,欲言又止更会失了威严,所以牧青主一动不动。

    可是很快,他忽然又有些不能自持,缘何他失去了自如?掌控一国的王何必如此刻意?

    古扬一语不发,却让牧青主觉得时时都在他的轨迹,这让他陷入一种混沌,究竟是自己多疑,还是古扬多智?不愿再想了,牧青主挥了挥手,好似挥去内心的氤氲。

    “龙象宝筏诚意如斯,本王岂能置之不理,古主司便放开手脚去做那你认为对洛国最好的事。无论成败,洛水之上,与你相别。”

    古扬的内心猝然一动,“洛水之上与你相别”,短短八字,其意骇人,也就是说牧青主要让全城人都知道,古扬即将离开,去做与有利于大洛一统的事。

    古扬出城的目的达到了,但成了天下皆知的事;牧青主放古扬离去,却让他畏手畏脚。你得一半、我得一半,王思深绻,此时尤见。

    ……

    洛水穿过碧洛城,被洛国视为福泽之流,洛水河道多为平直,深凹只有一处,从那里上岸步行数百步,便离王宫不远了。

    所以,这片凹处也就成了禁地,往来舟楫船只不敢靠近半里。

    古扬来大雍十五年,这还是第一次踏临洛水,不及潇水波澜壮阔,也不像沅水平流静波,洛水时而冽然失度,时而细致纤纤,透着几分“狷狎”。

    三层龙船悠悠驶来,其上载着酒器和玉馔。

    与古扬一样,牧青主也尤为喜欢深夜,白天是一个世界,夜晚是另一个世界,它们并非交替,而两个并行的存在。夜的后面仍旧是夜,夜里的故事是一本完美承接的书。

    只是今夜的光有些亮,龙船上、两岸边都是灯笼,甚至远处的酒楼客栈都比平时更耀眼一些。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里,这或许是碧洛城多年以来最躁动的一个夜晚。

    古扬轻舟一人,不像龙船的磅礴重波,身后只留下细微的涟漪。

    青衣如故,簪头红蟾,古扬踏在龙船上,眼前的景象十分开阔,若非四周凉风袭袭,恍然置入一个微小的王宫。

    那尽头处,牧青主居中而坐,可就在古扬与他之间放着一张青玉案,其上的景象堪称可怕……

    那青玉案之上是金色王书,也就是牧青主对司岩昊的回信,然而这王书之上却压着九樽酒,九樽之上是八樽,八樽之上是七樽,依次向上共计四十五樽酒。

    也就是说,古扬要想拿到这王书,需饮尽四十五樽酒。

    对于大雍酒量大的人来说,四十五樽并不怎么骇人,然而此间却颇为恐怖,只因这既是四十五樽酒,也是四十五种酒。

    无论从前栖霞岛还是三生酒馆的经历,于酒而言,古扬堪称行家,对酒的认识远超常人,更是知道酒与酒之间的催发。

    那一盏金色的黄金雪柳,配上旁边红色的一品仙醐,便是十倍于古道怒马的烈度。

    那当世至为罕见的瑶仙子,配上早年三生酒馆的梦里烟沙,便成了“梦里瑶仙”,一口遁红尘、两口窥仙门。

    别看那入口怡人如入田边的十里阡陌,配上北炎的红衣教主,便好似诗人遇见了不世星月,癫笑之、狂吟之。

    这四十五樽酒排列的背后,定是有着一位造诣极深的“大酒家”。

    “传闻古主司从不饮酒,今日一别不知见时,不如小酌几盏?”

    ……

第128章 洛水一别

    牧青主说得不假,自从来到大雍,古扬滴酒未沾,只因那万千祸事,仿佛就是因为一顿酒。

    倏然间,古扬想起来东方游龙的一番话。

    “不碰感情,一定是被感情伤惨,酒呢,也是这个道理。”

    “因酒而哗变了人生的人,老夫见过不少,其结局无外乎两种,或酗酒更厉直至亡命山野,或痛改前非视酒如仇,而你不在此列。”

    “你解开的并非酒之恨,对于酒,你依旧藏着衷肠,是因为你对于未来的路明达通彻。你视酒如凡物,是璞玉成为瑾瑜而又蒙了尘的璞玉。”

    不得不说,万千通透之人,再难可比东方游龙。

    此时此刻,如果还有宽慰,那也只能是这个绝世不曾有的酒局了。

    它囊括了大雍最负盛名的酒。

    一如平民一只鸡不忍弃一骨,贵胄一百羹不肯食一肉,最负盛名的酒不一定是最贵的酒,而是要看它更适合哪一个层次的人。酒也可能是这世上至为罕见的清流,不管这天下何其迷幻,酒是做不了假的。

    细细看去,那仿佛就是盛世大雍的缩影,五颜六色、香味浓郁,纵然看不到人情百态,也知道过往旖旎。

    透着杯盏叠摞的缝隙,古扬不时看着牧青主,此局之意令人凉薄,但这何尝不是他与这位洛国之主的相处方式。

    星夜无痕,牧青主悠悠望天,不知他看到的是清澈还是迷惘,他的情绪很饱满,像火要燃,也像水要冰。

    酒塔后的古扬亦是如此,十五年,足足十五年他不曾饮酒,今夜这一盏饮下当是何等景象?

    他的耳边好像有刀尖滑地的声音,好像有遍处哀嚎的声音,还有悉悉索索蛇鼠窜走的声音。只闭了一瞬的眼睛,但浮现出来的都是血和尸,他本是不知道那些画面,此时却诡异地拼组起来。

    古扬踏前一步,这酒没有商量的余地,沉定如他也不免颤动起来,这深入内里的创击,远不是那次赤足重冠可比。他甚至有些害怕,不知道这一口下去,风从何处刮、云沉到几丈。

    他曾发誓,不回栖霞岛、不饮一樽酒,不见望月湖、不举第一樽,一如大多数人誓言总要被现实冲垮,他古扬也不能例外。

    即便是夜子清,也无法真正感察到那道王书对古扬的意义。所以这酒不但要喝,还要像一个嗜酒如命的人那般去喝,不但不能生厌,还要千恩万谢这位洛王的赏赐。

    洛水平波悠悠,莲灯游走盈盈,古扬端起那第一樽,入口的一瞬他忽然愣住了,他竟没有提前发觉,这是一樽——

    夜路梨花。

    这会是一个巧合吗?可惜古扬是这世上最不相信巧合的人,难怪古扬之前难察,此酒还含着更让他惊诧的味道——西陵少主。

    那便绝然不是巧合了,夜路梨花和西陵少主不只是酒,还是最强的暗示,这内涵定然不是牧青主所知,不然这酒局当是四十五樽毒酒了。

    这一樽置于最顶,意图让自己最清醒的时候心有所知,此为何人之洞察?是夜子清还是南宫九黎?古扬更愿意相信是前者,一如无比熟悉的两种酒混在面前,却比从前任何都要陌生。

    酒入喉又入腹,那种热像生着刺一样,在蠕动也在破穿。只是一个刹那,便让古扬旧事如滔,回到那酒入豪肠的江山阔语,除却军伍的时光,那时的自己视酒为至乐,不管对方何等来头总要在酒上拼个高下,更不要说望月湖畔的杯盏交错了。

    一盏之下是两盏、两盏之下是三盏,古扬聚盏如风,不消片刻便饮下了五层,共计十五盏。古扬不怕酒烈,但惧“酒魂”,一酒一世界,总有动于衷。

    何为锦织衣,那是饮后的意乱神迷,像万色的光在游走,每个人都能看到最期望的色彩。

    何为挥斥烽烟,那是一种被掩藏的豪气,忘年的志向被时间吞噬又被这酒焕发出来,甚至于它不在乎你有没有豪气,总能让你升腾出“不该如此一生”的念想。

    就在这无尽的掺杂与交错中,古扬饮了过半,仿佛一大团蚂蚁从腹中窜出,它们各有各的去向,各有各的所求,恨不得把古扬的每一滴血、每一块肉都裹进腹中去触碰到更有价值的东西。

    古扬用力眨着眼,他的双脚像生了钉子牢牢扎进地板,于酒中人而言,身不倒便心不乱,古扬用这种方式让自己坦然而对牧青主,虽然他也不知还能坚持多少时间。

    酒塔的那一侧,牧青主的目光不比古扬清澈多少,这所谓的送别何尝不是最终的试探,牧青主想要听到更多真话、看到更多不曾见过的景象。

    接连喝着酒,古扬全身能听自己使唤的只剩下双脚了,他管不住自己的表情,也引不出太多的心绪,待到碰触到王书的那一刻,他的手掌毫无知觉。

    这一顿酒,恐是要记下一生,今夜洛水,必要成为永恒的注脚。

    古扬看到了牧青主一直以来的王袍,那只只有头没有尾的鸾鸟,也看到了那枚时常旋转的紫色水晶,它一直转的是什么,古扬终于明白了。

    四目相对,二人之间仿佛隔着一股气浪,它在升腾、在充盈、在感知一丝一毫也随时可能痛下杀手。

    古扬节奏极缓的微微笑起,这位国主最在意能拿在手中的东西,也同时意味着他最害怕失去手中的东西。

    “万望古主司此去安然,牧遥、黛氏姐妹、东方西尧与南宫,本王自会善待。”

    古扬喘着粗气僵持着自己,全然不知是如何撑住了这四十五樽酒,在很多个瞬间,他都难以为继,偏偏就在那时他想到了夜路梨花,莫名让自己安然了几分。

    终于终于,古扬上了岸。

    他的一只手抠着脖颈,仿佛要把喉管都掏出来,另一只手则叉着心脏,一遍又一遍抓扯着。到后来,他在小舟上打滚,手不知该放在何处,他把拽下的头发盘在手心,看了又看,又吞了下去。

    周身的世界都是血,像有一把旋动的刀刺进了天灵,搅得他天翻地覆,他忽然想杀人,只因那脑中回旋的只有四个字——

    “古七弑父、古七弑父、古七弑父……”

    ……

第129章 墨苏歧

    古扬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噗!噗!噗!

    迷迷蒙蒙的古扬只觉得碗口大的水滴不断喷着自己,可当他睁开眼,却看到一张豁了牙的大嘴在朝着自己不断用力。

    刹那之间,古扬便清醒了七七八八,双臂后抻赶忙退后半丈,但见这位老哥满脸横肉、横肉挤满褶皱,穿着没什么质感的金甲,不是金锋烈还能是谁。

    “老、老哥,你这是干什么?”

    噗的一声,金锋烈把一大口水再度喷在了古扬脸上,抹了一把嘴煞是急切道:“你需要水啊!”

    “可你一定要用嘴吗?”

    只听啪的一声,金锋烈把碗扔到车外,举起脚下的一大桶水直接灌遍了古扬全身……

    “怎么样?是不是舒爽了许多?这路上不少河,我再让他们给灌几桶来!”

    金锋烈在这玩水,古扬都想喷血了,拿袍子把脸上的水抹干,“老哥辛苦了,就先喷到这吧。”

    金锋烈放下水桶,嗔道:“你小子一顿装死,害得我喷了三天,三天啊!我这腮帮子都麻了,你他娘的喝了多少啊!”

    古扬连忙摆手,“可以了老哥,我们现在到哪了?”

    “再往西南五百里就是柳河镇了,挨着青霄峰,当年沅国最穷的地方,后来被潇国占有但也没什么人管。我说老弟呀,你不会是去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养老吧?”

    “老哥不同意?”

    “同意同意!千万个同意啊!我跟你说就当年沅国的这些地儿,那根本就是绞肉场啊!不管洛国潇国哪个赢,这个必经之地都是民不聊生,咱既然要去那柳河镇,不如就定在那,我把兄弟们召集过来,你负责出谋划策,老哥我点将带兵,不出三五年,保不齐咱也能整出个列国来!”

    “可行,就差几百万军队而已。”

    “哈哈哈!”金锋烈大笑,“不过列国的事,你敢否认?”

    古扬笑看金锋烈,这老哥行事乖张、言辞粗犷,识人观事却是毫不含糊。

    “这一路上可还平静?”

    “就是因为太过平静,我才想尽办法让你赶紧醒来,百里之后便是七葫芦谷,连绵三十多里,乃是最易伏杀之地!老弟,我有一策,既然你神通广大,何必非去柳河镇。七葫芦谷面对我们这边的第一谷叫墨苏谷,是个一般人不敢惹的地方,老哥我与那墨苏岐有些交清,不如你就在那等人?”

    古扬面露狐疑,“老哥与那墨苏歧是何等交情?可到了愿留我等几日的地步?”

    金锋烈暗暗咧嘴,此间情势能留古扬的恐得是“断头之交”,但大话已经吹出,便索性硬着头皮试上一试。虽说那墨苏歧眼高于顶,但也出自名门世家,纵使不乐意也不至于闹得太尴尬。

    青霄峰一线是大雍最西方,越过此峰便是大猷的地界,此地是最为贫瘠荒落之地,千百年来的动静甚至不如东原。虽然如此,青霄十一峰下仍有一些较为有名的地方,“赤陵峰下西陵镇、墨绸峰下墨苏谷”便是最为人熟知的两个地方。

    墨苏谷的“墨苏世家”,以经史闻名天下,藏书颇丰、鞭辟政论。大雍昌隆之时,常有地方大臣、各府幕僚、文士学究光顾,在墨苏谷求学问道,列国纷争之后,盛世鸿图也无讨论的必要了,墨苏谷便清闲了下来。

    马车停在谷外,古扬二人缓步入谷,仲秋时节,正值晌午,一眼望去,墨苏谷内景象令人震撼。

    这里生着数百上千的古枫,每一棵都可二人合抱,旺盛的红金枫叶像一把把天地伞盖。从几棵树的间隙向上望去,枫叶统治了蓝天,按照自己的意愿留出一片一片的空白。

    空白的很多轮廓都极美极美,有的像飞鸟展开翅膀,有的像几尾鱼在空中翻腾,有的罩住了几朵云,像锦缎围托的香棉,还有一处正好拢住日光,倾泻而下染黄了一整个秋。

    踏着轻软的枫叶,走进三四里的样子,谷壁上逐渐现出一些亭子,红色的木、墨色的顶,石阶上均衡得铺着枫叶,仿佛有人每天都铺设一遍。

    古扬坦然而行,反倒是“有些交情”的金锋烈满目戒备、频繁观望。

    “老哥,你和墨苏歧究竟是什么交情?”

    “谷、谷口的交情。”

    “谷口?”

    “是啊!我上次来借东西就是在谷口见的他,没想到这里面如此好看!”

    左右红亭一里一小、四里一大,有的在谷顶有的在谷腰,约莫一炷香后,眼前现出一汪清潭,零星飘着几片枫叶,看上去莫名让人松弛。

    乍一靠近清潭,耳畔忽然传来笛声,绮叠萦散、飘零流转,竟与清潭浑然一物。片刻之后,那笛声如万壑生风,如清流般搜刮着心神,洗尘濯俗,把人引向更深的澄澈。

    顺声望去,谷腰最大的红亭里,一位白衣男子手抚墨笛,此人长发及腰,只以一根莎草相系,风微起,长发不动,白衣飘飘恍然不食烟火。

    清潭边,一位仆人将金锋烈唤去,回头望着古扬,金锋烈这时方才有所明悟。难怪古扬如此坦定,他恐怕才是真正与墨苏歧有交情的人,甚至去柳河镇根本就是一个幌子,古扬最终的要来的地方就是这墨苏谷。

    古扬走进红亭,笛声息止,看上去墨苏歧与古扬年纪相仿,肤色白皙不蓄须、双眉如月唇如雪,只是眉宇之间若定若闲的气息,让人觉得早已不是少不更事的年华。

    一张红木桌,两把红木椅,一壶西陵春,两盏墨裳杯。

    墨苏歧轻轻把笛子放下,双目在古扬脸上定了一瞬,“扬哥曾言最迟十年,不曾想又多了半个十年。”

    上次见到古扬,二人都只有十八岁,那时的古扬尖锐而冷厉,他的眼中闪着一团火,那团火仿佛时刻都要喷发出来,烧天烧地,烧光所有敌人,甚至不在乎那火中是否有友人,那是墨苏歧不曾见过的情绪。

    而现在,他蓄起了胡须,把棱角藏进了胡须的缝隙。他的眼中也没有了火,而更像是冰霜,双眉之间看不到了仇恨,沉稳得给人一种压迫感。

    墨苏歧内心慨叹,古扬之变化何尝不是自己的变化,从前看这枫叶,像上天恩赐的金色王国,每一片都是柔软与安慰,载着飞翔一般的愉悦年华。现在看这枫叶,春秋代序、飘零自落,年年都有芳华,年年都有凋谢,处处都提醒他人生不可重来。

    还有那笛声,再吹不出从前的空灵,那时的笛声像大海,但现在吹着吹着,海上就有了船、船上就有了人,人们在互相拉扯、扯出来一张张不忍直视的嘴脸。

    ……

第130章 当年三人

    “何尝不想十年重逢,只是诸事多不由己,一别十五年,岐弟可还安好?”

    “长辈常说,墨苏一谷、可观天下,只是诗书读得多了对天下便更好奇起来,身虽安好,心常跃跃。”墨苏歧有意无意把墨笛推到一边,“十五年间你我书信虽疏,但天下风云几分搅于扬哥,墨苏谷自问知晓一些。”

    “我要做的事,岐弟比任何人都清楚,并非墨苏谷知晓什么,而是岐弟始终看得见我。”

    墨苏歧淡然道:“我见到的不只是你,还有石板下的熔岩,十五年了,你要真正开始动了吧。”

    古扬转着茶杯,缓缓道:“今时至此,乃借贵谷一用,见一个我见过的人。”

    “司岩昊今夜便到,你能请得动现在的他,真是令人震惊。”

    “他应许久未来墨苏谷了吧。”

    墨苏歧西望一眼,“建国之前司岩昊时常会来,近几年他在潇国颇为活跃,是他的主要精力。司王府在大猷如日中天,司岩昊权倾朝野,这个国主级的人物很难抽出空了。”

    话到这里,墨苏歧目有诧然看着古扬,高瞻远瞩恐已不能形容眼前此人。十五年前古扬来到墨苏谷的那段时间,正赶上司岩昊拜访老家主,那时大猷还没有司王府,司岩昊还只是一位百兽师。

    为了精习大雍典史经纶,司岩昊渴望在墨苏谷长留甚至充当一个外门弟子,他便想尽办法与墨苏歧打好关系,便在那时见过了古扬。

    一个乍到大雍的古扬,在那时便伪装了自己的身份,墨苏歧记得他三人曾彻夜畅谈,无关国史经纶,讲的都是兵法韬论。司岩昊兴致浓烈时,还在烛影之下舞起旗来,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当年那个满身创伤、面若深毒的人在这十五年里搅动了一域风云。

    古扬知他,他却不知古扬,他无数次来墨苏谷走的都是古扬当年的那条路。

    想至此处,墨苏歧忽又有些怅然,墨苏世家有墨苏世家的傲气,早些时候他看司岩昊,脸上写满了权势与隐忍,透着一种“桀骜的谦卑”,“不可深交”在那时便先入为主了。

    但随着时日渐久,他又发觉过去的判断有些武断了,这个从百兽师到千兽师、从大隆佐到司王的人是乱局破茧的人,有着超乎常人的胆识魄力,他成功了,手段与性情反而不重要了。

    与之相反的是古扬,十五年前的相处不过一月时间,但给墨苏歧留下了至为深刻的印象。伤痕累累遮不住他无穷的魅力,这个人是一个异域降临的鬼才,他是七星棋另一个境界的存在,他是兵法韬略无穷演绎的绝世帅才,更难以想象的是,他饱览杀器、身兼异术,加上那神秘无匹的过去,让墨苏歧诡异地与他站在了同一阵营,并以兄弟相称。

    十五年里,三封书信,竟抵得过司岩昊无数次的拜访。纵有那时年少不知风骤雨急的原因,后来想想这又何尝不是先入为主呢?墨苏歧不禁在想,这究竟是自我的偏见,而是这二人本质上的手段有别呢?

    墨苏歧目尽远方,再大的风,在墨苏谷也只能盘旋,可这又像是一次次欺骗,让人不知外在的风有多烈、山后的云有多急。

    “见完司岩昊,扬哥恐再也不会回来了吧。”

    “墨苏一谷、可观天下,我丝毫不怀疑,歧弟跃跃是因不想只观天下,就像当年的大雍太子,现今的大雍皇帝,一句宫墙帝王道出无尽心酸。离谷之后,岐弟若愿同往,古扬荣幸之至。”

    墨苏歧端盏而饮,内心翻覆动荡,不知古扬有意无意,竟将自己与大雍太子同言,这是攻心?还是说眼前人有很多不为自己所知的底气?

    “我的事岐弟最悉,我留在这里的东西,纵然岐弟不看,家族长辈也不会任其封存。”

    墨苏歧缓缓抬目,古扬所言不假,虽然他曾抵抗过,但古扬留下的东西最终还是被打开了。

    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一枚令牌,它是紫色,比手掌略大,上面有着一些血迹,正中是一个“镜”字。单说这个字,是墨苏歧从未见过的书法,或者说那并不是某种书法,而是一种神奇的勾勒。

    它有着云一样的飘逸又有雷一样的凌厉,转笔时透着果敢,落笔处彰着狂霸,几个零零散散的墨滴,像膜拜又像风的子、叶的霜。一言难概,仿佛借天之墨,书出一个戳心入髓的字,给人无尽想象又让人无觅答案。

    另有一面“镜”字的紫色旗子,放在一面相框里,向下放在箱子的底部,没有丝毫折叠。墨苏歧记忆犹新,当翻过这面旗子时,家族的人震动不已,不知它藏着何种的魔力,在那之后,古扬留下的大箱子再也没有打开过。

    “扬哥此时约见司岩昊,胆魄让人惊叹。两个月前,太史瑜全线渡过沅水,赤珠城拔营驰援,石亭公袭到一座空城,本欲北上却陷入南方大患,太史瑜这一刀割开,一直把主动权握在手中。潇国陷入被动,大猷便举足轻重,这道联盟不是轻易可以瓦解。”

    古扬点头道:“论及对司岩昊的了解,大雍无人及得上岐弟,他的野心想必你有所判断。”

    墨苏歧道:“大猷不足以让他施展,若非北炎的牵制,他早已在大雍放开手脚。吞潇是司岩昊的大计,但战事至此,潇国亦有戒备,其中两难扬哥岂会不知。”

    “如此说来,岐弟便不用担忧了,司岩昊要吞潇,我便助他一臂之力。”

    杯盏倏然一动,墨苏歧惊异望着古扬,偏安一隅的墨苏谷对大雍没有太多归属,但这道青霄峰是肉眼可见的印记,那一侧便是“外邦”,眼下古扬要助司岩昊吞潇,便意味着列国之后的最强占据。私心而讲,届时的墨苏谷都将成为大猷的“王土”。

    但墨苏歧并没有更近一步,古扬说他了解司岩昊,但他对古扬又岂是一无所知?“扬哥的话,说了几分?”

    “今夜之议,不如你我三人?”

    ……

第131章 又见云生

    墨苏谷南仍有六谷,入夜之后,一辆马车从最南边的一谷缓缓向北行来。

    车舆之内,是一个背脊凛凛、身高臂长的人,他眨眼很慢,每一次都仿佛经过思索之后才睁开,他的眼皮很红,闭上的时间又很久,像两个印记一般出现在人前。

    司岩昊摘去在潇国一直佩戴的头冠,现出黑而发亮的长发,那件水纹官袍也被脱下,换上一件青衫和大猷传统的白色毛肩。

    对于墨苏谷,司岩昊极为熟悉,那里堪称是他对大雍的启蒙,此行大有一种“故地重游”之感,但是今夜他却觉得陌生起来。大猷夜姑舍弃最后的筹码邀他此行,再加上那里有相识多年的友人,一切变得扑朔迷离。

    司岩昊不由在想,会不会是三年未见墨苏歧捣鼓出来的事情?但想不通的是,墨苏歧怎会与大猷夜姑产生关系?

    就在司岩昊百思难解的时候,伴着一声长嘶,马车陡然立定。

    “司王!有人伏击!”

    司岩昊甚至连车帘都懒得掀开,从齿缝中崩出一个字——

    杀!

    但司岩昊俨然低估了此次伏击的实力,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外面依旧刀锋不绝,随从已被斩杀殆尽。

    刹那之间,司岩昊一掌断开桌子,将一把青色重剑探在手中,随即他将车舆之顶旋开,几乎在同一时间,一道火焰迸发天际!

    说来缓慢、那时极快,火焰迸天的刹那,无数打扮奇形怪状的人冲驰上来,他们手中没有兵刃,有的只是蛇蝎与身后的狼群。

    再过半个时辰,周边终于静谧下来。

    “司王,是三生古坞的杀手,这七葫芦谷设伏众多,此行还望司王三思!”

    “走吧,我们只是趟路罢了,他们真正要杀的不是我。”

    ……

    深夜,墨苏谷。

    最伟的三棵古枫之间,藏着一座木屋,说是木屋却也不甚贴切,因为它没有顶。

    这里的造型很奇特,有着很厚的“木墙”,看上去它有二层,实际上只能顶穹而立。不过此地景色颇是难得,三棵古枫硕大的枝叶与夜空似有灵犀,映下的光、翻转的色总是与别处相异。

    司岩昊重步而来,此地有些熟悉,但又一时难以想起,或许他的经历太多,刻骨的也就太多。但不明为何,今日总在熟悉与陌生之间盘旋又盘旋。

    一边是墨苏歧,另一边却让他戒备,“若是与岐公子相见,断不会惊动大猷夜姑,约我至此的定是阁下了。”

    四目相对,司岩昊凝定古扬,熟悉与陌生再一次萦现出来,镇定如他也不由眯了眯眼。

    “在下古扬,拜见大猷司王。”

    古扬的声音更让司岩昊沉凝,奇怪,太奇怪了,那种感觉如梦一般,一个个触角在无限延伸,有的探进现实有的深入更远的迷惘。

    不过司岩昊没有凝滞太久,而是在蓦然间睁大了眼睛,内心猛然翻动,“谁?古扬?!”

    这天下的弄权者,人人都有自己的谍报网,司岩昊岂会不知古扬之名。不仅如此,放眼整个大雍,古扬乃是他最想见的三个人之一。

    如是看来,夜姑所言不虚,此见之人既是意想不到又会大喜过望,最重要的是,他能解答自己的困惑。

    东土强人不可妄测,但拿整个西土来说,能剖开的似是只有这个人了。司岩昊深知,越是大名鼎鼎越容易夭折在这乱世,暗中发育让人不知不觉,待到觉察时已是飞龙升天,才是乱世强人的发迹之路。

    “洛国古主司,久仰久仰!”

    “司王客气了,你也可以称我为云生。”

    云生!司岩昊的内心噔的一声,脸上都险些没能遮住,他终于明白了那种熟悉与陌生糅杂的感觉。十五年前,此时此地,三人连位置都一模一样。

    一旁的墨苏歧暗暗吃惊,云生是古扬那时的一个代名,他本以为这会是最后的杀手锏,不曾想事情丝毫未谈,他却一抖而干。

    司岩昊蜕去了威重,像看古董字画一般观察着古扬,不得不说,这期间让他吃惊的地方太多了。他永远记得当年云生的样子,那如同刚从地狱走出一般的冷厉,作为同龄人却不敢与之对视。

    更让司岩昊刻骨铭心的是他当年的言辞,他的思考他的见地,如同苍鹰俯视天下,那时的他便有如此灼见,现在又当如何论之?

    古扬就是当年的云生,意味着他在最早的时候便看透了自己大半,司岩昊开始不断回忆,在想是否在那时便交了底?可有年轻时候的口不择言?可惜他都已想不起,他能记得的也只有云生当年的一些话罢了。

    司岩昊倏然有些后怕,这十五年来天下的动荡、大猷的走向,这位洛国的主司到底在其间充当了什么?

    墨苏歧从未见过这样的司岩昊,他有些失了神,甚至有些失态,云生二字竟让他乱了阵脚。墨苏歧忽然发现,十五年里古扬一点没变,他还是那个极度掌控、不怵一切的古扬。任何高高在上的存在,他总能找到与之平视的办法。

    当年的云生现在沃野千里,但司岩昊也已不是当年的司岩昊,他是北炎的毕达呼、是洛国的牧青主,他执掌一域岂会惮于一时?

    “你可是洛国的说客?”

    古扬微微摇头,缓步走到墙角,那里置着一支三尺余长的大毛笔,旁边是一个盛满水的盆子。

    古扬移步过来,毛笔蘸水、执笔而画,地板上逐渐现出整个大雍的轮廓,随后便是东原、西渚、南屿、北炎四境之地。

    昏黄的光,深红的地板,勾勒的线条有些发黑。

    司岩昊与墨苏歧都有些惊诧,不明为何古扬要勾勒这张地图,莫说司王府、墨苏谷这样的地方,许多市井人家、小府小宅也都知道这些。

    别说古扬画得有些粗糙,纵然再细致百倍也不及司岩昊内心的图景,他对大雍的山川地势早已了如指掌,至于那些国界更是丝丝入心。

    “十五年前,司王曾言,大猷若生,在大雍,大猷若亡,在南北。”

    此时司岩昊没有在想自己到底说没说过这句话,因为他更好奇的是,接下来古扬要如何演绎。

    ……

第132章 古扬与司岩昊

    天有一寸金、地有三丈土。

    对这天下局势,屋内之人都是颇为通透,甚至于古扬接下来试图打动司岩昊的话,也都猜得七七八八。

    为他人图利,惟一的可能便是自己有更多的利可图,古扬储备多年、捭阖张弛,却让人看不透他的目的,这也让司岩昊分外戒备。

    “洛潇大战,关乎西土霸主,此间结局无非有二,洛存潇亡、洛亡潇存。但对大猷来说,洛可存但潇必须要亡。司王请想,如果洛国一统西土,仗着眼下雍平道之利,大猷岂能将潇国拱手相送?如果潇国一统西土,雍平道还有何利可言?”

    司岩昊笑道:“看来古主司并非洛国的说客,而是来挑拨联盟,说一千道一万,你只不过是想让我在这关键之时与潇国撕破脸罢了。”

    “在下最想告诉司王的是,这关键之时只此一次。”

    “哦?”

    “战局至此,石亭公必要倚仗驭兽大军,不久之后司王便是战事的主导,潇国若完好,大猷依旧如现今毫无去处。若能与洛攻潇,这西土半座河山便是大猷的囊中之物,我这般说,司王可是明了?”

    司岩昊冷道:“你之所言,我知牧野也知,我大猷想吞潇不假,但千年的后顾如何御之?说到底你也不过通俗之说,有关这西土之局都是废话,庸言约我,不谈也罢!”

    古扬迎步而上,“大猷之北,十万丛林,是大猷虎狼之师的孕育之地,一寸不可失。司王所虑无非北炎越过炽火关踏平十万丛林,以此平去千年之患。但不需多久,洛国与北炎战事将起,大猷北境绝无压力,这才是真正的关键之时。”

    司岩昊哂笑而出,“古主司是在告诉我,洛国和北炎要打起来了吗?”

    古扬却不直面回答,而是道:“在下得见司王的真正所求,不在南而在北。司王真正的压力也不在大雍,可是如此?”

    司岩昊面色不变,内心却不由思忖,这古扬上来便亮明云生的身份,之后的话绕来绕去,句句都是目的又仿佛句句都是铺垫,更重要的是,他的话在这兜兜转转之间竟蕴着很强的攻击力。

    此前的话已经足够尖锐,所言都是举国的利害、无数人的归属,但古扬不遮不掩,直让人觉得这次会面该结束了,说来说去还能有比这更高深的吗?

    但这句话的出现,让司岩昊有些难遏——

    “司王真正的压力也不在大雍,可是如此?”

    在世人眼中,司岩昊是权谋者、野心家,具备倾尽一国的强大权力,他的意向便是大猷的动向。他的开疆拓土的“雄主”,把大猷带向从未有过的广阔时代。

    司岩昊沉思,是因为他知道古扬洞察到了他的“暗面”。

    大猷“夜族”,是大猷的象征,是最早驭兽家族。可以说,如果没有夜族,大猷只是一个个渔村,根本不会具备驭兽的本领。

    多年以来,夜族主导着大猷,可惜他们驭术无极智思却是难及。大约两百年前,“司氏”开始进入大猷的舞台,并一步一步蚕食着夜族的势力,当下的情形也都在司氏的计划中。

    然而司氏虽然改变的了力量对比,却一直无法动摇大猷子民对夜族的膜拜,所以他们对夜族一边疯狂压制一边“以礼相待”。

    当年云生的见识,现今古扬的权势,都让司岩昊觉得这才是他此行的“点子”。

    司岩昊虽知情绪有失,面对古扬这样的人他不该如此,可偏偏,那就是他最想知悉的方案。他知道,古扬要说到关键的地方了。

    “四十六面大王旗,是夜族圣物也是大猷的圣物,当年北炎王庭盗旗,红衣铁骑踏破十万丛林,幼兽被缚、血行千里,北炎焚兽骨以贺。此为大猷永生之耻,司王若能报此仇,焚那红衣昭示万民,便是大猷无上之功,届时司王府的任何行动,大猷子民还会如此义愤吗?”

    古扬语气虽平,但对司岩昊来说如刀子一般锋利,刺穿了他最挂怀的东西。

    忽然间,古扬将一盏灯拿起,缓步走到之前勾勒的“地图”前。司岩昊这才意识到,那地板上的根本不是水,因为过去了如此之久它们丝毫未变——

    那是油!

    再看去,所谓的大雍地图竟是全然不准确了,那甚至只是一个轮廓,是自己先入为主将它认为是大雍地图。

    接下来的场面更让司岩昊震诧无极,墨苏歧扣动了一个机关,一块地板横移而开,随即,一摞“绸缎”被推了上来。

    虽然没有真正见过,但无数的资料都勾画着此物,司岩昊岂会不知,这就是大王旗!

    “云生,你要干什么?”司岩昊上前一步。

    看着这样的司岩昊,墨苏歧内心大震,他知道一切都已经在古扬的节奏中,他万万不会想到,当年送来只说寄存的旗会有如此奇效。

    要知道,他们的面前可是大猷的话事人,一声令下动荡整个西土的可怕存在。而现在,他望着地上的旗,就像财主看到了价值连城。

    “司王尚不知,这大王旗是我允诺夜姑,方才今日有此一见,这大王旗一旦归你,古扬必负夜姑,此间两难还望司王知悉。”

    “古扬,说你真正的目的!”

    “司王需要迎回大王旗,昭示大猷子民,所以即便大王旗在手,你也要踏平炽火关,像当年北炎盗旗一样,让大猷子民大快人心!”

    “你会给我大王旗?”司岩昊冷道。

    古扬看着手中的灯,“我给你大王旗,便是成就了大猷真正的王,司王难道丝毫不在意我的所图吗?”

    “你要什么?”

    “退兵雍平道,力取炽火关,这洛潇战事便交给洛潇。”

    司岩昊笑道:“你是要把我耕耘多年的事付之一炬?”

    古扬微微点头,“没错,正如当下。”

    司岩昊看着油灯,双目猛然炯起,“你还真是一个狠人。”

    “是司王不说实话罢了,你在潇国的耕耘岂是一场战争能够改变的?在下只想知道司王的一个选择而已。”

    “本王想知道,洛炎联盟如何能够撕碎?我怎知那不会是加固了的炽火关?”

    “你我都有很多未知,就像你不知我会何时松手。”

    司岩昊哈哈大笑,这等转变不曾想过,但当它到来当真让人无法拒绝。这个古扬,考虑到了司王府天大的好处,他也定然不会亏待自己。既然如此,接下来只能是更细致的博弈了。

    ……

第133章 洛英殿之殇

    大雍的夜,有着无尽的魔力,你想知道什么,夜里便会有人告诉你,你不想知道什么,它会乖巧地为你掩盖。

    夜既能遮去一些难以启齿的东西,也能给人们说话的勇气,如果再有一些酒,夜浓缩了人生大半的意义。

    洛国,洛英殿。

    牧勋摇摇晃晃走了进来,他喝了一些酒,眼睛红的就像两团火云住在里面。

    殿内的气氛颇为诡异,面上坦荡的牧青主根本没有心思去看眼前的东西,他留意着牧勋却又不想让他知道他在留意。

    手腕粗的红烛太过明亮,红毯上看不到牧勋的影子,也看不到自己的摇晃,他喝退了所有人,迷离而又尖锐的目光,仿佛要和眼前这位国主对峙些什么。

    “父王,喜露她究竟是谁?”

    一言激起千层浪,只此一语边让牧青主霍然站起,“她是谁!她是花神谷的人!她还能是谁!”

    “花神谷的人?那父王为何要囚禁安和栩?”

    “他妖言惑众!他百死莫赎!要不是北炎,要不是毕达呼,我早将他乱刀斩碎!斩碎!”

    越是这样的牧青主越让牧勋不安,他从未见过这样咆哮的父王,是什么如此触动了他,又是什么可以让他不顾洛国与北炎的盟约。那是什么?是千层土不嫌厚、万重浪不觉凶的深刻掩埋吧,甚至那已非颜面可以解释,而是成为一种深刻无匹的动摇。

    这反而让他确信,安和栩所说的都是真的,于是他更要百醉不醒,他不相信那一切。

    “父王,喜露她究竟是谁?勋儿又是谁?我的眼睛,我当年的一切,您是把我当成质子了吧!”

    哗啦一声,牧青主掀飞所有的杯盏,“不管她是谁,你是大洛的储君,你是未来的王者,你要知晓什么,你在辩驳什么!”

    牧勋踉踉跄跄,“父王,我只想知道,喜露她究竟是谁,她是不是您的……”

    “住口!你给我住口!”牧青主惶然踏前,手中的水晶像风车一样转动,他逼临牧勋,但此时的牧勋却像石块一样凌然,任由牧青主威慑,他只是跪在那里,整个人没有了神气。

    牧青主揪住他的衣领,“勋儿啊!那些都是谣传,那些都是要伤害我大洛啊!你连这点都看不出吗?那花喜露是谁,她还能是谁!她至多是一代名医,对你我父子有何干系啊!”

    牧勋抬起头来,从未像现在这般直视着牧青主,他也从未有过这样的胆量,但现在的他像逃了笼,像奔马看到了春夏,一切豁然又一切迷惘。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他的父王是这世上最冷静的人,他的犀利观察可以穿过云层雾霭、殿堂楼台,他不仅能看透人心,还能控制所有人的情绪。而现在,他发狂了,他失去理智“展示”自己。

    牧勋知道,那是恐惧,掩藏在心底最深的恐惧。他熟悉这种感觉,就像失明那些年的自己,从不敢踏出屋子,他不相信门槛之外是平地,而总觉得会一脚踏入万丈深渊。

    “你是何时与北炎人勾到一起!你又为何听信北炎的胡言乱语!我这大洛,外面的风从未休止,这一股又岂能将我打败!”

    牧勋看着牧青主,他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得那句答案,莫名地,他看起来父王的衣袍,他看到了那只鸾鸟,它为何有头无尾?

    可就这么看着看着,牧勋忽然闭上了眼睛,当他睁开,竟连那只鸾鸟都已看不到,如此试了十几遍,他终于确认回到了十八年前。

    与此同时,他眼中的“火云”破绽出来,像两支无形的箭穿透了鱼,不浓但很急,白的是泪、红的是血。

    “杀!杀!给我杀!”牧青主凄厉长喝。

    他把牧勋抱在怀里,双手凑到他的眼前却不敢触摸下去,曾几何时,这是一双他见过的天地间最明亮的一双眼睛,迎回牧勋,迎回大洛真正的明珠。

    “父王,这样的您是否已告诉了我答案?”

    “不,永远不是你想的样子!”

    牧勋闭上了眼,即便闭与不闭都已没有区别。黑暗中的牧勋突然开始回思,他在想着自从回到碧洛城所发生的那些事,思绪繁杂、不明所以,但那个叫古扬的人化作一片片羽毛飞入他的脑海。

    他忽然在想,会不会当下之惨都是那古扬的勾画,只是细想却又没有意义,因为安和栩的话是事实,即便这是突破口,也是牧勋无法抗拒的毒策。

    而这一刻,真正的火在牧青主眼中,从前他感受到过流失甚至失控,但从未有过一刻像现在这样,他的内心泛起绝望。

    可惜,连他也无法串起是如何一步一步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仿佛所有的驾驭被更深的存在所驾驭。握着白银失着黄金,还让自己觉得那白银分外可贵,这是何等超然的手法。

    能到这一步的,天地间除了那个人,还有谁?

    或许是自己又一次错意了?从前的牧青主曾无数次这样想过,但现在他无比笃定,有遗憾、有后悔,自己早该如此。

    他知道,洛水一别即是最后一别,一切都是古扬的手段,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即便发觉已晚,但牧青主告诉自己,他还完全没有输。

    他还是洛国之主,他有近百万的兵马,他有铁板一样的禁军,西土的大半还是他说了算!

    “杀!杀了那安和栩!杀了那祸国之贼!”

    定襄三十五年初冬,洛国杀北炎名士安和栩,以此揭开了西土真正的变局。

    牧青主永远不会料到,他的这个决定将为洛国带来什么,但如若能够重新选择一次,牧青主还会这样做。

    一个永远理智的人,一旦丧失了理智,是这天地间最可怕的几样东西之一。

    ……

第134章 梦无人自无梦

    这夜的风含着诡异的声响,时而像夜猫的吱呀,时而像冷箭在疾行,穿透着耳膜,让人不由心生戒备,迟迟难以入眠。

    木屋是一扇圆门,中间有一根轴,门板很厚很厚,而且它处处都不圆滑,转了这么多年还是这般艰涩。

    它的固执像极了这间屋子的主人,他仪容不凡,细眉薄唇、面棱有度,几缕发丝飞荡眸前,俊逸间透着几分难测。不同的是,他当年是一件雪白的直襟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而今他也变得像很多神秘人一样穿起来黑衣。

    惟一不变的,是腰间的那块看似粗糙却古朴沉郁的墨玉。

    风自有它的方向,它也蕴着无可抗拒的力量,就在子夜到来的那一刻,无论这圆门何其艰涩,它还是被人推开了。

    “晏先生是否以为,躲到这穷山僻野便躲开了我家主人?又是否以为,你与太史瑜的单线联系,不会为任何人所知?”

    晏平书放下书卷,这眼前人戴着磨盘一样大的斗笠,声音也像钝刀旋转在磨盘之上,但晏平书的目中毫无惧意,“莫说那些你家主人宽待于我的废话了,他的攻势应是要全面开始了吧。”

    “晏先生之忧无非驭兽族,如若洛潇战事没有大猷插手,先生以为洛国胜算几何?”

    “晏某所关心的不是大猷插不插手,而是他在不在。”

    “大猷仍在,但不插手,可是先生所愿?”

    话到这里,晏平书双目微凝,他忽然发现眼前这硕大斗笠之人绝然不是一个毫无意志的传话者,这是一个人物,熟稔古扬所操弄的东西。

    “大猷仍在,但不插手”,这八字对晏平书来说实在是蕴意丰硕。以眼下洛潇战事来说,大猷“在与不在”是一重考量,大猷“帮与不帮”是另一重考量,大猷“在而不帮”便是另一番境地了。

    洛潇打到这个地步,洛国的战力与太史瑜的兵法发挥的淋漓尽致,距离最后的总攻已然不远。但晏平书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战争越往后大猷便越主动,只要他们守在雍平道口,对于洛潇都不是好事。

    洛国的处境自不必多,潇国与大猷一旦合力,洛国难以打到凌潇城下。潇国的思考则微妙起来,这可不是当年为驭兽族放开雍古三关,这一次是潇国大地的烽烟,引狼入室这样的事,潇国绝不会轻易去做。

    在而不帮,对晏平书来说难以想象,但这眼前之人的背后是古扬,又让他不得不去评估一种可能,一种颇为理想的局面——

    大猷变成了“助力”。

    此间情况又分两种。

    其一,如果潇国节节败退,必会求援大猷御敌,如此一来,大猷便会成为潇国的倚仗,若大猷假意应允,求援而不得,便是兵法所云的“攻其所倚,倚不至而攻必达”。第二,如果两国战事僵持不下,大猷蠢蠢欲动,势必会让潇国分心而对,这又将成为洛国的机会。

    这斗笠人颇不简单,就在晏平书刚刚想至此处的时候,他忽然开了口,“晏先生理应有所不解,但您如果知道,司岩昊最需要的是国内的口碑,许多事情自然可以明了。”

    晏平书对这天下形势自有一套判断,这一席话让他自然想到了北炎,只是有那炽火关在,他不相信司岩昊会失南顾北,他更想不到古扬是用了何种手段,才能让北炎在大猷面前变得胜券在握。

    也在此时,晏平书的内心升起强烈的排斥,离开碧洛城时他便决定要创造自我的洞天,海阔鱼跃、天高鸟飞,再也不想看到那张悬在头顶而不下落的网。所以,他不做帐中的军师,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所在。

    但现在,“古扬”二字愈发如梦魇,附骨一般避之不得,他又开始让自己遵从他的意愿了。更狠的是,那古扬用多个“难以想象”制造着局面,顺其而为便是远输于他。

    这种“谋士的自尊”牵着晏平书的情绪,更何况他真的被古扬“凌辱”过。

    “先生因我家主人方能拂去过往,亦是因为我家主人的引荐方能成为太史瑜的心腹谋者,在军中一展抱负。眼下先生这般思虑,如何对得起我家主人的还玉之礼,又如何应付当年阵营之思?寒凉的究竟是我家主人的干涉还是晏先生你的抛弃呢?”

    晏平书缓缓抬起头来,对眼前人的身份分外好奇起来,他一定是古扬的心腹,而且是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他的能力也绝然超出自己的预料。

    古扬是什么人,能把这些事情全盘托付的,一定也是超然的存在。最让晏平书感受强烈的,是他无与伦比的观察力,他真的能够读到一个人的内心,知道你想到何处、所虑何在。

    “你来找我意欲何为?是要把我拉到太史瑜面前,与他一起听古扬的指示吗?”

    斗笠人缓缓摘下来斗笠,晏平书迎目探去却是让自己失望了,他依旧看不到这个人的真正面目,他的眼圈、鼻梁、嘴角填满了墨汁。不过晏平书还是看到了他的笑,那嘴角的墨上扬起来,莫名有些诡谲。

    “瑜将军是何等人物,我家主人哪有那样的资格,破潇需要一个时间,晏先生打算如何答复?”

    “时间?”晏平书冷笑,“你以为是盖一栋房舍、垒几阶台梯?阁下是要让晏某计算战争的变数吗?”

    “不,只因这个时间对晏先生也很重要。”

    晏平书直接笑出了声,“你和你的主子一样的毛病,总觉得自己认为重要的事,别人也会那般认为。”

    他捻下嘴角的一滴墨,在指尖磨了一磨,对着屋内的光显得油亮油亮,“我与我家主人都记得,晏先生曾是翎王殿下的门生,也曾为翎王殿下遗志而奔走,不知时至今日可还有此心怀?”

    这应该是今夜相见最让晏平书惊诧的时刻,翎王曾经无时不在,翎王后来入心为安,晏平书确有心怀,但缘何在此时提起?

    往事流流离离,所遇兜兜转转,本已平波驰走,为何再度遭遇翎王这块礁石?

    “梦无人自无梦,梦有人皆是梦,先生再见翎王时,当有言、有志、有情、有理。”

    ……

第135章 诡异的四王典

    花枝摇是这天地间最有魅力的女人。

    她不像花曳影那般妖娆,带着出水芙蓉的气质,虽然年近四十,但她的肌肤仍像雨后的海棠,又透又润。穿着一件红色的长裙,在身后拖出一丈多长,涌动得像水又像风。

    这一条小河,生在五颜六色的洞天,它的左右与上方,是浓郁而古老的线条,那仿佛远古之墨彩、前世之工摹。

    花神谷是如此之美,山如画一般黛青,草木如翠屏、山泉如灵泽。深夜的风拂着暗香,草也泛着荧润,水中的涟漪煞是灵动,一切都仿佛在庆贺着什么。

    走过这条小河,地上铺着很厚的一层蔷薇花瓣,花枝摇赤足而行,一直走到了花神谷的最深处——断虹之渊。

    渊底有一处石窟,走入其中仿佛进了冰窖,吐气成白、寒凉入髓。八位药老围着一张石床,花喜露安然躺在其上,石窟之内堆满了干枯的蛇皇草,十几位药师在石窟的深处忙碌着。

    花喜露生于肆虐的蛇皇草中,药师们需要把所有的蛇皇草捣成粉末,然后每隔一个时辰便要在花喜露的身上涂抹一遍,如此持续三个多月,才能完全吸出当年蛇皇草的深毒。

    花枝摇走到石床边,看着已经完全陷入昏迷的花喜露,药老们全部背过身去,花枝摇脱下花喜露的衣服,并为她涂上了第一遍药粉。

    蛇皇草的粉末带有很强的黏性,遇物便会附着,哪怕凌空抛下也会牢牢附在身体上。一个时辰后,当药力被吸收粉末便会膨胀,洒下新的粉末便会自动穿行。在这样不断积累后,最终花喜露的体外会形成一个罩子,被称为“蛇皇铠”,因为它会变得异常坚硬,而且吸满了花喜露体内蛇皇草的血,成为了一套极为细密甲胄,这也注定对蛇皇草量的需求极其可怖。

    蛇皇铠成形之日,也就是花喜露的痊愈之时。

    那个被血覆盖的夜在花枝摇的脑海一闪而逝,她在目光在花喜露的脸上停滞了许久,随后缓步出了石窟。

    她抬头看了看天,此时明明是晌午,举目望去却只有阴郁,断虹之渊太深了,像一个永远不会露面的潜谋者。一时之间,无数的情绪涌现出来,但那些并不能转化成语言,花枝摇是一个极度不喜欢说话的人,连许多步入古稀的药老都能清楚地记得花枝摇说过几句话。

    这些蛇皇草的价值,花枝摇心知肚明,要彻底治好花喜露,要付出些什么她也已然做好准备。

    就在此时,花神谷的谷口,大量的人集结于此。

    打眼望去,那阵容让人咋舌,该是何等的诉求才能把这些人召集在一起?

    古四族的族长来了两位,西尧天晨与东方九万海,一心山川的顾九州和当年无比纨绔的雷宇也来了,朝堂之中更有洛国太傅骆百山和禁军统领雷布骧。

    还有一股势力让花枝摇侧目,那是素来极为神秘的南宫家族,这一次他们来了许多强手,甚至包括许多曾打过交道的三生古坞之人。

    然而最让花枝摇侧目的,是那个骨瘦如柴的人,这个花神谷永难忘却的人今天又出现了。

    大量的禁军将士潮水般抵在花神谷口,再加上更多名声在外的江湖人士,整个花神谷都诧然万端,这样的“大乱炖”匪夷所思。

    青云帝樽、九转金乌、虎掌南星、千羽大乌木,四件古时绝器不遮不掩立在那里,任谁都知道,这将是“变天之举”,这些人要做可怕的事。

    走进之后,花神谷静如午夜,这也是千年来花神谷最不能放肆的时候,如若生出干戈,没有人能挡得住这些人的合力。

    掀飞了无数草木、拨去了无数阻碍,让人觉得这些人比许多花神谷的药师更了解这里。在花神谷的尽头,四件绝器完美地置入四块崖壁上的大石之中,片刻之后,四块大石转动开来,细细密密的文字映现而出。

    但没等人们细看,大石猛然裂动化作一块块碎石崩落下来,顾九州一步踏前,就在那大石砸中之地,地面现出一个深窟,一座棺椁赫然现身!

    可就在这时,狂烈的风像伏渊地障那般席卷而来,确切地说,那不是风而就是伏渊地障。

    伏渊地障,那是漆黑而浓郁的天地,只有虎狼才能辨别方向的极致存在,无论如何它不该在此时现身。这个时刻何其重要,这时四王典面世的时刻,这是改变大雍根源的记载。

    此间之人目的各有不同,但四王典都是最基本的考量。

    牧青主要得到四王典,因为这件大雍亘古的事不应该由洛国来扛,他要的是泯灭或是篡改。南宫家族更是炽烈,说白了他们要的只是一个借口。

    但尴尬的是,他们都还没有动便陷入了深深的黑暗,莫说四王典,他们连棺椁所在都是难以判断。

    “大哥,随我南下吧。”黑暗中,雷宇拉了拉雷布骧的衣袖。

    “南下是什么?行骏,你知道什么是禁军吗?”

    “大哥,别再期许洛国了,今后的烽烟你岂会毫无觉察?”

    “那又如何?”

    “难道你不觉得你能够出来,本身就是许多烽烟的由始吗?你且看看今日情景,让你有力而无可施,你更不知这王典、这黑暗,是被多少人觊觎而又驾驭。这接下来的西土,可能会变化得让我们恐惧。”

    “行骏,你到底想说什么。”

    “大哥,有些人有些事已经确立了,我只想保你。”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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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阙介绍:
谋士与杀手疯狂生长的乱世,有人御狂局、有人执狂子,笼络杀手、捭阖朝堂。乱世,乱出谋士杀手的盛世。
且看来自西渚千岛,历经逃杀来到大雍的古扬,如何步步执刀、谋猎宫阙!
“如果不能回去,怎对得起当年鲜衣怒马!”谋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谋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谋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