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王子过招
骧府。
雷布骧心绪低沉,古扬难究死罪,被释放看来是早晚的事,相交多年的曲仲文居然是方星祖的人,骧派的产业以各种名头流走。雷布骧知道,雷渊一死再无人能控制局面,甚至没有人能在那位国主面前讲上几句苦衷。
今日难得遇到一件好事,归来数月的世子勋,第一次踏进骧府的大门。
牧勋与牧青主相像的地方有很多,比如都喜欢出其不意、暗话明说。
“舅舅,古扬现状实乃掌刑司证词凿凿,父王以律治国,为免遭朝野非议,不过最主要的是父王不希望古扬现在死。”
雷布骧内心暗忖,牧勋的话颇是值得玩味,既有朝堂纲理那一套,又有对国主心思的揣摩,二人父子相牵,雷布骧不知何以言对。
牧勋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比牧青主看得还要通透,他笑了笑,“舅舅无需耿介,我大洛昌隆百代,惟他古扬不可长久。父王不杀他,不过是牵于当下之事,再者说江湖哗变,父王对他的主意有所期待。”
“世子殿下何意?”
牧勋轻笑道:“舅舅还是叫我勋儿听着比较顺耳。”
雷布骧顿了顿,“勋儿可是已有想法?”
牧勋面庞一凝,“我归来后,旁敲过父王的想法,他对古扬已存多年疑虑,父王看得长远,他也可以随时顿足。只要我们弄清楚一件事,父王随时会对他下死手!”
“勋儿所指是何事?”
“此人来历、意欲何为,他非大洛子民,数位崇烟柱石倒在他的脚下,数次化险为夷甚至甘愿以身入狱,这样的人父王一定不会相信他是单纯为大洛效力。我们只需坐实一件事,让父王觉得他是在以大洛基业为台梯换取他更深的目的,只要此举达成,父王才会真正觉到他的可怕,父王掌控一切,当他觉得偌大疆土成为嫁衣时,任何人都救不了古扬。”
“可是你也说了,数位崇烟柱石都难以降住此人,我们又有何法?”
牧勋微微摇头,“以从前来看,没有一个崇烟柱石是为了真正对付古扬而来,反而让古扬因势利导成就现今局面,但有一人,他是古扬始终无法把控的一个人。”
“何人?”雷布骧急道。
“我的那位兄长,牧遥。”
雷布骧内心一震,不得不说,他许久之前便觉牧遥是一大突破口,只因翎王之子牵涉深刻方才迟迟不敢动。但现今此语出自牧勋之口,事情便另当别论了。
“牧遥此人,勋儿有法?”
“我与他在花神谷相处甚久,他一直心怀高楼广厦,命运却让他只能身陷囹圄。他不喜欢被任何人摆弄,保留并掩藏着翎王最后的尊严,这也恰恰就是他的死穴。”
望着牧勋有些凌厉的神色,雷布骧心中诧然,帝王之嗣仿佛具备与生俱来的思量与胆量,久居花神谷没能将这点分毫改变,“勋儿已有计划?”
“一切都要等我见过那位兄长再说。”
牧遥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平和,他在骧府形同软禁,这一待便已过去足足四年。换做常人,在这百丈之路来回折返或是囿于一室之内,时间一久难免胡乱思忖直至乱了心绪。
牧遥每日除了看书就是捯饬些瓶瓶罐罐,花神谷出身的他深谙药理,只是骧府可供他施展的药材着实不多。
未经敲门,牧勋推开了牧遥的书房。
说来不可思议,牧勋十八年花神谷经历,二人从未见过面。他们都是通透之人,有些事“心领神会”,互相避着对方。
然而今时不复从前陌、此地亦非花神谷,一个志在天下、一个寄人篱下。
四目相对,牧勋的眼睛明亮澄澈,牧遥的眼睛沉毅果敢,刹那之后,牧遥面露盈笑,“草民牧遥拜见……”
“哎?”不等牧遥说完,牧勋快步上前拖住他的手臂,“兄长与我血肉至亲,若行礼也当是牧勋。”牧勋双目对着牧遥额头,面露钦慕之色,“翎王叔赤心大雍,过往佳话如雷贯耳,兄长亦是风采不凡。”
牧遥躬身道:“我父之事皆是过往,王上可止西土戈矛,他日平定乱世,已非佳话可以涵盖,此乃千秋伟业、万民福祉。”
牧勋笑道:“父王只愿不负先王所托,前些时日整顿朝纲,现今王令峻极、举国丰盈,大洛历代勤耕终有今日成果。”
牧遥笑容不减,刚要再行恭维,却听牧勋话锋一转,“我听说,翎王叔也有一枚令,当年骁勇天下,部众、散兵甚至许多江湖人闻令而动,与其说三策平三国,不如说一令平三国。依我来看,纵使那古时绝器也难与之相比。”
突来之语,牧遥终是没能彻底收拾好自己的表情,盈笑渐渐变成干笑,干笑之后露出几分冷峻,当他意识到眼前是洛国的未来之主时又不得不再生出笑意,这一笑更是失掉了所有底气。
牧勋抓得极准,翎王令是他的至深牵绊、笼罩在心头的阴影甚至有时变作梦魇让自己午夜惊魂。
牧勋的洞察毫不弱于这个年纪的牧青主,莫说牧遥表情转变如春草秋黄,即便是清水波澜也难以逃过他的眼睛。
“王叔之令乃大雍之令,意义非凡,不过我却觉得此令不在兄长这里。”
“你……”牧遥张口就要发问,但转瞬间他死死咽下了嘴边的话,因为他发觉不论怎样回答或是发问都将掉入一个圈套。
牧遥忽然想起那次见牧青主的场面,二人都是那般滴水不漏却又不经意间泉涌如注,防不胜防、一击斩首。
牧遥心念电闪,如果翎王令不在自己手中,如何解释白马斋加入禁军?翎王之子却无父之令又有何价值?不难想象这会牵扯出一系列的事情,令到底在谁手?自己会不会被牧勋认为只是一个傀儡?细一想更是可怕,翎王之子身在进禁军府、白马斋也入了禁军,如若牧勋以为这一切都是后续的铺垫,他们都变成了“伏兵”,自己恐是连寄人篱下的机会都没有了。
更关键的是,他也不能说翎王令在自己手中。
持着当年威力骇人的翎王令,在护佑王都的禁军活动,牧勋会怎么想?那句“大雍之令”可不是随口而吐。
牧遥忽然觉得,这枚父王之令烫手了起来,大雍越是气数殆尽,这枚令的“反面”意义也就越大,大雍越来越远,它也越来越不能代表大雍。极端点说,一旦改朝换代,此令恐是要镌上一个“逆”字了。
牧勋双目凝定,“在不在手,难道兄长不知?”
牧遥手心隐隐渗汗,牧勋的神色不容不答,就在这电石火花之间,一个人的影像浮入脑海。
若无今日契机,他冒然说出古扬身怀翎王令,给一司之主扣上这样一顶大帽子,定会遭来大肆问询,朝堂维护古扬的人不在少数,定然迟早露出破绽,因为他没有任何证据。
但有了世子勋这道桥梁,经过他的消化再传到牧青主耳中,事情当有新的局面。因为人们都知古扬的谋略智思,比如白马斋入禁军会不会是他的安排?两败俱伤的瑜骧之争到底与他有没有关系?
更重要的是,这会让古扬从前所做的一切成为洛国王室眼中的铺垫。纵然达不到终极目的,古扬也休想再好过,注定会在牧青主心中埋下一颗怀疑的种子,更是会减轻所有人对自己的针对。
直说令在你手或许唐突,但你所做一切都因有令在手,意味便完全不一样了。而且如此为之,自己的价值便凸显出来,无论对于洛国王室还是对于古扬。
思来想去,牧遥已没有更好的路数,甚至他觉得若无眼前情势,他这辈子都不会想到这样一步棋,一步真正将古扬打倒拍死的棋。
“父王之令确实不在我手,殿下觉得它最有可能在何人之手?”
反问来得有些突然,牧勋忡怔微愕随即似笑非笑的神情,也被牧遥抓在眼中,更是让他觉得“有备而来”,牧遥顿时觉得,事情突然更顺畅了。
“兄长让我如何确定就是那人?”
“我未言何人,殿下亦未言,我无法确定之事,殿下当可做到。”
牧勋面目凝定,“兄长可知,他究竟要做什么?”
“不论何事,总不会是有益大洛之事。”
转身的刹那,牧勋的双目闪过冷光,走到门口时牧勋忽又回过身来,他用力看了看牧遥,“兄长岂是甘于做棋子的人?”
“如果心有不甘便能回天转地,那我恨不得把不甘二字写在脸上。”
牧勋笑了笑,推开了门。
……
第九十二章 诛世之雨
年节以来,鹿角千山最活跃的是一对姐妹,二人颇有手段,以器宗为基,用了数月时间便将鹿角千山整合起来。
而与此同时,一道道“王命”接连传来,果不其然,牧青主开始寻求新的刀柄。每一道王命,鹿角千山都有回应,不过他们的节奏实在是太慢了,回复的时间跨度惊人地长,牧青主只是试探便足足过去了三个月。
当一道复命呈到王宫时,牧青主的面色颇为凝重起来,鹿角千山的需求竟有几分交易的味道,而这交易的内容更让他一阵云雾,江湖之事并不比朝堂简单多少。
鹿角千山的需求,指向了——
悬棺。
也是此时,牧青主方才发觉那悬棺的秘密冗杂起来,看上去它不是为一件绝器而生。有关悬棺,牧青主忽然想起来一个人,一个他本已忘却的人,他甚至在想那个人是否还活着。
这一天的碧洛城,一大早便是诡异的天象。
不见乌云,天地好似黎明一般湛蓝,人们在大街小巷驻足观望,不知要面临怎样的****。风中尽是泥土与青草的味道,不知还要酝酿多久。
黑蓝的天空上,那闪电不是一闪而逝,也并不携带雷声,而是在空中“行走”,像树干一瞬间生出枝杈。天空从未显得如此高,闪电也从未这般赏心悦目。
不过没有几个人怀着欣赏之心,家家锁窗闭户,街道上只有几个废弃的竹篓在滚动。
牧青主一反常态,早朝之后仍孤身一人坐在洛英殿里。
一只手习惯性转着水晶,另一只手则不觉攀上了额头,缓缓捏着眉心。自从这个年节之后,他便心绪不宁。
常人看去,洛国越发昌隆,朝堂之上人人勤政,南境与潇国的战事也是胜多败少,还有北炎的红衣铁骑作为援手,今时洛国乃是史上最强的存在,“大洛”的说法也逐渐流传开来。
但牧青主嗅到了平波之下的暗涌,敏感如他越发觉得有人在剪除他的控制,羿门取代五堂一殿只是第一步,那执子之人完全可以像自己当年一样,春雨润物般悄然改变所有暗地里的事。
牧青主要控制的不只是军队,任何临近权力中枢的人他都要控制,他要的不仅仅是臣服,还有无尽潜在的威慑。但现在他的刀柄松动了,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
咔!惊雷与闪电骤然劈落!
牧青主猝然昂头,过度沉溺的他竟被惊出一身冷汗,不觉之间水晶当当滚落。刹那之后,电光又起,烈然击在洛英殿前的木柱上,带出青烟与星火。
但听咣的一声,“洛英殿”的大匾竟被劈震而落。
午间之时,风雨更盛,促烈的雨注打在脸上一阵生疼,雨中夹杂着白雾,白雾含着细砂,窜入鼻腔让人踹不过气来。
电如陨火、雷似天啸,百鸟锁翅、出马必惊。
“传他进来。”牧青主发出低沉的声音。
鲁奇吉来到洛英殿前,快步走进时忽觉脚下隆起,垂头一望竟是踩在了一块牌匾上,左脚不偏不倚正踏在那个“洛”字上。他急忙抬步,绕过牌匾走进洛英殿内。
牧青主的双目犀利如刀,就在鲁奇吉的脚踏在“洛”字的刹那,他的眼睛定格了下来,甚至在鲁奇吉跪身拜礼之后的良久,他的眼前仍是那个画面。
“鲁先生游谋天下,难得对我洛国生了兴趣。”
起身片刻,鲁奇吉脚下立时一滩雨水,“游谋可见山川奇伟,当如王上……”
他只说了一半,便被牧青主抬手打断,“你将本王比作山川,有人却说本王如江海深渺,鲁先生还是有话直说,不要将本王比来比去。”
鲁奇吉立时垂头,“王上恕罪!”与此同时内心蓦然紧俏,他见过楔王、桓王与樾王,各有不同但无有一人如洛王般让自己难捱。
他能让自己在暴雨中苦等三个时辰,见面初语便是相迫,鲁奇吉甚至觉得他怀着强劲的怨气。
“草民崇烟阁出身,今时此来只愿为王上还原一些事情,事情要从晏平书的那枚墨玉说起。”
“本王愿见鲁先生是因为你崇烟第四的名声,如果你是来找本王要东西,当真对不起这一天的大雨。”
鲁奇吉忡怔一瞬,是自己开口的方式不对?还是不巧触到了他不快的时候?
晏平书曾说古扬深谙牧青主之思量,鲁奇吉忽然觉到一种无上的难度,说上几句话尚且如此之难,如何揣摩此人的心念?难以想象古扬与他见面也是这般景象?那他又是如何做到的?
“王上明鉴,那墨玉是被古扬夺了去,并以此蛊惑翎王之子牧遥,直至在瑜骧之争中偏移王上的心思。”
“瑜骧之争?是谁发明了这个词语?他们争的又是什么?”
鲁奇吉一时哑然,他虽是辞色不凡之人,但那要看面对的是谁,在这一国之主面前他不可能完全放开,而若一板一眼,恐怕后面的人都无法出场了。
接下来,牧青主主动开口了,更让鲁奇吉难以接应,“这么快就道出古扬之名,他做了什么让你们觉得如此可怕?”
牧青主从来便有这样一个心思,他一边认可崇烟柱石,一边又希望有人将他们打倒,他希望自己得到的能打败他得不到的。
鲁奇吉忙道:“草民只想为王上复盘整个过程,古扬究竟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请王上明察!”
“一并进来说吧。”
不多时,又有两人走进洛英殿,赫然是晏平书与牧遥。
牧青主突然发现,原来这么多人都想让古扬死,除了眼前两位崇烟柱石和翎王之子,还有对古扬恨之入骨的雷布骧以及为此四处奔走的世子勋。这让牧青主有一种错觉,不杀古扬简直有悖天理。
一个身陷牢狱的人,无自由不自主,却要动用这等阵仗取其性命,谋与谋之间在他的内心高下已判。
牧青主记得,不久之前还在自己面前告发晏平书,现今二人联合起来对付古扬,这乱世天下操守当真是一种金贵的东西。
三人接连陈词,其一,在瑜骧之争中古扬借助墨玉左右了牧青主的心思,并一手策划了两败俱伤的局面;其二,古扬来自西渚栖霞岛,对水师研究颇深,太史瑜不过是被他推到明面上的牌;其三,翎王之令在古扬之手,他当年保全当时大雍太子,乃是心向牧火城之人。
不得不说,牧青主听后有些震惊。第一桩,意味着古扬比自己想得更要深刻,这是他最不能忍受的;第二桩验证了自己长久以来的怀疑,他会不会以洛国为跳板,一直深耕那不为人知的目的?第三桩则是碰触了牧青主最敏感的思绪,翎王已故去,每每回想不过是心绪的波澜,但翎王令不同,它代表翎王遗留的效用,是力量层面上的东西。
殿内皆是通透之人,牧青主这种喜怒不形于色之人也现出缕缕波澜,掌控欲如他,一夕之间抖出如此之多不曾察觉之事。古扬是他的六合司主、眼皮底下的朝堂官署,却活出来明暗两种形态。
鲁奇吉正欲开口,却见牧青主扬了扬手——
“传,古扬!”
……
第九十三章 天地无援
北冥殿对古扬的恨意,即便洛水断流都不能息止,他们在西土一次次的失败皆赖此人,十二鹰一半殒命也都是拜古扬所赐。
北冥机率众赴西煞宫,另有三十多个千羽稷高手潜伏在碧洛城。这一次对北冥机与千羽稷来说,泯灭西煞宫都不如杀掉古扬来得痛快。
霹雳、狂风、豆大的雨,仿佛一口天地大锅翻身倾倒。人与人难以照面,这雨似乎要淹了整个洛国、整个西土。
这样的天,助我也。
古扬当先走在银屏街上,街道的尽头就是宫门,他的身后是长长的押送队伍。但不知何时,那些人都掉了队,倒在血泊里。
时长风撞开了古木坊的门,“老木!老木!”
木龙士大步跑来,只见时长风一身是血,他刚要提杖奔去,却被时长风一把拽住,木龙士从未从时长风眼中见过这样的神态,那种惊惧不该是他这样的人所能表露出。
“来了强人,极强的人!你抵不住,侠客和老萧也撑不了多久,老七身后的人切莫再藏了!”
木龙士霍然震杖,怒目看着时长风,“我有何人可藏!”
“老七已经走到银屏街,除了侠客和老萧,其他人根本无法走到他的身边,来人凶悍至极,根本是大雍不曾见过的高手!”
木龙士急道:“老七一定有安排,他的网遍布天下,岂会不知千羽稷的人来到西土!”
时长风挠了挠脖子,“眼下不是猜的时候啊!有安排又怎样?面对千羽稷提前护卫才是生路,岂有后手驰援的道理!”
木龙士一愕,是啊,那可是最精粹的北冥力量,乱世之始最早的一辈杀手,正是那时狂悍的北冥殿才带出了如雨后春笋般的杀手组织,“那你说怎么办?”
时长风瞪着他,“我有办法,还来找你?”
木龙士猛然凝眉,双腮咬紧,随即缓缓走向墙角,缓得让时长风恨不得立时砍死他。那似乎是一处机关,时长风颇不耐烦,真的是太费时了,情势已然至此,这寸头莽杖之人却仿佛要三叩九拜一般。
但当他拿出一物时,时长风的双目唤出从未有过的光彩,与此同时,无数恍然的情形映入脑海,他忽然发觉自己忘了一些事、忘了很多事。
……
三生园。
师定图等人正要动身,忽见一位带着眼具的男子大步而入。此人一身流云火纹,若是鲁奇吉在此,人们定会讶出声来,他的衣袍竟与鲁奇吉极为相似。
即使戴着眼具,师定图仍是在第一时间惊出声来,“大哥!”
这二字一出,明夕堂、林婉、风玄河等人骇然失色,他是师定图的兄长师镇玺,“地坤坞”的权势人物,师家在古坞真正的话事人就是他了,连师定图都与他十年未见。
明夕堂仍旧不管,跃步便要出,师镇玺一个横跨单臂按在明夕堂的肩上,“鲁奇吉,天穹坞之谋。”
明夕堂猛然怔在原地,师镇玺的话不啻于一颗惊雷。从前明夕堂可以找到各种名义作为古扬的臂助,而今师镇玺一句话,便相当于为他们真正确立了“本家”,他可以帮助古扬对付方星祖、晏平书,但绝对不能把矛头指向鲁奇吉。
再加上古坞对古扬本颇多微词,大有一种“千锤震而鼓不鸣”的味道,他们本就不是一个阵营,反而互犯的地方更多。
明夕堂有些失落,林婉读得出他的心绪,其实她和明夕堂一样对古坞都没有太大的归属感,但先辈的训诫、过往的交集又让他们不得不时刻与古坞站在同一阵营。
多年以来,对明夕堂来说只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他最爱的婉儿走出了冰室,所以古扬对他有不同的意义。
……
入了禁军后,白马斋改称白马营。
青苍沚与荆简默然对坐,这次连荆简也不再鼓动了,他知道白马斋可以救任何人,惟独不能是古扬。一旦让骧府或者牧青主知道白马斋入禁军并不是为了牧遥,纵使把古扬救下来,也是添了一条不可恕的死罪。
在所有事情中,这件事埋得最深。
荆简弹了弹头盔,忽然想喝点酒,虽然明令禁酒,此时却不想管那些了。正在他贼眉鼠眼到处瞟的时候,青苍沚从背后的柜子里拿出来一个酒壶,壶耳上挂着两个杯子。
荆简定睛一看,正是第一次去见古扬时喝的九月枫丹。
……
游龙楼。
碧洛城最高档的酒楼。
东方沐风忡忡望着眼前打开的紫檀匣子,其内置着一块红绸,平铺着一个深红色的酒壶。此壶琉璃荧光,温润清滑不可方物。
这是第一壶“狂酹周天”,也是他准备送给古扬的出狱礼物。
只是不曾想,出狱便是浩劫。
东方家族尚有些力量,但全然不敢动,千羽稷级别的人物仿佛活化的千羽大乌木,如雄黄之于草蛇,东方家族的人未战先衰,去了也是送死。
愧疚?失落?期许?东方沐风的内心五味杂陈,渐渐不可排解,他把琉璃壶握在手中才总算安定了几分。
他心想古扬神通广大,他这样的人或许会死在牧青主的威权之下,怎么会死在千羽稷的手中?这股势力、那股势力,救他的人不会少。
狂酹周天渐渐温了,掌心居然渗出汗水,东方沐风小心翼翼把它放回。
……
碧洛城北百里,狂风骤雨让人看不清路,马队再难前进。
避雨亭内,一对姐妹皆是焦急之色,正是自鹿角千山奔马驰来的黛雨蓑和妹妹黛烟笠。
黛雨蓑着淡红绮罗纱衣,黑发双螺盘叠,近三十岁,行事颇为稳重,也是此时鹿角千山的话事人。妹妹黛烟笠还不到二十,一身竹叶绿衣,戴着两个银色耳环,眉若柳叶、目似风铃,一眨一眨如闻清响,玲珑可人。
“姐姐,这雨要杀人也似的,我们今天不可能到碧洛城。”
黛雨蓑双眉紧蹙,信中的日子乃是今日,按计划今早便可到达碧洛城,怎奈暴雨不招呼、不讲理,强行走了十里呛得难以呼吸,马更是随时要惊,不得已只能停下来。
“姐姐,这个古扬究竟什么人?这么多年我可只见过你使唤别人,原来也会这般竭力为他人奔走。况且姐姐难道不觉此事诡得很?地盘的事他虽做到,但他让我们做的事情未免太骇人了,这样的交易我们为何不选择拒绝?”
黛雨蓑抬头看了看天色,风如刀刮、雨无息意,“如若拒绝应是早些年的事了,他对家门的耕耘煞费苦心,许多事你当时还小。”
黛烟笠嘟了嘟嘴,“那现在能不能透露一些了呀。”
黛雨蓑目露几分悠远的神色,“他最早与家族接触时便出手惊人,面对那样一笔大礼,父亲纵知来日会与此人产生诸多关联,仍然甘心于此。”
黛烟笠立时眼睛睁大,“快说说!是什么大礼?”
“《扶摇剑法》后三十六式。”
“啊?”黛烟笠立刻惊出声来,“也就是说我们后来练的剑法都是这个古扬给的?”
黛雨蓑点头道:“此谱之前从未流传于大雍,家门先辈都在苦苦寻找。父亲那时说,得偿此愿,纵然这古扬要把大雍捅个窟窿,家门也愿意助他一臂。”
黛烟笠转了转眼珠,“姐姐,父亲也这般意气用事过?”
黛雨蓑道:“总和你说凡事别着急判断,还是这么武断。”
“那父亲为何如此?”
“当时他派人送来剑谱,未提任何要求,单是这般魄力便让人佩服,他对家门应是很了解并带着莫大的诚意。父亲心知此谱不会白来,但足足过去八年,家门才收到他的手书,这反而增加了父亲对他的信任。”
黛烟笠道:“要我说啊,都是让羿门给连累的,后来才听父亲的话早已晚了,要不是出了那些事弄得水深火热,父亲的思虑想来也不会这么单纯。”
黛雨蓑看了一眼妹妹,“你要的凡事都能这般思考,家门的事你便可以上手了。”
黛烟笠嘿嘿一笑,旋即道:“姐姐这般马不停蹄,可是那古扬面临劫难?”
黛雨蓑皱眉道:“此间我亦不详,但愿他不会有恙,父亲还盼着与他会面。”
就在这时,天地轰隆,一道电光劈在不远的树木上,避雨亭四周马嘶烈烈,挣倒了木桩惊驰而去。
……
第九十四章 我主,枪来
古扬厚须黑面,雨水滴不穿他的衣袍,骨啸与步彩楼跟在左右,二人已非全盛之态,或大或小的伤口已有十几处。
而这只发生在电石火花之间,千羽稷极擅偷袭,说来难以置信,骨啸与侠客被打成这样,他们还没能杀掉对方哪怕一个人。
侠客从身上撕下一根布条,将箩筐一样的头发束起来。虽然效果不是很好,但显得他变狠了。
骨啸内心明白,行至此处仍不见援手,恐已不会再有援手。此间局面,能救古扬的只剩下两拨人,三生古坞或者他耕耘的势力。眼下来看,三生古坞并没有出手的意思,而古扬耕耘的人恐是来不及露面,此间随时都是千钧一发、瞬时便会有人死去,那些视古扬为主的人不可能等得下去。
也就是说,走到王宫的这十里长路,所赖只有他们二人。
这是最难的时候,从前危难不值一提,因为此间没有后手。
这奇诡霸冽的天象,更让人的内心沉暗到极点,仿佛上天有意安排这样一场暴雨,杀掉平时不能杀掉的人。
咻咻咻!
暗兵如簇,侠客挡了三周随即看了骨啸一眼,青剑一擎掣步而去,消失在浓烈的雨雾中。
侠客虽然有时吊儿郎当、脑袋大条,但论及临命对阵没人比他经验更丰富,这般只做被动抗击绝非升天之法。
骨啸望着古扬的背影,内心忽然泛起无尽的苦涩,他想起水汀兰的话,想起海上逃杀的无上惨烈,想起古扬徒手接器。重新塑骨的他,肉身已没有了痛感,但内心总是蜿蜒无尽悲流。
锯齿横起,他离古扬更近了,一刀一剑、一矢一簇,想要打中古扬,先要过了自己!一如那模糊的过去,我不倒下、他便不死!
古扬回目看着骨啸,也看到了一袭黑衣。
骤雨打穿了她的长发,那黑衣贴身细密,衬得整个人比从前还要精干。
她今日涂了红烈的口脂、画了浓黛的眼影,她的面庞清若荷叶、她的腰肢婉若霓裳,这是死局,她为闯死局而来。
不再是攀天和映月,她的手中赫然是金锋烈心心念念的大龙剑。
大龙剑,龙身为状,龙须附刃,杀器谱第三,天下锋利之首!
世上撑住此剑气质的人着实不多,夜子清握着它却毫无干涩之感,如果说锋利,世上女子没有几人能比得过夜子清。
对应大龙剑的杀术名为“龙斩九磐”,意即磐石可断、变化多端,刹那间,夜子清便取代了刚刚侠客的位置。
骨啸双目劲烈,莫名觉得此刻的夜子清分外可靠,无论她的心绪、她的实力。他早先便知,这是一个对杀器绝器颇有研究的女子,人们或许忘了,一个如此通晓内里的人,外化并不是一件难事,她的天赋远不止此。
袖若挽花、掌纳惊雷,夜子清只想让古扬走得快些、再快些,虽然那尽头宫墙依然是繁复囹圄,总是能让人多活一刻。
古扬回身看向了夜子清,夜子清的双眸也迎了上去,两双眼睛挡开了暴烈的雨。
古扬的双目从未像眼下这般炽烈,这十里长路让多少人退避,惟有这个女子、惟有这个女子,愿意付出这般代价守自己一口呼吸。
错了,这并非代价,而是生死。
在千羽稷面前的生死。
这可不是试探阴谋阳谋的时候,更不是确立心意的时候,也许手脚缓了一分、反应迟滞一分就会被利刃穿喉。
一切看上去不可理喻,但又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夜子清只想她看到的这个眼前人,必须活下去,用正常的方法、极端的方法、所能运用的一切方法都要让这个人活下去,因为他的可能便是自己的可能。
身后无尽事,但没有古扬,她就像失去了所有的努力,那一座座山穷尽一生她也难以攀越。不知何时,古扬成了她的光,如果这道光逝去,便意味一生所求终究难求,倒也不怕与那道光一同消逝。
古扬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傻姑娘,面对那么多的未知还能义无反顾,纵然她今天救下来古扬,便会得到诸事允诺吗?
古扬忽然觉得自己这么想太无耻了,无耻的人很难被打动,但遇见这样一位姑娘,就是世人常说的福分了吧。
她那般凌重、那般独卓,她不是美到倾城,但任何一个倾城之貌都难比她分毫。如果二十年前,古扬一定要纳她入府,可再一想,那时的古扬恐也不会被她看在眼里。
“子清,看左!”
就在这时,一声疾呼响在耳畔,夜子清抄剑横拉,抵上一把钝厚大刀,千羽稷的人终于现身!
夜子清脚下陡然驰走,来人力量骇然,大龙剑连绕三匝依旧躲不开他的攻击,那人功诀加身,如一个漩涡般将夜子清牢牢锁定!
与此同时,一前一后两把大刀烈然驰来,夜子清突然双眸瞪大。
子清看左,原来他!
夜子清根本没有看清,古扬是怎样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随即,她看到了有生以来最震撼的场面!
他站在那里,双脚像深入地底的树根,扎在那里无人可以撼动。霎时之间,两只大手如钳子一般扣住了两把刀背,双肩一缩,只听对方传来两声诧然。古扬双臂猛然后撤,竟把双刀夹在腋下!
二人只觉一股沛然之力牵住了身体,如熊象般霸冽绝异、毫无余地。刹那间,二人撞在古扬的肩膀上,只听铿然一声重响,震得二人胸骨都裂了开来!
那声音响在夜子清的耳畔,就像粗糙的大石撞在一起,根本不该是肉身所能发出的声音。那个身形瘦削、单衣布纶的古扬被打破了,这哪里还是自己熟识的他。此时的古扬像豹像狮,衬着刚刚出狱的沧桑身影,仿佛地狱归来的可怕斗士。
他的招数极为悍烈,更透着难以想象的力量,夜子清这才发觉古扬的手臂原来是那样的长,他探出的手臂竟然能将刀尖刺进他们的后心!
看上去古扬仍是双腋夹刀,只不过在电石火花之间,刀已迂了一个来回,穿了二人心脏。
雨从古扬的额头流下,带着大块漆黑如铁渣一样的东西。
古扬忽然抬起手掌,骨啸双目滚圆,他感受得到古扬周身那勃发难扼的气场,恍如当年的他,恍如白马长枪的他。
这一瞬,骨啸觉得那个人回来了,但他不敢相信那种举火烧天般的绝世不羁还能回得来?在所有的故人眼中,今时古扬能有当年十中之一的气力已是奢求了。
阔别十五年,他可否再凛冽一次?
古扬的衣,是狱衣,但此刻像铠甲般凌锐,他的目光不只是从前的敏锐犀利,而变得红烈嗜血。好似栖霞岛最具盛名的那次伏击,好似苍茫海战最畅快的那次搏杀,就是古扬现在的神态!
古木坊的人从后杀出一条血路,木龙士手杖挂在背后,身前托着一个长匣,他步如踏风,来到古扬面前的刹那跪了下来。
木龙士将打开的长匣抬到头顶,“我主,枪来!”
……
第九十五章 存亡之秋
就在这暴雨之日。
西尧昂兄妹来到三生园。
五年前的西尧昂皮肤白皙、身形略瘦,今时再见则大为不同。
西尧昂一身黑衣、长发荧目,英挺剑眉锐利凝定,身材高大却不显得粗犷,处处透着强健阳刚,如鹰犀利、如虎奔放。
三生园内,四家之人都在,众人看着西尧昂,有着几分强人的味道,倒也没有意外,古三族本就有特殊之处。
“师掌尊手书姑母已经看过,抱歉无法全盘应允,姑母决定坚守地宫。”
师镇玺道:“此乃西煞宫之事,我三生古坞最多只是建议之言,何来抱歉一说。”
西尧昂道:“师掌尊应知,天下虽大但除了那处地宫,无我西尧家容身之地。家族的每一粒金乌丹,都需要百年的周期才能研制出,举宫迁移不过是把这苦难拉得冗长。今日此来只想问师掌尊,拦住北冥殿当真没有其他办法吗?这天下惧怕大乌木的也只剩下我西尧家族了。”
师镇玺却笑了出来,“不知昂公子为何要让我去拦北冥殿?”
西尧昂微微一愕,“这些年来谁不知三生古坞手法通天,拦下北冥殿想必也不在话下。”
“想必?古坞并没有这样的底气,昂公子何来如此判断?”
师镇玺的言辞颇为冰冷,一旁的西尧晴有些坐之不住了,“这些年来,我西煞宫与三生古坞所打交道不少,尤其玲珑血心之事,西煞宫也曾助益三生古坞,缘何如此坐视不管?!”
西尧晴的话在古坞之众听来实在是太天真了,师镇玺淡漠道:“古坞已为西煞宫指了明路,怎奈西尧宫主不理,如此存亡之际,古坞所能做的实是有限。”
西尧昂道:“大乌木已出,此应联手对敌,三生古坞却以此为条件要挟我西煞宫,此劫不渡算我西煞宫命浅,若得幸免此难,三生古坞当真想好如此收场了吗?”
师镇玺冷然看向西尧昂,“昂公子这是在威胁古坞了?你究竟带着谁的问题而来?”
西尧昂面色不改,“一切皆是我西煞宫的意志,我家族所惧也惟有千羽大乌木,还请师掌尊思量。”
师镇玺道:“并无思量之时机,手书所书已是最优之选,我三生古坞并没有拦住北冥殿的打算,今时说来,一切都已为时过晚,猜测不错,现今西煞宫已然一片水火。”
西尧兄妹面色沉暗,看来事情并无期待的转机,三生古坞之寒远超自己所想,他们并未为西煞宫留有后手,千羽大乌木入宫,西煞宫惟有覆灭。
就在这时,西尧晴忽然眉目栩栩,就在师镇玺刚刚说话缓缓移动手臂时,压在下面的一本书似有若无现出几个字来。
西尧晴遇事不多本就纯真,但见那几个字颇是熟悉便缓缓探手将书册抽了过来……
西尧昂诧然看着妹妹,正欲开口忽然看到书皮的上的四个大字——
星辰游记。
一瞬之间,西尧兄妹都沉定下来,怔怔望着那四字,久久不能抽离出来。
这本《星辰游记》对西煞宫意义非凡,西尧晴或许不查,但西尧昂知道一切都是师镇玺的暗示,一时间气氛更加微妙起来。
西尧昂寒声道:“看上去师掌尊并不喜欢救人,更喜欢杀人。”
师镇玺道:“昂公子还真是越讲越飞扬,你打算试探到何时?别在这里下工夫了。”
……
木龙士是古扬的管家,“我主,枪来”是每次古扬出征时木龙士都要说的话,起初他本不愿说,实在是古扬处处强调仪式。
此枪不长,只到古扬的肩膀,并非战场上常见的缨枪、矛枪,而是一种特立的形态,
通体青黑,枪杆毫不光滑,像斑驳的树皮,并非笔直之状,蜿蜿蜒蜒像游走的蛇。此枪双头各有不到一尺长的枪尖,枪尖有些泛红。
古扬的这杆枪放在栖霞岛人皆沸然,被誉为“不败之枪”。他曾三征“西环四岛”,每次都是大胜而归,那时的他极是强调仪式,大军归来时他便遣先头部队祭起此枪悠悠行驶,栖霞岛万民望之,以为神器。
时有老者称赞古扬“纵马如行墨,执枪可画穹”。
古扬听后,便把此枪叫做——
画穹。
这杆枪,记录着他在栖霞岛的荣耀。
这杆枪,陪他历经无数征伐、千万险难。
十五年了,他从未再碰出过他的画穹。
古扬探手执住枪腰,这感觉分外熟悉又极为陌生。
骨啸乃至雨雾中的步彩楼都被此前古扬深深震撼,要说杀伐,没有人比他做得更彻底。
步彩楼双目如电,他看到了那个本已不敢奢求的古扬,就好像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望月湖畔,那场轰天裂地般的比斗。他服古扬,愿意追随古扬,是因为古扬豪爽?是因为他智思奇绝?是因为他名震栖霞?
算了吧,对侠客这种纯粹的江湖人来说,服一个人的原因只有一个——
打不过他。
从来神明不悯,今日谁主杀伐?
莫信鱼游浅滩,且听大浪淘沙!
啪啦一声骇响,雨雾之中人影骤现!
当首一人,手持三尺重刀,黑袍宽大伟烈,他有着北冥枭那样的腥烈杀瞳,重刀拖地,发出金丝扯在齿缝中的声响,让人分外难耐。
说来缓慢、那时极快,重刀枭然无极,直劈古扬!
面对这锁定自己的骇然攻势,古扬步履如风,丝无犹豫直接抵了上去。刀枪相击,古扬单手执着画穹竟然撑住了厚重的大刀,但见他虎口一震,一股奇大的力量顺势弹起,将黑衣人足足震出三丈!
更骇的是,古扬探步直起,在那黑衣人狂然后退的同时紧步追了上去,那红烈的枪尖像死神在收割,周遭数人快速驰来竟丝毫难以破坏古扬的那股锁定之力!
同样是在攻击,但他们的速度差了太多,直到画穹刺入那人喉咙并向上挑开了他的颅骨,周围的人方才来到古扬身边。
夜子清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所遇到的高手着实不少,但没有一个人能发挥到古扬这般的境界。
面对突来之人,画穹绕顶三匝,刹那间风声劲烈,古扬抵住一人的片刻,画穹陡然抽开袭向另一人。饶是千羽稷的人,也从未见过如此诡谲的身法。
暗处中一双腥目烈然到无以复加,这个人正是北冥枭。北冥机主攻西煞宫,此前之事皆由北冥枭料理。
并非情报出了问题,而是此前根本没有关乎于此的情报,在所有人的认知里,古扬只是一介谋士,无人见过他出手,加上他身边高手众多,便下意识把他当成了一个文弱之人。
但此时,北冥枭只觉得自己对上了另外一个东方游龙。
……
第九十六章 屠了千羽稷
我曾逐过风,我知雨露飞扬,我曾舞过云,我看天地激荡。
看他胡子拉碴、一身铁衾,好似个褴褛乞丐。
若无当年震鞭策马,便当是茫茫众生,当无波澜起落,这样的人比比皆是。
可惜啊可惜,可惜曾经鲜衣怒马,可恨来时血骨尸山,便让这人生“丰富”了起来。
滚石般的雷声、惊弓般的闪电。
末日般的景象、末日般的古扬。
画穹点地,古扬目若寒刀,夜子清三人跟在他的身后,举步向那宫门走去。
古扬的步子异常之大,千羽稷之人结阵而待,这些绝顶高手此时内心惊怖到了极点,眼前人的招数前所未遇、考无可考,他身怀绝世枪诀、无上功法,偏偏不是大雍所存。
而这个人的经验技巧更是深入毫厘,似是经历过血与火的洗礼,深谙以一敌众的要义。
而最可怕的是他的气场,那是一种未见之寒,充斥着横烈无匹的杀伐之意。他们哪里知道,这当然不是正常状态的古扬,是憋了十数个春秋的古扬,是这天地无援的绝望境地里爆发出来的古扬!
画穹在掌中旋转,古扬单枪入阵!
夜子清双目痴痴,犹记当初山河夜话,想不到这个对一切都感兴趣的人,本身还是不世出的强者。忽然之间,她又心绪一暗,发觉自己所知不过分毫。
“你们?”夜子清惊目看着骨啸与侠客,二人一个抱剑一个抚着锯齿,并没有冲杀之意。
入阵刹那,古扬手臂一挺,画穹举到头顶,侠客看得明白,虽然连他也不知古扬习得究竟是何种枪诀,但这一式正是当年古扬吹嘘有加的“举火烧天”!
枪之快,举世无有,旋转的画穹让每一个接近的人付出惨重的代价,任何的兵刃都停不下它的狂烈转动,所到之处,双尖绽血!
这一杆枪,让大雍杀器黯然失色,但如果没有绝顶的力量、速度与身法,谁又能演绎出这等可怕的局面。
杀场经历丰富的古扬自知“万卒不及一将”的道理,风起脚下,画穹一昂做枪挑之势,古扬直逼北冥枭!
形若疾风骧、步如走龙蛇,画穹震飞一人,气力抖如登堂入室,好似登梯一般,古扬之势一枪强过一枪!
这等形势做梦也不曾想到,原来人人保护的那个才是最强的人,北冥枭内心苦笑,好似这天地和自己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见过强人,不曾见过如此强人。
古扬的气势一直在抬升,待来到北冥枭面前时,所爆发出的悍烈已经无以阻挡,北冥枭只能看到崩灭强霸的古扬却无应对之力,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高手。
雨一直下,气氛飙到至盈至骇,古扬的枪可以抽开一片长空,将浓烈的雨割断开来。举火烧天之后,那是一记可怕的“直捣天庭”!此刻画穹,好似赋予了无尽灵气,雨水泛起了晶莹的枪柄,让枪尖更为殷红!
千羽稷主力在西煞宫,此来劫杀古扬之人不过三成,刹那间八人合围,这已是千羽稷此时所能展露的最强力量。
风掠长发、雨打天灵,画穹亢然大作,横起滞住八件兵刃,古扬发出一声闷喝,一股袭心震骨的骇力从枪身发出,蓄着难以想象的弹动之力。震开的刹那,古扬竟跃起一步踏在画穹之上,与此同时,掌纳惊雷,接连袭向众人胸口!
如果说刚刚古扬只是枪法入巅,那么此时他更像一个功法加身的霸道武者,精实的身体里纳着沛然的气劲!
“回来了,回来了。”侠客眼含热泪,青剑昂起,霍然冲杀!
骨啸却好似凝固了一般,一时间全部的记忆都现出身来,大事未少历、小事一箩筐,桩桩件件侵心入髓,前前后后更是串联了起来,片刻之后,锯齿煌煌。
“杀吧!”
“杀吧!”
这一幕之畅快,是纵死此地也甘愿的畅快,那个如有魔力一般的人觉醒了他的魔力,此非当年、此非栖霞岛,但携起当年的精神、带着过往的强霸!
侠客骨啸一左一右,如双翼般靠向古扬。
且看此时,古扬阔然一个大步,画穹在他掌下一旋,气力一涌只取北冥枭!
北冥枭连步后退,只觉四空风止雨息,横烈枪尖直抵自己眉心!北冥枭双手后抹,八蛇锥骤然祭在掌中,但莫名有些停滞,因为他发觉就算这八锥掣出也难以伤到对面这个好似杀神一般的存在。
所谓杀人诛心,不过如此。
天地无依,天地扶摇,江河无迹,江河千里。
纵马如行墨,执枪可画穹!
面对古扬的枪,北冥枭出奇地静默,于势而言,能挡住千羽稷而冲杀到自己面前的人,已无抵挡的必要。更重要的是于心而言,他失去了反抗的凌气,自打被东方游龙羞辱,北冥枭已不是曾经的北冥枭,他变得敏感,仿佛天下尽处都是高手,他的造诣不过潭底,纵然万千掩饰也逃不掉内心的泥淖。
他甚至觉得,北冥家族所欠下的不世之债,终于到了该还的时候,因为一切都随着这个人的出现而彻底改变了。他更是知道,西土局面至斯已然逃不开罪责,家族之凉薄森寒并不比深宫王室差多少。
此时此刻,他的眼中只有天鹰,这个他内心惟一可以转变局面的人。
北冥枭一倒,千羽稷仅存几人立时逃遁而去。
雨终于小了、雾终于歇了,一切可彰、天地大白。
不知不觉,此前已与王宫不远,画穹凌空辗转,锵然落到木龙士身前,古扬抖了抖身上雨水,缓缓向宫中走去。
夜子清望着古扬的背影,她知眼前之路并不比刚刚轻快,都是杀人,不过有形与无形。只是心有千言终是化作无声,好似他们去见翎王的时候,不痛不痒的话,便不要说。
风宸疾步跑进三生园。
眼前阵仗颇是强大,古坞四家尽皆在列还有西煞宫的人,风宸凝定一瞬,却是不知如何开口。
“说话!”
“大人,事情已息,古扬已入宫。”
“救他的人呢?”
“并、并没有救他的人。”
师镇玺猛然凝目,“一个都没有抓到?”
“大人,当真没有救他的人,古扬屠了千羽稷。”
“你说什么!”众人都站了起来。
“屠了?什么叫屠了?”师镇玺追问道。
风宸愕了一愕,有些被这等情态惊到了,“古、古扬杀了北冥枭,剩下千羽稷的人都已逃了,我等也想抓人,当真是无人可抓。”
“是谁?古扬?杀了北冥枭?”
风宸咂了砸嘴,“他不止杀了北冥枭,千羽稷大半的人都死在他手中。”
屠了千羽稷,这五个字如梦魇般亘在心头,这意味着无可比拟的力量,在场之人无不心惊胆战。
众人情态各异,师家兄弟时而沉思时而惊异,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明夕堂内心快然,只觉那师家兄弟的脸上一阵火辣辣。
……
第九十七章 一对五
罪人不可入天威之殿,天为穹宇、地为尘埃,若入宫殿,或接洽穹宇,或融入尘埃。
赤足,便是不能与尘埃有丝毫阻隔,重冠,是要戴上一顶四十八斤的沉重铁冠,恨不得把所审之人压入尘埃。
洛英殿,紫青色的台阶刚刚被水洗过,金色的门槛可以照见靴子的花纹。
古扬脱下靴子与足衣,内侍呈来一顶分外沉厚的青黑之冠。入殿之时,牧勋、晏平书、牧遥、鲁奇吉等人已然等候多时,牧青主半眯神目坐在鸾椅上。不过让古扬有些意外的是,韩铸居然也早早等在这里。
古扬的身上发出浓烈的血腥味,从衣袍滴下的雨水都是红色,不看任何人,古扬眼中只有威重在上的洛王。
第一次见古扬的鲁奇吉暗暗心惊,不得不说,他从未见过这般血腥的人,那种气味仿佛可以绕过鼻腔直刺脑海。这是绝少见的锋利之人,连胡须都像刀子,凌重的目光让人不敢与他对视。
他立在那里,凝聚了整个洛英殿的气场,他比牧青主还要夺目,像苍莽原野上的狂马,夕阳映出满身的悍烈,一身的褴褛衬出另一种威猛强霸。
头顶的重冠无疑是羞辱,但无法让人觉得他有多么落魄,更像承其重、敛其锋,只待发其势、掌其穹。
古扬见牧青主的神情与任何人都不同,他们这些人做到不卑不亢便觉超乎寻常,但古扬平和淡默,如果要类比的话,他们更像两个弈者。
崇烟柱石并非圣人,识人观物并非有多么超脱,所赖无非形神,内心远未到止水的境界,有些波澜难以控制。
“听说古主司一直在关注前线,不知对战事有何看法?”
古扬必须时刻保持背脊挺拔,稍不留神垂一下头恐要伤了脖颈,“回王上,我洛军以赤珠城为心、六谷为臂,在瑜将军的统筹部署下,潇军难以打到赤珠城下。而我军之重在玉泽城及周边五大城,此为沅南防御骨架,如若可破玉泽城,即便赤珠城有危,也当行此兵。”
“今时之僵持,乃因瑜将军对石亭公足够了解,石亭公虚攻六谷一年,只是在试探六谷兵力部署,我军冒然渡沅水非上策。”
牧青主微微凝目,“那古主司以为,此间转机在何处?”
古扬毫不犹豫道:“夏日可尝试冷云口,但最佳时机在冬日的噬沙口,此地最是出其不意,不过瑜将军运兵如神,当有可能不必等到那时。”
牧青主缓缓转着水晶,古扬所言与众臣既有相同又有不同,那些不同恰是自己心中所想而各位朝臣未能预判之事,足见此人对南境之事下了不少心思。
“古主司还真是一心战事,乃我洛国之福啊!”
言至此处,殿内之众不免有些尴尬起来,仿佛个个都是局外之人,来听这君臣商议战事。
最打鼓的莫过于晏平书了,此见牧青主他本就冒着杀头之危,一旦谈及军事,自己待在石亭公身边一年这件事便格外扎眼了。好在洛潇尚未进入大规模战争,洛国尚无损失可言,否则只此一事他便无活路。
牧青主缓缓站起,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在古扬面上,“这等阵仗,古主司觉得可有辩解之必要?”
古扬看过众人,鲁奇吉、晏平书、牧遥、牧勋、韩铸,五人立在一侧,让人有种以一敌五的感觉。
晏平书最先发难,“你夺我玉,先蛊惑遥公子,后以我玉转变王上心念,让王上以为此前之争皆是晏某所为,可有此事?”
古扬凝目不语,晏平书又道:“此间之争皆是你一手策划,韩主司已将你六合司与其往来信件呈于王上,你还有何话说?”
古扬移目看向韩铸,韩铸却也不避古扬目光,刹那间古扬心念电闪,从前来看他与韩铸虽所图不同,关系还算牢固,怎奈今时如此倒戈一击?
韩铸是老谋神算之人,他要与晏平书牧遥之流合流早该有所迹象,今时之转变只能有一个原因——
鲁奇吉。
古扬虽不知他们具体的关系,但鲁奇吉之于韩铸显然是第一位的,他们暗中定有约定,做掉自己这种事也完全有可能。韩铸这只老狐狸真是不简单,当初他只收信不回信,绝然找不到不利于他的证据。
这时,牧遥也发难了,“你是西渚栖霞岛之人,历经逃杀来到大雍,你深谙水师之法,曾有故人在北炎苦寻于你。你以水师之法鼓动瑜将军,北炎证词也已呈于王上,你有何话说?”
看来为了尽快得到大王旗,北炎人也已有些坐不住了。不过古扬却满脸嫌弃看着一个个,自己如此沉默还句句逼问“有何话说”,实在是滑稽至极。
古扬迟迟不语,牧青主也开了口,“古主司当真没有要讲的?”
“罪臣无话可说。”
古扬此言一出,殿内众人立时面面相觑。
然而古扬的心中在笑,可以说是发自肺腑地笑。
确实,眼前一排人各个心思通透,有些甚至可以拿智谋换钱财、换地位,被世人哄抬、让君王侧目,他们也知道牧青主会杀自己,但却不知在什么时间、什么场合他才会动手,他们根本不知道牧青主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这是多对一,却不是五人对古扬,而是六人对牧青主。
罪名的确够大,荡乱朝野、欺瞒王上,枉死了很多人;独会瑜将军,藏匿水师之法,甚至以此作为瑜将军的护身符,所有事都见不得光。古扬更是知道,接下来定然就是翎王之事,令在自己手中、护佑大雍太子,一切都与洛国前程背道而驰。
可这又能怎样?
如果牧青主要杀自己,多吃一碗饭都是罪名,为何还要费这周折把自己从牢狱中提出来?
众人已备好一套又一套的说辞,只要古扬开口便会招来铺天盖地的讨伐,偏偏古扬就是不说话,事情至此,气氛倏忽诡异了起来。
因为,该发落了。
牧青主却露出玩味的笑容,高高在上的他,每个人的神情都逃不过,相比之下,古扬这个罪人更是沉定,为何手握胜盘的人面目惶惶?
要知道,他可是同时面对两位崇烟柱石,他什么都没做,又好像把事情做到了极致。这般情境,让牧青主也不由刮目相看。
古扬知道,沉默不驳乃是劣势之局,此前的自己只是场面上好看一些罢了,所赖都是牧青主的心思。这些人又是顶级谋士、又是洛国世子、又是朝堂重臣,岂能因为自己一句“无话可说”便交待了?
古扬在等,等一个他断定即将到来的时机。
侧头看向众人,古扬终于主动开口,“此来王宫之路,遭遇北冥殿高手袭杀,不知各位与这些人是否有关系?”
出乎所料的是,不等晏平书开口,牧青主道了出来:“西尧天晨已在王宫,古主司想来不必求证了。”
古扬心中一动,似是明白这些人为何能见牧青主、敢见牧青主了。
西尧天晨,曾经毋庸置疑的西尧家族之主,西尧姬的兄长、西尧昂的父亲,可惜的是这个人是个疯子,他惟一感兴趣的事情就是天象。
西尧天晨以天象做预言,三十年前曾活跃于洛国王宫,但那时牧火城尚有些威权,听闻此人神奇硬是将其拉到帝都,从此便做了三十年的帝王占星师。
说来神奇,西尧天晨在洛国留下的预言无一例外全部应验,帝王最喜占卜之术,尤其极利王家的推断,当年便领略过西尧天晨的牧青主对其一直念念不忘。
此时先皇已逝,即位的牧襄却不喜这一套,西尧天晨便落到了北冥殿手中。
然而西尧天晨最是不能见到西尧家族的人,他本就疯魔,一见西尧家族的人便陷入长久的混沌,多则一年少则半年,看不出他对西尧家族的任何感情,对他来说那些人更像是梦魇。
但对古扬来说,事情变得简单了起来。
……
第九十八章 王之思虑
古扬在等,牧青主又何尝不是,他对古扬有着莫大的期许,洛国强盛前所未有,洛国首谋也当举世无双。
他很好奇古扬如何破局,如何再一次“扭转”自己的心思,如果古扬做不到,冲不出当前包围,重重罪名之下,牧青主便只能让他再度回到绝狱,也就此彻底告别洛国权力中枢。
之前眼前五人,虽然古扬缄默不语,但个个不敢掉以轻心,只是对方不出招让自己有些茫然。
这重冠之人,是晏平书的噩梦,曾险些把自己的心气击散如尘。
这重冠之人,是让鲁奇吉难以置信的强谋之人,是险些一手将北冥殿击垮的人。
这重冠之人,是扒下牧遥翎王之子的金衣,一度让他觉得只是泱泱众生的人。
这重冠之人,是不显山不露水便颠覆朝堂的人,是韩铸眼中每一步都极具深意的深渊谋者。
这重冠之人,是牧勋归来后时时刻刻悬在头顶的梦魇,看不见他却仿佛处处都有他。
这样的人,怎能被轻易打倒?
但面对如此强势合围,他又如何逃出生天?
退一步讲,就算这古扬有可能翻盘,世子勋铁了心要杀他,如何拗得过父子之情?
晏平书看着古扬,对他来说这也是万分凶险的一步,他与其他人都不同,牧青主要杀自己不过一个闪念而已。他来到这里,离不开鲁奇吉的劝动,但主要的是,他想看看古扬如何演绎。
赢了,过往的阴影一夕消散,内心再无过不去的事。
输了,便是不服变成心服,纵死也无遗憾,只当解去心魔,或许这也是作为一个真正谋士最大的固执。
古扬所遇的崇烟谋士里,晏平书也是最纯粹的一个,不像其他人或是身怀异术、或是宗门之主,惟有他笃定谋之一事,做到一个谋者的极致。
不多时,汗水狂流双颊,换做其他人,一顶四十八斤重的铁冠扣上一个多时辰恐怕早已昏倒。但古扬不能倒,一旦倒下醒来看到的只能是牢狱铁栏,他只能等,等那个他坚信的时机。
古扬双腿时而骤动,那是即将倾倒时的猛然发力,他已难以时刻保持挺拔,而是让重冠不断下压,在撑不住的时候猛然一昂,如此往复方能坚持下去。
牧青主目光闪动,心知越牛的人越会记住屈辱,世子勋的这次赤足重冠,足以让此人对洛国王室寒彻入髓。
牧青主内心远望,豁然发觉此间并不是长久共存。
只是还没来得及想到更远,内侍传来的一封密报让他彻底无法排解了。
北冥殿袭杀西煞宫,面对千羽大乌木,西煞宫难有抵抗,这一役死了很多人,但牧青主眼中的重点却不在这里,因为死掉更多的,是他牧青主的人。
事情要追溯到五年前,当年的沅国杀手被西煞宫吸纳皆是他一手安排,这些人是一道可观的力量,可他还没想好如何使用,便折在了北冥殿手中。
因为从前他最强的控制力量来自鹿角千山,西煞宫的那些人充其量只能算作备手,而现在他的备手也不见了,确切地说是被剪除了。
此时此刻,牧青主内心最大的怨念并不是北冥殿,而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腹背受敌”。敏感的牧青主很少相信巧合,先行剪除五堂一殿,再借北冥殿之手瓦解沅国杀手与西煞宫,才是最好的解释。
现今的牧青主要的是控制,回到他当初那般的控制,可眼下呢?莫名其妙鹿角千山易了主,那作为后备的力量也在一夕之间被人剪除。
他看到了刁毒的洞察,那种深入内里要将自己的势力一网打尽的洞察。可怕,极为可怕,牧青主看到了难以想象的深谋,一种躲在幕后所能施展的极致。
牧青主是自负的,纵使再强的帷幄他也能观出大概,惟有此事、惟有此事,让他查不到蛛丝马迹、嗅不出风轻雨重。
目光扫过殿内众人,一瞬之间牧青主只觉得自己也遁入了混沌中,全然看不透了,这些人究竟在做什么啊。
牧青主知道,不是鲁奇吉、不是晏平书,是另有强人在帷幄,甚至连他们都不知道此间的利害,不然谁敢在这等时候站在自己面前?
失掉了宝贵之物却不能言以众人,仿佛那是不义之财,这便是牧青主当下的心境。
殿内之人更是愕愕相望,牧青主俨然置入自己的世界,这等情形最是难以忖度,他们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即便知道了北冥殿所为,他们也读不懂此时牧青主,因为那件事没有几个人知道。
就在此时,古扬开口了,“王上,罪臣曾在狱中见到前朝太傅骆百山。”
敏锐的牧青主立时将目光投向韩铸,他自然知道,没有韩铸的安排,古扬怎能见到骆百山?
初想此事不难理解,骆百山是韩铸乃至整个瑜派的恩人,他们自然会想方设法把他救出,但一细想,事情又很快变了味道。
骆百山意味着什么?
他曾一手主导五堂一殿之事,对势力的划分了然于心,便相当于韩铸对此极为熟稔,与眼前的西煞宫动乱一合,前前后后竟产生了微妙的关联。
韩铸双眉紧锁,他知古扬或是不言、言必如刀,可对他来说,即便摆出骆百山又当如何,这虽是大事,但难抵此时分量。
“他说了什么?”牧青主的声音有些干涩,开口之人若非古扬,恐怕根本得不到回应。
古扬挺了挺身,属于他的时间,到了。
“骆百山笃定我是去救他之人,他说自己知晓鹿角千山的弱点。”
骤然之间,韩铸的目光像刀子一般刺向古扬,他当然知道鹿角千山的动荡,他也不怕提到骆百山,怕的是将自己与鹿角千山联系起来,这是他承受不起的。
古扬迎向韩铸的目光,凌锐得让韩铸几欲避退,既然他选择站在鲁奇吉一边,古扬自然毫不留情。
“是谁。”
牧青主的声音像石子打在水潭,叮叮咚咚,清响慑人。
“父王,发生了什么事?”眼下敢开口的也只有牧勋了。
“没有你事,我问是谁!”
无人明白牧青主为何这般转变,连牧勋也百思难解,他的这句“是谁”让众人一片错乱。
事情至此,俨然已经跑开了他们心中的正题,但见牧青主之神色,无人敢回应更无人敢将其扭回。
殿内针落可闻,众人看着彼此皆是满目惑然。
无人知晓,此时的牧青主满心失望,放眼望去竟发觉满目都是外人,都是一众棋子,他们有太多不懂,乃是一帮不明轻重之人。
倒是这重冠之人不断接近自己的心思,五年前的沅国杀手有他参与,他所料之事尤为通透。
如果这就是他的救命之法,当真也是料所未料,此人自成一套,惟有他懂王之所虑。
牧青主在想,他是知一隅还是知全局?他又能为自己弥补多少?狱中的他究竟是怎样一个角色?他从骆百山那里究竟得到了什么?又或者说,他是否知道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撤冠!”
众目凝凝之下,内侍抬走了古扬的重冠,五人蓦然瞠目,忽然发现自己成了被动一方。
晏平书内心苦笑,他知道悄无声息间事情已经变了,所谓“马蹄轻草不见踪,鱼游汪洋难知迹”,也不过如此了。
他再也不怀疑古扬最懂牧青主,因为他知深刻内里、明真切利害,所以才能在牧青主面前坦然淡然。
他看着古扬,忽有一个他从前完全不可能生出的念头——
若能与他合谋,是否连这天下都简单了起来?
……
第九十九章 古扬反杀
灯火初上,牧青主半身的鸾印明恍了几分,水晶缓缓转动,他不断徘徊起来。
古扬的内心颇是通彻,他的策略非常简单,就是把这一切引向未知,这个难题牧青主解决不了,殿内之人个个云里雾里,“纯洁”得让牧青主觉得他们是一把把没有灵魂与主见的刀。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古扬便性命无虞了。
因为牧青主的枕边多了一把锋利的刀,让他寝食难安,找到他、除掉他,没有比此更为重要的事。从刚刚的交锋不难看出,古扬无疑想得更深,更是通过起承转合让牧青主看得更清晰。
更重要的是,古扬借韩铸与骆百山让自己成为了“正面”的角色,在牧青主眼中,古扬极有可能预测了他与骆百山的会面,他与韩铸究竟谁利用了谁尚难定论。
显然,他虽身处牢狱,但知道的并不少,牧青主对此并无疑窦,像古扬这样的人一无所知才是奇怪。
牧青主看向古扬,其他人对他来说就像立在那里的木桩,已然与这君臣二人不在一个思考层面。
古扬心知,接下来当是如何为牧青主分忧了。
“古主司对江湖事可有了解?”
“臣知晓一些。”
“那你可知羿门?”
“羿门曾执耳江湖,广为天下所知。”
“古主司以为,此间可有对策?”
古扬内心暗忖,牧青主的这句问话颇是值得玩味,他在测算古扬究竟知晓多少。古扬不能不知,若是不知缘何之前与殿中人说起北冥殿从而让牧青主前后相接,生了崭新的意念。
古扬也不能全知,他好不容易将一切引向未知,断不能让牧青主有一种自己尽在掌握的感觉。
心念至此,古扬自然不会与牧青主纠结“此间”是为“何间”,那既无意义又容易言多有失,他太清楚牧青主在意的是什么。
找到幕后的人一血此屈?
翻开旧账去彻查羿门?
重兵围堵北冥殿以报西煞宫势力之仇?
都不是。
牧青主也许会做这些事,但都不是最重要的事。
他要的,是羿门变成曾经的五堂一殿。
对他来说,究竟是何组成根本不重要,只要能为己所用、只要利于权柄凝重,便是最好的结果。
这也是他对晏平书鲁奇吉之流并非愤怒的原因,是杀是囚都是小事,对他能否重塑五堂一殿起不到任何作用。
古扬沉凝一瞬道:“江湖再大也是王属,王上欲用岂有不能?这羿门悖过一次东土,现今终有一丝翻身之机,断无胆量再逆一次西土。”
牧青主双目一烁,“那此事,古主司可能做到?”
“王威浩荡,无事不成。”说话之间古扬双目微蹙。
“古主司可有疑虑?”这件事对牧青主太重要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帮助”古扬。
古扬道:“羿门与北冥殿有不世之仇,王上若能在烟云山脉截杀北冥殿归去之众,便是洽谈羿门的一大利好。”
这件事对牧青主来说并非难事,况且北冥殿屠了他的人,这个决定再是轻易不过了,当即便应了下来。
鲁奇吉与晏平书凌然对望,他们知道古扬的反击到了,二人并非在乎北冥殿人的性命,而是局势照此下去连他们的安危都难以保障了。古扬与牧青主的话在他们听来句句都是哑谜,韩铸虽是知晓一些羿门与鹿角千山的事,但也窥不透这君臣的话中之意。
不由得,人们都看了看牧勋,但牧勋也沉默起来,因为他从未见过牧青主如此凌重又如此急切,这不是那个一切尽在掌握的父王,他的言谈举止呈现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求助”之感。牧勋看得出来,最起码在眼下牧青主不能没有古扬。
“此间究竟何人荡乱?是更强的崇烟柱石还是什么不曾现世的深谋人物,古主司心里可已有数?”
“虽有猜料但无证据,稍有不慎恐要冒犯了各位崇烟柱石,不过若有在场之人相助,臣定会给王上一个交待。”
殿内隐有哗声,古扬这“相助”二字如同霹雳炸在耳畔,相当于在王前宣告了从属。
殿内之人虽不知具详,但也听得出牧青主是要查些重要的事,而他们这些人就是入手之处,恐与审案无有差别。
就在此时,牧遥忽然开口,“叔王,鲁先生入西土不过十日,对此间所知定然不多,强人在暗,望叔王明鉴!”
牧遥的话虽然幼稚,但也算表明了态度,让人不解的是,他为何在如此无力的情况下还要说这些话。
牧青主并不答话,内心翻覆连连,原来这抱作一团的殿中人也有阵营之分。
晏平书内心哂笑,世人之情果真没有牢靠,但他并不恨牧遥,就像从前时候自己不也是时时算计他人吗?
晏平书垂目望着红烈的地毯,只觉得自己已经千疮百孔,牧遥刚刚的话还是起了作用,恍如压死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鲁奇吉的内心比晏平书还要动荡,他万分不解,明明已是数把刀柄在握,事情何以演变到这般地步?他甚至怀疑,古扬入狱、罪名加身这一干事情都是这对君臣合谋为之。
他听得出来,古扬生死已是小事,所以才让事情急转而下,可惜的是自己不明那大事,不明北冥殿与羿门在西土更深刻的意义。
不过,鲁奇吉不会有失,因为他有韩铸、有牧遥甚至有牧勋,他有更深的倚仗,只有晏平书是孤家寡人。
牧青主睨着众人,沉声发出王命,“此案交六合司主理。”
“王上!”韩铸探步上前。
但不等多言,牧青主抬手将其止住,“掌刑司主暂由司史代,韩主司还是多多配合六合司才是。”
韩铸只觉一阵天旋地转,他想看古扬却几乎失去了看向他的勇气,这杀人之局怎就变成反杀,或许是自己永远无法深入的程度。
也许与他为敌本就是错误的选择,可惜韩铸别无选择。
鲁奇吉的内心比任何人都要动荡,他见过很多赢,但从未像此时此刻,从深渊到峰峦,情势之转变何以如此翻天覆地。
再次望向这个人,他的内心远比粗犷的外表可怕,他们的老大——那位崇烟阁首——曾经说过,世上最绝的深谋就是心志,谋的水平就是心志的展放,鲁奇吉忽然有所明悟。
牧青主相当狠绝,鲁奇吉晏平书都被打入狱中,韩铸地位超然自然区别对待,只是赐了三月闲赋,暂不用打理掌刑司之事。
入夜,古扬走出了王宫,自从来到大雍,没有任何的快意能与此刻相比,经此一事他知道有些东西离自己近了,他苦耕多年终于来到这实质性的一步。
……
第一百章 空手套白狼
游龙楼,冲着名字便知道它是超然之所,东方沐风将其打造成天下独绝的酒庄,即便从前东土也无有与之可比之地。
游龙楼是天下惟一一处售卖“醉仙六绝”的地方,霓裳轻舞、挥斥烽烟乃至黄金雪柳都是这里最低档的酒,九月枫丹、一品仙醐大量供应。所以能来此地常喝酒的,都是极为富裕之人,远远超过雾里青云的档次。
越是高雅、越需私密,游龙楼没有大厅、皆是包厢,这里也没有小二,地下酒窖、包厢壁橱、楼梯过道尽处都是“酒塔”,酒客随意自取。
入夜后,是游龙楼酒客最多的时候,碧洛城的公子哥儿、来往的商客乃至其他城池慕名而来的人轻松便能占去六成以上的包厢。
但是今夜,游龙楼却闭门谢客,门前有人叫嚣了一阵只好悻悻作罢,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稍不克制便会传得沸沸扬扬。
古扬坐在顶层的一间包厢里,他是惟一一个在游龙楼喝茶的人。
东方沐风提着一个紫檀匣子,快步走进后猛然驻了足,眼前这个人像一块炭,又粗糙又锋利,东方沐风难以用言语形容此时的心境,总之他从未见过如此沉重之人。
东方沐风一语不发,缓缓将紫檀匣子放在桌上,随即慢慢打开,其内置着一个红绸平铺的酒壶。
古扬移目而望,这酒壶生得玲珑剔透,烛光之下明暗不一,又见东方沐风这般小心翼翼,此酒定是极致珍贵。
东方沐风将红壶托在掌中,“这是第一壶狂酹周天,给你带来。”
古扬一怔,“佩服,你真的研究出了狂酹周天。”
“帝樽都已归来,当年所纳不应耽搁。”霎时间,东方沐风忽然神色紧俏,绷着嘴用鼻孔出了几口长气,似是有些忐忑。
“古主司,从前诸事沐风请愿滞于从前,与你相历颇多,多是针锋相对,细细数来却已无法一一解释,希望古主司看在我数位先辈的面子上,原谅沐风过往所为。”
说来他与古扬相识在五年前的那个年节,初见便火气腾腾。此后,他为柴珠之事曾帮过古扬对付伏九煌,其间却夹杂了自己的杀古扬之心。
后来,曾祖落身三生园,让他对古扬恨意更重。最不能回忆的还是三叔之死,当初他押注晏平书,何尝不是为了对付古扬。
三叔的死、曾祖的死、帝樽的出现,将那个执拗无比的东方沐风慢慢改变了。他见过不少古扬的手段,莫说自己,栽在他手里的崇烟柱石都已有半数,如果他要对付东方家族,可能连一次用心的谋划都不需要。
或许那是错觉,或许夹杂意气,东方沐风竟是觉得古扬对家族有些“迁就”。
古扬起身很痛快接过酒壶,这便是最好的答复,第一壶狂酹周天便摆到了自己面前已经说明太多,况且他也不是喜欢听解释的人。
许多事情东方沐风没有说破,古扬何尝不是如此,他曾许诺东方溪的事情,已经走上了正确的轨道。
“虽然不饮酒,但用来珍藏没有比这更好的了,多谢少主。”
“如果想喝酒了,不妨来问问我该喝点什么。”
“先行谢过。”古扬笑了笑,“近日我在思量,想换一处园子,少主可有推荐?”
古扬心知,三生园是难以住下去了,那里从来都不属于自己,三生古坞的人蜂拥而入,在那里只能是处处受限。
“碧洛城最好的园子就是凤箫园了,不如你搬到那里?”
“这如何使得。”
东方沐风微微一笑,“你若想搬当真可行,当初家族买下凤箫园其实只是为了一个落脚之地,又不想失了门面所以选了最贵的。眼下每日劳顿成倍,我已让家族之人住在各处酒楼作坊,那园子并不比你那三生园兴旺多少。”
古扬略一沉默,东方沐风又道:“考虑到你的身份,一下子买定恐会让人注目,我把凤箫园分成几块或是十几块,另找一些买家与你一同买下凤箫园,名义上你只占有其中一部分,但那些人根本不会来,这个园子归你管控,你觉得如何?”
古扬立时点头,“此举倒是稳妥了许多,只是这价钱恐是一次难以付清。”
“成交。”
……
千树街、鱼龙巷。
东方沐风风行雷厉,翌日古扬便来到了凤箫园。
凤箫园有五六个三生园那么大,东方沐风撤去了所有东方家族的人,消失了这里所有关于东方家族的印记。
“老弟,你有个很不好的习惯,你可知道?”
“你指哪个?”
“借的东西,为什么不还?你这是地痞行径!”
古扬在凤箫园还没安顿好,金锋烈大步流星走了进来,浑不像一个瘸子,只见他一脸质问之态,“当初借你大龙剑乃是何其挣扎,更是出于对你的信任,你如此行事很伤人心的!哎呀!你倒是说话呀,笑个鬼啊!”
古扬正了正色,探手从抽屉取出一块青色手掌大小的玉牌,上面雕着一个酒樽,金锋烈怔怔然,“又让我跑腿?老弟,你就不能找个利索点的吗?”
古扬道:“这是东方家族的醉仙令,据说有这个牌子在身,可以喝到东方家族的任何酒品,最关键的是,不用花钱……”
嗖的一声,金锋烈抓兔子一般将玉牌夺过,看也不看就进了口袋,“那便再缓你个把月。”
旋即,金锋烈目露狐疑,又把玉牌掏了出来,斜眼看着古扬,他实在太好这口了,“就是说,九月枫丹、一品仙醐这种的也随便喝了?”
古扬顿时白了他一眼,“有两种酒叫风舞云、锦织衣,要喝肯定喝这种档次的呀。”
“风……啊?醉仙六绝?”金锋烈将信将疑,立时把玉牌揣进袖子里。
“那件事,老哥考虑得怎么样了?”
“哪件事?”古扬突来此问,金锋烈忽然一凝。
“前几日应有人与老哥接洽过,不知是何想法?”
金锋烈立时炯然侧目,像看一个陌生人般看着古扬。
十几天前,一伙人悄然潜入铭阁,所言不多但字字惊人,竟是与金锋烈谈判,寻求将整个铭阁加入他们。
金锋烈当然不会答应,这些年铭阁闷声发展,实力已颇为可观,除了当年与雨娘斋有些过节,铭阁不惹事不依附,也算杀手界的一股清泉。
连日来,金锋烈一直在思虑那伙人的来源,却是难得其解,加上不久前鹿角千山剧变,对于西土江湖,金锋烈更加看不懂了。今日此来金锋烈便想尝试让古扬分析一番,岂料没等自己问,事情已经如此明了,更是远远超乎想象。
“你要吃下铭阁,定然有更大的势力,老弟怎么对我这块肉如此感兴趣?”
古扬踱步道:“铭阁名号不会变,众人依旧在四境,若日后时势有变,希望老哥没有保留,借你的人一用。”
“该讲讲利弊了吧。”
古扬摇头道:“若有鲜明利弊便不是这种方式了,一切全凭老哥考量,四境毕竟一隅,老哥多年经营的应也不会是一个养老之所。”
能把空手套白狼说得如此理直气壮,金锋烈也是服了。
“从前老哥与铭阁数次救我,便觉心无罅隙,此番不过是摆上台面。”
金锋烈暗暗咧嘴,救人还救出事来了,反而成了对方的筹码,心想不会救了一匹狼吧。
“古扬,你这些年空手套了多少白狼?我看这园子也是你套来的吧!你小子做事全靠嘴啊!”
古扬咂了砸嘴,“老哥过誉了。”
金锋烈差点被他气笑了,“我看你也不像没底子的人,你这让我好生没底啊!”
古扬道:“出了巷子就有座东方家的酒楼,老哥不如去尝几壶锦织衣,刚才这个事你愿意想就想想。”
“我若不同意呢?”
“老哥能有此问,八成是要同意了。”
金锋烈直想挠头,哼了一声走了出去,再也不想与古扬说一个字。
……
第101章 雨蓑烟笠
金锋烈刚走,那个古扬期待已久的人来到了凤箫园。
正是控制了鹿角千山的黛雨蓑。
一间雅阁,透过窗子可见园内草木花鸟、清泉假山,夏日之时风景更是怡人。
古扬为黛雨蓑斟了一盏茶,黛雨蓑的目光若有若无在古扬身上飘转,不得不说,这个人与自己想象大相径庭,黛雨蓑本以为这会是个老气的沧桑之人,至少也该是一个深沉之人。
看上去只有三十多岁的样子,也没有什么江湖味道,一副书生扮相,面庞白皙、身形瘦削,看上去也没有什么力量感。
此时此刻,黛雨蓑心有诸多疑惑,却也不敢贸然开口,她不知父亲和这古扬有着怎样的具体约定。在她看来,双方相识已久但彼此所知甚少,凡事不敢轻易。
古扬道:“鹿角千山从前六派聚集,不知现今打理如何?”
黛雨蓑道:“门主被吞杀对各派的荡动极为深刻,虽是费了些周折也在意料之中,羿门的声名还有些效用,总算平事宁人。”
古扬缓缓点头,黛雨蓑又道:“此来突遇暴雨,马队难行,但愿没有坏了古主司的计划。”
古扬笑了笑,“事情已经过去,晚一日倒也无妨,此约黛掌事乃有一事希望得到配合。”
“古主司请讲。”
“洛王见千山行事拖沓便寄期望于我,希望事情会有转机。”
“此间拖沓乃古主司授意。”
“即便古某不授意,千山也会一直拖下去吧?”
黛雨蓑微一凝,“此时把控鹿角千山的都是我黛家人,牧青主之意即是让我家门去做北冥殿当年那样的鹰犬之事,古主司不会真的是来要转机吧?”
古扬道:“所谓转机是要让洛王看到转机,此后有些事担心黛家误解。”
“误解?古主司意欲何为?”
“我需要羿门假戏真做,让洛王有当年五堂一殿之感。”
“我怎知古主司不是打着假戏真做之名,行五堂一殿之实呢?”
“所以才邀掌事亲来一叙。”
一时间,气氛忽有些微妙,在黛雨蓑听来,古扬此言实在是信息颇多,尤其那“亲来”二字,是真的要商议什么还是只要自己一直在此便够了?
若为前者倒是余地颇多,可若是后者,事情便是冷酷的方向了,她知眼前人智思超绝,其间真真假假一言难概,利益左右人心,她更不相信这人会对黛家存有些许善念。
古扬看着凝定的黛雨蓑,又道:“惟有让洛王相信他重新掌握了江湖,才能彻底串起他暗布天下的人手。”
黛雨蓑疑道:“鹿角千山已经易主,牧青主还会有其他的人手?”
古扬点头道:“千山易主快若雷霆,纷落在地方的势力根本无暇反应,羿门曾经盛威天下,这些人根本绝然不敢主动接洽羿门。我料想洛王手中有一张细密的分布图,那些点都在哪里只有他最清楚。”
“古主司的目的是这个?”
“控制了千山只是控制了曾经的大本营,一旦洛王相信羿门当真可以为其所用,他会主动遣人与千山接触,届时便可一步一步找到牧青主所有的控制。”
黛雨蓑双眉紧蹙,虽不知古扬终极的意图,但显然他与牧青主不是一路人。如此来说,倒是与坚决不做王庭鹰犬的羿门可成同路。
不等她发问,古扬已道出黛雨蓑内心之疑,“掌事试想,古某若是匡助洛王之人,岂会成为鹿角千山易主的助力?那里可是洛王暗中施展一切的总部。我若是匡助洛王之人,何苦触及东土黛家和羿门,洛王格局虽大,但还不至于在西土一团乱麻的情况下便埋好东土的棋。”
有件事古扬未说,但黛雨蓑不难想到,就是那《扶摇剑法》,这件黛家苦寻数百年的秘术这般轻易重归家门,纵然对方有再宏远的意图,也是世上不多见的诚意。
“那古主司的计划具体是什么?”
“此后之事还需细商,想得到洛王的绝对信任并不容易,传书过于迟滞,便寄希望于掌事委身在这凤箫园住上些许时日。”
黛雨蓑道:“此后想必仍需千山行动,迟滞乃是必然。”
“我传书于掌事,和掌事传书门人,想来是有不同。”
黛雨蓑凝滞之时,忽听阁外金属交击、风声赫赫,移目看向窗外,却见两个人斗了起来。
一男一女,男子彩衣蓬发、女子一身绿衣,二人脚步追风、身形蹑影,一息之间剑花连挽,交击如狂风斩叶。
黛雨蓑赶忙起身走出阁子,古扬也快步随了出去。
“烟笠,休要伤人!”乍出阁子,黛雨蓑便急喝出来,这一幕让人觉得她有些托大,但也从侧面证明了黛烟笠有多么强大。
黛雨蓑自知古扬身边不乏高手,但她的这个妹妹实在是让家门人人胆寒的存在,尤其是她打高兴的时候,当真全无所顾。
黛烟笠乃是扶摇剑法的“天之骄子”,她五岁练剑,十岁便将前三十六式的“登梯”完美演绎,她那时的成就便已是黛氏子弟一生的渴望。但最关键的是,在她将前三十六式臻入极致的时候,后三十六式剑谱正好出现。
这是莫大的幸运,对其他人来说一旦三十六式到达尽头便会陷入无尽的思索与尝试,人们都知道这不是扶摇剑法的极限,遂是历时多年难以自拔,或是分散意志或是怀疑自我。而只有黛烟笠遇见了这个当口,她没有任何冗乱,“扶摇七十二式”尽数眼前。
她是黛家剑术天赋的化身,别看她还不到二十岁,东土能打过她的恐怕也都是些历史人物。
但在不多时之后,黛雨蓑忽然双目瞠然,她也是深谙剑法之人,忽觉那蓬头如筐之人,悍然狂然匪夷所思。
电石火花之间,二人便拆了十几式。
剑锋攀又攀,所到之处青叶簌落、泉水漪漪,对攻之凛冽让人窒息,但二人招招如电,毫不拖泥带水,换成一般高手根本难以如此覆盖。
黛雨蓑极为震惊,侠客何尝不是。这年纪轻轻的绿衣女子,剑法直如攀山越岭,一击强过一击。侠客多次都觉这一式已是她的极限,但却不知她哪里来的蓄力竟能不断打出狂威。
此事太过难以置信,自打来到大雍,他印象里还从未见过如此狂人。
式式累加,越战越强,青云直上,方为扶摇。
再看黛烟笠的神色,兴奋之中带着轻喜,拆了三百多式,她可是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的高手。
很快,侠客便被逼到假山一侧,黛烟笠势如天网,让人逃无可逃。
可就在这时,侠客一捋蓬发,深觉要被这小妮子羞辱。说时迟那时快,青剑凌空一旋,陡然绕到黛烟笠背心,黛烟笠一心前驱强攻,完全没想到蓬发人竟有祭剑迂回的时机。
她刚一转身摧剑,身后忽又出现一把青剑,刚刚袭向背心的居然是剑中之剑,一前一后齐步刺向黛烟笠!
“厉害!”虽然双剑都在接近,但黛烟笠速度悚人,身形旋转如风,枭然将两剑扫落。
侠客内心骇然,忽有犹豫要不要再续,也就是在这个刹那,黛烟笠剑已抵来。
“刚刚你为何不出手?”
“我就是个看园子了,何必伤及性命。”
“不行!再来!”黛烟笠固执得看着侠客。
侠客挠了挠蓬乱的头发,“不打了,你很厉害。”
“那你告诉我,你在西边儿是什么水平!”
“我啊,都和你说了就是个看园子的,不敢闯江湖才干这差事。”
“你骗人!你是大高手!”
“大什么高手,散了散了。”侠客快步而去。
黛烟笠紧步追了上去,“我要和你再打一场!”
侠客龇牙咧嘴,不明为何,这内心咋还咚咚跳个不停。
……
第102章 无墨不成书
六合司被赋予了极大的权力,提审办案无不可查之人。
究竟是怎样的真相都非牧青主真正挂怀,但为使一切顺理成章,他选择放任古扬。只要古扬能实现他想要的结果,即便为所欲为他亦能容忍。
凤箫园,晏平书见到了古扬。
古扬若是审案,当在六合司或者掌刑司,以晏平书此时的身份出现在私人宅邸,倍是让人觉得古扬恣意妄为。
这让晏平书意识到最起码在当下这个阶段,古扬站在洛国权力的高点,他与牧青主心气相通,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再挑拨。
古扬是如何做到的,这对晏平书鲁奇吉等人来说是最为尴尬的地方,恍若经此一事便已断定谋之高下。
即便境况如此,晏平书仍是保持面庞洁净,头发纹丝不乱。古扬并非审讯之姿,二人对坐桌前,静默品茶。窗外喜鹊落在腴枝,几只麻雀啄啄斗斗,喳喳几声后疾飞而去。
晏平书内心有疑,此间没有鼓舌激辨、心闪如电,这阁内的气氛淡然清净,茶气缓缓上腾,片刻不留痕迹。一切徐徐然,让人心神随之而定。
往时春华、前路秋实,这盛夏时节让人心绪高昂,却总缺点丰茂充实的意思,有时便想快些过去,快些接近硕果之秋。
晏平书眼中,古扬思绪有些悠长,不像在想如何对付自己,就和当下的气氛一样,平流旷野、不波不澜。
半晌之后,古扬终于开口,同时探手入袖,取出一块玉推到晏平书面前,“无墨不成书,物归原主。”
换做平时,晏平书定是瞠目震惊之态,但他此时此刻却颇为凝定,出奇地,他也没有去想古扬的目的,也消失了夺玉的恨意。而古扬的话也异常简洁,不提往日丝毫、不言未来之期,只是简单地把玉“还给了他”。
无墨不成书,确是晏平书这半年来的真实写照,他变得敏感、凌乱,用尊严维持着信心。他还保持着摸着腰间玉的习惯,即便那里已空无一物。
没有太多凝滞,晏平书握住了自己的墨玉。
那玉忽就温了起来,双目转瞬一莹,晏平书只觉得它变作暖流汇入自己的每道指缝。眼前蓦然出现当年老师授玉的场景,那赠语犹在耳畔。
局泼如墨、思明若玉。
他是最年轻的崇烟柱石,具备无与伦比的控局能力。
他是翎王门生,对时事战事拥有更深刻的洞察。
谋一隅谋全局,狂局胜之。
现在,他的玉,回来了。
但愿一切可以从头开始,从他走出崇烟阁时,从他成为崇烟柱石时,从他成为翎王门生时,从他志在谋定的那时。
腰间,悬玉的带子还在。
古扬起身,缓缓走到窗前,背对着晏平书。
“南海与西海连在一起,并称为无尽海。西渚千岛只是笼统之称,千岛之中最为强盛的是东塔三岛与西环四岛,栖霞岛便是东塔三岛之首。古某是栖霞王第七子,十五年前遭人算计,先弑父后逃杀,兜兜转转来到洛国。”
晏平书双目微凝,“栖霞王第七子”“弑父逃杀”这些尖锐的字眼让他内心澎湃,古扬讲得未免太深入了,自他来到大雍,这样的话未必对第二个人说过。
不过,晏平书更好奇的不是古扬说出这番话,而是他缘何说与自己,如此重要的信息,须有极为丰硕的收获才符合古扬的作风。
“来到大雍后,古某没有一天不想着回去,看看仇人、看看故人。所以古某所图,不在洛国不在西土,我不是这里的人,只愿借助这里重归故土。”
晏平书沉声道:“借国之力谈何容易,你必须要拥有强大的话语权,不,不只是话语权。”
古扬微微点头,“所以寄期望于能得晏先生一助。”
“我?”晏平书双目微张。
“先生曾居于潇国北城,对西土战事定有深刻见解,对石亭公行兵思路想来也有颇多心得,可否赴赤珠城相助太史瑜。”
晏平书皱眉道:“我曾与石亭公商讨兵略,也知他谋北之大略思路,你让我助太史瑜岂不是奸细行径?”
古扬道:“先生非潇国之属也非洛国之民,未得潇国之禄也未有洛国之土,何来奸细一说?哪里有最大的舞台,哪里最能兑现功业,哪里就是乱世的立场。后世会记住很多成功者,但对失败者格外吝啬,摆在先生面前的其实是一个选择。”
晏平书微微抬目,古扬辞色之锋他早已领教过,但眼前之语却让他生不出抗拒。曾几何时,他觅不到自己的价值,找不到处世的意义,所以才会因鲁奇吉一席话而涉险来洛国揭发古扬,那不是正常的晏平书。
“况且先生最终所助乃是古某,与洛国无关,不必胡乱思忖徒生挣扎。”
晏平书疑道:“当洛军攻到凌潇城下,你还能说不是助洛国?”
古扬道:“眼下最重要的是西土形势之变,牧野全盘押在石亭公身上,只要破了石亭公,纵有后手也难逃一败。太史瑜行兵善守,先生狂局为攻,即便石亭公也难抵你二人之力。”
晏平书沉吟一瞬,不得不说,此次相见实是梦思不及。若成古扬之助,好处当是丰厚,其一他可立时恢复自由之身,古扬定已想好如何与牧青主交待;其二,他也正想拂去过往,于军伍之中当是重拾自信之时;其三,不像与石亭公时韬略止于唇齿,有古扬的引荐,自己在洛军大营定有发挥,改变西土格局是何等的壮举,人生一世,若得功业之机,谁都会将它死死握住。
至于担心,则是古扬虽敞开过往但不言今后,未来在他宏略的格局里到底处于什么样的角色难以看清。
晏平书一手端起茶盏,一手抚向墨玉,侧头视着窗扉,半晌之后才把茶盏放下,“不曾想,会有一日与你同一阵营。”
“是否同一阵营,尚不好说。”
晏平书笑了出来,“不管怎样,希望有朝一日你能踏上回栖霞岛的路。”
“吉言甚慰。”
望着古扬挺拔而瘦削的背影,晏平书内心慨然。
一个在大雍毫无根基的人却要做任何一个实力雄厚的大雍人既不敢做也不到的事,单是这点便让人钦佩。
一生太短,世人都已看透,但这何尝不是一种安慰?
因为太短,所以不想辗转腾挪、空耗自我;因为太短,便消逝了抱负的意义,“成就了又如何?”如流毒一般渗透天下,让人每想一次便弱志一分;因为太短,成就了所有的空虚、循环、立志、弃志。
这个人在做着天地间最难的事,回头想想过往,晏平书忽觉从前的交手没有那么锋利、那么不能释怀了,他有自己的方圆,在这大雍自成一体。
从未像此刻,晏平书期待着未来的西土与大雍,他知古扬准备丰厚,所以更想看到他是如何步步执刀、谋猎宫阙!
……
第103章 狠捞一笔
暗夜,凤箫园的屋脊上。
白日炎炎,夜风清爽,在这高高的屋脊上,有明月有疏影,再添一壶美酒,实在是难得的心旷神怡。
步彩楼喝着酒,但还没下去三口,一袭倩影哧哧溜溜便来到自己身边,屋脊之上乃是苍穹,不明她为何还要矮着身子。
黛烟笠上前一瞬便把步彩楼的酒壶抛了下去,“你干什么!”
“喝这个喝这个!”黛烟笠小心翼翼从袖中探出一个酒壶,步彩楼立时嘴巴大咧,那酒壶只有手掌大小,不管是什么酒也太少了点。
“这是什么?”
“这是我家门的酒,叫珠玑入梦。”
“吹什么牛!”侠客哂然举壶。
“别别别!”不等黛烟笠组织,侠客已是咕咕咚咚将那一壶饮尽。
喝完之后,侠客咧了咧嘴,不得不说这酒还真是冲得可以,火烈骇人半晌难以平复,深觉被这妮子害了。
黛烟笠双眸大张,一脸难以置信看着步彩楼,这等酒量她根本没有见过,家门之人饮上半壶便开始胡言乱语,饮上一壶的半月不能出门。
“你、你没事吧?”
“没事,这大半夜的,你又找我做什么。”
黛烟笠往前凑了几分,“不要那么小气嘛,你再陪我打一场,你是大高手,我想跟你学习。”
侠客有些头大,这姑娘是个剑术疯子,已经回绝她多次仍是毫无退意,无奈道:“你的剑术不用和我比了,再有个三五年没人是你的对手。”
“不行,三五年太久!”
侠客挠了挠头,四处一摸却发现大酒壶已被黛烟笠扔到地上碎得不成样子,“我说姑娘啊,这地方时时刻刻风声紧俏,您还是安分点,这里不是演武场。”
黛烟笠秀毛一昂,“我才不信,有你这种高手在怕什么风声!快快快!陪我打一场我就放过你或者告诉我你的剑法师出何处!”
侠客向后一倒枕着双臂,目定皎白明月,“我的师父……我这样的还用得着教吗?”
黛烟笠撇了撇嘴,“看上去你很有去看他了,倒也是,你这种酒囊,老人家还是眼不见心不烦的好。”
侠客这次却没有顶嘴,“多久才是久呢,不过是很久了。”
“复杂!”
就在这时,黛烟笠双目忽然一动,锵的一声响,剑半出鞘!
有人!很强的人!像无数张网笼向了凤箫园!
侠客立时站起,忽然一个踉跄,眼前世界天旋地转,那珠玑入梦的效力陡然显现出来,“耽、耽误事!”
“哼!我倒要看看这风声有多强!”
黛烟笠提剑震起,羿门此来三十余人个个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她不相信有什么力量能攻破这处园子。
但在片刻之后,黛烟笠便只有惊诧了,论及单战她不怵其中任何人,哪怕几人联手她也无恐,但来人是比羿门储备更为丰厚的存在,而且投入的数量极为骇人,如铁桶般将凤箫园围得水泄不通。
然而更诡异的是,羿门之众并未出现,那些人并不听自己调配,她的姐姐黛雨蓑才是真正发号施令之人。
黛烟笠看到,姐姐就这般放任强手攻入凤箫园,一直攻到正中的那间书房,让人有一种大军压境的感觉。
古扬站在黛雨蓑身前,师镇玺之烈远超师定图,乍入凤箫园他便将这里牢牢控制,而且这是一个不需过程、只要结果的人。
师镇玺面厉如刀,这片天地,古扬只要说出一个不字便要众首俱落,他是被动、弱势的一方,此间情势恨不得把手中刀枪剑斧摩擦起来,方能衬出三生古坞之威。
有恃方能无恐,牌在古扬手中,他们哪来的底气兴起如此声势,抑或是用这种表面的威势掩饰内心的不安?
都是阅历丰厚之人,谁是刀谁是肉谁会不知,未免太幼稚了。
这数日来,以古扬的情报网,想挖一挖鲁奇吉并非难事,顺道也翻一翻一条船上的韩铸,大概的图景古扬已经了然。
鲁奇吉此来碧洛城乃是诸事加身,抹除自己更像是随手为之,只是有些讽刺的是,他在这里便栽了跟头,这便使得此后之事难以为继。此种情势,三生古坞自然是坐不住了。
古扬望着师镇玺,“今日这凤箫园若有一人倒下,希望你们担得起结果。”
“身在囹圄,你如何威胁于我?”
“是不是威胁,想来无须解释,师大人打算在这里谈事情吗?”
一众人守在阁外,暗淡的烛光下,古扬与师镇玺相对而坐。
“当日洛英殿发生了什么,想来师大人知之不多,大人需明白一件事情,鲁奇吉入狱乃是他与洛王的判断相左。那日古某自身难保,更是不知鲁奇吉会在殿内,岂有时机设计陷害于他?”
师镇玺冷道:“你既有办法让晏平书出狱,救出鲁奇吉自当有法。”
古扬摇了摇头,“晏平书不同,他深谙兵略,是增益南境之良才,古某上奏洛王方有依可陈。而鲁奇吉充其量只是一介散谋,查案办案所需良久,眼下还看不到他生天的曙光。”
师镇玺眯了眯眼,“你还是真是好大的胃口,关起这么多人物就不怕有一天吃不消吗!”
古扬笑了笑,“那得有一天能出来才是。”
师镇玺面目凝目道:“谈谈条件吧。”
古扬感受得到三生古坞这些人的急切,他们也并未把古扬看得很重,不然便不是今夜的阵仗与眼前的轻漠,可能在他们眼中,走过大风大浪的鲁奇吉只是不小心在小池边湿了鞋。
对三生古坞来说,鲁奇吉一定是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他的这次出现很可能是能够打开局面、改变局面。所以韩铸才会不顾过去的交集,在古扬面前力保鲁奇吉,所以从来都是俯视他人的师镇玺才会主动提出条件。
古扬内心当然得意,鲁奇吉随手一挥反而断了筋骨,自己这随意而为却有莫大的收获。古扬知道,借助鲁奇吉之事,三生古坞将完全呈现在自己面前。
这么多年互相试探,彼此全无信任可言,古扬也早已烦透这种非敌非友的模糊关系,不如借此狠捞一笔。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如果金锋烈在场一定是不寒而栗,这个人身无寸物都能从对方身上套到锦绣万匹,现在他手握三生古坞最不能舍之人,还不得被这个家伙搞到——
“倾家荡产”!
……
第104章 古有四族
说谈条件的时候,师镇玺是满心诚意的,他知道不出点东西就想让这个人做事简直是痴人说梦。
但诡异的是,古扬久久不答话,坐在那里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以古扬的行事,一口咬死是不存在的,他既要获利又想知道三生古坞能捱到什么程度,这程度之别便能让自己不断加码,而且这整个过程都充满了自己发挥的空间,因为越到关键的时候才越容易乱神乱思、乱局乱势。
“怎么?古主司是尚未想好吗?”
“古某想知,古坞最快的预期是何时?”
“我说最好今夜,你以为呢?”
师镇玺目光慑人,但转瞬便沉暗了起来,内心过分急切,只让古扬一言便戳破了。但师镇玺也无奈得紧,鲁奇吉乃天穹坞之谋,天穹坞相当于三生古坞的天,他的压力可想而知,若是不能救出鲁奇吉,师家在古坞的地位恐都要一落千丈。
古扬笑了笑,“首先我想知道鲁奇吉这次来碧洛城到底意欲何为。”
师镇玺惊的并非这基础的信息,而是那“首先”二字,“你先把话说完。”
古扬微微摇头,“鲁奇吉没有晏平书那样的兵法韬略,也不像韩铸统纳朝野,在洛王眼中他是最没用的人,怎样才能把他救出,古某也是头疼得紧。所以,此事还需步步观望,古某的话便也一时难尽。”
师镇玺为之气结,自知这一时难尽根本就是搪塞之辞,真正难尽的是他的胃口,步步观望不过是步步牟利而已。
古扬打的就是他们的要害,朝堂事与江湖事完全是两码事,除了自己没人能救出鲁奇吉,而且对方根本没有鱼死网破的胆量,既然如此何惧之有?
“你当真不怕日后牵连?”
鲁奇吉出狱事大,这种话师镇玺本不该说,但这已是对古扬仅有的威胁,他只能寄希望于这样的提点能让古扬有所收敛。
此时师镇玺的心理不难揣摩,只要古扬肯讲条件,鲁奇吉的性命便是与他挂在一起,假设鲁奇吉殒命狱中,古扬将遭来最惨烈的杀伐。
“日后的事日后再说,要救出鲁奇吉,关键在于古某如何呈上像晏平书那样的奏书,也就是说如何让洛王觉得鲁奇吉有出狱之必要。刚刚的话,大人似乎还没有回答我。”
师镇玺忽然一阵凝滞,“鲁奇吉来碧洛城到底要干什么?”他既不清楚也未想过,天穹坞发下指令,师镇玺也只是办事的人,区别是从前要配合现在需营救。
“你这个问题,我无能为力。”
“那就等你有能力的时候再过来谈。”
师镇玺目光深炯,他发现事情更难办了,像古扬这样的人要索取的绝然不是身外之物,杀器杀术、金银宝物绝非他的格局,他知古坞秘密众多,这才是主攻的方向。
师镇玺内心暗跳,如若古扬要把鲁奇吉来碧洛城这件事当做一个豁口,后面会对古坞造成怎样的动荡他难以想象。于是乎,他竟开始忖度起鲁奇吉的价值,可惜这同样是个难解之题。谈到这里毫无进展,师镇玺深觉古扬的胃口浩瀚,他要触动古坞核心的东西。
在师镇玺看来,这简直是找死,那是万丈深渊,却好像古扬眼中的前程万里,实是可笑至极。
不过师镇玺没有时间笑,此间局势他已有些撑不住场子,古扬态度决绝,他的要求又无法满足,此时已是不敢多说一言,一切都需上禀。
此等情态,古扬内心明澈,“师大人回禀之时还望道明古某的良苦用心,简单来说,我需要看到鲁奇吉的价值,这样洛王才能看到他的价值,只要他值得活下去,办法便有了。”
听到“良苦用心”四字,无耻、可恶、虚伪、阴损等一大片字眼飞入师镇玺的脑海,他恨不得现在就掐住他的喉咙让逼他一切就范,然而他却知道此间声势还骇不到这古扬。
“师大人千万不要以为告诉我鲁奇吉来碧洛城的目的便够了,洛王许我十日时间,他希望见到有诚意的东西,如果有什么无法呈于王前,古某倒是可以想想办法。古坞背后不乏通透之人,我希望过程能走得简单一些。”
师镇玺缓缓站起,已然有些按捺不住,他的手按在腰间,双目凌如冰茬。但这电石火花之间,古扬的神色让他骇然,果真是可屠千羽稷的绝等强人,那一张一凝、一松一紧,实是透着无与伦比的洞察,好似在无形间交了一次手。
师镇玺忽的有些无措,一语不发向外走去,就在这时古扬轻咳了一声,这一咳不要紧,师镇玺神动色张险些就拔出剑来,可四空静谧,古扬安然立在那里。
暗舒一口气,师镇玺不明为何自己这般紧张,好似所有的心念都被古扬看穿。
这种对情绪的掌握让师镇玺忽然觉得可怕,他知道日后还会与古扬有颇多交集,但他内心却生出了无比的抵触,莫说相谈,连见面他都心有抗拒。
师镇玺走后不久,阁外响起争吵,来人居然是明夕堂。
这是古扬不曾见过的明夕堂,不知他喝了多少酒,他的神情满是凌厉,似是肿胀了长久的郁结、牵动了难耐的过往。虽是满身酒气,但比任何时候都要凌厉,那并非酒的催发,而是压抑的心性。
明夕堂的手中提着酒壶,腰间悬着酒壶,恨不得找来一个竹篓装满酒才能维持这一夜宿话。
他将赤魇按在桌上,不由多言便要下棋,古扬只好陪他弈了几局。此时的明夕堂棋路毫无章法,不变的鹰之速但全无鹰之势,他像失了魂一般只顾喝着酒。
“发生了什么事?”
“其心难扼!其心当伐!”
“你在说什么?”
“真正的三生古坞来了,师明林风都是笑话,古扬,你是否会退?”
“为何言退?”古扬不解道。
“不退便是更深泥淖,不退便要看万千水火,他们抓走了我的婉儿,要让我闭嘴,他们要做这世上最可怕的事!”
“是多么可怕?你知道了什么?”
“古非三族,古有四族!”
……
第105章 西尧天晨
古非三族、古有四族,这在古扬听来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反而这是他许久之前便怀疑的事情。
因为只有“古四族”才能让许多事情说得通,比如烛云画作中的血,说其代表着北冥殿是不通的,因为北冥殿从来与东方西尧都不是并列的不在,它是掌控者,用千羽大乌木死死压制两大家族的存在。
烛云画作是秘密的载体,那秘密正是如何破解北冥殿的魔咒。
所以“光、力、血”是并行的三方,这也是为什么三生古坞与东方西尧一样会有十二血心的图谱,他们对北冥殿的恨从未表露,但不止一次在其他势力的掩饰下对北冥殿大开杀戒。
很多细节也在表明三生古坞与东方西尧都很多相似之处,比如古扬第一次见东方沐风的时候,年夜的凤箫园比平时还要安静,喜庆的日子却要通宵祭祖,实是让人费解。
那晚风林儿也说过,古坞的年夜要长时跪香、不得进食,想来只有相似的过去才能如此暗合。
一时间古扬也通畅了很多事。
烛云画派的大师级人物多数来自三生古坞,他们的画作多数为红色,何尝不是如西尧家族惧怕光一样恐惧着血,一张张画作皆是为了克服对血的恐惧。
“你可知他们要做什么可怕的事?”
“他们已夺下千羽大乌木,这么多年苦营于此,你虽有自己的目的但难逃被利用,让千羽大乌木来西土是他们极为重要的一环。”
明夕堂长发如刀,烛光衬出的每一根细稍都分外锋利,内心裹着的怨念挣逃出来,这个只在乎林婉的人在这个夜晚变得放肆,“青云帝樽已经现世,古坞得到千羽大乌木,加上自身所持已有三件可得,古坞定有聚齐四族绝器之心。”
古扬微目,明夕堂说话之间倒让他对鲁奇吉此来碧洛城有了些想法,准确地说,是他想到了与鲁奇吉同来的西尧天晨。
依明夕堂所言,三生古坞自然俨然持有绝器,只要得到西尧家族那件便算大功告成。看来这三生古坞远比自己想象中可怕,暗中发育千年,早已超越了张牙舞爪的北冥殿,与栾国、楔国历程倒是非常相似。
以北冥殿重创西煞宫,可谓一石二鸟。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北冥殿斩杀更多的乃是当年的沅国杀手,并未伤及西煞宫根本。
三生古坞就是要让西煞宫狂乱,甚至在临近灭亡时逼出那绝器。西尧天晨情绪难断,尤其不能见西煞宫之人,但西煞宫得知西尧天晨入洛必定难掩动荡,这只会加重西煞宫的风雨飘摇。
不过古扬的内心另有一条线,那是一条关乎韩铸的线,难怪三生古坞对鲁奇吉之事如此急切,他的任务又繁多又重大。
明夕堂只知四族绝器的聚合会引发可怕的事,但具体是何种可怕他却不知具体,“古坞隐匿多年,能让他们决定现身的一定是足以改变天下的事。四族绝器一旦合体,我料想天下将现未有之控制,天穹地坤将是主宰!”
古扬内心并未沉暗,虽然鲁奇吉一旦出狱便意味着自己要遭遇铺天盖地的杀伐,但从眼下看,鲁奇吉越重要对他越有利。只要攥住鲁奇吉,古扬相信自己能得到很多想要的东西,而更重要的是,他的手中可不是只有鲁奇吉这一张牌。
“今夜你对我讲这些,前程如何料理。”
明夕堂笑了笑,把一枚棋子捏着指尖又缓缓靠向双目,“既然难逃如它一般的命运,还不如把心中所知交于投契之人。古坞如渊,是腥烈天下之渊,你亦如渊,好在只是捕己之鱼。”
古扬也笑了出来,忽然发现明夕堂才是真正的通透之人,一时间他心念颇多,深想又觉自己有些无耻,怪就怪在这心绪太过活络了吧。
翌日夜晚,古扬入宫,在内侍的带领下来到了清角园。
这是古扬第二次来到清角园,上一次是他在这里拜见青鸢长公主为保太子无虞,此时想来他当时的那句“今夕大雍,颓势已极”实在是说得早了些。
清角园在王宫一角,实是一个微妙的地方,名义上这里安置卿贵,却也是被监视最为紧密的地方,不是极为重要的人也没有资格住在这里。
古扬来见的,是他一直想见的人——
西尧天晨!
西尧天晨落到清角园,还要感谢鲁奇吉的自负,这本是他来见洛王的诚意,也曾是晏平书敢来言说的筹码。按照鲁奇吉的判断,古扬一败涂地之后,借助韩铸之力,西尧天晨随时可以接近,可惜这一切都败在了那个狂暴的雨天。
如果知道古扬如此轻易便能见到西尧天晨,鲁奇吉恐怕肠子都要毁断了,说来也是讽刺,他看到了山海腾挪却未料到脚下浅洼。
西尧天晨,世人眼中的疯子,连西尧家族也是这般认为。他只有看到夜空才会沉定,白日的多数时间他都在挣扎、咆哮甚至自残,直到累得虚脱才能止住。
每当夜幕降临,像有一把鼓槌准时敲击耳膜,不论梦到多么幸福美好的事情,他也会像猛兽猎食般轰然坐起,去看那万丈夜空。
即便是他这二十多年做大雍先帝占星师的时候,这些事情也从未改变,大雍先帝亦是懵怔之人,无功无业也就无不可忍,到后来却也发现自己与这疯魔的占星师无甚区别。
今夜他靠坐在假山一侧,选取了一个很难被发现的位置,他不喝酒,只是抬头看着夜空,许久都不眨一次眼。一身灰衣,胡子白了一半但是很长,卧在胸前好似一团乱麻。
西尧天晨是静止的,眼中仅有的光,也是流星划落的光。
他就像世俗中一些不被人理解的摊贩,永远卖不出东西但永远守在那里,不管来来往往多少侧目,他的眼中只有那几件货物。
古扬不语,也不知如何言语,他知道越是这样的人越是经历生命最残忍的深刻。站在旁边足足过了一个时辰,西尧天晨并未发现有人在自己身边,他怔怔望着夜空,神色纵有变化也是那星辰的变化。
他的目中,是对星辰的热爱,但那转瞬的流星又为何让他有些不能排解?他在固守,可他是否知道自己在固守什么?
又是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一个人沉溺至此,是埋葬还是焕发,这种情态的西尧天晨是失去还是获得?
古扬忽然觉得,眼前这位老者与东方游龙有些相似,同样是执守,同样的不顾一切,同样游离在家族之外,只不过东方游龙始终清醒,西尧天晨是永久混沌。
但清醒与混沌并不是标准,更不能说哪个离真义更近。
“摘几颗星星,想盖高楼。”
西尧天晨缓缓站起,发出涩哑的声音,只见他走上假山,崎岖之处他却异常稳健。
“摘几颗星星,想盖高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