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骆百山
毕达呼道:“当年古扬找我借旗乃是洛王引荐,现今我大王旗不知去处,洛王一旦处死古扬,我大炎恐要落个死无对证呀。”
殿内一时静默,牧青主暗暗思虑,连他也不曾想到,大王旗所遗留之事如此复杂,或许他也低估了大王旗之于北炎西猷的重要性。
许久之后,牧青主开口道:“古扬之死,本王亦无法,此间所涉众多,非火旗王所能周知。”
毕达呼道:“本王也未想过周知,只是世俗都言冤有头债有主,你这一刀下去,让我如何与大炎子民交待?还是说,洛王知道大王旗在何处?”
牧青主眯了眯眼,“本王可以为火旗王提供与他见面的机会,但大王旗究竟能否归于北炎,本王不敢保证。”
毕达呼迂回而过,“我自会相问与他,但此事大炎的态度是,在找到大王旗之前不能杀他,还请洛王三思。”
国与国之言话,“态度”二字尤为重要。
……
掌刑司大牢分为两层,地上一层规模极大,分成几十个部,关押着普通犯人。地下一层被称为“绝狱”,关着重刑犯、死刑犯。
古扬乍一进入牢房,颇为浓烈的汗臭味儿立时填满了鼻腔,地上的柴草湿漉漉的,移开铁链,地上没有任何痕迹。显然,从前关在这里的人刚刚被转移走。
古扬不由疑惑起来,此地关着的人,或是不需几日便要处斩,或是一生囚禁。看眼前情景,那人恐是被关了数年之久,为何要给自己腾出这一间?
巧合吗?古扬可不这样以为,因为他从来都知道韩铸不是一个简单的主司。
环顾四周,古扬发现这里是最阴暗的一个角落,再往里只有一间,往外则要走出十几丈才能看到牢房,堪称是这绝狱中最隐秘的地方。
晚饭的时间到了,狱卒拎着大木桶,逐间往牢房盛着饭菜。饭和菜混到一起,青菜汤泡饭,油水是不可能有的。只听啪的一声,一勺子饭菜便砸入碗中,溅得到处都是。
自从昨夜,古扬的肚子便咕咕叫个不停,哗啦哗啦托着铁链走上前去,可这个前人用过的碗,让他完全没有了食欲。上面结着很多疙瘩不说,还有几只苍蝇糊在碗边……
可就在这时,古扬忽然鼻子一纵,竟然闻到了肉味,狱卒提着一个小木桶缓缓走来,那小木桶长得真是可爱又精致。然而,在古扬直勾勾的目光下,狱卒走向了旁边的牢房……
古扬立马凑到那一边,这才看到一个长须及腹、黑白相间的半百男人,不像其他犯人,这个人穿着一件白衣,胡须也很顺畅,可见待遇非同一般。
一壶酒、一盘牛肉、两碟小菜、一碗饭,狱卒轻拿轻放。岂料这长须人只拿走了那一碗饭,在古扬内心的痛呼下,他把剩下的酒菜全部扔了出去。狱卒似是早已习惯这一场景,将满地渣滓打扫干净,一语不发走了出去。
第二天,那长须人的午餐更是丰盛,有牛肉还有鱼肉,古扬这里还是啪的一勺青菜叶子。就在那人把饭端回的时候,古扬立时大喊:“大人大人!不要扔!不要扔!”
没想到长须人竟真的停了手,古扬一看有戏,忙道:“大人每次都扔,未免太浪费了,不如您就……”
嘭嘭嘭嘭!
狱卒走后,长须人来到古扬这边,“你算个什么东西?”
古扬一看饭菜没指望了,也懒得再多言,看了一眼青菜叶子,还是忍住了。
“跟我要东西?你以为你是谁?”
古扬咧了咧嘴,“打扰了,算我没说。”
古扬打算找个干燥的地方歇一歇,那人还是不依不饶,“放屁尚且是个响,怎么就能没说?你这是连屁也不如?”古扬心觉这个人怕是快被憋疯了,他已是饿得不想动弹,说一个字都是浪费精力。
长须人还要开口,忽见几个火发火须的人走了进来,当首之人目定如磐、背脊如柱,走起路来勃然劲烈,光线虽暗难掩霸者气势。长须人心念电闪,内心尽可能做着准备,入狱二十多年可是从未见过如此人物。
见他展了展衣袍,昂头挺背不疾不徐走上前来。可就像古扬直勾勾盯着那些酒菜般,在他直勾勾的目光下,火发人停在了旁边的牢房前……
当当当!
毕达呼敲着铁门,“古主司可还安好?”
这声音煞是熟悉,古扬连忙翻身站起,可打眼一瞧,刚攀上的一点心气霎时又消失了,这毕达呼居然——
空着手来!
古扬闭了闭眼走上前来,“见过火旗王。”
毕达呼微微皱眉,但见古扬情绪低沉,似乎不怎么想见自己,古扬更是低沉,心说快他娘的饿死了!
“那雷渊真是你杀的?”
古扬刚要开口,忽然一睨旁边牢房的长须人,就在毕达呼开口那一瞬,周围起了变化。
“雷渊之死事大,究竟是谁所杀可能并不那么重要,毕竟世子勋不会允许任何一个与雷渊之死有关的人活着。”
毕达呼点了点头,“我以大王旗相迫,洛王短期之内应该不会杀你,但世子那里很难讲,如果他们不在乎大王旗之于大炎的影响,恐怕还是会对你下死手。”
“所以,火旗王觉得我应该归还大王旗了,这未必就是我的护身符。”
毕达呼道:“我为你争取了时间,大王旗之事你还要守口如瓶吗?当年我借旗于你,皆因天熙所述你之诺定,现今诸事已毕,你也无必要抱着大王旗不放了吧?”
古扬抬目看着毕达呼,“非我之诺定,只因彼时大炎飘摇不定,而今稳固无虞了吧。”
毕达呼道:“我不想与你争论,但借人之物,岂有你这般堂皇?”
“大王旗,我尚有它用。”
“你!”毕达呼颇为无奈,从天熙口中,此人信奉道义,不诺则已、一诺千金,而眼下来看却是一副痞子行径,欠了你还明和你说就是不能还你。
古扬眼中,今时毕达呼也与往日全然不同,但这并不让人意外,从前他只是抵御西境的主将,而今他是北炎的话事人。不出多久,北炎便不再有“火图王”,而只有“火旗王”,一境主将与一国之主的思维方式岂能一样?
“火旗王,不会你也以为我会死在这里吧?”
“我岂能看透古主司的心思?”
“那可否容我半月?”
“半月?”
“半月之后,古某葬身于此,大王旗于我再无效用,自当归于大炎;若古某有幸活着,大王旗之事你我从长计议,定有意想不到的局面。”
对于这般言辞,毕达呼也不知说什么好了,说一千道一万,就是这古扬不肯还旗了。毕达呼微目沉思,他当然希望古扬活着,这可是一个借给过他大王旗的人。
这日傍晚,一声疾喝震醒了古扬。
“看什么看!滚!”
古扬惺惺张目,却看到狱卒站在那里无所适从,被那长须人连喝几声后,吓得一刻不敢多留。
叮叮当当!
片刻之后,长须人开始不停敲着铁栏,“哎哎!快醒醒!”
古扬蹭得坐了起来,但见长须人早把大盘小碟塞到自己这边,哪里还有犹豫,古扬立时一顿狼吞虎咽,浑然不知吃到的是什么。
“你真的杀了雷渊?”
古扬嘟嘟囔囔,似乎是说了什么。
“那雷渊到底死了没有?”
“死是肯定死了,现在的问题是被谁杀的。”
“哈哈哈哈哈!”
古扬打了个嗝差点呛出来,对面那人如同疯了一般,还好有铁栏隔着,不然那铁链不知要甩到哪里。
古扬也不管他,自顾吃着,那长须人时而放声大笑、时而垂头哀泣,恍若置入一个混沌,久久不能自拔。
“你是个大人物!你一定是大人物!快说说,你要怎么把我弄出去!”
古扬咧嘴看着他,自身难还保呢,他哪来的勇气这么问。不过片刻之间,古扬忽然明白自己为何会处在这间牢房了,“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就是知道了点不该知道的事!这个不重要,韩铸老小子安排你到这里,快说说路子啊!”
古扬斜了斜眼,“你与韩铸相识?”
“岂止相识,没我哪有他啊!他刚来碧洛城那会跟光着屁股没区别,你让他拍拍良心说,哪一件不是老子一点点给他添的!”
古扬微微凝眉,看他在狱中的待遇便觉他的话不像吹牛,“那你是谁?”
长须人蹭得坐起来,把头发呼呼向后撩,好让古扬看清他那张老脸,见他指着自己鼻梁,大呼道:“骆千峦!我是骆千峦啊!”
古扬一怔,还以为是这个什么人物呢,骆千峦是谁,自他来到大雍头一次听到这三个字,“没听过啊。”
长须人长吁一口气,忽然眼珠子一转,“哎呀错了错了!千峦前朝犯讳,我那时叫骆百山,这个总听过吧?”
什么百山千峦,绕的古扬头晕,古扬根本不可能知道这号人,再加上从饿得要死瞬间撑得要命,脑子也不怎么灵光,“也是没听过啊。”
“鼠目!鼠目!”长须人满脸失望,不再理会古扬,蜷着身子睡去了。
后半夜,古扬猛然惊醒,当当当当敲着铁栏。
“敲什么敲!井底的癞蛤蟆!北炎人也瞎了眼!”
“前朝太傅,骆百山?”
……
第七十七章 五堂一殿
骆百山这个名字,天下人早已将其遗忘,但在洛国朝野,至今仍然响亮。
这也算一号奇人,平生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升迁”,所谓的“王仕子弟”在前朝尚未成型,普通人想走入朝堂只有“选仕”这一条路可走,能够被选上的需要有天大的运气。
骆百山便是被垂青的那一个,此人十八岁入仕,用了八年时间,从家马尉、主簿、司吏、司史直至主司,在他二十八岁那年,便做到了三公之首太傅!
这个人的升迁之路已不能用平步青云来形容,他就像踩着翅膀一样,一年等于别人苦熬十年。
如此快的速度,运气是一部分,骆百山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他能精准找到别人的喜好,上司、同僚都被他哄得云里雾里,举荐便不是难事,最关键的是他太了解先王。
他登顶太傅的第二年,先王薨逝,牧青主继位,那才是他如日中天的时候。牧青主为了弱化王戚集团,开始注重王仕集团的搭建,骆百山的出身和地位注定是最佳的人选。
王仕集团逐渐成形,骆百山是他们最大的恩人,初生的王仕集团相当稚嫩,好似土鸡变成凤凰,整个集团以他马首是瞻,这种局面骆百山也难以控制。
而与此同时,骆百山也知道了更多的内幕,牧青主开始有意打压,骆百山的地位开始不断下降。也是从那时起,洛国三公地位尴尬,渐渐形成“文职温吞,武职强势”的局面,到后来三公更是成为瑜骧之争的挡箭牌。
骆百山以鞭辟喜好闻名,可惜的是,牧青主这个人没有喜好。
他渐渐走向风口浪尖,一纸“结党”王命花去了他平生所有的运气,王仕集团群起呈柬。那时的他们还保留着世俗的“恩义德行”,尚需朝堂的洗礼,为了避免他们做出什么出格之事甚至疯狂之举。牧青主最终决定,不杀骆百山,但难逃一世牢狱。
二十多年的牢狱之灾,让骆百山性情大变,书中所述,此人观事深邃锐利、处事明达沉毅,知人善任、明策治国,先王曾称他“国之良佐”。但此时的他,形态乖戾、暴躁难抑,让人无比唏嘘。
古扬盯着骆百山,目中皆是疑惑。
“别光看我啊!韩铸老小子到底是什么安排?”
“太傅之前说因为知晓了一些事情而入狱,但以下官对王上的了解,太傅不应在牢狱中,这样风险太大了。”
骆百山眯起眼睛,没想到古扬上来便道出了重中之重,“你如何以为?”
古扬道:“太傅知道的事情太多,定然也留有后手,王上可以不杀太傅,但太傅必须守口如瓶,他的手中同样握着胁迫太傅的利器,这才能两相皆安。”
骆百山冷道:“韩铸不会是派你来分析这些的吧?”
古扬道:“若是下官所言为真,那神仙也救不出太傅。”
“为何?”
“太傅只有在狱中才有这等均衡,一旦你出狱便是打破了均衡,无论任何理由,王上都一定会动手。”
“这我当然知道,但现在不比二十年前,韩铸派你至此,定然是摸透了那一套,非常之法岂能没有?”
“太傅的那一套,指的是什么?”
骆百山猛地一凝,立时不再牵于此处,转话问道:“你来之前是何身份?”
“六合司主司。”
哗啦一声,铁链疾响,骆百山大步后撤,目露惊恐之态,“你是什么人!”
古扬不明所以,“六合司”三字何以让骆百山如此荡动?“我能到这里自然是韩主司信任的人,太傅如果心有猜疑,想来是对韩主司不放心。”
“他敢!”骆百山急喝一声,“但他为何会与六合司合作!”
古扬微微皱眉,六合司建立的时间极短,不在正统九司之列,为何这骆百山听到六合司时不见一丝疑惑?“太傅或许对六合司有所误解,它的职能极为有限,只是扩充了的青衿府罢了。”
“六合司三字,最早便是由我提出,牧青主想平定西土甚至一统大雍,离不开六合司这样的组织。但此司一直没有成立,按照我的架构,它是‘五堂一殿’共成六合。”
“五堂一殿”这等说法,让古扬双眉紧蹙,“可是包含青骨堂?”
骆百山哂然一笑,“青骨堂算作一堂,但是太弱了,它只不过是明面上的打手而已,牧青主真正的储备,足以让天下任何杀手组织汗颜!”
古扬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见牧青主的时候,其目的便是笼络当时的“沅国杀手”,这位国主对杀手界的重视,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强烈。
“是不是正因为太傅知道五堂一殿的实际所在,所以才有今日景象?刚刚太傅所言的那一套,是否以为韩主司已经摸清了五堂一殿?”
骆百山骤然抬目,他的眼角微微跳动起来,忽觉眼前之人绝非韩铸的传话筒,而是有着深刻的自我意志。
沉默便透露着无以辩驳,古扬继续道:“那么当年的均衡便也有眉目了,王仕子弟多数出身于小城或者乡野,他们从不纳眷入都,害怕受到牵连。但是后来五堂一殿控制了那些地方,太傅不说此间之秘,王上便保他们家人无虞,也包括太傅的家人,可是如此?”
骆百山望着古扬,“你不错,可我该说你智思过人还是过分度人呢?”
古扬却摇了摇头,“这些事情不做功课单靠智思怎么够?紫檀山元樵,江湖人称他元老大,这个名字想来太傅不会陌生。”
骆百山目光炬然,“你想说什么?”
“这条线我一刻都未落下,太傅若言,自是无上助益,太傅不言,我亦有办法。”
“你可知五堂一殿是何其庞大?它们是江湖门派直接转变的杀手组织,分布在洛国大地,就算把禁军铺开也绝然难以铲除的强大存在!”
古扬目光细密,凝着近处黑暗,“五堂一殿是由太傅定制,凡初定之事必有制者意志,太傅定知这是一步险棋,焉能没有只有你知道的东西?”
骆百山道:“休要套话于我了,此非我一人之命,莫说是你,就算韩铸来了结果也是一样。”
“可若这就是救出太傅的路子呢?”
骆百山心中炽烈,世上没有比能让他出去更能牵动心绪的话,但他不再言语,心知眼前之人不可与之深入交谈,韩铸其人他端得透,这个古扬他却没有把握。
“太傅要出去只有一条路,就是王上有事宣你,有些事只有从你这里才能得到答案。”
话到这里,古扬忽然沉默下来,骆百山骨鲠在喉,硬着头皮问了出来,“接下来呢?”
“只要太傅告诉我有关五堂一殿的秘事,我便以此入手,为王上编造一个不得不宣你觐见的借口。”
骆百山面露愠色,“你是觉得我傻还是牧青主傻?再者你一个杀了雷渊的人,你是不是更该想想自己如何出去?”
言毕,骆百山对着古扬冷哼一声,旋即煞是潇洒抽回铁链,再度蜷缩在地了。
接下来三日,骆百山一字不发,倒是送来的饭菜悉数给了古扬,每次都像是置气一般,咣咣当当把饭菜推了过来。
古扬倒也有些佩服这骆百山,拒绝了二十年美酒美味,只食那一碗饭,他一边怒于韩铸一边又将升天之法全赖于他,不知他究竟是芒乱还是坚守。
这几日,骆百山心绪难定,本是想着古扬不管旁敲侧击还是单刀直入总该说点什么,谁知道那小子只知道吃吃吃,一副好似从前什么都没说过的样子。
“古扬小子,你要不说说准备了什么借口?”
“什么借口?”
骆百山咂了砸嘴,“你那天说的,牧青主见我的借口呀!”
古扬放下饭碗,“这取决于你的架构,你不说点实际的东西,我着实难为无米之炊啊。”
回复古扬的仍是一声冷哼,骆百山抱起胳膊,他已笃定,古扬不说点有用的东西,自己这里绝然不提。
“这饭菜如何?”
“还不错。”
“这就是你最后一顿了!”
……
第七十八章 昔人聚首
雾里青云。
年节的前夜,韩铸都会包下整座酒楼。
此举并非大规模宴请,每年来的只有寥寥几人,韩铸则会选在顶层的“梧桐里”,在此静坐。
一个多时辰后,徐懿来了。
“昔年故景,有人常在、有人难再,老韩,你年年这般,当也到了散去的时候了。”
“散去?”韩铸抬目,“老徐,你可曾念旧?”
徐懿拾茶而饮,目光有些犹疑,“念与不念又当如何?当年我初入仕途,得你之顾有幸曾坐在这里,也算睹过那人风采,他的眼中未有贫寒、只有争取,实是我辈难得的导师。”
韩铸目光恍惘,“你之所见已是收敛了的他,他是我等寒门子弟的引道者,也是殉道者,老徐,我等所谓瑜派能有今日,是否应当感念?”
徐懿有些难定,今日的韩铸与往日大不相同,他憋着的那口气,仿佛随时都要爆发出来,“老韩,你是不是在盘算着什么。”
韩铸目光渐寒,“没有老师,何有今日,定举仕、整军备、兴桑田、修国律,哪一件不是兴邦旺民?但只是一纸无由王命便将他下狱一生,世上还有比这更寒彻的事吗?”
韩铸的情绪越发浓炽,让徐懿惊骇不已,这年节之宴恍若当年,仿佛就要回到当年。
“二十三年,我不敢去见他,不怕他的恨,是怕他觉得我等无用。”
徐懿眯了眯眼,“所以,你才迟迟不肯查古扬之案,你想从他那里得到办法?”
韩铸大饮一口茶,连那茶梗都咽了下去,“我等温吞这么多年,终于迎来一个破局之人,惟有这个打得倒骧派的人,才有可能救出老师。”
回顾这间厢房,正是与古扬初次见面之处,那时的韩铸便觉得此人思绪旷远、明晰所图,但愿这次也不会让自己失望。
……
古木坊。
步彩楼抱剑靠在门上,时长风在角落不停抽着烟,水汀兰站在骨啸背后,木龙士不住搓着杖头。
众人情态不同,时而会有些奇怪的小动作,何尝不是心绪的掩藏。三三两两尚不觉得,当他们聚到一起的时候,岂能不感慨当年所历,不感慨当下的相逢。
五人,已经不能奢求更多了。
他们不由在想,如果古扬在,该是怎样的情形。之于骨啸,此间更是五味杂陈。
人们也或多或少看着骨啸,本想多看几眼,但又怕他被目光伤到。骨啸坐在那里,像一把立地的刀,他很锋利,却也只剩下了锋利。他变了的不只是身形,连情绪也一并抹杀了,无人能够想象他是那个望月湖畔最能喝酒又最没有酒品的萧笙竹,他不再丰满,他也确实只剩下了骨。
当年捅古扬的那两刀,木龙士永生难忘,后来得知的步彩楼更是咬牙切齿,但他们见到这样的萧笙竹,一切都消散了。
“他能回来”就是最大的慰藉,此时即便刀剑相向也是不痛不痒,他和古扬一样,痛在骨里。
时长风又续了一袋烟,更浓的烟雾腾腾而起,他重重咳了几声,见着这些人,不就是栖霞岛的某个酒楼、某个驿站吗?
不多时,骨啸看向步彩楼,“侠客,这段时间你来掩护我行踪。”
“如何掩护?”
“你离开碧洛城一段时间,到处追杀我便是,动静越大越好,最好能让杀手界都知道你要取我性命,让他们觉得我近来身不由己、形迹难定。”
步彩楼一愕,“这就是四处跑腿呀,需要我出马?”
骨啸道:“换成别人,我还用得着逃吗?”
步彩楼立时心满意足,“这般说来,确实没有更好的人选了。”
旋即,骨啸看向时长风,“老时,你与雨娘地位无差,喜露明日入城,届时牧勋一定会遣禁军迎她。你要在喜露入城前提前与她见面,编造一个她不能拒绝的杀器借口,千万不能让她入宫。”
时长风疑道:“喜露为何要入宫?”
“牧勋的眼疾并未痊愈,需要定期敷药,喜露此来便是奔着宫中去,作为他的御用医师。钻研杀器对喜露的诱惑最大,你在城中选一处客栈,让喜露回绝牧勋,此后需要敷药时,让牧勋登门。”
时长风皱着眉,“这么做,不会触犯到牧勋吗?”
“不会,他们在花神谷便是熟识,牧勋也知喜露的癖好,况且他敷药的间隔时间很长,只要喜露坚持,他不会强人所难。”
时长风微微点头,“如此,倒是可行。”旋即他想起来一些事,有些试探地问道:“老萧,当年你用在喜露身上的蛇骨散……”
“此间之事,你得空还是问喜露吧。”
时长风一愕,不等他再言,骨啸抬目看向木龙士,“老木,老七在大雍的势力,你应该知道些许吧?”
锵!手杖落在桌上,木龙士显得无比紧张,“你问这个做什么?”
但见木龙士情态,众人都是愕住了。
木龙士急忙眨眼,又缓缓把手杖拾在手中,“我知道的不多,他也不让我知道太多。”
骨啸道:“我不知道他那一路人的路数,但我知道这些人对老七极为关键,绝对不能在这个当口暴露。所以,哪怕你能取得丁点与他们的联系,一定要让他们稳住。此时他们于事无补,切莫冲动行事。”
只见此时的木龙士,面庞搐动望着骨啸,在所有人看来,老木是个石头一样的人,即使大难临头,也比所有人都沉定。
骧府重重防御,能悄无声息送进信件的,曲仲文第一时间便想到了白马斋。但当他看到信件上的印章时,整个人惶然大动。
依据其上所述,曲仲文连夜出府,一直走到碧洛城的西北角的鬼街,方才看到一个骨瘦如柴的人。那人背对着他,虽然奇瘦无比,但襟袍烈烈、四展无极,处处蕴着潇野霸冽。
“仲文拜见星罗大师!”
曲仲文信的不是眼前之人,而是那枚只属于星罗派的圆形正印,除了方星祖,无人能成此印。
骨啸缓缓转过身来,他那如渊沼一样的眼窝,让曲仲文不敢与之对视,这个人瘦到了极致,但莫名让人觉出悍烈的气场。
“明策仲文,裁略五徒第一,久仰。”
“仲文不敢!大师得星罗印,乃仲文之长,一切以大师之命是从!”
“那古扬为何现在还活着?”
“大师,此事之由有二,其一,年节将至,洛王临喜不降哀,准备开年之后再行处置;其二,北炎火旗王来到洛国,并在狱中见了古扬,这也是洛王不得不考虑的情况。”
“此事耽搁一久,雷渊之死有何意义?裁略杀雷渊之前,可曾想过这诸多变数?”
“大师,雷渊之死乃为导火,只要世子勋归来,古扬必死无疑!”
“何以见得?”
“晏先生筹划已久,他不仅知道古扬的来历,还知道他的势力在暗中调查着洛王的核心机密,一旦此事大白,那古扬纵有三头六臂也无法逃出生天!”
不曾想,此言乍息,那奇瘦之人猛然大作,“荒唐!青骨堂背后的事,裁略狂局哪一个心里有谱!那古扬既已调查,定然知晓颇多,以无知对已知,其间变幻如何处之!”
曲仲文哑然在地,不知此人何以如此怒气。
“那古扬是丰翼之鹰,斩其羽翼一刻不可怠,越牵连之多便越是等同给他时机,切莫想着一网打尽,杀掉古扬便一切可息,没有他便没有网。”
“大师何意,还望赐教。”
“青骨堂的背后,我们目前掌握了多少?”
曲仲文一脸沉暗,“大师,我非核心之人,老师告知于我也是有限,我只知青骨堂的背后是更大的杀手组织,他们的作用不是杀伐而是控制,整个洛国朝堂,尤其是瑜派之人,他们的眷亲都在此列。”
……
第七十九章 又逢年夜
曲仲文刚走,韩铸忽然冒出头来,他讨厌死了鬼街这个地方,但不明为何最近人们总把他约向这里。
更诡异的是,从前只是为了应付古扬,眼下却又来了一个深谋而且恐怖的人,从他与曲仲文的谈话不难看出,此人滴水不漏却能套得机密。他的身份让韩铸无比好奇,曲仲文乃是骧府头号谋者、雷布骧最信任的幕僚,他见到这个瘦人却如一个仆从般,给人一种发自灵魂的颤栗之感。
“曲仲文所言,大人可已明了?”
韩铸连问道:“你究竟是何人?”
骨啸冷道:“我知道崇烟阁所有的秘密,想听吗?”
韩铸咂了砸嘴,深觉此人托大,但骨啸并没有说谎,当年为了帮助晏平书摹绘大王旗,他得到了包括《崇烟秘辛》《雕龙印》在内的五本崇烟阁秘典。
“曲仲文所言我已了然,不过韩某却不解,阁下是救古扬还是要杀古扬呢?”
“救?”骨啸惑然看向韩铸,“古扬为什么需要救?”
韩铸忽然觉到了一股危险,肥硕的大手在大腿上滑了一滑,“既然是杀,那便简单多了,根本无需这曲仲文。”
“韩大人还真是果决。”骨啸目冷如窟,“看来大人心中的律典也并不纯粹,一个被冤枉的人,照实查案便是,这救字从何谈起?”
韩铸暗吸凉气,关于杀古扬幸亏没有吐露太多,“古扬与他人不同,所涉……”
韩铸话未说完,就见那人一个大踏步来到自己身前,那宽大的黑袍像一把伞一样,几欲遮住自己,吓得韩铸连连后退。
骨啸的声音像磨刀,“这天下做不到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难道还做不到庶民无辜、王子也可无辜?”
“你、你大胆!你说谁是王子!”
“查你的案,按照掌刑司的章法去查案,不要再喊是杀是救。”锯齿倒插贴着手臂,骨啸指着韩铸,“他当然与旁人不同,但无罪就是无罪!”
韩铸眼如铜铃,“可、可世子勋要杀他啊!”
骨啸鼻腔重出一口气,“我最后再和你说一遍,古扬的无罪书你要呈给牧青主,至于其他事,不同你操心。”
韩铸刚要开口,却见这黑衣人转身而去,他走了三丈又扭过头来,“狱中的滋味不好受,不过你们最好让他好过点。忘了说了,他好过,大家才好过。”
……
又是大雍年夜,古扬在这里度过的第十五个年夜。
境遇难测,这个年夜注定要在狱中度过了。
古扬本以为这会是自己度过最静谧的年夜,可不多时,便传来了刺耳的哭声,那哭声隔着墙壁都能让人竖起耳朵,更不要说这空旷的监牢了。这得是多大的冤屈,非要在这年夜哭个不停。
古扬辗转了几周,那哭声却越来越烈,到后来一声长三声短,真怕那人一下没接下再给呛晕过去。哭声犹在耳边,这边又没有其他的牢室,古扬猛然坐起,打眼一瞧,果真是骆百山!
接下来的场景更是让人震惊。
骆百山一句话也不说,眼前什么都没有,他也不擦眼泪,就是在那哭,不停地哭、玩命地哭,很快把衣襟都哭湿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如杀猪一般,没有口腔的阻拦,从嗓门直接爆发出来,古扬心中震颤,这骆百山不会就此疯掉了吧……
终于终于,哑得不能再哑的骆百山停住了,但接下来他的神情,是古扬从未见过的失神落寞。他耷拉着肩膀,手臂摆了一摆,头微微低下,眼泪垂垂滴落、不曾划过面颊。骆百山望着地面,看着草、看着土,看着泪水滴落狱土。终于没有了泪,他用手触着那湿润的泥土,一点一点在地上划着,逐渐浮现出一个人的面孔。
古扬的内心再不敢有丝毫调侃,他看到了一种释放和无尽的悲伤,尤其那无声的泪,最是令人动容。他或许永远不会知道骆百山为谁而哭,但他知道骆百山和自己一样有着不能抹去的痛。
区别是骆百山敢于回想,而自己,却不敢。
轻微的脚步响起,古扬抬目一看,立刻满是震惊。夜子清提着一摞木盒,带着轻笑走了过来。
“你怎么来了?”
“我其实只是试试,谁知真行得通,我想他们也希望你好过一些吧。”
夜子清虽比多数女子都横烈,但不代表她就不如多数女子细腻,只是一个照面,她便知古扬心绪繁复,置入一些难以自拔的事情。至于他蓬头垢面、一身酸臭,夜子清反而并未过多牵念,狱中的人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绝器的事,进展顺利吗?”
“游龙前辈威望所在,顾老也已回来,想来快有眉目了。”
夜子清将木盒一一打开,熟悉的味道传了出来,古扬不看也知道那是什么,萁草鲫鱼、粉蒸花腿、板栗松糕,而且就算是这三样也有不同,只有那个人的手艺才能做出这等味道。
“汀兰回来了?”
夜子清点了点头,但没等她开口,古扬又问了出来:“老萧呢?他还好吗?”
“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不过感觉上他在为你奔走,包括我能来这里,也是他安排的。”
一块一块松糕填进嘴里,连那鲫鱼也是,夜子清想要阻止,最终还是忍住了。她更是知道,这个人很快就会变得和从前那样,这么一想,内心又不免有些失落。
“牧勋回来了,你的事恐怕会更难。”
夜子清并没有从古扬的脸上看到惊异,听他缓声道:“老萧在花神谷自有他的经营,对付牧勋我想他有他的办法。”
这时,她又不由得留意起古扬的外状,那一缕一缕的长发像被油浸过又结了网,脸上一道黑一道灰,太久没有洗过的衣服固执地挺立着。
他的胡须也蓄了起来,像沼地上的青苔,但颇为荧黑,泛着冷峻的光。夜子清的内心竟有所期待,如果再长半寸,定是世上最美的胡须了。
“在识你之前,我行事最是大胆,那时却也不曾失去什么,但遇你之后我变得谨小慎微,可也没能得到什么。”
“那只能说明曾经的你和现在的你诉求有所不同。”
“古扬,你任何时候说话都要这般冰冷吗?”
古扬凝着夜子清,夜子清也不避古扬目光,“那便不要做大胆的事。”
夜子清抿了抿嘴,“我想你出来,为我们正经历的事做主。”
古扬深目道:“大猷对洛国的意义不是你想的那样,毕达呼已经见过洛王说了我的事,如果大猷再出面,洛王杀我之心会更重。况且你在大猷难测之事颇多,千万不要犯险,不要与任何人达成交易。”
“你这是关心我喽?”
“那是自然,有朝一日我还想把大王旗亲自放在你的手中呢。”
夜子清咬了咬唇,“你的话一定要算数。”
古扬点点头,“出去之后,你专心绝器便是,其他的事不要插手,老萧和韩铸总会有一个人把我救出去。”
……
第八十章 方烁雷宇
夜子清走后,骆百山忽然蹭向古扬这边,哑着嗓子道:“你那菜,可还有?”
古扬端到他面前,“你不是只吃稻米吗?”
骆百山白了一眼古扬,“其一,我不是不会吃菜,而是不吃韩铸老小子的菜!其二,你吃了我那么多大鱼大肉,竟无丝毫回报之心?其三,此乃年夜……”
古扬忙摆手,“行了行了,快吃吧。”
骆百山揉了揉眼睛,似是有些不适,眼前菜品他在外面也是不曾吃过,一口下去可谓心旷神怡,见他越吃越香,浑然不顾形象,不大一会儿便只剩下了一个个空盘子。
骆百山打着嗝,手从长须一直捋到肚子,如此反复了许久。随后一脸神秘看着古扬,“那天来个北炎王,今天这位也不简单,你不是韩铸派来的吧?”
古扬道:“所以你要知道,救你出去的路可不多。”
骆百山怒道:“说来说去,韩铸那鳖孙一点准备都没有啊!”
“太傅想让他准备什么?”
“不管什么,只要让老子出去就行!”
古扬摇头道:“路握在太傅手中,韩大人哪有什么办法。他故意把我安排你旁边,无非是想让我想办法。”
骆百山脸色一沉,若如此人所言,根本没有其他路可走,半晌之后,骆百山道:“你有什么计划?”
“很简单,太傅告诉我五堂一殿的分布,最好还知道他们的弱点,我以此入手将其重创,此为洛王最依赖的势力,届时如何修复,太傅的名字会自己走进他的脑海。”
骆百山直勾勾盯着古扬,看得古扬发毛,“你的骗术成功过没有?哪怕一次。”
古扬气道:“我为什么要骗你?”
骆百山冷道:“重创五堂一殿?有那本事你还能蹲在这里?你都能自立为王了!”
古扬身无寸物,“你要如何肯相信?”
骆百山道:“你有那样的势力,定是对杀手界了如指掌了?”
“你问。”
“以你之见,当年五堂一殿是哪几个势力组成?”
“主力是当年洛国的江湖门派,如器宗、武灵门,其次是初成的杀手组织,像白风会、七虹堂,当年有个人极有威望,是他将错综复杂的势力撮合起来,这个人就是元樵,他是器宗的宗主。”
“你似乎还忘了一个重要人物。”
“何人?”
骆百山猛然眯起眼睛,“你看吧,连这都不知道让我如何信你?”
古扬忙道:“事情毕竟过去了二十多年,我岂能周知,还望太傅赐教。”
骆百山的心思起了微妙的变化,如果古扬一切尽知,他反而有些怀疑,比如这个人会不会是牧青主派来的?
顿了一顿,骆百山道:“当年还有一个人叫方烁,也是器宗的人物,此人极为低调,但智计超凡。我当年受牧青主委派去见器宗的上层人物,让我印象深刻的不是元樵,正是这个方烁。”
“此人之于五堂一殿起了何种作用?”
“他虽同意为洛国效力,但坚持以器宗为出口,而牧青主极力施与元樵好处,他与元樵产生了难以调和的矛盾,最终离开了器宗。”
“那这智计超凡从何得来?”
“因为最初根本的构想根本不是五堂一殿,而是一个统一组织,这方烁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让当时各派各怀鬼胎,到了根本无法兼容的地步。”
古扬疑道:“众人本就不是一个门派,各有心思乃是很正常的事情,应该不费太多精力便可达成。”
骆百山却摇了摇头,“当年我是局中人,不知用了多少手段,但凝成一派绝无可能,最终只好妥协,器宗变为‘青锋殿’,其他门派成了五堂。我一直在想,方烁定是向人们传输了深刻的秘密,在器宗独揽无望的时候,他从中作梗。之所以说他智思超凡,其一,他做了如此违逆之事却可以全身而退,其二,他的那一步将会产生深远的影响,他知道那个秘密却也比任何人看得都远。”
“太傅,那方烁可有什么特点?比如他的兵器。”
骆百山苦笑道:“纵然有,也不可能让任何人知道,一个人越是有特点越容易被人记住,也更容易被这遍布天下的谍报网所捕捉。”
骆百山此言,让之前所判更加明晰,“盘绝”横空出世,入崇烟阁成为柱石,一切都是全新的身份,纵使当年的局中人,也难以将这二人联系在一起。以他的智思,在西土时一定隐藏极深,便可将此做得滴水不漏。
雷渊之死立时复杂起来,这个参与五堂一殿初构的人,杀雷渊应是有更深的目的,而不只是针对自己。
更重要的是,一件古扬一直想不通的事情逐渐浮出水面,方星祖与晏平书,他们是谋一局还是各自有局?
眼下看来,最大的可能是,从前方星祖不敢妄动,怕坏了晏平书的构想,但当瑜骧之争情势急转,晏平书的墨玉大白之后,方星祖知道晏平书已无力控局,雷渊便不是不可动之人。所以,他开启了自己的局,第一步,便是杀掉雷渊!
那么,事情的核心便不难猜料了,方星祖欲以雷渊的性命,成为他下一步的阶梯,而他的下一步,一定离不开他耿耿于怀的五堂一殿,那里埋着他当年的种子。
再往深处,古扬不寒而栗,方星祖这个对江湖颇感兴趣的人,再一次打入五堂一殿,定有着强大的筹码。雷渊死之前的景象便可大书特书,那可以直接威胁到五堂一殿的势力将被他摆上台面。
骆百山望着古扬,“怎么?严峻了吧?还敢不敢大包大揽了?”
“太傅,五堂一殿应该有雷氏子弟吧?”古扬眯了眯眼,“或者说,那个人就是雷宇?”
此言一出,惊异的却是骆百山了,二十多年前,这个叫雷宇在碧洛城声名颇为响亮,他是一个把纨绔做到了极致的人,诸如强抢民女、街头欺凌、打砸店铺这样的事他每天都在做。而且此人嗜酒如命,发起酒疯来整条街道全部关门。
那时,他是王城最让人恐惧的人,私下里很多人称他“雷阎王”,这雷宇犯下多条人命依旧逍遥,一切只因他的养父雷渊。
为了与雷布骧相搭,雷渊当年为他取了个名字,叫“雷行骏”,但他太讨厌了那个名字了,总觉得与雷布骧差了千万等的气势,所以他便改成了“雷宇”。想来天大地大总大不过一个宇字。
前朝时期,雷氏如日中天,时人称雷宇“百罪不死”。但这雷宇造孽愈发深重,竟然把手伸向王族女眷,这一次连雷渊也救不了他了,何况他也早已对这个养子失望透顶。
于是,雷宇被发配北疆,那时洛国与北炎关系紧张,边境大大小小的战事从无止息,每一个被发配到北疆的人基本是九死一生。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消失于王都的雷宇,却在江湖上掀起大浪。
……
第八十一章 当年羿门
洛国北部,距云亭不足百里的地方,有个名叫“雪衣镇”的小城。
此城地处边陲,大量的北炎人活跃于此,风气也是相当开放。多年以来,雪衣镇民风一直极好,尤其是对酒鬼颇为包容。大街上如果有人被酒鬼撞倒,起身拍拍屁股便走,从不聒噪一句。夜晚被酒鬼抱住大腿,也尽可能温柔地将他拨开。
只因雪衣镇最不能惹的那个人永远都是醉着的,“不要得罪酒鬼,保不齐他们里面有一个就叫雷宇”。
这间屋子不知多少年没有收拾过,极热的火炉,屋中透着浓重的饭菜发霉的味道。
雷宇蓬头垢面,他的嘴唇比所有人都要红,每喝完一口,他便用力舔一圈嘴唇,一边舔一边笑。
自从来到雪衣镇,雷宇便不随意杀人了,但人们对他的惧怕从未减少。有人只听到他的过去便倒吸凉气,那些与他打过交道的更是满心寒彻,私底下都称他“恶魔”。在这十里雪衣镇,雷宇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就像涂改一个字那样简单。
此时,他一边喝酒一边看着书信,信上都是红字,都是人血所书,这是雷宇的习惯。
看着看着,雷宇笑了起来,他笑起来极为怖人,像豺狼看见猎物,把饥饿感写在脸上,他那腥红的嘴唇又像刚刚吃了生肉,透出几分满足感。
不多时,他笑得更厉害了,一只手掌抵住额头,全身抖起来,呵呵呵呵……哈哈哈哈……一瞬间他仿佛入了魔。他拿起一个大碗,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入喉滚烫全然不顾,竟喝成了温酒的热水。
门外风雪中,立着一个黑衣人,听见里面的笑声,犹豫了好大一阵才硬着头皮走进去。
“老大,虎耳谷有进展了。”这人根本不敢等雷宇问下文,立时又道:“那人要与我们谈判……”
“不是饿死就是冻死,谈什么?”
“老大说的是。”黑衣人忙道:“方烁已经在来的路上。”
雷宇笑了笑,“雷渊可不能白死,他越急越好。”
黑衣人刚要转身,雷宇忽道:“你还没回答我,谈什么?”
黑衣人一凛,“老大,他说自己是白马斋的人,对碧洛城之事了如指掌,更知道雨娘斋的机密。”
换做别人,雷宇听到这样的话连半个字都懒得问,但此人不同,因为他太强了,强得不是多年未见而是从未见过。
他在一炷香的时间里杀了自己两个坛的人,那些精英杀手对他来说如砍瓜切菜般。最终雷宇拿出底牌,才将他逼退,若非他不熟地形,想在虎耳谷困住他绝对是做梦。此谷乃困杀高手的最佳选择,只需大量人手围在谷外,吃树皮也坚持不了半月。
“再困他十天,抓到活的来见我。如果要主动来见我,先交一条胳膊。”
“是,老大!”
……
雷宇见方星祖的地方,仍是这间屋子。走入其中,嗅着那刺鼻的气味,方星祖连皱眉头,并非不可忍耐,而是此情此景处处让他觉出一种拒绝。
二十多年不见,方星祖快要认不出他了,他的胡须更加野蛮,看着酒的目光更加如同己出,也难以想象一个人的嘴唇怎么能够红成这样。方星祖却好像一点没变,从前他不蓄须,现在也是,酒是永远不碰,只是腰间多了一面圆盘而已。
“老弟曾说,谁能杀雷渊,便将悬棺交出,此言至今可还算数?”
雷宇淡漠道:“为了自己就是为了自己,况且你最好不要让我觉得有欠于你,不然你会很麻烦。”
方星祖笑道:“我相信老弟的话定然作数,相比雷渊的死,你对整个过程应该更感兴趣吧?”
“最后和你说一遍,你想说什么就说,千万不要反问我。”
方星祖面不改色,“你对江湖之事最是通晓,雷渊死的那个晚上,那股势力在不到半个时辰里,斩杀北冥四鹰与二百多天冥卫,这样的势力西土根本不存在。”
雷宇一边眯着眼睛一边舔着嘴唇,仿佛他可以看穿一切,又仿佛在他眼中一切都是混沌。镇定如方星祖也不想与他对视,他的那种玩世不恭已然浸入骨髓,年轻时如此,现在更是如此。
方星祖的话并未得到回应,这让他煞是尴尬。
这时,雷宇忽然又抄起酒壶,猛地喝了一口,仿佛感受酒的下顺,闭目了许久,“方烁,你从东土而来便不要卖关子了。”
方星祖道:“齐运末年,江湖势力纷纷投靠朝廷,一如当年五堂一殿的成立。楔国鹰犬北冥殿荡乱江湖,引得无数门派站队列国……”
雷宇抬手打断方星祖的话,“说我不知道的。”
方星祖的脾气出奇的好,似乎忘掉了崇烟柱石的身份,“羿门,仍在!”
雷宇目定火炉,不得不说,“羿门”二字激起了他不小的兴趣。
有句江湖之言传了近千年,“江湖江湖,羿门为江,其余是湖”,这个门派广纳门徒,多行仗义之举、信奉江湖道义,那时羿门的样子便是江湖的样子。
古三族根本无法与羿门相提并论,因为一个是家族势力,一个是江湖大家,一个血脉为先,一个珠联天下。
然而乱世的到来改变了太多门派的命运,有坚守、有执念的羿门终究做不得同流朝堂,便遭来长达十年的打压。最凶悍的时候,东土列国强兵以镇,羿门渐渐分崩离析。最终,羿门为了尊严失去了性命,也保留了最后的江湖风骨。
正如羿门门主临终前的那句话,“并非羿门不懂变通,而是江湖如此固执。”
对于雷宇来说,羿门仍在却不是什么好消息,不过他倒是忽然想通了一件事,那个困在虎耳谷强得骇人的人,他的身份应是有些眉目了。
方星祖心知雷宇的忧虑,“羿门虽证道江湖,但你我皆知它最深的执守,现今他们大量的人手出现在西土,所图为何不言而喻。为了此事,你我当年呕心沥血只差最后一步,怎奈牧青主飞来横祸,让你我不得不掩藏一切。羿门的人对北冥殿痛下杀手,更是环环相扣,留给你我的时间着实不多了。”
雷宇盯着方星祖,不觉时间,酒已经沸腾了。
“你的计划是什么?”
……
年节初一,禁军将一间药铺围得水泄不通。
花喜露已到了二十出头的年龄,少了几分俏皮,多了几分靓丽,不再是那一对冲天小髻,她梳着精干秀丽的盘叠发式,穿着没有任何纹饰的青色布衣,不自藻饰,颇有医家风范。
此时她正在捣药,神情安然,门帘忽被掀开,一个紫衣男子盈笑而入。
男子二十五六岁,着朱红对鸟菱纹衣、彩色鸾纹方头履,仪表堂堂、浓眉挺鼻,他就是牧勋,像牧青主那般高大。牧勋总喜欢握着佩玉,那是一块朱红色的玉,扁平状,四指宽一搾高,很少有人看清这块玉的图案,隐约间如同火云暮色。
牧勋的眼疾已接近痊愈,只需半月敷一次药,一年之后便彻底无虞了。
牧勋与花喜露极为熟识,对牧勋来说,花喜露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人,十几年的黑暗世界,他听到最多的便是花喜露的声音,当年模模糊糊睁开双眼第一个看到的也是她。花喜露儿时,他们时常在一起玩耍,那是牧勋在患病之后仅有的笑声,让深壑里的他逐渐拨云见日。
牧勋走到近前,望着花喜露捣药的手,神态温和,“邀你入宫你为何推辞,父王很想当面致谢,且随我来,这药晚上一个时辰也不怕。”
花喜露道:“世子殿下得以痊愈是药老们的功劳,我可当不得这谢。再说你与国主十几年未见,我就不去宫中打扰了。”
“不碍不碍,父王每天诸事缠身,我从回来也只见到他三次。”
牧勋心有疑虑,洛国世子的身份,她很早便已知晓,缘何今日如此冰冷?
“花妹,可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花喜露摇了摇头,“我先为你敷药。”
牧勋刚要再言,却见花喜露已将药物涂抹白纱,无奈之下只好躺了下来。
可就在药敷上不久,牧勋的耳朵动了一动,他的听觉远超常人,那走路的声音很是轻缓,在他听来却如鼓动耳膜。
“恭喜世子殿下重归王都。”
眼睛上的白纱动了动,“骨啸?你怎么会在这里?”
……
第八十二章 悬棺之秘
骨啸走上近前,牧勋忽然缩了缩,感到一股巨大的威胁,但他又不敢大肆作声,在这个“半人半鬼”面前,他确实没有勇气。
十八年花神谷,奇事怪事经历颇多,但累加起来也不及骨啸半分。当年,药老们天天围着他转,花神谷为此设立不曾有过的“喜功宴”,因为自己身份不同才得以与见过几面。
那时牧勋眼疾初有转机,看人不甚真切,他一直觉得自己在和一缕青烟说话,甚至是一道鬼魂,虽然他不想承认,但着实有些阴影。
此时他的眼前漆黑一片,骨啸凛然在侧,更是心跳难控、唾沫连吞。
“殿下与那古扬可是有些渊源?”骨啸问道。
牧勋矢口而笑,“我回王都之前根本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何来渊源?”
骨啸道:“那为何迟迟不提审此人?”
“执刀人便是他,他的罪还需提审?”
话到这里,牧勋忽然一愕,他的回答太唐突了,但此种情势他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心里完全没有底,只想句句图快显得不落下风。
“如果执刀者便是杀人者,那掌刑司可以有大半的时间闲赋在家了,殿下难道不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国丈?”
想与不想,牧勋都不想回答,但他又不得不回答,“除了古扬,还能是谁!”
“我却是觉得,古扬比之方星祖差了太远呢。”
脚步渐渐远去,牧勋忽然开了口,“你什么意思?”
牧勋完美继承了牧青主的“谁都不可完全信任”,但他比牧青主更多疑。
“方星祖杀国丈,好处不可斗量,有一些我知道,有一些只有世子知道。但不管怎样,这位来自东土的崇烟柱石绝不会心向洛国。”
之于强人,最有成就的是莫过于打倒更强的人,算计人心之辈也是如此,他们总渴望算到没有人知道的那一步。曾经的高楼变为垒土,他们会失落,过往的垒土变作高楼,他们则会“痛改前非”。
这一切都是不成熟的表现,但在这遍布泥淖的乱世之局,又有几人成熟?毕竟人的智思不是纺纱的线,可以比量长短。
……
漫长的牢狱还在继续。
这日晌午,狱卒打开了古扬的牢房,解开手中的铁链,便要将他带走。
骆百山忽地坐起,把着铁栅栏一时怔怔,旋即他直勾勾盯着古扬,岂料古扬半个字也不吐口,面无表情转身而去。
骆百山心知,古扬此去或是被斩菜市口或是逃出生天,绝无“二进宫”的可能。忽然之间,骆百山满心空唠唠的,古扬若是这么离去,这十几天“勾心斗角”“彼此试探”岂不白费了唾沫星子。
“哎哎,你等下!”
“太傅有事?”
“你此去几分生死?”
“说不好,不过想来凶多吉少。”
骆百山大叹一声,刚刚只是失落,立时变成绝望了,二十多年韩铸就派来这么一个人,等下一个来可以直接为自己收尸了。骆百山的内心翻覆而变,竟生出来几分悔意。
转念一想,古扬九死一生,纵然知道些秘密也是带进棺盖,倒是可以放得开了。平静昏暗的监狱里,骆百山却心花百绽,觉得自己快要分裂了。因为他又希望古扬活着,带着他的秘密和祈愿,最重要的是把自己弄出去。
“你近前来。”
骆百山看了狱卒一眼,狱卒不敢多言立时退向远处。
四处睨了睨,骆百山露出一脸从未见过的神秘,“二十多年前的鹿角狼啸你听过吧?”
“当年鹿角狼啸,是由一个悬棺引发,悬棺生出诡异的血味,引发了狼群的亢奋。后来有人发现了那座悬棺,从其内找到六块残图,但他遭到鹿角各派的疯狂追杀,经过很多人一次次的得而复失,六块残图最终被六个门派所占有。”
古扬道:“这与后来的五堂一殿有关吧。”
骆百山点头道:“正是鹿角狼啸让牧青主的计划出现转机,其一,牧青主可以信任五根手指但绝不会相信一个拳头,六派要为他所用,但不能拧成一股绳,他们之间需要互相牵制;其二,这一步踏出,六派投鼠忌器,有利于五堂一殿的进行。”
骆百山顿了一顿,脸上浮现些许不坚定,古扬猜料,后面的话一定关乎他自己了,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我全程参与构建五堂一殿,自知即便不死在江湖人之手,也不会被牧青主所容。所以,我打算藏起掉落崖底的悬棺。因为我知道,那悬棺的气味由来一定至关重要,我这样做,也会加深牧青主对悬棺的重视。”
“但万万没想到的是,我遇见了那个人,让我不得不改变计划。”
“何人?”
“雷宇!”骆百山沉声道,“他的鼻子比谁都灵,我也是那时才知,雷渊杀其父而养其子,雷宇憎恨朝堂的一切,他不会与牧青主站在一起。只要他守住悬棺,我便有生机,如果他以悬棺造出大动静,我便有了转机。当时来看,这是能让自己不死最好的办法了。”
古扬搓着手指,许多困惑终于得解,眼前所看到的立时清明了太多,“太傅说得及时,出去的路子明朗了不少。”
骆百山的眼睛从未如此明亮,“关键你要用什么方法把我弄出去!”
古扬却道:“能让太傅出去的惟有悬棺,若能揭开它的秘密,将悬棺的作用无限放大,太傅何愁拨云见日?”
骆百山满目怀疑,“你能解开那秘密?”
古扬道:“对太傅而言,秘密不重要,而是要凸显悬棺的重要。”
“是了是了!”骆百山连连点头。
“等等!”古扬正欲转身,又被骆百山喝住了。
铁链哗啦一响,两只大手猛然探出铁栅栏,骆百山紧紧握住古扬的手,“老弟啊,老哥这条命全在你手上了,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出去之后你可万万不能把老哥这档子事忘了呀!”
“放心吧,就凭这段时间的伙食,我也会深念太傅的。”
骆百山仍是不松手,“老弟,你我兄弟山高水长,想当年老哥也是一号风云人物,你把我弄出去,甭管做什么大事,老哥跟定你了!”
“我也在等太傅出去的那天,你我大有可叙。”
骆百山重重点头,终于松开了手,不再去看古扬,一阵哗哗啦啦之响,骆百山背对着古扬坐了回去。
古扬凝望了一瞬骆百山的背脊,他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也许这是最后看到骆百山,也许他就要带着满心期待苦熬到人生的终点,直到那期待变为渣、变为粉……想来太过残酷,但这些事情谁能说得准呢?
因为,古扬首先要确定的是,自己能不能活下去。
好在事情没有变得更坏,本以为最起码要录个口供之类,不曾想被直接带到了上面一层。相对而言,上面之人犯的罪都不是死罪,自己未经提审便被带到这里显然不合规程。
这只能说明是韩铸刻意为之,自己在下面的时间越久便越容易生出乱子,若是让洛王得知自己与骆百山关在一起,麻烦可就大了。既然能来到上面,便极有可能意味着雷渊之死这件案子进入了缓的节奏,牧勋杀自己之心不再是从前那般强烈。
望着巨大的场地,古扬心知,自己即将走入一个“江湖”。
所谓的“监狱江湖”。
……
第八十三章 密语传书
监狱有监狱的规矩,这也是一个比“履历”的地方。
像偷了些许财物的、打人只打了个半死的就属于狱中的最底层,厉害一些的是在军中犯了事,更厉害的是某些与“大逆”有关的边缘角色,乃是狱中了不得的人物。
除了夜晚各自待在牢间,白日里,囚犯都会被带到一大块空地上做苦力。
洛国一些地方监狱,经常会把犯人拉去采石挖矿,身处碧洛城的掌刑司大牢则受限颇多。这里犯人所做的往往是一些“私差”,放着不用白不用。
指望这些糙汉绣花织衣是不可能的,便让他做些诸如制竹简这样的活儿,犯人们切割竹筒,烘烤、钻孔一系列的流程都要完成,然后拿出去硬塞给一些店家,犯人数量庞大,月月不少油水。
每人每天定量一百块竹简,做不完不能吃饭睡觉,对那些“有头有脸”的人来说,会有一大帮手下抢着做,自己只顾闲哉整日便是,有人按背揉肩,甚至还有一些人留着讨好的私货,抽上几袋烟也是常有的事。
而那些既没有地位又有些执拗的人,劳动所得也只有被夺去的份儿,无论曾经在外面多么风光,不出几日便也妥协了。
狱监对此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收了不少好处不说,这里的有些人确实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万一哪天出去了,也不愿让他们想起在狱中的那些不快活。
一个浓须之人,穿得比所有人都厚,躺在一块大石上,旁边坐着五个人,有的给他捏着肩膀,有的陪他玩着骰子。
“祁老大,那个就是新来的。”
“什么来历?”
“只听说是杀人。”
“叫他过来。”
古扬正在一个角落削着竹筒,两个人忽然走到身边,将他手中竹筒打翻,一人抓着左肩,一人提着右肩,便要将古扬提起。
但接下来的一幕令人咋舌,不论那二人如何用力,硬是不能扳动古扬分毫,嗤嗤嗤!一串撕扯的声音很快传来,将古扬长衫扯开了去。
祁老大猛然站起,步履生风来到古扬面前,此人力气极大,对那些不服他的人都会用“掰腕子”的方式一比高下。而这也等于宣判了对方,祁老大入狱以来,掰腕子从未输过。
“跟老子横?”祁老大怒喝一声,双手按住古扬肩膀,奋力一提,立时间他也傻了眼,这个人像扎根在地上一样,莫说拽起,根本是分毫挪动不得。
祁老大目光下瞥,看到了更为触目惊心的景象。眼前之人说不上健硕,但那上身却煞为刺眼,不止刀疤遍布,肌肉线条让人侧目,精实得让人哑然。
看着那疤痕,不只是祁老大,他的手下也呆愕了。难以想象,这得是经历多少刀光剑影,更不解的是,这样的人是怎样活下来的。他们当中不乏有军队生涯的人,对于有些伤痕颇是费解,那是战场上不曾见过的伤,难不成这还是个江湖人?
忽然,一只手缓缓按在祁老大手背上,祁老大清晰看到这人左手全是茧子,那种用刻刀削过一层还有一层的茧子、触在身上如被粗石蹭过的茧子。
更骇的是,那掌心仿佛被火柱洞穿过,像一只眼睛,周围结着密密麻麻的深黑色颗粒,又像隆起的黑岩,只是看着便觉出可怕的锋利。
当这只手按在手背上时,祁老大只觉得手背都要被划伤了,世上怎会有此等又粗糙又锋利的手?
祁老大蓦然想要退缩,却被按了住,也在这时,那人转过头来,二人鼻尖相距不过一尺。祁老大看到一双冷暗沉凝的眼睛,仿佛是两个深窟,要把自己吸附进去。衬着那一身的疤痕,他竟有些怂了,内心无比发憷。他觉得是自己在狱中作威作福这么多年,上面派来了一个制裁自己的人。
用了用力,祁老大抽回了手掌,目光一睨,手背竟真的遍布血丝。
祁老大咧了咧嘴,“兄弟犯了什么事?”
“杀人。”
“杀了谁?”
“雷渊。”
如果在这之前听到这句话,祁老大和他的兄弟们怕是会笑掉大牙,但眼前却让人沉默下来。
祁老大立时笑了出来,“原来是一路人啊!我恨那雷渊半辈子了,杀得好!杀得好!”
古扬一语不发,目不转睛看着祁老大,祁老大暗暗咧嘴,心骂这帮孙子动不了人也就罢了,扒衣服怎么也跟抢食似的。
……
深夜,古木坊。
木龙士一脸惊容,“老时,消息属实吗?”
时长风一脸不耐烦,“我的消息,何时不属实。”
“那可有解救之法?”
“还不是那小子托大!雪衣镇周边强手极多,离鹿角也不远,我们的人可以一试,但机会只有一次,关键那小子要与我们呼应,不然只会被人围着吞了!”
骨啸道:“侠客不容有失。”
时长风大抽了一口烟,“你说怎么办?死拼吗!”
骨啸冷道:“老七不能没有他,再者等老七出来,我们也没法交代。”
“你别张嘴老七闭嘴老七,现在情况到底怎么办,他是打算在狱中颐养天年了?”
骨啸看向木龙士,“老木,近日掌刑司出来的东西,你确定没有落下?”
木龙士急道:“怎么可能落下!能买的就买,买不了的就劫,可什么内容都没有啊!老萧,你是不是判断错了?”
水汀兰也道:“少主在朝中并非没有势力,他想传出一封书信并非难事,会不会……我们太乐观了。”
骨啸缓缓摇头,“老七不可能传书出来,对他来说难的不是智计谋划,而是在此基础上如何置身事外,任何书文都有被截获的可能,也更有可能留下证据,他只能继续像瑜骧之争那样,做难度更大的事。”
木龙士道:“掌刑司近几日拉出来的东西,除了竹简就是废弃铁料,我们都一一检查过,根本没有任何记载。”
骨啸道:“今日出来的是什么?”
“还是竹简,我已看过,没有任何发现。”
“走,去仓库。”
仓库里,时长风懒洋洋坐在那里,动也不想动。这种事情已经持续了好几天,在他看来根本就是无用功,几个人愣愣抠那竹简,实是尴尬得紧。
三人一人一车,花去大半个时辰,仍是无所收获。
莫说时长风,连木龙士与水汀兰都觉得此举有些“荒唐”,在他们看来,如何营救古扬应有更齐整的动作,整天赖于这些空无一物的竹简,实在难以理解骨啸的做法。
哗啦!竹简散落一地,水汀兰叹了一声,“我倒是有惊天的发现呢,这上面圈圈叉叉的,你倒是看看少主想和你说什么。”
木龙士捡起一看,皱眉之后又扔在了地上,“老萧,你这路子不对吧!”
骨啸全神贯注看着手中的竹简,耳朵忽然一动,“什么圈圈叉叉?”
“喏!自己看。”
骨啸接过一片竹简,就在众人一片沉暗的时候,忽听哈哈哈哈一阵煞是爽朗的笑声响了起来!
咳咳!吓得时长风连咳不止,敲定烟枪赶忙凑了上来。
敏锐如水汀兰,忽见骨啸双目莹了一瞬,那竹简上都是诡异至极的符号,有的是一个圆、有的是半个圆,还有的是两条线交叉、三条线交叉,而随着看得更多,三人更是云里雾里,其复杂程度难以想象,各种各样的形状都浮现出来。
水汀兰忽然双目一炯,急声道:“这、这就是你和少主当年的暗号?”
开府之前的古扬何止纨绔,完全就是一个惹事精,他一年大概有一半的时间是被关起来,或是母亲关起来,或是被大哥关起来,有时惹怒了二叔也会被关起来。
正因为关起来的时间太久,他便寻思找个办事的人,而且全面听从自己,方便度过禁闭的时日。终于,他在大街上遇到了有脾气不驯常理,与自己煞是相投的萧笙竹。
自那之后,他便与萧笙竹开发了一套暗语,其核心无外乎“买什么酒”“吃什么菜”。那时二人怎么乐呵怎么来,萧笙竹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再加上古扬心知不用多久还会给关起来,遂与萧笙竹不断“研讨”,直至出来一套无人能懂的暗语。
“你这一个圈是什么意思?”
“圈的意思就是可以。”
“那这个怎么有个豁儿?”
“意思就是还差一点。”
“那这个豁怎么这么大?”
“你太完蛋了,这意思就是还差很多。”
“那这个……”
“行了行了!我都写好了,你把这个背下来,我们拿不同的形状对应不同的话,以后本主要什么你就给我弄来什么!”
“天呐!这、这也太厚了吧!”
“我是不是救过你?你是不是还活着?”
“好、好吧。”
……
第八十四章 酒如美梦
哗啦哗啦!骨啸将遍地的竹简聚拢一起,但他拢得太多,将有图案无图案的混在了一起。
那骨叉一样的手到处乱抓,根本分不出哪些有图案,水汀兰抓住了他的手腕,“老萧,你没事吧。”
“老萧!”木龙士与时长风也靠上前来。
骨啸狠狠摇着头、用力眨着眼睛,颧骨快要贴到了眼眶,很快,他便松开牙齿,整个人陷入长久的沉默,看完竹简他又凝神怔望地面。
“老七说了什么?”木龙士急问。
“宝图、棺材、十二血心、东方、龙、雪花、衣服、镇子、雷电、楼宇……”骨啸说出一大串词语。
水汀兰诧然望着骨啸,竹简“枝杈纵横”,没有任何具象的东西,骨啸是如何看出“棺材”“雪花”这些物象的?
旋即骨啸又补充道:“东方和龙是一个人,雷电和楼宇是一个人……”
时长风疾道:“东方游龙、雷宇、雪衣镇,定是此意无疑!”
骨啸点了点头,“按照老七编排的顺序,是要我们将宝图与棺材的信息告知东方游龙,再让东方游龙去雪衣镇会那雷宇。”
“此外老七还有一件重点强调的事。”话到这里,骨啸看向了木龙士。
木龙士瞪着眼睛,“是要让我做什么?”
“老七还提到了一条龙,让我们找到那条龙,老木你藏的挺深呀。”
木龙士更摸不着头脑了,“怎么可能是我?再说我还用找?”
骨啸道:“不是你,但你肯定知道他是谁,水里的龙是东方游龙,那么雨上的龙是谁?”
木龙士猛地凝住,“看来这次老七真的要大动了。”
“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时长风道。
“按老七说的走。”
“可是东方游龙,他能听进老七的话?”
骨啸道:“老七既有此简,东方游龙便应不会有所差池。老时,东方游龙此去雪衣镇,你务必随时跟在他身边,带上几只云鸽,随时传书过来。”
“老木,你先通知那人,让他带人到雪衣镇附近,但若没有老七的指示,千万不可妄动。”
“明白。”
水汀兰道:“我们必须想办法让少主知道我们收到了他的消息,这样他才知道计划到了哪一步,也利于他继续向我们传达。”
木龙士道:“此事倒是不难,想出来不容易,想进去倒是简单得很,我安排古木坊的人进去就是了。”
骨啸微微摇头,“牧勋归来,洛国必会迎来一场大赦。老七明知会有人走出监狱,却还用这种办法传达消息,只能说明他不希望有任何一个人参与进来,那都将变成不可控的风险。可以预见此事牵涉极广,甚至改天换地,老七要的是在牧青主面前滴水不漏。”
“那怎么才能让老七知道?”
“从明天起,你用三倍的价格买下竹简,监狱用这些东西图些小利,便会加重犯人的负担,老七一定会有所察觉。”
……
三生园的书房里。
火炉似乎有些冲,连东方游龙的面庞都有些发红,他弓着身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按住扶手,银色的发丝垂落几缕,无风自动。
他的面前,垂手立着二人,东方九万海与东方沐风。
“父亲,雪衣镇千里之遥,又是寒冬时节,您的身体如何撑得住,不管那里藏着何等秘密,您都不该亲往啊!”
“曾祖,沐风可以代您前往,您可万万不能车马劳顿呀!”
东方游龙完全不理东方九万海,“沐风,你上前来。”
东方沐风上前跪下,“曾祖,沐风一定办好,不负您的期待。”
岂料东方游龙的话完全是另一种期待,“沐风,你觉得为何世人都知我东方游龙?”
“曾祖是武之大家、风华绝代,传奇无人可及,方有世人倾慕。”
“那你觉得家族为何扬名天下?”
“家族酒品登堂天下,如曾祖般无人可及。”
“你觉得,曾祖比之家族,何如?”
东方沐风立时语塞,思虑良久却也无法作答。
“你不肯言是怕冒犯于我,但你心中所想才是家族之基。”东方游龙伸出手臂托住东方沐风的手,“沐风,每个人都不完整,这才让他们的专长发光发亮,人生一世,最蛊惑人心的便是兼顾,人们总想把很多事情做到更好,这恰恰就是庸俗的伏笔。你智思不如他人、武力不如他人,乃至多处都比不了他人,但你是东方家族的人,东方家族的使命只有酒。做好你该做的事,把他做到极致,沐风,你会变得像我一样。”
东方沐风泪湿双目,叩首在地,“曾祖训诫,沐风永世不忘!”他发现,曾祖的话与三叔竟是那般相像,于心更加震撼,“沐风一定研出狂酹周天以飨曾祖!”
东方游龙微微摇头,“沐风,把胸怀放开一些,狂酹周天还是九月枫丹,本质上都为了让天下人开怀,切莫牵于个人,他日你成为酒的至尊,也不是你东方沐风的至尊。你要永远记得,酒,就和美梦一样,让不美好的人看到美好,让美好的人看见更美好。”
泪水滴落木板,东方沐风的内心从未如此澄澈,唏嘘的是,身为东方家族的人,他第一次被酒震撼到。回头想想,这么多年走了多少弯路歧途,为多少事分心扰神,竟然把最鲜明的印记模糊掉了,真是浑蛋至极呀……
东方九万海强力绷着面庞,只怕一松弛便要掉下泪来,他的老父真的老了,老得让人觉得他的每句话都像是告别。他那零落的银发,仿佛最后的意志,固执得挺立面前。
翌日清晨,双马套车,东方游龙离开了碧洛城,驱车的是东方九万海。
东方游龙貂裘加身,车内置着火炉,每过十里,东方九万海便会检查一遍炭火。东方游龙很有精神头儿,不时向外望着,还从口袋里抓出几枚干果慢慢嚼着。
忽然,他掀开身前的车帘,探手伸出几个枣子,“千海,要不要吃点?”
嘶!
马忽然停了一瞬又赶忙奔腾而起,东方九万海抖着手抓起枣子,谁也看不到,他早已泪流满面。
东方九万海吞着枣子,连核都咽了下去,但那眼泪无论如何都止不住、止不住,那枣子咸咸的,但是香得不能比拟。父亲上次给他吃的,他已不记得了,对东方九万海来说,他的父亲半生严厉、半生消匿,与其掌事家族,他更渴望的是父亲的一丝关切。
但东方九万海的内心从未有一丝嗔怪,他知自己能力有限,事事圆滑何尝不是为了不让老父出面料理。这世上纵然乱麻无数,但“父子之间”纵有难言但永远纯粹,这件男人与男人之间的事,根干参天,何须枝叶点缀。
可惜的是,山岗上的大批人马,打断了父子难得的时间。
师定图、明夕堂、林婉、风玄河,古坞四家悉数在列,带着不同颜色的人马。
如果没有利益考虑,这真是一支难得的助力。
……
牢房里的油灯总是那般昏暗,像个不信命又不抗争的人,活着没什么光亮,熄灭也不会让人动容。
这里的构造像一个个笼子,每个人只有一丈见方的空间,每到午夜,呼噜、梦话、磨牙此起彼伏。
古扬已有三个晚上没有合眼,他坐在角落、双臂抱肩,怔怔然望着地上草毡。之所以如此投入,因为有一件事他迟迟无法想通,而这件事又太过关键。
悬棺,到底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
此间关键便在于那悬棺的气味,它引发鹿角狼啸,古扬不由怀疑,最初悬棺之内安放的究竟是什么?这种气味有何存在的必要?思来想去,古扬还是回到了血心的轨道。
而这才能解释得通雷宇当年的行为,他为什么夺了悬棺,二十多年里他在探寻什么?
古扬终于不再怀疑当初的预感,他笃定这一切的指向,就是心中所想的东西。
但是,气味、气味,这两个字如梦魇一般笼罩着他,他想了无数个可能,但都无法解释通。
只因他无法想通这气味的意义在哪里。
古扬心无依据,又无法见到悬棺,使得一切无比困难。
夜又到了尾声,古扬忽然双目一凝,现出夺人的神态,气味与秘密、血心的另一种可能……
东方游龙已在前往雪衣镇的路上,古扬不怀疑他对血心的造诣,而是雷宇对悬棺更为了解,如果东方游龙不知那终极要义,很容易掉进雷宇的套,平白成了他的臂助。所以在此之前,古扬必须要想通这一切,这件从未得到验证的事,就看谁想得更深入!
气味,气味难道可以打开什么?可是气味又能打开什么呢?
刹那之间!古扬蓦然一震!
差一点,只差一点,古扬便可跳脱桎梏,将整件事全面剖开!
可就在这时!
当当当!
祁老大敲着铁笼,“兄弟,你又一夜没睡?”
……
第八十五章 一粟茶馆
古扬只觉得喉间一顶,恨不得一口唾沫钉砸在他脸上。
祁老大咧了咧嘴,往后缩了缩脖子,“咦!你干嘛这么看着我,怪慎人的。”
古扬按住额头,重呼了一口气,祁老大笑得比哭还难看,“不、不好意思,打扰了……”
祁老大本欲睡去,但见古扬神色着实痛苦,劝慰道:“兄弟啊,这世上想不通的事太多,你非要把它想通那就是自讨苦吃。就像我,我连自己为什么进来都不知道,后来我也不想了,因为就算想明白我还是要再待十三年,何苦费那心思。”
古扬极为失落,不想与他搭话,单手枕在脑后躺了下去。
祁老大嘴上说不想,心里却仿佛打开了匣子,“我肯定是给别人顶罪了,不过惨的是,我不知道给谁顶的罪,更不知道杀的是谁。最他娘的奇怪的是,老子杀了人不应该偿命吗?判我十八年又是为什么?”
祁老大凑上前来,“所以说啊兄弟,我这辈子都想不明白这些事了,等出去都是爷爷辈的人了,我就算想明白了还有啥用?”
知道顶包,不知为谁顶的包,也不知杀的是谁,这么稀里糊涂就遭十八年牢狱,古扬心觉这也是个“奇人”。
“不知道为谁顶罪也就罢了,你杀了谁自己会不知道?”
祁老大一拍大腿,“我他娘的是真不知道啊!我进来一年多以后,有点势力了才有胆那狱监我犯了啥罪,杀人这事还是他告诉我的。”
“你是失忆了吗?”
祁老大咧了咧嘴,“其实也跟失忆差不多,完全不记得杀人、审讯的过程,就像所有事都是梦游做的,一觉醒来全无缓和余地。唉!我肯定是被算计了,但这事做得滴水不漏,就是这个命吧!”
古扬起身道:“那你在入狱前最后的记忆是什么?”
“喝……花酒,我最后的印象就是在红怡楼,酒不会有问题,但那天的玉兰香实在是太冲了,肯定是和酒起了关联,让我大梦一场,醒来差点身首异处。”
……
雪衣镇最有名的茶馆名叫“一粟茶馆”,此地位于雪衣镇西北的深巷,师定图等人乍到雪衣镇便将此地包下,作为东方游龙的下榻之地。
雪衣镇要比碧洛城冷上太多,哪怕是烈烈火炉,东方游龙仍是厚裘加身,面前的桌案上放着多封书信。刚到这里不等歇息,时长风便将这些谍报呈来。
看着看着,东方游龙的双目便渐渐炯烈起来,此间路途十三日,古扬竟然收集到如此多的重要信息,每一封信所述不多,但字字切中要害。依其上所言,洛国杀手界将迎来极为可怕的动荡。
“父亲,我早先便知师定图等人与古扬并非一条心,家族此来只你我二人,纵有好处也到不了那古扬手中啊。”东方九万海一脸忧色。
东方游龙抬目道:“你还真是宅心仁厚,寒冬千里行,到头来就是为了那古扬?”
东方九万海猛一愕,“父亲是说?”
“那古扬知悉,除了我自己的事,我不会为任何人做事,此举他有他的目的,我有我的来意。”
“父亲,那就更麻烦了,相比古扬,师定图等人离我东方家更远。”
东方游龙微微摇头,这个儿子的思虑相比沐风真是差得太远了。
雷宇行事狷狭、目空一切,但当他听到一个名字的时候,仍是忍不住内心震动。
这一天他滴酒未沾,二十多年的头一次。
黄昏时分,雷宇只身走进一条窄巷,步履缓慢。窄巷没有出口,这是一条死路,尽头是一间茶馆。雷宇望着脚下青石板,只觉映出自己的脸庞,他撅了撅嘴,随即面露些许懊恼,自己的口唇好像也没那么腥红。
这乱世天地,有人活成了渊,以深幽为生存之道,有人活成了盾,只愿自保便好,有人活成了剑,锋芒毕露不让任何人接近。
有人活成了林,枝杈纵横示人强势,有人活成了泥,可以被践踏却不能被斩杀。但没有几人能活成山,生而巍峨便永远巍峨,哪怕经历万千风雨,依旧是世人想象中的样子。
久浸江湖的雷宇焉能不知东方游龙,见面之后,雷宇的眼中这个人很苍老,却不是想象中的苍老,他的双目依旧充满精气。
雷宇没有丝毫言语,连见面拜礼都没有,他只是凝着东方游龙。
东方游龙微微退袖,端起正沸的茶壶为雷宇斟了一盏,“此非天下名茶,乃是老夫偶寻得来,泡过几次口味不凡,只是这第一泡太苦,不妨将其倒掉。”
雷宇心觉,倒掉便是依言而为,有些失了气场,虽然在东方游龙面前任何人本就没有气场可言,但雷宇与任何人都不同,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雷宇暗暗吞了口唾沫,苦,那种没法形容的苦,像喝了一杯胆汁,浸入齿缝舌苔,就算用外物刮扫也去不掉这种苦。片刻之间,雷宇便忍出满头汗,他强自绷紧面庞,不然恐要跳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这张脸了。
东方游龙也将这盏饮尽,将壶中剩余倒入盆盂,随即加水煮上了第二泡。当东方游龙为他斟上第二泡的时候,雷宇不由分说便痛饮而下。
这盏入喉,倒是不那么苦了,但匪夷所思的是,这一盏太涩了,涩得拉不开舌头,口中仿佛满是锯齿,动一动能听到真真切切的咝咝啦啦之响。
雷宇有些耐之不住了,心说这东方游龙的路数果然清奇。
雷宇强忍着又喝下了第三泡,这次终于正常了,他觉到了久违的茶香,味道甚至有些发甜,随后他终于开口了,“由苦到甜,那些大道理还是免去吧。”
东方游龙笑道:“老夫不是私塾先生,你也不是什么好学的孩子,我和你讲哪门子大道理?”
“那此举是为何意?”
东方游龙再度为雷宇斟上一盏,这已是第四泡,“如果你仍无领会,实在是差了太多,也从未真正走入此间,只是做了个蛊惑世人的幌子而已。”
雷宇心中泛笑,不言其始、却道其终,在他看来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世上有很多人都喜欢凌驾而视,仿佛自己知晓大千世界的根本奥秘从而俯视众生,他觉得东方游龙不会这般肤浅,但他此时在做的又让雷宇觉得他也在此列。
不得不说,这一盏更甜了,雷宇也更笃定了整个过程,想必东方游龙当以此畅言,道尽茶中千秋、人生百味,一连串诸如“生当如何”“甘苦几度”“忆苦思甜”的处世箴言喷薄而出。
可雷宇终究没能等来那些训诫之言,东方游龙将壶中的茶叶全数倒掉,从袖中探出几片墨红色的叶子放入茶壶中,一语不发,只是盯着旺盛的火炉。
“怎么?是想让我再喝上一遍吗?”
东方游龙缓缓摇头,“你可去了。”
雷宇忽然觉得被冷落了,“何意?”
东方游龙抬目道:“老夫无意,一切都因你有意,我劝倒掉你却要饮,我劝离去你却固执。”
茶壶又沸,东方游龙为自己斟了一盏,不动声色缓缓饮尽,雷宇咬了咬牙,自顾斟茶痛饮而下,苦到毛骨悚然,“你说我差了太多,差了什么?”
“差了尝试。”东方游龙凝目雷宇,看得雷宇无所适从,自打见面他便强自撑持,但随着时间缓缓流逝,不知不觉就失了底气。
“第一盏最苦,是玲珑血心的味道,第二盏最涩,是苍琅血心的味道,第三盏是风烛血心、第四盏是霜月血心,连这些都不知道,你还坐在我面前干什么?”
刹那间,雷宇的脸色一下变了,东方游龙一语,说尽他心中无限事,更击中了二十余年的苦心钻研。转念,雷宇忽又目露惊恐,眼前这苍髯白首之人,或许已经无限接近真相,今日之叙,突然变得凝重起来。
东方游龙缓声道:“十二血心的世界颇为博大,它初始的一切都是基于一种名叫血藤的树,血藤每天都会渗出树液,月份的不同导致树液差别巨大,这便是最初十二血心的来源。你刚刚喝到的,正是血藤叶。”
雷宇双目一紧,强自定下神来,“以你的声名,不至于如此算计我吧?”
东方游龙道:“你无大碍,老夫没有算计别人的习惯。带我去见悬棺,此间之事非你一人可以完成。”
雷宇笑了笑,“人人都想得到悬棺,有的不惜搭上无数人的性命,现在就凭你几壶茶几句话,便让我拱手奉上?”
“不,凭的是你绞尽脑汁也穷不出其中奥秘!”
雷宇皱眉道:“鹿角的人已经来到雪衣镇,此间纵有突破,你如何保证这不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东方游龙道:“如果只想不做嫁衣,何以成全自己,你也算深谙血心的人,还望能做些简单的事。”
“那你以为,血心在其间是怎样的角色?”
雷宇心中笃定,所有人都错了,人们都想用十二血心撬动悬棺,找到最终的秘钥。此言未尝不是试探东方游龙,他想看的是东方游龙究竟到了哪一步。
面对此问,东方游龙鲜见得沉默下来,他并非不知如何回答,只因此问在他心中仍有颇多疑问,前日的那封书信让他觉得古扬的猜测实在是太大胆了。
“是解药。”东方游龙缓声道。
雷宇在试探,东方游龙此答却也满心狐疑。
然而奇诡的是,雷宇豁然张目,以一种近乎不可思议的神情望着东方游龙,他终于释怀了,摒去了从前所有疑虑。
“前辈之深邃,我辈莫及。”
……
第八十六章 虎耳谷
三日后,午夜。
雪衣镇最高的一座客栈里,方星祖与一个紫衣人相对而坐。
若是放在二十多年前,这二人如此平静相视根本是不可想象的事,其间的分歧说他们是死对头一点也不夸张。这个紫衣人正是元樵,当年器宗的宗主,现在也可说是鹿角千山的话事人。
“无论供不供职朝堂,你我的终极诉求乃是一致,多年之后有此殊途同归也颇是令人欣慰。”
方星祖幽幽一笑,“能把背信弃义说得如此冠冕堂皇,我都想尊你一声老大了。”
元樵面色不改,“今日此来不是与你辩驳当年谁是谁非,此事你大可选择不合作,让你的人快些离开这里。”
“你这匹夫的行径真是一点没变。”
“雷宇加上东方游龙,悬棺加上十二血心,打开蹑影鉴已经万事俱备,接下来,你最好向我证明,你还能起点什么作用。”
方星祖冷然而视,不得不说,今时元樵与当年大是不同,当年的威严变成了威重,也从合纵连横变得可以大包大揽。元樵的话透着威胁,但方星祖丝毫不怀疑他的底气,区区一个雪衣镇,鹿角千山不可能把它放在眼里。
“这般说来,雷宇这条命也是你故意留着了?”
元樵望向窗外,似是不愿答话,半晌之后才道:“悬棺总要有人守着,再者他确有血心的造诣,哦对了,如果东方游龙是你引来,那真是让人另眼相看了。如果不是,你便快些向我证明你的价值。”
方星祖面有怒意,“你知道具体地点吗?又知道蹑影鉴一旦打开会是何种局面!”
“哈哈哈!老二啊!你看你,二十多年不见还是这副样子,只要一激,你就猴急,咱哥儿俩何须这么面红耳赤的?”突然之间,元樵就像变了个人,大大咧咧。
方星祖面目深炯,这样的元樵是他始料未及的,虽然他是装出来的,但却是那般殷切,反倒让人觉得刚刚的威势成了伪装。
“快说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有关此次蹑影鉴,我会毫无保留告诉你,但在此之前,你需要去做几件事,把他们逼到绝路,事情才有转机。”
“可不可以换一下顺序?”
方星祖道:“你先围住虎耳谷,此事纵有千万变化,围住此谷便是胜券在握。顺便,除了雷宇和东方游龙,其他的人都可以做掉了。”
“这个不难!可是围那虎耳谷做什么?”
方星祖一脸错愕,心说元樵已经退化到这种地步了吗?但片刻之后刺耳的笑声再度响起,“我知道,我知道,蹑影鉴就在虎耳谷了!可那悬棺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蹑影鉴就藏在悬棺中。”
元樵的笑容陡然僵了下来,“妙极妙极!那雷宇在忙活什么?”
“通过十二血心,从而得到蹑影鉴的秘钥,而只有蹑影鉴打开,才是一切的开始。”
“了然了然!”说话之间,元樵把酒杯抛飞窗外,随即听到咔的一声清响。
“你这是?”
“我已安排好了,放心吧,天亮之前只剩雷宇和东方游龙,剩下的就看老二你了。”
“你还真是雷厉风行。”
“啊呀!”就在这时,忽见元樵一拍大腿惊呼了出来。
“嗯?”
“老二,你只说留下雷宇和东方游龙,可你的人要不要留下呀!”
一股热浪击了上来,方星祖咬了咬牙,千齿盘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
只见元樵忽然起身,整个人探向外面,身子差点掉下去,嘴里大肆嚷嚷着,懊悔痛切,方星祖面色沉暗,根本听不懂他在喊什么。
毫不夸张地讲,整个北疆没有他元樵做不到的事,强龙尚且压不住地头蛇,更何况这就是一条“地头龙”。
三更之夜,风雪交加。
几个醉鬼在街道上大呼大喊、踉踉跄跄,前面的人忽然倒下了,后面的人满脸嘲笑,随后眼睛瞪得滚圆。奇怪了,他什么都看不见,为什么会这般清晰看到一道光?可也来不及想为什么,那道光从眉心劈落,把他整个身子斩为两条。
一粟酒馆,风雷掣动,十几间厢房被同时攻入。可怕的是,他们觉察得已经足够早,但仍旧无法弥补损失,师明林风四家人大量被杀。
来的人不仅强,而且数量可怕,而且给人的感觉并不是杀手之间的较量,而是江湖门派的大肆杀伐,好像门派盛世的那些年派与派的恩怨厮杀。
师定图等人显然低估了这龙蛇横走的雪衣镇,他们带来的人根本禁不住这等围剿。不多时,所有人被逼到了一处,便是东方游龙的房间。
房间只剩有六人,东方父子、师定图、明夕堂、林婉外加时长风。
一切毫无征兆、不明缘由,连他们这些久经杀场的人都觉得如同大梦初醒,电光火石之间剿灭古坞三百余人,能有这等实力,其人便不难猜测了。
鹿角千山,精锐已来!
若非乱世突来,这天下本没有杀手什么事,即便是现在的许多杀手都是从过往江湖而来。江湖才是武的象征,杀器再强、杀术再诡,也不过是单战的极限,这天下真正大开大合的,还是要看江湖门派。
呼呼呼!
气劲贯来,携着极为诡异的波涛之响,那声音好似大海震波创击人的耳膜,让人在第一时间分了心神,这是真正的江湖功法!
震波未息,利刃纵驰,将那门窗破为齑粉的同时,透着悍然无极的破杀直刺东方游龙!
说来缓慢、那时极快,只听腾的一声,一把红伞骤然撑开,挡住利刃的同时,师定图大跨一步,红伞一合化作兵刃,穿喉之际将那人连同他身后之人震飞窗外。
但只霎时之后,从门窗突然贯进来二十多人!
“拜托二位,顾我老父!”东方九万海看了明夕堂林婉一眼,单臂一撑掀飞床板,一把硕大的灰弓猛然攥在掌中。
待东方九万海回身,手中已拈着难以计数的箭簇,待一声亢吼发出后,箭簇如雨!
东方游龙已经不起任何折腾,难得的是心念老父的东方九万海仍能保持强大的冷静,他的箭阵比从前只强不弱!
但外面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片刻之后,连屋顶也被洞破,那些人如苍鹰飞落,个个都是实力骇然的江湖人物!
只听嗖的一声,一杆烟枪挥飞而上,正中一人额头,与此同时,时长风一拍大腿,一阵金属交击之响,奇形怪状的暗器激射头顶!
时长风一刻不怠,左手按右肩、右手按左肩,见他双臂一敞,哗啦哗啦不知是些什么东西窜出门窗!
众人面目惊愕,连东方游龙也不禁侧目,这个瘦得像猴子的烟鬼,一出手竟然变了局面,让外面的人暂时停滞下来!
此等威慑,可不是杀几个人可比,只能说这是一个暗器修为臻入化境的人!
“走!”时长风最先跳出窗子,东方九万海跟在其后,明夕堂林婉一左一右护着东方游龙,师定图则是殿后。
六人一道竖列,也不知逃向何处,但面临追杀意味着更多可能,困在此地只有被耗死。
就在一粟酒馆这边逃杀的同时,雷宇也是颇为狼狈。
“老大!鹿角千山的人都来了!都来了!我们就剩一个坛的兄弟了!连虎耳谷周边的兄弟都被干掉了!”
“想抓住老子?”雷宇舔着红唇,双目仿佛要喷出烈焰,“让二坛的兄弟在虎耳谷接应!”
“老大!虎耳谷的兄弟都打光了啊!”
“你他娘的是聋了吗!老子现在就想去虎耳谷!”
雪衣镇最宽的街道上,一左一右两伙人撞到了一起,打眼一瞧,雷宇更是惊愕无匹,怎么东方游龙这一边也是如此不堪?
“北五里,虎耳谷。”
“走!”
一路上,雷宇的人全部被杀,而另一边,时长风带来的人也是一个不剩,就连半路驰援带着近百赤翎卫的风玄河都也变成了光杆一个。赤翎卫本就是护佑三生古坞的力量,他们一旦被灭,也就意味着此行已没有了护卫。当他们撑到了虎耳谷,雷宇所谓的二坛部众都已变成了尸体,形势严峻到了极点。
师定图等人无一完好,回头来想,此时能有一口气已是幸运,仿佛回到门派鼎盛的年代,这等级别的天罗地网,所有人都没有经历过。
虎耳谷纵深百余丈,最深的地方即便是寒冬也是树木遮天,雷宇轻车熟路当先而行,很快众人便来到一处崖壁。
崖壁之上有着一个圆环状的轮廓,那似乎是一扇门。
雷宇背对石门看向东方游龙,“前辈,就是这里了。”
东方游龙探手入袖,取出一个红色瓶子,“窟内之凶险难以把控,此药未有任何验证,它也可能是毒药。各位之去留老夫无敢多言,你们可以进入也可选择离去,可以选择吞下此丸也可选择不食,生死皆在己手。”
师定图等人面面相视,心知东方游龙为了真正的蹑影鉴不惜一切,他的话也绝非危言耸听。
明夕堂刚要探手,却又缓缓缩回,他看向林婉的时候,林婉却伸出手来。
……
第八十七章 山河有泪
此窟名为巨蝠窟,生着翅展近有二尺的血色蝙蝠,众人一路走过六扇石门,周围越发森冷,暗处的蝙蝠桀桀而叫,不知何时便要冲杀上来。
待穿过第六扇石门,景象忽然大开。
这是一个方圆足有百丈的洞天,正中立着一根可双人环抱巨大石柱,石柱之上布满绿色的荧光石,映得整个空间炫目夺人。
清泉暗涌,注入以石柱为中心的清潭,再看窟内四壁,赫然是一幅幅烛云壁画,许许多多的荧光石恰到好处点缀着,让人一眼便可睹见画作全貌。
“错不了了。”东方游龙沉声如钟。
此时此刻,镇定的惟有东方游龙一人了,众人都知道,接下来他们将会经历那近乎传说一样的存在。
清潭之上、石柱一侧,有一座索桥,索桥的尽头就是巨蝠窟的尽头,东方游龙踏步而上。
“千海。”
东方九万海愣了一阵才赶忙上前,将背上的包袱递给了东方游龙,“父亲,小心。”
东方游龙背上包袱,走了三步忽又回过身来,双目凝定雷宇。
雷宇错愣了一瞬,花了一点时间去确定东方游龙看的到底是不是自己,他一语未发,但苍老而又苍劲的目瞳又仿佛说了一切。
雷宇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他觉得东方游龙认可了自己,四目相对的片刻,雷宇也踏上了索桥。
游龙在前,雷宇在后,二人缓缓走在索桥之上。
“一粟酒馆已成残垣断壁,你若愿意可以回去找找,就在那日你我喝茶之地,有我留给你的东西。”
“留、留给我?”雷宇目瞪口呆。
“你很聪明,知道悬棺是一件可以来日方长的宝物,那便一定要将它保护好。今日之见、来日之见都是一隅之见,绝器的浩瀚乾坤,你若有心便是幸事。”
雷宇的面庞狠狠搐动了一下,“绝器世界晚辈不敢想,有生之年难窥一二。”
东方游龙不再言语,举步而行,手中包袱已被他抓在手中。
雷宇快步跟上,“前辈,我要怎么做?”
“这世上最可笑的事就是问别人该怎么做,你愿意做便穷尽自己的办法,你不愿做便不要追问老夫!”
雷宇忽然想要这索桥长一些、再长一些,“前辈,浩瀚绝器,我该为何?”
刹那间,东方游龙蓦然转身,吓得雷宇赶忙抓住铁索。
“你有寻觅绝器的本事,哪来的脸面问我为何!难道绝器还不如你的一杯酒,还不如你杀的一个人吗!迂腐!懦弱!小气至斯,你不开个豆腐坊实在是对不住这等精打细算啊!”
雷宇面红耳赤,正欲再言却发现东方游龙已越过了索桥。
一个石墩,正中有一个孔,好似私塾里的三尺讲台。随后东方游龙打开了包袱,一个个红色的瓶子袒露出来,他将其内的液体缓缓注入孔中……
雷宇乃至索桥对面的人立时满目惶恐。
“每一件绝器,都代表着岁初的恨意,他们用尽一切办法掩藏,也为杀更多的人。可如果你的目的足够纯粹,他们可能也会有所眷顾。”
雷宇完全听不懂东方游龙的话,况且他也从不相信什么神灵。
“你若只为夺它,便是难有好下场,而若只想看到曾经的荣光,便不可同语。”
说话之间,瓶中液体已尽数流入石墩,但见前方忽然沟渠纵横,仿佛触动了某个机关,一个奇诡的图腾映现而出。
荧光石更亮了,映着窟内的一切,沟渠汇流完毕后的片刻,那硕大的石柱皲裂开来,隐有叮当之响。
但那石柱并未完全倾倒,瘦削的它留下无数枝杈一样的东西,就是这些枝杈,挂着一件件闪闪发光的器物!
那,似乎是酒樽!
可绝器怎么会是酒樽?
接下来才是无匹震惊的时刻,人们似乎习惯了杀器的威名,便潜意识以为绝器便是最高级的杀器。但人们都错了,绝器是一种象征,是千年典籍里一种无上的存在。无人知晓绝器之名为何会流传下来,但它真真切切会触动世人。
在世俗中没有绝器之说,而把此物当做“圣器”,哪怕它与锋利毫不沾边,但它在那个年代产生过无与伦比的作用,它便无可替代。
即便是杀器谱第一的存在,也绝然达不到如此震荡,因为天下人根本不认杀手,甚至不知道杀手。
东方游龙缓缓抬目,不明为何他的面庞尽是风霜,怔怔望着半空器物,它没有什么轰轰烈烈,静静挂在分裂的石柱枝杈上,似是并不期待被人寻到。
但它的样貌,分明就是家族拜祭的一套器物,它叫——
青云帝樽!
它盛纳着大雍高皇帝横扫六合后的第一樽酒,一樽敬天敬地敬神灵的酒,势若青云、平步天下,方有这套酒器的称呼。
当年青云帝樽所盛纳的,便是“狂酹周天”。
在世人眼中,青云帝樽是大雍酒文化的滥觞,敬天敬地敬神灵之后,开启了酒的千年风骚,与纸香墨飞、笙歌霓舞,一同演绎盛世大雍。
东方游龙一生牵念绝器,但他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平生所见的第一件绝器就是他东方家族的圣器。仿佛这天地与自己开了一个玩笑,在他行将就木的时刻让他看到这一幕,又似乎天地给了自己一个最好的归宿。
东方游龙僵直的身躯跪了下来,他知道自己无瑕去解那远古的奥秘,对他来说,看到就意味着一切,他也从未想过得到。
雷宇上前扶住东方游龙,却被一把钳子一样的手掌狠狠攥住,那种力量,雷宇平生也无法想象。
嗨……东方游龙发出苍老的声响,“让我、让我好好看它。”
刹那间,对面的师定图等人齐步而起,将一个个酒樽摘下,每一个都有相应的匣子。那匣子的光,是可以穿透一切的光,呈到东方游龙面前时,它们变得更加夺目。
它们映着东方游龙的面庞,东方游龙颤抖抚摸着一件件帝樽,“老夫看过千山万海、看过血雨腥风、看过尔虞我诈,惟独不曾见过你、惟独不曾见过你!”
喝……“好在你不是故人,你是先人,但你不是家族的光,你是天下的光!”
众人走了过来,但却无一人敢开口。
这是他一生所图,可憾的是,当这一切到来时,留给他的连一刻都没有。
这个敢把触角伸向斑斓四叶斧的老人,是天底下惟一一个撼过绝器的人,生而为绝器,至此未尝不是一种完整。
嗨……东方游龙发出苍老的叹息,他的脸上突然浮出来褐斑,白发也凌乱起来,干枯如寒冬枝条的手指在青云帝樽上抚出莎莎的声响。
他想再最后用一次力,但他终究站不起来了。
如果尚年少,如果见帝樽,既然山河在,游龙不须归。
指尖最后划过每一件帝樽,东方游龙的表情渐渐凝定,身子微一倾,坠入身后清潭。
万籁俱寂,窟内没有丝毫言语,东方九万海看着老父,泪水盈盈,更多的是搐动,这样的结局,是他一生的还愿。其他人更是缄默,此时觉来,一句唁词都是多余。
东方游龙平躺清潭之上,双手扣腹、安然坦然,渐渐飘向远处。忽有一只绿色的鸟儿轻轻飞来,落在东方游龙的胸口,先是挥了挥翅膀,随后安定地蹲着不动了。
山河有泪,并非哀怜之泪、唏嘘之泪,只为了一个名字,轰轰烈烈、善始善终。
桀桀!桀桀!
刺耳的声音打破了静谧,一只只巨大的血蝙蝠骤飞而来,好似深秋的黑鸦抢着田地里最后的庄稼。
而那六道窟门之处,才是真正的惨烈。
……
第八十八章 改了这江湖
整个虎耳谷被围得水泄不通,元樵已派了六波人进入巨蝠窟,莫说探查里面的情况,六波人连一个都没能活着出来。
情势立时严峻起来,这窟内究竟藏着何等的强手?即便是巅峰状态的东方游龙,也不可能一个都出不来。接下来,各派都拿出门中的顶尖高手,但仍如泥牛入海。
众门主悉数来到巨蝠窟前,望着黑渊般的入口,元樵神色极寒,“老二,要不你进去看看?”
方星祖下意识按住了千齿盘,但眼前情势已由不得他说个不字,六派之主大有一种合围的架势,单战这六人也是送死罢了。
方星祖一语不发,目光寒彻、双腮如铁,将千齿盘抽出,反手而扣,盘面急速一转,方星祖跃了进去。
窟内一片黑暗,只有不远处的窟门隐有一点光,但就在进入那扇门的片刻,到处都是尸体,而且根本没有打斗的痕迹!
方星祖心闪如电,立时心有明彻,他在第一时间屏住呼吸。
他终于明白了,十二血心根本不是为了打开蹑影鉴,而是解药,真正的秘钥就是解药!这里也根本没有机关,有的只是杀人于无形的毒气!
这古老的设定实在歹毒,每个人都想着去解最后一步的蹑影鉴,谁会想到一开始才是死局!
一只蝙蝠突然向自己飞来,千齿盘一出,在头顶将其斩为两截,浓厚的血泼然洒落。
极致缜密的方星祖忽然双目一凝,这些蝙蝠为什么能活下来?不管是它们适应了环境,还是它们先天便可克制那种毒气……
抓起两半蝙蝠,方星祖一口吃了下去……
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方星祖竟然走了出来,只见他满头鲜血,执着千齿盘的手疯狂抖动,鲜血顺着指尖不断滴下。
不等方星祖开口,元樵等人已冲了进去。
六个掌门、一众当家,方星祖看着入口,脸上现出狞到极点的笑。
“呵呵呵!寻了半辈子绝器,倒在了最后一步,好惨好惨!哈哈哈!”
他当然不会再进去了,而是召集剩下的人,如兵马形阵般立在窟外。元樵等人永远不会出来了,出来的,只能是绝器。
东方九万海背着青云帝樽,一路行来,景象骇人到了极点,仿佛六派此来的人都死在了这里,没有任何挣扎。
乍到出口,红伞骤开,师定图最先跃了出去,千齿盘枭然一转打在伞柄上,不等转回,忽见暗器如雨!
与此同时,赤魇在左、绿湮在右,与东方九万海三人直捣六派剩余的人!
六派还剩的人没有五百也有三百,各个都是实力不俗,方星祖的眼中只有青云帝樽,强自震开师定图与时长风,追风蹑影般直掏东方九万海后心!
明夕堂与林婉被高手合围,自顾不暇,师定图与时长风追到一半,立时被六派高手横空拦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一把飞剑一连串了三人喉咙,来到时长风面前时陡然旋了回去。
时长风内心狂喜,“侠客!”
这是史上最为狼狈的步彩楼,他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山谷被困了将近一个月,脸色蜡黄,整个脸都瘦了一圈,衬得蓬发更大。昨日好不容易有了转机,外面的人都被杀了,可他娘的来了一帮更厉害的角色。
“每次见你们,就不能有点好事吗?”
“少他娘的废话,别管我,去追绝器啊!”
步彩楼回了回神,这才发现方星祖已然抢下包袱,快步向谷外奔去。
“娘的!哪里跑!”
方星祖的实力哪里及得上步彩楼,但此时步彩楼连一半的实力都发挥不出来,追起来更是分外拖沓。
步彩楼坚持了十多里,无汗可流,只是一口一口喘着粗气,心已跳到了嗓子眼。方星祖始终与他保持着恒定的距离,不像追击,更像是被调戏。
实在是追不动了,步彩楼拄着青剑,嘴巴大张恨不得立刻躺下。近来总是脑袋大条,稀里糊涂跑到这鬼地方不说,刚刚虎耳谷如果在第一时间锁定方星祖,一条胳膊也能缠死他。
忽听不远处风声劲烈,步彩楼立时躲到一棵大树后,只见一群打扮极为古怪的人围住了方星祖。
寒冬时间,那些人却半袒着上身,只有一根一搾宽的皮带从左肩延到右肋,头顶插着一根青色的翎羽,脸上左右涂着三道黑杠,怎么看都像是野人。
可当这些人移开一步,步彩楼豁然瞪大了眼睛,那竟是他颇为熟悉的一道身影——
夜子清!
步彩楼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果是同一阵营,夜子清何必在此设伏?身边那些奇形怪状的又是什么人?
方星祖双眼紧眯,他的面前是被斩断的三条蛇,“大猷蛇师?你是何人?”
夜子清拇指食指捏着一个透明的瓶子,其内置着一颗蛇胆,“你是要性命,还是要绝器?”
方星祖冷笑一声,千齿盘骤然而出,可就在这时,十几个蛇师起步而动,有的驰向千齿盘有的直逼方星祖!
但千齿盘再度回到手中,方星祖的心口陡然奇痛,整个手掌已变得一片墨黑,“不可能!”他明明没有触到蛇,手掌亦无伤口,为何还是中了毒?
缓缓踏前,方星祖猛然按住胸口,体内猝然翻覆,嘴角淌下黑色的液体。
那颗蛇胆距他只有咫尺,就在他要触及的时候,毒已攀上面颊、浸遍全身,随即直挺挺倒了下去。
夜子清面色不改,上前打开包袱,六件青云帝樽赫然展露出来,手指触到帝樽的刹那,夜子清忽然微微一颤。
“夜姑,速走!”蛇师劝道,绝器到手,她竟诡异地沉溺起来。
这一刻,无人知道她内心的挣扎。
青云帝樽,东方家族的圣物,除了东方家族,世上当真没有更好的安放之处了。这也是游龙前辈的一生所愿,与他共同寻觅绝器的这段时间,东方游龙对绝器的精诚专注,对每个人都是一种感染。
这极有可能是他老人家平生见到的最后一件绝器,归于东方家族,也是对羸弱家族的莫大增益,何尝不是另一种愿望。
她知道自己不该这般儿女情长,所以才陷入挣扎。
她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用这套青云帝樽与古扬换取大王旗,她知道无论东方游龙还是东方溪,古扬内心对东方家族有亏欠之意,这是他最有可能交出大王旗的时候。
可如果这个交易达成,自己与古扬定是缘尽于此了,拿绝器做交易,自己会被古扬看到泥里去吧。再者,研习杀器、通达绝器是自己的理想,也是他人眼中的天赋,经此之后,便再与那些无缘了吧。
“你们暂回青霄吧,大王旗的事我再想办法。”
“夜姑,这可是大雍绝器,有此筹码,能换回任何我们想要的东西啊!”
“此器合众人之力而得,据为已有不说,还拿去做交易,我们再也无法在大雍待下去了。”
“可……”
“回去!”
……
就在六派核心殒命虎耳谷的这个晚上,一股势力进入了鹿角千山。他们打着“羿门”的旗号,并未经历太多杀伐便把持了这里。
鹿角千山剩下的虽不乏强手,但各派都处群龙无首之态,来人实力悍然,无论是不是真正的羿门,都不是剩下这些散兵可以对付的。就这样悄然之间,洛国江湖便改了天换了地。
事情很快传到王宫。
黑三颤颤巍巍立在一侧,牧青主垂头捏着眉心,他真正关心的不是谁统治这个江湖,而是这个统治者能不能为己所用,所以他才把鹿角千山改造成了五堂一殿。
对待江湖人终究不能像对待军人那样让他们时刻待命,牧青主也不得不给他们充分的自由,谁曾想狂放不羁换来了万劫不复。
这是纯粹的江湖杀伐吗?如果是,未免打得太准了,将自己苦心经营二十多年的成果一夕覆灭。有那么几个瞬间,牧青主觉得这不是江湖的改天换地,而是在斩灭自己的后手,江湖恩怨、绝器纷争统统都是幌子。可惜的是,这些念想如珠子一样四散在地,他根本找不到那条串珠的线。
突然间,牧青主觉得背心有些发寒,从前那里站着无数执刀人,但刀锋所向由自己控制,现在那里也站着无数执刀人,却不知何时便会砍向自己的背脊。
眼下最理想的局面是,这些都是江湖纷争,既然能摆平鹿角千山,牧青主也有信心让羿门为己所用,但最关键的,是时间。
当年他恩威并施花了五年,才为鹿角千山确立了新的身份,又花了五年让他们熟识自己的行事范畴,又过了十年方才让这一切成了体系,让他们监控王仕子弟的家眷,监控中央地方的强权人物。
眼下,那些人虽然还在,但却没有了统筹,也让所有事无法更进一步,事情终究会走向不可控。
毕竟不是风华正茂的牧青主了,他已快五十岁,这样的时间和精力,他还花得起吗?
“去和那个羿门的话事人接洽一下,愿意谈最好,如果不愿意,本王不介意重演一次二十多年前的事。”
“是!”
……
第八十九章 汹涌来势
这年春夏之交,大雍东土发生剧变,桓樾两国向栾国递交听上去还有一些尊严的“盟书”。盟书的内容纳贡、拜朝,正式确立了桓樾的属国地位。
显然,楔国的日子十分不好过,这个自定襄始便最活跃的列国,被一直沉睡的栾国迎头赶上。更为不利的是眼下的格局,栾国地域最广且紧邻东原,樾国横跨南疆,桓国占据东土腹地,这便使得楔国面临月牙状的合围,它的背后是烟云山脉,再往北则是广袤的北炎。
不过即便如此,东土形势也难以在短期内尘埃落定,楔国有着大雍列国最深厚的底蕴,也有大雍最精良的装备,即便三国合围,单以战力而讲楔国仍然不怵。只是乱世征伐、谋略当道,楔国落到这步,所由不止兵马。
当栾国亮出獠牙,比任何一国都更狞烈,它做了一件举世震惊的事——
拆掉了牧火城的城墙。
没有动牧火城一兵一卒,更没有兵犯皇宫,栾国将士甚至没有踏进牧火城一步,只是拆掉了城墙的一砖一瓦。面对外围百万雄兵,牧火城守军动也不敢动。
这是自从翎王“三策平三国”之后,第一次有人动荡牧火城。
牧火城岂是一座城池这么简单,它象征着最后的大雍,这道城墙也是最后的防御和颜面。
栾国此举并没有引来太多的口诛笔伐,“气数已尽”“名存实亡”这样的词早已在天下人的心中停驻良久,至于是哪个列国做这件事,对天下来说没有区别。
被推倒的城墙,也抹去了大雍二十世最后的坚持,这位九岁登基、在位三十五年的皇帝驾崩了。大雍二十世一生囿于宫墙,后世仅有可书便是他养术士、卜天象,对这乱世天下无能为力,未有过什么能被后世铭记的政绩。
十八岁的太子牧襄即位,即是大雍二十一世,建元“天祚”,定襄记元止于三十五年,来年便是天祚元年。
牧襄所面临的是一个更烂的摊子,父皇时代好歹还有一周城墙、百里畿辅,而今站在王宫高处,看到的都是他国旌旗。
父皇告诫他不可做宫墙帝王,现今看来倒是有可能实现了,因为不知何时这周宫墙也要被拆掉了。
楔国王都,天梁城。
千年以来,北冥殿一直盘踞此地,这个家族与楔国王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在东土一提起北冥殿,人们定会把他们的意图与楔国利益联想到一起。如若楔国危如累卵,北冥殿便形同“无家可归”。
“天鹰”北冥机,不只是十二鹰之首,还是楔国最大杀手组织“千机堂”的首尊。两股力量交错,皆掌一人之手,使北冥机成为楔国黑暗面最为强权的人物。
此人一袭枣色长袍,恣意张扬的漆黑线条如泼墨般挥洒袍上,他两只眼睛都可以眨,但是左眼球却不能动,那是一只假眼,呈现黄白的色泽。最奇的是,此人的皱纹生在鼻梁两侧,他没有胡须,下巴也生满了皱纹。
乍一看,北冥机不是那种凶神恶煞的样貌,但只要见过他,便无法抹去他的样子,越是回想越是寒栗,世上再找不出一张有如此神奇功能的脸。
向来只有让别人闻风丧胆的北冥机,此时却颇为拘谨,双手置在身前缓缓搓动。他的面前是一片暗红色的帘幕,看不到任何内部景象,惟一能感察的就是这满屋的丹药味道。
因为今天是他的父亲——北冥家族家主——北冥化极出关的日子。
北冥化极闭关七年,寸步未离这间丹房。七年前,天下还是八列国,北冥殿还是杀手之魁,七年之后,情势之翻覆恍如大梦一场。更痛切的是,十二鹰死了六个,一旦北冥化极知道这些,北冥机无法想象会引发何等的震荡。
从正午一直等到黄昏,直至听到帘幕内发出“叮”的一声,才敢开口说话。
“父亲,这些柬报请过目。”
侍者将一摞谍柬呈入红幕,许久许久,月光映着屋外的草木,帘幕之内仍然没有回音。但北冥机不敢开口,因为北冥化极在不开口的时候,万万不能说第二句话。
这般一直等到午夜,北冥机终于等来了回应,却不是言语,而是一杆鼓槌疾飞而来,不偏不倚把左眼球敲碎,渣滓刺进眼眶,鲜血如注而下。
“父亲恕罪!”北冥机急忙跪下,叩首在地,一动不敢动。
“什么时候开始,西煞宫都可以杀人了?什么时候开始,东方家也能如此硬气?北冥机,这就是你的经营?”
“父亲息怒!我已有应对之策,只求父亲应允!”
呼!红幕之内似有骤风袭过,一排红烛差点息落,半晌之后,一袭黑影立了起来,一只巨大的手掌阴影隔幕传来,恰好落在北冥机的面庞上。
“应对?北冥家族何时需要应对?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混账事,竟要仰望已经被踩在脚下的人吗?”
“北冥机对不起家族,请父亲给我恕罪的机会!”
“天下事不是你能左右,你便给我少些心思,若连家族事再做不好,你下次见我最好备上刀,让我觉得你还有点骨气!”
北冥机咬了咬牙,“父亲,老二在西土已应付不了局面,请出大乌木,我必将西煞宫连根拔起!”
忽然间,北冥化极的声音如同掉入冰窟,刺进北冥机的耳膜,仿佛一个个冰凌裂开,震得全身颤栗,“如果觉得杀得已经足够多了,就想想他们六个,免得错过那些你以为的无辜之人。”
“绝不负父亲所期,一月之后,天下再无西煞宫!”
北冥机正欲转身,忽听帘幕内又传来叮的一声。
北冥机耳朵一动,轻缓的脚步声像踩在沙子上,来人红衣流云、火蓝长靴,红色的发箍正中嵌着一块指肚大小如水滴状的红石,看上去像一只竖着的眼睛。他的肤色比正常人暗很多,像久在烧窑作坊里的人。
北冥机微微一动,没想到父亲竟让把他请来。
崇烟第四,“玄断”鲁奇吉。
不像其他崇烟柱石那般效力一国,鲁奇吉走遍东土,时而“露一手便迈步”,导致他虽在崇烟柱石中排名靠前,却是最没有存在感的一个。
履历上,鲁奇吉也并没有什么光辉的手笔,他所做的都是“小打小闹”,影响力十分有限。不过人们在细数崇烟柱石的时候,总是逃不开这个名字,他什么都没有做过,但就是摆在那里。
“此去西土,鲁某只有一个要求。”
“鲁先生请说。”
“我需要至强的杀手,换句话说,此行需千羽稷随行。”
北冥机猛地一震,千羽稷一如其名,这是北冥殿的根基所在,其组成多是与北冥化极平辈的人物,更有一些是北冥殿不世出的老人。
那些人相当于家族在东土的权柄,可以说是底牌。让北冥机骇然的是,北冥化极居然同意了。
“合你二人之力,再加上大乌木、千羽稷,我希望看到一个更简单的局面。”
……
第九十章 双谋之局
沅水之南三百里,有一座城名为云波城。
不同于其他人对鲁奇吉的看法,在崇烟柱石眼中,鲁奇吉是另类而深渺的存在。乱世之中只有他最沉得住气,也只有他能在崇烟柱石的光环下做个“散谋”。要知道,这天下崇烟柱石只有八个,崇烟谋士却多得很。
对晏平书来说,鲁奇吉就像一条潜伏的血蛇,只要时机到了,没人躲得过他的伏击。
“老六,兵法韬略非你所长,在石亭公面前你更像一个门徒,宏观御兵、统纳战场终归与人心算计、利益得失有所不同。你是谋士的峰,缘何还要仰望?如果人生到了这个地步还要经历耳提面命,那你还是老六吗?”
短短一语便让晏平书见识了鲁奇吉的“辞色锥心”,他的话比刀还锋利,找到人的痛处并能再剜上一圈。
“四哥出山,不是为了挖苦我吧?”
“不,只是想看看你丢掉的是墨玉还是心气。”
晏平书微微一笑,“丢掉什么不重要,关键是前面能收获什么,不过我好奇的是,四哥为何对此事也生起了兴趣?”
鲁奇吉道:“这句话不算恭维,我观此人行事多有不透,他的远见也只有老大可比。你可以觉得我为防有朝一日他荡动西土,也可以认为我只是想和这样一个人交一次手。”
鲁奇吉看似说了很多,却让人觉不出他的真正目的。
“四哥说的远见,所指为何?”
“有些事想必你我都没能弄清,那瑜骧之争的过程中,他究竟所图的是什么?他又为何选择身陷牢狱?有些事一直在发生,而穷尽你我都不知暗流涌在何处,有朝一日当暗流喷涌的时候,他便是真正的执刀人,再没有任何机会能阻止他。”
晏平书眯了眯眼,忽然从鲁奇吉的话中听到了些许恐惧与无奈,一个他最不愿意去想的念头萦绕开来,古扬,真的可怕到那般地步?甚至于从前之对弈,他根本没有放在眼里?
沉吟一瞬,晏平书蓦然抬起头来,谋士断事最怕看不到对方的目的,“那四哥之意呢?”
鲁奇吉微目道:“他既选择身陷囹圄,不如将这囹圄做得再严实一些,世子勋与骧府皆是要置他于死地之人,就算取不了他性命,把这牢狱时间放长也是不错的结局。”
晏平书道:“此人深谙牧青主心思,事情想来不会简单。”
鲁奇吉若有所思看向晏平书,“许多事情老六却也不必藏着,关于这根肉中刺,你需要的无非是一个亲自见到牧青主的机会。”
晏平书的手摸向从前悬挂墨玉的地方,“这么说,四哥会为我提供这个机会了?”
鲁奇吉道:“不止是机会,还有筹码,牧青主对你的敌意可不是其他谋士可比。”
晏平书思忖良久,许多过往的画面翻覆而出。他并非没有想过这一步,只要走到牧青主面前,便能将瑜骧之争后续的一切拆穿,更让牧青主觉得是古扬左右了他的想法。
但晏平书迟迟未动,其一,他始终觉得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其二,那次大意入了碧洛城留给他太大的阴影,就像青苍沚说的碧洛城每天飞出多少鸽子那个人都知道,不得不说他有些忌惮那里,仿佛那就是古扬的手掌。
虽然鲁奇吉的出现始料未及,但晏平书的内心仍然打鼓。正如鲁奇吉所言,需要何其大的胆量他才敢站在牧青主面前,在那道宫墙之内,任你口可绽莲花、身可遁天地都如蝼蚁挪象罢了。
筹码之事他并非没有想过,那也几乎等同于他的活路。列国之主没有人比牧青主的特质更鲜明,他从不相信承诺,能打动他的惟有当下所能获得的东西。究竟是怎样的东西,让鲁奇吉如此信誓旦旦?
晏平书更是知道,崇烟柱石并不是骨肉同袍,他们只是声明上的同一阵营。
走还是不走,晏平书陷入从未有过的挣扎。
……
青云帝樽对东方家族的影响令人咋舌,如星辰般受到膜拜,当然最直观的还是东方家族酒品、酒器的销售。
东方沐风是块经商的好料子,不止大量研发酒品,更把酒器的行当发扬起来,与洛国各大城池的作坊达成协议,使得酒器的产量猛增。此外,他将酒楼以各种特色划分开来,有的主打烈酒、有的主营淡酒,有的强调酒菜搭配,有的则打名家雅士的招牌,打造诗酒一体的曼妙体验。
对于最核心的酒,东方家族也不再收着,只要价钱拿得出,什么酒都喝得到,包括“十里海棠红”“玲珑十六童”。
青云帝樽的归来,彻底烘托起东方家族的气势,也使得天下人心中更为笃定,而且天下人总愿意为神圣的东西展现虔诚。从此,“酒绝东方”,再不可撬动,当有一日,东方家族富可敌国,那也是世人愿意看到的景象。
凤箫园如烈火烹油,古木坊则是一片冷寂。
骨啸临窗而望,内心波澜起伏,鹿角千山之事,他知道古扬用这种悄无声息的方式便做掉了未来会掣肘的人,但他却无法展眉。从前尚不觉得,经此一事让他更加明确这是一条多么难走的路,这条回去的路太过渺茫,遥远到明明觉得已是一个很大的成果,但只要放眼去看,便会发觉无论多么可观的进步都好似望山跑马。
好在他有惊喜,因为古扬看到的是千山外,从他来到大雍的那一刻便不是一步一个脚印的走法,他在不断跳跃,同时落了多个子。什么是大、什么是小,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骨啸开始思考一个他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
古扬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回去?
他回去不是生存,而是复仇,那么,什么才能成为他复仇的力量?
骨啸霍然一震,古扬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大了,大到不是一生一世可以完成。他也更加明白让牧青主控制松动的巨大意义,与之相比,瑜骧之争、绝器钩沉都是渺然微物。
只要这一步落定,才是完全不可同语的古扬。
鹿角千山的事情过去后,古扬变得“活跃”起来,他传出来的信息有些连他们这些自由之人都尚未知晓。骨啸知道,已经有人在狱中与古扬接洽,而那极有可能是他一直掩藏的力量。
鲁奇吉、晏平书、牧遥这些深刻的字眼浮现而出,狱中的古扬似乎对这一切了如指掌,这些人的联手本应是一场浩劫,但古扬所传出的信息却极为轻描淡写——
勿动。
放下的茶杯惊动了骨啸的耳膜。
“少主是不是快出来了?”水汀兰问道。
“你如何知道?从前你可是从不打听这些的。”
“还用打听?都写在你脸上了。”
骨啸一怔,“我最近很轻松吗?”
水汀兰笑道:“对你来说,不严肃就是轻松呀,况且你们两个像得很,越是深沉越是有主意。”
骨啸道:“他是要出来了,不过怕是要吃些苦头。”
“他们要逼供?”水汀兰急上前来。
骨啸微微摇头,“并非皮肉之苦,老七恐是要迎来一次‘赤足重冠’。”
“赤、赤足重冠又是什么?”
“朝堂赤足重冠,乃是大雍提审制度最特殊的一项,若行此审,需要满足两个条件,其一,所审之人必须位列三公九司,其二,必须其余十一人联名上书,此种难度的事,除了牧勋没有人能做到。”
“牧勋究竟要干什么?”
“掌刑司案底已悉,曲仲文也被打入绝狱,老七不会有恙,牧勋应该只是想好好羞辱老七一番。”
水汀兰却面色沉定,“老萧,我虽不懂其间之事,但只为羞辱未免太不符合你们这些权谋者的作风了,你不必宽慰我了。”
“具体之事我亦不详,老七让所有人静默勿动,即便是赤足重冠,他定已想到周全的破解之法。”
水汀兰道:“想要少主性命的人实在太多,现今千羽稷都到了西土,我们不得不防。”
骨啸缓缓放下茶杯,“赤足重冠之路必然绵长,此间我已做好准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