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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时衣     谋阙txt下载     谋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寻一份差事

    一个角落、一张桌子、一个酒壶、一个斗笠,一位蓝衣女子。

    夜子清,还是蓝衣更加看好。

    “三年未见,古主司一点没变。”

    “姑娘也是。”

    “但我现在想见古主司,却要苦等一月了。真不知究竟是你高升了,还是我落魄了呢。”

    古扬神色一凝,“不瞒你说,酒馆我已许久不曾来过,此间之事也无人向我传达,早知是你,一刻也不会耽搁。”

    夜子清抿了一口酒,“古扬,你可还记得,四年之前,此时此刻你许我之事?”

    “保住牧火城,荡灭北冥殿,焉能不记得。”

    “我明白你当时为何会答应得那么快了,我之条件过分宏大,你那时便解我的真正目的。”

    古扬道:“我是后来才发觉,你那般言语可能只是让我觉得你心向大雍,你我便可为伍了。而我自然不能排斥任何一个心向大雍的人,也方便了驭兽族日后行事。”

    夜子清笑了笑,“通透如斯,当真不知如何与你相处呢,那这幌子一样的条件,便也不再作数了吧。”

    “自然算数,好在你并未定期限。”

    “期限?总不能是有生之年吧?”

    古扬望了一眼夜子清的酒杯,“不如就定有生之年。”

    四目相对,三年之后的夜子清少了一丝利落,多了一分凝定,如不为雨露而喜的晓棠,不与东风邂逅的杨柳。

    夜子清是古扬见过最坚定的女子,放在世俗庶民,自立自强、坚毅果敢的女子并不少见。但身为驭兽族比大隆佐地位更高的人,在尘世奔波劳顿,彻底褪去光环,扔掉身后的一切,夜子清之前,古扬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这容易让人联想到苦难,但要知道苦难不代表坚强,这世上因苦难而沉沦的人,反而是最多。

    “我曾想通过你得到大王旗,此时来看还是天真了,大王旗是玺绶般的东西,是最不能轻易之物。”

    “我知大王旗对你关系重大,但现今大猷已非从前一心求那大王旗的部落,是与北炎一样的王之基业,其格局视野定非从前可比,所以我想此事可否一缓。”

    夜子清凝了一瞬,古扬的这句“可否一缓”让她有些捉摸不透,“缓”的是什么?是要把大王旗“缓”到自己手中?她不敢深思利弊,但她愿意这般猜测。

    夜子清的食指不断点着映月的柄,“大猷建国后,渐生许多新的矛盾,有人主张休养,有人决意继续攻打北炎。但在分兵大雍的那几年,北炎趁机重铸炽火关,并与洛国云亭结成一线,北炎西境从未像今时这般牢固。而大猷与潇国尚有盟约,地域南北跨度太大,步步掣肘。”

    古扬道:“两面靠海,一面奇峰,大猷又无水战能力,所能图之地只有北炎。但潇国不同,近百年来潇国水师日益精进,意图南屿诸岛。大猷与潇国之盟,潇国定许诺破灭洛国,与大猷一南一西合伐北炎,但洛国之强盛岂是朝夕可破。这道盟约真正的用意不过是潇国挥师北伐,以大猷防海患罢了。”

    “退一步讲,就算潇国成为西土霸主,想灭北炎也绝非易事。北炎横跨北疆,其纵深天下无有可比。而就在昨日,毕达呼兵谏王廷,废三世子集团,执掌北炎重权。这个人对大猷来说再熟悉不过了吧,当年后方不稳谗言无数的情况下仍能力抗大猷,现在北炎是他的天下,他执掌的红衣铁骑,可不是随意就能踏过。”

    虽然句句不利大猷,但夜子清面容施施、眉目栩栩,竟是一目不离地盯着古扬。古扬这般侃侃与从前所见大是不同,相识以来所见更多的是“暗室”里的古扬,字字如刀、刺人心魄,而今时听到他“敞阔明朗”的话,仿佛看到了他的另一面,明晰时局、鞭辟入里。

    若非自己的身份,恐是很难见到这样的他吧。

    “我,可是说错了什么?”古扬惑然。

    “没、没有。”夜子清探手伸向酒杯,险些碰倒,慌慌拿起喝了一小口,又道:“不瞒你说,我在大猷说不了太多话,心心念念惟有大王旗,至于大猷何去何从,就交给那些手握权柄的人吧。所以,我现在就是游民一个,想从古主司这寻一份差事呢!”

    古扬微微一笑,“你可不是游民,我不小心还知道了一些事。”

    夜子清并无惊诧,反是悠悠一笑,“那还是你来说吧,我怕说了不是你想的,反而更暴露了呢。”

    “好生机智。”古扬笑道,“攀天映月加身,曾经苦寻大龙剑,与铭阁大动干戈,那时便觉你与雨娘斋关系匪浅。不过,后面得知的东西当真让人大吃一惊呀。”

    夜子清笑道:“我来大雍总不能闲散度日,雨娘斋神秘而且杀器强大,又只收女子,是个难得的好去处。至于后来的那些事,只能说各有所长咯。不过听上去,你还真得了雨娘斋最精华的东西。”

    古扬道:“只是交换罢了,雨娘斋的网于我有所补充,以杀器观天下,再没有人能比雨娘斋做得更好。如果你愿意的话,帮我调查几件杀器的下落。”

    夜子清面露疑惑,“怎么?它们不在杀器谱上?”

    “自然不在。四年前西煞宫开蹑影鉴只是一招惑人之术,此事见不得天日,要想永远隐瞒,只有找到真正的蹑影鉴。而我说的这几件杀器,就是蹑影鉴所掩藏之物。”

    夜子清立时兴趣浓郁,在杀器领域,她是一个极致深入的人,有时甚至可以叫她疯子。她似乎具备能够读懂杀器的天赋,甚至可以对一件成名已久且威力不俗的杀器进行改造,她的造诣连雨娘都信服不已。

    “是哪几件?”夜子清微微探身,满目殷切。

    “青云帝樽、虎掌南星、九转金乌。”

    夜子清双目瞠然,为避失态赶忙抿了一口酒,“你说的都是绝器,怎么可能找得到?”

    “绝器”,绝世之器,即便当下杀器谱第一也绝然无法与之相比。每一件绝器都是传说,时至今日,人们仅知的只有两件,一件是葬于皇陵的斑斓四叶斧,一件是北冥家族的图腾千羽大乌木。

    之所以为绝器,并不是说威力绝伦、杀人无形,每一件绝器都是一个象征,它或许在战争中拯救帝王,或许是一个家族的精神象征,或者代表一个领域的圭臬。它们,都被赋予无可替代的精神意义,或号令、或泽被。

    所以夜子清才会如此惊诧,“你真的知道如何找到它们?”

    古扬道:“我也只能为你提供一个思路,在大雍高皇帝时代,古三族应是遇到几乎灭顶的灾难,于是他们选择将绝器封藏,便有了蹑影鉴。而古三族提供给后世的线索只有十二血心,十二血心、烛云画作、三族之秘、古时绝器乃至更为深入的东西,是同一把锁。”

    夜子清微咬香唇,“我只对杀器在行,你让我解这么复杂的锁,怕是要超出有生之年了。”

    古扬笑道:“现在需要的正是一个懂杀器的人,至于其他的钥匙,一位是文通苑的安和栩,他对烛云画作的研究颇为深入,目前已经开始寻求其间内容与十二血心的联系。另一位则是深居三年的游龙前辈,他老人家对十二血心的造诣举世无双,他是最有可能驱散北冥黑云的人,一旦西尧家族得见天日、东方家族有力盈器,局势便再不可同日而语了。”

    夜子清侧目莹莹瞥着古扬,含笑道:“古扬,你一定很忙吧?”

    “何有此问?”

    “你看,你既明晰天下,又要弄权朝堂,既笼络杀手界,又苦营谍报网,居然还对古三族、绝器这样的事如此深究,保不齐何时,你是不是还要带兵打仗啊。”

    嘴上调侃,夜子清的内心却是再度震动,她无法想象,那十年酒馆主司,这个人究竟做了多少事,更无法想象,究竟是出于何种目的,他要竭力知晓这天下的一切。商人看何处可赚大钱,权贵想怎样得以再升,将帅想如何功名无双,家族想何以一家独大,惟独眼前这个人——

    他什么都想。

    古扬笑出声来,“我若带兵,那还不是给人家送战利。”

    “算了吧,你这样的人,还没开战就能让对方先输三分。”夜子清揶揄一句,转话道:“我第一步要怎么做?游龙前辈我恐是见不到,去找那安和栩吗?”

    古扬点了点头,“我会交待文通苑,安和对你定知无不言,他的手里有很多古三族的资料。那几件绝器的特质,你知道的应该不少,第一步便是大概锁定它们的方位,不要奢望短期可定。”

    “可是地理上的东西,我也不甚详解……”

    “还记得当年让你去请的顾老先生吧,他这测来测去都快四年了,也该回来歇歇了。”

    虽与结果万里之遥,但夜子清却心中有定,古扬的话并不是什么定心丸,但让她觉出一种掌握。朝堂有谋、兵法有谋,“谋”却不足以界定他,他所展露的是一种可怕的思考,可以用在任何地方的绝顶智慧。

    这让夜子清不得不想,这样的智思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培育?

    如果是后者,那他所经历的风浪,足够让他把一切都看成涟漪吧。

    夜子清,从未有过这样的好奇。

    ……

第六十二章 三个问题

    东天刚有一抹蓝,风林儿便起床了。

    花去近一个时辰的时间,试衣换服、梳洗打扮。自己觉得满意后,便又拾起枕边的兵法,以此安定着情绪。

    可惜这些兵法都是自己可以背下来的,看了一阵便又放下了。太阳迟迟不升,他便在三生园里到处走着,脑中一个个画面变幻,好似排兵布阵般演练起来。

    只因,今日是去瑜府的日子。

    忐忑的清晨终于过去,路上的风林儿好似揣着一只兔子,坐在马车里分外不安,“主司,你带我亲见瑜将军,那他一定会觉得我有什么过人之处,到时问起我问题该如何是好?”

    古扬笑道:“在我面前还耍滑头,你巴不得他问你问题呢吧。”

    风林儿嘿嘿一笑,“可我不懂的着实太多。”

    “放心好了,以你的身份,他不会问一些难懂的东西,不然岂不成了刁难?”

    “是是,主司在,林儿便心安。”

    驻马下轿,二人入府。

    早在三日前,古扬便呈书太史瑜讲过风林儿之事,此时古扬不比三年之前,他推荐的人,太史瑜自然也重视得很。

    礼数过后,太史瑜目定风林儿,以他的阅历,看人早已不是面目之评。不过这风林儿还是让他不由多看几眼,精干利落、眉目栩栩,坦定从容,倒是像个怀璧之人。

    “兵书十卷不及一战,林儿,你可知秋兰谷?”

    “林儿”这称呼,让风林儿内心狂喜,忙道:“回将军话,秋兰谷在赤珠城正南九十里,为赤珠城五大要塞之一。”

    太史瑜点点头,“甚好,恰巧军中来报,潇军夜渡沅水,假设他们逼近秋兰谷,我军当如何设伏?”

    风林儿没想到考验来的如此之快,也深觉有古扬的牵线,太史瑜对自己非平常视之。微思一瞬,风林儿道:“秋兰谷南宽北狭,潇军入谷只能以长蛇阵行军,此阵胜在机动但战斗力极弱,我军两千兵马可伏万人。所以林儿想,五大要塞潇军应不会闯难度最大的秋兰谷。”

    风林儿的回答让太史瑜多少有些意外,他命了题,风林儿回答得却更加宏观,似是先机之言。

    “越是易守难攻之地,越是全局之喉,若我军重点防御其它四谷,潇军迷惑行军,尽遣主力破秋兰谷,又当如何应之?”

    风林儿道:“潇军可迷惑行军,我军亦可迷惑布防。”

    太史瑜微微一笑,“战争的主动永远在攻方,如乱拳对沙袋,只知己方之稳,不懂对方招数之乱,何以胜券在握?”

    风林儿凝住双眉,心中忽然疑窦,五谷本就是固守之地,难道还能演变成攻敌之法?

    太史瑜却不纠于此,反是走到后壁挂着的一张巨幅地图前,“你且上前来。”随后,太史瑜将细竹递给风林儿,“潇军想攻到赤珠城前,可是只能走五谷?”

    风林儿执竿的手不禁有些微微颤抖,见他微出一口气,缓缓摇头,竿指地图说道:“秋兰谷与银溪谷间,有处十丈高的矮丘,称小圆山,此山周围浓阴密布且位置极具隐蔽性,恰能躲过秋兰银溪的岗哨。潇军当有一计,齐攻双谷,偷越小圆山,或者反向行之,强攻小圆山,吸引双谷兵力,然后强攻双谷之一。”

    话到这里,竹竿东移,风林儿又道:“五谷最东,乃平原之地,虽不利行兵,但不排除潇军迂回的可能,这平原之地有处密林,南北纵深七十六里,与沅水相接,也是潇军最有可能迂回的路线。”

    沅国还在的时候,当年便是通过这处密林打到了赤珠城下,只是那时正值南北吞沅的特殊时刻,并不只是纯粹的战争。

    太史瑜微微点头,军中知晓那处密林的不在少数,但那小圆山则鲜有人看出它的重要,那确是一个可行奇兵之地,对地形不熟悉的人极有可能重跌于此。

    太史瑜简单一问,不过是以点得面,他只是想了解风林儿对地形的掌握程度罢了。但他哪里知道,只是此领域而论,天下能比风林儿更详实的人寥寥无几,他看过无数有关大雍山川的地图,比对、总结,如刻在心里一般。而且,他还是顾九州带过的人,而顾九州,堪称行走的大雍地图。

    回到庭中,桌上放着两本指节余厚的书,赫然是流传广泛的《石亭公策》《石亭公略》,“此二书,你可看过?”

    风林儿连连点头,“许久之前便已读过。”

    “此间策略,你是如何理解?”

    风林儿不由睨了一眼古扬,却见古扬不动声色,风林儿心中忐忑,有关地形之问,他心里还算踏实,但之前秋兰谷攻守之语总觉得大大落了下风。不过他倒也能释然,站在他面前的,可是大雍履历最丰富、战功最卓绝的封府将军。

    “石亭公论,尽道真假虚实之事,通篇看来捉摸不定,可说字字入心,也可说字字飘渺。”

    “还有呢?”

    “从前林儿以为石亭公为世外高人,于一隅间通晓天下,但眼下他出山,便不由在想,他之论断会不会是一种手段。”

    “如果是手段,何以天下拜读?”

    风林儿道:“虚实本就最难界定,石亭公领会颇深,深浅结合便展现奇谋。但天下能临阵挥兵的毕竟少数,多数人都停留于纸上勘此间论断,方有这两本书的名声。”

    “听上去,你并非这两本书的赞赏之人。”

    “至少林儿以为,这书上所载,非石亭公最精粹的东西。”

    太史瑜微微一笑,“蹑风营虽然凶险,但也是战功最大之地,先从那里做起,有些底子再归中军大营,你可愿意?”

    风林儿哪里会有丝毫犹豫,立时单膝跪地,“林儿谢将军赏识!”

    旋即,太史瑜目落古扬。

    “林儿,你到前厅等我。”

    “是。”

    气氛立时有些不同,太史瑜悠悠踱了几步,“前几日有人夜袭骧府,实力令人震撼,古主司可知何人所为?”

    古扬道:“遥公子与白马斋合力而为,此为白马斋入骧府的第一步。”

    太史瑜凝目道:“骧府绝不敢纳白马斋,白马斋这块肉,谁也不敢碰,雷布骧可不会犯这种低级的错。”

    古扬点了点头,“洛国朝堂海晏河清,翎王旧部这样的势力自然是烫手,下官也以为无人敢碰。不过今日尚且看不到明日,明日之后谁又能说得清,下官只是以为,除却白马斋欲入骧府,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轻重缓急,古主司比任何人都通透,本府明日便要离开王都,战事要紧,但愿古主司只关心前线。”

    古扬道:“除了对潇之战事,下官还有什么值得关心的?”

    太史瑜眯了眯眼,眼前之人还真是“固若金汤”,不启任何口风,即便他开了头,对面也没有相继的意思。

    最终,太史瑜还是妥协了,因为古扬可以一字不发,他却有些话不得不说,“此间之争,关乎众多人的前途甚至性命,我离开王都虽然是一大机会,但王上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尤其是在战争期间。”

    古扬随即变得“坦诚”起来,“王上的心思固然难测,但将军远征在外,又是兵伐潇国这样的头等大事,王之心思必少不了一个稳字。此间如若有人大动干戈,必是王上不能忍受之事。”

    “有人”二字微妙得很,太史瑜心知在他说出“瑜派”“骧派”之前,古扬是绝然不会提这些的。

    “其一,骧府并非无谋,断不会在我离都之后攻击……所谓的,瑜派;其二,即便瑜派连遭打击,王上难道不会以为这是瑜派以退为进之计?这点更为可怕,骧派既重创瑜派,又让王上以为这是瑜派故意挨打。”

    太史瑜也是思虑深沉之人,难怪王仕子弟被冠以“瑜”字。

    古扬道:“如果处处都先念王之思虑,便如木马渡江一步不前,事在人为,骧派动,瑜派亦动,至于如何权衡,我们似乎想得太多了。”

    太史瑜不由笑了出来,“不顾王之权衡,你这是赌徒之举。”

    古扬摇了摇头,“将军手中握着洛国一大王牌,是洛国最为不可或缺之人。”

    “你指何物?”太史瑜冷道。

    “洛国水师。”古扬凝定太史瑜,“据下官所知,水师之事,将军并非全无保留,此为朝堂之争利器。王上志在四海六合,水师是必成之举,此等格局非瑜骧可比。”

    太史瑜目绽寒光,他听到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王牌,而是只要提到水师,就不可避免要与这古扬联系起来,因为从最开始,水师建构便不是他自己所能完成。

    这朝堂之上,有时怕的并不是敌对,而是深入的牵连。派系与派系,只需权衡利弊。派系之内,才是最复杂,要花更多的时间彼此洞察,思量谁会掣肘,衡量权柄之重。

    水师二字,远不是一个工程这么简单。天熙所留下的东西,太史瑜消化不少,但他不可能全盘托于王前,正如古扬所言,这是他不倒的利器。有关水师,他知晓的比别人多,但相比古扬,他或许也只能算“入门级”。

    太史瑜心中明了,古扬乃是“硬上船”的意思,要用水师将自己与他绑在一起。虽未言于表面,但这就是一场交易,太史瑜需要水师,古扬需要太史瑜。

    这位瑜将军担心的是,一旦这里绑稳了,瑜骧之事,眼前这个深谋如渊的人——

    恐怕要放开手脚了吧。

    ……

第六十三章 夜会东方

    洛潇边境摩擦不断升级,潇国军队时而越过沅水骚扰。

    赤珠城是洛国的南大关,此地不容有失,潇国请出石亭公,必会力取赤珠城。所以,即便战事尚未完全铺开,洛国也不敢只靠御南将军与赤珠城主将守此重关。

    明日清晨,太史瑜将掌“大将军”帅印启程。

    风林儿必须提前一天到达城外军营,今日便是他从军的第一天。

    古扬为风林儿整了整襟领,“少年从军行,届时换上军装,定是飒爽英姿。”

    风林儿嘿嘿一笑,却也笑得不够完整,虽然这是他的志向,但从军别离的分外伤感,他似是还没有准备好。

    风林儿忽然有些扭捏,诺诺道:“主司,我能问一个问题吗?”

    “你说。”

    “我这几日一直在想那天瑜将军问我的三个问题,我当时的回答……不知主司怎样看。”

    “莫要心虑于此,那些问题,你有些答得好有些答得不甚好,但只要让太史瑜满意就好了。”

    风林儿疑惑道:“答得不甚好,瑜将军又如何满意?”

    古扬道:“军中并不缺乏杀敌陷阵的猛将,太史瑜需要的是把持大局的帅才,你虽然差距尚远,却有此间天赋,所以总体而言他是满意的。”

    风林儿轻皱眉头,仍是不得其解。

    古扬笑道:“攻守之道、山川地形,都是可学可记,而于成名已久的韬略,多数人奉之圭臬,太史瑜满意你的见解,至于你说得对不对并不重要,他看的是一种思维。”

    风林儿绽开笑容,“谢谢主司!”

    “林儿,步子不要迈得太大,大局与细节缺一不可,哪怕兵临城下,你也一定要冷静。所有兵法韬略的前提都是冷静,败了要冷静,胜了要冷静,千万不可松懈。”

    风林儿望着古扬,这些话古扬已与他讲过很多次,但这别离时刻显得更有深意,他重重点了点头,“我是你教出来的,放心吧,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风林儿轻快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古扬的脑海忽然画面流连,可爱、笨拙、聪颖、木雕、开心果儿……

    只是不多久,古扬便将这些挥去,打开抽屉,拿出一张谍报看了看。

    他该去见一个人了。

    是夜,无风无雪,寒意减了几分。

    碧洛城北五里,关雎亭。

    古扬已在这里候了许久,终闻马蹄声起,来人一身白衣,清目轻眉、情态端庄,“先生久等了。”

    可当古扬转过身时,白衣人的惊骇已无法用言语形容,他只吸不呼,眼睛瞪得几欲撑破眼眶,整个人立在地上,像冻僵了。

    这个人正是东方溪,三年里,古扬从未曾见过他。从那日牧遥的叙述中,古扬不难猜出,进入骧府的人就是东方溪,这一切应是东方沐风的安排,与晏平书并非同一条线。

    不得不说,东方溪对古扬的认知要比很多人深刻得多,他曾与古扬一起经历逃杀,期间的经历永生难忘。

    眼下,传话之人明明是牧遥,自知要见之人定是晏平书,这也是他到骧府之前,东方沐风便预想的场面。

    可为什么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古扬?

    面上呆愕,东方溪内心闪念如电,可惜饶是如此,他依旧云里雾里。是谁出了问题?是沐风、晏平书还是遥公子?更重要的是,与古扬见面会不会是其中某个人的安排,自己是其中之人的一招棋?若是这样,东方溪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陷入彻底的凌乱。

    但很快,僵硬的东方溪双目突绽,他发现自己想多了。

    因为,他见的是古扬。

    在此人面前,最大的可能是,他是握局人。

    “不知少主是否记得,你曾与我说过,为了覆灭北冥殿,东方家族愿出全力。”

    “当然记得,不过我更庆幸的是古主司还记得。”

    “你我并无什么实质上的承诺,古某也差点忘了。不过想想,你我谈这话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晏平书、牧遥,那时倒还算坦诚。”

    东方溪道:“古主司此语有些轻了,天下尚且变动如此,人心如何变动何必挂牵?”

    古扬笑了笑,“古某与你,挂牵便说得重了。今日邀你,只是为你再现一幅画卷罢了。”

    “你想说什么?”

    “细节你定然知道的比我多,我只说步骤。第一,牧遥入骧府,得雷布骧信任;第二,撺掇雷布骧加上晏平书之计,彻底瓦解瑜派;第三,白马斋完部入洛,携骧派众多高层之性命,禁军兵攻王宫;第四,顺应大义,牧遥为主。”

    古扬缓缓又道:“古某所言只是梗概,其间定是深谋无数,依靠晏平书的谋划,步步走向朝堂巅峰。”

    东方溪冷道:“古主司今日见我,就是为了说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吗?难道不觉得己之言论已是大逆?”

    古扬道:“如此大逆之言,关乎东方家族近千人性命,少主为何如此冷静,可是从前便听过与这一般无二的话?”

    东方溪陡然凝目,他深知古扬尤擅蛊惑人心,假的能让他说成真的,真的能让他说到沸腾。

    但不等他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古扬又开口了,“这可是你入骧府前东方沐风的言辞?狂局晏平书名满东土,又是翎王门生,你们便视他为首谋。加上遥公子、白马斋,一同谋定这匡世大义之千秋盛举,你们都是一路人,真是铁板一块。”

    话至此,古扬踏前一步,微目视着东方溪,“古某只有一个疑问,你们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吗?”

    东方溪几欲退步,古扬句句紧逼,“功不成,全族被灭,若功成,你们算什么?是白马斋的鱼肉,还是骧府的鱼肉?你们能和谁抗衡?其他所有人都挂着一个‘翎’字,可你们在忙活什么?”

    东方溪恨不得堵住自己的耳朵,哪怕东方沐风对他说过很多古扬蛊惑的手段,这一刻他还是被利弊深深困扰。

    不过很快摇摆的双目陡然一定,他选择相信晏平书。此时境地虽难,但易之而想便简单了几分,假设自己笃定古扬,恐也会被晏平书说到动摇吧。

    可就在他刚有几分轻松的时候,一块墨玉左摇右摆在面前晃了起来,它以最恰当的时机,击打着东方溪最后的防线。

    “游龙前辈尚在我那三生园苦研十二血心之秘,那是他老人家认为正确的事情,当年蜉蝣山,他老人家为何被万兵追杀?而你们又在做什么?”

    东方溪缓缓闭上眼睛,这一刻他忽然不再想如何对付眼前这个仿佛可以读心的人,而是感受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压力。

    祖父一世风华,无人可比;父亲八面玲珑,手法独绝;侄儿聪颖睿智,更是管理家族不世出的奇才。而他所在的这一代,虽被人冠以少主,却很少有存在感,同辈们也多少都有类似的想法,这个家族没有他们也不会变强或变弱。所以这一代的多数人或饮酒宴乐、或云游四海,倒也算活出了东方家族真正该有的样子。

    而眼下,他的选择成了家族的拐点,换做其他的事,逃避应该是他最有可能的选择,但此事他不可能置身事外,因为他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

    “没有任何一个强大的家族,会让灭门成为一种可能。莫说此间只有两个结局,就算有千百种可以预料的结果,只要有一项是灭族,那就一定不会走这条路!”

    东方溪抬目而视,或许是因为之前的铺垫,古扬的这句话彻底戳中了他。身份尴尬的东方家族,极有可能不成功、也难成仁。

    是啊,他们有父子之情、袍泽之义、师徒之牵,东方家族又算什么呢?

    况且,晏平书的玉都被人夺了去,牧遥传话来见的晏平书,见到的却是古扬,东方溪舒眉明目,“你是计划是什么?”

    “朝堂不像美酒,能品出斑斓世界、看到理想桃园,在那里,收获不一定要付出,付出不一定有收获。家族做家族该做的事,不可涉入这朝堂之争,千年酒之大家,趟了朝堂浑水,便再也没有曾经的清澈之酒了。”

    东方溪竟从古扬的话中听到几分殷切,谋略他看不透,情义却还看得穿,这让他更加凌乱。

    “古某可以承诺,会给东方家族一个从未有过的局面,你们的酒畅行四海六合,组建商盟富甲天下,并提供给你们三生酒馆的配方,开发出更多让世人垂涎的美酒。”

    “你的意思是,打败飘渺商盟?”东方溪忙问出来,飘渺商盟与东方家族就像北冥殿与西煞宫,一直被压制,数百年来不知吞了多少属于东方家族的真金白银。

    东方溪不禁动容,对他来说,这样的承诺比什么江山厚土、功名千秋更有意义。酒之圭臬,自在酒界,术业有专,方知快意。

    他豁然明朗,懂了祖父的桀骜,懂了职责般的执守。

    “骧府之事,我知甚多,这寒夜恐要更加漫长。”

    东方溪解下挂在马鞍上的一个行囊。

    ……

第六十四章 冷夜永夜

    是夜风雪打窗,细密的雪纱仿佛要钻进每一个缝隙,从四面八方而来,要窥一窥那屋内洞天。

    红炉茶沸,煮的正是幽山绛叶茶,也是古扬第一次去凤箫园时,东方溪为他烹的茶。二人相对而坐,谈吐不疾不徐,似乎他们不是在说什么秘密,而是在讲一个又一个故事,没有惊雷,好似涓流。

    不再是那个缺乏定力、时常惊诧的东方溪,他变得沉毅颇多,这三年以酒师之名、行探查之实,必是经历了许多的惊心动魄。

    言之后来,东方溪打开行囊,其内皆是大小不一的簿册,他边说边与古扬展示,不觉得便已近天明。

    东方溪走后,古扬拿起一个簿册,其上所述颇为惊人。到底是晏平书,若非此时掐死,这一盘狂局当真让人招架不来。

    这时,步彩楼走了进来,“老七,城中来报,东方沐风正在约见牧遥。”

    古扬缓缓起身,“这最不消停的两个人终于会面了,不过羽翼都换了,他们却还以为自己能翱翔。牧遥、东方沐风,你们倾慕的晏平书已经……”

    话到这里,步彩楼只听啪的一声,古扬手中的簿册险些掉在火盆中,但见此刻古扬重眉惊目,似是想到了无比可怕的事情!

    “老七?”

    “东方溪走到哪里了!”

    “区区五里,他早已入城,怎么了?”

    古扬嘭的一下坐了下来,他低下头把手掌贴在耳畔,拇指快速搓动起来,额头竟忍忍渗出汗珠来,“今夜例休,他不会立刻回骧府,一定要找到他!”

    步彩楼点了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

    就见古扬夜会东方溪之时,凤箫园中,东方沐风也与一人在叙谈,竟然是牧遥。

    “即是说,这三年里,我三叔未与你透露过任何东西?”

    “骧府的酒室在二三重防卫之间,我在最内重被雷布骧盯视,这三年里也只在他有事走进内重的时候,我们才打过两次照面。”

    “那你可知他今夜出城,是去见何人?”

    牧遥道:“我在骧府,是依晏先生之意行事,至于晏先生与你、与溪少主是如何乃至溪少主与你之间是如何诺定,我便不知了。”

    东方沐风眉头深皱,每月今夜,是三叔例行回到凤箫园的日子,但今夜却未归。三年算下来,他回来的次数不少,但每每问及骧府情况,他不是四顾言它便是缄默不语。

    东方沐风心知,三叔对自己的行事风格不甚赞同,也不只一次出言“劝诫”,但想到有晏平书的操盘,事情终有结果斐然的一天。但今夜他颇是坐不住了,只觉得事情出了大问题,但一时半会又厘之不清。

    “前日,白马斋将我带出骧府,我见到了晏先生,从他言谈中不难看出,事情将有巨大的变数。不出所料,他去见的应就是晏先生了。”

    东方沐风越发觉得不对,“公子,你可曾仔细想过,白马斋强攻骧府究竟是要干什么?这难道不是置你于险境?”

    牧遥道:“事后我也想了很久,其一,晏先生是想把白马斋摆到台面上,为下一步加入禁军做准备;其二,我的身份特殊,骧府敢做的也只有禁足。”

    “可是你不觉得,无论出于何种目的,真刀明枪劫禁军统领府,连疯子都不会做这样的事吧。”

    “这点我也不甚明了,但奇怪的是,雷布骧突然放开了对我的限制,不然我今日怎出的了骧府。”

    东方沐风长出一口气,晏平书到底在想什么?他怕的是,三叔经不起晏平书的辞色,将三年成果拱手相送,那东方家族可就真是一场空了。

    牧遥忽然面露忧色,“沐风,你今夜见我,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你指什么?”

    “我们都不了解溪少主的处境,会不会让他涉险?”

    东方沐风先是一凝,旋即笑了出来,却笑得异常干巴。

    咚咚咚!忽然有人敲门。

    二人俱是一凛,“谁!”

    “小沐风,三叔回来了。”

    二人立时大骇,不过东方溪能归来倒也打消了刚刚的忧虑。

    “都和你说多少次了,不许再加那个小字。”

    东方溪正欲开口,一抬头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牧遥,他的面庞忽然搐了一下。

    “你去见究竟是何人?可是晏先生?”

    东方溪道:“你呀,操心这么多干什么,多往三生园走走,你曾祖总归是在人家的地盘上,要是哪天出关,没个家族的人成什么样子。”

    “这个三叔你放心好了,我会安排好。”东方沐风忙道,“下一步要如何行之?”

    “好好走你的路,哪有那么多下一步,你都二十岁了,想好自己便是了。”

    东方沐风睨了一眼牧遥,还是说了出来,“三叔,每次你都这样,我让你查的事情究竟进展如何了?”

    东方溪拍着东方沐风的肩膀,笑道:“你千万个放心好了,骧府没什么特殊的配方,那传说中的‘狂酹周天’,骧府还差得太远。”

    东方沐风气息促烈,“三叔,你我的约定都不算数了吗!”

    东方溪笑道:“沐风,约定是因为不信任,我是你三叔,你是我侄儿,你我已有定数,何须什么约定?”

    东方沐风哑然,从前不答好歹留个念想,今时这般分明是让自己死心。见东方溪意欲离去,东方沐风岂能死心,他紧步追上,竟然拽住了东方溪的长袖。

    就在此刻,东方溪霍然转身,一把将东方沐风抽掉,他的双瞳如血一般殷烈,吓得东方沐风连退三步,“无论去时、今时、来时,作为家族的话事人,都要知道我们拥有的是什么,世人对我们的推崇是因为什么。去做纯粹的事,去想狂酹周天!”

    “三叔,你怎么了?”东方沐风真的害怕了,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个家族里最温和的人如此激愤。

    “该想想是你怎么了,你巧思有余、大局难概。心思脆弱经不起打击,陷入失败执念难拔,你哪来的脸面问我!”

    东方沐风咬着牙,这番言语比扎上几刀还要疼,说话之人更是他一直倚重的三叔,仿佛间这天地都错乱了,让人再读不懂人心。

    天快蓝了,但对东方沐风来说却陷入永夜,同样的话不同人说出,有的像喝水,有的像吞雷。

    ……

    这夜,骧府同样不眠。

    在牧遥走入凤箫园时,以曲仲文为首的一干谋士立时敏锐地想到,骧府还有着一位东方家族的重要人物。在得知东方溪未回凤箫园时,有些事终于清晰起来。这股势力的全貌,终于要露出来了。

    “将军,这是从东方溪房间找到的。”

    雷布骧接过一看,立时眉目炯然,那竟是骧派与王仕子弟来往的记录,其详备程度令人震惊,如同一双长在骧府的眼睛。

    曲仲文扫了一眼,忙道:“再无其他?”

    “主簿大人,仅此一物。”

    “仲文,你有何虑?”

    “此为形迹,而非证据,是可以杜撰之物,东方溪不会只为了记录这些。他来骧府三年,如果东方家族与晏平书、牧遥有关系,断然不会仅此而已。”

    “你说会不会是我们误判,这东方溪只是个酒师呢?”

    曲仲文微微摇头,“将军,强攻骧府足见事情之紧,这东方溪月月回凤箫园,为何今夜不归?也是今夜,为何牧遥要去见东方沐风?我想,一定是晏平书之狂局已然展开。”

    这时,侍卫匆匆跑来,“将军!找到了东方溪!”

    “他人在何处?”

    这是今冬最冷的一个黎明,晨起的风本应舒缓,但今天刺骨地吹,搜刮着天地间温暖的一切。

    草木附着厚厚的白霜,像一层盔甲,不愿与冷风正面相接。碧洛城最大的一棵槐树,一个白衣人笔挺笔挺悬着。

    东方溪,自挂枯枝。

    无数人来到这里,有彻骨之痛,但更多的人都在想,他的死在掩盖什么。

    这个黎天,东方九万海流了大半辈子都没有过这么多的泪,他把东方溪抱在怀里。这个老者只是流泪,没有言语也没有表情。以自己的泪,洗着东方溪的面。

    东方沐风跪在面前不住地磕头,把那青石板磕出一片片红,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这天地,比午夜还要静悄,只有那咚咚的声音,仿佛要延续东方溪的心跳。

    此刻的东方沐风终于豁然,是自己把三叔逼上了这条路,只要有怀疑,三叔在骧府的经过根本经不起细查。他选择此路,无非是保家族一个周全。

    最重要的是,那些秘密随着他的死亡永恒埋葬,从此了断对家族的攻击,也自此断去与晏平书、牧遥的关联。

    此时回想,他当时的一字一语都充满用意,即便旁边的那个人是牧遥,他也不会吐露半个与朝堂权谋相干的字。

    开门那一幕,当三叔看到自己与牧遥在一起时,他的内心该是何等的悲凉。

    东方沐风缓缓站了起来,他缓缓伸了伸舌头,舔着流下来的血。但不明为何,那血由不得他控制,流过颧骨、流过鼻沟、流过双腮。

    最后,他撑起手把所有的血抹掉。他的脸,像被这天地间最响的巴掌狠狠打了一遍。

    ……

第六十五章 裁略方星祖

    清晨冷彻的书房里,只有古扬,他靠坐在书柜前。

    一条腿笔直躺着,另一只脚踏在地上,手掌扣着膝盖。他的头深深沉着,揉着自己的长发。刚刚还同炉茶叙,转眼便阴阳两隔,他的内心无法没有涟漪。

    古扬轻轻笑了起来,莫说一个人,纵然几百人、数千人的性命,他又何须挂怀?这世上已没有比曾经所历更酷寒、更血腥的事情,再汹涌的激流又奈其何?

    但他为何会有些难以排解?好在,屋中只有自己。

    可是一袭清影,不知何时出现在古扬身边,她弯下身子,“古扬,有些事情连神灵也无法控制,我们能做的原本就不多。”

    古扬淡漠道:“没有控不控制,我一切安然。”

    夜子清感受到浓浓的拒意,但她还是道:“你知不知道有一种虫子叫盒甲虫,它的壳非常坚韧,即便被马踏过,它也能行走自如。但这盒甲虫惧怕草蛇,只要见到草蛇,它便会蜕下壳子逃走。所以,草蛇吞下的只有一个个坚硬壳子,这些壳子最终要了草蛇的命,渐渐地,盒甲虫反而成了草蛇的克星。”

    古扬抬起头来,“我喜欢这个比喻。”

    “有些事,连我也不能说吧。”夜子清轻抿香唇,说到“连我”二字时她顿了一顿。

    “刚过去的这个午夜,我见了东方溪,东方沐风见了牧遥,这意味着东方溪的身份暴露,他经不起骧府细究,所以做出了这个选择。”

    “东方溪去见你,为何就是暴露?”

    “因为没有人知道他见的是我,人们只会认为那是晏平书。”

    夜子清终于明白古扬为何这般情态了,“此事关键在于东方沐风与牧遥的会面,是东方沐风过于任性。”

    古扬微微摇头,“他不是任性,而是想让东方溪涉险,来看看晏平书下一步的谋划,他是等得急了,可惜他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也把晏平书当成了神。”

    古扬缓缓站起,盯着书桌上的那一摞簿册,随即陷入思考。

    夜子清想不到古扬这么快便将自己从刚刚的思绪中抽离,看上去这是一个不需要安慰的人。

    如此全神贯注的古扬,夜子清不敢打扰,四年前那次闯进古扬书房,扰了沉溺中的古扬,换来了她永远不愿回忆的场景。

    他并不翻开那些簿册,就是这般盯着,他的神态让整间屋子更加冷了。

    “子清,骧府这样的地方,你说一个身份边缘的酒师,是如何得到这些重要证据的?”

    “最大的可能是,有更通晓这些的人在指引他,甚至直接为他提供证据。”转念一想,夜子清又觉不对,“东方溪身居骧府,如果有人知道他在找证据,他的身份早该暴露才是。而如果帮他的人不是骧府的人,便更说不通了。”

    古扬一边踱步一边道:“第一,把到手的东西交给另一个人,这种牺牲精神的人世上恐是没有;第二,如果那人本身就是瑜派之人,他便是出口,更没有必要多生枝节,可是如此?”

    夜子清点点头,“正是。”

    只见古扬忽然停下脚步,“可如果那人不是骧府之人,而是骧派之人呢?”

    夜子清立时有些糊涂,“你的意思是……”

    古扬道:“这些年来,骧派一直立场不一,以雷布骧为代表的权力派格外惧怕牧青主,处处念及大局,而以雷渊、雷王后为代表的利益派才是真正意欲击碎瑜派的人,也就是权与财的分歧。”

    夜子清疑道:“若大权在手,何愁财富?”

    “雷氏不同,国丈、王后乃至几方侯爵,都是权柄在握之人,且地位无人可及,只是不像禁军统领这般昭示罢了。这个庞大的家族有太多人需要交待,而雷布骧以禁军统领权为最大考量,分歧才不可调和。”

    “所以你怀疑雷渊的人早已打入骧府搜集瑜派的证据,可他们是如何发现东方溪的目的?这可是连雷布骧都没有察觉到的事情。”

    古扬双目一炯,不得不说,夜子清相当聪颖剔透,这一语恰到时机,正清古扬脑中乱麻,“会不会骧府有颇为重要的人物,雷布骧并不知道他是雷渊的人。”

    “这种可能最大。”夜子清立刻点头,“雷布骧不愿放出的东西,雷渊却视其为打倒骧派之利器。”

    “没错,雷渊定是收买了不少瑜派之人,届时太史瑜罪证大白,会让这些人出面弹劾,而在罪证面前,那些未被收买的瑜派之人又有几人能把持得住,洛国朝局极有可能倒向一边。”

    “但此为战时,如此大肆攻击太史瑜,牧青主会怎么想?骧派难道就无所畏惧吗?”

    “这么多年,太史瑜四处征战,但调动十分频繁,至今没有自己的亲兵,足见牧青主也在防着他。而且,现今瑜派壮大难扼,牧青主未必不会做个下马威,而有关战事,深谋如牧青主,应已做了多手准备。”

    “你之意,太史瑜危矣?”

    古扬不置是否,“就看谁更贴近牧青主的心思了。”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而入,此人虽然六合司装扮,但夜子清一眼便看出,这是一个实力不俗的杀手。

    值得一提的是,三生园还是从前那套谍报网,而古扬建立的谍报网,消息所落之地则是六合司,由龙翻云打理,并有整理的权限。

    正常而言,六合司的情报不会落定三生园,更不会有六合司的人如此闯入,除非出了什么一刻不能耽搁的大事。

    “大人,有重要消息!”

    随即此人不由睨了夜子清一眼,夜子清正欲离去,古扬忽然开了口,“讲。”

    “就在刚刚,方星祖入城了。”

    “去往何处?”

    “雷府。”

    “鼻子还真是灵啊。”古扬微皱眉头,听到“方星祖”这个名字,夜子清也不由秀眉微蹙,只是他二人对这个人的理解却全然不同。

    在古扬这里,方星祖绰号“裁略”,位列崇烟八柱石第五,在晏平书之上。不像晏平书履历繁复、难窥其主,方星祖则简单得多,他就是楔国之谋士。

    “裁略”方星祖,精髓在这个“裁”字,此人不擅布局,但具备无人可及的判断能力。只要他入局,便是那个最接近真相的人,他可以撕破一切伪装、看穿万千迷障。

    想当年,楔国先输后赢,直至成为东土第一大国,多倚此人谋划。不过他与晏平书并不一定是一路人,除了死去的柴珠与三年前大放异彩的晏平书,崇烟柱石的其他六人皆鲜少露面,有的已十数年没有他们的消息,不知其为何主。

    方星祖此刻入洛,目的值得人深思,只是表面上的“瑜骧之争”吗?古扬并不这样认为。崇烟排名第五的谋士,岂会不知只要牧青主在,瑜骧之争永远到不了瓦解洛国的地步。况且,这是晏平书之局,方星祖半路入局,也不是崇烟柱石的行事风格。

    东土格局趋于明朗,最起码楔国以为明朗。方星祖此来断不会匡助洛国,最大的可能是为日后铺路,一直以来,楔国最不缺乏的就是远见。

    而方星祖要走的路,未必就是朝堂之路,因为他的另一重身份更加显赫,这是一个江湖印记极重的崇烟柱石。

    所以在夜子清眼中,方星祖的另一个绰号更让人印象深刻——

    “盘绝”。

    方星祖手中是一件杀器谱之器,名叫“千齿盘”,崇烟柱石智略各有千秋,时常难分高下。但若论战力,没有人是方星祖的对手,即便放眼杀手界,方星祖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大人,方星祖此来由大量北冥杀手护佑,由北冥枭带头,他们打扮成各方人士,四散于碧洛城中。”

    说起北冥枭,古扬自是熟悉不过,他这辈子的阴影恐怕要永远留在三生园了。

    古扬看向夜子清,“雨娘斋对这方星祖应有不少了解吧。”

    夜子清道:“杀器谱十年排一次,上次已是八年前了,方星祖的千齿盘当时位列第十三,高过攀天,低于明夕堂的赤魇。方星祖有一个自己的势力,名叫星罗派,不像那天珠门,此派只有百余人,但个个都是方星祖寻来的杀手。此人也是一位收集杀器的大家,应有近二十件排名一百以内的杀器,在东土的影响力非同一般。”

    古扬微微点头,方星祖与晏平书两个人同时萦入脑海。

    方星祖绝对不可能是接替晏平书,依其履历,这个江湖气息极重的人,其考量更多都在江湖,以江湖影响朝堂才是裁略的风格。

    所以,古扬不得不细细去想,方星祖此来的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

第六十六章 倾覆以生

    雷府是雷渊的府邸。

    虽然都是封府,但仍有区别,举个简单的例子,如果太史瑜的马车走过雷府门前,车夫必须下马而行,反之,雷渊则不必如此。

    女儿是王后,儿子是禁军统领,这位洛国国丈,地位可想而知。更重要的是,雷氏把持着洛国多项产业,每日进金难数,也曾多次增补国库,既慷慨又富可敌国。

    多年以来,瑜派一直是雷渊的心头之患,更让他忧心的是,他的儿子愈发不听使唤,浑然一副只顾军权不管家族利益的态度,这让雷渊大为光火,只好另行棋路。

    大雍的人只要听过“崇烟柱石”四字,鲜有不被动荡者,尤其王公达贵们,这四字甚至有着起死回生的魔力。

    苦耕崇烟阁七年,雷渊终于收到了成果,便是眼前的“裁略”方星祖。

    雷渊六十出头,头发黑白相间,穿着宽大的金纹紫袍,他的胡须编成一个辫子,手指一直在搓着,辫子已经有些缭乱。

    这是雷渊最大的习惯,据说他每天只有把辫子彻底搓开才会睡觉。所以这个人吃饭时搓着胡须辫子,喝茶时搓着辫子,看书时也搓着辫子,雷府的下人们最是清楚,如果这位老爷的手从辫子拿开,那一定是要出大事了。

    坐在大殿下面的,是一个褐衣人。

    方星祖四十多岁,此人不蓄胡须,生着一张正宗的方脸,方到没有弧线,看不到下巴。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那腰间之物。

    不像一般人对杀器掩藏颇深,方星祖的千齿盘颇为“大度”,他一直将此器别在腰间,且露出六成有余,那凌厉难以计数的锯齿好似油浸过,透着悍然的锋利。

    最起码在雷渊心中,方星祖此来的目的只有一个——

    倒瑜。

    “雷主以为,太史瑜在牧青主心中是否可以替代?”

    方星祖此来俨然做了不少功课,雷渊不喜欢任何称呼,只喜欢别人称他“雷主”。

    雷渊微微凝目,心道果然是崇烟柱石,一语中心,“太史瑜并非不可替代,但此战时,动太史瑜等于动前线兵马,国主恐难相忍。”话是如此,雷渊的内心比谁都急,其实“战时不可动太史瑜”这样的话,他是最嗤之以鼻。之所以此言,实是对眼前这位崇烟柱石充满期待。

    方星祖道:“以牧青主的心思,他早已想到,接下来任何攻击瑜派之事,都是瑜派自身所为。雷主早已有所绸缪,方某此来不过再添几剂猛药罢了。”

    “方先生,如若打击太狠,导致瑜派全线崩溃,国主难道不会反向思之?”

    方星祖笑了笑,“瑜派既已全线崩溃,届时牧青主的思量还重要吗?太史瑜被黜,瑜派高官自顾不暇,除了玩火自焚还能是什么?”

    “谁强压谁,这是牧青主一直以来的心思,现今瑜派强盛,无论他们崩到什么地步,他都会以为这是为反击而做准备。我们只要抓住这一点,等瑜派没落,不但他们自身无法挽回,连牧青主也救之不得。”

    雷渊微微眯眼,搓着胡须的手指更加用力了,“可瑜派如何会按照我们的心思行事?”

    “不,雷主一定要记得,这不是我们的心思,这是瑜派的心思。”

    言毕,方星祖缓缓起身,“在下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就不打扰雷主了,接下来事不宜迟,雷主若信得在下,明日便可动了。”

    望着方星祖的背影,雷渊若有所思,是此人根本不把瑜骧之争放在眼里?还是行事风格便是如此?这方星祖给自己一种“轻佻”的感觉,落墨极浅、不着内里,总是觉得他口中的“还有一些事情”更加重要。

    ……

    两日后。

    深夜,寒窗。

    掌刑司主司韩铸的府邸。

    瑜派之中,韩铸资历很老,而且当年太史瑜便是他的引荐。洛国朝堂无人不知,韩铸的关系网极为强大,此人慧眼无双,不断为洛国引荐人才,瑜派的壮大与他密切相关。

    而他本人则止于主司,一做便近二十年。

    洛国朝堂有个奇怪的现象,文职温吞,武职强势,这既与乱世征伐有关,也是瑜骧之争的产物。洛国兵权高度集中,封府将军与三公地位相当,三公职权仅在治国理政,丝毫不能涉及军事。

    瑜骧两派多年之争都是暗争,双方都拿这三公之位作为突破,相当于推到阵前,只做个明面上风光的大臣,其实恰是背后缺乏强硬势力的人。

    书房内,一座红炉,清茶两盏。坐在韩铸对面的,是一个与他形成极鲜明对比的瘦人,八字胡、扇风耳,此人名叫徐懿,乃弼兵司主司。

    二人相识二十余年,彼此知根知底,也只有徐懿最能看得懂韩铸的老谋深算。

    “老徐,那封信你是何看法?”

    徐懿悠悠品茶,吹了三口,“哪封信。”

    “倾覆以生。”

    徐懿道:“信我看过了,可不可行还要先听听老韩你的见解,不过那书信之人耕耘你三载之多,恐怕早已先入为主了吧。”

    韩铸道:“当年军备改良,六合司发起,弼兵司统筹,其成效之斐然,你之夸赞比我多得多。”

    徐懿缓缓放下茶盏,“这胆量徐某人佩服,但托刀与人、不知锋向,无数人的命运不得不让我等谨慎啊。”

    韩铸缓声道:“我又岂会没有这般思量,你我不如推演一次,假如我们按住不动,此事会是何种模样?”

    徐懿道:“骧派会大肆打压,他们手中的瑜派之人会主动站出告发,王上便会以为此乃瑜派之策,想坐实骧派在战时引发内乱。”

    韩铸点了点头,“这恰恰是王上最不能忍的,骧派会是无辜的一方,是瑜派处心积虑。既然这罪名难以更改,你对那书信异议何在?”

    徐懿皱眉道:“这太险了,会有很多人丧命,最重要的是,倾覆之后如何扭转局面?置之死地而后生,不适用于偌大的朝堂,老韩你难道不担心吗?”

    韩铸眉目一冷,“王仕子弟与雷氏家族,小事尚要争得头破血流,无论哪一天都少不了流血。如果让该死的人死去,便无需心怀愧意。”

    这样的韩铸让徐懿不由皱眉,他已多年不见此态,本以为这个老家伙早已安生了,“老韩,你给我交个底,除了那封信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

    韩铸摇了摇头,“我所知不比你多分毫。”

    “那你为何如此决意?”

    “往小了说,瑜骧必有一次全面对决,往大了说,我想把王上看得更清晰一些,我想这书信之人也有此考量吧。”

    韩铸站了起来,移步寒窗,“老徐,你我坐到这个地位,又是这般年纪,所图已然不多。你我都知,即便拔除雷氏,也是更添瑜派内斗。怎奈如若不争,这半个洛国还是雷氏的产业,无数怀有才智的寒门子弟最好的前途怕也只是在十板杀混个牌手吧。”

    徐懿道:“万一我们输了呢?这书信之人诡谲难测,百转千回斩尽我等,又该如何交待?”

    “你我皆是寒门子弟,本来便是一无所有,难道还能输到我们的底线吗。”

    “你的信心源自何处?”

    “利弊,还有直觉。”

    “老韩,这不该你会说的话。”

    “不,这是实话。”韩铸目凝黑暗,“当年我引荐太史瑜靠的也是直觉。”

    徐懿沉默下来,论及看人,洛国确实鲜有人能比得上韩铸,他所引荐无一不是人尽其用。

    “你也莫再打鼓了,动与不动,你我最好意见统一。”

    徐懿喝干盏中之茶,随即站起微微一展长袍,“动之前,一起翻翻名录吧。”

    ……

    古扬前往六合司频繁了起来,这里谍报的量比从前翻了三倍不止。

    龙翻云惊骇难抑,这几日,满满都是朝堂之中的谍报,几乎每一道都能让他瞠目结舌,他已完全可以预见,一场惨烈的朝堂之争已经酝酿而成。

    与此同时,南境每日的军报都会有一份来到六合司,让龙翻云疑惑的是,古扬对军报的关心丝毫不亚于朝堂之事。司内更多的人都以为古扬时常到此是来阅览军报,他人或不觉得,但龙翻云却疑惑得紧。

    正在这时,一人匆忙跑了进来,“主司、司史,南境急报!”

    龙翻云慌忙接过,看了一眼,立时惊容难定。

    “什么事?”古扬有种不祥之感。

    龙翻云强自镇定,“南境急报,蹑风营沅水遇伏,全、全军覆没!”

    古扬脑中嗡的一声,夺过谍报一看,再无丝毫其他记载。

    “卫央!”古扬大喝一声。

    片刻之间,一袭黑影驰入屋中,“属下在!”

    “我们的人,最近谁在沅水?!”

    “三部在赤珠城,离沅水最近!”

    “传书三部,无论如何,给我找到风林儿!”

    “是!”

    龙翻云此时方知何为真正的惊骇,这个人叫“卫央”的是从何处冒出来的?“三部”指的又是什么?龙翻云想不通,旋即又已不敢细想。

    但见此刻古扬,捏着谍柬的手掌竟有些抖动,他在那里强自平气,舒了几舒似也不能排解,将那谍报团作一团,狠狠砸在地上。

    ……

第六十七章 瑜派倾塌

    败了,风林儿打的第一仗便败了。

    沅水的浅洼处。

    风林儿被一面血旗包裹着,咳出几口血,终于醒了过来,身边皆是死尸。

    虽然他只是蹑风营的参事,但蹑风营的人都知道这个人深受大将军信任,凡事不敢怠慢此人的意见。而且他兵法讲得头头是道,对各种战术深谙于心,整个蹑风营都觉这是一位打仗的好手。

    怎奈第一战便遭遇包抄,蹑风营四千人,兵行“杵阵”,直捣对方心腹,但只行到一半,才知对方全是散兵,根本没有所谓的心腹。

    望着遍处都是的尸体,风林儿彻底傻了,放在从前,即便是用膝盖思考,他也知道这就是一支疑兵,引诱追击,在大雾中击杀对方。

    这甚至算不得兵法,而是一个将官最基本的判断,何时可追、何时该退,他记得应该是五六岁的时候便熟稔于心的东西。

    可现在呢?

    四千人,大将军颇为倚重的四千人,洛国名声大噪的蹑风营,只因自己一个“追”字全军覆没。

    一股热浪冲上头顶,风林儿不住地哆嗦,他向水下摸去,可惜没能摸到刀,只抓住了一根旗杆,他挥起那旗杆对着自己的脑门狠狠击打。旋即他又将旗子扯下一条,勒住自己的脖颈,他的面目憋得通红,眼角也渗出了泪。

    可就在这时,有人推了推他,风林儿侧目一看,那正是蹑风营的首领,他对自己摇着头,直到他再也摇不动了。

    无声无息,但风林儿的泪水像泉流一般。

    纸上可以演练无数次,兵法可以倒背如流,但直至此刻他才明白,战争是生命的失去,而生命只有一次。

    不管带着十人、百人、千人、万人,他们不是木城的板子,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存在。画不好可以重画,演练不理想可以推倒重来,但战争没有重来。那个伤亡的数字让人麻木,如同“之乎者也”一般平凡,可一个人的死去意味着无数人的悲伤,这天地间多少人痛入骨髓,又岂是旁人所能领会。

    责任,这个沉重的词第一次离自己如此之近。

    失了蹑风营,自己罪不可避,可如果不活着回去又当如何恕罪,就算是死,也要死于军法吧。

    但他刚刚站起,潇国的巡逻兵士立时疾驰而来,他连刀都没有,手中只有一根布条。

    也就在此时,十几个花脸人追风蹑影般出现在浅洼,一人携起风林儿,其他人则以迅雷之势斩灭袭来之人。

    这十几人带着风林儿奔出足有十里,在一处沟壑终于歇定。

    “此处已是洛军辖地,你越过此山再行三里,便可遇见他们。”

    “你们是谁?”

    可不等那花脸人答话,四周山顶陡然现出三四十号血衣人,这些人最大的特点是戴着一个二尺余高的血色帽子,帽尖处插着一根红翎。

    这等装扮风林儿再熟悉不过,也让他震惊不已,这是负责护佑三生古坞的人,被称为“赤翎卫”,个个都是顶尖高手,而且并非世俗的高手界定,他们是另一个层次的存在。

    那当首之人背插两把长刀,胡须炯烈如火,更是让风林儿骇然,他没想到他的“二伯”竟会亲临。虽然是至亲,但风林儿只在八岁的时候见过他一面,他童年记忆里的长辈,其实只有公羊客。

    “赤翎卫首”风玄河。

    “二伯!”

    风玄河却不看风林儿,双刀一展,喝冲下来,“全部拿下!”

    ……

    卫央一脸惊容立在古扬面前,“大人,三部能召集的人已全部现身,以他们的力量纵使不敌也不可能无一逃出啊!”

    “也就是说,我们的人先救了风林儿,然后又被另一股势力将风林儿和我们的人一起带走?”

    “正是!”

    古扬微舒一口气,随即缓缓坐下,不论情形何如,风林儿已然无虞。

    “去叫龙翻云。”

    卫央走后,古扬缓步行在屋中,他的神情少有的冷峻,手指又不自觉地划动起来,时而垂头看着地板、时而望向窗扉之外。

    南境这一败,不失为一个契机,一个“顺理成章”机会。

    “今夜修书掌刑司、弼兵司,明日早朝动。”

    “是!”龙翻云目中却满是忧虑,“我虽不知主司之局,但一直以来心有疑窦。”

    “先生请说。”

    “这偌大的瑜派,如何会听我们驱使?”

    “这不是驱使,只是面对利益的选择,他们当然可以不选我的路,但他们没有更稳妥的路。”

    只是龙翻云永远也无法想象古扬口中的“稳妥”,竟是如此惨烈。

    翌日,洛国早朝。

    弼兵司上奏弹劾营工司主司贪渎,随着这一纸奏章呈上,朝堂之上好似有人点了狼的尾巴,带着横烈的奔腾之势。

    自从列国之初,洛国早朝从未接到过如此之多的奏章,而且多为弹劾之章,上到三公九司、军中大吏,下到各司司吏、地方太守、军中高官,其密集程度令人咋舌。

    早朝上到了“午朝”,牧青主面目不改,一人呈奏,数十人跟从,整个瑜派大有一种“自掘坟墓”的感觉。在牧青主眼中,此时瑜派为了清律朝纲,俨然“六亲不认”。

    南境刚刚战败,不容再失,看上去太史瑜更加无可替代,瑜派此时发难,一举断掉骧派,实是意料之举。

    只是这等阵仗,还是让牧青主有些意外,他不相信骧派能把瑜派撺掇至此,这更像是瑜派依势而为,俨然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朝斗,选在南境兵败这个节点,牧青主甚至在想这南境之败的原因。

    很快,牧青主便昭之朝堂,既然你们“自掘坟墓”,那便“为你入殓”!

    有案必查、有底必究,一旦证据确凿,无论何人直接下狱。值得一提的是,此次朝堂众案,连掌刑司也被跳过,牧青主直谴青骨堂,落案、抓捕、提审由青骨堂全权负责。

    而此时的青骨堂与从前还有不同,青骨堂有多少人、他们在做什么,洛国上下无人知晓,这是一股极其神秘的力量,青骨堂才是洛王最信任的人。

    伏烨死后,接替他的不是什么副手部下,而是一个洛国朝野无人知晓的人,甚至人们都不知道他的姓名,只知他有一个代号叫“黑三”。

    很快,人们便见识了这黑三的手段,短短半月之内,瑜派被下狱多达百人,更惨烈的是,在严刑峻法之下,大半之人死于狱中。

    整个碧洛城风声鹤唳,朝堂人人自危,事情很快便已不可控。更是在这个间隙,骧派也出击了,当初雷府搜查并“传到”瑜派的证据,一一大白天下,瑜派迎来又一轮的清洗。

    瑜派,这个王仕子弟的偌大集团,能站在今日高度,背后阴暗的深壑里,权、财、色的交易见不得光的太多。碧洛城中,瑜派近一半的府邸被抄,四司之主被革职查办,瑜派不断上位的积年旧案一一昭之天下,买上通下、草菅人命。

    这个迅速崛起的派系在一夕之间被扒得身无寸缕,很多人原本看得明切,但当事情演变到这等局面时,却又不得不心生嘀咕,瑜派这般用力,是不是过于猛了?

    昏暗的书房里。

    古扬手中是一摞摞名录。

    “主司,营工司主司恐是保不住了,青骨堂已经抄了主司府,这么下去,离弼兵司与掌刑司也不远了,事情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吗?”

    古扬抬目看着龙翻云,“办什么的法?这些被掀开的案底难道还能重新覆盖?只要过去了的事便可掩埋?”

    “不不!”龙翻云忙摇头,只觉古扬今日情绪有些激烈,“这些被抄府的确是罪有应得,下官只是觉得,事情到了这般局面,瑜派根基已经不稳,迟早要危及瑜将军呀!”

    古扬笑了笑,“你可知,我们这位国主现在应是最畅怀的时候,不均势的瑜骧又要平衡了,而且这样一来,国库又充盈了不少,我可是时时刻刻都在为他绸缪啊。”

    龙翻云皱着眉,“那骧派呢?他们可尚未出全力呀。”

    “骧派该到收获战利的时候了。”

    面对古扬这答非所问,龙翻云更糊涂了。

    “先生觉得,我等在其间是怎样一个角色?”

    龙翻云正欲开口,但猛然缄默,他在这个位置不是一天两天了,立刻反应过来,“主司说笑了,其间哪有我等的位置,这一切与我六合司何干。”

    古扬不再说话,背过身去继续翻着名录。

    但龙翻云却心起巨浪,这段时间多封书信传往掌刑司、弼兵司,古扬不但筹策二府,甚至主导了数次朝堂弹奏。龙翻云幡然醒悟,六合司不在九司之列,更是新晋之府,当可远离瑜骧之争。

    他想不通的是,一旦局势反转,如何能在那智思深沉的王上面前将自己择干净?一种无法想象的难度萦绕在龙翻云脑海。

    从前他只是觉得自己看不透眼前之人,不懂他的深谋。

    而此时,龙翻云心生些许惊悚,从这个人身上看到几分诡异的味道。

    准确地说,叫邪气。

    ……

第六十八章 弹劾太史瑜

    “老韩,这就是你希望看到的局面?!”徐懿带着逼问的口吻,“倾覆以生?到处都是残垣断壁,就剩几根柱子了,你这是要生成废墟吗!”

    韩铸捏着手中的珠子,比徐懿沉定得多,“现在的重点不是去数还剩几根柱子,而是我们没有退路。”

    “这是你主张的路,一开始就没有退路,别告诉我你现在才明白!”

    “老徐,既然一开始便没有退路,面对现今局面,你怕什么?”

    “我们损失太大了,现在尚未危及你我,靠的不过是两张老脸,我们对不住太多了人了啊!”

    韩铸冷眼道:“没有对不住任何人,这些事情早晚都要昭于朝堂。骧派是节节攀生的竹子,是上百年的建树,而我们是一夕盛开的风荷,看上去赏心悦目,却是无比的脆弱。这些年只顾生长,羽翼虽丰但不能翱翔,与其如此不如剪除一些冗余的羽毛,顺便埋葬一些过去。”

    徐懿忽然微目,此言堪称一记重击,这个“老狐狸”终于露出了尾巴。

    现在想想,从前与自己说的“直觉”简直是狗屁之语,整件事都有他自己的目的,“这冗余的弼兵司,何时剪除?”

    韩铸立时转笑,“老徐说的哪里话,你我共事二十年,这些话也只会与你说说,待这一页翻过去,你我总也能少几个缠梦不是?”

    徐懿皱起眉头,“这一页岂能轻易翻过?”

    韩铸探手入袖,摸出一封书信,“雷渊那老狐狸终于动了,虽然局面大好,但他显然还没有吃够。”

    徐懿接过一看,其上内容赫然是在拉拢韩铸,“雷渊心知我等的形势,树倒猢散,难免会有再寻大树的心思。你在朝堂说一句话可不是他人可比,这老……狐狸要做什么?”

    “我已给他回了信,于是有了这一步。”说话间,韩铸又拿出一封信。

    徐懿这一看立时惊容满面,“弹劾太史瑜!”

    韩铸道:“这是骧派的必行之举,没了瑜便没了军权,瑜派便再无翻身的机会。”

    “你如何打算?”

    “我已应下,明日早朝,望徐兄与我联奏。”

    “啊?”徐懿骇然出声,“太史瑜不能倒啊!”

    韩铸道:“惟有此举,才能转变王上对整件事情的看法,你我一旦弹劾太史瑜,瑜派大厦将倾,王上才有可能以为自始至终这是骧派的计策。”

    “老韩,王上的心思如何猜得透?你想让他觉得自己想错了?这怎么可能!”

    “不管猜得透猜不透,多年以来我们一直做的不就是这件事吗?”

    “最坏的打算是什么?”徐懿问道。

    “查封瑜府,革职太史瑜。”

    “之后呢?”

    “倾覆以生。”

    “你还藏着什么没说?”

    韩铸微微摇头,“走到这里,后面的事情我也观之不清,不过论及揣摩王的心思,可能有些局外人比我们更入里。”

    ……

    当韩铸、徐懿呈上弹劾奏章后,牧青主并未流露出丝毫意外,从青骨堂之前的审讯中,已得出很多不利于太史瑜的证据证词。而且早在前日,革职太史瑜的王命便已出发,如果不出意外,今夜便可收到复命。与此同时,“齐将军”连思齐也已到了南境。

    牧青主也确实想看一看,是否会有意外发生,这一手,朝野上下无人知晓。

    之于太史瑜在军中贪腐的罪证,牧青主也没有多看几眼,仿佛早已了然。

    是夜,青骨堂查封瑜府。

    看上去,瑜骧之争终于要尘埃落定。

    雷渊的心里莫名打鼓,他面前的方星祖倒是相当沉定。

    方星祖似是看明了雷渊的心思,“雷主,这整件事瑜派乃是有原罪,即便他们不想动,情势所逼他们也不得不为。现今瑜府被抄,瑜派之事也当告一段落,洛王断不会将瑜派连根拔起,于骧派而言,此时收手乃是最好的选择。”

    雷渊心有狐疑,这个方星祖自从来到碧洛城,似乎并不怎么关心瑜骧之争,就拿这刚刚之言来说,这些都是自己所能想到,听来全无意义。但这崇烟柱石排名第五的人物,雷渊自然不会怀疑他的才智,思来想去应是只有四字,“志不在此”。

    “方先生难道不觉得太史瑜倒台太轻易了吗?”

    方星祖微微一笑,“且不说太史瑜有没有后手,在整个瑜派中,最具备话语权的是韩铸。雷主若信方某且听一言,韩铸是瑜派最稳的人,洛王绝不会像对待太史瑜这般动他。只要这个韩铸在,瑜派便有机会再起。”

    “先生之意,总之就是此时收手了?”

    “两派之争是吃不尽的,再多走一步恐将有失。”

    雷渊眯着眼睛,用力捏着胡须,“可如果我吃点别的呢?”

    “雷主想吃白马斋?”

    “先生的分析呢?”

    方星祖按住腰间千齿盘,“此时乃瑜派颓败最低谷,确是吃下白马斋最好时机,但其间变数,雷主如何把控?”

    “先生以为会有哪些变数?”

    “如果说轻易,不是太史瑜倒得轻易,而是整件事情顺畅得不可思议。但其背后之人不可能用瑜派的血雨腥风换取洛王心思的转变,不可控的太多。所以,方某以为瑜派必有反击,这是一个颇为细密之局。”

    雷渊道:“若是如此,即便此时收手,先生以为还来得及吗?”

    方星祖笑道:“雷主此言何意?可是在怀疑方某?”

    雷渊沉声道:“这瑜骧之争,恐是引不起先生的兴趣,你带着北冥殿大量强手,应是另有所图吧?”

    方星祖面色微凝,“现今局面,难道不是雷主愿意看到的?难道你觉得如果方某做些什么,局面会更好?”

    “这细密之局,你可能解?”

    “雷主已是赢家。”

    “可本府还没有赢到最后。”雷渊声音沉厚,带着些许愤懑,见他缓缓站起移步方星祖面前,“裁略之名,是否只是在帷幕之后洞观人心,恐于人前交锋,还是说,先生有什么不愿意交手的人?”

    方星祖双目细眯,雷渊绕到他身后,满是皱纹的手掌忽然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本主不相信这是真正的崇烟柱石,此后续之事若得圆满,雷府、骧府皆是先生莫大助力,先生还有何虑?”

    方星祖面目不改,他并非没有好胜心,而是心知此非自己之局,而且瑜骧之争谁输谁赢,他根本不在乎。

    不过雷渊言尽如此,倒是让他有些两难。

    ……

    黑三一如其名,一个黝黑发亮的人,寒冬时节他也只穿着一件坎肩,露出像被炭抹过一样有丘有壑的臂膀。他的眉毛也是颇为厚重,眼睛锐利有神,浑身上下散发着旺盛的精力。

    此时,他正在瑜府的书房里检查着书籍信件。

    忽然间,他双目猛然眯起,左手缓缓摸向腰间,电石火花之间,一把飞刀疾驰而出,直刺房门之处!

    随即他陡然转身,探手一抹短刀在握,不由分说直跃而起,但就在这时,堪称恐怖的景象出现在面前,刚刚掣出的飞刀竟被那人双指夹住,随即蕴着强悍的速度反刺而来!

    黑三急忙腾转,方才躲过这一刀。但见那靠在门框的人,双手抱着一把青剑,整个人长发蓬蓬好似扣着一个筐,再加上那副五颜六色的造型,让人莫名心惧。

    在飞刀掷出之前,黑三便知这是一个高手中的高手,眼下瑜府尽处都是青骨堂的人,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而且自己并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他。黑三曾也是江湖中人,对于实力的判断从不莽撞。

    “你是谁。”

    步彩楼挠了挠头,“抱歉打扰大人办案,你们青骨堂可是有一个叫元樵的人?江湖人习惯叫他‘元老大’。”

    一听“元樵”二字,黑三立时双目如刀,“你到底是谁!”

    “你告诉我元樵的下落,我便不会杀你,不过你不要乱喊,我想我会在他们来之前要了你的命。”

    “打听元老大的太多了,你又算老几!”

    说来缓慢、那时极快,黑三猛然转身,十几把飞刀顷刻射出!

    飞刀在前、短刀在后,黑三做鹰扑势,前后衔接煞为紧密,直扑步彩楼!

    步彩楼看也不看袭来之势,青剑出鞘,连挽三个剑花,飞刀尽数被斩为两段!随后只听锵的一声,青剑入鞘,步彩楼大踏一步,以鞘相抵直刺黑三喉咙!

    黑三慌忙退步,但这蓬发人脚下好似踩着鹰翼,根本退不过他的冲杀,片刻便被逼到墙角。用鞘不用剑,蕴足蔑视之意,也是绝对实力的象征。

    “或者答,或者死。”

    “元老大负责整个青骨堂,他的行踪岂是我能知晓。”

    “只说不知便是了,废话还真多。”剑鞘一挺直欲穿喉,黑三目如铜铃,眼前之人简直是一尊杀神。

    “等……等等!元老大每月初一会到紫檀山拜山神,除此之外,他的行踪我一概不知啊!”

    这时,步彩楼却看向黑三腰间,那里别着两本册子,立时面露狐疑,“不知是什么奇绝的杀术?”

    当步彩楼摸向册子的时候,黑三立时惊恐得无以复加,比剑鞘扼喉还要紧张,“这不是什么杀术!你不要动!”

    步彩楼哪里会听他聒噪,探出一看,一本是《水战六韬》,一本是《水师备略》,“你是潇国的奸细?”

    黑三几近崩溃,这个蓬头杀手管的还真是宽,你只管杀人办事便是了,还有空问奸不奸细,这杀手素养也太差了些。但他此时别说发怒,一句悖逆之言也不敢发,“高人前辈,我不是什么奸细,只是个办差的,这些东西是要交给王上的。”

    “哪个王上。”

    黑三大吞唾沫,“洛王呀!”

    步彩楼把两本册子塞回黑三,不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剑鞘一震,直接把这黑三打晕在地。

    ……

第六十九章 牧青主之疑

    青苍沚受邀来到骧府,见他的人正是雷布骧。

    “掌事大人月前的动静让骧府至今心悸,不知大人意欲何为?”

    “此事乃受人蛊惑,将军若是问责,在下无话可说。”

    雷布骧笑了笑,“这天下哪有人敢问白马斋的责,而就算落实了罪名,谁又能找得到他们呢?”

    青苍沚道:“在下只身入府,愿领所有罪责,至于白马斋完部,请恕在下作为掌事不得不保全。”

    雷布骧看着青苍沚,这样的话可不是人人敢言,“忠之一字,言若鸿毛、做如磐石,白马斋之风骨,本府也佩服得紧。再说以白马斋的实力和形迹,本府可也不敢说能有什么威胁。”

    “将军,当年的白马斋确曾名震一时,但那时大家年富力强、心怀壮志,现今看来,一个个皆成老朽,再无驰骋之心。只是遥公子之于白马斋意义终是不同,我们这帮老人已无多余意念,只愿遥公子平平安安便无愧于心了。”

    “那掌事大人是如何打算?”

    “白马斋整部一千八百六十九人,愿入禁军依将军调遣。”

    “条件呢?”

    “若是二十年前,条件恐非将军可以接受,但二十年后,白马斋无有条件。”

    雷布骧微微眯目,此言换做他人恐难让人难以理解,但白马斋有所不同。“二十年前的条件”不言自明,如同雄鹰的志向只有蓝天,从来没有第二个选项。

    青苍沚内心更是了然,此次是受邀而来,雷布骧早有预备,一方有意、一方迎合,事情顿时变得简单了许多。

    “一千八百六十九人”,是雷布骧未曾想到的一个数字,虽然他们当中很多人都已老去,但这股力量与世上的任何势力都不同。莫说乱世,即便太平盛世,人心之变如蝉似蝶,惟有这白马斋固守本心、不为所趋。连雷布骧这样的人,都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这都是些什么角色。

    现今遥公子在握,白马斋之于禁军的加强无可想象。最重要的是,眼下是一个异常微妙的当口,瑜派危如累卵,此时强护佑王都之军,才更显得骧派的“单纯”。

    离开骧府后,青苍沚第一时间去了凤箫园。

    ……

    偌大的朝堂,能及时见到牧青主的人寥寥无几,青骨堂主黑三便是其中之一。

    望着《水战六韬》《水师备略》两本书,牧青主鲜见得凝重起来,“此物何处得来?”

    “禀王上,此物来自太史瑜的书房。”黑三忙道。

    “你下去。”

    牧青主缓缓搓着手中的水晶,烛光映在有头无尾半只鸾鸟的刺绣上,金光若隐若现。

    他看到的不是两本书,而是太史瑜的底牌。

    兴水师之事交于太史瑜,这件洛国重器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有了水师这把利器,最起码可以暂时斩断那些不利于自己的证词。世上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太史瑜,他会紧握这些核心的资料,怎会随意搜查出来?

    这两本书极为新鲜、墨香浓烈,以太史瑜的性子,这样的书怎会像没有翻过一样?更让他不解的是,这上面的内容是谁写的?是真当如此规程还是谎编之辞?

    牧青主不断徘徊,凝了足有半个时辰,内心皆是瑜骧之争的片片断断。

    “王上,文通苑安和栩携北炎世子毕达呼手书求见。”

    “请进来。”

    不多时,一位清瘦如竹的青年走了进来。

    “文通苑安和栩拜见洛王,世子手书请洛王过目。”

    牧青主略略看过,其上所述并无紧张之事,只是说毕达呼欲于年节之前亲临碧洛城。现今的毕达呼不可与往日同语,身后再无掣肘,一言一行都能代表整个北炎。而且毕达呼此人具备常人难及的嗅觉,这平静了三年多的西土,有些事也确实该坐下一谈了。

    牧青主笑了笑,“请学士转告世子,不须择日,任何时候都可来王宫一叙,洛国举国欢迎。”

    “在下领命,谢洛王。”

    安和栩跪谢之后却无离去之意,整个人目光游移,煞是拘谨。

    “学士另有事情?”

    安和栩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有件小事本不该叨扰洛王,但在下深觉蹊跷。”

    “有事便说,无需犹疑。”

    “昨夜文通苑两本水师书籍不翼而飞,文通苑有青骨堂的护卫力量,在下方觉不可思议。”

    牧青主微微眯眼,“文通苑,怎么会有水师的东西?”

    “我大炎曾在十余年前得到一艘战舰模型,于此便研习略有深入。”话到这里,安和栩强露一笑,“在下喜研此物,当初温酒入画时便将其带来,亦求与洛国能人大匠交流,增益彼此。此事最初便被瑜将军知晓,他对水师颇有兴趣,这三年多来我们时常交流研磨。但在成效斐然时,瑜将军要临战场,剩下的内容便由在下完成。”

    “能够悄无声息从文通苑带走东西,王城会有这样的力量?”

    安和栩道:“在下听说,不久之前有人夜袭骧府,我想文通苑的守卫与骧府还有不小的差距。”

    牧青主神色渐冷,缓缓拿起桌上书籍,“可是此二书?”

    安和栩立时瞪大眼睛,猛地单膝跪地,“在下所思单薄!请洛王恕罪!”

    牧青主道:“无需惶恐,你且回去吧。”

    这夜,诸事齐扰,让人难以入眠。

    不久之后,又传来禁军纳白马斋的消息,禁军本就有募兵之权,这些事情确实无需上奏。牧青主知道雷布骧的秉性,那根本就是一个在强军面前失去抵抗的人。他难得的克制才等到了今天,等到了瑜派无力的时候。

    只是白马斋终究有所不同,而且牧遥就在骧府。

    刚刚对整件事情产生怀疑的牧青主,面对这样一个消息,心思又偏移了一点。

    “本王问你,连日来六合司在做什么?”

    黑三心中一惑,“王上,六合司所为每日皆有呈奏。”

    “那就再说一遍!”

    黑三不明就里更不知从何讲起,但王上此时情绪俨然不敢再触一分,只好笼统说道:“六合司多数时间都在关注南境战报,此外飞出的书信只有掌刑司与弼兵司,这些书信也被青骨堂截获,所书皆是刑律与装甲。六合司主只是往返三生园与六合司,并未去往他处。”

    牧青主猛然一扣水晶,忽然间,他的脑中全是“夜袭骧府”四个字,从原点再度梳理,事情真正变了味道。

    从前一闪而逝的可能性在此刻变得凝定了几分,越是动荡,便让自己觉得这愈是瑜派之谋。

    反过来想,这岂不正是骧派愿意看到的吗?瑜派强势,在这特殊时刻,任何事都会直指瑜派,瑜派以退为进,骧派推波助澜,才能有现今场面吧。

    只是他不确定的是,骧府到底做了多少,只是见缝插针还是从头到尾都是骧派的谋划?

    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件细密筹划的事,若非强谋在后,事情不会以这样快的速度趋于明朗。

    如果那人是古扬倒也罢了,如果不是,才是最恐怖的地方。

    翌日早朝之后。

    一块墨玉呈在牧青主面前,与之同来的是东方沐风。

    东方沐风脸色苍白,整个人神情阴郁,仍未从东方溪的事情中脱离出来。

    “这块玉,是怎么来的?”

    “回国主,六合司主古扬一直在查晏平书之事,这块墨玉是晏平书出逃时遗落。”

    牧青主微微皱眉,东方沐风这短短一语,蕴含的内容极多。其一,六合司果然在暗中也有行动,不然那便不是自己所知道的古扬了;其二,晏平书逃了,他为何而逃?整件事情他是一个怎样的角色?

    “国主,晏平书……”

    “写下来。”

    阅过之后,牧青主的脸上现出几分凌厉的神情。

    “去传。”

    内侍等了半天,也没听到去传何人。

    “牧遥。”

    ……

第七十章 牧遥入宫

    北城门,十板杀,

    噬尽家财殁玉华;

    南城门,白马奔,

    满身碧洛走到昏。

    碧洛城的大街小巷,一首童谣流传开来,孩子一边唱一边玩耍。

    但一经解读让人动容,“奔马”便是骧,“玉华”便是瑜,通读下来,这分明就是洛国朝局的写照,还带着对洛国前途的忧虑。许多局内人又不免在想,这“白马”是否喻中之喻。

    不只是牧青主,所有的列国之主都不想见到牧遥。

    此间藏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大势而言,他们与翎王是对立的,可翎王当年深得天下民心,转换一下便很容易得出他们与民心是对立的这种结论。所以,抹去与翎王有关的一切,让这一篇彻底翻过,是最好的选择。

    牧遥这位翎王的独子,最是容易让人掀开过往,在他的面前也需要更强的伪装。这种伪装不是为了对付牧遥,而是为了笃定自己。

    虽然牧青主是深得民心的洛国雄主,但他与翎王相去甚远,一个是承袭,一个是改变。天下列国之主,一人独处的时候都想过,如果给牧青羽一个列国,二十多年后,天下还是这般纷乱吗?

    他们不敢得出结论,每个人藏在内心的妒意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所以对于牧遥入骧府,牧青主的态度颇为开放,他甚至希望永远不要相见。

    不过,牧遥还是来了。

    “草民牧遥,叩见国主。”

    牧青主探步上前,扶住牧遥手臂,“遥儿,叫我叔王便是。”

    牧遥抬头起身,二人相近咫尺,牧青主不由愣住了几分,牧遥与他的父亲颇有几分相像。

    “你我叔侄来日多有可叙,今日唤你来,乃是为了此事。”说话间,牧青主手掌一松,一块墨玉掉了下来,“此玉,你可识得?”

    话说此刻,牧遥的双目立时牛大,脸庞随即搐动,仿佛遇见了无比可怕的事情。来此之前,牧遥内心已有多种猜料,甚至连对答之语都已想得七七八八。

    但他无论如何想不到,牧青主直接拿出来晏平书的佩玉!

    他毕竟太过年轻,更无任何朝堂对垒的经验,他这般神情只能让牧青主觉得他的这位侄儿单纯得让人意外。“识不识得,你可以仔细想想,顺便再看看这个。”随即,牧青主将东方沐风的手录递给了他。

    再一看,牧遥更是把持不住了,他强自镇定,凝思了半晌,“叔王,我不识得此玉,更不知这上面写的东西是何意义。”

    “遥儿,你觉得是骧府更可靠、晏平书更可靠,还是这座王宫更可靠?”牧青主目定牧遥,“此时此刻,你当有一种四面埋伏之感,不然这些东西怎会呈到本王面前?”

    “叔王,我真的一无所知。”

    牧青主挥退四周,“你只需告诉我,晏平书有没有参与此间,如若没有,本王立时便放他离去。”

    “没有。”

    “你怎知他没有?”

    牧遥猛然凝住。

    “既不识此物,便应不知晏平书是谁才是,遥儿,你到底肯不肯讲实话?”

    牧遥心神动荡,他知道这位国主已经掌握了很多证据,东方沐风的证词加上晏平书的墨玉,核心内容已然暴露在牧青主面前。

    牧青主不愿见牧遥,而牧遥则是不敢见牧青主,这位国主的深思潜谋,从晏平书的行事便能窥得一二。在他人面前,他可以仗着翎王之子示以威势,但在牧青主面前,巴不得让他忘记自己是翎王之子。

    而最让牧遥心颤的是此刻的气氛与牧青主的行举,他像一棵挺拔的苍松俯视着自己,仿佛一滴汗珠的从小到大从被他看在眼里。这苍松之顶像一把黑伞,那是笼罩一切的王权。

    他遮住自己,能挡住强风骤雨,也能让自己永无天日。

    牧青主微微俯首,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颇为诡异的味道,有一丝丝铁锈味、一点点竹液味还掺杂着秋后之草的苦味。

    牧遥微微抬头,正撞上牧青主那威重的目瞳,那一身的气味,不知是能让人清醒,还是让人更混乱。

    牧遥暗吞一口唾沫,“叔、叔王,这确是晏平书之局,从我三年前劫道骧将军、后来在骧府的活动乃至不久前白马斋夜袭骧府,都是晏平书一手安排。他是我父亲的门生,所以与白马斋……”

    “你在骧府,活动些什么?”

    “晏平书知道骧府收集瑜派的证据,他便通过我向骧将军传达一些重要的线索以及收集的渠道,而且他两手安排互不相知。东方溪也是撞见了我与东方沐风见面,觉察到骧府必会彻查,而他与晏平书的秘密难见天日,遂选择自我了断以保全东方家族。”

    “晏平书是如何通过你向雷布骧传达消息?”

    “我被骧将军禁足,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下,加上入骧府时,到现在我与他共见过三次,每次他都会给我几封信件,我将其放入书房紫匣,骧将军自会翻看。”

    “那上面写了什么,你可知道?”

    “大概记得。”

    “写下来。”

    相比东方沐风,牧遥的篇幅长了太多,足足写了七张纸,字数有多有少,显然他是以“每封”的形式呈现。

    牧青主一一看过,其间所述令人震惊,他看到了一位崇烟柱石深刻的洞察、犀利的着力点乃至对人心绝顶敏锐的判断。

    思虑如牧青主,如果没有这一连串的供词,他一定会坚持“瑜派作祟”到底,将“越是可怜、越是可恨”贯彻到最终。

    他在想,如果没有六合司的这块玉,没有牧遥的这番话语,“狂局”将会把此局演绎到什么地步?他绝不会相信,这位崇烟柱石是要匡扶洛国。

    一边想着,一边翻阅,直到他看到了最后一张纸,那上面只有区区六字——

    “寻白马斋整部。”

    牧青主抖了抖眼皮,这简单六个字,解开了诸多疑惑,他明白了白马斋夜袭骧府的真正缘由,更重要的是,那个一直处于萌芽状态的念头长出了枝叶。

    一个是翎王之子、一个是翎王门生,再把当年威名赫赫的翎王旧部拉拢进来,他没有选择四处征战的太史瑜,而是入了肩负保卫王都、护佑王宫之责的禁军,他晏平书想干什么?

    牧青主心知,再给雷布骧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做出那件事,可假以时日,护佑王宫的人被白马斋逐渐渗透,又有一个现成的翎王之子,荡灭洛国,还有比这更彻底的吗?

    有些念头,一旦生出便永远不会打消,即便那是万中无一的可能,举个简单的例子,就好比世俗男女怀疑对方不轨,这是一片会自我生长直至泛滥的毒壤。

    对于牧遥来说,这简短的时间心念电闪,细一权衡供出这些未必都是坏事,瑜派千疮百孔,骧府更是已经入了禁军,他失掉的无非是一个晏平书,心有痛惜吗?

    不,一点都没有。

    甚至,这个节点,刚刚好。

    牧青主回身坐下,将那一摞纸张缓缓铺在桌上,把水晶压在纸张上,可随即骨碌碌滚落桌下,一路滚到牧遥面前。

    牧遥小心翼翼将那水晶捧起,躬身放在桌上,可刚刚退回站定,那水晶骨碌碌又滚落下来,只好再次将其奉上。

    大殿静默,如此足足往复了五次,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二人在做着什么游戏,他们都很有耐心。

    终于,那水晶稳住了。牧青主不看牧遥,而是望向大殿之外的黑暗。

    他想到了古扬。

    能在这个时候夺下这块墨玉,足见他对全局考量之深,牧青主更是知道,之前的古扬不敢妄动,因为他本就是自己最大的怀疑目标。

    而今坐实了崇烟柱石帷幄之举,他知道古扬会真正动起来了。

    突然间,牧青主很罕见地深眯双眼,一茬又一茬的人走过,他发现最了解自己的——

    依旧是这个古扬。

    ……

第七十一章 鹿角狼啸

    翌日黎明,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刻。

    韩铸被约到了一个做梦都会吓醒的地方,这里是碧洛城的——

    “鬼街”。

    因为过于晦气,被安排在碧洛城的西北角,这里只卖棺材、寿衣、花圈、纸钱等死人用的东西。

    更骇的是,古扬直接摆桌一家棺材店,韩铸看着那桌子都好像一块棺材板子做出来的。

    狠狠咧了咧嘴,“老弟,你就不能找个说人话的地方吗!”

    “你怕什么,我为了等你可是在此守了一夜。”

    望着古扬背后一个摞着一个的棺材,再看他有些苍白的脸,韩铸吓得汗毛倒竖。岂料古扬哈哈一笑,“喝茶喝茶,活人都不怕,怕哪门子死人。”

    古扬这一笑,韩铸一哆嗦,哪有心思喝什么茶,“快说正事!”

    “明日早朝,让所有人呈奏恢复瑜将军职权,并将此间骧派如何拉拢你们的书信一并呈于王前。”

    韩铸眉毛一挑,不觉得按住了大肚子,“转机,到了?”

    “后日早朝具表上奏,将此中之事分成不同之人奏于王前。”

    韩铸接过一看,眼珠子都要跳出来,其上桩桩件件都是无稽之谈,骧派就算各个有一百条命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共有九条,其中有十板杀供着翎王灵位、雷渊借助飘渺商盟转移财产到东土、骧派与北炎暗中勾结等等。

    韩铸吧嗒吧嗒嘴,“你这嫁祸是不是太稚嫩了些?”

    古扬却道:“无所谓了,这些都是走个过场,我也来不及想更复杂的圈套,就这样吧。”

    就见韩铸伸出脖子、老脸一沉,再看四周景象,只觉与自己说话的并不是古扬,“这就是所谓的鬼话连篇?”

    古扬笑了笑,“刚刚所述我都有所安排,最重要的是,搞得再复杂也不会影响结果。”

    “你说细致些。”

    “这天底下最难的便是扭转王上的心思,所有筹策谋划都不过是为了让他认定一些事,一旦他认定便注定了结果,过程已不重要。更何况,年节快到了,他也不希望此事拖得太久。”

    “那什么才是王上认定的结果?”韩铸端起那已快凉了的茶。

    “瑜派付出的,骧派如数奉还。”

    “具体而言呢?”

    “两件王上一直想做的事,撤赌场,抄雷府。”

    “只有这些?可否再进一步?”

    “狮子和羚羊搏杀,你觉得这种事会发生在朝堂之上吗?”

    韩铸咣的一声放下茶杯,“从前都是狮子,现在都是羚羊,这便是结局?”

    “韩大人一直都是狮子,只不过被许多苍蝇烦扰,现在反而更强壮了不是吗?”

    “古大人,有些事不可言之过早,你我都是狮子,可惜的是互有把柄。”

    古扬徐徐饮茶,“大人应该知道互有把柄才最牢靠,比谁的刀快,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回去的路上,奇怪的是,韩铸脑中不是与古扬的对话,而是那间遍布棺材的暗室。

    ……

    从前一直刮东风,刮了许久许久,而今忽然开始刮西风,不知它要刮多久,但比东风凛冽得多。

    骧派如同掉进地狱,连日来没有一个好消息。

    面对那般诡异奇葩的控诉,牧青主居然示以追查,更诡异的是,青骨堂真的在十板杀等地找到了证物。

    骧派的人恍然大悟,这一切与证物证词无关,而是那位王上的心思变了。从前有嫁祸,现今亦是嫁祸,关键在于王上更相信谁。

    更难以收拾的是汹汹民意,王宫前、雷府前、骧府前、九司府前,成千上万的民众跪坐不归,痛陈赌场之害、尽道举家之悲。

    北城门,十板杀,

    噬尽家财殁玉华;

    南城门,白马奔,

    满身碧洛走到昏。

    此谣传唱不止,像咒语一般拂荡着整个碧洛城。

    城北的一座客栈里,方星祖垂头凝目,但腰间的千齿盘却一直在转着。

    坐在他面前的是“地鹰”北冥枭。

    “此为狂局,却不是老六的狂局,想不到连他也会输。”

    北冥枭手中握着一封来自骧府的书信,写着牧遥王宫所历,“我早前便说过,这未必是晏先生之局,我接触过古扬,深知他的可怕。”

    方星祖冷道:“没有了玉,便没有了老师的诫言,老六何尝不是可怕的人?此种情势他只会选择潇国,他与石亭公联手,西土可有敌手?”

    当北冥枭再次看向方星祖,他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神情,诡异的是,那似乎是几分憧憬。对于之前的事毫无牵念,一切仿佛都在眼前的不远处。

    “裁略”的这个“裁”字饱含深意,它有衡量判断之意,但它的最初之意是“剪切”。

    ……

    书房里,时长风忽然推开了门。

    “老七,雨娘斋那边最新的消息,你该仔细看看。”

    古扬接过细望,立时间便皱起眉头来。其上所述颇为惊人,皆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也就是说器宗二当家方烁就是曾经的方星祖?”

    “大有可能。”时长风点头道,“方星祖一直活跃在东土,但他成名时,西土这个方烁便音讯全无。在西土时,方烁便以酷爱杀器闻名,他到了东土觅得千齿盘,并以谋略成为崇烟柱石,完全换了身份。”

    随后时长风又指着另外一张谍柬说道:“既是星罗派之主,又位列崇烟八柱石,方星祖仿佛一夜成名,这太奇怪了。当年东土江湖鼎盛时,方烁也是声名赫赫,器宗独大离不开他的谋划。这样一来,两个人正好接得上。”

    古扬微微凝目,“假定方烁就是方星祖,那么他来西土的目的便明确了,一定与当年的鹿角狼啸有关!”

    鹿角狼啸出自烟云山脉北部的“鹿角千山”,此处峰不规整、蜿蜒横生,似鹿角般分延众多,便有了这个名字。凡是读过一些奇闻异事录的人都一定知道“狼啸十日、呕血而亡”这段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天降异象”。

    鹿角千山是当年洛国江湖势力盘踞之地,器宗、七虹门等大派皆落于此地。民间解读此为大灾之象,江湖人认为是破立之兆,自那之后,洛国江湖便彻底偃息,那是一块杀手界完全没有机会打入的地方,也是古扬苦苦寻觅的一条线。

    那件迟迟无法相通的事情,似乎有些眉目了,古扬缓缓搓着手指,不得不说自己已经慢了,方星祖何时动局、局往何处,他现在一点思考都没有。

    但随着瑜骧之争告一段落,一旦方星祖得知晏平书已不存在后手,他便会真正动了。古扬面临的将是另一重天地的较量,与朝堂相隔千里的,江湖。

    “目的性”是古扬思考问题的一个重要方法。

    方星祖的终极目的,一定在江湖、在鹿角千山、在那个二十多年前自己毫不知情的乱局,那么,他为何会出现在碧洛城,出现在雷府?

    终极目的之下,再去想方星祖的阶段性目的,他去见雷渊,必是要从雷渊那里获得什么,亦可能那便是局之起始。

    王都不是方星祖的战场,借着雷渊顺利施展他的下一步才是最大的可能。那么,他能从雷渊那里借助什么?

    古扬知道,此间一定有自己不知道的人。

    古扬心中一横,因为当年的江湖可不止方星祖关心,那件事对自己的意义也是无法比拟。

    事情想到这一步,让古扬有些“殊途同归”之感。

    正在这时,卫央敲门走进,递上一封书信。

    古扬打开一看,立时觉得所判不虚,这竟然是方星祖的一封邀约。

    “方星祖怎会想到见你?”

    “我与他没什么可说的话,与其说是要见我,不如说是要搞点动静出来。如果能经方星祖之手,挖出点当年的江湖事,倒也不亏。”

    “老七,慎重啊!”

    “此路必少不了杀伐,让所有人去准备,顺便看看那千羽大乌木还能捱到什么时候。”

    时长风根本听不懂古扬在说什么,但古扬明白,此时此刻“主动入局”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第一,江湖事的面纱他连一角都没能掀开,方星祖却是个难得的助力;第二,在牧青主面前,他做任何事都必须像从前那样择出自己,相比之下,这才是最难的。

    暗夜,一匹快马奔出北门。

    行出不到三里,又有一马斜奔而来,马上一袭蓝衣,乍一顿足便是盈盈一笑。

    “此时还能笑出来的,怕也只有你了。”

    夜子清反手身后,抄起斗笠戴上,“我只是觉得,你这种人是不会做送死之事的。”

    古扬笑道:“绝器还要靠你呢,还是不要跟来了。”

    夜子清眼眸一转,“如果你我只有绝器相牵,活得总是有些单调呢。”

    “你知道我的用意?”

    夜子清忽然咬住香唇,目凝古扬。

    古扬忙道:“我是说,见方星祖的用意。”

    夜子清的眸像吹尽了冷霜,刚刚还盈盈,转瞬便犀利起来,“你故意的?”

    “不是故意,是词不达意。”

    “那你给我解释,为何偏偏此时词不达意!”

    古扬顿时觉得,还是喝酒时的夜子清比较温柔。

    ……

第七十二章 月夜群杀

    三生园,四张椅子一字排开。

    师定图、明夕堂、林婉、风玄河,师明林风四家齐至,看这阵仗大有一种兴师问罪的感觉。

    明夕堂左挪右扭,只觉得这椅子太大了些,像自己这般苗条的人根本把持不住,林婉不断使着眼色,他才总算安定了几分。

    这时,风玄河开口道:“方星祖与其他崇烟柱石大是不同,这个人崇尚杀器杀术,谋断之外仍有路数。而且此来北冥殿势力非当年可比,那古扬不会不知这些,他若敢只身赴约,恰恰证明了我们的判断。”

    师定图微微点头,“我倒巴不得他赴约呢,我们抓的人还不够,他到底握着一股怎样的势力,今夜正当水落石出。”

    片刻后,风宸快步而入,“掌尊大人,古扬已出北门!”

    师定图的神色立时凝止,北冥殿“五鹰”同至,方星祖一众门徒,他很好奇古扬如何破解此杀。但在这时,明夕堂缓缓站了起来,不与众人言语,举步便要出去。

    “站住!你往何处!”师定图猛然立身。

    明夕堂丝毫不怵师定图,转头道:“我这个人最是谨小慎微,知道什么人可以死,什么人不可以死。”

    “明夕堂,老风那里握着他的人,今夜他生死难关,必有更多的人出现,我等带出半个古坞的力量,必会一举查清此事,你要干什么!”

    明夕堂半步不让,“这是我一人之事,不是画派古坞之事。”

    “你!”

    明夕堂根本不理师定图,而是看向了风玄河,“那沅水之上是谁第一时间救了林儿,莫说深谋浅谋、阴谋阳谋,古扬对待林儿难道比我等差了?”

    风玄河刚要开口,明夕堂又道:“那些救了林儿的人,你们却以强人将其围困、捉拿拷问,你们的心里可还有秤?从现在起,别问我要做什么,问问你们自己这世上可还有能相信的东西!”

    “明夕堂!反了你了!”师定图踏步而前。

    但在他之前,林婉已挡在了明夕堂身前。

    明夕堂的话更冷了,“我明家愿意同流,但不代表可以合污!”旋即他抓住林婉的手,步如疾风出了正厅。

    师定图一脚踢翻明夕堂的椅子,闭上眼睛喘着粗气。他眼角一睨,忽见风玄河也站了起来。

    “明夕堂也没有错,若是无他,今时便已没有意义。掌尊,林儿是我风家人,明夕堂尚且如此执意,风家人再不动,这张老脸真没地方可放了。”

    “老风!你并非不懂利弊权衡,我等出发之前是何商定,这便是你们的作为?”

    风玄河道:“出发前并没有那面千齿盘,现在来看总要有人来挡啊。”

    ……

    入鼻的风,像带着一把把刀片,轻轻一捏鼻子,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充盈的月光,赋予天地寒冷的光泽,连一颤一颤的蒿草都像要激发而出的暗器。

    远处,立着一间木屋,散出微弱的烛光,孤零零立在这天地间。

    二人下马,夜子清一手掣出映月、一手按住攀天,徐徐而行。

    呼!风忽然大了,两侧的蒿草如浪一般倾斜,大批的黑衣人踏草而来!

    无有试探,初始便是必杀之势!

    当首二人赫然就是北冥柯兄妹,化骨双魔刀之“赤刃”“碧刃”,这两把绝顶毒器闻之便让人寒冽,但不巧,他们遇见的是夜子清。

    凡是杀器谱之器,所有的强点弱点她都了然于胸,化骨双魔刀以毒骇人,若不以肉身相触,只是两件凡俗之器,最是惧怕轻灵。更重要的是,夜子清对每一位“器主”都颇有研究。这两个人过分依赖杀器,自身实力一如他们在北冥家族的地位。

    攀天映月齐出,不等相触,双双缠住魔刀,夜子清凌空一个转身,长腿一扫正中北冥柯左脸!这一脚非同凡响,夜子清的靴子上嵌着两根利齿,北冥柯血流满面,半面脸颊都被穿透。

    二人横然发力,夜子清正中撑持,就在力到盈处之时,攀天映月陡然一掣,双刀锵然击在一处。景象颇为诡异,但见那双刀一触,竟然立时皲裂,化为指肚大小一块块散落一地。

    北冥兄妹骇然难抑,夜子清哪里会给他们思考的机会,今夜注定杀伐无极,她也最喜欢干脆利落!

    然而正在夜子清跃步而起时,一大片“蝙蝠人”齐步而落,当首二人一人持骷髅骨叉,一人握桌板一般的宽厚大刀!

    赫然是老七孤鹰北冥渠、老八桀鹰北冥槊,北冥渠“八极骨叉”,北冥槊“震川刀”,皆是杀器谱之器,排名远高于那两把魔刀。

    二人身后的蝙蝠人,除却北冥杀手固有的扮相,一个个还背着两面一尺见方的灰旗,上面绣着漆黑的大乌木,乃是北冥杀手中最高级别的“天冥卫”!

    夜子清陡然眯目,大撤一步来到古扬身边,她知道真正的杀戮要来了,这无人的四野,最适合杀伐。

    木龙士拖杖、步彩楼抱剑,电石火花之间,二人冲杀而上,一人御骨、一人破刀!

    步彩楼的神色鲜见凝重,孤鹰桀鹰他根本不放在眼里,但他知道北冥枭就在附近,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时刻分心准备应对那号称大雍最快的“千齿盘”。

    木龙士想的则是那大批的天冥卫,任何一人都足以虐杀三生侍的存在,个个都如风宸那般水平,纷乱悍烈的杀术足以让任何一个顶尖杀手倒吸凉气。

    远处的山坡后,一大批装扮各异的人缓缓行着,今夜正是白马斋入禁军的时候。青苍沚与荆简立在山坡上,俯视到颇为可怕的场景,给人的感觉是整个北冥殿都来了,誓要一击必杀古扬。

    不知有多少天冥卫、多少星罗卫,疾速涌向那漩涡的中心。

    荆简瞠目结舌,“这小子的手笔就是不一样!比当年碧洛城逃杀夸张多了啊!”

    青苍沚冷道:“身陷重重囹圄,你哪来的信心夸他。”

    荆简回头望着山下,“那小子肯定知道今夜白马斋入禁军,既然路过了,你还犹豫什么?这么多年,白马斋也该风光一回了,我们可是打硬仗的杀手!”

    荆简随即凑上了几分,“青老大,你还记得我们最光辉的一仗吗?我白马斋千人御十万,硬生生保住牧火城墙,现今终于又可打仗,老古董们也被你说动了,赶紧试试刀呀!”

    “闭嘴!到了禁军你休要这般满口胡言!”

    “我的事好说,你现在犹豫个鬼,赶紧上啊!”

    “此事白马斋绝对不能插手!”

    荆简面目一沉,青苍沚的主意向来最是无可更改,“你们不去,我去!”

    但他刚一踏步,被青苍沚一把拽了回来,“白马斋入禁军至关重要,不可旁升枝节,古扬即便知道我们今夜入城,也绝对不会把安危放在我们手上,这一步绝对不能走!”

    “那我们就这么看着?”

    “现在入城也可以。”

    “那不如再看一会吧。”

    在二人的注视下,一支规模不小的马队疾奔而来,七马一组,马上皆是黑袍人。为首之人一身金色轻甲,腰挂紫鞘弯刀,“铭阁来了。”

    金锋烈带来皆是黑袍七剑,立时与天冥卫、星罗卫杀到一处,金锋烈则一脚踹翻马匹,借力来到了古扬身边。

    打眼一瞧,那女子也是颇为熟悉,“好啊!你们两个居然厮混在一起!给老子一个交待!”

    金锋烈要崩溃了,心心念念的大龙剑至今没个下落,一下全明白了。不过更崩溃的是夜子清,她与古扬在一起,为什么要给金锋烈交待?

    “瘸子看前!”

    正在这时,步彩楼急喝一声,金锋烈与夜子清双双目瞪。

    一面圆盘,好似携着殒火坠地的气力,烈烈驰杀而来!

    说来缓慢、那时极快,金锋烈下意识大刀抵前,整个人被震出足足五丈,轻甲刺进了肉里,半身满是鲜血。

    攀天疾出,但那圆盘快如闪电,根本鞭长莫及,刹那之后圆盘又至,步彩楼抽身而回,长剑一竖顶住圆盘!

    悍烈的气劲非同凡响,步彩楼抵住圆盘急速大退,见他双目一凝,右脚如磐石定在地面,方才稳住圆盘,“盘绝”之名不愧响绝天下,方星祖相当之强!

    一个红衣人枭然现身,那双红瞳在暗夜中更为可怖。

    地鹰北冥枭现身了!

    ……

第七十三章 又见白马斋

    与此同时,八支尺余长的蛇形暗器激射而出!

    多年以来,这八道暗器只被一个人挡住过,那个人,叫东方游龙。

    而今,北冥枭终于可以肆无忌惮了。

    十二鹰中,他独卓暗器,杀手界尽人皆知,他的“八蛇锥”独绝天下!

    可他忽略了,有些人原本就不在大雍的杀手界。

    叮叮当当!铿铿锵锵!

    一次暗器与暗器的碰撞,那八蛇锥居然没有占到任何便宜,与形形色色的暗器一同摔落在地。

    八蛇锥享誉天下,可干掉它的都是些什么?

    北冥枭垂目而望,有的是磕磕巴巴的铁片、有的是残破不全不明为何的东西,还有很多金属弹珠,像孩子们打鸟雀所用,更不能忍的是一些纽扣状的东西。北冥枭只觉得,将八蛇锥打落在地的,是一个开杂货铺的。

    与此同时,浓烈的烟草味道传了过来,来人又矮又瘦又佝偻、咧着一口大黄牙。步彩楼立时战意蒸腾,从前都是他与时长风死磕,难得站在同一个战壕。

    这世上能让步彩楼佩服的人没有几个,时长风便是其中之一,他佩服的不只是时长风无匹的暗器造诣,而是他那滑头无比的性格与暗器完美结合。

    二人猛一对视,双目皆是烈烈,忽然之间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古木坊的人、铭阁的人以及时长风带来的雨娘斋之人,二人都是知道,古扬另有一股势力,神秘到连他们也不曾公开,这些人应也不远。一切都在说明,古扬这不仅是赴约,也是以自己为饵——

    吞杀北冥殿!

    天冥卫的数量远在铭阁七剑之上,加上擅于偷袭的星罗卫,铭阁七剑损失惨重。金锋烈心在滴血,他接到的明明是暗中保护,怎就变成了一场惨烈无匹的恶战?他懊悔不已,在不明真相时便全数杀入,自以为这么多“黑袍七剑”没有应付不了的场子,结果却被人包了场子。

    “古扬,别告诉老子你他娘的就这几个人!”

    “快来了,快来了。”

    漆黑的披风遮月摧云,忽然现出身来,金锋烈双目一圆,刚觉古扬料事如神,细一瞅,哎呦我的祖宗,全他娘的是天冥卫!

    “别喊了!有力气多杀几个!”

    “你个臭妮子!老子每次见你准没好事!你等着,得空老子非扒了……”

    咻咻咻咻咻!

    冷簇如雨,金锋烈虽瘸了些,但底子深厚,真正发起飙来不是个好惹的主儿,大嘴一咧,平地一声亢吼,“扒了你的皮!”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金锋烈绕地三匝,一手执着大刀,另一手猝然摸出一块金色大盾!

    这盾牌之上的图案全无章法,像喝多了画出来一般,而且它带着浓烈的汗臭味儿……

    难怪平时见不到这件防器,金锋烈一直将它贴在后背,如此重物当做“内甲”,金锋烈应是这世上最不惧暴露身后的人了。

    夜子清双目一凝,这金锋烈也算是杀器中的“财主”了。

    金盾挡住冷簇,金锋烈擎起大刀长喝一声,“阵起!”

    斗志高昂、战意沛烈,正在人们以为暴风骤雨即将到来的时候,连个响屁都没换来,根本没有人回应他。

    更骇的是,他这一喝,又引来了两波人马。

    马未停,人已起。

    来者一波红衣,一波松石绿衣。

    红衣为首之人,执三眸长剑“赤魇”。

    松石绿衣为首之人,握九节长笛“绿湮”。

    一边是明家人,一边是林家人。

    只有夜子清注意到古扬此时的神情,他咬着腮、眯着眸,那是冷厉还是淡漠?清冷的月光映在他的脸上让夜子清不寒而栗。

    明夕堂素来都是杀伐最为果决的人,明家人冲阵、林家人外围截杀。

    雪,忽然下了起来,风渐渐停了。

    鹅毛般的雪片像出殡时到处飞扬的纸钱,谁也不愿被粘在身上。

    就在这大雪纷飞之时,风玄河带着大批的风家人也到了。不知北冥殿当年做过了什么、做错了什么,三生古坞的人透着更为悍烈的破杀!

    山坡上,青苍沚拍了拍荆简肩膀,“走了。”

    荆简面目懵懵,“厉害啊!三生古坞也归他了!”

    青苍沚敲了敲那丑到没法形容的头盔,“你想事情的时候,最好把头盔摘了。”

    青苍沚转身而去,荆简快步跟上,“青老大,如果没有三生古坞的人,你会不会上啊?”

    “不会!”

    “那你一直在这看什么?”

    “看他怎么栽在这里。”

    “看着多没意思,你该上去补一脚才是啊。”

    “把头盔摘了!”

    白马斋晃晃荡荡入碧洛城,所有人的心里都没有底,青苍沚忍不住回身看了一眼,他的内心就和眼前一眼混沌难测。

    不知所起、不知所终,更不知当下所行的这一步是对是错。

    可还未到城门处,北门轰然大开,刹那间一支恐有两千人的禁军马队驰了出来,荆简双目一呆,这欢迎的阵仗也太夸张了吧!

    青苍沚却立时觉出不对,那带队的人名叫陈昇,是禁军的副统领,这禁军马队形色匆忙,不由分说便要策马北驰!

    “陈将军,发生了什么大事?”

    陈昇一看是青苍沚,却也不敢怠慢,“掌事大人先且入城,此事要紧,陈某先行一步。”

    青苍沚忙道:“我部已入兵册,愿随将军一同前往!”

    陈昇略略望了望青苍沚身后部众,他们的打扮奇形怪状,像前线告紧临时募来的老弱之兵,有的坐在马上不住地抖腿,有的把食指塞进嘴里不停地抠,不知是什么难缠的东西塞了牙,更有甚者托着一杆一尺多长的烟枪,滋滋冒着火星子。

    陈昇咳了一声,不敢想象这就是曾经名震天下的白马斋,倒是他们骑的都是白马。对这白马斋的实力,陈昇也心有好奇,此时事情紧急,点了个头不再多言震鞭而起。

    陈昇只是诧异,尚不至于以貌取人,但身后的禁军将士可就不同了,他们时不时回头看看那支马队。马上的人嘻嘻哈哈,感觉他们不是去打仗,而是去赴宴。

    再看看他们的样子,有的连马都抓不住,哎呦哎呦喊个不停,有的马连缰绳都没有,跑起来只能狼狈地抱着马脖子。他们的“兵器”有的是一个大铁铲,有的是豁得连布匹都砍不开的大刀,还有的把烟沫磕飞,直接用那烟枪做兵器。

    可惜了那一匹匹白马。

    片刻之后,青苍沚忽然减速,但见这支马队,同时领会青苍沚之意,像一辆马车降了速。

    青苍沚缓缓吐出二字:“青羊。”

    当年的白马斋不止战场杀敌,还肩负着很多杀手的任务,比如刺杀、探报,所以他们有着一套颇为完整的暗号系统。

    有焰火号、旗帜号,特殊情况便是口头暗号。

    眼下而言,“青”在前,代表青苍沚先动,青苍沚所杀的一方便是白马斋的目标,“羊”代表佯攻,适可而止。

    不远处杀戮正酣,青苍沚一根黑锥刺穿一个天冥卫,荆简大刀一横斩落一个星罗卫,整个白马斋立时心有所指。

    收?怎么可能收得住!

    要不是青苍沚那张老脸有点分量,白马斋早已解散,现在也算兑了一些有仗可打的许诺,二十多年没这么打过,本以为此生再无,既然重走这条路,便要一偿当年畅快!

    青苍沚暗暗皱眉,这帮老家伙分明已有些不可控制,但好在没到见人就杀的地步。天冥卫和星罗卫加起来也就两百多人,之前已殒命不少,剩下的哪里经得住这帮老家伙砍。

    一千八百六十九人的“杀手之师”,白马斋,强得可怕!

    战线拉得很长,青苍沚踏马背奔走,却迟迟看不到古扬的身影,禁军一来,此事便不是简单的江湖杀伐。而古扬身份不同,一旦涉入朝堂,一切都将复杂起来。

    忽然间,他目睨远端,古扬与夜子清正向那木屋走去,二人身后,步彩楼在左、时长风在右。

    青苍沚双目一炯,心中腾起颇为不祥的预感。

    “老七,禁军来了,该撤了!”时长风忙道。

    古扬点点头,“让所有人撤,你们也是。”

    “我们?你呢?”

    古扬却不言语,他在想禁军为什么会来?其一,禁军不可能为方星祖或者北冥殿行动,其二,禁军也不是什么江湖琐事都管的机构。如此一来,最有可能的情况是,此间藏着与禁军至关重要的人物。这般看来,许多事倒是通彻了。

    古扬看向那扇门。

    这一刻,他心念电闪,袖间的手指如羽翼一般纷动。北冥殿伤亡惨重,便已达到目的,瑜骧之争也不应自己再做干涉,既然如此……

    步彩楼探步而前,一脚踹开屋门,立时间双目圆睁,“老七!快走!”

    夜子清满心好奇,入门一望更是面无血色,“古扬!”

    古扬看向时长风,此时也只有他是冷静,“带她走。”

    踏过倾倒的门板,地上躺着一个老者的尸体,他的辫子胡已完全捏开,不知藏着多少深思熟虑,他是——

    雷渊!

    也在这时,大批的禁军涌了进来。

    ……

第七十四章 十四年前

    翌日,骇人的消息传来,北冥殿几乎覆没,四鹰身死,只有北冥枭不见踪迹。更骇的是,六合司主杀了当今国丈,禁军众将皆是见证。

    古扬直接被打入洛国关押死刑犯的“绝狱”。

    听完呈报的牧青主哂然而笑,他没想到古扬竟谨小慎微到如此程度,截下晏平书的墨玉足以让自己引起对他的怀疑,成为比晏平书更深谋的存在。但转念一想,牧青主又有些拿捏不定了,要知道对付他的人是排名比晏平书更强的方星祖,会不会,他真的进了别人的局?

    牧青主根本不相信是古扬杀了雷渊,但相比谁杀了雷渊,雷渊的死更有价值,抄了那么多瑜派,比不得雷渊十一。

    而且这么一来,弱两派强一国,实在没有更好的结果了。

    同样是在这日,牧青主收到一封堪称他此生看过最重要的呈报,他的喉结时上时下,握住纸张的手不住颤抖,深沉如他,仍是不能控制自己。

    这件事,大过江河湖海、大过千山百川,真正牵动着牧青主的心,比之举国大事还让他夜不能寐。古扬那点事,此时连一粒尘埃都不如。

    爽朗的笑声,不像一位君王,更像一位江湖豪侠,发出快意江天的畅笑。他张开双臂,不知要拥抱什么,偌大的洛王宫噤若寒蝉,这位国主从不曾开怀,此时的他却又不止是开怀。

    这日黄昏,碧洛城大街小巷挂满了数倍于从前的灯笼,每一个都是崭新,红毯从宫门一直铺到了南城门。红毯两边站满了兵士,不允许任何人踏足其上,王宫的宫女内侍在寒风中整整洗了一天的石板、宫墙,头上流着汗,手却已冻成冰块。

    此等阵势,洛国前所未有,起初人们猜测这应是为了迎接北炎“火旗王”毕达呼,但渐渐地,很多人改了想法。

    火旗王是北炎监国的亲王,地位仅次于日渐远离朝纲的火图王,面对北炎这个真正的话事人,洛国恰恰不应是此等迎接阵势。北炎虽然强盛,但牧青主绝然不会将其等同大雍视之。

    一些精于洛国脉络的人,忽然想起一件久远的事情来,也只有那个人,才能让洛国如此对待。

    那是一个几乎被洛国子民遗忘的人——

    他叫牧勋。

    牧青主嫡出四女一子,牧勋是他与雷王后仅有的一个儿子。然而,牧勋六岁染上奇疾,致双目失明,牧青主苦寻天下良医依旧无方,最终只能让他远离王宫去了花神谷。

    不曾想,这一去,便是十八年。

    暗室里、客栈里、书房里,偌大的洛国私语纷飞。

    人们都知道,世子勋的归来,对洛国朝堂将是根本性甚至颠覆般的改变,从前揣摩牧青主的心思,此后如何看透世子勋,显得格外重要起来。

    更微妙的是雷渊死去的这个当口,当年世子勋并非在王宫长大,而是在雷府,雷渊对他的宠溺到了摘九星、抱满月的地步。现在他乍归来,却最先得到雷渊的死讯。

    霜已寒大地,更添千秋雪。

    这注定是一个“多事之冬”。

    ……

    赤珠城南,有一处山谷。此地终日迷雾不散,到处长着庞大的松树,树盖浓郁,进入此地仿佛迷宫。

    就在这山谷深处,有一间木屋,屋外虎狼潜行,屋内一片昏暗。这里除了遍布墙角的酒坛,便只有一个书案,上面置着很多信件。

    水汀兰眉目机警跳进木屋,翻着那书案上的纸张,其上字迹如一,皆是与一人来往。看着看着,水汀兰双目渐炽,除了少量的洛潇兵事,所述竟都与古扬有关,其重点便是寻找古扬手中那支神秘的力量。

    不难猜测,这书信之人正是晏平书。

    忽然间,水汀兰看到还有一封信压在了砚台下面,这是一封字迹与之前全然不同的信,上面的内容,让水汀兰彻底怔在了原地。

    “古扬杀雷渊,世子勋回宫,烈火正炽,祭你之柴!”

    水汀兰的手颤抖不止,她不知道这人是谁,但显然是极想置古扬于死地的人。

    门嘎吱开了,一个身形如柴的人走了进来,“你还真能找到这里。”

    水汀兰唰得掸开书信,“你的柴是什么?这人又是谁?骨啸,你敢害少主!”

    “少主”二字让骨啸的耳朵动了一动,似乎有些锋利,他掏了掏耳洞走到墙角处拿起一个酒坛,“莫要张口主、闭口仆。”

    但见水汀兰一步上前,抓起酒坛摔到墙上,骨啸立时眯起眼睛。

    “骨啸!想杀他的人多了!但是你不能!当年的事你不可能什么都不记得!少主对你怎么样!你的心是铁打的吗!”

    骨啸冷目以对,“他要杀我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不信他会杀你!他要想杀你,你早在十四年前就死了!你大醉三天,可知那三天发生什么!你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吗?”

    骨啸还是拿起一坛酒,咕咚咕咚喝了三大口,“我倒是一直好奇得紧,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让你们一个个守口如瓶?”

    水汀兰把牙齿咬得锵锵作响,“你醉死在这里吧!”

    “你若肯说,我倒是可以考虑不回这封信,是生是死就看他的造化了。”

    木屋一片静谧,水汀兰的眉毛凝在一处,艰难地开启了那惨绝人寰的过往。

    “更深入的我也不太明了,只知十四年前,少主被人下了一种迷幻至极的药物,他杀了他的父亲栖霞王!”

    咳咳!骨啸痛咳几声。

    水汀兰动了动喉咙,“那一夜,少主的逸天府被抄,除了我和老木,剩下一千余人全部被杀。宫中,黛夫人一脉被连根拔起,诛杀九族,少主的天镜军也在一夜之间被坑杀,一共死了八万人。那一夜,尸体填满了望月湖,湖水淤了出来,到处都是血。”

    骨啸放下了酒坛,眼睛盯着墙面,不知他在看什么,“那是怎么逃出来的?”

    “少主的二叔百月王,用他的人马连夜将我们送到渡口,但还未行舟便有人追杀而来。百月王亲身陷阵,为我们留出一线逃生时机。那时,少主的江湖朋友也已赶到,我们坐上二十叶桃舟,开始漫长的海上逃杀。”

    “你一直没有醒,少主把你带在他的舟上,那时天地间都是暗器,少主便把你揽在怀里。杀伐汹涌之时,他徒手接器,没有一根打在你的身上,一根都没有!”

    骨啸的喉结动了动,他那攥住酒坛的像死尸的手,连自己都掰之不开。

    “你一定记得,少主当年闻名栖霞的那一身装备,除了他的枪,便是赤琉臂。赤琉臂是黛夫人为他求得,是少主一直贴身之物。但我大雍再见他时,他的左臂一直僵硬着,那条手臂已难以承受任何之重。那正是揽着你,保你无虞的手臂啊!”

    “骨啸,他要杀你,只需把你留在栖霞;他要杀你,只要一脚把你踢进海里;他要杀你,大可以你为盾!他带着你这个死了一样的醉鬼,更不知何时便会丢掉性命,你但凡有一丝清醒,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杀你!”

    水汀兰颤着那封信,“十八枚噬骨丹,我不知道那有多痛,但少主的痛,我们又知道多少!你我都是孤儿,不懂得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的滋味,老萧啊,你该是他的手臂,怎么能做捅他的刀啊!”

    “刀,我已经捅过了。”骨啸转过头来,水汀兰看到,他的面目有些晶莹。

    那是,泪吗?

    “老萧,你不能袖手旁观,你要救他!”水汀兰颤声道,“你和别人不一样,你做了十年的青衿谋士,你的办法才是办法!”

    骨啸看向窗外,雪簌簌而落,“他如果运气够好,要死也死在年后吧。”

    “你这是什么话!”

    “走。”

    “去哪里?”

    “碧洛城。”

    ……

第七十五章 绝器始

    三生园。

    虽是白日,却如午夜一般静谧。

    “主司,小圆山大捷!你可还记得当时瑜将军问我的问题,潇军果真偷袭小圆山,被我一击克敌,一个都没逃出去!照这样下去,不出半年,林儿也是个小都统了!”

    也只有风林儿能把捷报写得和唠家常一般,不过他写给的是古扬,至于眼下这些正在看信的,仿佛都是局外人。师定图轻轻咳了咳将书信放在一边,神色肃穆。

    不得不说,这几日的三生园实在是尴尬得紧。此间之人,江湖上喊出去都是声名响亮、事迹斐然,但此时好似武夫进了五音坊,目之所望一窍不通。朝中但凡有点权势的人,他们一个不识,半句话都说不上。

    师定图面色渐冷,“不如今夜就去试试那大牢。”

    一旁的明夕堂立时一愕,心说这老家伙何时对古扬变得如此慷慨?劫牢可不是死上几个人那么简单,现在的绝狱被禁军密切关注,稍有不慎一个都出不来。

    风玄河也道:“劫牢这种事情还是不要想了,还不如等斩首那天试试法场。”

    “也是个办法。”师定图点点头。

    明夕堂咂了砸嘴,“你俩除了劫牢劫法场,还想劫点什么?你们脑袋能转转弯吗?像古扬这种重罪有上法场的机会吗?”

    换做平时,明夕堂这样说话,师定图定然又是一串连珠炮,掀桌子踹椅子,此时却也顾不得这些了,“那你说说怎么办!”

    明夕堂翻了个白眼,“现在不是杀人的事,我们能做什么?”

    师定图被噎得不知该说什么,“那就这么等着?”

    明夕堂一歪头,带着玩味的笑容看着他,“掌尊,从前下玲珑血心的是你,不救他的也是你,怎么此时这么在乎他的命了?”

    师定图冷哼一声,正在这时,风宸步履如风,见其神色定是有不得了的事情发生了。

    “快讲!”

    “掌尊,游龙前辈出关了!”

    只听唰的一声,四个人同时起身,健步如飞到了后厢。

    三年多的时间,东方游龙只食青豆、饮雨雪,寸步不离这一隅。此时的他布衾如铁、白须如帚,但四人心中不敢有半个与落魄相关的字眼,能得见尊容已是荣幸之至。

    这个绝世级的存在,是让所有人仰慕的举世独卓,就好比天地满是杀器、只此一把绝器。

    在四人到达之前,夜子清已来到东方游龙身边,自从古扬出事,她便守在这里。

    “你便是人秀坞的话事人师定图吧?”

    师定图急忙躬身,东方游龙居然知道自己,心中大是慰然,“晚辈师定图,拜见游龙前辈!”

    至于其他人,东方游龙却是一眼不看,“十二血心,我东方家族强在下五,西煞宫精研中四,三生古坞造诣上三。三年前,西尧宫主将中四图谱留下,不知三生古坞是何打算?”

    师定图不想犹疑,但不得不如此,“前辈,人秀坞虽也有上三图谱,但晚辈必须请示地坤坞之主。”

    “那便罢了,老夫等不得。”

    师定图忙道:“前辈所研之果可是为了对付北冥殿?”

    东方游龙目凝师定图,“老夫于此三年时间,在你眼中就是为图北冥殿?”

    师定图心中一绽,如若是为了反击北冥殿,地坤坞那关无论如何是过不了的。尽人皆知,北冥殿、西煞宫、东方家族三家千年积怨,三生古坞断不会拿血心之谱增益东方西尧,可如果有其他的目的,性质便不同了。

    “晚辈格局难及,还望前辈明示。”

    东方游龙却看向夜子清,二人似是已有所商,夜子清道:“不瞒各位前辈,近十年杀器谱皆是晚辈所排,自问对杀器有些研究。古扬认为,古时烛云画作、十二血心之秘是与绝器有关。”

    “绝器?!”

    “没错,烛云画作的内容渐被破解,所赖北炎名士安和栩,十二血心复杂的搭配应与安和栩所得内容有所吻合。游龙前辈也认为,血心图谱与画作内容的搭配,可以锁定绝器所在的大致范围。眼下,侠客已找到了顾老,不日就将来到碧洛城,我们勾勒出的图景,顾老可以为我们找到具体所在。”

    话到这里,师定图四人皆是深深炯目,好似云水之间毫无觉察,却有一条缜密浮桥陡然现身,不见其始、不闻其势,就这样凭空架在众人面前。

    这时,东方游龙开了口,“老夫平生苦研绝器,当年被围蜉蝣山,也因对那斑斓四叶斧太过好奇,就木之年终有可圆之机。”

    人们看着东方游龙的目光只有敬畏,斑斓四叶斧,那可是埋在高皇帝之陵,做这样的事还能活下来的人,已非传奇所能概括。

    师定图沉吟半晌,“绝器事大,若可为寻觅添力,古坞愿出图谱。”

    ……

    距离年节还有半个多月,火旗王毕达呼入洛。

    毕达呼样貌与从前颇是不同,蓄三寸长须,浓密厚重,衬得整个人更加稳重。

    “之前已有贺书,当面再一次恭喜火旗王了。”

    毕达呼道:“也恭喜洛王迎回世子,此来有所打扰还望见谅。”

    牧青主笑道:“火旗王说的哪里话,我洛炎之事才是最重要的事。”

    这夜,牧青主独宴毕达呼,殿内连一个侍女都没有。毕达呼是牧青主见过最警觉的人,他的所料往往不会差出太多。

    酒过三盏,牧青主道:“疏忽三年,火旗王可能看得透这大雍东土?”

    大雍东西有烟云山脉相隔,而北炎横跨大雍北疆,最西为抵御西猷的炽火关,最东一直可以延伸到东原,他们的土地与楔国、栾国相接,所以论及对东土的观察,他们有时比洛潇更加通透。

    毕达呼轻饮一口,“大雍东土,楔国并非低估了桓樾,应是低估了栾国,此国蓄力之盈、战事之奇远出所料。西土内斗如烹油时它一直在沉睡,此番醒来已是一只雄狮了。”

    牧青主暗暗皱眉,不得不说,栾国实在是掩藏得太可怕了,让天下人都忽略了它。

    “大雍有个崇烟阁,据说那崇烟柱石个个深谋无极,所以我料想栾国定是强谋在握。想来不出一年,桓樾就要依附栾国,将成三国同抗楔国的局面,而更可怕的是,这还不是栾国的底牌。”

    “火旗王何意?”

    “洛王可还记得大雍平宇年间的东原八部?”

    “当然记得,高皇帝正是因伐东原而染重疾。”

    毕达呼目光锐利,“他们也已经醒了,与栾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若栾楔形成均势,这些荒原人将会握住大雍西土的刀柄,而栾国早已深耕于此。”

    牧青主饮下一盏,东原、西猷、南屿、北炎,忽然之间,大雍四境都已不再安稳,不过他更关心的仍然是西猷与潇国。

    毕达呼俨然明确牧青主之念,见他缓缓起身,“近来西猷举动异常,将中部之师全数分解,南抵雍平道、北达炽火关。一旦他们动起来,南部之师可增援沅水,北部可危洛国北境。”

    牧青主道:“本王一直以为,炽火关是这天下最不能撼动的关口。”

    毕达呼笑了笑,“大炎守关千年,乃是为了大王旗,现今大王旗已不在我手,真不知守之为何。话说回来,当年借我大王旗之人,可是已被洛王下了狱?”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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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阙介绍:
谋士与杀手疯狂生长的乱世,有人御狂局、有人执狂子,笼络杀手、捭阖朝堂。乱世,乱出谋士杀手的盛世。
且看来自西渚千岛,历经逃杀来到大雍的古扬,如何步步执刀、谋猎宫阙!
“如果不能回去,怎对得起当年鲜衣怒马!”谋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谋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谋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