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夜子清的身份
“我未见过牧野,更不识司岩昊,我所制定的路是一个非常理想的存在,它理应生出许多乱子,让人随机应对,最重要的是,这条路需要驭兽族的配合。但其结局让我大吃一惊,驭兽族不但配合,而且让我有心照不宣之感。那时,我所能看到的,只有你了。”
夜子清撩了撩长发,“说实话,能撑到此时我已经很佩服自己了,你还猜到了什么?”
“在驭兽族,你的地位应该在大隆佐司岩昊之上吧,与其说是驭兽族的配合,不如说是你选了我的路。”
“还有呢?”
“不敢再猜了,这么下去恐有杀身之祸。”
夜子清强出一笑,“我虽骗了你,但于翎王,我满心敬重,翎王令到你手中也最合适。”
古扬抬目看着夜子清,“骗这个字,言重了,其实我们都和当今这位洛国之主有些像,攥到手里的才是自己的,你拿你想要的,我取我要得的。”
言辞虽有些寒,但夜子清从不是扭捏之人,抬起头与古扬的目光交在一处。有那么一刹那,她希望时间就这样凝定下来,但转瞬又觉得太荒唐了。
面具的好处就是无需直面对方,无需直面便可心怀窃窃,遮住五花八门的奇怪心思。一旦摘下面具,便湮灭了一切心愫,一嗔一笑、一字一语,都仿佛充满动机。
所以,有时那些戴着面具的人,不是为了让对方认不出,而是不想让自己认出呀。
他们都知道,该说接下来的事了。
“大王旗在哪?”
“崇烟阁。”
这三个字,如惊雷炸在夜子清耳畔。
“你还真是语出惊人呀!”
“晏平书复制出如此多的大王旗,无非是在告诉驭兽族,他可以复制,别人便也可以,当初引诱驭兽族的四十六面大王旗,其真假有待商榷。大王旗你比我更了解,一个从未见过大王旗的人,能复制到如此程度吗?”
夜子清道:“我不怀疑晏平书见过大王旗,但这并不能证明大王旗就在崇烟阁。”
“不,这恰恰就是证据。”
“什么意思?”
“除了崇烟阁,晏平书还能在哪里见到大王旗?如此宝贵之物,谁又敢让它们出现在崇烟柱石面前?”
夜子清沉默一阵,“好,即便如此,大王旗怎么会在崇烟阁?”
“我们似乎都忘了一个人。”
“谁?”
“柴珠。”
夜子清猛然一凝,她忽然想起最先走大王旗这步棋的人就是柴珠,当初扛旗之人也与柴珠有莫大关联,难道真的是崇烟阁的人在天剑阁劫走了大王旗?
“大王旗在崇烟阁,不代表它就是晏平书之物,崇烟柱石各为其主,晏平书之考量无非是桓樾不能再置于楔国与驭兽族的夹攻之势,方才有此一举。”
“你虽字字锵锵,但我如何信你?”
古扬疑惑望着夜子清,目光带着些许陌生,“从前我无一字,你又为何信我?”
夜子清咬着红唇,“可万一大王旗不在崇烟阁,你又当如何?”
古扬不禁轻笑,“为什么你们都是这样?问我就是问我,大王旗到底在哪于古某没有任何影响,难道你们要把每一次对话都变成交易吗?”
“你们?还有谁?”夜子清侧目对着古扬,生出颇为浓烈的好奇。
“当然是那位自视甚高的地鹰大人了,他已笃定大王旗就在崇烟阁,无需多久,这件事便会传到你们驭兽族耳中。”
“想来他就是要讲给驭兽族的吧?”
“不排除这种可能,但北冥枭追杀大王旗下落多日,当初扛旗的人一直被他攥在手里,如果没有十足的证据,他怎敢对驭兽族透露这样的口风?你在大雍多年,崇烟阁意味着什么应该有所判断吧。”
夜子清苦笑一声,“知道吗?我从未像现在这样不信任你。”
“因为之前都是小打小闹吧。”
“大王旗,绝对不会在崇烟阁对吧?”夜子清盈目望着古扬,“你应该备好了一套话,日后再与我讲。”
“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那些话现在讲并不合适。”
“现在讲不合适,以后再讲,你我只有决裂了吧。”
“那也好过你驭兽族……”
嘭!那一壶无名的酒砸落在地,“说尽你心中的利害!我现在就要听!”难以想象,冰雪般冷静的夜子清会如此冲动暴躁。
“大雍不是驭兽族的容身之地,与其迟早都要退出,不如成为被蛊惑的一方,既落个无辜,又能得到现成利益而全身而退,免去后面的追究,当有一日再入大雍施展拳脚不迟。你们得到的已经足够多,乱世虽无规则,但不要让仇恨埋得太多。”
“所以,在你心里,我就是个侵略者了?我要的是金银财宝,我要的是丝绸锦帛,我要的是拖一块牌匾走上百里,我要的是扼住大雍东西的咽喉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古扬,我只要大王旗,这是我惟一的路!这天下何种模样,驭兽族所获如何丰厚,那是司岩昊他们的路!我只要大王旗!”
古扬抬目,一身酒气的夜子清忽然让人觉出冷寂无助,她的泪光从未如此盈盈,身形从未如此颤巍,她似乎要崩溃了。
从前大王旗离自己越来越近,而今与古扬一场夜话之后,她却发现她的路仍旧够不到大王旗,而且越来越远。最残酷的,是这“所托之人”告诉了自己这种遥不可及,她内心的架构顷刻间坍塌了。
夜子清的手忽然按住古扬的肩,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她只要大王旗,她的手冷若冰窟,隔着衣衫传进古扬的身体。
……
冷窟中,四壁都是莹洁的冰面,窟顶垂下尺余长的冰挂。
正中央,是一张异常厚实的冰床,冰床之上,静躺一位松绿色衣袍的女子。女子面容青白,冰床没有一丝融化的痕迹,俨然已在此地沉寂了许久。
一位红衣的妖娆男子,持着一个青色的瓶子,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缓缓靠向冰床。
“婉儿,每一次都是假,便不在乎多试一次了。”
说话的人正是明夕堂,当她见到女子,那魅然的气息消逝一空,目之所望、举手投足竟有一种诡异的大男子气概。
之所以说诡异,因为世人早已忘记明夕堂还有如此阳刚的一面。
女子名叫林婉,就是那个十五年前二人新婚之日被种毒,让明夕堂饮恨至今的女子。
探手揽住林婉后颈,明夕堂将那青瓶之液流入林婉口中,稍有渗落,他便吻上去,混不顾自身。
待那青瓶干涸,明夕堂将林婉平躺而下。一如往常,他坐在地上,靠着冰床。
反手一抹,一个红色的酒坛出现在身前,不似从前慢慢打开,明夕堂抄出赤魇,将酒坛削掉了一半,随后像酒碗一样喝了起来。
此酒名为“烈火焚天”,其烈度足以排进天下酒品前三。
“古扬啊,如果连你骗老子,那这天地当真没有对饮的必要了。”
明夕堂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十五年间,来到这里八百次?一千次?两千次?他已记不清了,很多时候他喝得酩酊,希望睁眼便能看到佳人笑靥。
看她研墨作画,再睹世所罕见的女子风流。
想当年啊,她在那九蝶台上,彷如借天之墨、工世之书,做《鲲鹏扶摇图》,引万人倾倒,被誉为天赋的化身,千年难遇的奇女子。
明夕堂就这般回忆着,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
他的内心对古扬有所信任,所以他不敢回头,万一林婉依旧冷若冰霜,那这世间之事就更为寡淡了。
直到。
一直冰冷的手抚住了明夕堂的肩……
一个激灵,明夕堂陡然起身,眼珠快要蹦出来望着眼前景象。
不知何时,林婉真的坐了起来!
她的脸色很是苍白,但见她凝目皱眉、欲言又止。
“婉、婉儿?”
林婉秀眉紧蹙,“你是谁?”
“婉儿!我是你明哥哥啊!”
“明、明哥哥?你是姐姐吧?”
明夕堂快要跳起来,又喜又急,见他腰带一松就要宽衣……
“喂!你干什么!”
明夕堂二话不说把红衣脱掉,随即便开始抹起脸来,那红衣质地有些硬,又无丝毫水分,整个涂成了一个花脸不说,有的地方已经被搓破了。
他又把妖娆的发髻抖乱,使劲抓扯,蓬乱得颇为骇人。
“婉儿,你看看,我是明夕堂啊!”
“我怎么觉得,还是刚刚好一点。”
不等明夕堂再说话,林婉上前一步扎在他的怀里。
“你是傻了吗?这是绛莎香草的味道,这是我最喜欢的红衣和蝶绣,你还偷我的簪子用!”
“婉儿!太好了!你什么都记得!”
林婉双目湿润,“我不要你替我活,我想看到曾经的明夕堂。”
“你醒了,一切都还给你,你活了,我也就活了。”
“可我那时的妆,有你画得那么妖娆吗?”
“嗯……多一分妖娆,代表我多一分思念。”
林婉侧着脸,眯目而望,“还是这么会说情话,这些年又历练了不少吧?”
“没、没有啊!”
“嗯,倒也是,你这种恐是没有说情话的机会呢。”
“对呀对呀。”
林婉的泪珠滚落下来,“我想听,现在就想你说,要像当年那样,一直把我说到睡着。”
……
第四十七章 东土剧变
烟云山脉东麓,与三国相接。
已灭亡的棠国和接通雍古三关的桓国、樾国,而强大的楔国要更靠东一些,占据东土的核心之地,与棠、桓、樾三国皆有交界。
而三国当中,有一国比较奇特,便是樾国,此国南北极狭但东西极广,如一道横岭般亘在东土南境,与牧火城亦有交界。
当年翎王的“三策平三国”,其中便有樾国。
棠国灭亡后,楔国把持了棠国故土,但他们对桓樾始终没有太多办法,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崇烟仙山。
崇烟仙山,崇烟阁所在之地,此地立于樾国北部,与桓国只有一个时辰的马程。崇烟谋士,尤其是崇烟柱石,分布天下,纵横捭阖。其间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让人投鼠忌器,没有人愿意真正触碰这里。
值得一提的是,崇烟阁并非为出产谋士而生,他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大雍平宇年间。大雍高皇帝南下巡游,望此山烟雨濛濛、紫气兴盛、时如仙境,遂取名“崇烟”。后又下旨营阁筑台,鼓励天下名士于此舞文兴墨、鼓瑟弹琴,很快变成风靡天下之地。
后来代代帝王都或多或少赐益崇烟阁,广聚名士之外,崇烟阁开始兴师办学,为大雍皇室、地方提供各种各样的人才。
崇烟阁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它总能够应时代而变,不等乱世到来,它已嗅到纷争的腥味。乱世,必少不了搅弄风云的人物,在鳌头上搅弄风云,也成了崇烟阁的价值所在。
这也是崇烟阁历史上最动荡的时期,不像统兵帅才、治国良吏,谋士的心思是世上最活泛的,崇烟阁渐渐自己都看不清自己了。“崇烟八柱石”,号称天下谋士之魁,崇烟阁能看到的区区只有二三人,这里毕竟不是家族,飞出去的鸟纵然倦了,也不知它要栖身何处。
定襄三十年秋,崇烟阁迎来了最黑暗的时期,从云霄被打落凡尘。
伏渊地障解开时,当初的“四国联军”发生了诡异的“内讧”,驭兽族一路北上,直逼樾国北方都城云桑城!
与此同时,樾国东北邻居楔国“驰援”云桑城,驭兽族在云桑城鏖战一日,随后进击桓国凤梧三川。
终于,他们看到了大雍第一名山——崇烟仙山。
据说,那一日崇烟仙山异常惨烈,草木被践踏成泥,墨宝被洗劫一空,驭兽族在此呈癫狂之态,拿走了他们能拿走的一切。
定襄三十年,注定要成为史书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这一年春,驭兽族吞棠,筑“覆匾之耻”,这一年秋,樾国北都、凤梧三川落入楔国之手,大雍列国之局面从未像今年这般动荡。
回头再看驭兽族侵扰大雍的这半年,他们被人当了枪使,成了大雍内斗的棋子,心念千年的大王旗仍然没有着落,看上去他们傻得可以。
可事实上呢?
他们是最大的赢家。
受地理环境与自身传统所限,驭兽族先进的地方只有“驭兽之术”,除此之外,他们落后得一塌糊涂,衣、食、住堪比大雍平宇之前的乱世,体制、律法毫无章度,而经此半年,对驭兽族的增益难以估量。
通过雍平道,他们不断运回大雍的器物丝帛、经史典论,并不在乎成为一个掠夺者。
驭兽族聪明的地方在于,他们走了一条“无辜”的路,处处被人牵着鼻子,为大雍的阴谋者所利用。
未来这天下,或许是楔国的,或许是潇国的,但绝不会是桓樾的,现在的掠夺者说不定还是未来皇帝登基的一大助力。
“覆匾之耻”后,古扬便明白了驭兽族的真正目的,但此次进击崇烟阁,楔国的行动让人惊叹,他们似乎早已预测到驭兽族的动向,做了一个大局,从而顺利拿下樾国北都、凤梧三川。
古扬东望,窗帷之内、烛影之下,聚合着大雍谋士的巨擘,深沉得可怕。而古扬不明白的是,他们何以知晓自己与驭兽族的关联?凭什么断定自己会将驭兽族引向崇烟阁?
旋即,一个人重新出现在古扬脑海——
晏平书。
此时已基本可以断定,晏平书是楔国的一步棋,他为桓樾效力只是表象,这一步楔国应是准备相当之久。
那么,他与北冥殿为何分而行动?难道说他们根本互不知道对方的打算?
证明大王旗可以被复制,证明自己见过真正的大王旗,这完全不可能引祸潇洛,这一点晏平书不可能猜不到,这也是古扬疑惑的地方。
因为一个造旗,一个传话,他与晏平书竟然牢牢实实踏在了同一条船上,这太不符合晏平书的行事了。这让古扬不得不想,晏平书去花神谷的终极目的,到底是什么?
可惜的是,惟一能潜入花神谷盯紧晏平书这条线的人,音讯全无。
自从古扬把步彩楼派出,这老兄便如人间蒸发了一般,恐是脱了笼的猛虎,重新回到放浪山川的日子了。
花神谷外的山岗上,晏平书负手静立,身如枪挺。
他的身后,立着一个二十多岁的青衣男子,男子皮肤略黑,隐约散发着药材的味道。他的精神状态极佳,黑玉般的头发泛着淡淡光泽,浓眉稍稍上扬,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皮上有两个淡淡的红色胎记。
具体形状一言难概,女子看上去或许是一片花瓣,男子看上去则或许像一把钝刀。
“遥公子,当你走出这花神谷,便知救人不能只靠医术,医术能救百人、千人,但治不了大雍。”晏平书回过身来,“那驭兽族所过之处皆是哀鸿,我与你说死了万人、十万人,你便被数字麻木了。你要知道,那些人是一个一个的死去,最终死成了十万人。”
“先生近日传授,牧遥心有明澈,快些结束大雍的乱世,才是吾辈呕血之图。”
晏平书拍了拍牧遥肩膀,“王师一生所图正是如此,奈何他正处纷争最炽之时,绝才终为时事所累,但今时局势已有明朗,你有何打算?”
牧遥已然想好,张口便道:“东土局势渐明,但西土格局未有实质改变,驭兽族只是暂退,从北向南,北炎、洛国、潇国、南屿,实力都很强劲,尽快改变西土,方能与东土大势呼应。况且父王之令在那古扬手中,我必须要夺回来。”
晏平书点了点头,“遥公子,有一事你必须时刻明晓,你是王师之子,王师是大雍亿万子民的景仰,你的身份所有人都不能比。”
牧遥目瞳一定,“先生,我知道该怎么做,更知道何以告慰父王。”
晏平书满目欣慰,“遥公子是成大事之人,待你去到洛国,伏氏一族会为你做事,你也是白马斋真正的主人,而且一旦有机会,西煞宫你当要挑明,再加上你在花神谷的身份,做起事来方便很多。”
……
空旷的戈壁滩,两个人缠斗在一起。
一人正是长发蓬蓬的步彩楼,另一个则是又瘦又矮、皮肤蜡黄,头发固定成一个“非”字,满嘴大黄牙、一身烟草味。
他的穿着极为复杂,看上去是一身软甲,但这软甲覆了三四层,手腕处、小腿处、肩膀处,处处都是凹槽。
之所以是凹槽,乃是因为他的暗器都打光了。
“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整天追我有意思?”黄牙男子面目憎憎,说起话来就像铁刀在石头上不停地磨,颇为刺耳。
步彩楼倒是满目兴趣,“你是高手啊!你我珠联璧合,天下无敌呀!”
“谁他娘的和你珠联璧合!你是猪啊!”
步彩楼也不生气,“你我虽然没打过交道,但我知道你是古老七的人,当年海上逃杀时,他还喊你时常疯,看来果然不是什么正常的主儿。”
“老子哪里不正常了!老子不是时常疯,老子就叫时长风,时事悠长、且听风吟,懂不懂啊你个小鳖孙!”
步彩楼抱着剑,“也就是你,换做别人敢这么和我说话,老子切了他的蛋烤给他吃!”
时长风顿觉下身一寒,眼前这五颜六色的家伙足足缠了他一个月,不得不承认这是个绝顶的高手。
在暗器圆满的情况下,时长风并不怵他,可暗器最大的弊端就是储备,一旦持久战,根本扛不住这家伙。
最气人的是,这家伙居然给自己装备暗器的时间,一月之内,他已经换了十几遍,居然还是躲不开他的追踪,时长风实在是不想再和他熬了,说话也客气了许多。
“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和那小子不熟,当初是他二叔派我保护他,在栖霞岛我压根就不认识他啊!”
步彩楼晃着脑袋,根本没往心里去,“不管怎么说,我们是故人,古老七想回去,你难道坐视不理?”
“等等等等!”时长风连忙摆手,“是他想回去,是你们想回去,老……我可没这种打算,赶紧走赶紧走!”
“我看你就是欠扁!”
剑一横,步彩楼跃步而来。
就在此时,时长风双手一拍屁股,霎时间,十指遍布利刃!
“居然还有!”
步彩楼心中一惊,此人的暗器造诣,早已超越锋利与速度,最关键在于他的手法,他的暗器只要打出便是一套连环,对方就算防住千百,要命一支便够了,防不胜防的巅峰状态也不过如此了。
“老子已经误了事,不抓你回去,古老七还不拆了我啊!”
……
第四十八章 六合司主
碧洛城,文通苑。
书房十分宽敞,其内静谧安然,只有古扬与安和栩二人。
画作井然排列,当时温酒入画的很多作品依然陈列在文通苑,再加上安和栩不间断的搜集,此间规模已然可观。
安和栩素来是个拘谨的人,甚至有些腼腆,但不明为何今日他更紧张。
“安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没有,今日请古主司来只想探讨烛云画作之事,经过这些日子研究,我有一些猜料想与古主司合议。”
“发现了什么?”
“且随我来。”
来到烛云画作前,安和栩的神态才算正常了些许,“从前我们从光的运用、血的偏爱着手,但迟迟无法接近此中玄机,所以我便料想,一定还有一条更重要的线索。”
“你找到了?”
“是力。”
“力?”
“没错,玄乎的说法是摹绘时的一种虚力,正是这种力将血与光联系起来,让昏暗的光、腥烈的血协调起来,这道力法是所有烛云画作的关键,也是区分高下的重要标准,你再来看这些。”
安和栩带着古扬绕过烛云画作,发现靠墙的地方仍有两排画架,只是这一望去,境界天壤之别,“烛云画派还有如此粗糙之作?”
安和栩双红入颊,“这、这些是我临摹的。”
古扬干笑一声,“在下冒失了,只是安和也是北炎名家,怎会这样?”
“我想琢磨那种力法,却连它十之一二的意境都还原不了,正常而言不应如此。”
“那你的结论呢?”
“这些烛云画作藏着同一个秘密,力、血、光,古主司对大雍了如指掌。”话到这里,安和栩却不说下去了,他怕与古扬所想出入太大,也知此等秘密不应自己一个局外人随意脱口。
古扬凝目道:“西煞宫不能见天日,是为光的缺失,东方家不能练习杀术,是为力的缺失。”
安和栩微微点头,心叹古扬心思,但仍旧没有开口。
“北冥殿集合十二血心,这却算不得一种缺失,安和,你可有想法?”
安和栩欲言又止、欲言又止,古扬却也不急,只是看着烛云画作。
“古主司,安和以为,血,代表的是烛云画派,他们以此入画,为的便是克服对血的恐惧。”
古扬点头道:“所以,烛云画作真正的秘密,应该是血、力、光三方的某种结合,可以达到从遏制甚至击垮北冥殿的目的。”
安和栩双目一炯,竟有着几分犀利,“内容,接下来的重点便是内容,具体的方法,画作之中一定有线索。”
“这件事我会不遗余力,也望安和多多上心。”
“古主司放心,安和对此事颇有兴致。”
古扬略有犹豫,最终还是从袖中探出一个只有拇指粗的细卷,递给了安和栩。
安和栩小心接过,展开一看立时满面惊容,莫看此物量轻,舒展之后竟有三尺余长,且正反都有图画,其上密布漆黑小人儿,看得安和栩全然懵呆。
“此为八陷阵,是拿得出手的阵法。”
安和栩又紧张起来,“古主司使不得,天熙对大炎裨益良多,我为你做些事情乃为报偿。”
“此物希望安和呈于世子殿下。”
安和栩速速眨眼,心说自己太过唐突了,阵法这种东西怎么能是给自己的呢,而古扬与毕达呼之间的事情,他便做不了主了,只好点头拜谢。
安和栩卷好阵法图,忽又面露几分为难之色,“那个……古主司,大王旗去日良久,不瞒你说,世子殿下在王庭压力很大,不知何时可以迎回呀?”
“大王旗是我借于殿下,自当亲自还于殿下,下次我二人相见,便是归还之时。”
安和栩内心纠结,但听古扬之语,自己俨然无法与他商量出一些决定性的东西。这时再看手中的“八陷阵”,不免有些“还点利息”的意思,安和栩立时知道此物接得太莽撞了,正当他想再尝试的时候,书房之外,忽然传来高亢之声——
“王上到!”
刹那间,二人匍匐在地。
古扬终于知道安和栩为何那般紧张了,他不但知道牧青主要来,还知道牧青主要在这里见自己。
虽然很怕此时见到牧青主,但以这位国主的作风,古扬知道这一刻不会太久。
楔国得了北都和三川,潇国与驭兽族暗为盟友,驭兽族掠了大雍无尽财宝。
而洛国呢?
从头到尾,洛国都是看客,更让牧青主不能忍的是,“洛国首谋”居然还参与其中。
高大的身影,纹着半只鸾鸟的紫衣,还有从来不变的紫色水晶,“都起来说话吧。”
古扬第二次见到了牧青主。
不同的是,上一次旁边是赤流飙,这一次是安和栩,可是细想却又没有什么不同。
世上或许没有人能猜得透牧青主,眼下也是。
随着一个微微扬手,四个内侍对搬一物,呈现古扬面前,那是一块青色大石,“此石名为天机石,全身无一丝裂痕,寓意天机不可泄露。”
古扬立时再度跪地,“草民惶恐,此次雍古三关之事,我洛国非谋当下。崇烟阁被洗劫,乃引出崇烟柱石的良机,楔国得了北都三川,但桓樾根基仍在。草民斗胆展望,东土必将迎来最混乱的时期,这将是我洛国国力猛增之时,亦是伺机弱潇、此长彼消的好时机!”
古扬知道,他要诚恳,必须诚恳,牧青主没有说的话,他要全部说完。
“崇烟柱石,究竟是真有才略还是为名所累呢?”
古扬忙道:“国主,崇烟柱石才学几何,并非此后关键,只要他们针对楔国,便是我洛国的利好。”
牧青主微微抬目,“楔国灭棠在先,局势稳住之后方才拿下北都三川,其力毋庸置疑天下之首,桓樾何以与其争锋?此举如何不是楔国一统东土之助力?”
“国主明鉴,东土之复杂远胜西土,那看似沉睡的栾国,才是楔国真正的对手。”
牧青主微微一凝。
栾国,大雍最缺乏存在感的一个列国,安静得仿佛断去了“七情六欲”。这个国家占据着最开阔的土地,它位于东土的东方,再往东便是“东原八部”了。
驭兽族吞棠的时候,栾国看着,楔国占据北都三川的时候,仍然看着。就好像它的名字,栾树,生长缓慢、寿命极长、耐寒抗病,看上去很高大,木材却只能做些小器具。
这个国家惟一有所行动的,便是当初的“四国联军”,却也大有一种凑合事的感觉,你们派十万,我也派十万,先头部队就拉了三百里长,稀稀拉拉,军队都能给人一种游手好闲的感觉。
驭兽族攻进来时,楔国军队莫名其妙与桓樾打了起来,栾国一看正合我意,立刻便稀稀拉拉退兵了……
牧青主微微点头,“但愿一切如你所料。”
古扬内心渐安,他知道牧青主对很多事情都非常了解,但他喜欢用别人的话佐证自己的想法,气氛一缓和,古扬便知所虑无虞了。
但与牧青主见面,总少不了许多“惊喜”。
“本王决定撤青衿府、立六合司,青衿府之众并入六合司,虽不在九司之内,但六合主司与九司主司职级持平,实权在握,可放手脚。”
古扬忙道:“国主英明,青衿府之谋对洛国多有裨益,此前难登高堂,无形间减弱其效用。六合司一旦成立,其言路可彰朝野,引百官思量,当更为周全。”
“那依古主司之见,谁人担任这六合主司最为合适呢?”
“古主司”“六合主司”,牧青主的用意已不言而明,偌大的书房针落可闻,但片刻间一股妖风袭来,狠狠关上了窗子,旁边的安和栩立时一凛。
古扬可不敢讲出龙翻云、伏炆或者什么其他人的名字,那会让牧青主觉得自己是在试探他。
“草民,自荐!”古扬叩首在地。
牧青主的脸上并无波澜,“从前诸事,你可说自己人微言轻,纵然你乱了西土,也是个人之事。但此后,你为洛国朝臣,与百官皆为同僚甚至可动兵马,你可放开手脚也要知重任在肩。”
“卑职谨记,谢国主赏识!”
“你非卑职,本王亦非主。”
“下官谨记,谢王上!”
如此通透之人,让牧青主不由得多打量了古扬几眼。不得不说,人心之执拗终抵不过时势之变幻,一年之前,他还专注于古扬的来历,眼下却给了他要职。
但他不怕,因为眼前之人的转变更为强烈。
“王上,下官有一请求。”
“讲。”
“下官与江湖势力多有联系,此间之人虽不足以改变天下大势,但其价值不可或缺,下官请命暂不居府。”
牧青主相当爽快,“青衿府所在便是六合司之邸,你的下属都会在此办差,至于你,不但可以不入六合司,也无需每日上朝。本王给你自主,一切用东土与西土的局面说话。”
“谢王上!”
“两日后,内廷会备好一切,本王会昭告天下,你再也不用处在暗处了。”
言罢,牧青主转身而去。
“恭送王上!”
……
第四十九章 何有今日
“恭喜古主司!洛国九司的地位可了不得,职级可是与四境主将相同啊!”安和栩第一时间送上贺词。
古扬面上古井不波,内心思虑纷飞,尤其牧青主那句“昭告天下”,当真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六合司,只不过是乱世毒壤长出的花,永远不在正统,随时可被收割。古扬知道,牧青主是要彻底把自己推到台面上,他想看到大开大合。
古扬缓缓起身,向安和栩略一抱拳便走出了书房。
“古主司,我让赤流先生送你回去。”
背对着安和栩,古扬摆摆手手,自顾走出了文通苑。
冬天已到,但今年的雪格外晚,不知是何处的余温,让雨可以在这个时节大摇大摆。
暮雨倾城,淅淅沥沥,不大也不小。
雨有些冷,打到衣服上,仿佛渗进骨头里,纵使再萧瑟的秋雨也抵不过冬雨一场呀。
路很熟悉,但路上的人满目陌生,眼前,也正有一个陌生人,如古扬那般不避风雨,垂头立着。
这个人一身宽大的黑衣,黑衣连帽,看不到他的面庞。
古扬凝目而视,这种果决而狠烈的气息,少之又少,毋庸置疑,他是一个绝对的高手,但想杀自己的很多,何必要这种痛入骨血的仇意?
古扬看了看旁边的一个作坊,那上面写着“古木坊”三个字。
他应该对自己知之不少,也对自身的实力颇为自信。
很快,雨停了,最后的几滴从帽沿滑落,他终于抬起头来。
这应该是古扬所见过最瘦的一个人,他的眼窝能盛下一塘的冷雨,他的颧骨能刺破他人的胸腔。
四目相对,他的眼眸深过世上任何一个权谋者,他的洞察也强过世上的任何一位杀手。
“你是谁。”
回答古扬的是一把锯齿,荧黑的锯齿,那种黑,仿佛血与毒起了反应,幻化成最慑人的色泽!
古扬身后,一口大刀贴地而行,此刀赤金一色,双面覆龙,正是北炎第一刀——
赤流飙来了!
刀齿相触,一声刺耳之鸣,仿佛一根铁丝在牙齿间穿梭,恨不得带出火花,让人分外难耐。但在接触的刹那,赤流飙便满目惊容,瘦削干瘪都是虚像,这个人的力量异常可怕。
“你还不够。”黑衣人邪魅一笑,锯齿一旋将雕龙赤金刀震开,一瞬间,他的靴子仿佛生出翅膀,以迅雷之势摆脱了赤流飙!他竟然得空回头笑看了赤流飙一眼,嘴角上扬,满满的蔑视。
赤流飙面目一横,单脚震地,雕龙赤金刀狂绕三匝,直抵黑衣人背心!
但那锯齿,似有无穷的妙用,黑衣人将它插在地上的刹那,正好迎上雕龙赤金刀的落点。这一幕让他满意,他终于可以对上古扬,食指中指好似暗器般抠向古扬双目。
说来缓慢,那时极快,一杆手杖轰然击出,杖头厉龙呼啸之状,直迫黑衣人手腕!
来人身宽体胖、枣色面庞、短须络腮、发仅三寸。
木龙士!
但接下来的一幕,让所有人惊骇难抑。
手杖牢牢打在他的手腕,却如同撞在铜墙铁壁上,硬生生将手杖弹了回来!更恐怖的是,他猛然探手,居然抓住了木龙士的手杖!
那真是血肉之躯???
古扬目如寒窟,“你到底是谁?”
“故人,我是你的故人啊!”说话之间,手杖一甩轰然打在古扬腰间,将他足足震出三丈之远!
立时间,古木坊门窗打开,数十人蜂拥而出,可惜这黑衣人太疯了,他可以徒手接刀兵,暗器打在身上仿佛没有痛感一般。
看也不看那些攻击自己的人,他缓步走向倒在地上的古扬,“没想到,你也会让我死!”
“我想让很多人死,你又是老几啊!”古扬猛然起身,刹那之间目凝远端,黑衣人陡然侧目,他嗅到了危险,属于绝顶高手的知觉。
那角落,有乍冻的冰锋。
那角落,有半出鞘的剑。
天地肃杀、悉悉索索。
诡谲的杀意攀上了左右每一间屋舍,沉寂中充满了噬杀。
不出门不知天下奇,不登山不知峰几重,那暗处藏着不知名的“魔力”,仿佛只差一道火光、一道风刃、一片落叶甚至一声咳嗽,这天地就要狂暴起来!
双手一甩,两支袖剑锵然掣出,荧黑得可以映见人的面目,如石砾搅拌的声音裂裂而出,“那便看看,是谁先死!”
宽大的黑衣猛然绽开,两把袖剑交叉身前,黑衣人好似一只巨大的蝙蝠直袭古扬。与此同时,暗中之人猝然闪现,来者只有四人。
但毕竟黑衣人距古扬太近了,只是一个鼻息的工夫,袖剑便抵在了古扬面前。说来诡异,但见古扬一个矮身,居然躲开了这飞速一击,只被斩去了一寸头发。这一个间隙,对那四人来说已然足够,一人挡在古扬面前,另三人呈犄角围住了黑衣人。
黑衣人伸了伸如同被血覆盖的舌头,双目也在同时可怕地充起血来。他像嗜血的冥狼、像迸发的蛇信,又或者,像亢然的罂粟。
木龙士与赤流飙跃步而来,这个人太可怕了,直让人觉得所面对的不是一具肉身,而是一台机械。
“到齐了吗?”黑衣人舔了舔荧黑袖剑,立时滑落一条血注。
“杀。”也在同时,古扬下命。
夜风如刀,刀刀见骨,就在惨绝将现的刹那,一个女子的声音,亢然传来!
“住手!都住手啊!”
女子二十岁出头的样子,一身浅青紧衣,不施丝毫粉黛,倩丽可人,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戴着碎叶银冠,有一种故作严肃的俏皮感。
只是此等情势,他的神态只有焦急,焦急中带着懊恼的泪水。
古扬怔住了,彻底固化了,片刻后又觉得这双腿根本不是自己的,若不是木龙士抽身一撑,古扬已经瘫在地上。
仿佛时空倒转了——
“我倒是很佩服给你取名字的那个人,水岸汀兰,可惜被你辜负了。”
“你这名字我也佩服得紧呢,飞扬跋扈,像你这种放在世俗,每天不知道被打多少次!”
“其实,我特别讨厌这样的自己,我的梦想是采桑种田、晴耕雨读呢。”
“你看那青蛙!”
“怎么了?”
“它吐了!”
女子的泪不能遏制,她的脑海亦是满满过往,“你二人,何有今日?”
古扬按住心口,脸色苍白,很多人都知道当初的“兰婆”。
但不会有人认识曾经的水汀兰。
她变回来了。
再看那黑衣人,如一把尖烈的刀刺进了古扬,他呕了呕,齿缝满是腥烈,又硬生生咽了回去,“退下,都退下!”
古扬抬头看了看夜空,从来没有哪一个晚上像今夜这般沉暗,暗得让人看不到希望,纵然再强大的内心也无法排解。古扬无法想象萧笙竹经历了什么,但他宁愿萧笙竹这样对自己,如果这般情态的他还如当初一般说笑打闹,自己可能会疯掉吧。
古扬缓步上前,萧笙竹根本不看他,低着头将两支袖剑,猛然刺进了古扬双肩!
哗!
“都别动!”古扬大喝。
“骨啸,你疯了吗!”水汀兰慌步上前。
“我的事,不要你管!”
“不!你不可能什么都不记得!晏平书和你说了什么!”
“再多一语,你和他一样!”
嗤!水汀兰双手握住袖剑,剑刮到了她的骨,她凝目看着骨啸,用力将那袖剑抽出。嘀嗒嘀嗒……滴下的血那般清澈有声。
骨啸终于不再用力,血目盯着古扬,旋即他冷笑了一声,移步而去。
“老子杀了你啊!”
木龙士突然提杖,直逼骨啸!
“木大哥!”
木龙士根本不理古扬,但手杖将落,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水汀兰,木龙士双目一诧陡然移杖,从头顶落到了肩上……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木龙士仰天长喟。
从前他以为他们几个是牢不可破的完全体,现今却生出难以丈量的沟壑。
曾以为,望月湖畔,秋水依长,凝定了所有人的憧憬。但十年前、十年后,连永恒不变的星辰都要殒落几颗,何况是人。再者,世上哪有简单的人生,区别无非是与世界挣扎还是与内心挣扎罢了。
咯咯咯咯!
古扬也笑了起来。
笑得太用力,真的会流泪。
……
第五十章 遥公子
“扬儿,你父王为这次狩猎准备了足足一个月,来的都是贵客,你干什么不好,非要把马尾都剪了!”
“不是我剪的啊!”
“还嘴硬!你大哥又去给你顶包,要不是你二叔劝着,这次非脱一层皮!”
“是他嘴笨!没事也说出事来!”
“扬儿,你都十一岁了,快开府建衙了,什么时候能像你大哥那样稳重一点!”
“娘,你是不也和大哥说过,让他像我一样开朗点呀?”
“再贫我打你!”
“嘿嘿!”
……
“古主司,你在笑什么?是醒了吗?”
古扬双耳一动,正要坐起来,却发现双肩像嵌入两颗钉子,微微一动便疼出一身冷汗。
“伤势未愈,古主司莫动!”
古扬睁眼一开,眼前竟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姑娘,姑娘青黑衣衫,黑纱面罩遮不住那双空灵的大眼睛。
“你是,晴姑娘?”
“古主司好记性,我们在西煞宫确实见过一面呢。”
“我刚刚可有说梦话?”
“没有说,倒是笑了出来,我才问的。”
“哦,我昏了多久?”
“嗯……有半个月了吧。”
“怎会这么久?”
“你的伤不只是利器贯穿,刺中的剑涂有霜毒,此毒虽不致命,但极易让人陷入长眠。请来的大夫说你体内含有一种奇异的解药,应在半月之内便可苏醒,看来真是如此。”
西尧晴所说的“解药”自然就是玲珑血心了,但让古扬疑惑的是,那般顶级的强者,剑身覆毒是为了让对方长眠?
“古主司,这里有我熬的粥,你要不要吃一点?”
“这些日子,是晴姑娘照顾在下吗?”
“姑母一直在和九万海前辈谈事情,我也帮不上什么忙,闲来无事,又看你那些下人大手大脚的,就过来帮帮忙咯!”
古扬挣扎着坐了起来,“使不得使不得,姑娘千金之躯,折煞在下了。”
西尧晴没想到古扬如此情态,忙道:“都与你说了,我是闲来无事,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三生园书卷不少,闲来无事可以读上一读,切莫花时间在在下身上。”
“你这人!”西尧晴嗔了一声,把粥碗用力放在桌上,“不管怎么说,你与姑母一家渊源颇深,那你我便也不算外人。况且你又找到了表哥,权当是感谢你了还不行吗。”
“我与西煞宫……”话到这里,古扬猛然抬头,“找到了谁?你的表哥?”
“对呀,我表哥牧遥,他这几日经常来三生园,对你的伤势可是分外关切。说起来你这人还真是厉害得紧呢,花神谷那么神秘的地方你都能涉足,这世上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吗?我就不信这些都是从书中得来的。”
“那便是说,宫主与遥公子已经见过面了?”
“那是自然喽,虽然过程让大家都不好受,好在是皆大欢喜的结果,就凭你这份善举,我为你熬点粥算得了什么。”说话之间,西尧晴又把粥碗端了起来。
古扬向前凑了凑,“这半月来,还发生了什么?”
西尧晴侧过香颈叹了一声,见她想了一想,俨然发生的事情不少,“白马斋的青先生也来了,姑母、表哥他们三个谈了许久,我虽听不太懂,但我知道他们是要与你做大事!”
“听不懂?他们讲的都是暗语吗?”
西尧晴双颊一红,“也不是……我、我有点跟不上他们,一会儿说翎王、一会儿又说到了洛王,实在是太复杂了,古主司,你怎么了!”
“没事,风有点凉,还有什么事?”
“噢对!差点忘了一件大事!”西尧晴一惊一乍,直让古扬阵阵凉气。
“什么大事?”
“你看!”西尧晴顺手一指,古扬看到墙角的木柜上放着官服、官帽、官印和宝册,“你现在可不只是三生酒馆的主司了,你是大洛国六合司的主司,据说你的地位就算见到东西南北四个将军都不用行礼的,你昏睡这段时间,贺礼已经放满了一间房子。”
当当当!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随即走入一个二十多岁的青衣男子,男子皮肤略黑,眼皮上有两个淡淡的红色胎记。
“表哥,你的鼻子还真灵!”
“晴妹,我为了古主司带了些康复疗养的药材,三生园这些下人实在粗糙得紧,就劳烦你亲自去熬一下。”
西尧晴点了点头,示意古扬把粥喝了,随即走了出去。
“古扬见过遥公子,不便行礼,还请见谅。”
牧遥慌忙上前,“主司大人万万使不得,照理应是牧遥行礼才是。”
屋内一时沉默下来,牧遥言礼却无举态,反是面露思索望着古扬。
“得知遥公子与宫主团聚,古某心中甚慰。”
牧遥却动肩一笑,“这么快便见到我,主司大人是否有些意外?”
“遥公子此言,古某不解。”
“母亲说,你是最后一个见到父王的人,我父之令也在你手,现在我回来了,该交于我了吧?”
“遥公子并非从东原西渚来到大雍,是从花神谷到碧洛城,而碧洛城也非你曾活跃之地,这回来是何意?”
牧遥笑了笑,“你不必与我兜圈子,主司大人应该不会是攥着别人家东西不放的人吧?”
“翎王殿下之令,岂是一家之物,若他心念一隅,何有当年涛浪。”
牧遥立时神色寒冷,“我承父之志,你岂有阻令不还的道理!”
“那便更不能给你了。”
“你说什么!”
“殿下生前曾言,你一不可行杀手,二不可入……”
“够了!”不等古扬说完,牧遥猛然怒起,一把将桌子掀飞,那一碗粥不偏不倚正好扣在了官服上。
“谁知道这鬼话是不是你编的!你怀我父之令,图一己之谋,做梦!”
古扬依旧平静,“你还没有拥有翎王令的资格,你根本不知道你父亲当年做过什么,也完全不懂他的用意。”
“用得着你来教我?父令子承,你于心何安?”
“遥公子,在你眼中,翎王令是可以像庄园土地那般继承的吗?”
“有何不可!”
“这是翎王令,不是潇王令、不是洛王令,它是大雍之令,不是列国之令!”
牧遥骤然语塞,他喘着粗重的气息,良久之后才道:“好,你满口天下、一心安邦,但你真的以为,没有父王之令,我便入不了朝堂吗!这些日子凡是来送你贺礼的人,我一个都没有放过,翎王之子就在碧洛城,我要为洛国效力!”
古扬皱眉,一阵急火涌上心头,好奇地看着牧遥,“你没长脑子吗?”
“古扬!你说什么!”
“你要不要把翎王之子四个字写在脑门上,让人觉得你是大雍一统的象征,你是破灭列国的利器?”
“你!”
“这么下去,你觉得洛王还会接纳你吗?堂堂洛国之主养着翎王之子,怎么?等着天下列国群起攻之?还是等着一纸王命把你当做盗匪杀了?”
“我、我是!”
“你是谁呀?你以为你还能代表正义?你看不懂现在的大雍吗?”
牧遥被噎得半个字都吐不出来,平生以来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在花神谷,他是顶尖的医师,连药老们都赞不绝口,在白马斋,这些翎王旧部对他唯命是从,即便这几日初见西煞宫之人,他也是众人眼中的骄子。
他像一颗明珠。
可对上眼前这个连胳膊都抬不起来的人,他居然变得像一块酥饼,从高空摔落,遍地都是渣子。
“为洛国效力,然后呢?”
古扬一语,居然让他有些兴奋,可旋即他又内心一沉,刚刚还被说得体无完肤,可为何转瞬之间,又这般期待他的下文?
牧遥,有些凌乱了。
“我只想像父王一样建一番功业。”
“这件事情我来与洛王说,在此之前,你不可轻举妄动,更不能再与伏氏之人接触。”
牧遥目中闪动,未发一语。
古扬却立时眯起眼睛,事情远比想象中复杂,如此看来,牧遥不止与晏平书关系密切,更与伏炆、伏诗烟等人有过接触。“南庄十二仓”之事,让伏氏记恨自己,他们恐与牧遥有所约定了。
“不知遥公子对古某有几分信任?”
“十分。”
“那问你一事,你可认识一个叫骨啸的人?”
牧遥面目一愕,缓缓点了点头,“你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行,说你觉得重要的。”
“他的花神谷千年来惟一一个换骨成功的人。”
“换骨?”
“他被喂下十八枚噬骨丹,惟有换骨可活,本来花神谷不打算搭理他,但他被抛至荒野迟迟不死,最后死马当活马医,竟真的换骨成功了。”
古扬的肩疼得更烈了,“那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你关心的东西还真多,不过就算你找到他,他也没空搭理你。”
“怎么回事?”
“他这次为了出来,与人合谋了一个局,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竟真的让花神谷千金到了不得不换骨的地步,现在他要么换骨成功,要么逃命天涯,但无论哪种他都死定了。千金是谷主的逆鳞,谁碰谁死!”
“你说与人合谋,是与谁合谋?”
“你不必套话了,有些事我也不知道。”
“说我套话,可是觉得我心有猜测?”
牧遥转过身去,不愿再与古扬正视,“主司大人,我入洛王宫之事,还请你快些办。”
走出之际,牧遥忽然看到那身官服,粥流得到处都是,看上去一塌糊涂。
……
第五十一章 《钦子论》
古扬缓缓下床,走到衣柜前,穿袍束发,汗如豆下。
用了少半个时辰终于打理完毕,除了只能垂着的手臂,其余一切正常。
走出三生园,恰有马车路过,车夫将古扬搀上车舆,随后慢慢行开。
马车走过转角,三生园的门口显现出两道人影,其一古扬颇为熟悉,正是负责护卫三生园的风宸。而另一人,之前从未在三生园出现过。
此人五六十岁的样子,一袭青衣,背上镶着一团烈焰,那种绛红就像沸腾的血。不蓄胡须但眉毛极重,头发隐隐有些泛红。
他时时刻刻都背着一把伞,伞身亦是朱红之色。
“掌尊大人,主……古扬这是要往何处?”
“此处已没有他的人,他的势力也该露面了,那几个人查得怎么样了?”
“还在查。”
“不要我每次问,都说还在查。去盯紧他,任何风吹草动立时来报。”
“是!大人!”
三生园的正厅,西煞宫主西尧姬、东方家主东方九万海之外,另有一人正是三生古坞掌尊——
师定图。
东方九万海平生最厉害的技能就是赔笑,而且笑得真挚、笑出惭愧、笑得无辜。三人辈分无差、地位类似,按理说可以平和相谈,但东方九万海就像欠了人家几万石粮食一样,沉默时淡笑,说话时灿笑,憨直的音容能让人发毛,天底下也只有他能做到了。
很多人私下感慨,东方游龙豪烈一生,怎有如此一个人畜无害的独子。
“东方老兄啊,师某人并非怪你,你我山高水长,能见上游龙前辈一面实乃平生之幸,现与他老人家只一门之隔,若不得见何其抱憾呐!”
东方九万海嘿嘿个不停,让师定图直皱眉头,“师老弟啊,虽一门之隔,但我老父的心思我也捉摸不透,实不敢冒然啊,不如再等等?”
师定图刚要再起,西尧姬却开口劝道:“师掌尊,我已来半月,依然无缘与游龙前辈照面,但前辈唤西煞宫人前来,自是不能怠慢,多等几日也是无妨。”
西煞宫不比三生古坞,他们对光存有畏惧,依然苦守多日,师定图便也不好多说什么了。
东方九万海再度笑道:“二人想睹我老父风采,在下理解,不过我也算是东方家族的话事人,有什么能与我商量的吗?”
师定图皱了皱眉,不得不说,东方九万海这番言语让人很难接,他虽不及东方游龙十一,可却是堂堂正正东方家主。
西尧姬道:“游龙前辈唤西煞宫之人前来,又立身三生园,集三方于此,其意自是十二血心了。眼下,东方家族强在下五,西煞宫精研中四,三生古坞造诣上三,游龙前辈应是有提纲挈领之法了。”
师定图却笑了出来,“西煞宫主这般思量倒让师某人震惊了,十二血心乃古三族之恩怨,是二位与北冥殿的家事,怎可将古坞牵扯进来?”
“那三生古坞为何执迷上三心,难道不是局中人?”
“照宫主的意思,我遇见一座金山,必须要弄清它的前世今生再开始采掘吗?”
气氛突然有些紧张,二人之心意却非一朝一夕可以统一,东方九万海立时做起自己最擅长的事情,先是给二人斟上茶,随后便转移了话题。
“那古扬,本是与我三方牵连都堪称紧密,但遥公子的出现让这一切似有变化,杀手组织也好、宗族世家也罢,在绝对权力面前,谁都需要有个选择,为的不止当下,关乎后世百代。”
师定图抿了一口茶,东方九万海的话足够直白,但见二人坦定,他已心有猜料,西尧姬这半个月可不是白待的。
而接下来师定图的话让二人颇为意外,“若是扶助遥公子,古坞当愿倾力,只是再强大的江湖势力,在朝野面前也是皮毛,并非师某人泼冷水,实是看不见什么光亮。”
西尧姬道:“此非要与师掌尊达成什么协议,有你倾力之言,便已足够。时势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下一刻要发生什么。”
东方九万海与西尧姬互睨一眼,细细想来,事情却也并不突然,从前古扬这个主司必然会遵循三生古坞的意志,虽然棋路多变,但眼下局面乃是不曾想象过的理想格局,这一切,应该早在三生古坞的算盘上了。
正在这时,风宸风风火火走了进来,但他未及开口,身后一黑一白两位杀手紧随而入。
场面立时有些尴尬,三人互相探望,最终还是师定图开了口,“风宸,你来说吧。”
“禀掌尊大人、西煞宫主、东方家主,古扬……去了瑜府。”
“瑜府?”三人面上平定,内心都是一阵愕然。在此之前,三人的想法确实有些相似,三生园已非古扬之地,他的下一步必是接触自己的势力,可万万没想到,他直接触到了洛国朝野,而且还是最高阶的将军。
他们不得不开始猜料起各种可能,与此同时都有几分心忧,古扬此举未免不是做给自己看,一旦进了瑜府,事情便不可控制了。
……
太史瑜正襟危坐,细听着古扬的话,越往后眉头却愈重了起来。
“翎王之子,事已传开,百官之间无不知晓。当今大雍只剩名存,翎王影响深远,尤其是东土,如若没有他,也不会像今时这般复杂。为了保住牧火城,他动了无数人的利益,一旦得知他的独子在洛国,其后果可想而知。”
古扬道:“将军,今时东土不比往日,从前的乱麻已渐生犄角,强者无意分心,弱者全力以抗,莫说翎王之子出现在洛国,就算大雍太子,东土也无暇顾及。”
二人对彼此的话都有猜料,太史瑜便也不再言它,“大雍确非往日了,当今百官心思暗涌,主张驱离者有之,主张接纳者有之,只是想不到古主司也是后者。”
“将军,对于朝堂,翎王之子千人千辞,但对天下百姓来说却简单得很,他是一代明王之后,当年翎王又是那般陈情大雍。王上最重民心大义,厚待翎王之子,不求万民称颂,也当落个拳拳之心。”
“你此等状态来我府上,足见此事之重,可以说说你的意图了。”
“下官恳请将军向王上谏言,王上不能言之语,将军可言,百官不曾查之裨益,将军可查。”
太史瑜微微一笑,“本府了解过古主司的手段,起惊雷于无声处,但你刚刚所言,是高看本府还是轻视百官了呢?”
“将军容下官说完。”古扬忙道,“乱世无义战,在天下人眼中,只不过是更大规模的吞并占领、烧杀抢夺。但有翎王之子在手,将是破局利器,子承父志、洛国佑之,伐兵天下、以此昭之,待有一日一扫六合,到底是不是为了大雍,还重要吗?”
太史瑜双目微炯,“你觉得这些王上没有想到吗?”
“王上思绝天下,岂会没有想到。但此事至今已有半月,王上连行兵之事都未有过如此迟疑,他一直在权衡,但权衡的不是翎王之子,而是百官的心思。他绝不会放翎王之子离开,甚至还会把他当做莫大的机缘。”
“你的意思是,我谏言留下遥公子,还是给自己卖了个好?”
古扬忽然面露难耐之色,额头渗出莹莹汗珠,紧接着,血液顺着衣袖滴落下来。太史瑜凝目地板,竟是黑红色的血滴。
“看来古主司恢复得很不乐观,不如先行回去养伤,王上既然迟疑,再疑上几日也属正常,也让本府仔细思量一番。”
古扬眉头深皱,双肩就像驻着两个虫巢,钻进肉里,不停往外撩着自己的血。
“将军,可否请府中笔吏为下官代笔?”
太史瑜示意近侍,很快便进来一位年纪略大的府中笔吏。
落案展纸的片刻,古扬便开口了——
“凡守者,进不郭圉,退不亭障,以御战非善者也。豪杰雄俊,坚甲利兵,劲弩强矢,尽在郭中,乃收窖廪,毁拆而入保,令客气十百倍,而主之气不半焉。敌攻者,伤之甚也,然而世将弗能知。”
……
“凡诛者所以明武也,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杀一人而万人喜者,杀之。杀之贵大,赏之贵小,当杀而虽贵重必杀之,是刑上究也。赏及牛童马圉者,是赏下流也。夫能刑上究赏下流,此将之武也,故人主重将。”
……
“凡夺者无气,恐者不可守;败者无人,兵无道也。意往而不疑则从之,夺敌者无前则加之,明视而高居则威之,兵道极矣。高之以廊庙之论,重之以受命之论,锐之以逾垠之论,则敌国可不战而服。”
……
古扬不疾不徐,太史瑜却听得不甚明了,他只能觉出那是兵法,来不及细细体会,但随后古扬的言辞让他立时变了颜色!
“兵有五致:为将忘家,逾垠忘亲,指敌忘身,必死则生,急胜为下……”
“兵有五致!”只听到这四字时,太史瑜脑中嗡得一震。
随着古扬再述,太史瑜确信无疑,他所读的正是“大雍第一兵书”——
《钦子论》!
……
第五十二章 杀器谱的雨娘
《钦子论》的作者为大雍高皇帝的军师,被后世称作“军神”的楚钦。
遗憾的是,《钦子论》的全书未能承续下来,相传《钦子论》分三部,流传于后世的只有下部《兵令篇》,而上中两部因何散轶、散落何方,都成了不解之谜。
太史瑜之所以诧然万端,正因为“兵有五致”是现行《钦子论》开头的四字,后面的内容太史瑜熟稔无比,但前面的东西是他平生第一次听见。
猛然抢过纸张,太史瑜双目炯若烈火,“这、这是完整的《钦子论》?!”
古扬道:“《钦子论》分天官篇、攻守权、兵令篇,下官刚刚所读,乃是攻守权。”
太史瑜激动万分,但片刻他又冷了起来,“我怎知,非你杜撰?”
古扬笑了笑,一语不发。
太史瑜难掩内心惊奇,立时又投入其中。真正厉害的兵法,观一遍如望山,看似巍峨宏大,实则难近其义;观十遍则入山,知沟壑几何、识草木钝锐;观百遍如临阵前,明敌知己,读心达阵。
再看此中行文之风,乃与兵令篇浑然一体。关于兵事,太史瑜是何等的见识,杜撰、堆砌或是改自何处之言,他一眼便可洞穿。这部《攻守权》让他陷入其中,已然说明了所有问题。
“此举,实让本府重识古主司,那《天官篇》不会是用来吊本府胃口的吧?”
“下官岂敢,这部《攻守权》费尽心思方才得到,《天官篇》下官也会努力,至于何时能够得到,可能需要一些运气。”
太史瑜笑了笑,“让古主司破费了,翎王之子的事情,本府会尽力为之。”
“不。”岂料古扬却转了话锋,“送将军这部《攻守权》与翎王之子的事情无关。”
“哦?”
“下官想即刻去一趟鬼石镇,但此时身边眼线无数,希望能得到将军的帮助。”
太史瑜毫无犹豫,“凛冬将至,西境请求增加的八千套棉服今夜便会出发。”
“下官可扮做车马兵士,还望将军与军中有所沟通。”
太史瑜忽然一笑,“送我《攻守权》的人受不得苦,车马兵士便算了,你还是在棉车里好好休息吧。”
“多谢将军。”
太史瑜微一侧目,近侍立时呈上一个红色匣子,上面刻着半只鸾鸟,古扬一看立时诧然,这正是牧青主衣袍的图案。
匣子掀开,静躺一枚指肚大小的红色药丸。
“此药乃王上所赐,你将其服下,不求立时恢复,当可大减疼痛。”
“下官不敢!”
“对于军中之人,多数的伤都不是伤,而真正的伤什么药都救不了。”太史瑜似有感伤,随后笑道:“此去我会命他们穿过鬼石镇,你见机便是。”
“谢将军!”
太史瑜打量着古扬,看到凝固在手指尖的血块,“看来古主司是遇到了真正的难处,竟给人一种落魄的感觉。”
“相比过去,可能也不算难。”
“此言合心。”太史瑜哈哈一笑。
……
两日后,东天泛蓝,大军过镇。
古扬行走在街道上。
“大人,我这缺月手环是用七香草编织而成,这种草只在青鸾峰下才有,凡是来过此地的人都要买上一只,这可是游历天下的最佳佐证。”一个浑身挂满草环的瘦弱男子走到古扬身边。
“你的家中最为值钱是为何物?”古扬问道。
“屏风。”
古扬微微凝目,“去见者何人?”
瘦弱男子道:“大人,此见之人您要小心,她究竟叫什么谁也不知道,以‘雨娘’之名行走江湖,她号称是鬼石镇的万事通,鬼石镇的事情没有她不知道的。”
“雨娘?排杀器谱的那个雨娘?”
“就是她了,她不是我们的人,不过她同意见你,应是不敢轻视我们。”
在瘦弱男子的带领下,古扬来到一处深宅。
弯弯绕绕走过无数长廊,一廊一景,足见精细。
这位“雨娘”,古扬多年之前便有耳闻,“杀器谱”便是她搞出来的,而且天下诟病者鲜有,说视其为圭臬也不为过。
再看此地数里长廊,香气弥漫、景致袭人,定是一个风雅绝代的人物。
眼前是一个奇大的亭子,隐约看见一位女子往湖中撒着,似乎是在喂鱼。虽已冬日,女子衣着煞是清凉,如同夏日打扮。
古扬孤身上前,尚未近前便嗅到满满的香味,他皱了皱眉,不是味道奇特,而是太香了,香得刺鼻,让人觉得每一次吸进的都是花粉。
“啊呀!是白脸儿俊郎呀!”
这突来的招呼让古扬一惊,女子撒去所有鱼食转过身来。
按理说,年纪是不难判断的东西,再上等的胭脂水粉也掩不住音容笑貌的岁月痕迹,但古扬却看不出眼前女子的年纪。
她恨不得用掉天地间所有的胭脂,把面庞涂得像戴着面具,走起路来,一步三弯,想让所有人看到她柔韧的腰肢。
古扬这才知道,那刺鼻的香味,居然出自她的身上。
这是一个浓郁到了极致的人。
“我找雨娘。”
“咯咯咯咯!我就是呀!”
她的笑声像一把镊子,不仅可以提神还能捏住一个人的心,“你可是第一个让人家起这么早的人呢!”
古扬只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这是雨娘?脱离了深沉、不见了神秘,放肆自在到了这种地步?
“我来此地,是有一件事想问你。”
雨娘嫣然一笑,“本娘自然知道你是有事的呀,谈情说爱我也应接不暇啊,不过如果你想谈,我们倒是可以好好聊聊呢。”
“有一个叫骨啸的人,他是否在鬼石镇?”
雨娘想了许久,一边思索一边对着桌上的铜镜涂抹起来,直到古扬都有些不耐烦了。
“你说骨啸呀,就是那个花神谷换骨之术成功的人吧,我料想他也是个白脸儿俊郎呢!”
“你见过他?”
雨娘拿起桌上茶壶,为古扬斟了一杯茶,“这卢皋茶呀疏风清热,但想要有效,需要耐心。嗯……这么粗浅的比喻应该是被你听出来了,不过本娘就和这卢皋茶一样,粗浅不堪呢。”
“要多少钱?”
咯咯咯咯!
“十里鬼石镇,这宅子第一金贵,本娘身上的胭脂首饰,比鬼石镇所有姑娘加起来都要贵,本娘裙子一扫,鬼石镇是个男人便要拜倒,你觉得我会为钱办事?”
“那你要什么?”
“除非,你打扮成本娘的样子。”
古扬笑了笑,“若是这样的话,我们便无需再谈了。”
“扮个样子,总比回去丢了脑袋好吧。”
古扬转身而去,雨娘看着他的背影,正当面露疑惑的时候,古扬忽又转过身来,“古某不需要向谁交差,掉脑袋的也不会是我。”
“你好大的口气呀,恐怕你连让本娘早起那人究竟是谁都不知道吧?”
“雄也山川,壮哉湖海,不及此子,随风往来。”
雨娘突然眯眼,旋即喝出声来,“你站住!”
“怎么?有商量的余地了?”
“你究竟是谁?”
“你应该知道这种问题是问不出答案的,就像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是谁。”
雨娘目绽寒光,很久没有遇到这样的人了,那种神秘得似乎掌控一切的人。
“我可以告知你有关骨啸的一切,但我有一个条件,为我弄到一把杀器。”
“什么杀器?”
“铭阁七剑的始祖,七剑合一的大龙剑。”
古扬微一皱眉,所牵却非这“大龙剑”,而是铭阁总让他想起一些清晰的事情。
“你能包揽得下?”雨娘催问。
“少则五日,多则十日,大龙剑呈于你面前。”
“呵呵!就凭你舌头一转?”
“你可以不信我,但引我见你之人,你不会也不信吧?如若我不能实现,你大可从中搅乱,当然,你接下来的话也可保留几分。”
如果说之前雨娘对古扬还满是怀疑的话,此话一出倒让她的内心定了几分,这绝对不是一个出来办差的,他的言谈智思足以是一个攀上高处的人。
“你找他,是杀他还是救他?”
“有分别吗?”
雨娘一笑,“换成别人或许没有,但对这个骨啸来说,区别大的很,找得到未必杀得了,他的事也未必救得了。”
“那你只管把我当成一个看热闹的人便是了。”
“骨啸惹了大麻烦,他种毒花神谷千金,且囚禁了所有花神谷前来追查的人。他应是个顶尖药师,但不知为何蛇骨散极度过量,导致那千金深眠不醒。多日来,他雇了一些闲人到处购买蛇皇草,但之于那千金的伤势只是九牛一毛。我的人在盯着花神谷,用不了多久,花神谷之主必会来到鬼石镇,到了那时,神仙也救不了这个骨啸了。”
望着古扬神情,雨娘心中已有定论,这是一个要救骨啸的人。
“对这蛇骨散之毒,你可有办法?”
雨娘笑了笑,目中竟带着几丝佩意,“你还真是句句刺人呀,要解此毒,说难极难,说简极简。”
古扬饮了一口茶,苦得让人精神抖擞,“这样无关痛痒的话,便不用再说了吧。”
雨娘神色微愠,“你是在说我讲废话?!”
古扬放下茶杯,“看来大龙剑真的无比重要,不然岂有这般克制。”
……
第五十三章 师明林风
奇了奇了,论及言辞,雨娘未输过任何人,但在此人面前,却似乎一切想法他都明澈,他话不多,却字字入骨。他虽年纪不大,却好似有着无比丰富的经历,看得透人心、查得出极里。
“其简单之处在于,鬼石镇北有一处冰室,名叫百草冰屋,此地环境对药物有大幅裨益,以现在骨啸的蛇皇草之量,只有到达此地,方有让那千金苏醒的可能。”
“难处呢?”
“这间百草冰屋早在十几年前便被人买下了,他用一个不能拒绝的价格租下了他余生的使用权。”
“看来还是有你不能拒绝的价格呀。”
雨娘咯咯一笑,“他真的愿意打扮成女子的样子呢,你说我还能拒绝吗?”
十几年前、租下余生、财力、女装……
“那人,可是叫明夕堂?”
雨娘先是一定,随即笑道:“你莫乱猜了,交易这种事情,你应知道我是不会透露的。”
“那冰屋所在总不算是透露吧?我想鬼石镇知道的人应该不少。”
……
冰冷洞天,无见晨暮。
“明哥,你比我清楚,画派和古坞从来都不是一条心,你现在搅在双方并非长久之计。”
“此中之事复杂得紧,并非简单的想与不想,古坞杀伐极重,他们经营多年,究竟所图为何当真让人费解。”
林婉微微皱眉,“明哥,我这几日细想了想那古扬,他处处逢源又不会与任何一方走得太近,这样的人让人无法信任,他也不会绝对相信任何人。再就是十二血心,我想他的造诣已接近本源。”
明夕堂点头道:“但不管怎么说,他救了你,我相信他。”
“明哥,因为信任我们曾经栽了不少跟头,这样一个拨开云雾又是云雾的人,太有可能利用我们了。”
“人们做事无非就是衡量价值,我的价值就是婉儿你。”
“明哥,你怎能如此?你的理智与主见呢?”
“如果你还沉睡,理智主见,什么都没有意义。”
林婉抿了抿嘴,“我恢复得差不多了,你带我去见见他吧,我很好奇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明夕堂却眼角一睨,“不必周折,他来了。”
冰室的入口,古扬垂手立着。
明夕堂变得正常了,一身青衣,青簪束发,面无胭脂更刻棱角,有一双乌木般的黑色瞳孔,鼻梁英挺撑起五官的气质,他真是世上难得的俊朗男子。
但在林婉眼中,古扬却与所想大相径庭,他的脸色白得像面粉,头发蓬乱,几缕荡在面前,就像面粉子上添了丝丝蛛网。他的手臂僵硬地垂落,走起路来一动不动,让人觉得拘谨得过分了。
明夕堂却吃了一惊,“可是受伤了?”
“不碍,这位应就是明夫人了。”
“林婉见过主司。”
“你怎么找到了这里?”明夕堂问道。
“我想借这间冰室一用,救治一个人。”
明夕堂没有犹豫,“要我看,最该救治的人是你吧。”
古扬道:“此事我不方便出面,来龙去脉容我详告。”
听着古扬的话,明夕堂渐渐皱起眉头来,隐约之间竟从其中感受到了几分性情,能让古扬这般坦露的人,明夕堂还以为世上根本就不存在呢。
“看来这骨啸与你旧事颇多呀,我还真想会会此人了。”
“谢谢了!”古扬想抱拳却抬不起手臂,只能硬挺挺躬了躬身,让人看着颇为别扭,“古某还有事,就不打扰二位了。”
明夕堂眉头紧锁,他知古扬伤势很重,拖着病躯奔走,这在从前不可想象,他本是个“稳坐一园、尽知天下”的人,纵然他会失魂落魄,但怎会将这一幕示与人前?
再者说,帷幄之人,也会脆弱?
“主司请留步。”
“夫人有事?”
“主司让我夫妇团聚,大恩难言,我知主司对画派与古坞兴致颇深,有些信息或许对主司有用。”
“多谢夫人。”
“画派和古坞,在很久之前乃是一个势力,这股势力最初由‘明师林风’四家掌控。主司应该听说过朱派与血派,分歧渐渐不可调和,主张血派的师家和风家分离出去成立了三生古坞。三生古坞不断发扬血派,渐渐失了画师本源,变成一个杀手组织。”
“师明林风”,古扬还是第一次听说。
“但在乱世到来后,古坞愈发狂烈,实力也很强劲,他们时常找到画派与他们共谋事情,许多画派的人因各种缘由加入了古坞,明哥也是其中之人。”
“那么师定图便是一切的话事人了?”
林婉微微摇头,“古坞十分庞大,分天穹坞、地坤坞、人秀坞,人秀坞又分六园,师定图是人秀坞的掌尊。”
古扬皱了皱眉,三生古坞的面纱当真深厚得紧,“三生古坞成为如此大的势力,最初的分歧应该不止画派之分吧。”
“主司远见。三生古坞意在朝堂,当年我被柴珠暗算,也是因为调查古坞。”
“柴珠下毒手,可是因为夫人发现了什么?”
林婉忽然面色凝定,“有一帮人,号‘血信子’,他们是古坞安插在各国的人,有的已经身居高位。当年柴珠与我交易,在我与明哥的婚宴上,会有一位血信子到来,结局便是古主司知道的了。”
“血信子只是散兵,三生古坞真正的用意呢?”
“这一点我也不能确定,但是这等乱世,怎么想也不会是安定大局的人吧。”
古扬点了点头,“如此看来,古坞与崇烟阁恐也不简单呢。”
林婉微微张口,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
走出冰室,那满身草环的人再度现身。
在他的带领下,古扬来到鬼石镇北一处毫不显眼的客栈。
此地从外面看,一副店家欠下巨额债务逃之夭夭的样子,草木顺着墙头肆无忌惮地生长,灯笼已经泛白,上面的字难以辨认,处处都是岁月斑驳的痕迹。
但走入其中,别有洞天。
地板都是“尚品香”,盆栽多是蝶兰芷,字画、照壁无一不是大师手笔,连日常器具都颇为考究。
接待古扬的只有一位店家,四十多岁。
此人一直低着头,不敢看古扬一眼,哪怕竭力控制,上菜的时候还是抖了起来。
萁草鲫鱼、粉蒸花腿、板栗松糕,都是古扬喜欢吃的,怎奈他动不得筷子,只能喝下一碗参鸡汤。
不多时,一个蓬发之人风风火火走了进来,赌气一般坐在古扬面前。
竟是许久未见的侠客。
步彩楼也是不看古扬,已快三日没吃东西,立时连鱼带刺都填到了肚子里。
“那个……事情搞砸了,我本来是要去花神谷的,岂料半路遇见了故人,你猜我碰见谁了?”
然而古扬一脸平静,让步彩楼直发寒,以他对古扬的了解,“故人”二字应是这世上最能牵动他的词了。
除非……
吃的太快,步彩楼这时才有空细品,这桌上的菜竟然让他回忆起栖霞岛的味道。
“我说时长风怎么会把我引到这里,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古扬缓缓站了起来,“我到三生酒馆的第二年便得到了他的消息,开始书信往来,他在做一件很难的事,用去将近十年,终于要见成效了。”
“看来这些年你做了不少事,我不知道的还有很多吧。”
“想回去就一刻不能停,如果你想知道,任何事情我都可以告诉你。”
步彩楼摇了摇头,“我已经觉得不是自己了,知道更多,我怕变得和你一样。”
“我,怎么了?”古扬盯着步彩楼。
步彩楼皱起眉,“老七,你是要对我发火?”
“哪里敢,捅我两刀都不算什么。”
“你这是什么鬼话!”这时步彩楼方才发觉古扬不正常,“你受伤了?”
“老萧才是鬼,他被喂了十八枚噬骨丹,可恨的是他活了下来,他一遍遍走过地狱,一次次疼到骨里,这世上最酷烈的刑罚都比不了他十一!”
“老七!你冷静!”
“你看这天地就是这样,最能证明自己的就是杀人,更强就是杀更强的人,把所有人踩在脚下,我们就能回去了。”
望着僵硬的古扬,吐出这番言语,步彩楼的内心生出强烈的惊惧,那白纸一样的面庞下,仿佛藏着浴血的刀。
“老七,你可不要胡来啊!”
“他活了下来,支撑他的应该就是报复我吧。”古扬缓缓走上楼梯,“他活了下来、他活了下来,咯咯咯咯!”
……
第五十四章 最终的谍报网
十日过去,古扬杳无音信。
众多杀手埋伏在瑜府外,凡是走出之人便会远远跟踪,但却一无所获,大有一种深居瑜府不出的感觉。
三生园的各大人物怀疑古扬早已离开瑜府,但其下落却无丝毫线索。东方九万海每日好吃好喝,大大咧咧全然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但西尧姬与师定图便不同了,二人诸事烦身却苦等于此。
但随着古扬消失越来越久,二人内心都产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们等的究竟是东方游龙,还是古扬?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牧遥来碧洛城短短十几日,便闹出来大事。
就在昨日,他在碧洛城第一大街裳羽街,拦住了“骧将军”龙布骧的马车,此举虽冒犯了封府将军,但一般被拖开便算了事,若是口不择言,最多被带到掌刑司的下属府衙吃些皮肉苦头。
但坏就坏在,牧遥大肆叫嚣自己是翎王之子,在百姓眼中,翎王虽不是禁忌,但也绝对敏感。
在龙布骧眼中,这件事情的意味更值得咀嚼了,第一他不可放任此事,第二非他能够做主,于是牧遥直接被带到了骧府。
骧将军龙布骧,掌控禁军,与太史瑜平级,是洛国仅有的四位封府将军之一。而且洛国禁军数量多达十五万,护佑碧洛城与王宫重地,龙布骧也是一个经常出现在牧青主身边的人,论及风头,与太史瑜堪称一时双璧。
牧遥进了骧府,别说杀手,连苍蝇都到不了他跟前。
“遥儿怎会如此莽撞!那禁军府邸如何出的来!”西尧姬有些坐不住了。
师定图道:“宫主切莫急躁,遥公子并非不知轻重之人,此举想必经过深思熟虑。”
西尧姬皱起眉头,“遥儿前日被唤去六合司,现今古扬不在,六合司是那龙翻云和伏炆做主,定是这二人给遥儿出的主意!”
“不出所料,就是那伏炆了。”
“师掌尊何以断定?”
“宫主想必还不知道,遥公子走出花神谷更多仰仗的便是崇烟阁的晏平书,而伏九煌的三个子女与晏平书走得很近,也可以说,他们是最想让古扬死的人。”
“以伏氏的力量,想和古扬作对不是找死吗?”
“但有晏平书在,可就不一样了,这二人孰强孰弱,最起码当下还没有定论。”
“那以师掌尊之见,遥儿劫道意欲何为?”
“遥公子想入朝堂,但他与古扬并不投契,而且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六合司这种机构永远偏离权力中心。所以遥公子绝不会加入六合司,他劫道龙布骧,应该就是计划的第一步。”
“你是说,遥儿想加入禁军?他为什么选这条路?”
但不等师定图说话,西尧姬忽生一阵怅然,这杀伐之路她并不陌生,牧遥的身后站着白马斋的死忠,他们经历了当年的事,骨子里逃不开杀伐二字。她忽然想到古扬的那句“一不可入朝堂、二不可行杀手”,应当不是编造。
师定图道:“无论骧府还是六合司,这一切的前提是牧青主肯接纳,不过遥公子能有此举,想必已然明确了牧青主的心意。”
西尧姬不无担忧,“牧青主心智如渊,他接纳了遥儿,想来更是可怕。”
师定图道:“归根到底,杀手做不了的事情太多,有些事情需要有人牵头,遥公子的身份注定要被推到台面上吧。”
西尧姬蓦然生悲,她的内心极不踏实,仿佛雄壮的马队奔腾而过,让人记住的却是溅在身上的泥垢。
……
古扬恢复得很快,双肩的痛感已经微乎,整个人的精神也好了许多。
尚未落雪,但寒风分外凛冽,这里要比碧洛城冷得多。
古扬披着一件银灰色貂裘,内着一件靛蓝色长袍,领口袖口绣着银色流云纹的滚边,黑发束起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
随后,他抱起一个紫绸缠绕的长条匣子,走出了客栈。
雨娘的宅子里。
时长风吧嗒吧嗒不停抽着烟,加上那副又矮又瘦佝偻的模样,仿佛欠了地主家十年租子一般。
“死鬼!这么久你跑哪去了!”
“瞧瞧你这副怂到骨子里的样子,还说你不是为别人办事!”
“还不及此子、随风往来,老娘看那风里都是烟沫子吧!”
“往死里抽!抽死你!”
咔咔咔!时长风把烟锅打在桌角上,烟沫飞得到处都是,“死婆娘!你烦不烦!这么多年是你非缠着老子!”
“时长风!你是不是人!老娘救过你的命!”
“老子的命一分钱不值!你要挟个鬼啊!”
“老娘真是瞎了狗……”
“对!你这狗眼!死婆娘!”
雨娘扶着椅子坐下,气得大喘不止,手指揉着眉心,“说,你和那古扬是什么关系?”
时长风蹭得站起来小步跑到雨娘面前,“你说什么关系!能有什么关系!你整天问老子和这个的关系、和那个的关系,你想干什么!”
雨娘立时更为激动,猛地站起与时长风对峙,“你这鬼石镇阎王都不敢惹的人!为他办事,是你到底想干什么!”
四目相对,雨娘的双目如刀子一般,随后又仿佛掉进了熔炉,渐渐莹润了起来……
时长风仿佛遇见了可怕至极的事情,咔的一声,烟枪掉在了地上。
“好啦好啦!我的事情我心里有数。”
“不行,这次我一定要听你解释!”
时长风续了一锅烟,神情大变,说话的时候总是望着雨娘双目,生怕那雾气又变成了珠,“喜露是你的徒弟,那骨啸是我旧识,你知喜露解法,独缺明夕堂的应允,古扬出面正好圆满,你还要什么解释呀。”
“那他为何要抬出你?能够说动明夕堂的人,我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那时还不知道喜露是你的徒弟嘛。”
“那也不对!你这种穷凶极恶的人,有人打你的名号,你还不得让他死去活来几十回?”
“很多事情你要深想得有那个脑子,既然没那个脑子,你就不能老实点吗?”
“你说什么!”
就在这时,脚步声起,二人移目门口,却是发现古扬立在那里。
雨娘再见古扬,可以用眼前一亮来形容,如果说那日的白脸俊郎有些调侃,此时来看当是确定无疑了。
但她刚要开口,忽觉屋中气氛陡然变了。
这二人互相望着彼此,眼中都是不可言传的情态,但有一点可以确定,他们曾相识,又太久不曾相见。
雨娘不能理解的是,纵使山水两相望、他乡遇故知,也不至于如此僵硬若痴。二人的双目没有波澜,又似乎波澜这样的词根本不足以诠释。他们应有很多故事,在自己认识时长风之前,甚至更早。
在时长风眼中,古扬已与当年那个炫富、酗酒、放浪形骸的“栖霞七公子”不沾一点边儿。古扬的眼中,时长风的变化更加惊人,当年那风姿绝顶的暗器大师,变成被烟草与黄牙占据的大叔。
虽然书信十年往来,但古扬与时长风从未见过面,论及回去的心念,时长风与古扬同样坚定。当年他虽与自己不熟,但他是二叔的人,他有自己的执着。
“答应过你的大龙剑。”
“你还真是神通广大,我本是不抱多少希望呢,喜露的事你应该都知道了,这大龙剑我还是另想办法吧。”
“那也只能怪古某自己失察,承诺便是承诺。”言罢,古扬将大龙剑托了起来。
之于雨娘斋,这把大龙剑梦寐以求许久了,此时明明近在咫尺,雨娘却犹豫了起来,放在从前,纵使武夺也在所不惜。
当下看来,古扬给她一种“硬塞”的感觉。她看向时长风,但那死鬼只顾吧嗒吧嗒抽烟,浓烈的烟雾快要看不到他的脸。
最终雨娘还是接住了大龙剑,不用揭开紫绸,单凭重量便可知真假。
“雨娘斋为天下杀器划九阶,想必有一套复杂的评定流程,诸如杀器的来源、评定的标准也都有着细致的备案。知杀器便知江湖,所以,有些事情古某想与雨娘斋合作。”
雨娘刚想开口,但古扬接下来的话让她始料未及。
“天下共有十六道蹑影鉴,迄今已开十道,但据古某推断,这十道蹑影鉴都是谎言,我曾亲眼看到西煞宫蹑影鉴开启的过程,不忍细思。”
雨娘眯了眯眼,“你是在威胁我?”
古扬道:“今日至此并不是要揭开什么,古某看到的只有雨娘斋对蹑影鉴的渴求,所以我们才有合作的可能。”
“你是在告诉我,你知道蹑影鉴何在?”
“我当然不知道,但可以为你提供一个思路,真正的蹑影鉴之器与古三族牵连颇深,迄今也只现世两把,一把是大雍高皇帝的斑斓四叶斧,现葬于皇陵,另一把是北冥殿的镇殿之宝千羽大乌木。”
“你想说什么?”
“想解开蹑影鉴之谜,必要追溯古时,回到大雍建立前的岁初时代,挖掘古三族曾经的地位,而不是用自创自设的手法让天下杀手信服。”
雨娘想反驳,但古扬的话竟与历代雨娘的训诫出奇相似,这个人对古老的东西似是非常了解。
“你的合作又是指什么?”
“我来找蹑影鉴所在,你为我提供雨娘斋的谍报网。”
“你这样的人会没有自己的谍报网?”
“我的谍报网是复制三生酒馆得来,老时最是清楚,若得与雨娘斋融汇,无论东土西土、南屿北炎,没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言至此,雨娘终于古扬的用意,也更觉这把大龙剑来者不善。
这样的时代,谍柬是这天下最值钱的东西,无处不在的探听监视、烽火狼烟般的极致传递,才是掌御一切的资本。
发难于前,需要谍报,袭敌其后,需要谍报,这天下每一个稳坐一室而纵横落子的人,都有自己的谍报网。
而这,也是古扬耕耘三生酒馆十年的真正价值所在。
……
第五十五章 伏烨必须死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了,轻得像烟,但一夜过后,积雪已经没过脚踝,深的地方快要到了膝盖。本是曼妙的景致,忽而有些恼人了。
古扬踏上了回程的路,与步彩楼一人一马,奔腾苍茫雪地。虽然不在碧洛城,但其间发生的事情古扬都已知晓,迎接自己的无疑是个烂摊子。
碧洛城有一家名叫“雾里青云”的酒楼,不像鱼龙混杂的三生酒馆,此地乃是碧洛城最高档的酒楼,客人无不是大富大贵之人。
掌刑司主司韩铸,五十多岁,是一个外形颇为“油腻”的人,大腹便便、一身是肉,约有三层下巴,走起路来手臂只能在身后晃。
面上虽像一位富商,实际上韩铸不仅是一位实权人物,还以铁腕著称,此人把持掌刑司近二十年,正洛国纪法、惩祸乱纲常,深得牧青主器重。
韩铸喝了一杯又一杯茶,他这样的肚子都觉得快撑不住了,可等的人却迟迟不现身,换做平时,韩铸怕是早就按捺不住了,甚至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说来蹊跷,这几日掌刑司接连不断接到举告书信,有人告发青骨堂欺瞒王上,有人说青衿谋士私通外谋,更有甚者,说有人蛊惑翎王之子,要行危及王上之事。
最让韩铸惊诧的是,昨日的那封举告书信,盖的赫然是六合司的正印。只这一封便让此事变了味道,韩铸猜料无非两种可能,或是从前的举告皆是混淆视听,是六合司要行奸诡之事,或是此中之事皆为不虚,连六合司也有据在手。
而韩铸此时出现在这里,最重要的原因只有他自己心里明白,对于这位六合司主,朝野上下无不好奇。半月之前,一道王命昭然天下,洛国九司之外,建六合司。
其他人或许不会深想,但“在司”之人各个思虑纷繁,新建一司比裁撤一司更令人警觉,虽然人们都知道六合司只是乱世的短暂产物,但谁都无法丈量这“短暂”的长度。更奇的是,这六合司主不必上朝奏章,入职半月,朝野竟是无人见过其本尊。
所以,韩铸才宁愿等下去。
解裘掸落雪花,古扬终于出现在韩铸面前,“韩大人久等了。”
“等风一身尘、等月酒更醇,既然值得一等,古主司便无需客套了。”
二人靠窗坐下,小炉上正煮着一壶茶,非韩铸之前所饮,“闻古主司亦是喜茶之人,可知此为何茗?”
“气味而言,猜料不一,可容在下略品?”
“请。”
古扬轻抿一口,立时道:“西陵春,天下最好的春茶,迎东天第一抹光而采,差之分毫味道大改。相传此茶千人同采,但一春产量仍不过十斤,韩大人绝等雅致。”
有一种酒叫西陵少主,酿料与西陵春来自同一个叫做西陵镇的地方,西陵少主虽也是好酒中的好酒,但其价值完全不能与西陵春相比,不夸张地说,此茶相当于酒中的“仙醉六绝”。
古扬焉能不提前了解一下韩铸,此人可谓把“宁缺毋滥”做到极致,他对外物需求不多,但所用必为世之绝品。今时得见,果然不虚。
而且这韩铸还是一个相当风雅的人,作得一手好诗,也懂音律乐器,与碧洛城中许多雅士都有交情,也是时常光顾文通苑的人。
韩铸闻言,点头而笑,这一壶西陵春何尝不是一种试探,如果对方能解其一二,甚至是同道中人,接下来的谈话也当快意许多。
“古大人见识广博,实想与你聊聊这茶诗琴棋之事,不瞒你说,我还是头一次在这样的地方谈那些繁冗的公务。”
古扬笑道:“茶诗琴棋、风花雪月总不会棘手,你我可叙时多,今日约见大人,乃为遥公子之事。”
一旦谈及公事,韩铸立时几分肃然,不过他的脸上无有波澜,“具体而言呢?”
“遥公子拦骧将军马车,摆明是想与骧府产生关联,甚至加入禁军。我洛国机构庞大,大有遥公子用武之地,惟独不能是禁军。”
“为何?”
“遥公子身份尴尬,再无丝毫业绩建树的基础上直接加入禁军,让人不得不怀疑他的真正意图。”
韩铸喝了一口茶,双目微微眯动,却是不曾言语。
“禁军关乎王室安危,禁军稳则王城稳,遥公子以已逝翎王之子的身份,加入不容丝毫动荡的禁军,王上会怎么想?又置骧将军于何地?”
韩铸神色愈重,“古大人之意呢?直接审那遥公子?”
他万没想到,古扬竟真的点起头来,“此事与王上、骧将军都要有个交代,许多不能涉足之事,掌刑司可行,遥公子此举究竟是个人意气还是有人指使,马虎不得。”
“有人指使?”
“如果此事有人指使,便意味着遥公子有办法更进一步,大厦倾危始于蛀虫,不可放松一念。”
韩铸微微点头,“此事掌刑司会彻查,任何殃及洛国的蛛丝马迹,绝对不能放过。只是凡事都有真相,韩某倒也有几分眼力识得出是不是有人在故意制造假象。”
古扬双目一凝,旋即笑道:“还有一事想咨询大人,青骨堂有没有审案的权力?”
“当然没有,青骨堂只是王上的贴身护卫。”
“不瞒大人,约在一年前青骨堂曾查过我的来历,而且颇有依据,但如果没猜错的话,此事一直被青骨堂捂着,从未昭之王前,也希望掌刑司留意此事。”
韩铸一脸疑惑,“如果古大人的来历清白如雪,青骨堂还有什么东西可藏呢?”
古扬笑道:“我也好奇得紧,想知道他们查到了什么,况且也没有比欺瞒王上更该值得重视的事吧。”
韩铸目光微动,虽是初见,寥寥几语,已然足以让他对此人有所判断,韩铸似乎明白为何会有一个六合司了。
……
掌刑司行事雷厉且手段多样,当夜便将牧遥从骧府带到掌刑司。
在掌刑司面前,牧遥的反应和心理完全不够看,甚至没有想过掌刑司会找到自己。很快,伏炆也被带到了掌刑司。
相较之下,伏烨的麻烦更大。
当一纸案底呈到牧青主面前时,他露出鲜有的愤怒,不得不说,那上面对古扬的阐述足够深刻,甚至警醒。
坏就坏在,它出现的太晚了,需要时藏着掖着,不需要时却真相大白。古扬是他刚刚昭之天下的六合司主司,显然是彰之朝堂此为可信任的人。况且现今东西局势由稳而变,当初对古扬的种种质疑,今时已不可同语。
所以,这封案底,即便牧青主从中得知秘密,此时看来也唯有两个字,填堵。
问题很快便回到了核心之所在,牧青主不由在想,那时伏烨在想什么?萧笙竹的供状怎会停滞于青骨堂?
三日后的深夜,西尧晴引着古扬,回到了三生园。
厅内只有西尧姬一人。
“此番遥儿免于刑难,多赖古主司奔走,这份恩情西煞宫记下了。”
古扬明显觉得西尧姬夸放其词,自己在其中究竟起了什么作用,西尧姬就算不全知,也上不到西煞宫恩情这等高度,“遥公子意欲进入禁军,宫主是如何想法?任其而为吗?”
西尧姬道:“江湖之事我通一二,朝堂之中我无一事可以看穿,遥儿年轻恣意,希望古主司此后多多担待。”
“遥公子想在朝堂施展拳脚,古某愿意一助,但事有可为不可为,宫主若信得在下,还望多多规劝遥公子。”
西尧姬面露些许无奈,“并非不想规劝,只是相比他背后的人,我的话实是轻如烟尘,古主司未来必是朝野的权势人物,遥儿前路只能多多仰仗你了。”
就在这时,只听嘭的一声,屋内被撞开了。
牧遥蕴着无匹的愤怒,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他猛然探出手掌,直指古扬!
“遥儿!你干什么!”
“古扬,你如此针对伏氏,是何居心!”
古扬微微垂目,看也不看牧遥,“没有什么居心,我就是想让他们死。”
听闻此言,西尧姬立时一脸惊诧看着古扬,牧遥更是怒不可遏,“你这等阴谋诡计,早晚诛人害己!”
“不!此间没有阴谋诡计,伏烨私藏供状、伏炆涉乱禁军,他们是光明正大的死。”
牧遥怒道:“伏氏独此二子,你若有一丝仁仁之心,怎能如此狠心决绝!”
古扬笑了出来,“怎么?遥公子还担心起伏氏断后了?这天下动荡,每天每夜无数人死去,你要如何施展你的悲悯之心?”
锵!利刃出鞘!
西尧姬慌步拦在牧遥身前,又转头望着古扬,期望他不要再言。
“伏炆蛊惑于我,他是该死之人,但伏烨揪出你底细,乃是大功一件,是你不知处境!”
古扬却摇头,“你说反了,伏炆还有一线生机,但伏烨,必须死!”
“古扬,你真的以为我与禁军无缘了吗?你还不知道你离洛国的中枢有多远吧!”
古扬微微眯目,“你对雷布骧承诺了什么?”
牧遥凌然而笑,“你以为你一切都知道,其实你也不过活得像一枚棋子,有些事情,你永远都会不知道!”
“遥儿!你这是干什么呀!”
“他吞我父王之令又如此蛇蝎之心,我会让他付出代价!古扬,你从未对我说过一句真话,你一定会后悔!”
……
第五十六章 牧野拜亭
疏忽三年而过,天下经历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变动。
东土剧变从未如此惨烈。
大雍最初有十二列国,经历一次次的淘汰后,吞并为八列国,留下的都是谋深兵强之国。此后,八国变为六国,东土楔、栾、桓、樾,西土洛、潇,更是无一弱国。
所以即便失去了樾国北都、凤梧三川,桓樾的战力依旧魄为强劲,而这一切与崇烟仙山被毁有着莫大的关系。
地缘的关系,论起故国,崇烟阁势必归依桓樾,这三年里,涌现出大批的谋士为桓樾献策,面对强盛的楔国,他们真的撑持了下来。而且这期间互有胜负,桓樾联盟远比想象中坚实。
而且这一连串的动静,终于震醒了——
栾国!
三年里,除却东土,还发生了两件大事。
其一,潇国国主牧青腾薨逝,其子牧野正式登临国主之位。其二,驭兽族建国,国号“大猷”。
之于洛国,变化更为惊人。
六合司发起、弼兵司统筹,一场洛国从未有过的军备改良大肆兴起。
此外伏炆入狱,伏烨发配路上被劫杀,伏九煌已在两年前过世,青火山庄的所有产业归于国库,其育粮之术广施天下,又赶上三年好丰收,洛国军粮储备极为可观。
早在三年前,六合司便呈议“徙商”,经历一再商洽,飘渺商盟开始向西土转移。此间不难理解,战乱是商界的噩梦,飘渺商盟又立足桓樾,已是步履维艰的地步。
而飘渺商盟来到洛国,则让洛国经济进一步活泛起来。
六合司,这个原本不入流的机构,这三年里对洛国的强盛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
而这三年对潇国同样重要,区别在于潇国不但工于内政还勤于外交,三年里,不但与大猷的关系愈发亲密,更是与南海诸岛发生频繁的贸易往来,互通有无、增益彼此。
只是无论洛潇,强盛都不是为了百姓过得更好,而是为了疆域更加辽阔。
潇国东方,雍人关南三百余里的地方,有一处面临大海的崖壁。
崖壁之顶,立有一处亭子,名叫“碣石亭”。
此亭每日可见潮起潮落、红日暮霭,论及观海胜地,天下再无此处之妙。
碣石亭为天下熟知,虽不及崇烟阁威名于世,也让无数人争相拜访,只是没有一个人能真正走进这里。
碣石亭扬名,只因两部书籍——《石亭公略》《石亭公策》。
《石亭公略》重韬略,《石亭公策》重兵法,传出之后,直引天下人拜服。这两部书最大的特点便是“假象”,它将真假的演绎妙到毫巅,让人难以判断何为真象,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凡俗人摸不着头脑,也让智深者穷究更深之奥。
从此之后,“石亭公”之名便响彻天下,连许多崇烟名士也深慕其名。
这日黄昏,落日悬在大海的尽头,几缕红云时而缱绻如丝、时而凝合成束,洗练着风云的变幻。
一个金衫男子出现在碣石亭前,腰系玲珑嵌宝玉环带,袖口绣金线水云,手中托着一只刚好与手掌同大的棕色乌龟。
“国主深渺浩瀚,何须见这一隅波澜?”隔窗传来有些苍老的声音。
“无论惊涛骇浪还是小河涟漪,天下事总因波澜起、也为波澜归。”
“莽莽大潇,国主何以至此?”
“当年不经事,只觉石亭公论复杂深奥,今时牧野再看,却觉其上只有二字。”
“请国主赐教。”
“抱负。”
“呵呵呵呵!这大到人尽有之的心绪,全然不值得辩驳。”
牧野道:“若无抱负,何有二论以飨世人,若无抱负,公何以如此了然天下,若无抱负,又何以驱之千万独见本王,若无抱负,这碣石亭为何既安其身又昭其名?”
这言辞可谓激烈,窗内一阵沉默。
牧野又道:“今时天下战乱纷繁,却也是最为清明的时刻。牧野今日拜亭,愿石亭公出山,以顾大潇宏愿、以全公之抱负。”
“国主敏锐非凡,为何今日赴此蔽亭?”
那手中的蟾儿忽然不能自定,牧野将其塞入袖中,“惟有雄兵壮马,才有公之鸿图,惟有丰硕国邦,才有公之倚仗。”
啪啦啪啦!几只鸽子从飞出窗户。
“北有强谋帷幄,东土深谋尽出,这乱世的篇章既属于战士,也属于谋士。公难道不想与来一局千载未逢的畅快博弈?难道不想看看这天下谋士的百般风采?难道不想执子疆场、落子御敌?”
石亭公依旧静默,但亭下海水撞击崖壁的声音愈发冽然,响在屋中,仿佛被敲击的是自己。
“此业为大雍未有之功业,此名为千秋万代可颂之功名,公凭崖半生,深解沉浮之奥义。但海水永世起落,人生不过百年,如海浪澎湃,才是公之无极呀。”
良久之后,屋内缓缓打开了。
深黄长衫、长须半尺、年有半百,一个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出现在牧野面前。
……
六合司位于碧洛城西部,与王宫在同一个方向,这片地界也是洛国权贵的集中地,瑜府、骧府、九司之主的宅邸都在此处,当然这片地界相当之大,所谓集中也只是宏观的说法。
三年里,古扬很少来到六合司,多数时间还是在三生园,六合司的奏报也是先呈中书院再转至王前。
六合司奏报不多,但每次上奏都直中利害,更时常在朝堂掀起波澜,这让朝臣们始终摸不定,古扬究竟是高调还是低调。
这日黄昏,古扬来到了六合司。
厅内只有龙翻云一人,自打青衿府被纳入六合司,龙翻云等人也相应有了官职,只是龙翻云的待遇与他人不同,职为“司史”,其他人则为“司吏”。
“主司,明日可是有奏报?”
古扬微微摇头,“今日前来是想向你了解一下瑜派与骧派,你知道多少?”
“此间之事,我知道的恐怕还没有主司多。”
“先生曾供职青衿府十几年,不妨说说看。”
三年以来,龙翻云与古扬互通颇多,自是知无不言,“其实,瑜派骧派是一个很粗浅的划分,都是朝臣们便于私底下议论而造出的词。瑜派的背后是以众多朝臣为代表的王仕子弟,骧派的背后则是王亲权贵。”
“王上英武雄略,即位之初便开始网罗天下贤才,这是王仕子弟集团形成最根本的原因。而王亲权贵忌惮王上,此举虽然侵犯了他们的利益,但还不敢摆到明面上。直到去年,三公之位皆是王仕子弟的升迁,朝堂变成王仕子弟把持,所谓的骧派正式坐不住了。”
古扬点了点头,“那便说说这个骧派。”
“骧派发迹很早,早在先王即位时便已是洛国第一世家,先王即位后,以雷渊为首的雷氏家族为洛国做了许多贡献,使得雷渊坐到相国之位。自此之后,雷渊进一步渗透王廷,将其女嫁到王室,便是现在的雷王后。而骧派最有力的作为,正是现在的禁军统帅雷布骧,只要他在,没人敢与骧派正面相交。”
“这般说来,王上是有难言之隐了?”
龙翻云点头道:“王上即位时,骧派早已局面在握,时人甚至还有傀儡之论,但王上手腕非凡,他以王仕子弟一点点制造平衡、扭转局面。可即便如此,王后、雷布骧以及一众握有权柄的骧派之人,不是说动就能动的。而且,今时不比往日,王仕集团的崛起会不会让王上也有所防备,很难说得清。”
话至此处,引古扬一阵深思,龙翻云不愧是久居青衿府的老谋士,低调的他看待事情相当冷静,“既然称作瑜派,太史瑜的分量应该不轻吧。”
“太史瑜的战功无需赘言,他是一个颇懂王上心思的人,四境将军皆与他关系密切,就连统领地方军的齐将军也曾是他的下属。我猜测的王之考量是,王城雷布骧为大,王城之外太史瑜为大,谁也不敢动谁。虽然太史瑜军权更盛,但王仕子弟都在王城,况且人人忌惮王上之威,洛国方有此局面。”
古扬道:“无论谁大都不可能真正危及王上,这位洛国主君潜藏着什么厉害的招数,不是我们所能想通的。”
龙翻云连连点头,“不动声色便能改变局势,让人难以细思,这瑜骧之争应也出不了界线。”
“用不了多久,太史瑜便要再度挂帅,按照以往来看,一旦他离开王城,骧派便会有所动作。而这段时间,你不妨多与九司的人联系,尽可能探查骧派。”
“下官明白,瑜将军挂帅难道是边境战事升级了?”
“牧野请出了石亭公,这个虚实掩映之人,就算不真正开打,情况也不再是从前了。”
“石亭公!”龙翻云心中一震,他知道西土的乱局也要开始了。
这三年休整,终是快要到兵戎狂烈的时刻,潇国野望、洛国南顾,这天下绝对不能是两个人的。
古扬回到三生园时,看到门口立着一位少年,似是等了许久,见到古扬时露出亲切的笑容。
“林儿?”
……
第五十七章 计劫骧府
十四岁的风林儿,变化奇大,若是在人群中,古扬断然认不出来。
他比那时高了快有两头,青色纶巾竖起了头发,眼睛变得不再那么大了,眉毛倒是浓厚了许多。他偏瘦一些,显得整个人颇为精干,每次眨眼微笑,还是那样的灵气十足。
相处不觉、再逢触人,风林儿真的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整天缠着自己为他刻“小燕姐姐”的风林儿了,也不再是随心恣意“我小我有理”的风林儿了。
两年前,公羊客去世了,自打他被北冥殿夺去手杖,整个人便失了心气,“一杖横江”没有了杖,便失去了骨,被夺去的杖纵使再拿回来,也再无法横行江河了。
对风林儿来说,公羊客是长也是师,是这世上最宠他的人。慢慢长大只适用于波澜不惊的人生,对于那些不平凡的人,他们长大的过程像竹子一样,每一节可能是一件大事、可能是一次别离。
书房里,二人相对饮茶,古扬煮的是韩铸送来的西陵春,也只够再喝一次了。
风林儿虽不腼腆,但也显得有些拘谨,他时而微微张口却不言语,似有很多话要说而不知从何说起。
三年里他一直咀嚼消化当初在三生园收获的东西,那是可以用丰硕来形容的一年,古扬与他说的话、让他读的书加上自己可观的领悟能力,才有了现在遇事不迫、心有珠玑的风林儿。天赋异禀的人最是需要盛放天赋的温室,他有幸遇见了古扬。
道一声谢轻若无物,长句深情又显生疏,着实不知该怎样拿捏了。
“这西陵春只有这些了,别愣着了,赶快品品。”
“嗯!”风林儿举杯轻抿,这一瞬的心思却全然不在茶的味道,而是他忽然觉得场景有些奇怪。
对坐品茗,那可是大人们的事。
“这三年,主司还好吧。”
“有些波澜,不值一提,你呢。”
“我也是。”风林儿顿了一顿,“这次回来待不了多久,有件事情,希望主司帮忙。”
古扬道:“与我说话,你何须这般客套,有事直说。”
“西土战事欲起,林儿想从军。”
“可与家里人商量过了?”
古扬的这句“家里人”意味深长,风林儿顿了一顿点点头。
“以你的资质,加入瑜将军麾下的蹑风营是个不错的选择,你觉得呢?”
风林儿立时颇为激动,“主司,林儿想的正是此地!”
古扬笑道:“此事我会找瑜将军,你静候便是,不过打仗不只是攻城拔地,对这洛潇之战,你有什么看法?”
风林儿道:“沅水是洛潇双方的防线,如何快速渡沅水必是双方的关键考量。”
古扬却摇了摇头,“沅水有深处有浅处,横跨整个西土,纵然双方兵力雄厚,但绝然实现不了顾及整个沅水。战事一起,最有可能的局面是,双方同渡沅水却不照面,潇军犯境洛国,洛军直抵潇国。于你而言,必须要有此类考量,假设蹑风营过沅水取潇国北部城池,与中军大营必须保持百里之内的距离,对方很容易做到口袋阵,来一营吃一营。你要准确判断疑兵、时刻保持冷静。”
风林儿眉目闪烁,古扬的话像出自兵法,又像他曾经带兵陷阵的经验之谈,“主司也曾打过仗?”
古扬却道:“你深谙兵法,对大雍山川了如指掌,又有大雍不曾出现过的木城战术。林儿,战争最重要的目的是赢,但是百战百胜不代表就是赢,你要记住,你的每一战对全局的意义。你可以输,但只要能离攻陷凌潇城的目标更近,便也是赢。”
风林儿连连点头,“林儿谨记。”
“你现在的一切都是纸上得来,不要想着一战成名,你要让太史瑜看到你的脚印,他才会一步步重用你。还有,让你的家里派些人来,一并加入蹑风营。”
接下来,古扬又对他说了许多,让风林儿觉得他今日的话比那一年说的还要多。他句句关切,风林儿也字字入心,古时深谙兵法却身陷囹圄甚至身首异处的案例不是没有,古扬的用意风林儿焉能不知。
……
深夜冽风,鹅雪打灯。
促烈的声音像一个人骤动的心跳,似乎很怯怯,害怕风雪的吞噬,又似乎很博大,纳得下所有狂烈。
步彩楼推开了屋门,面露些许愠色,“古老七,每次你这个时辰找我,必定没什么好事。”
“侠客,这件事可是难度极大。”
“别绕弯子,说吧干什么?”
“把牧遥从骧府带出,你有几分把握?”
步彩楼神色一紧,嘭的一声把酒坛按在古扬面前,“你是在开玩笑吧!骧府那是禁军统领府,他们的战力岂是那些地方军可比,劫牧遥一分把握都没有!古老七,你是要用此事和我绝交吧!”
古扬笑道:“那若是加上时长风呢?你可是和我说过,你二人合璧,没有做不了的事。”
步彩楼咧了咧嘴,“加上他倒是有一分把握了,但是你不会为这一分把握就送了我和那个疯子的命吧!”
“那怎么会,你俩的命可比骧府值钱多了。”
“行了行了,这可是一个大工程,你不可能没有其他的安排吧。”
古扬起身找到一张草图,舒展在步彩楼面前,其上标注颇多,大体像两个“回”字套在一起,“骧府有四重府禁,每两重的距离约有二里,负责看护的都是紫衣府兵,不仅单战能力强,还有杀伤力极大的弓弩阵法。”
“你今夜便要潜入骧府,明日亥时动手。”古扬随即探手一指,“牧遥的居所在四重府禁的核心,他会在亥时从书房回到寝居,其间共二百六十丈路程,且会经过骧府花园,有一棵五丈高的槐树,周围草木密集,是你下手的最佳时机。”
步彩楼皱起眉头,“那花园之外的骧府四重府禁,如此多人怎么应对?那疯子就会扔暗器,暗器用完就是废物一个,我还要带着那个牧遥,撑死能突破一重!”
“一重就够了。”
步彩楼险些被噎晕过去,“你他娘的是我死在第三重啊!”
“届时骧府会起大火,你突破一重后,走内五门的正中一门,那里会有七个花脸人接应,你不用管他们,只要带着牧遥一路往外走便是。”
“等等!花脸人?靠得住?”
“他们是时长风的人,不会有错,此事关键在于你和老时要提前进入骧府,惟有你二人才能打开局面,骧府核心一乱,花脸人才有机会潜入。”
“听上去那些花脸人实力也不怎么样嘛!”
“那要看比谁了,与你和老时比,肯定不怎么样了。”
“好,即便你的安排都实现了,那最外围怎么办?那里虽然不是紫衣府兵,但瞬间就能聚得像蚂蚁一样,我带着牧遥,跑不过他们呀!”
“外围是老木接应,他会在骧府外制造混乱,还有白马斋的人呼应,你想脱身并不难。”
步彩楼疑惑望着古扬,“白马斋可是牧遥的人,你信得过他们?”话到这里,步彩楼更是狐疑了,“老七,以你的身份想见牧遥并非难事,你搞这么一出还把白马斋扯进来,究竟要干什么?”
古扬道:“牧遥被雷布骧禁足已有一年,当初的原因便是他见了不该见的人,此番不是我想见他,只不过撮合他们罢了。”
“好啊,投入这么大,合着给别人办事?”
古扬笑了笑,“如果能从骧府把人带出,在雷布骧眼中,牧遥身后的势力该是多么可怕,他不能杀牧遥,便会永远切断他们的联系。不论他晏平书从前如何蛊惑牧遥,明夜之后,他都休想再对牧遥说一句话,还有那力盈智衰的白马斋,也该知道点真相了。”
放在从前,面见这般深沉狠辣的古扬,步彩楼恐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此时他却出奇的没有波澜,不知是习惯了现在的古扬,还是习惯了现在的大雍。他知道古扬对自己所讲的连个零头都没有,这将是一次风云的气势。
步彩楼心有触动,三年前的古扬隐忍内敛,许多事情都是被动依势,而三年后的他,变得主动、开始操盘。
从前步彩楼只是想回去,而就在刚刚那一刻,他忽然有了一种坚定,他们——
能回去。
……
第五十八章 狂局入局
其他列国明令禁赌,惩罚颇为严厉,除了洛国。
民不知其由,但洛国上层都心知肚明,赌场是当朝王后之父——洛国国丈雷渊的产业,洛国前几代国主有好赌者,雷氏投其所好,历经多年,赌场蓬勃生根,至今仍是牧青主无法解决的顽疾。
这日中午,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男子进入碧洛城,随即进入了碧洛城最大的赌场——“十板杀”。
赌场鱼龙混杂,乃是藏身的好地方。
一间包厢里,青苍沚等候多时,男子摘下斗笠,赫然就是晏平书。
青苍沚不无担忧,“先生为何要来碧洛城?那古扬风头正炽,换做他处办法颇多,但在这碧洛城,他可是瑜骧两派都不敢得罪的人。”
晏平书笑了笑,“他若能执掌乾坤,为何依附颇多?还做了洛国的臣子?说起瑜骧两派,太史瑜即将离城,这十数年的瑜骧之争实在是进展太缓了。”
听到晏平书的久留之意,青苍沚更加忧心起来,不得不说,这三年里他对古扬有了不少深刻的领会,如果要用一种东西形容这个人,就是——死囫囵。
他密不透风、坚硬如铁,没有人能打开他的口子。
不过好在这眼前之人也非凡人,也许他们博弈的领域并非自己考量的那般。
“自打上次遥公子出城后,骧府对他管控颇严,先生如果要见遥公子,想来很难。”
“怎么?白马斋的力量不足以把他从骧府带出来吗?”
青苍沚立时皱眉,“先生说笑呢吧,骧府是什么地方你不会没有概念,别说白马斋,就算整个北冥殿都来了也未必做得到。”
晏平书笑道:“掌事大人莫急,此来若能见遥公子自然是好,见不到也无伤大局。”
青苍沚沉吟一瞬,还是提醒道:“古扬有一张强大的谍报网,他似乎什么事都知道,先生万万不可小觑。”
“谍报网”不止对军事影响超凡,也是谋士相当敏感的东西,晏平书微微皱眉,“我请掌事大人约的人,还没到吗?”
“应是快了。”
东方沐风已近弱冠之年,三年来将家族打理得颇有成绩,可以说东方家族的形象得到重塑,千年世家再绽风采。
但飘渺商盟的到来,着实让他无法接受,好似当年东土的笼罩乌云飘了过来,即便不再参与酒品出售,东方沐风仍然过不去心中的坎。
从前他便对古扬颇为耿怀,经此一事更是心中彻然,当从青苍沚口中得知晏平书、遥公子、白马斋的关系时,东方沐风的心反而定了几分。
早在东土时,他便知“狂局”名号,他是翎王门生,在东方沐风看来,这个人或许是扳倒古扬的最大倚仗。
……
今夜的风,烈得骇人。
许多人家的灯笼都被吹落,街上很多树木都被刮断,仿佛所有不够坚定、不够雄厚的东西都要倾倒。
门扉震动、窗户响绝,狂风似要端掉一切,把所有掩埋吹到露骨。
古扬开着窗,狂风荡着长发,双手对扣合在身前,看了一眼窗台下的紫堇。
一个黑衣人倏然立在窗外,“大人,晏平书此次共带来了四十一人,其所在也已查明,请大人过目。”
古扬不看那纸张,“亥时之前,一个不留。”
“是!”
古扬的拇指一一划过指尖,往复了几遍后,抓起旁边的一个斗笠,走出了三生园。风更大了,许多百姓无法入眠,如此狂风让人难安,仿佛要有天大的事要发生。
果然,一场大火预示着今夜的不平凡。
那火,起自骧府。
半个时辰后,青苍沚以无比震惊的表情看着晏平书,“可怕!太可怕了!你做到了没有人能做到的事,晏先生,你究竟带来些什么人啊!”
“发生了什么?”
“成功了!遥公子被带出了骧府,这一场安排之精密着实令人叹服啊!”
晏平书端茶的手忽然凝住,“白马斋做了什么?”
“当然是负责策应了,骧府之外一直都有我们的人,先生何不提前通气,险是有些措手不及呀!”
咔嚓!茶杯掉落在地。
从未见晏平书如此失态,片刻间青苍沚的神色也变了,带出牧遥的强大力量让他激动地忽略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如果晏平书想见牧遥,怎会是如此鱼死网破的局面?
噔!噔!噔!
有人上楼了。
也在此时,整间屋子的气氛都不一样了,到处悉悉索索,绵里也藏了刀。
摘下斗笠,青苍沚之震惊无以复加,来人竟然是古扬!
晏平书的目光从地上的杯渣缓缓移到古扬身上。
他们都是这世上最顶尖的谋者,站在杀手后面、站在军队后面、站在所有的虚实后面,此番照面,不得不说有些奇怪。
古扬眼中,晏平书仪容不凡、面棱有度,是个轻灵精睿的人,不是许多谋士那般深沉。晏平书的眼中,古扬完全不是自己想象的样子,他识人从来不看表象,这一刻他竟从古扬双目看到几分恣意洒然,既有一种风霜的沉练,也有掩藏的豁然。惟有曾襟江带湖、飞扬骋怀的广阔眼界,才能在任何人面前坦荡沉定。
“你用这种方式将我逐出碧洛城,可是以为我再见不到遥公子,你便心安了?”
“这般说话,你未免太容易心安了,况且,我不是只有让你离城这一个选项。”
晏平书神色微寒,古扬能悠悠走进这里,足以说明一切,青苍沚说得没错,碧洛城有多少鸽子,这个人都知道。
“古主司,有些事情无法改变,你要对付的不是我,而是遥公子,我已经找不到一个词来形容你在他心中的形象。”
“他如何看我无关紧要,你以翎王大义之名蛊惑遥公子分裂洛国,真以为滴水不漏吗?”
青苍沚猛然凝目,“古扬,你此言何意。”
“遥公子劫道骧将军,这看似荒唐的事,实际有着深刻的动机,看准的便是瑜骧之争,他为遥公子制定了周密的计划,久居骧府伺机向雷布骧灌输打压瑜派之策。至于翎王,不过是个幌子,让你们心甘情愿为他卖命。”
青苍沚转头看向晏平书,“此番言语,几分真假!”
晏平书哂然一笑,根本不看青苍沚,他盯着古扬,“你是否觉我身陷囹圄,才如此口无遮拦?可是以为杀的了我?”
古扬笑着踏前一步,“能让让狂局沦落到如此境地,我怎么会杀你?你活着我才有如此伟业的人证啊。”
“沦落?就因为周边都是你的人,便是沦落?”
“没错,不知晏先生是否有洁癖?”
“你想说什么?”
“你穿着一身白衣,却沾了苍蝇屎,立时把白衣换掉,这不叫洁癖。真正的洁癖,是你永远不会再穿白衣。”
“呵呵!攻我之心吗?”
“在这里,我说什么,你便要想什么、答什么,你在我的轨道上,已经来不及去想我会用遥公子做些什么,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如何活着离开这里,这应是崇烟柱石一生最大的窘迫了吧。”
“以己度人,这就是你的高明之处?”
古扬笑了笑,“去你该去的地方,遥公子的事我来替你办,至于你活命的后手,也不必千钧一发那般现身了。不过希望你记住,我也只会他在的时候不杀你。”
直至此时,晏平书的神情方才流露出真正的惊诧,眼前之人心思之深刻、言辞之毒辣,当世恐难再寻。晏平书本是一个不会为言语所动的人,因为他有强大的主见。但古扬刚刚的话如有魔力一般,久久在他脑中回响,一遍遍加深着记忆,挥之不开、弃之又还。
“来都来了,不见上一面如何说得过去。”
悄无声息,一个瘦弱到极致的黑衣男人出现在楼梯口。
浓烈的酒味窜入古扬鼻孔,侧身对着骨啸,古扬不曾转头。但他面容上一丝一毫的变化,都被晏平书抓在眼中。
之于古扬,骨啸已不是软肋所能形容,准确地说,他是古扬的伤疤,每见一次便掀开一次,永远无法痊愈。
“我几天前掉了一块玉,与你的那块很像。”古扬盯着晏平书腰上的墨玉。
晏平书先是一滞,立时又觉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但此时,不远处的骨啸却皱起眉头,这话异常耳熟,竟能让记忆缺失、性情乖戾的他产生一丝触动。
他大喝了一口酒,脑海中的画面竟清晰了几分。
街道上,一位富家公子走起路来横行无忌,恨不得一脚踏在街左、一脚踩在街右。一个拉着柴车的少年终是没能躲开,撞上了这富家公子,紧接着便是大肆谩骂羞辱。
问题是,那柴车少年并不懂得卑躬屈膝,顶了几句嘴立时招来一顿痛殴。
富家公子看了看少年没死,一步从他头顶跨过,也在这时,迎面又走来一位少年,着金纹紫衫,盯着富家公子的玉佩,说出来那句话——
“我几天前掉了一块玉,与你的那块很像。”
富家公子见紫衫少年气度不凡,本欲速行了事,但听闻这近乎明抢之言,立时面露怒意,要讨个说法。
很快,他便讨到了说法,先是被打成了猪头,随后被扒光游街,游了一天后被绑在闹市的柱子上。紫衣少年还定下规矩,只要扔鸡蛋便有赏金,扔的最多的送一处园子。最后,他那富商老爹在王府前跪了两日,才把猪头公子领回了家。
这便是,古扬二人的第一次见面。
那时,他们都只有十一岁。
“给他。”
晏平书觉得自己幻听了,瞠目看着骨啸,“你说什么?”
“把玉,给他!”
……
第五十九章 移花接木
望着晏平书的背影,不知那是肩膀塌陷了还是背脊有些佝偻,青苍沚,这个二十多年的白马斋掌事从未如此动摇。
说来他与古扬相识已有四年之久,但刚刚一幕他才真正认识古扬,这眼前之人不但可以与晏平书对峙,甚至可以俯视。他们都是做局的人,崇烟阁的神话并非不会破灭。
更骇的是外围的力量,连他这样的老牌杀手都不敢相信,什么人能把如此多的绝顶杀手聚在一起。
“掌事大人想不想知道更多的东西?”
“你指什么?”
“遥公子去骧府真正的动机。”
“我怎知那是不是你的动机?”
“不,接下来你所听到的,都是遥公子的话。”
后半夜的碧洛城,从未像今夜这般喧沸,大批的禁军全城搜查,连鸡窝狗窝都不放过。
快天明的时候,郊外的一间草屋,牧遥悠悠醒来,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件雪白的直襟长袍,腰间束着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但那人戴着面具,一语不发。
牧遥刚要开口,忽然眉目一凝,将欲言之语憋了回去。
就在此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他的面前,扬目一看,正是青苍沚。
牧遥内心定了几分,“掌事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先生他……”
青苍沚道:“刚刚情势紧张,先生受了点伤,幸无大碍。”
牧遥上下打量着,不见伤处,晏平书极度自尊,心知应是伤及脸面了。随即,牧遥略有惊讶看向青苍沚,青苍沚笑了笑,“有些事情我虽不知,但今日能来,想必应是可知。”
“事情进展如何?”面具人忽然开了口,他的声音十分低弱,见他扶了扶面具,身体微一动,一块古朴沉郁的墨色玉佩荡落下来。
一边是白马斋首,一边是那块他不可能认错的墨玉,再加上那声音赫然就是有些虚弱的晏平书,牧遥之前的警觉立时消匿一空。
“这一年里我未见过雷布骧,但正如先生所料,我的书房里的那些紫匣有人打开过,而且被多次查看。太史瑜在军中的贪腐、四境将军与太史瑜的勾结、王仕子弟结党的倾向,先生送给雷布骧的线索,应是大有用处。”
牧遥不曾察觉,他旁边的青苍沚早已变了颜色,一个是翎王之子,一个是翎王门生,他们的谈话竟是满满的都是瑜骧之争,难怪牧遥自打醒来便对自己颇有防备。
无人知此时青苍沚的失落,自定襄始,天下纷乱不止,但要说哪股势力经历过最多的杀伐、见过最惨烈的场面,无疑是已经快被人们忘却的翎王旧部。
他们是杀手也是军士,是永生不悖翎王的死忠。
所以,身为掌事的青苍沚才慎之又慎,他不怕旧部战死,怕的是所托非人,这是翎王仅存的力量,深谋如晏平书,也没能撬开真正的白马斋。
“对于骧派你了解多少?”
牧遥忖了一忖,“骧派知道三公之位已不能撬动,他们最不缺的就是钱,打算全面渗透王仕子弟。利用手中所掌握的资料,让瑜派高层揭发太史瑜,然后骧派添柴加火,纵然不会立即罢黜太史瑜,也让他再不可能从前风光。当今局面,乃是三公惧于太史瑜,一旦太史瑜倒台,骧派能在一夕之内改变洛国朝势。”
面具人开始摇摆起来,望着左右窗扉,看上去思绪纷飞。就在此时,左三窗口忽然亮起微光,让他立时心中一定,“你是如何得知这些?”
牧遥道:“全赖先生神算,我真的与那人接触到了,他很久之前便以酒师的名义在骧府活动,他对骧府的了解远胜于我,说来他也是我们的人,只是我没有捅破。”
面具人犹疑之时,青苍沚忽然开了口,“遥公子,此人后续仍有颇多安排,待你回去传话于他,此后五日他任选时间,碧洛城北五里关雎亭,务必前来一见。”
牧遥点了点头,忽然疑惑道:“先生此番大动干戈将我带出骧府,于今后恐有不利,不知先生意在何处?”
青苍沚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有些事情比先生的安危更重要。”
说话之时,面具人探手入袖,取出几块淡黄色布帛,递到牧遥面前,“你将当下紫匣之物转交那人,把此物分置紫匣之中。此后我恐难留洛国,待骧府成事,方知此举用意。”
牧遥心知局势恐要大变,“先生要往何处?”
“何处并无差别,今后我之想法会由掌事大人传知于你,咳咳!”说话之间,面具人站起身来,“局不待我,我先行一步,遥公子保重。”
忽然间,牧遥急切起来,不顾旁边的青苍沚,“先生许我白马斋整部,可是到了兑现的时候?”
青苍沚微微昂头,双目好似吹进了什么,他倏忽闭目,旋即缓缓睁开,“旧部一人不少。”
“那掌事大人何时对古扬动手?”
“对古扬动手?”
“三生古坞色厉内荏,西煞宫不知与他有什么协议,那东方家族更是软蛋一窝,能动此人的,惟有白马斋!他持我父王之令,让我莫入朝堂,其心可诛!无论如何,大人要夺回我们的翎王令!”
“夺令之后呢?”
“瑜派必倒,晏先生之指点,雷布骧心知肚明,我必更近一步,离洛国中枢更近!”
“将自己的前途置于雷布骧一念,你又是否知道,殿下平生最恨便是朝堂倾轧!”
“大人,此一时彼一时啊!”
“殿下之愿,不分何时。”
当当当!
这时忽然有人敲门,“先生,已安排妥当,不可再耽搁了。”
面具人匆匆推门离去,随后摘下面具惊恐望着窗外的古扬,在将玉佩递给古扬的一瞬,三位杀手顷刻将他带离。
角落里,一个口袋放在那人面前,“大人答应过我,善待我妻儿!”
可他打开口袋一看,里面竟是满满的银两。
“今后不要在碧洛城摆台子了,找个愿意的地方安生度日吧。”
“是是!大人千秋!大人千秋!”
……
东天泛蓝,两匹快马已奔出了碧洛城四百里。
寒风凛冽、雪如麦芒,打在晏平书的脸上。
忽然他勒住了马,僵硬得挺在马背上,说来他这一路的心思颇为奇诡。他怎会不知古扬夺他玉佩的意图,但诡异的是,他不愿往那里想。
向前一步便是真相,可他不愿迈出,此等自欺欺人,还是他晏平书吗?他在想何以至此,他在求何以解局,但却迟迟不愿去想那玉佩会对自己带来什么。
骨啸望着晏平书,他的神态像极了一块木头,再大的风雪也不能将他惊醒,他已彻底遁入另一个世界。
那块墨玉,是他的标志,是师尊所赠之物,并赠他八字箴言——
局泼如墨、思明若玉。
他丢了玉,可他现在却巴不得只是丢了一块玉,遗失在狂野,或是被强盗夺走,这样的结局竟成了理想。
转瞬间,晏平书面露骨啸不曾想象过的搐动,他双腮如铁,恨不得把牙齿咬碎,旋即他又不断吞咽,不知咽下的是唾液还是血液。
直至他不能撑持,猝然落马,他躺在雪地上,望不到朝阳,只有黎明前黑暗的穹顶。
“你怎么了!”
晏平书面无血色,抻开双臂,不觉大地酷寒。
什么时候,那象征着自己的玉,变成渴望纯粹的丢掉;什么时候,他变得如此天真,好似自己根本不是一个权谋者;又是什么时候,他变得这般自欺欺人,显而易见的结果,却不堪细思。
古扬的话,像刀子一样刺进他的脑海——
“你穿着一身白衣,却沾了苍蝇屎,立时把白衣换掉,这不叫洁癖。真正的洁癖,是你永远不会再穿白衣。”
“在这里,我说什么,你便要想什么、答什么,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如何活着离开这里,这应是崇烟柱石一生最大的窘迫了吧。”
晏平书猛然坐起,“我大意了?不!我轻视了?不!我不如他?不!!!”话到这里,他又幽幽笑了起来,“可是,我的局呢?我的局呢?”
在骨啸眼中,晏平书像疯了一样,他丢掉的不是一枚玉佩,而是自己的神。刹那间,晏平书跃马而上,直勾勾盯着骨啸,“他还没有赢,对吧,他还没有赢!”
骨啸全然无法理解晏平书怎会如此,虽然刚刚的经历很让人挫败,但晏平书的情态好像失去了一切,像散了味道的酒,喝起来还不如水。
晏平书翻身上马,“去什么花神谷,那鬼地方还有什么价值!”
“你想去哪里?”
“潇国!走!陪我与凌潇城!我对古扬了如指掌,石亭公想灭洛国,必绕不开古扬!”
骨啸盯着晏平书,心中之言并未开口,现在的晏平书已然经不起打击了。
他忽然明白,“你变了”这样的话真的是世上最寡淡的语言,因为没有人知道“变了”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过程。有时,你以为那是耳濡目染,实际上,那只是顷刻之间。
而你更不懂的是,一个人为何而变。
……
第六十章 三烛之笼
“那道锦帛,你写了什么?”
青苍沚翌日一早便到三生园的书房找到了古扬。
“寻白马斋整部。”
“然后呢?”
“只此六字。”
青苍沚陡然怒出声来,“古扬!我依你而行!你却坑害于我!”
“大人莫急。”古扬起身上前,“我虽不知晏平书留在遥公子书房的具体内容,但也能猜个大概,无非是他各种牵头,为雷布骧提供接下来行事的思路。这一年多的时间,雷布骧肯定掌握了不少太史瑜的把柄。”
“你说的是真的把柄还是骧派制造的把柄?”
“真的把柄。”
青苍沚双目一冷,“太史瑜这样的人也会有把柄?”
古扬笑了笑,“军中第一人,能有多干净?只要骧派下工夫查,太史瑜的案底如果放在盛世,足够株连之祸。”
青苍沚暗皱眉头,“寻白马斋整部,你此举究竟何意?”
“当今洛国非三年之前,洛潇之争已无缓和的余地,或是一统西土或是沦为鱼肉。太史瑜即将出征,他的战果关乎洛国生死存亡,此为洛国最大的事,所有事都难以逾越。瑜骧之争,国主比任何人都明白,两派可以斗,但谁要敢坏大局,必定要付出代价,谁先动谁先死!”
青苍沚俨然还是不甚明了,“可这和白马斋有什么关系?”
“晏平书之前对雷布骧的指点鞭辟入里,太史瑜离开王城后,他必会有所动作。此次劫府,雷布骧看到了白马斋的力量,定会想方设法与大人接洽,一旦成功,翎王之子在骧府,翎王旧部入禁军,你说国主会怎么想?”
“难道他雷布骧不知道谁先动谁先死的道理?”
“他当然知道,可很多事情他管控不了,拿下白马斋会是他最大的慰藉。”
青苍沚深目而望,自从晏平书来到西土,他们接触的时间不可谓不长,这些人说话都喜欢“话到一半”,让人又觉神秘又想追那飘渺。但古扬给他的感觉又与晏平书不同,可能是古扬比晏平书更稳,可能是他们相识得更早,也可能是这个人的心里真的装着翎王。
“那我问你,将白马部众纳入禁军,此后呢?你究竟要何以对殿下?”
“难道大人还以为,只要是箭便能射到靶子,只要有心便可还原夙愿,这天下情势,你难道不觉得飘渺吗?”
“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怀利器,不可昭天下我有利器,没人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们能做的只有让今日无虞。”
古扬仍然没说出什么显然的话,但青苍沚忽然明澈了许多,是啊,这天下谁能说清道明,举一支翎王大旗,恐是瞬间就要湮落吧。
“骧派根深蒂固,就算你手段无穷,也不是朝夕可以攻破。”
“我怎敢想在一朝之间,骧派之深,非你我所能想象。”
青苍沚缓缓微目,他思索之际忽然抬目,正对上古扬双目,不知哪里来的坚定,青苍沚开了口,“白马斋整部,一千八百六十九人。”
……
相比瑜府,骧府要堂皇得多,府门两侧立着两座两丈余高的青石狮子,远看宏伟威烈,走近惟有仰视。
府内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屋顶满铺黄琉璃瓦,镶绿剪边,恢弘气派。
骧府的日常亦是华丽,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大殿四周装饰着各色珍奇的花朵,不张扬也不内敛,雍然而立,赏心悦目。
如果凭这些便以为雷布骧是一个崇尚奢靡的人,便是大错特错了。这些看上去或是有价或是无价的东西,在他眼中只是自己应有的一部分,庶民住平屋、财主兴楼阁,饥寒墨如宝、富贵恣挥金,人生一世,什么样的地位便要有什么样的象征。
这日骧府再兴大宴,所宴之人鲜见的少,加上雷布骧也只有四人。
雷布骧是个颇为魁梧的人,与太史瑜形成鲜明对比,一个厚重一个精干。浓密的胡须、枣色的面目,看上去有些粗犷,内心却颇为细致。
今日宴请的三人,乃是雷布骧最信任的骧府谋士,一老一中一青,老者在父辈便已供职,一步步看着雷氏壮大;中年人名叫曲仲文,乃是雷布骧的故交,心思深沉,很少显山露水;那青年则是近三年的后起之秀,尤其牧遥入府一事,他是纵观全程、上言颇多。
虽然牧遥被劫走一事让骧府大失颜面,但雷布骧一脸平静,哈哈畅聊便过了三巡之酒。
见众人已有微醺,雷布骧缓缓放下杯子,气氛随即变得肃了许多。
与很多大雍人一样,雷布骧也是极为推崇酒的一个人,而且他的领会更为深入。在他看来,酒不只是消遣、不只是解忧、不只是助兴。
酒,是一种激发,尤其是一些含有目的的酒局,酒能活泛出更多的想法。所以,雷布骧每次谈论重要的事都是在酒局,他不怕酒后乱语,甚至希望听到酒后乱语。
最先开口的是那青年,“将军,此次牧遥被劫一事,白马斋主力尽出,足以说明他们与晏平书之间有所罅隙。”
“何以见得?”
“晏平书行事绝不会如此张扬,一定是白马斋察觉了什么,才要强行将牧遥带走。”
“那我们为什么又找到了牧遥?”
“依属下看,此事全盘都是晏平书所设,其一,他想让将军看到白马斋真正的实力,其二,他要正式夯定牧遥与白马斋之间不可割舍的牵连,牧遥只是一枚棋子,白马斋的力量才是关键。晏平书作为崇烟柱石,焉能不有自己的势力,我料想白马斋只是打赢了前场,后续必是晏平书接手。”
这时,那老者道:“事无定数,切莫言之凿凿。以老朽看,此事颇为蹊跷,从骧府劫人,不论出于何种目的,后续都无余地,这完全不是晏平书的行事风格。”
雷布骧看向那中年人,“仲文,你以为呢?”
曲仲文是雷布骧最信任的人,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少”,他头发少、胡须稀、衣衫单薄、无一坠饰。一如他的外貌,他想得也少,但总能切中要害。
“将军,如果白马斋与晏平书都无法完全解开此局,我们不得不想,会不会还有一方势力?仲文有一猜料,但只空口无凭。”
“但说无妨。”
曲仲文微微凝目,“我以为有一股更强的势力假借白马斋之名劫走了牧遥,晏平书并不是执刀人,甚至还是他人鱼肉。”
青年立时惊诧,“比白马斋更强的势力?先生是说碧洛城中藏着一支连我们都不能发现的杀手组织?”
曲仲文不言是否,反道:“此局之疑有三,其一,最早接触牧遥的究竟是不是白马斋的人,其二,牧遥走出骧府究竟与何人接洽,其三,晏平书为何全无踪迹,如此与骧府为敌绝不是他的考量。”
随即,曲仲文起身徐徐而行,“此非狂局,而是迷局,我听过一种颇为贴切的比喻,将此类之局形容为‘三烛之笼’,此三烛高低不一、大小不一、明暗不一,任何二人都不能看到同样的景象,甚至连这设笼之人都不知这光火会燃出怎样的奇景。”
青年道:“先生此言,便是我等无能为力了?”
“不,势已起,有人利势、有人背势、有人扬势、有人抑势,正是我们大展拳脚的时机,不到最后谁也不敢说赢。”
青年心中疑惑,不知是曲仲文看得远,还是他危言耸听,一次骧府劫人,会带出这般之多?
雷布骧眉目炯然,“那仲文以为,接下来要如何行之?”
“洛国朝局,骧府多飞进一只鸽子,瑜派都要在王上面前说上几句,最起码从当下看,所有事都会指向瑜骧之争。晏平书留下六字,且不论其何意,我们是该与白马斋正式接触一下了,这块肥肉如果愿意全部上秤,也只能上我们的秤。”
这时,那老者开口道:“太史瑜即将出征,我方必须在此期间保持静默,任何攻击瑜派的行为都会让王上加深对骧派的芥蒂。太史瑜阵前厮杀,图西土之霸业,王上更绝然不能忍。”
曲仲文捏着那几根几乎可以数出来的胡须,似笑非笑道:“以王上看事之深沉,任何事他都不会轻易下结论,我们无法引导他做任何决定,但只要能引导他思考,便是足够了。”
雷布骧的内心比谁都清楚,牧青主要的是朝堂制衡,绝不会允许哪一派走得太快。但骧派不得不走,瑜派接连晋升,如身无寸物而锦绣加身,骧派则不断被减,甚至要脱下绸缎换成素衣。
有些事,不是雷布骧所能决定的,骧派背后财阀的利益、宗亲的地位,都在影响甚至决定他的行事。
尤其是他的父亲,自己在他那里一直都是“保守派”,一旦太史瑜离开王都,不用骧府发难,便会有很多人将矛头指向瑜派。父亲这么多年的储备,他心中的笃定要做的事,没有人能够阻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