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沐风攻心
深夜,青衿府。
春雨迟迟不见,让这天地间充满了浓重的泥土味。
石板压不住,宫闱也压不住。
青衿府虽是牧青主一手兴起,青衿谋士却难登大雅之堂,好似井盖的正反面,一面永远向阳,另一面永远见不得天日。
白日里,牧青主勤于政事,或与文臣商议硕国之策,或与武将研讨将兵之法,注重举仕、修正晋级,连开矿、伐木、商贾等诸多冗事也要尽可能过目。
不仅牧青主,在所有国主眼中,治世能臣、决胜将帅才是一国股肱,亦是天下之道、为君之道。一旦乱世过去,文臣武将加官进爵,谋士只有殒灭的命运。
龙翻云与伏炆,一左一右立在殿中,二人内心都有颤巍。尤其是伏炆,若是牧青主说起粮食之事,当真有些难以招架,这位国主的深沉心思不是他所能揣透。
牧青主声音平和,“今日朝议,出使潇国使臣归来,带回驭兽族大隆佐司岩昊的信函以及从桓樾掠夺而来的三车珠宝,不知此事二位是何想法?”
短暂的沉默后,龙翻云最先开口,“国主,眼下雍平道与雍古三关皆由驭兽族把守,短期之内绝无解封的可能。潇国夹在其间,定然处处与驭兽族修好,局势安稳之前,定不愿与我洛国关系紧张。这三车珠宝掠自东土,属下以为,驭兽族有意夯定洛潇。覆匾之耻不会让东土铁板一块,加上棠国的灭国之恨,东土乱局日甚一日,只要我国封死天剑阁,驭兽族紧扼雍古三关,假以时日必定积弱东土。”
牧青主微微点头,“龙首座分析鞭辟入里,比之今日朝议更有远见,此种走向确实最有可能。”
随后伏炆开了口,“此计由我洛国出、地障由我洛国供,连雍古三关的西方入口也是我洛国之察,最终,我们得到的就是这三车珠宝?从前我们只需要对付一个潇国,现今却要同时面对潇国与驭兽族,属下以为,潜在之患不可小觑。”
龙翻云看向伏炆,“驭兽族与北炎交战千年,其间聚攒了难以想象的仇恨,占据雍古三关只不过是驭兽族打入大雍的一步棋,迂回而侵北炎才是真正的目的。这便注定,驭兽族与潇国不可能长久共存,我洛国真正的机会在这里。”
话到这里,伏炆眯目而无言,牧青主也重目望着龙翻云,不得不说,这般分析更为深入,摸到了驭兽族最大的痛处。
“说起计出洛国,不由让本王想起那筹谋之人,近几日来碧洛城风声阵阵,竟然吹进了清角园,其指向骇人听闻,二位信吗?”
这下,殿内彻底沉默了。
伏炆知道柴珠已放出了翎王的消息,青骨堂对三生园的监控更为紧切,这位国主俨然有所预判了。但此刻二人却不敢轻易开言,天知道这位国主的“风声阵阵”究竟指的是什么,天知道“骇人听闻”“清角园”这些言辞是不是心中所想。
“嗯?”
令国主追问,已非心惊肉跳可以形容,但龙翻云仍强自微微垂头。
就在牧青主又要发声的时候,伏炆躬身开了口,“属下难测长公主殿下之思,但年前蹑影鉴之事,古扬缘何可以说动西煞宫,境外杀手侵入凤箫园时,古扬缘何拼死力保,此时倒是有些眉目了。”
“说下去。”
“属下以为,长公主殿下自有判断,她若召见古扬,并非证明自己的判断,而是言及后续之事。所以,一旦古扬进入清角园,布控甚至搜查三生园,想来会有真正的发现。”
牧青主看向伏炆,“传话伏烨,若是古扬走进清角园,便可以动了。”
“是!”
三更天的伏炆,忽然有些心乱,他想起三缄其口的龙翻云,这个“和事佬”常说不痛不痒的话,但不代表他不懂痛痒。
而且,规程似也不对,青骨堂行事为何要青衿府传话?
心有所牵,必有所乱。
……
翌日,果不其然,古扬被唤至清角园。
与此同时,大批的黑衣人窜入三生园,随后开启近乎疯狂般的搜查。仿佛动用了整个青骨堂,若能立穹而望,如有一大片黑鸦侵入进来。
三生园上到屋顶、下到地板,甚至每一株草木都遭遇翻覆之灾,储酒室的每一坛酒都被倾倒,连恶臭的“锦鲤之潭”都不放过。
就在搜查刚刚开始的时候,难以计数的白色纸张飞进青衿府,碧洛城的大街小巷也尽处可见。
当人们拿起那纸张时,皆是满目惊愕。
那竟然是一张买卖协议,一方是飘渺商盟,一方是青火山庄,那所售之物,赫然是——
粮食!
青火山庄之粮自然是由山庄支配,拿去贩售也无可厚非,但坏就坏在此非盛世大雍。
无人不知飘渺商盟是东土第一商霸,以桓樾为老巢,西土之粮大量贩到东土,等于以本国田地养敌国兵马,岂能不激起万民之愤?
迷蒙的客栈里,伏九煌将那纸张撕得粉碎。
一旁的伏炆虽然面上稳重,内心已如烈火煎油,昨夜之事他已难解,当这份协议出现后,渐成惊弓之态。
因为他知道,古扬出手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老一少,东方九万海与东方沐风。
“东方老贼!你这是伪造!这不是青火山庄的印!你骗的了天下人,骗不了我!”
东方九万海微微一愣,“老夫骗的就是天下人,伏庄主怎么想无所谓。”
“你为了撇开飘渺商盟,拉我伏氏垫背,定让你有来无回!”
这时,东方沐风缓缓开了口,“垫背之言过分惨烈了些,前辈,如果我说今日是来拯救伏氏,您老人家信吗?”
哈哈哈哈!伏九煌长笑,然他笑声未止,东方沐风又开了口,“青火山庄与飘渺商盟真的没有做过生意吗?”
伏九煌双目紧眯,他不能说有,但“没有”二字又似无以辩驳、气势全输。他这才知道,真正要对付的是这个年轻人。
东方沐风并不纠缠,“如果前辈以为洛王最在乎的是握在手中的,想来是错了。”
伏九煌怒目沉语,“怎么?东方家族是来教老夫如何揣摩洛王心思吗?”
东方沐风微微摇头,“洛王最在意的,是大义名分,所以他与北炎的每次联系都以守土山河示以子民,所以他才会放任身在洛国的当今帝嗣,乃至驭兽族与潇国抱作一团,也是洛王愿意看到的。”
“你究竟想说什么?”开口的是伏炆,他的声音微有颤动。
“翎王。”
话到这里,东方沐风故意顿了一顿,他一面望着伏九煌,一面睨了一眼伏炆。伏九煌毕竟老江湖,即便烈火灼心也能保持面静如水,但伏炆却不同了,他的眼睛本就很小,猛地跳动一下好似两颗豆子蹦了一蹦,这下连伏九煌都疑惑了。
“齐运年间,翎王是大雍的传奇,如果没有他,现今天下早已明朗。当今七国之主都是翎王的兄弟,他们个个都嫉妒翎王之才,更恨当年的‘三策平三国’,但无人敢宣称,只要一人出头必会被其他人抓住不放。所以,顺应天下人心,保留对翎王的景仰是最好的选择。”
“这就是你说的大义名分?”
“不,晚辈做个假设,如果查出古扬是翎王托付之人,二位要让洛王怎么做?”
不及伏氏二人细思,东方沐风言辞愈加冷冽,“一种选择,杀了古扬,让世人看到洛王对翎王的态度。另一种选择,不杀古扬。”
众人都在等着东方沐风的下文,然而他却不言语了。
这时,东方九万海懵懵然道了一语,“杀不了古扬,你们在忙活什么?”
父子二人对视一刹,皆看不到对方笃定,这般言辞是真正参透了君王之心?还是谋局的一步棋?
“柴珠已无退路,他扒出任何与翎王有关的事情都不意外,但伏氏一族这般下去,不免让人觉得里应外合。”
“荒谬!”
东方沐风步步紧逼,“南庄之粮是何人所焚?柴珠之心洛王难道不知?清角园长公主真正密不透风?”
一连追问、句句深入,伏氏父子彻底明白了,这个人的脑中装着古扬的心念。
但可怖的是,即便他们知道了这些依旧难以辩驳。
“不过,晚辈还是建议伏氏杀了古扬,此为千载难逢之机。”
同一时间,伏氏父子猛然凝目。
但更惊诧的是东方九万海,他以堪称悚然的目光望着东方沐风。
当时与牧襄合议,东方九万海也在侧,自始至终绝无东方沐风与牧襄单独谈话的机会。整个过程中,牧襄模拟了此间对话,但绝对没有“杀掉古扬”这一说辞。
“千载难逢,此话怎讲?”
“杀了古扬,便可挑明洛王对翎王的态度,形势发展至此处,当可迫洛王‘携帝嗣以匡大雍’,再为古扬杜撰诸如挟持帝嗣一类的罪名,洛王将再次站在大义高地。更重要的是,古扬一死,青火山庄与青衿府都将回到曾经的地位。”
伏氏父子忽然觉得全然看不懂眼前少年了,他到底是不是古扬的说客?还是说,他另有目的?
“柴珠的目的就是要古扬死,近来三生园高手尽去,天珠门在城中有不少人手,加上青骨堂暗中策应,杀掉古扬并非难事。”
……
第三十二章 鬼智埋骨
空旷的街道上。
东方九万海一脸狐疑看着东方沐风,“后面的话,你是何用意?是真的想杀掉古扬?”
“古扬若死,牧青主绝不会放牧襄回东土,这样一来东西隔绝更为严密,飘渺商盟休想参与分毫。家族招牌深入人心,立足碧洛城,深耕一年便可站稳脚跟。”
“沐风啊,古扬智思过人……”
“放心吧太公,我后面与伏氏父子所说的那些话是不会传到古扬耳中的。”
“为何?”
“因为他们会以为这是计中之计,是更深的诛心之术,要让他们觉得这也是古扬的意志,而我只不过为他们提供一个杀掉古扬的最佳方法。”
“他们真的会动手?”
“古扬是不会让他们找到翎王令的,没有这个证据说什么都太过单薄,与飘渺商盟的协议大白天下,伏氏正是狗急跳墙之时。黑暗已至,或许他们对曙光会有更多想象。”
……
三生园被翻了个底朝天。
终于,青骨堂在古扬的书房发现了一个暗格。
伏烨走入其中,暗格之内陈列着大量的卷宗,满朝文武、能人异士甚至东土的许多人物都有详备记载。
伏烨惊讶之余,终于知道为何这一处不起眼的园子能够搅动天下风云了。
卷宗整理得极有条理,伏烨很快便找到了他最感兴趣的那一部分——
杀手。
这些卷宗以年份命名,比如《齐运七年录》《定襄十四年录》等等,其内记载着一年中杀手界的大事。
不看则已,一看骇然。
“齐运十四年,一杖横江公羊客赴宴天珠门,其妻于归途被杀,被人碎骨只余长发。齐运十四年,东土天珠门第一次启天珠门宴。”
齐运十四年正是大雍十九世驾崩之年,距今已有三十年,一生不束发的公羊客,竟有这般久远的缘故。
“定襄十年,杀手奇才荆简挑战江湖高手,终遇强手被斩一耳。定襄十年,荆简败在天珠门外玉兰道。”
当年荆简挑战天下高手,乃近百年来规模最大的一次挑战,堪称杀手界一件颇为轰动的大事,为何这里又提到了天珠门?
“定襄十五年,明夕堂大婚夜,其妻误饮月泉绝滴,陷入永恒沉睡,致其性情大变,以其妻之态示人。定襄十五年,天珠门人取月泉而酿,成月泉绝滴。”
“定襄十七年,铭阁金锋烈遭人诱击,最终被截去一肢,此后以木肢行走天下。定襄十七年,天珠门首入西土,为铭阁谋定三境。”
看着看着,当翻到铭阁的时候,伏烨双目陡然炯烈起来,远的事情他知之不多,但铭阁与青火山庄时有交往。据他所知,当年乃是天珠门勾画三境在先,而后才有了金锋烈的惨痛遭遇。
伏烨忽然明白,每一份卷宗的记载都是前后颠倒,而后才是一件件惨事。“前为果、后为因”,桩桩件件直指天珠门!
刹那间,伏烨飞速向后翻阅,终于找到了那本《定襄二十年》的卷宗。
只因定襄二十年,实在是伏氏永远不能释怀的一个年份。
“定襄二十年,青火山庄伏九煌三女伏诗烟吞噬骨丹,疯魔之际连烧南庄仓储,其兄伏烨阻拦被斩断鼻梁。定襄二十年,天珠门牵线,飘渺商盟欲与青火山庄达成售粮协议……”
哗啦啦!
伏烨颤抖的手震得纸张哗响不绝,他的手摸着隆起如蚁巣一般的鼻梁,这是他亲妹妹的作品,但他更恨的是噬骨丹!
所以,他将噬骨丹带到青骨堂,让不知多少人尝到噬骨丹的滋味,仿佛每一粒都是对他仇恨的回答!
卷宗的尽头是一个金色的匣子。
伏烨知道自己走进了一个圈套,他之前所见都是这个圈套的一部分。
他知道一切的答案都在这个匣子中。
他也知道那里面根本不可能是翎王令。
他更知道一旦将其打开,心念意志之转变或不由自己控制。
他甚至知道,自己会看到什么。
但伏烨根本无法忍住内心的蛊惑,他太想亲眼看到答案,看到所有人的答案!
一刀劈落,匣子一分两半,其内纸张,也被斩成两半。
纸张飞转,似两只蝴蝶那般轻灵,起落之间,两个大字映入眼帘——
左边是“柴”,右边是“珠”!
哈哈哈哈!
伏烨仰头大笑,他笑这一步一引的入瓮之术,他笑“大雍善人”的光辉履历,他笑十年殇恨终拨云见日。
他笑家族,满盘皆输的家族。
……
客栈里的伏九煌木化了一般,这种对伏氏与柴珠的分化,比将自己的身躯一分为二还要痛苦。
不再见那蓬勃的厚劲,此刻的伏九煌摊在大椅上,像卸了骨。
那一脸的老年斑仿佛交渗起来,头发凌乱得像昏睡了许久、抓扯了许久。
仿佛从这一刻,他才真正走进了暮年。
伏炆伏烨兄弟也尽是黯然,沉重得仿佛背着千百石、行了千百里。
“柴珠何处?”
“已逃离碧洛城,他不敢去潇国,最有可能是走民道准备回东土。”
“撤销一切有关翎王的举告,承认我伏氏与飘渺商盟的生意,南庄之粮全部充入军饷。”
“父亲!事不至此啊!”
伏九煌摆着沉重的手,“传书诗烟,她绝对不可归来,否则你们便负我之碑归山庄!”
“父亲!!”
“还有,将兴粮之法呈于洛王,方可保你二人现状,此后见机而退。”
“父亲!难道我们避退,古扬便不追了吗!”
“局势早不是十年前的局势,人物也早不是当年的人物,这已不是我伏氏可以搅弄风云的地方。”
“父亲,我们手中还有牌,古扬绝对想不到的牌!”
“竖子!要如何才能明我之意!”
“父亲!”
……
烟云山脉。
一生都在缓缓扇动的漆黑羽扇,此时停了下来。
柴珠的周身立着四个人。
青苍沚、明夕堂、公羊客、荆简。
这恰恰是当初自己安排的主力“旗手”。
他终于明白,为何当时大王旗会提前驰入天剑阁。
这一步棋,太早了,早到他不相信早已埋下了生死攸关。
这一步棋也太绝了,绝到他没有想到私人恩怨最终左右了自己的性命。
柴珠后悔了,他早该去想这些人为何迟迟不归,这些人为何会不遵从自己的意志,当年的事情是惟一的可能啊!
三生酒馆十年掌柜,柴珠并非忽略了古扬的履历,而是他看轻了这十年的分量。该是何等细密的解读,才能将天下事置于案上、将纷繁冗杂一线而牵。
一切,都无以挽回。
出奇的是,这四个各有“缺陷”的人出奇的沉定静默,看不出仇恨悲喜,柴珠知道,这是他们早已设好的必杀之局。
“能与四位绝才一战,不枉柴某此生!”
说来缓慢、那时极快,柴珠提扇而起,但只这起势便输了几分,他面对的是一生从未有过的较量,虚于此四人之强,亦惭于当年诸事。
这四人都已不是巅峰时期,但他们眼中的决绝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可怕。
杀手界有很多轶闻佳话,其中便有“一个杀手最可怕的状态”这种传闻,于这四人而言,分别流传的是——
“丢盔的荆简”;
“不开口的明夕堂”;
“手中有物的青苍沚”;
“咬住长发的公羊客”。
不多时,风尘湮落、杀气偃息。
一片黑羽缓缓掉落,这轻灵的一幕却像一把重锤击在柴珠的胸口,羽毛落地的一瞬,如螂虫爬在耳膜上,带给他无以言表的震彻!
他的羽扇,永不凋落。
自始至终,那四人一语不发、招招致命。
再犀利的言语都是松弛、再愤怒的表达都苍白无物。
痛之所以为痛,在于它绵绵无期,痛在每个午夜,痛在大醉与梦醒时。对于积压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痛的人来说,痛变成了对一切的释然,成了心里永远过不去的坎。
柴珠的眼缓缓闭合,但他看不到四人,他的眼中只有那个他只见过一次的古扬。弥留间,他在想如果再与古扬对弈一次,自己会否还是如此之惨?
他最惦念的是,如果崇烟阁那些可怕的人出现,古扬会赢吗?
还是说,现今局面,他们已经赢了?
他不信鬼神,但他希望眼睛可以不死,他太想看未来的东西对弈,强者与更强者的风云捭阖。
更残忍、更精彩,更堪凌云、更酬壮志!
可惜,柴珠已没有时间再想下去,留给他的只有永恒的遗憾……
在东土都屹立不倒的崇烟柱石,号称天下谋略最强的八个人之一,“鬼智”成了鬼,埋骨烟云山脉。
论及动荡,柴珠之死对于天下谋士而言比驭兽族东侵还要来得凶猛。崇烟柱石会败,但天下谋士一直以为,他只会败在其他的崇烟柱石手中。实在是崇烟阁统治天下的时间太久了,许多出类拔萃的人都是崇烟阁的门生。
西望,谋士在西望、杀手在西望,这天下有了新的战场。
只是凌驾万千的人尚未觉察,柴珠之死让谋士集团彻底活跃起来,让天下列国真正看到谋士的可怕。
乱世的毒壤,一朵朵扭曲之花,正在茁壮成长。
……
第三十三章 文通苑
一个月后。
温酒入画正式结束,洛国开天剑阁,东方贵胄同时启程。
牧襄未与古扬告别,只留下了一封手书——
“不到半年光景,于此园中受益良多,见识了古主司的无上深谋,也看到了大雍更深的水火。大雍气数不在驭兽族,而在何时结束这天下动荡,相比驭兽族掠金夺宝,六国之乱才是真正的消耗。他日,无论这天下是大雍、是大洛还是大楔,四境绝无人敢冒犯,也可成就这片土地曾经的威严。”
“他日若得相见,或是兵戎或是席宴,无论天下残破兴荣,只愿遵心而为。”
不得不说,牧襄的话看似大义凛然甚至有些虚伪,但经他的转换组织,莫名让人觉出几分光耀、几分执守。
时间一月一月过去,转眼又是清秋时节。
这一年无疑是列朝令以来最动荡的一年,一年前的西土,沅国正在屯兵赤珠城,意图南北合攻吃掉洛国,一年前的东土,棠国还是谋攻楔国的四国之一,桓樾还是安稳的富庶之邦。
一年之后,八国已变六国,其中两国大伤元气。看上去天下明朗了许多,但驭兽族把持雍古三关与雍平道两大关隘,外夷入定,更添飘摇。
就这短短几月,古扬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告别。
了却内心积恨之后,明夕堂与公羊客选择离开三生酒馆,自此远遁江湖,临走之前明夕堂问古扬要了一份七星棋谱,而公羊客带走了风林儿。
古扬有过挽留风林儿的冲动,这个活宝一样的小家伙确实给自己带来了难得的欢乐,但他知道天下只有一个风林儿,他是无数人眼中的明珠。
顾九州也走了,他说自己被古扬打动,要用最后的时间再走一遍山河。面对这样的说辞,古扬纵有千百借口也无法再留这个年近八旬的老人。
三生园又回到一年前的样子,只有一批三生侍在此,惟一的不同是古扬不再需要打理酒馆。
不觉人来、犹念人往,三生园比从前还要冷清,加上清秋残枝败柳,让人心绪沉暗。
好在多愁善感对古扬来说是个极为遥远的词了,此时他的内心千障万碍,相对烈火烹油般的紧张,眼下的这种平静更加可怕。
如刀剑在集结、似毒蛊在孕育,这与所树之敌无关,甚至所谓的敌人根本不存在,于这世道,朝敌夕友并不是多么稀罕的事。
古扬尚无方向,但他知道必须要有所行动了。
有冷清之地,亦有火热之所。
一处是东方家族,东方家族在西土重新开设“醉仙居”,三月时间已发展五座。人们这时方才恍然,温酒入画前后,东方家族不仅将“镇族酒品”带到西土,其他方面的“迁徙”已然做了充足准备,就这样神鬼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已完成了转移。
另一处则是一个叫“文通苑”的地方。
文通苑对古扬来说不算陌生,这是北炎研学授教、名士聚集的地方,现今出现在碧洛城,俨然是毕达呼与洛王通了气,是一处王室支持的学社。
开设之地正是当初的酒画天廊,将毕达呼等人当时所在的园子加以改造,又把周边的几座客栈圈定进来,便形成了这处规模不小的文通苑。
文通苑落成三日后,古扬亲自登门。
安和栩听闻古扬拜访,快步如跑来到了正门。
“开苑之日本已备好三生园邀柬,后觉古主司不喜太过热燥之所未曾递来,见三生园之贺礼,实有汗颜,还望见谅。”
安和栩素来拘谨,不善言辞,每句话都让人觉得他在担心自己说错。
“安和先生不必多想,古某确不习惯太过热闹的地方,三生园并非什么机构重地,那份贺礼是古某之贺。”
“是了是了,主司叫我安和便是,快请快请!”
一处僻静的厢房里,安和栩为古扬泡上一壶上好的幽山绛叶,将所有人退去。
“明夕堂前辈将三雕三迹以及近百幅温酒入画的作品暂时放置文通苑,安和无有一丝徇私之意,实在是近日冗事缠身,如果古主司心念自赏,我便即刻差人将这些烛云作品送往三生园。”
古扬突来让安和栩有些不安,忙不迭解释起来。
古扬笑道:“安和错会了,我来此地确实想看看烛云之作,以解内心之惑,绝无私赏之意。”
安和栩拉开一扇对开之门,其后赫然便是烛云之作,“此间之物非同凡响,明前辈虽未明言,但想来不应随意昭之天下,遂将其暂存此地。不瞒主司,我对烛云之作也有颇多疑惑。”
“安和是否也觉得其内藏着某些秘密?”
“正是。”
古扬扫过眼前,“安和是否发现,他们对光的使用十分吝啬,所有的烛云画作中,或沉暗阴郁,或乌云遮霞,或午夜氤氲,连所有物象的眼眸都昏淡失色。”
安和栩双眸大张,古扬之语竟与内心所想出奇相似,莫名地整个人有些亢奋,“没错,其二是笔力的运用,细微之处总现绵软之态,令人颇为费解,还有……”
“血的夸张!”
不等安和栩说完,古扬接过话来,神情透着罕见的冷厉。
安和栩连连点头,“烛云画派虽然分朱派与血派,但每一件作品都充斥着对血的夸张演绎。拿这副琳琅山居图来说,堂前春燕啄泥,后庭枫叶却是殷红如血,十月枫叶红、三月春燕归,世人或忖有悖常理方为大师,然与其他作品置于一处,令人深觉此为刻意为之。”
旋即安和栩又指向一件雕品,“再看这件十里风荷,以檀木为胚,却将红褐之色作为池塘,以浅褐边材刻画挺举风荷,导致池水红烈、风荷苍淡,大有喧宾夺主之势,亦难言合理。”
古扬道:“但其中红色,光不再艳、力不再盈,会不会他们想驾驭红色却又恐惧红色?”
安和栩猛然一震,刹那间心有豁然,惊目望着古扬,这一句“提点”妙入毫巅,如一条线串通了内心的诸多疑惑。
安和栩有些失态地点头不止,“是了是了,因为他们心怀恐惧却又要打破枷锁,所以每一件绝顶作品都是突破般的激发,才有让世人叹服的意境!也正因如此,烛云画派外门无数弟子都不曾有存世之作,因为真正的烛云大师,都有深入骨髓的红色恐惧!”
古扬点了点头,“所以,烛云画派绝不是一个画派这么简单。”
安和栩点头之际忽生狐疑,“古主司似乎知道更多。”
古扬也不避讳,“即便我们明晰画作为何如此,但还不知其内真正的秘密是什么,比如光是什么、力是什么、血是什么,以及这些顶级画作的背后,与现在的大雍或者曾经的大雍,究竟有着怎样的牵连。”
“大雍?牵连?”
“经纶歌赋言志载道,画作亦是如此,这样一批如此畏血的人,应是有着血一般的过去。”
“主司可否言进一步?”安和栩急道。
“安和可知大雍的古三族?”
“自是知晓,北冥家族为天下第一杀手组织,西尧家族神秘莫测、韬光养晦,东方家族更是酒中圣手。”
“那安和可知西尧家族常年深居地宫?东方家族至今无一门杀术?而北冥殿嗜血无极?”
只见安和栩的双目颇有节奏地张大起来,“不、不会吧!”
古扬道:“我也觉此中之秘惊人无匹,但想来或非巧合,今日至此,正是想将此事托付,希望安和能借文通苑之利为我拨云见日。”
“托付之言便是过了,穷究奥秘乃安和嗜好。”
话虽如此,但安和栩内心乱忖难扼,甚至觉得此事有必要上报世子,因为这件事的答案,对自己来说只是一解疑窦,而对这眼前之人,可能是平生所求。
不过转念一想,安和栩又释然几分,虽说古扬与他、与世子只见过一面,但彼此已是多年知晓,加上天熙的事情,让彼此有一种“互历过往”的之感。也正因如此,古扬才会前来探讨秘密,诉于此而托于此。
“世子临行前命我带话古主司,大王旗之事还望多多上心。”
古扬微微点头,心知这座文通苑功能多样,“还有一事希望安和应允。”
“古主司请说。”
“古木坊木龙士与我交情不浅,得知此地有海屿的船舰模型,兴致浓烈想观摩几日,希望安和安排一下。”
话到这里,安和栩忽然沉下面目,拘谨之态更为强烈。
“安和是有不方便吗?”
“不不。”安和栩连忙摇头,“只是事情巧了些,古主司到文通苑之时,瑜府的内侍刚走不久,命文通苑于酉时将那船舰模型送到瑜府。”
古扬忽然皱眉,“瑜府?太史瑜怎么会知道这艘模型?”
安和栩沉声道:“温酒入画时,这座园子的护卫或是青骨堂或是城防军,不知多少只眼睛盯着这里,太史瑜将军堪称是大雍最了解世子的人,想来他有办法知道这些。”
古扬沉吟半晌,“安和,可否带我同去?”
……
第三十四章 狂局晏平书
洛国武职,将军四级、校尉五级,其下为千夫长、百夫长。
二级将军为四境肱骨,称镇东将军、安西将军、御南将军、平北将军,其下为领军将军、中军将军等。
以上皆为沿袭大雍皇室,但洛国的一级将军有所不同,称为——
封府将军。
比如统领禁军的称为“骧将军”,所封之邸便是“骧府”;调度洛国各大城池兵力的称为“齐将军”,所封为“齐府”。
封府将军的这个封字为洛王亲赐,具有非凡的意义,所以“瑜府”不能称“太史府”。
就算在封府将军中,“瑜府”也是最耀眼的一颗。
太史瑜,一个履历几乎覆盖了整个洛国的将军。早些年间他抵御北炎,做平北将军,守云亭五年。此后镇守赤珠城,做御南将军,与沅国又是酣战五年,至今赤珠城还流传着“阵绝太史,瑜耀赤珠”的佳话。
沅国灭亡之后,洛国得到天剑阁戍卫之权,太史瑜便由南境主将调为天剑阁主将。多年以来,此人所镇守之地,皆是洛国燃眉之急。
船舰模型被抬到府内,安和栩却被唤至偏厅,显然太史瑜有一些话要对这位毕达呼的亲信讲。
等了许久,一位军旅气息浓郁的男子才走了进来,此人三十多岁,即便赋闲在府也着明光轻甲、踏鸾纹靴。
太史瑜有着久经沙场的暗红肤色和极为敏锐的目光,他仿佛任何时刻都聚精会神,迸发出常人难以相比专注凝定。
“大炎七焰府安和栩,拜见瑜将军。”
太史瑜缓声道:“温酒入画本是难得天时地利,怎奈天剑阁战事密切,可憾未得与北炎世子一见,不知近来尚安好否?”
说话之间,太史瑜不由睨了睨安和栩身边那个站着的人,与北炎打了太久交道的他,对安和栩多少有些了解。这个经纶五车但生性胆怯的人,最怕的便是无妄之灾,太史瑜亲见,他却带着一个非同一般的“下人”。
以太史瑜的识人能力,强扭之态、掩藏之态还是故作沉定之态,一目了然。
“世子一切安好,多谢瑜将军挂怀。”
“今日邀安和先生前来,本府只想问一个问题。”
太史瑜顿了一顿——
“那四十六面大王旗,是真旗,还是假旗?”
安和栩微抖眉目,“当日情形将军尽皆在目,假旗焉能迷惑驭兽大军?”
太史瑜微微点头,“真旗的话,北炎为何没有收回之意?”
“此物存于大炎,徒生灾患,若得转移之天时,正是大炎万民之心愿。”
面对这样的回答,太史瑜直接愕住了,古扬更是内心瞠然,看来还是文通苑更适合他。
“既然古来便想转移,驭兽族又是千年心心念念,为何不早将大王旗交出,宁愿遭这千年黎民哀鸿?”
安和栩速速眨眼,心知掉进了太史瑜的套,但他的“万民之愿”被对方“黎民哀鸿”死死扼住,浑然已没了对策,只好硬撑一句:“大王旗,不会有假!”
太史瑜笑了笑,随即微微抬目看向古扬,“这位运筹帷幄的洛国首谋,你欲作何回答?”
如日中天的太史瑜绝不是一个只懂兵法的将军,猜到古扬的身份,并不让人意外。
古扬微微躬身,“在下以为,如果大王旗为假,驭兽族迟早会驱兽北进,甚至会偕同潇国之兵先破碧洛再进北炎,将大雍西土打通。如此一来,洛国将无戍卫天剑阁的能力,东土一旦涉足,国运不堪设想。”
太史瑜冷道:“本府还以为古主司能有什么高谈阔论呢,原来也不过是些强自定性的难测话柄。”
望着垂垂在地的古扬,太史瑜的目光透烈如火,他仿佛看到了一座青衿府的合体,纵使智思奇绝,也逃不过只存于夜间的命运。
在他看来,古扬今日的出现是一次尝试,走进洛国文臣武将的视野,直至有一天从“谋士”变为“谋臣”。但他古扬却忘了,大雍泱泱千年盛世,最恨的便是乱荡风云的人,纵使现今乱世,也拯救不了他们的名声。
“在下的意思是,国主不会允许大王旗造假。”
正在忖度的太史瑜,闻言不由动了动双耳,“本府所疑的是北炎。”
古扬道:“那正说明,洛国与北炎勠力同心,对不对,安和先生?”
有了刚刚的教训,安和栩一语不敢多发,点头如啄米般,连道:“正是,正是。”
立时间,太史瑜心绪有变,安和栩非寻常北炎人,自己怎会在他面前说出“所疑北炎”这样的话?
因为,古扬给他的另一个的选项是万万不能选的。
不过接下来他给了古扬必选。
……
通往碧洛城的官道上,一辆驷马大车不紧不慢行着。
车马通体施以彩绘,为变体云气之纹,犹如镶嵌一般,将车装点得富丽堂皇,华贵典雅。车舆之内,以斑纹虎皮为车茵,安放一张六尺长桌,放着酒囊和一些风干的果品。
车内是一位青年男子,单手持着一本厚册,他的手比普通人大很多,拇指一划便可翻过一页,另一只手则机械般地捏起一粒粒果仁放入口中。
男子仪容不凡,细眉薄唇、面棱有度,几缕发丝飞荡眸前,俊逸间透着几分难测。
一件雪白的直襟长袍,衣服的垂感极好,腰束月白祥云纹的宽腰带,其上只挂了一块玉质极佳的墨玉,看似粗糙却古朴沉郁。
嘶——
骏马忽然一声长嘶,马车猛地刹住,果仁散落一地。
“车家,平地惊马如同腰水溺亡,如此行路,车费可要打个折扣喽!”
车内男子并不恼怒,还有闲致打个比方。
“大、大人!有强盗!”
“潇国多水匪,洛国遍强盗,初来几日便见识到了。”
“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你为车家,我为客官,路遇盗匪,理应我更慌张才是。”
嗤——
车家不及再发一语,利簇穿喉,直挺挺倒在地上。
“晏先生便这般不愿见本姑娘吗?”
车外立着一位女子,一身黑衣,身姿窈窕,画很深的眼影、涂很烈的口脂,她的指甲长出一寸,覆着红烈的甲彩。
片刻之后,一只大手掀开了车帘,“晏先生”面上有些无奈,“伏家小妹,晏某初来洛国,想先领略西土风情,可否不要这般急切,多有几日便是对晏某的恩泽了。”
原来这位女子正是伏九煌之女、伏炆伏烨之妹,出走十年的伏诗烟。
而伏诗烟面前的这位男子才是不得了。
崇烟第六——
“狂局”晏平书!
“我也不想扰先生兴致,可天时不等人,先生三思啊!”
“子时、辰时、午时皆是天时,伏姑娘所指又是何时?”
伏诗烟暗暗皱眉,眼前人之执拗前所未见,苦苦跟了他十几日,依旧这副只看山水不闻烟火的模样,“我给先生的几道谍柬可都看过?”
“未看,想来也是些故作神秘的东西。”
“天珠门大败,崇烟阁蒙尘,先生难道没有反击之心?”
晏平书更是不耐烦了,探前两步将车家尸体踢落,随后执住了缰绳,“洛国南境主将阵亡了,北境主将就要为他报仇吗?”
伏诗烟哑然,和这种通透如妖的人对话,真的是一件很累很累的事。
“伏姑娘,莫拿江湖的一套的来看崇烟阁,死一位柱石会有新的柱石,如果柱石牵念柱石,才是土崩石破。”
晏平书正欲扬鞭,伏诗烟大步横走,牢牢抵在马头之前。
好在晏平书脾气极好,场面才能维持的下去,“莫言不痛不痒。”
伏诗烟暗暗咬牙,心知再不露底牌,晏平书的踪迹绝不会像现在这般好把握。她本想以秘柬先行拉拢晏平书,有此人坐镇大局,对付共有的敌人。此时看来自己实在天真,纵有迷障万千,这种人一眼望穿,仅仅“最初的诚意”便可挖空对方的最大倚仗。
但转念一想,伏诗烟又心安了几分,若非这样的洞察与判断,又如何对付那个打败了柴珠的人呢?
“花喜露。”
晏平书微微皱眉,“是什么?”
“她是花神谷谷主花枝摇之女,也是我的同门师妹,打进花神谷并获得花神谷的绝对信任,花喜露是一个绝佳的选择。只是这张牌我怕难尽其用,才想来听听晏先生的高见。”
晏平书缓声道:“伏姑娘如此劳力费神,不过只想杀一个人而已。”
“没错。”
“如果你以花喜露为筹,怕是终有后悔的一天。”
“听起来晏先生早有计划了?”
晏平书摇了摇头,“我来西土不为此人,但有很多人与我相反,他的性命或如秋叶,风起而荡落,或如春膏,依附而残喘。对他而言,千军万马兵分多路,活过朝难保夕,躲过此难逃彼,伏姑娘何必以如此代价来找晏某?”
伏诗烟道:“不过一个死字,晏先生却讲出如此之多,我与你想法一样。”
晏平书微微扬目,“局非我开,所测难穷。”
“所以,我才一直在等晏先生的局。”
……
第三十五章 北冥毒策
不同于一般的杀手组织,白马斋更像是一个符号,以极为分散的姿态游走天下。人们都知它代表着翎王旧部,有一种天下独具的意志,但这些人身在何处、如何联络,是无人知晓的秘闻。
也许,碧洛城豆腐坊的“秦二娘”、洛水摆渡的“何师傅”,就是白马斋的人,谁说的准呢?
只是显赫者不得不抛头露面,方使得白马斋有几个活跃的名字。
空旷的戈壁滩,立着一片半墟的房子。
似乎住在这里的人极懒,又或是衷心这种古旧之感,总之从无修缮。
晨起,炊烟浓腾,孩童撵鸭赶鹅、割草清圈,一派浓郁的村落气息。十几头牙猪冲破了栅栏,叫声连连把鸭啊鹅啊吓得不停扑腾。
白马斋,不见白马,也没有斋。
一处破旧老宅,歪歪扭扭的匾上写着“天地若谷”,宅内透着陈年的古木味道,到处都是书架。
一位年过半百的人执着一卷书,此人此人褐衫青簪,背脊甚是挺拔,胡须黑白相间,浓眉锐目。正是白马斋首,“千幻之王”青苍沚,想必任人都会意外,天下动荡至斯,他却安心在这一处村落读揽古籍。
晨光射进古宅,不多时,一道利落的影子遮住了青苍沚手中的书卷。
“阁下好来头,竟能找得到此处。”
“别人找不到,我还能找不到吗?”
青苍沚眉头微起,这个声音让他觉得自己有些幻听了,匆匆然抬目,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立在他的面前。
“你是?”
“当时年少无知,那句句‘白纸大叔’还请先生莫要放在心上。”
青苍沚手中的书卷立时一颤,“你、你是平书?”
晏平书双膝跪地,“一别二十年,平书拜见先生。”
青苍沚撇下书卷慌步上前,一时间竟是动情难遏,“快快起来!平书,这么多年你还好吧!”
晏平书喉结窜动,不觉双目盈盈,“平书在崇烟阁一切安好,只恨当年无力解王师之忧。”
青苍沚道:“你那时年幼,殿下将你送到崇烟阁未尝不是一种保全,你已成崇烟柱石,仍念故旧,殿下在天之灵定欣然之至啊!”
晏平书微微抬头速速眨眼,“平书虽学在崇烟阁,但正心固本、安邦攘夷皆是王师一手调教,此非报恩故旧,乃承志王师。”
青苍沚微微点头,“殿下当年便视你明珠,终有熠熠生辉的这一天,也不枉我们这些旧部等了这么多年。”
晏平书道:“两年之前,平书便想来到西土,找到先生与心念王师的人,怎奈崇烟阁诸事约制,加上东土形势繁复,老师无有应准,致使一搁再搁。”
“无须自责,只要到来便是不晚。”
晏平书神色一暗,“还是晚了些,我听说王师之令已另有所主?”
青苍沚立时怒色充盈,“此中之事非三言两语可道,每每想起尽是愧然,不觉已有意念消颓。”
“先生莫有颓意,时事风云际会,许多事难从心意。还望先生细道于我,此实乃平书未见之奇事。”
……
此时的东方家族远非温酒入画时可比,布局已然铺开,酒品折服天下。
第七座醉仙居顺利开业,至此,东方家族只用了数月时间便完成了对碧洛城的全面布局。
一品仙醐不再高不可攀,九月枫丹变得时常出没,黄金雪柳渐入庸俗。许多从前被文人雅士讴歌的酒品,也渐渐走入视野。
号称“酒中王侯”的挥斥烽烟,“酒中仙子”的霓凰轻舞,不再是传说。
相比之下,三生酒馆的“西陵少主”“紫月东来”“夜路梨花”变得更为流俗。
为彰东方家族之酒品,碧洛城甚至在不久前举行了一场纯粹的酒品之展,不再是仙醉六绝那般飘渺不可攀之物,东方家族将即将售卖之酒逐一展出。
大雍实在是兴盛了太久,无论东土还是洛国、潇国,酒是亘古以来的趣乐,即便会改,也不会在这短短几十年。于是乎,东方家族展现出前所未有的烹然之势。
深夜,凤箫园。
东方沐风面前,二人穆然而坐。
一男一女,年纪相仿,都在三十上下,奇的是这二人样貌也是极为相似,应是一对孪生兄妹。
二人脖颈的左侧都纹着一块大略十字状的黑木,此物不知何处为根、何处是干,看上去有些野蛮。
饶是东方沐风定力超凡,也被这突来的二人乱了心神,这块“大乌木”好似悬在头顶的巫神,它能感应到家族的每一次起势,并在襁褓中将其扼杀,是挥之不去的梦魇。
一次次挣扎,一次次心念如灰。
北冥殿,来了。
这年轻二人,男子“北冥柯”,女子“北冥杼”。
即是北冥十二鹰中年纪最小的两位,“赤鹰”与“碧鹰”。
明月皎皎,烛光婆婆,桌上放着一个蓝色的浅碟,其内置着颇为黏稠的黑红之物。奇的是,此物无风自动,好似蟾蜍奄奄一息,黑吞噬着红,红搅荡着黑。
“此为何物,东方小弟不会不知吧?”
“蓝田血心。”
东方沐风消失了盛气,任平时如何诅咒痛恨北冥殿,当真正见到北冥殿的人,而且是身处高位的存在,东方、西尧两家会有与生俱来的忌惮。
蓝田血心,是罕见的毒物,若是一人饮下眼前之量,会在瞬间全身皲裂,血肉崩飞而亡。不过东方沐风心知,这份蓝田血心并非为自己置备,也正因如此,让他内心更为凌乱。
片刻之后,北冥柯从袖中探出一本簿册,缓缓放在蓝田血心旁边。
“此为何物?”
北冥柯笑着道:“除却过去一年,东土之动荡才是乱世真正的样子,战事愈酣、商贾愈寒,所以飘渺商盟早已有了布局西土的计划。这本小册详细记载了飘渺商盟的方略,对西土商界洞察入髓,小弟应是很喜欢。”
论及经商的头脑,东方沐风在东方家无人可比,这份方略对家族的意义不言而喻,放在平常,纵使投入重金重力,他也会将此物交易过来。
但眼下,方略旁边的蓝田血心太刺眼了。
“沐风先饮下这蓝田血心,这方略便可交到我太公手上了吧。”说话间,东方沐风探手而前,一脸凝定捏住蓝碟就要拉到身前。
突然间,北冥兄妹双目一张,同时出手牵住了另一侧,“沐风小弟错意了、错意了!”
东方沐风疑惑望着二人,见他微微松手,北冥柯立时将蓝田血心拉到自己这边,随即将那方略册子向东方沐风推了一推。
“这方略本就是为小弟而备,至于这蓝田血心嘛……不过是请小弟帮我北冥殿一个小忙。”北冥柯顿了一顿,“虽然说你我两家千年渊源,送礼这样的事显得见外了。想想从前,任何有求对方的事,都是不需要代价的呀。”
东方沐风微微眯眼,“那这次,应该不是什么小忙吧。”
这时,北冥杼开口了,此女声音尖细,字字钻人耳膜,虽然听着不舒服但慑力十足。
“近来得知东方小弟运作喜人,已与西煞宫、墨叶府、花神谷、铭阁等各大杀手组织达成协议,挥斥烽烟、霓凰轻舞都是各派梦寐以求的酒品。需要小弟帮忙的,便是以东方家族的手法将这蓝田血心融入各大酒品中。”
东方沐风只觉得,能够听完北冥杼的话,已经是自己的极限了。
强忍怒意,东方沐风沉声道:“与其如此繁琐,不如东方家族挑战各大门派,纵死也算落个坦荡。”
北冥杼咯咯笑了起来,声音能把人午夜惊醒,“小弟太会说笑了,既然让东方家族帮忙,怎会把你们牵扯进来?小弟应是知道,如果把这些蓝田血心融入万千壶酒中,即使品酒圣手也喝不出来。”
东方沐风冷道:“可一旦有人摄入蓝田血心,哪怕极微,也会衰心弱体,届时西土各派同现此状,你们认为东方家族何以置身事外?”
“这一点自然也已为小弟想好。”北冥杼不疾不徐,“今年西土大旱,二三十年未见,正是障心疾多发之秋,届时西土天疾落灾,其症状又与蓝田血心相似无二,谁会怀疑酒品?”
东方沐风惊怖望着眼前这个女人,“届时?是否你们已知何时?”
北冥杼微微摇头,“当然不知,只是纵阅医典有此结论罢了,种种迹象都在表明,不出多久西土必有障心疾。”
北冥柯道:“障心疾乃天时,此来并非与小弟讨论此疾之期,旨在道明小弟当应势而为,可得飘渺秘策又事不关己。”
北冥杼点头道:“当年焚酒摧塔、花间百杀,实是北冥家族受人蒙蔽,所以此次才这般与小弟相商。”
东方沐风的内心在颤抖,“焚酒摧塔”“花间百杀”是家族永恒的痛,是北冥殿一手制造的灾祸。
这不是交易,而是威胁。
对家族最好的结果便是,硬着头皮把它当成交易。
东方沐风怔怔望着眼前二物,突然发觉自己的认知被颠覆了。
没错,自己不在乎他人的生死。
没错,为了利益可以不择手段。
没错,他自信自己的思虑纵使在谋士中也有一席之地。
但他从未想过——
搭上千千万万活生生的性命啊。
……
第三十六章 疾风骤雨
昏暗的西煞宫。
西尧姬面前坐着一个人。
此人五十多岁,着一身暗红长袍,胸前绣着北冥殿的“大乌木”,神态平和、雍容有度,并非人们固有的北冥殿暴戾乖张的形象。
若说怪异,就是这个人的目瞳要比平常人更红一些,并非疲乏劳顿的血丝密布,这一对目瞳颇为剔透。
放在一般人身上,这样的双目难免让人觉得妖邪,但在此人身上虽不能说协调,但绝不刺眼,他的装束、神态很好地将其掩盖。
西尧姬暗压惊愕,无论如何她不会想到此人会出现,或者说他出现得太早了。
“鹰飞千里,无望天地”是流传于北冥殿的俗语,也可窥见“天鹰”“地鹰”在北冥殿的地位。
他是北冥枭,十二鹰中的“地鹰”。
在西尧姬的意识里,北冥枭是“老去的那一代”,应该是培育精英的幕后存在,是何等的风浪才能惊动此人的舟舸?
映入眼帘的,是一份西尧姬完全看不懂的名单,二十三人,其上只有两三个她知晓的人,但也是只听过名号而已,“北冥老哥是要调查其上之人吗?”
北冥枭缓缓摇头,“此中之人俱是死人,无有调查之必要。”
“那这份名单……”
“他们都是天珠门的人。”
“老哥至此是怀疑我西煞宫与天珠门有所联系吗?”
“并非如此,柴珠倒行逆施,以其门徒二十三人执大王旗引驭兽族荡毁东土,此祸国殃民之举,纵百死不可恕!但可恨的是,这二十三人乃是枉死。”
“枉死?”
随后,又一份名单展到西尧姬面前,相比之下,这上面的人,西尧姬便熟识太多了。
青苍沚、明夕堂、公羊客、荆简……
“这又是什么?”
“这是真正引兽东土的人,他们是罪首柴珠的同谋,天珠门强手被错杀,真正的债是否该讨向这些人?”
“是债是冤,与我西煞宫无有相关,此中之人也无一人在西煞宫。”
“老夫此来并非怀疑贵宫,只是西土杀手界实在悚人,这些致使东土生灵涂炭的人何以如此安生下去?天珠门之人就要这般白死吗?”
“究竟何事?”
“西煞宫为西土之首,请开‘血缉’!”
西尧姬神色骤变,“血缉本由乃是诛杀手之逆,一旦施行,杀手界将毫无法则可言呐!”
“事已至此,难道大妹还以为这二十三个扛旗之人,还是天下良才、杀手之幸吗?纵览古今,杀手何曾涉足朝事,为权势之牛马?”
“老哥,西煞宫与北冥殿一样,不知权势、不涉政事。”
“当然无关政事,但以大雍之躯骨引外夷而灭同根,血染千舍、万民哀鸿,大妹也要坐视不管吗?”
不等西尧姬开口,北冥枭又道:“退一步讲,即便政事民事都无关西煞宫,但作为一方魁首,杀手界的事总不能置身事外吧?天珠门二十三条高手性命,是否该有一个交待?”
北冥枭之言辞,已将西煞宫逼到死角,漠视黎民灾劫是为不仁,罔顾同道性命是为不义。
西尧姬知道扛旗之人不过是一盘棋的执刀者,也猜得到死去的二十三人成为了另一盘棋的殉道者。但北冥枭辞色如刀,若不允诺,以他的手腕定会把西煞宫变为众矢之的,更重要的是,此事西煞宫难有辩驳的余地。
“血缉需以顶级杀器为酬,不怕老哥笑话,莫说二十三件,西煞宫连三件都拿不出来。”
北冥枭微笑道:“此事北冥殿已然落定,与雨娘斋达成协议,此二十三件杀器由雨娘斋出,西煞宫只需颁令西土杀手界。”
“雨娘斋”三字,让西尧姬不由微目。
在世人眼中,久居地宫的西煞宫已足够神秘,但对顶级杀手组织来说,雨娘斋才是那最神秘的深渊。
……
深夜,瑜府。
那日太史瑜将古扬留下,一留便是半个多月。
古扬被安排在一个独立的院落,名为“珠玑园”,此园规模远不能与三生园相比,但胜在精致。珠玑园最显著的地方,在于无处不在的书法,每石必有刻、每刻必名家。
太史瑜不仅大方还深知古扬喜好,屋中一半茶一半书,茶叶采自名山春茶,书籍不乏兵法、桑田等经世学问。
古扬正在看书,窗子忽然掀开,一袭轻灵身影映入眼帘。
随后便听“嘭”的一声。
“哎呀!”
岂料那斗笠太大,本想纵身而跃的她,直接被卡住了……
“姑娘洞彻周边,怎么看不清自己的状况?”
古扬已许久不曾见过夜子清,自打引兽吞棠开始,她便如消失了一般。
“这半月来,只有侠客能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来到这里,说说你被多少人发现了?”
“三个五个还是十个都不重要,你那侠客固然厉害,但依本姑娘看来,主要还是太史瑜并没有想阻隔你与外界的联系。”
古扬道:“所以,你是认为侠客也是瑜府的放纵?”
“难道不是吗?”
“不是。”
夜子清速速眨眼,似是有些口干,抄起古扬身旁的茶杯一饮而尽,“我,是不是破坏了什么?”
古扬笑了笑,“这里没有酒,姑娘要委屈一下了。”
夜子清四望一眼,随即反手身后,探出一壶夜路梨花来……
她将杯中茶梗倒掉,片刻便满上了酒。
“多日不见,姑娘是否去了东土?”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我还担心怎么和你解释去向呢。”
“夜闯瑜府,此刻百瞳监视,姑娘是有什么要事吗?”
“如果只想像三生酒馆那般,来喝一壶酒呢?”
“倒也值得。”
夜子清微微一笑,“近来去了几趟你那酒馆,人影稀寥、四围清冷,连酒也仿佛换了方子,你那园子就更凋敝了。”
古扬微滞一瞬,“这一年来,凋敝的地方太多了。”
夜子清抿了一口酒,面色定了一定,似是拂去那些杂乱的心绪。
“你可知又有一位崇烟柱石已经来到西土多日?”
“是何人?”
“你当真不知?”
“当真不知。”
夜子清立时面有焦虑,“此人名叫晏平书,崇烟阁第六,绰号‘狂局’。更重要的是,晏平书幼时师从翎王,与白马斋之众皆是旧识,若是翎王故去前他能来到西土,是必得翎王令之人。”
古扬阅过当初从沅国首谋易宇身上得到的《崇烟名士录》,对晏平书这个名字可谓记忆深刻,他是其上难得几位有复盘记载的谋士。
通过研究他的几次手笔,古扬深觉此人颇有全局视野,喜操大盘,而且极具因势利导之天赋,魄力与耐心并存。
而书上的结论也古扬与所断相仿——
“纵千隅已毁,终全局在握”。
古扬沉吟半晌,“晏平书此来,必会先找到青苍沚,洞彻情理利害,将白马斋沦为刀斧手。”
夜子清道:“你之所言是最糟的结果,晏平书毕竟没有翎王令,青苍沚应不至于尽处服从于他。”
“血缉已经展开,不出三日便可有答案。”
“什么答案?”
“晏平书与北冥殿的真正关系。”
“什么意思?”
“当初绯河逃杀的时候,云鹰月鹰现身西土,他们是作为北冥家族的死士出现,为的是后面的引兽吞棠。而此次才是真正的北冥殿,名为血缉,实为吞杀西土高手,青苍沚或可自保,但白马斋必血流成河。”
“你是说,如果白马斋无恙,晏平书与北冥殿便极有可能是一路人?”
“没错,而这也可让晏平书登上台梯,彻底拿到白马斋的信任。”
夜子清惊目,除却各鹰,北冥殿还带来了东土的大量高手,而东土杀手界的实力一如大雍东西列国的实力,整体不可相比。
老牌杀手聚合的白马斋,再加上谋定全局的晏平书,将是从未有过的浩劫。
“形势至此,你为何还在瑜府?”
古扬起身走到窗前,“前三日是太史瑜不准我离去,而后面是我不能走出这里。”
夜子清欲言又止,是啊,很快公羊客、明夕堂等人都将遭遇追杀,有了柴珠的前车之鉴,谁会愿意多留古扬的性命片刻?
“别人的局都已铺开,此时不可能拆解,只能走走看了。”
万籁俱寂,瑜府安静得有些骇人,望着古扬的背影,夜子清忽然觉察到莫名的沉重。就好像这夜色,明明没有一丝压在人的身上,却比千斤之下还要让人觉得重负。
一直以来,夜子清眼中的古扬都是自如、坦定,纵有难处也会以玩笑消解。
她知道古扬此刻所言,不过十之一二,真正让他忧心的,恐怕还有更多事,例如白马斋之外的无数棋子,个个都是冷锋。
这时,古扬从袖中探出一个拇指粗的竹筒,“此物本是要给侠客,但他今日没来,应是遇到难处,你将它交给古木坊木龙士。”
夜子清刚接过竹筒,忽听屋外风声促烈,随即传来牛角弓弦咯吱咯吱的响声,不知多少瑜府精锐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
夜子清神色骤变,原来侠客到此真的是神鬼不知。
“怎么会这样?”
“我只能说,太史瑜对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般友好。”
……
第三十七章 水师构想
“相比陆战,水战的机动性不能比拟,在兵力非悬殊的情况下,阵型排布、船舰装备是决定胜负的两大关键。阵型而言,一字行军、雁状攻敌,此间雁状俗称倒八字,辖敌一隅,包抄而攻。若有不敌,四散驰走,对方难以全面追击,当可保存主战之力。
船舰装备,远战近攻皆不可缺,拿这艘黑娘娘来说,一舰置有六十四枚抛石机,可快速调转方向与控制抛石距离。石弹为皂石覆油,外缠干草,点燃之后抛射,兼具砸击与焚烧的效果。水下船角亦要格外重视,近战时撞击敌船,以身重而尖锐之器达沉船之效。”
太史瑜全神贯注听着古扬的话,“如果要兴一支水师,并由古主司这般明达之人主导,不知需要多久?”
“将军可否说得再具体一些?”
却见太史瑜微皱双眉,一时沉默下来。
古扬道:“洛国兴水师无有地利,但并不妨碍营造船舰,一艘战船所需部件众多,此为可提前准备其一,洛国将帅兵士当可大量储备水战之法,此为其二。”
“那究竟需要多久呢?”
“若以参与海战为目的,至少需十年。”
“十年?还是至少?”
“此时所言万千,终归停于纸上,想验证一支水师的威力,需要战役的洗礼,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拥有一片海疆。”
太史瑜目光闪动,古扬所言已颇为通透,只差说破最后一层了。
“有一事本府好奇得紧,古主司既为大雍之人,何以对船舰水战之事如此了解?博闻强识这样的话,便不要用来搪塞本府了。”
在古扬看来,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根本不是什么瑜将军,而是换了个地方的牧青主。早在一年之前,那枚“油蕨簪子”已然表露出牧青主对自己的怀疑。
“一切正如将军所料。”
太史瑜笑了笑,“本府不会食言,我到此之前便已放走那位姑娘,你也没有让本府失望,船舰水师之事今日便是开端。”
“将军一言九鼎,在下感念。”
太史瑜道:“本府年少也曾有幸游历江湖,眼下西土看上去风平浪静,实是天下高手盘踞,包括这座王城,看不见的地方想必都是鲜血。三日之后,古主司有何打算?”
“三日?”
“外人看来,这座瑜府金碧辉煌,每一个能进来的人都是活在上游的人物。其实这里最多的是尘土,本府每年回来的时候不多,再过三日便是新的启程,此非久居之地,也非立命之所。”
“多谢将军近日照顾,古某感念在心。”
太史瑜笑了笑,走出几步忽又驻足,“古主司心怀旧念,应是没有半日闲暇,即便身在瑜府,想来也是对天下事了如指掌。”
“将军言重了,近日之事在下只是略知一二。”
“那依你看,本府这次启程去往何处?”
“想来应是,赤珠城。”
太史瑜一语不发,只是兴味十足看着古扬。
“将军所往,皆是洛国头等兵事,眼下四境惟南境爆发瘟疫,在下方有此猜测。”
“那你觉得,此次瘟疫是天灾还是人祸?”
古扬神色不变,“今年洛国大雨无一、小雨不频,南境距洛水最远,乃一国旱极,加上眼下初秋高阳,确为障心疾最易发难之时。”
太史瑜道:“本府亦知节令,但多年军旅总是把事情想得复杂,赤珠城南连潇国,若是控制不当,可危整个西土,这障心疾恐怕具备极多的可能性。”
“障心疾虽易蔓延,但无碍性命,只是弱体而已,若此为人祸,应该更决绝才是。”
“这正是本府想向古主司讨教的地方。”太史瑜目光凝重了起来,“人祸的说法来源于本府,古主司莫有隐瞒,以此为前提讲你的分析便是。”
古扬沉吟一瞬,“如果是人祸,而不殃及性命,想来威胁的可能最大。如将军所言,赤珠城位置重要,祸起于此将使洛潇两国皆陷入恐慌,去疾之法将成与两国交易的筹码。”
“去疾之法?”太史瑜微一皱眉,“你认为,西土医家解不了这障心疾?”
“如果西土医家能解此疾,恰恰说明此为天灾,一旦解不得,便是他人布施之疫,去疾之法便可成为筹码。”
“可障心疾自有障心疾的解法。”
“本来,伏渊地障也有伏渊地障的解法。”
话到这里,太史瑜不由一震,“看来古主司比本府所想复杂太多,你的这句话不只是做个类比吧?”
古扬微微点头,“如果此为人祸,应是有人想走伏渊地障的路。”
太史瑜却有些糊涂了,“伏渊地障为防御之术,障心疾为弱体之法,这二者怎会产生关联?”
古扬道:“东土研究伏渊地障许久,定已将解法缩小到最小范围,将军试想,如果这二者的解法,与同一物有关呢?”
“你是说,东土医家虽未找到最后的解法,但他们对障心疾做了手脚?那你之前所言筹码又是何意?”
“障眼之法。”
“嗯?”
“如果此事是在下所布,一定会与西土僵持,用本不存在的去疾之法蛊惑西土,而洛潇两国也会故作配合,因为他们需要时间找到解药。而极有可能,此事会惊动天下医家圭臬的花神谷,一旦花神谷解开了障心疾,只需在赤珠城安排几个奸细,东土便拿到了伏渊地障的解法。”
太史瑜惊目,渐渐从糊涂变成怀疑,在他看来,无论兵法还是谋计都是环的串联,而这环可大可小、可开可合,可放于此、可置于彼,遂有“兵无常势”之说。但古扬此刻所语,仿佛将所有的环握在掌中,而且无有改变,以定势而判。
“古主司是不是太主观了?”
古扬道:“此时天灾人祸尚不能判断,一切都是在下的猜测,只是希望将军此去赤珠城心里有数,如果有些事应了在下所言,将军一定要小心花神谷。”
太史瑜抬目,“赤珠城万人染疾,古主司的意思是,即便有解药也不能救?”
古扬也抬起头,“不是不能救,就看西土愿不愿意此时让雍古三关贯通了。”
四目相对,太史瑜忽然笑了出来,“古主司是向来如此冷酷,还是因为此地不是你的国、你的民?”
“在下能不选吗?”
“哈哈哈!”太史瑜长笑。
古扬也笑了起来。
……
“血缉”所引起的震动,西土杀手界亘古未有,那份二十三人名单牵涉到众多势力,要找到这些人,意味着西土杀手组织几乎全部卷进来。
未出五日,此事已经变了味道,东土杀手强悍,且以正义为名,不仅针对这二十三人,其同门亦不放过。西土杀手界一片大乱,甚至出现主动提供血缉人物线索这样的事情。
东土杀手分为三股主要势力,其一为北冥殿,传闻“北冥十鹰”有三人来到了西土,并带来大量北冥殿部众;其二为天珠门门徒,被误杀的所谓高手不过是替死鬼罢了,柴珠经营多年的底蕴仍在;其三是一个棠国的杀手组织,名为墨王宗,此派专为棠国王室杀人,棠国被灭堪称身负“国仇”。
西煞宫是西土杀手界公认之魁,但当那一纸“血缉令”现世之后,人们便知西煞宫拯救不了杀手,这个古老的杀手组织似乎永远习惯于在黑暗中隐匿。
难怪世上会流传许多比如“一主二仆”这样的古三族言论。
这夜的凤箫园,静得让人压抑,这气氛对于眼下如火如荼的东方家族来说颇为罕见。
屋内,只有东方九万海与东方沐风。
“挥斥烽烟送成了一品仙醐,你不会不知道,挥斥烽烟是太史瑜最喜欢的酒,当年家族在东土也就罢了,现今扎根碧洛城,小沐风,无论如何你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呀!”
东方沐风目光游离,“太公,我已与瑜府解释过,一品仙醐价值仍在挥斥烽烟之上,太史瑜马上要离开了,想来不会计较这些。”
“想来?”东方九万海神色凝重,“你何时变得如此轻易臆测了?这几日来,你心神不定、纰漏尽出,沐风,你怎么了?”
东方沐风强笑一声,“太公,我今年才十七岁,又生处这样一个世道,总有一些心事,哪能每天优哉游哉?”
“太公老了,看不透太多但还能看得清你,我问你今日晚些时候,剩下的挥斥烽烟和霓凰轻舞为什么都消失了?”
“不曾消失,只是有些单子只有沐风知道。”
东方九万海解开腰间的葫芦,打开塞子往东方沐风前微微一凑,刹那间,东方沐风面色煞白!
他下意识便要去抢那酒葫芦,但东方九万海早有准备,“这里面到底多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那为什么此酒可以送到各派而没有送到瑜府?你背着我到底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挥斥烽烟和霓凰轻舞本就最受欢迎,乃是开拓良品,太史瑜所需之量太大,这会影响家族的计划!”
却见东方九万海微微一笑,随后将酒葫芦凑到嘴边……
“太公!”
只听扑通一声,东方沐风重重跪在地上,随后两行泪流不能遏制,“太公,求求你,不要逼我!”
“你到底做了什么!”
“太公,你相信我,这件事情我能做好,你什么都不要管,一切都没有问题。”
东方九万海喟叹,“你如此反常,定是翻天覆地的大事,后天你曾祖便要抵达西土,沐风啊,他老人家一来,这些事岂能瞒过去?!”
……
第三十八章 狂局动
再次见到晏平书,伏诗烟的心气完全变了。
眼前的状态,才是她想象中的“狂局”。越是内敛越显狂放,专注时仿佛幽泉淌动,纵然有些深秘,却是源头活水。
他的眼睛并不深沉,甚至更接近清浅,现出一种袭人的神采,不知他能看到多远,也不知他能把眼前放到多大。
就连伏诗烟身边的一位小姑娘,都不住地眨着眼睛,只觉得自己像空气一般,从未遇见此等尴尬。
她叫花喜露,十四五岁的样子,扎着一对儿冲天小髻,圆圆的脸蛋儿、长长的睫毛,颧骨微微红、脑门轻轻亮,浑身透着一种无以言表的天真可爱。
气氛令人颇为不适,花喜露暗中睨着伏诗烟,却见她只是静静望着眼前男子,丝毫没有欲言之意。
花喜露内心不禁有些狐疑,她的这位“伏师姐”,说她飞扬跋扈毫不为过,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她这般屏气凝神、满目崇拜?
半晌,晏平书缓缓闭上眼睛,不多时便又睁开,这才看向伏诗烟二人。
“师姐,师姐?”花喜露低语两声,直至碰了碰伏诗烟,她才猛地缓过神来。
伏诗烟反应够快,忙道:“晏先生,这位便是我与你提过的花神谷千金,花喜露。”
花喜露随即行礼,“喜露见过晏先生。”
“神谷千金,切莫多礼。”晏平书上前一步,这才请二人坐下。
短暂几语寒暄后,晏平书道:“喜露姑娘,晏某听说大约一年前,贵谷曾收容过一位被噬骨丹险些折磨至死的人,可有此事?”
花喜露正欲开口时,忽然微微把目光移向伏诗烟,伏诗烟轻轻点头,让花喜露内心为之一定。
旋即,花喜露双目微抖,那件事即便已经过去很久,但每每想起依旧让她胆颤,那是一次由不可能变成可能,也是一次碎骨锥心、惨破天际的重生之旅。
过了一阵,她才平复下来可以用正常的口吻讲话,“那人被服十八枚噬骨丹,即便花神谷也无药可救。但他当时被弃谷外三日不死,我娘与几位药老决定再次行从未成功过的换骨之术,不知是那人意志感天还是花神谷多年苦研有了回报,他成了换骨之术的第一个成功者。”
“那此人现今情况如何?”
“这次换骨成功对花神谷意义重大,他时常被药老们围着,我很少能接触到。”
晏平书双目一定,迫得花喜露不敢直视,“姑娘没有说全部的真话,是觉得晏某不能够信任吗?”
“不不不!晏先生错意了,喜露真的只知道这些。”
“那你可知,我与那人的关系?”
花喜露连忙摇头,带着求助的目光看着伏诗烟,怎奈看不到任何暗示。
正在这时,一个双刀架项的人被推了进来。
看到那斜穿鼻尖的三寸刀疤,花喜露立时呆愣在地,当时带那人到花神谷的正是他,他狰狞的面目、残忍的抛弃,是逃避不掉的记忆。
更狠的是,他在离去之前还喂下那人两枚噬骨丹,仿佛两把铁钻穿透一副尸体。那一幕花喜露尤为深刻,在她看来,世上最恶的人也不会超出这个样子了。
而现在,这个人再次出现了,看上去他刚刚遭遇重刑,连项上的两把刀都充满恨意得划出长长血痕……
“他曾经是不是有个名字,叫萧笙竹?”
此言一出,花喜露立时双目瞪圆,“你怎么知道?你是他什么人?”
“旧人。”晏平书缓缓起身,“喜露姑娘,我想知道有关他的一切,哪怕他什么都已不记得。”
花喜露微微抿嘴,“他确实记得不多了,连现在都还怀疑自己的名字。”
“即便一切都不记得,他总应知道自己来自何处吧。”
“栖霞岛。”
刹那间,屋中气氛陡然而变,花喜露甚至觉得那遭遇重刑的人都活泛了几分。
“栖霞岛?哪里的栖霞岛?”
花喜露懵懵眨眼,“怎么?世上有很多栖霞岛吗?”
“南屿近百,西渚过千,域外之岛实在太多,姑娘可否再透露几分?”
这下倒让花喜露颇为犯难了,她皱着眉头努力回想,许久也未想到更为确切的东西,可就在这一瞬,她忽生炽烈的念头,来不及想到底该不该问。
“晏先生,你们既然是旧识,怎么会不知哪座栖霞岛?”
晏平书微凝一瞬,片刻便笑了出来,“大雍之人对海域一无所知,看来此非虚言。”
这样的言语更让花喜露捉摸不透,这晏先生是在自嘲?还是说他站在另外一个立场?
“喜露姑娘,我与萧笙竹有很多话要说,可否安排我与他见一面,时间地点都由姑娘做主。”
“这……”花喜露暗皱眉头,这样的请求已经超出自己的能力范围,萧笙竹对花神谷意义非凡,药老们对他每日观察予以备录,谷内的一般人见他都难,更何况外面的人。
“如果要带一封书信,喜露乐意效劳,但见面这样的事实在无能为力,自从进谷之后他未离开半步。”
花喜露很少说出这样的决绝,但在晏平书面前还远远不够。
“晏某说过地点由姑娘决定,可以在谷外,当然也可以在谷内。”
花喜露立时呆在原地。
“贵谷重地,世上没有人能强行带人出来,所以姑娘不要怀疑晏某是要破坏什么,只是想当面说几句话而已。”
花喜露道:“喜露无有对先生的怀疑,只是想进到花神谷,需要……”
这时伏诗烟开口了,“喜露妹妹,这正是晏先生托我的原因,以晏先生崇烟柱石的名声,有很多办法进入花神谷,但他此去只想与故人一叙,也不想让别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
……
黄昏,伏炆来到了瑜府。
他接到的是太史瑜的唤令,但出现在面前的却是古扬。
片刻他便明白古扬在瑜府并不是想象的那样糟糕,也知道接下来所要面对的绝不会轻松。
“伏先生极尽易位而处之能事,可否说说晏平书此来西土,其意何为?”
伏炆沉默,自从见到古扬,他的内心盘算了许久,甚至古扬所要问的问题他也了然。也正因如此,他选择沉默。
虽然不想承认,但伏炆知道自己心怀惧意,他害怕自己的一句话、一个字甚至一个表情,都让古扬进而击之,直到不知不觉掉进他的漩涡。
他见识过东方沐风的诛心辞色,而那只不过是眼前之人的喉舌。家族之殇让他恨不得将此人大卸八块,可现在是在瑜府。
“不如我来说说,看看合不合先生想法。”古扬踱步,鞋子很有节奏落在地板上,随后缓缓走到伏炆背后。
“根据晏平书的履历,他可能为桓樾效力、可能为楔国效力,绝不可能为洛国效力。所以,他来西土绝不是为了给柴珠报仇,对一个善谋全局的人来说,杀我只能是捎带的事。”
“改变天下格局,以一国为考量,才是崇烟柱石一贯的意志。若是时势所至,他甚至会选择与我合作,以我看到的好处换取看不到的坏处,先生以为呢?”
伏炆凝眉,这脑后的声音让人发寒,也让他极度缺乏安全感。
古扬继续道:“开雍古三关、解伏渊地障,必是晏平书此来目的之一,这是改变东西格局最直观的存在。我们先看看最坏的结果,一旦雍古三关被破,洛潇两国最理想的隔绝状态立时瓦解,东土数百万重兵三路西进,驭兽族必退雍平道以自保,潇国朝死、洛国夕亡。”
“危言耸听!危言耸听!”伏炆终是忍不住了,他必须要打断古扬的话,他太清楚事情会绕到哪里了。
古扬抬目看向门外,“此间利害,瑜将军最是清楚,要不要请他进来与先生探讨一番?”
“够了!”
伏炆陡然转身,双目冷如冰窟。
古扬却一脸疑惑,“政事兵事意见不合乃正常不过,先生何以如此口气?”
伏炆盯着古扬,内心第一次开始评价眼前之人,他并非喜怒不形于色,不是低暗沉缅如深渊,也不是张扬跋扈如烈焰。他的身上有一种恒定的情绪,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安然坦定。仿佛他什么都知道,又似乎是故意摆出这等情态。
而这,恰恰最让人意乱神迷。
“我只是不想听你再多废话!”
“在下看来,还有更可怕的事,比如国主得知,开雍古三关居然有内应。”
“呵呵呵!”伏炆轻笑,“你从来不为任何人,说的是你自己吗?”
古扬微微点头,“在没有走到那一步之前,谁都有可能,最重要的是真正到了那一步,不要让人发现就好。否则,纵然逃到天涯海角也要终归亡命,在下孤身一人死便死了,遗憾的是家族势力,也要落个满、门、抄、斩!”
伏炆眼睛一跳,“你是在暗示吗?”
“并非暗示。”古扬摇了摇头,“据谍柬讲,家族势力确实与此来东土之人关联甚密,昭之天下轻而易举。”
“荒唐!西土家族谁敢!”
“西煞宫与东方家族,先生真的了解他们吗?”
这一瞬,伏炆凌乱了,如果古扬说出“伏氏”,他还有言可续,但面对这般言辞,他刚刚未免包揽得过分了,这不应是他能讲出的话。或许,这进一步佐证了自己的情绪。
伏炆摸不清看不透,古扬到底在指什么,他的放矢之处究竟是什么?
最骇的攻击,不是明枪、不是暗箭,而是一团氤氲,它时而透出几分光明,时而展现无尽黑暗,就是这断断续续之间,已将人坠入其中。
……
第三十九章 杀机夜伏
连晏平书也没有想到,那个人会这么快找到自己。
那一双举世罕见的目瞳,那一身天地独有的暗红长袍。
而且,北冥枭此来还给他带了“礼物”。
一只血迹未干的耳朵,一杆三尺余长腥红的手杖。
“若非面面相遇,无论如何老夫也不会相信晏先生会委身于这等荒寂之地。”
“这是什么?”
“晏先生明知故问,这是荆简的另一只耳朵,这是公羊客的手杖。虽不知晏先生后面究竟何种步法,白马斋应是保命之举,若是东土之力灭了白马斋,恐将晏先生置于不利。”
“这般说来,是要与晏某谈判了?”
北冥枭微微摇头,“谈判过于生疏了些,晏先生一心为桓樾联盟,老夫承楔国之志,百年之后无敢断言,但眼下你我都是忧心西土乱局之人,虽殊途却同往。”
晏平书道:“不妨说得再直接一些。”
“开雍古三关,是你我共同所愿,障心疾已现,必是你是助力之一。在你我尚未谋面之前,谋局已有交集,何不精诚合作各取所需?”
晏平书道:“你来西土不是为了杀人,你杀掉的也不是重要之人,不然今天拿给我公羊客与荆简的头颅,岂不更震撼一些?”
北冥枭笑了笑,“晏先生通透非凡人可及,伏渊地障的解法,东土此来杀手会密切配合,无论花神谷还是赤珠城,为你扫平一切障碍。”
“晏某需要做的,就是为你找到大王旗吧?”
“不是为我,是你我,更是整个东土。”
“血缉之下,难有逃逸,那二十三人,你究竟拿到了多少人?”
“只差两人。”北冥枭双目寒迫,“其一为白马斋首青苍沚,若不是碍于晏先生的关系,他早已身陷囹圄;另一个是那妖媚闻世的明夕堂,墨王宗一派之人追杀,他最多只有三日。”
晏平书道:“你几乎找齐了这二十三人却一无所获,难道大王旗真的不在东土?”
北冥枭摇了摇头,“这些人分属各派,口径却是一致,驭兽族确实见到了真正的大王旗。但在他们进入天剑阁之后,一股极为强悍的势力夺走了所有旗帜,他们起先以为那是北炎人,但后来一番回忆后,发现事情匪夷所思。”
“哦?”
“据这二十多人所述,当初夺旗杀术诡异至极,即便以他们的身手也忌惮那些人的第一式,颇有几分古时‘雷亢’的味道,也就是那个间隙,对方夺走了所有的大王旗。”
晏平书的脸上立时现出几分兴致,“雷亢?可曾查到其形态?”
话到这里,北冥枭忽然微目,“看来青苍沚也只是对你说了一部分真话呀。”
晏平书面色微冷,“你是来探讨这个吗?地鹰大人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老夫所想的应与晏先生一致。”
四目相对,二人都面带笑意,晏平书道:“这二十三人是真正见过大王旗的人,每一个都是杀手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你将他们聚拢一处,应有更具价值的东西才是。”
北冥枭面带些许意外,但还不至输了气场,“众人所述各自不一,眼下只有无色无质的草图,不如再等些时日,必有可窥一二的旗面。”
晏平书笑道:“时若待我,何有今日,晏某现在就想看到大王旗的草图。”
北冥枭眯了眯眼,周遭忽有一些无形的压力,他与崇烟柱石打过不少交道,有的深不见底,有的举重若轻,但却不曾有过与眼前之人对峙的感受。
晏平书凡言只道十一,却让人觉出一种诡异的坦诚。看上去他沉定内敛,但每一个与他深入交流的人都能感受到他积蓄的力量,也让人期待这经年的平稳呼吸所蕴含的极致吐纳。
……
三日后,夜晚。
这是古扬能够留在瑜府的最后一夜了。
对侠客来说,能把那斗笠一样的头发扁下一寸已经算是利整了。
“老七,伏炆已经出城,他的飞书应是没有起到作用,如此看来,伏氏不但参与,还涉及到重要的人物。”
“伏炆如此急切,除了伏诗烟不会有别人了。”古扬道,“他应是厘清利害,无论结局怎样,伏氏都是灭顶之灾。侠客,你马上去跟紧伏炆,此后几天他所经历的事情非常重要。”
“你打算何时离开瑜府?”
“此刻。”
“那正好,我先送你出府然后去追伏炆。”
“不。”就在这时,古扬忽然捏住眉心,同一时间他的嘴角淌出了血水。
“老七!你怎么了!”步彩楼一步上前揽住古扬。
瞬时间他便明白了,这是玲珑血心发作了,十二个时辰内如果没有解药,古扬的命神仙也无法挽回。
古扬拭去嘴角的血迹,“彩楼,单靠几位故人,我们在大雍如同蝼蚁,既然重生此地,我们要找到盟友也会遇见更多敌人。给我解药的人快来了,我们也需要这些人,而不是事事都由我们自己来挡。”
步彩楼缓缓摇头,随即面露苦笑,“老七,这可不是你,这么久你不止一次颠覆我对你的认识。把命运交在别人手上,就好像喝着别人倒出的毒酒,你甘之如饴,可曾想过别人的想法?”
“那便说说你的想法。”
“你觉得我们还有几分把握能够回去?”
“一年前是一分,现在有两分。”
“那你凭什么以为,故人就是愿意随你一起回去的人?”
古扬语塞了,怔怔望着眼前的步彩楼,“是啊,山海入怀、六合为梦才是真的侠客,是我代入得太多了。”
此刻古扬,微微抿了抿嘴唇,为了吞掉遗漏的血迹,也为了掩饰此时内心的仓皇。他快速眨着眼睛,竟恨不得身边有一壶酒,将它一口灌下。
是啊,你凭什么以为,故人就是愿意随你一起回去的人?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着古扬的心,但他同时知道,每个人都可以有不同的选择,哪怕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也是一种可能。
古扬感觉自己掉了进去,掉进了许多年前的牵绊,也让他不再那般深沉、那般冷静。
哈哈哈哈!步彩楼忽然大笑,“深谋如你也不过如此嘛!我只是想知道你还有没有当年的样子,谁知道你竟如此大方!”
“你!”古扬上前一步,步彩楼猛然转身,片刻便已消失在窗外。
瑜府的后门外,一个腿脚很不利索的人,在瑟瑟秋风中咧着嘴。
此时已接近午夜,来往之人对他纷纷侧目,看其打扮乃是非富即贵之人,旁边明明有几处客栈,他却只在冷风中苦熬,而且一熬便是整整三日。
最奇的是,此人身边放着一辆无马大车,车上垒着整齐的各色匣子,隐隐散发着茶香。
寻常百姓倒也罢了,许多夜间现身的杀手当真是要惊掉大牙,他赫然就是铭阁之主金锋烈。
江湖上,金锋烈是出了名的脑袋大条,时常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比如眼前这般“施财问道”的架势,换成其他有些身份的人是做不出来的。
而若知道他近来的疯狂之举,眼前景象不过是小菜一碟了。足有一个多月,金锋烈每天最主要的事便是到处搜集名茶,此人虽然身躯伟岸、面目粗犷,但认真起来颇是让人刮目。
他跑遍了西土各大城池,拜访各处茶庄。功夫不负有心人,金锋烈攒起来足足一马车种类不同的茶叶,并自己总结为“稀、醇、古”三字真经。他亲自赶着马车,招摇于碧洛城内,恨不得让所有人都嗅到车上无与伦比的茶香。
最终,他将马车拉到了三生园,却被告知古扬早已去了瑜府,金锋烈马不停蹄到了瑜府,先是在瑜府正门等了三日,后来发现在瑜府这样的地方实在是太惹眼了,这才换到了瑜府后门。
但自从来到瑜府后门,金锋烈所虑颇多,虽称不上缜密,但他绝然不傻。这三日里,瑜府周边风声骤变,各路高手不断迂回,所有人的着眼之地都是瑜府的后门,这让金锋烈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瑜府之外,已然天罗地网,静候古扬。
“金阁主?”
过分沉溺的金锋烈,忽然被一个声音唤醒,抬头一看立时双目大张,“快快快!快回去!”
“你为何会在此地?”
“我在此地就是为了让你回去呀!”金锋烈几乎要跳起来,“老弟,你切莫再走一步,这车茶叶是老哥报恩,你把他带进去,你我山高水长,来日再见!”
古扬愣了一愣,此时的金锋烈好似市井当中的送柴人,竭力要把这马车拉进达贵之邸以换生活所需。
“报恩?什么恩?”
“当然是柴珠老贼之事啊!我这一生之秘终于得解,杀我仇人必是我兄弟,你不喜酒,我便给你准备了天下最好的茶,不是老哥吹牛,这些茶每一份都是天下独有!”
古扬道:“柴珠既有案底,早晚都会被世人所知。”
金锋烈道:“我知你是无意之举,这茶叶我却有心而为,两相比较,你可否感觉到老哥我浓天烈地般的诚意?”
古扬笑了笑,“你带着茶叶先行,我随后便到。”
金锋烈回身一望,忽然僵住了,他看见古扬的脸上挂着两道血水,随着周边灯火的闪烁而变着颜色,时而深红时而青黑,定力如他也是浑身一凛,“老弟,你怎么了!”
转瞬之间,金锋烈心中明悟,古扬只是眼睛流血,其余一切正常,立时双目张大,“你、你服了玲珑血心?”
唉!金锋烈喟然一叹,“我有路,你敢不敢走?”
“带路。”
……
第四十章 游龙惊世
金锋烈相当之狂放,他把套缰跨在肩上,一手握着一根车辕,以躯为马。
不多时,二人便步入一条深巷,“老弟,你是极明白的人,这碧洛城虽大,能走的路却已不多,只愿你我今日撞个幸缘。”
熟悉碧洛城的人都知道,此巷名为天通巷,是瑜府到骧府最近的路。
瑜府后门的路对面便是天通巷的一端,走出天通巷便能看到骧府的正门,如果走正街,瑜府到骧府需要近半个时辰。
这看似无比便捷的一条巷子却鲜有人愿走。
天通巷宽只有一丈半,大一些的马车都通不过,但左右却立着高达七丈的厚墙,在此地看见月亮,需要莫大的缘分。
天地深蓝,今夜月色不吝。
二人并排走着,此时的金锋烈穆然了许多,这条九百丈的巷道危机四伏。
高墙之上忽有脚步声,金锋烈竖起耳朵,这般行出百余丈后,他的脸色突然一变,眉心凝成一个疙瘩,“剑来!”
金锋烈低喝了一声,上方悉悉索索的脚步依旧,他的话却没有得来应答。
“怎么了?”
“我、我的人呢?”
“那脚步声,不是铭阁之人?”
不等金锋烈再开口,一道道人影从高墙掉落下来,身躯自由坠落,已然没了气息。
七人、金袍,赫然是铭阁战力强劲的金袍七剑!
金锋烈倒吸一口凉气,对方得是何其可怕的力量,才能于不动声色中刺杀铭阁七剑?
“快走!”
然而,接下来的景象更让人惊目,就在铭阁七剑殒命的片刻,好似雷电劈落的乌鸦,高墙之上,尸体簌簌而落。
二十人、三十人还是五十人?
车轮轧过一具具尸体,其装扮完全统一,竟都是北冥殿的人。
“这又是谁杀的?”
金锋烈低头猛跑,两侧高墙上亦有大批的人在跟随,更为诡异的是,掉落的只有尸体,没有任何一个活人能够下探刺杀,足见高墙之上乃是碾压一样的局面。
金锋烈的心终于宽下来,只要一出天通巷,便是禁军帅府“骧府”重地。
半个时辰后,古扬安然回到三生园。
他的面前是一道熟悉的身影——
不曾化妆的明夕堂。
柴珠的暗地被揭露后,涉及其中的每个人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像金锋烈这般如释重负。
明夕堂那鲜明的特质只剩下一身红衣,看上去他异常疲惫,手背、脸颊皆是大小不一的伤口,红衣也已破绽,有的地方像被火灼过。
“你耗到今时,徒造险境,无非是想看看三生酒馆背后的势力,怎么?这下有底了?”明夕堂的话,有着几分嘲讽的意味。
从前的明夕堂虽有几分妖媚,但不失风发意气,此时好似被氤氲缠缚,他的眼眸不再明亮,而是充满阴晦,如同一个走遭地狱的人。
“何来徒造险境?古某真正的险境,不就是你手里的这枚药丸吗?”
“有时候真看不惯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所谓谋者,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看得更远,就算把性命当做筹码,仍旧觉得自己技高一筹。甚至还会以为,这是别人想不到的招数呢!”明夕堂冷笑,“现在的我不过是一个传话筒,我所说的都是有人该让你知道的。”
“三生酒馆的背后就是三生古坞,也是烛云画派的发源地,你从前和现在所做的,并不是他们想要的手法,但却接近他们想要的目的,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吧?”
明夕堂微一扬手将解药抛给古扬,“你还得继续活着,这也正如你所料,此次三生古坞主力已出,另有一事你务必要做好,否则便没有下一次解药了。”
“何事?”
“大王旗到底在哪里?”
古扬微微凝眉,“旗是由我借出,至今无法给北炎一个交待,最想问这句话的应该是我。”
“先不要急着择自己。”明夕堂俨然准备充分,“当时劫旗之人身怀绝学,非寻常可见之杀术,让扛旗之人排除了明面上的杀手组织,从那时起便有人怀疑此举是古坞所为,待北冥殿搜罗扛旗之人后,再次加以验证。”
古扬道:“但据我所知,劫旗之人并没有鲜明的古坞特质,而此事最终却指向了三生古坞。明园主有没有想过这样一种可能,那股势力并不是只想嫁祸三生古坞这么简单,而是想用大王旗与古坞博弈。”
明夕堂哂然一笑,“那便说说,你想要什么吧。”
古扬也不由笑了,“直到方才,我才第一次听见三生古坞这个名字,如果我有在二十三位绝顶高手前探囊取物的实力,你觉得会是眼前情态吗?”
四目相对,明夕堂双目烈烈,古扬双目渗血。
“不难料想,三生酒馆是古坞的谍报之所,迄今十一载,作为一个谍柬大成之地,一棵树苗转眼间成为参天大树,而你们毫无察觉,这样的事我信,你信吗?”
明夕堂微一沉默,古扬缓缓站起,“比如七星棋,鹰式虽疾亦睨全局,熊式虽缓可竭后手,而无论何式,断没有执一子而定全局的造诣。”
回想当初七星之弈,明夕堂竟有些喟然,那个不怎么光彩的午后,此时想来原是一段美妙时光。
他不由得瞥向桌前的棋盒,已然落了厚厚的灰。
“古坞之众,可保你见得日光,接下来你可有计划?”
却见古扬以袖抹去棋盒上的灰尘,掀开之后露出晶莹的黑白子,“今夜恐是话多,不如你我来一局熊式,可好?”
明夕堂露出久违的笑容,“此棋,想来也快不得。”
手指触及白子的一瞬,明夕堂忽然微微抽手,如同炽烈时节掉进了冰窟,那是无比清爽的一瞬。理智上,这冰窟出现的诡异,但他也已不能控制快要垮掉的自己,纵然被这冰窟埋葬,也好过尽处烹油的炎炎烈土。
……
黄昏,一位老者行在碧洛城的街道上。
老者一身土黄长衫,无一丝润饰,他背着手,身形有些佝偻。
这位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耄耋老者,所过之处却带来了不小的动荡,他行在大路中央,行人皆避闪、车马不敢近。
老者的眼睛始终眯起,几近于闭着,三缕白发在额前缓缓摆动,人们也不明自己为何要慌慌避退,或许是第一个接近他的人受到了惊吓。
碧洛城内隐藏着许多杀手,很快便察觉到这老者的不凡之处,那通体焕发出的威势惊世骇俗。
“东方游龙!”不知是谁一声低喝,顿时引来强烈哗动。
东方游龙,一个尘封太久的名字。
所有有关他的记载都在,五十年前。
五十年前,还未到齐运年间,“列朝令”尚未颁布,天下还有十二列国,大雍还是那个四海朝拜的风华盛世。
五十年前,谋士要被指破脊梁骨,杀手见不得天日,江湖还是宗门的江湖。
壮年时的东方游龙堪称“一代酒狂”“绝世武痴”,他与东方家族所有人都不一样,无论思维还是修为,他跳出了所有的条条框框,一改千年来人们对东方家族的认识。
他超脱潇洒,无觉皇威、无感兵戈、不忧国也不忧民,只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
他也是东方家族千百年来,惟一一个敢与北冥殿争锋的人。
其实有关他的记载并不多,但可叹的是每一件都匪夷所思。
最为惊人的便是——
“万兵蜉蝣”!
五十年前,东方游龙似是拨动了王室逆鳞,引来军队的围杀,足足动用了上万兵马,最终在蜉蝣山困住了东方游龙。
上万兵马截杀一介江湖人士,这是大雍的第一例。
然而更可怕的是,那一役之后没有找到东方游龙的尸体。
十里蜉蝣山,万兵困游龙,升天方见首,天地绝响钟。
那之后,天下再无有关东方游龙的记载,初时人们都知他没有死,但随着时间推移,关于这个人的臆料终是淡去了。五十年之久,纵然他还活着,也早已不复“游龙”风采。
甚至很多人认为东方游龙早已故去,东方家族迟迟没有易主公示,不过是让他的子孙继续受用他的威名。
而现在,这位孤身行走的老人让所有杀手动荡难安。
不止西土,他将动荡天下杀手界,如此密集的情报网,竟无人知道他来到了碧洛城,单这一点已足够悚人。
剑会蒙尘,但若太久,尘亦是锋!
远远地,东方九万海与东方沐风穆然而立。
“太公,曾祖他老人家真的会杀北冥殿的人吗?”
东方九万海一脸鲜有的凝重,见他微微摇头,“我对他的了解不比别人多很多,只是如果说起规矩,他是天底下最不在乎规矩的人。”
望着那背影,东方沐风忽觉渺然,这世上还有许多他不曾领略过的大开大合,英武澎湃,远比深渊谋者更具魅力。
当人们看到东方游龙走进三生园时,坐不住的人更多了。
三生园最大的那棵古槐下,东方游龙默然而坐,他低头看着一块大石,大石不动,他便不动。
……
第四十一章 他叫骨啸
花神谷,不涉江湖纷扰,也非简单正邪可以道明。
在悠长的历史河流中,西土全面落后于东土,花神谷是鲜有的例外,这里的药、毒都是毫无疑问的天下魁首,加上特立独行的处事风格,世人对花神谷无有敢小觑者。
此谷位于洛国南部,距赤珠城百余里的路程,其形好似三个葫芦串在一起,三大三小六个“谷肚”间隔排布,从头至尾绵延近十里。
花神谷有着世人难以想象的美,这里,山如画中一般黛青,时而云霞飞卷、时而雾霭迷蒙,草木如翠屏、山泉如灵泽,若有一双可瞰天地的目瞳,此间一眼足以胜过别处凝定。
即便是深夜,风也拂着暗香,草也泛着荧润,脚下的木板像被水珠洗涤,不忍在上留下脚印。
一间近似葫芦状的二层木屋前,晏平书面含浅笑立着。
此时此刻,无人能读懂他的心境,也没有人知道他站在这里的意义,打个粗浅的比方,如果说晏平书是一条锦鲤,面前木屋之门便是龙门,待他走入其中,便是一次升华。
连晏平书自己都有些颤抖,他是一个极重全局的人,也只有他知道什么才是“全局之匙”。
咳咳咳!
走入的瞬间,晏平书便听到剧烈的咳嗽声,最先映入他眼帘的,仿佛一个深渊的化身。
他的眼窝深深凹陷,让人觉得眼球是悬浮在其中,瘦得不是皮包骨,而是只有骨,到了那种刀子一刮便能刮出骨屑的程度。
即便是晏平书的定力,也不免暗吞唾沫,他从未见过如此惨烈而压抑的景象。
做为一个深入了解过西土的人,晏平书对眼前之人并不算陌生,这位青衿谋士的论断也曾数次受到王的赞赏,只是他过分洒脱逍遥,遇酒便狂,太没有一个谋士该有的样子。
也正是那样的曾经,才让眼前景象无比唏嘘。
从此,世上再无萧笙竹。
他叫骨啸。
屋内弥漫着浓烈的酒气,一个不胜酒力的人光是站在这里便能醺意十足。骨啸正对门坐着,面前是一个尺余长的小桌子,只够摆得下一个酒壶、一个酒碗。
骨啸的手指如铁叉一般,而且长得惊人,那近乎人头大小的酒碗,他居然五指扣在沿上,一饮而下。
他坐在那里,以榻为椅,一只脚抵在榻上,一条手臂拄在那条腿上。虽然瘦削,但黑衣庞伟且极具质感,衬着他喝酒的情态,展现出一种莫名的强悍气场。
似从地狱归来,更渴人间烟火,他的眉目、神态煞有张力,就好像这满屋的酒气,为受到禁困而苦闷无措,但也因此积蓄着更为浓郁的破窗之欲。
“从你的信中,你似乎很了解我的过去。”
骨啸的声音如骤雨打落芭蕉,锐利而沉定,纵使一个昏昏欲睡的人也会被他击动耳膜。
晏平书一脸平静,“我了解的是来到大雍之后的过去,再往前的事一概不知。”
“你了解的正是我想知道的,今天是来交易?”
“脱胎换骨这样的事就在面前,晏某之事只有你有可能办到,所以有关你的事我会穷尽所有。”
“比如?”
“你在被服十八枚噬骨丹的过程中,我算了算,他共有十三次机会可以把你从青骨绝狱中救出。”说话之间,晏平书从袖中探出一本足有半拃厚的图册,“此间记载了当初各方的情势,我接下来的每一个字,你都可以从中找到答案。”
骨啸放下酒碗,他微微伸出手时,晏平书没有丝毫犹豫,将图册置在骨啸的掌上。
“你只记得尤为刻骨之事,无论当年还是后来都有他的印记,你与他曾经应有不浅的渊源,而当年究竟是仇还是恩,晏某无敢评判。我做的只是依据这些可以探寻真假的材料,为你还原来到大雍之后的事。”
骨啸翻着图册,其上不仅有着密密麻麻的文字记载,还有许多街巷、形迹所构成的草图。
“晏某乃东土之人,当初之时并不在场,但根据相关之人所述,彼时古扬正是取得洛王信任的关键阶段。洛王智思过人、极擅驾驭,古扬决不允许自己的过去置于王前。”
“他怎能控制我在狱中的话?”
“那段时间,古扬已然获取了青火山庄与飘渺商盟的贩粮协议,青骨堂主正是青火山庄庄主伏九煌的二子,你的话根本不可能传到洛王耳中。而在半年后,这件事才天下大白,那时你早已是洛王眼中的死人,而且古扬地位已定,处于弱势的青火山庄根本不敢在王前多做任何辩言。”
骨啸双目一眯,那种深冷恐怖到可以把旁人带进自己的冰窟。
“还有一事尤为关键,当时正值太子殿下私访西土,东土各国想拿太子做文章的太多,古扬历经波折将太子掌在自己手中,而置洛王于罔闻,洛王已然真正动了杀心。那个时候,如果再从你口中得知他是域外的搅局者,必是古扬的末日。”
“所以,当时的噬骨丹并非一粒一粒服下,此物是审案利器,青骨堂岂有批量喂服的道理,一切都在古扬的示意下,你这条关乎他过去的线必须要立时斩断。真正要你死的,不是洛王也不是青骨堂,而是古扬。”
没有晏平书预料中情绪波动,骨啸缓缓拿起酒碗,大饮了三口,酒却分了心,伴着剧烈的咳嗽,呛得到处都是。
他抬目看着晏平书,“在这神谷中,我需每日与药老们周旋,我的要求很简单,把他带到我面前,或者让我走到他面前。”
“想把他带进神谷,除非是一具死尸,想来也不是你想要的意义。所以惟有你出谷,此事我已有初步规划。”
“你我似乎都不是喜欢听初步的人。”
晏平书轻轻一笑,“药老们每日围着你,不过是让药典更为丰富,真正对骨的造诣,你这世间第一例才是独绝的存在。如果谷外又有一例不得不换骨者,而那个人又是花神谷不可能舍弃的人,距离你出谷还会远吗?”
“不能舍弃之人?”
“神谷千金,花喜露。”
骨啸竟有些赞赏看着晏平书,目光也焕起久违的闪动。
他却不知,晏平书的话带着几分试探的意味,而得见此事骨啸的情态,晏平书真正放下心来。
这让晏平书足以断定,此人的世界只剩下仇恨,从花喜露的描述中不难看出,她与骨啸相比花神谷的其他人更亲近一些。更重要的是,花神谷是他的重生之所。但当听到要对花喜露下手时,没有反对、没有狐疑,仿佛是内心世界最理想的一扇门。
“解开伏渊地障已不可逆,东土有大量的手段找到解法,你我素昧平生,断不会为我花费这般心思,思来想去,惟有骨之一事了。”
骨啸之言不由让晏平书心中一凝,看来这个人不只是每天与药老们周旋,更不是酗酒度日,他的心不在花神谷,视界也远大得很。
晏平书将十几张薄纸放在桌上,其上图案线条密布,随后又拿出一面厚厚的红色布帛,“此物名为大王旗,寻坊间多次终觉相去甚远,大王旗可唤引驭兽族,必是神韵所致。韵在工而神在骨,所以才向你探求还原的可能。”
骨啸打开红帛,只扫了一眼便将其放下,倒是那图纸引起了他不小的兴趣,眼眸随之更为深邃了起来。
长夜的风盘旋在谷口,屋内一片寂静,骨啸的情态已然在接近晏平书的预期。如有魔力一般的大王旗,惟有真正偏僻入里的人才能发觉它的摄魂之处。
近一个时辰,只有轻微的纸张翻动之声,就连喝酒,骨啸都轻拿轻放、小口慢饮,他仿佛遇见了一种奇妙的缘分,确信这大王旗的打造初衷是某种骨的契合。
“此物之最终,你是要表还是里?”
“当然是里。”
“粗糙如孩童勾勒,你也要吗?”
晏平书毫不犹豫点了点头,“何为繁简、何为形色,只观其表未免太肤浅了。”
骨啸沉吟一瞬,“大王旗对你为公,古扬于我是私,你有可能扶摇天下,我最多发泄一腔仇愤,只有对等的交易,你才会心安吧?”
晏平书微微一笑,“你还想要什么?不妨直说。”
骨啸道:“我对当今之事知晓不多,但却多次从药老们口中听到崇烟阁三个字,那应是比此谷更令人神往的地方,而你的手笔也证明了我的判断。”
“所以呢?”
“我需要崇烟阁有价值的东西。”
“晏某觉得有价值的东西,你未必看得上眼。”
“不,只要是你笃定的价值,我会奉为圭臬。”
晏平书双目微抖,盯视着骨啸,虽然对自己不利,但骨啸的那句话符合他的认知,只有对等的交易才让人心安。
半晌之后,晏平书凝定了几分,“我会给你崇烟柱石的材料以及崇烟阁最重要的秘典,不过我还要附加一个条件。”
“怎么?你我要加价到天明吗?”
“不,只此一事,帮我约见一个人。”
“何人?”
“花渺。”
……
第四十二章 一世风华
东方家族以蓝田血心入酒终是暴露,但这足以被西土各派讨伐之事却呈现出诡异的沉默。
一切,都是因为东方游龙的出现。
连日来,东方游龙在三生园造出极大的动静,无论所来杀手是针对谁,都逃不出东方游龙的法掌。他打残了一批又一批人,让全天下人见识到另一个层面的厚积薄发。
东方游龙的怒气,反倒让天下人觉得蓝田血心之事是东方家族被逼迫之举,他在做的,便是给各派一个交待。况且这个古董级的存在,能拿出这样的态度,已是预期之外了。
这夜天朗云疏,风拂一丝凉意。
酒画天廊的一处客栈里,北冥家族此来西土的核心人物汇聚于此。
北冥枭风尘仆仆,似是刚刚归来,见他冷目望着北冥柯、北冥杼,“关于东方游龙,你二人并非一无所知,强攻那三生园毫无意义,他要找的就是我们,以给西土各派一个交待,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
北冥柯默然不语,这对孪生向来都是妹妹北冥杼拿主意,近有二十岁的年龄差距,加上很少见到天鹰,让北冥柯对这位二哥有着如父般的心惧。
然而,北冥杼却大胆得多,她不仅是十二鹰中最小的,还是惟一一个女子。
“二哥,相比交待,探探东方游龙的底才更加重要。我们安排了三波人,东方游龙只是打伤,而他每次都无法形成碾压之势,更为关键的,是他出现的时机。”
“说你的结论。”
“第一,东方游龙已不复当年之力,天下能与他抗衡的大有人在;第二,他的出现在为东方家族做最后一面屏障,他已接近油尽灯枯;第三,他死守三生园与那古扬无关,他只是想与我家族的话事人对话,亮出他最后的筹码。”
北冥枭微微凝目,“我家族在他身上吃过亏,此事万万谨慎,你的应策是什么?”
北冥杼展颜一笑,似是早已想好,“东方家族在等待东方游龙这颗定心丸的效用,但东方家族却不是我们的头等考量,这老古董时日无多,很快他们一方便耐之不住了。”
“你的意思便是等下去?”
北冥杼微微点头,“东方游龙是东方家族挺立百年的柱石,他的故去牵连深远,所对应的收获也意想不到,此等良机岂能错过。”
北冥枭道:“但眼前形势已不容我们等下去,三生园我们非去不可,这势必会催发古扬与东方家族的交集。”
“古扬,古扬,又是这个古扬!”北冥杼满目怒意,“二哥,发生了什么?”
北冥枭深眸凝目,“正是不知发生了什么,我们才必须有所行动。”
北冥杼急道:“去年青骨堂大规模攻击三生园,乃是洛王牧青主的授意,今时而言,少而快的刺杀尚可一试,真若群起攻之,必会惊动骧府。”
北冥枭道:“做任何事情,你们永远都不要忽略大前提,牧青主是这片天地的王,如果他真的在意古扬的死活,三生园岂有如此多的明枪暗箭,甚至他也是一个不怎么希望古扬活着的人。”
……
也是今夜,三生园的风恰到正好让人清爽。
古扬再一次走向那棵大槐树,这些日子,每当月华初上,他便会提着一壶酒来到东方游龙这里。
之于古扬,东方游龙起初并没有太多注目,他来此地为的是找到北冥殿的人。
但古扬每日都来,只带酒而无话,有时望着夜空赏赏月,有时对着石桌发发呆,有时一直到东方游龙闭目小憩他才离去,有时立足片刻便匆匆走开。
东方游龙虽已百岁,但老态龙钟这样的形容并不适合,他的情态游刃平和,像个只是添了白须白发的中年人。
“当年老夫所认识的人只有两种,傻蛋和浑蛋。”
正当古扬把酒放下的时候,东方游龙第一次开了口,而且他的言辞颇为不友好。
“自以为是最聪明的就是傻蛋,乱忖他人心思的便是浑蛋,想不到时过多年,依旧是这副德行。”
古扬道:“长者、树下、月夜、美酒,唤起晚辈些许记忆而已。”
“以情相牵,奢求共鸣,后生,为了让这次谈话继续下去,你已经亮出如此手段了吗?”
古扬微微抬目,“前辈阅人无数,若以为此,便是如此了。”
东方游龙看也不看那酒碗,抄起酒壶直饮起来,但就刚刚那一瞬,他看到古扬的双目如同一口幽潭,若有若无的一丝涟漪被他瞬间埋葬。
古扬起身正欲离去,却见东方游龙先站了起来,“你当年应是喜酒之人。”
“前辈何以见得。”
“不曾沾过酒之人,视酒如凡物,没有热望也没有漠然,而你却是刻意的平静。”
“晚辈不胜酒力……”
古扬乍一开口,东方游龙便不停摇起头来,他的话全然不像一位长者,“不碰感情,一定是被感情伤惨,酒呢,也是这个道理。”
古扬缄默不语,东方游龙又道:“因酒而哗变了人生的人,老夫见过不少,其结局无外乎两种,或酗酒更厉直至亡命山野,或痛改前非视酒如仇,而你不在此列。”
古扬道:“视酒如仇就要恨目以对吗?那样的话,人生的仇恨未免太多了些。”
“所以我才说你并非此两类,你解开的并非酒之恨,对于酒,你依旧藏着衷肠,是因为你对于未来的路明达通彻。你视酒如凡物,是璞玉成为瑾瑜而又蒙了尘的璞玉。”
东方游龙的话,古扬只字难以反驳,又或者他根本无心反驳,这世上“酒中之圣”“画中之圣”“琴中之圣”原本就是一圣。
看得透性情、钻得进人心,一目入魂、一语一生,便是“圣”。
古扬望着酒壶,但不等目光凝定,东方游龙已将其抄起。
这一口酒下去,东方游龙的话更多了,这让古扬不能不意外,东方游龙这种字字如金的人,说得多了会让人生出伤感。
甚至,叫寒意。
“老夫曾夺回过失去的东西,却如一盘相隔太久的珍馐,纵使夺了回来也不是曾经的味道。此言也许会让后生你失望之至,但人生即是如此,失去就是失去。雕栏玉砌、舞榭歌台,早已是他人的痕迹,亲之情、朋之义,也早已不可追忆。你夺回来的并非失去的,它只能是一种新的拥有。”
“夺回了那一切时,前辈后悔过吗?”
东方游龙微微摇头,“人的一生,总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啊,可惜多数时间都在学着怎样浪费,比如眼前。”
“此情此景,晚辈并不觉浪费。”
“老夫所言,并非是你。”
他背着身将酒壶缓缓放下,待酒壶落到桌上,忽觉尚未饮尽,只好再度端起。
咕咚……
他终于把酒喝完,这一次是真的要放下了。
咚……
好似木桶滚进了深渊,发出沉厚的声响。
东方游龙扭过了头但没有转身,夜风吹乱了白发,荡在他双目之前,如棉朵一般时而缠绕时而绽开。凝着远处黑暗,灰袍的袖子里,慢慢伸出一双苍劲的手掌,每一个关节都透着遒劲,每一次收张都分外霸冽。
这一双手浓合他所有的气劲,也仿佛就是他曾纵横天下的法器。
他的双目,是不屑,那种如同经历过大风大浪看见涟漪四起的不屑。
黑暗中,人影未现,暗器疾出。
只是眨眼的工夫,无数箭簇暗兵如滂沱之雨,又似狂卷之云,不由分说悉数驰向东方游龙!
东方游龙面不改色,立在那里,如松柏、似磐石,透着举世间最钝厚的定力。
可若以为他的打法如宗师泰斗般沉厚内敛,便也错了。
要知道,他可是一条“游龙”啊!
就在千百冷簇飞抵身前的刹那,东方游龙忽然大袖一敞,见他双目一紧,好似绽出辉光,袖子敛住暗器的同时,脚下忽如生翼!一如其名般矫健,灰衣之内仿佛藏着一把风驰电掣般的巨剑,电石火花之间,东方游龙跃步而出。
枯叶在夜风中轻坠,园灯映出石板的斑驳,平添这天地的萧瑟,也更显那位老者的勃发。
步如蝉翼,掌若惊雷,暗中没有任何声音,即便被击碎了关节、震创了胸骨,那些人也发不出丝毫声音,只能在地上打滚。
太快了,一切都太快了。
快到枯叶未曾落下,快到石板布满影子。
待归来时,东方游龙一脸泰然。
一股腥味刺入鼻腔,东方游龙缓缓垂目,他的袖子几片朱红。
那是血,是别人的血。
怕的就是,别人的血。
慢慢抬起头,东方游龙望着清澈的夜空,那里有星坠落,也有无比月明。坠星有华,月光亦有华,光华与刹那,到底哪一个更亮呢?
还是说,一生之华、一刻之华,根本无有高下,华,便是永恒?
这天地忽又慢了下来。
那几片朱红,仿佛滴进了东方游龙的心,渗入了他的骨。像一条界,界的那边、界的这边,从未如此清晰。
“老夫一生,饮过自己的血,从未沾过别人的血。”
……
第四十三章 真正的狂
不知何时,东方游龙的发带崩碎了。
一头长发遍染月光,又随着轻风缓缓荡动开来,但他毕竟不是伏九煌,也非顾九州可比,他是人中之龙、武学之圣,跳脱了家族宿命的绝世人物。
也只有在他身上,凌乱才不显仓皇,佝身而不觉苍老。
两把快刀如雷似电,一左一右惊人统一,行进之间迸发出悍然的气场,好似两个锋利的旋涡。
略一睨,二人赫然就是北冥柯兄妹,其手所执名为“化骨双魔刀”,乃杀器谱上有名的存在。
此二刀分“赤刃”“碧刃”,正合“赤鹰”“碧鹰”之号。传言这化骨双魔刀只要遇骨便可将其化为齑粉,堪称剧毒之刃。
说来缓慢、那时极快,就在二人刺向东方游龙的刹那,只听一声脆响!
锵!
不明者还以为东方游龙祭出重器,但转瞬便让人惊骇无穷,东方游龙不仅徒手接利刃,更是按住刀背陡然转身!
北冥柯二人万万不敢放手,若是东方游龙夺刃反刺,必是赤与赤死、碧与碧亡。
也正在此时,一个红衣人立在东方游龙面前。
他的那双红瞳抓住了东方游龙的眼睛。
那应该就是——
杀瞳!
杀瞳并不是具备魔力的神奇之物,它只是天赋与后天培养的目力优化。
但这一点,却是顶级杀手组织非常看重的一种天赋,因为目力对于杀手的效用比其他领域更为突出,尤其是在其他方面均衡的情况下,拥有杀瞳的人更容易杀死对方。怎奈成功的人并不多,这使得拥有杀瞳比一件强大杀器更令人向往。
不发一语,看也不看东方游龙手中的北冥兄妹,北冥枭一步震起,见他身后一抹,十指之间,八支尺余长蛇形暗器激射而出!
名为暗器,但世上恐是没几个人见过如此粗重的暗器。
这电光火石之间,东方游龙只要提起刀背,以他的牵附之力,北冥兄妹必成这长蛇利器的靶子。
但北冥枭是何等的缜密,他根本不需要赌,他断定东方游龙不敢这么做,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东方家族是一条龙加一群虫,而他的北冥家族——
是一群虎。
就这样,北冥兄妹反而成了北冥枭的助力,这二人掣住了东方游龙的双臂,只是一个鼻息的时间便已足够。
嗤嗤嗤嗤!
剧烈的刺穿之声,八条长蛇刺进东方游龙的肩骨与胸膛。
也是这个间隙,北冥柯与北冥杼齐步而动,趁东方游龙手臂发力不稳,二人猛然撤刀,御半空一个回环,如两道枷锁般砍向东方游龙的脖颈!
但无人能够想到,东方游龙单脚抬起,右移一尺,旋即轰然落地,弹指间八支利刃疾飞而出,这浩烈的气劲更是把北冥兄妹震出七八丈的距离!
灰衣成了血衣,东方游龙下睨地面,嘴角也缓缓淌下血水……
北冥枭缓步近前,“在下此来,并非因为前辈,我只想见一人。”
东方游龙抹了一把灰衣,望着手中的血,又慢慢搓了搓,变成了血痂,又变成了血末。
不得不说,北冥枭的话相当狂放,甚至有着几分蔑视,将对方打倒,然后告诉对方这只是随手而为。
当然,北冥枭有狂的资本,他是强横北冥家族中生代的翘楚,更有着一双让人闻风丧胆的杀瞳。
可惜,他并不懂真正的狂。
好比小巫与大巫,狂人也分小狂与大狂、山海之狂与天地之狂!
十里蜉蝣山,万兵困游龙,升天方见首,天地绝响钟!
东方游龙斜眼一笑,这笑容像地痞收租、强盗拦路,谁都无法想象,此等神情会出现在一位耄耋之上的老者脸上。
北冥枭蓦然一寒,他先是嗅到了一股血腥味,随即便被一只苍干般的手掌扼住了喉咙!
这种速度,穷尽北冥枭半生也闻所未闻,他平生终于相信世上真的有这样一种人——
一种根本不能接近的人,动如脱兔、动如猎豹,都太没有格局了。
他是,动如游龙!
那苍老之手顺喉而下,如同黏在北冥枭身上,任他如何反抗都脱不出这只手的范围,直到,东方游龙攥住了他的脚踝……
瞬时间,世人无法想象的一幕出现了!
东方游龙一声低哼,竟是直接把北冥枭抡了起来,随即不由分说砸落在地,直把那青石板都砸裂开来!
更可怕的是东方游龙的速度,他仿佛在打造一把兵刃,青石板便是那石墩,而北冥枭,是他的锤。
嘭嘭嘭嘭嘭!
不远处的北冥兄妹已然呆若木鸡,这人是东方游龙没错,可他手中的真的是他们的二哥吗!
纵使一天做十个梦,一梦有千百场景,北冥枭也绝然想不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这像什么?
像劫了土匪的粮、烧了地痞的房,才会有如此残暴的反击。
他更想不通的是,东方游龙惊才一生,乃是不世出的大人物,怎会有如此乡野莽夫的路数?
他忘记了,不是所有大人物都要端庄肃穆。一个曾经挥斥千军万马的人,眼下对着一个人,焉能不为所欲为?
既然为所欲为,那便只关乎心情。
“二哥!!”
“这就是……你们说的……不复当年之力?”
“来人!来人啊!”
但这天地,只有嘭嘭的砸地声,对北冥兄妹的呼唤没有任何反应。
也正是此时,才是最让人惊恐的时候!
三人都不禁要问,他们带来的人呢?纵然已死,哀嚎呢?血水呢?
什么都没有,就好像他们根本没有来过。
“古、古扬!”对着一道漆黑的身影,北冥杼突然大呼,她未见过古扬,她的心底也从不想见到古扬。
东方游龙终于停了下来,北冥枭被打得惨不忍睹,脸上粘着枯叶、枯叶混着血液,连那杀瞳都尽是恍惘,一阵踉跄方才站定。
不是北冥枭骨头硬,而是东方游龙未下死手,不然北冥柯二人早已化为血水。
古扬出现后,东方游龙回身树下,立时盘坐起来。
“我的人呢?”
北冥枭颤颤巍巍,连古扬的出现都没有打消他的惊奇,要知道,他带来的力量是要覆灭三生园,纵使自己被东方游龙挡住,其他人也足以把这里打成筛子。
但眼下,寂静清风,人呢?
第一次见到古扬,北冥枭满身破绽,他不得不想,东方游龙这一连串的演绎,是巧合还是一个局?
“你与游龙前辈说此来想见一人,不知那人可是在下?”
北冥柯猛然探步,却被北冥杼拦了下来,他一脸狐疑看着妹妹,换做以往,他才是那个拦身的角色。
此刻的北冥枭已无力过多试探,“当初劫走大王旗的人,就是你吧!”
古扬微微摇头,随后反问道:“你难道不觉得赤珠城的障心疾异常诡异吗?”
这简单一问,却让北冥枭愕了几分,“你洛国之事与我何干。”
“如若任其蔓延,西土遭难,岂不是北冥殿乐见之事?除了对洛潇两国有所削弱,更可以将驭兽族打回雍平道,如此明显的一石二鸟,设疾之人难道没有想到?”
北冥枭略一沉默,但他瞬间便后悔了,若搏心计,沉默只能让自己更混乱,让对方更清醒。
“所以,古某料想,此番大王旗之争,真正下棋的是东土。有些人不希望驭兽族退走,而希望进一步东进,准确地说,是攻击甚至摧毁距离雍古三关东口的桓樾。于是,你们要尽快找到大王旗,驭兽族实在不能这么安静下去了,是吧?”
北冥枭抬目凝定,他已失了气场,再任由古扬发挥下去,说不定真的命中了自己内心所想,“哈哈哈!古扬,你不会以为驭兽族真的是任人摆布的傀儡吧?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的胃口比谁都大!”
“是摆布还是自主,目前尚言之不清,但你又何必在意大王旗所在何处,你只需要告诉驭兽族,它在东土便是了。”
“谁不知道大王旗在天剑阁被劫,谁会相信它到了东土!”
“那万一,当初劫旗的就是东土的人呢?”
北冥枭笑得更烈了,但未有任何打扰,他自己戛然了笑声,“你有蓝图,但没有路,你也不可能支配驭兽族,将此事嫁祸东土,根本不可能实现!”
“我可不是要嫁祸,而是东土确确实实做了此事。”
“你凭什么如此肯定?”
“总有一天你会与我合作。”
“我,北冥枭,与你合作?”
“是的,而且西土黎民还会感激你,你或许还会是他们心中的救命恩人。”
北冥枭笑了笑,这次却没有笑出声,他见过无数狠人,索命于须臾之间,阴险在百子之外,但从未见过眼前这种了然未来、诛心于彼,又让对方觉得势不两立也可以同辙而行。
他不由在想,如果此人与晏平书博弈,会是孰胜孰负呢?
亦或是,这一步已经是他们博弈的一部分?
北冥枭不落一语忽然转身。
“古某只愿,待到真正需要合作的一天,切莫犹豫。”
北冥枭微微驻足,待他回过头来,满目无比腥烈,几欲喷出火来!
“你口中的所有一天,都是一天,我杀你的那天!”
枯叶这才从他脸上掉落下来,它可以坠下、化为尘埃,但永远抹不去北冥枭所遗落的耻辱。
他的血眸,更像是未来的注脚,北冥殿的报复,人尽胆寒。
……
第四十四章 霜月血心
“不曾想,老夫平生最后一战,竟是对付这样一个不知分寸的人。”
卧榻上,东方游龙面色如雪,仿佛泄去了所有气力,整个人充满了烛尽的状态。
屋内另有三人,东方九万海与东方沐风立在床边,古扬则坐在窗前的椅子上。
东方沐风不时冷目望向古扬,他不明白为什么古扬要出现在这种场合,只是他没有办法,这是古扬的地盘。
“你们这些混账啊!但凡有点志气,今天那几只鹰岂有活着出去的道理!”
饶是如此,东方游龙的话依然震地锵锵,东方九万海更是知道,如若家族没有颓败至此,他根本没有机会见到眼前的景象。
他的这位老父,这个曾经天地间最洒脱无拘的人,是年华可以逝去、青丝可变白首,但绝不改一世性情的举世孤傲。
他的故地,是深山、是旷野,是天地间没有人知道的地方,这一席床榻充斥着太多无奈。
“父亲……”
“你闭嘴!”东方游龙面目严厉,随后见他缓了一缓看向了东方沐风,“你来说。”
“曾、曾祖,您让沐风说、说什么?”
“说你想说的。”
东方沐风心思神敏,“家族的酒已渐渐摆脱飘渺商盟,此后将为家族自主,所有酒品以量定档,重回家族酒魁荣光。”
“还有呢。”
“家族不涉任何纷争,此来西土,便已斩去过往乱麻,家族启于酒、兴于酒,沐风只会操执酒业,请曾祖心安。”
“可还有要说的。”
东方游龙蔑视乱忖他人心思的人,但他的这位曾孙,恰恰最喜欢以己度人。东方游龙的状况一目了然,若非一生所阅聚合而出的无双气质,此时恐是朽态已极。
酒业何路,扶持何方,都不是家族最重要的东西,压在头顶的北冥殿,如同千年诅咒的存在,才是家族要破解的头等大事。
东方沐风心知,他的曾祖了解没有人知道的秘密,这个秘密要传承,他要看子孙的资质。否则以他的性情,与其一同入土并非没有可能,因为是连他付出代价都没有做到的事。
顿了一顿,东方沐风道:“此次蓝田血心之事,让沐风回想起古卷,曾经十二血心的搭配,家族与西尧家族解了多年却无果而终,其主因是北冥家族彻底控制了十二血心的来路。而此次我们见到了蓝田血心,或许可以试着找一找渠道了。”
东方游龙面露赞赏,“你比千海聪明得多,家族算是有个正常的人了。”
东方九万海把嘴咧得老长,一手挠着粗腿一手挠着麻花辫,好似生了虱子。
“你且走来。”东方游龙看向远端的古扬。
立时间,东方沐风狠狠眯起眼睛,再度看向古扬时,敌意从未如此盈烈。
“当你的人出现,老夫便知今日结局,你不是收拾烂摊子的人,你只是要留着这个烂摊子的主人。”
古扬道:“前辈言重了,晚辈也是血心的受害者,只想与前辈分享有关十二血心之秘。”
“你的玲珑血心是谁下的?”
“三生古坞。”
“你可曾见过师定图?”
“师定图”,这个名字还是古扬第一次听说,摇头道:“说实话,晚辈从未见过三生古坞的中枢人物。”
“玲珑血心,盈血以冲、暗噬元气,无解药则崩血而亡,但可维系运转,驱伤续命。”旋即,古扬从袖中探出一个红色拃余高的小壶,“此为晚辈之血,前辈饮之则与古扬同疾。”
却见东方沐风一把夺过,“与你同疾?你算什么?”
古扬看也不看东方沐风,向东方游龙一个躬身,随即走出了厢房。
“拿过来!”东方游龙冷喝。
“曾、曾祖!”
“父亲,你若饮下,性命便交到了这个古扬手中,万万不可啊!”
东方游龙凝目道:“我的命早已不是命,我愿活着只是要办最后一件事,你们的这位家主废物了五十年,也该为家族做些事情了吧。”
“父亲!千海不敢!”东方九万海泪湿眼眶,比起听到这样的话,他宁愿被抽上几鞭子,就像他儿时那样。
东方沐风也微微颤抖,“这世上有两类人,一类是你的曾祖,一类是其他人”“你看那月的光华,再看星的微茫,那月就像你的曾祖”,一直以来,东方沐风被灌输的都是这些话。
再听此时东方游龙的话,月华荡落,他妥协了,他要回归尘埃了。
或许即便超脱一生,终要囿于牵绊。
东方游龙叹了一声,“传书西煞宫,让能见我的人来见我。”
……
三眸“赤魇”拖地而行,明夕堂缓步走向古扬,剑用力划着地板,甚至有木屑飞出。
“那些人,是谁?”
古扬在擦着一把纸刀,明明刀也洁净、纸也洁净,擦了几遍竟擦出了血,他以刀身划过手掌,把血涂在手上,又双手搓着纸。
“那些人,究竟是谁?”
“你们终于看到了想看的,可还满意?”
“我最后问你一遍,他们是谁。”
前一刻他们还可以弈棋敞怀,后一刻便可刀兵相见,似乎每个人都有无数面具,当他们切换的时候,丝毫不觉得生硬。
古扬将那纸刀放下,“你为别人卖命,我也是,但相比之下,你更清晰一些,你要的,无非是一道解药。”
明夕堂已然不能再忍,赤魇一起便要逼向古扬。
“霜月血心。”
区区四字,让明夕堂猛然定了下来,“你说什么?”
“明园主,柴珠是怎么死的你应该还记得吧?他的案底我有所记录,定襄十五年,月泉绝滴。”
“这一刻,真的想杀人啊!”刹那间,明夕堂提刀跃起,“七星大师,怨恨我吧,这一步我必须走!”
刀架在了古扬脖子上,不知是运力疏忽还是有意威慑,赤魇划破了皮肤,古扬的血汨汨淌出,顺着赤魇的刀身,一直流到明夕堂握住刀柄的手。
“他们是谁,到底是谁!”
古扬不语。
明夕堂冷笑如深夜的魔鬼,“你是不是想说,我不敢杀你?”
古扬挣扎着拿起桌上的一个青白瓶子,“我是要说,这是霜月血心的解药。”
“可笑!”话虽如此,但与霜月血心有关的一切,明夕堂都不可能轻易放过,单手将那瓶塞弹飞,嗅过的一瞬,明夕堂立时瞠然,“这不可能!”
明夕堂一手攥住瓶子,一手猛然撤刀,再次看向古扬,明夕堂只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魔鬼,并非是这魔鬼多么神通广大,而是他多数时间都像一个正常人示于人前,这才更可怕。
“回复我已帮你想好,我也是为别人卖命的人,那究竟是一股什么势力,我现在也没有线索。”
“你凭什么为他们做事?”
“他们可以像三生古坞一样,为我提供玲珑血心的解药。”
明夕堂冷道:“你数次经历玲珑血心的劫难,如若有其他解药,怎会落得那般境地?”
“那你可以回去禀报,此后于我断绝解药,看我能不能活下来。”
“一切的前提都是这解药的真假。”
古扬凝眸而视,“多年以来,明园主所图只为夫人醒觉,你我另有要事相商。这解药如若为真,你我七星仍弈,如若为假,这刀痕便深下一寸。”
“越来越有意思了,你是比我还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啊!”明夕堂攥住青瓶笑了笑,“古扬,明某最能分得清的便是轻重,如果它真能救婉儿,烛云画派、三生古坞,我会给你意想不到的东西。”
“那真是意外之喜了。”
“怎么?不在你的预料中吗?”
“在不在预料中我真的不知道了,可能我预料的太多,也可能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有预谋的吧?”
“你那般呵护林儿,力保大雍太子,也是预谋?”
“没错,你们所见都是预谋。”
明夕堂沉默下来,此时看来,古扬就像一座城堡,攻破一层便加厚一层的城堡。他的冷,不是寒冬,是烈焰。
……
半月后。
这本是天朗气清的一天,整个西土都在享受着入冬前最后的秋日艳阳。
有些恼人的是,黑鸦不断盘旋,整齐得发出让人心烦意乱的叫声,它们就像统治了西土大地一般。它们攫取着田野最后的果实,亢烈的叫声又似乎不知在凛冬中如何安身立命。
天空黑压压倒也罢了,诡异的是,大地也突然黑了起来!
山岗上、旷野上、水岸边,突然矗立起难以计数的漆黑旗帜!
其上是黑色的图腾,彰着骇人的轮廓。
谁也没有想到,真的会有这一天——
遍地惟我大王旗,斩尽千叶碎百花!
……
第四十五章 驱兽崇烟
大王旗,遍地都是大王旗!
常人只会惊叹于这等手笔,但对于驭兽族,是锥骨摄心般的动荡,因为其上的图腾真的有效力!
潇国的千兽师、百兽师们,穷尽其力在控制着驭下的虎狼,一个极具爆炸性的消息传了开来,大王旗原来是可以仿制的!
既然如此,他们不禁在想,到底有没有见过真正的大王旗?还是说一切都是幌子,西土只是纯粹利用驭兽族,帮他们先吞棠国再弱桓樾?如果是这样,那么驭兽族从根源上就是棋子。
“大隆佐”司岩昊屏息凝神,随后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有些坐不住了,视界在瞬息间从明澈转为混沌,一切毫无防备。
然而更加坐不住的是北冥枭,他知道自己被晏平书利用了,晏平书去花神谷是要破解伏渊地障、打开雍古三关,但这只是表象。
只能说自己太慢了,没有找到真正的大王旗,才让晏平书占了先机。
一旦证明了当初的大王旗为假,那西土将会面临浩劫,桓樾两国借机重掌雍古三关,楔国只能是白忙一场。更严重的是,桓樾铁板一块,没有了外患,必将犄角以对楔国。
他也终于明白了晏平书此来的真正意图,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证明当初的大王旗为假,让驭兽族的矛对准洛国,一如当初的引兽吞棠!
如此手段,不愧为崇烟柱石。
“二哥,事已至此,那些曾经执旗的二十多人便也没有再留的必要了!”北冥柯冷声道。
“想杀人啊!那你去杀啊!街上的摊贩走卒,你随便杀!我给你擦屁股,擦的不好你连我也杀了啊!”北冥枭蓦然大吼。
噔噔噔!兄妹二人大退三步,自打被东方游龙痛殴之后,他们的二哥便性情大变,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想说什么?”北冥枭突然盯着北冥杼。
北冥杼咬着嘴唇,“没、没有。”
“我让你说!”
北冥杼被吓得一抖,“二、二哥,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古扬,他那日曾说过我们总有一天会与他合作……”
“屁话!都是屁话!合作什么!他古扬会知道晏平书造出这么多大王旗?!”
“这、这一点他或许不知道,但他一定知道家族的立场。”
……
书房里,北冥枭立在古扬面前,他的伤已然好了,但他的盛气更像是刻意而为,他也想找到曾经的自如,可惜再也找不到支撑的底力。
“你的目的无非进一步打击桓樾,那么敢不敢玩一把大的?”
“有多大?”
古扬缓缓起身,走到书架旁,拿下一册又放下一册,如此过了许久。北冥枭探步走到古扬身边,时间太久了,而他的好奇也太浓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北冥枭猛然抢过古扬手中的卷轴。
“正好,就是它,过来坐吧。”
北冥枭强抑怒气,坐在古扬面前,随即将那卷轴舒展开来……
一寸空白、一寸空白,展出尺余仍是空白,北冥枭内心也如这道卷轴,缜密如他,竟然生不出任何念想,他睨了一眼古扬,仿佛隔着千层纱。
直到他看到了一个“崇”字,随即快速展开,这画幅之中居然只有三个字——
崇、烟、阁!
啪!北冥枭将画轴丢在地上,“你要干什么?”
“晏平书,崇烟第六,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他能仿制大王旗?”
北冥枭想反问,但又怕说错话,如此惧怕一个人,他平生也没有过这等体验。
“我从前便和你说过,真正劫走大王旗的是东土之人,因为只有真正见过大王旗,才能仿制到如此程度。”
“这不可能,你太小看北冥殿在东土的能力了!”
古扬笑道:“地鹰大人,此时再看,真正的大王旗在哪里还重要吗?不如你我演一出戏,告诉驭兽族怎样去找他们的大王旗。”
“你就是想告诉他们,大王旗在崇烟阁?”
“没错,你我殊途同归,既免洛国陷于水火,又能让楔国得利,何乐而不为?”
“古扬,崇烟阁意味着什么你不会没有概念,引火烧身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实现。”
“地鹰大人卓才举世,如果古某未说刚刚的话,你要多久才能想到让驭兽族的矛头对准崇烟阁?”
先抬后贬,北冥枭居然没有半分恼怒,这也并非古扬想得有多深,而是他想到了最不可能,寻常时候连说笑都不会说到的地方。
“那驭兽族呢?你不会以为他们是傀儡吧?”
“这一点便不用你操心了。”古扬盯着北冥枭,随即面露恼愠之色,“下人总是这般大手大脚,连一幅图都能卷反。”
北冥枭这才发现,这舒展开来的卷轴居然是反的,他一直在对着背面的崇烟阁三个字大失其态。他的内心“咯噔”一声,究竟是何等的茫乱才能让自己这般大条?
这时,北冥枭才看到卷轴的正面,那原来是一幅地图。
一幅以崇烟阁为中心的东土局部地图。
古扬探手一指,“大人且看,崇烟仙山位于樾国北部,再往北百里便是桓国地界,而恰巧雍天关通樾国,雍地关、雍人关通桓国。”
北冥枭心说古扬所言都是废话,他岂会不知崇烟仙山的位置?
“如果驭兽族直驱崇烟仙山……”北冥枭心中一动,立时张目细望地图。
古扬接着道:“若取崇烟仙山,自雍天关出发必不能绕过樾国北都云桑城,自雍地、雍人关出发必将趋近桓国南部关口凤梧三川。”
北冥枭的脑袋嗡的一声,“樾国北都”“凤梧三川”,这是大楔垂涎最迫的地方。但很快他又“清醒”过来,“不可能!驭兽族根本不可能如此配合!”
“驭兽族当然不会配合,但只要他们肯出雍古三关,我刚刚所言,便是必由之路。”
“何以见得?”
“驭兽族对大雍的土地并不敢兴趣,纵然夺得下也根本守不住,如果没有三关地利,他们早已撤出大雍。一旦他们确信大王旗在崇烟阁,行兵之路与我刚刚所言不会有太大差池,即便是有,也不妨碍樾国北都与凤梧三川面临重创。”
“可驭兽族并不傻,若你做不到让他们出兵呢?”
古扬陡然移目,“地鹰大人是高高在上习惯了吗?我做不到便做不到了啊,你能希望的,只有我做到。”
北冥枭咬了咬牙,“与我说这么多,定然心有所猎了吧。”
“地鹰大人果然通透,世上之事若无筹码总让人心神难定,不如你我来笔交易?”
北冥枭真的不愿在此多留片刻,难熬,发自肺腑的难熬。攻心与被攻心,他见过不少,但至少会让人有所觉察。但眼前之人,时而如水、时而是渊,分不清何处深浅。
“什么交易。”
“你在三日内,给我五十套十二血心。”
“那你呢?”
“我等着。”
北冥枭险些喷骂出来,这他娘的哪里是交易,分明是抢劫啊!
“你到底是什么人!”十二血心事关重大,北冥枭立时心有警惕。
“我是帮你荡灭桓樾的人啊。”
“上三乃家族封藏之物,我可以给你中四下五,但至多能给你三十套。”
古扬不疾不徐摇着头,“上三我可以不要,中四下五我要一百套。”
北冥枭不禁笑了出来,“十二血心的量,你是真的没有概念,还是在此装傻?”
古扬缓缓闭上眼睛,“我不想与你再半句废话。”
……
不见了攀天映月,不见了斗笠,也不见了一身蓝衣。
再次见到夜子清,黑衣束身,长发披落。仿佛变了个人,从前的她利落大方、气质脱俗,此时却多了许多狂野的味道,尤其夜风拂来,猎猎长发好似水中荡开的墨漪。
大槐树下,青石桌前。
夜子清随身所带的酒也变了,嗅上去要比夜路梨花烈许多。
“我若不问,你我一如当初,我不知你曾经,你不知我身后。我若问了,便如堤坝瓦解,不快之事一倾而下了吧。”
“但你此来,不得不问吧。”
夜子清只是轻抿了一口酒,可乍一入喉却呛出了声,“不如你我今夜便坦诚些,纵然此后再无机缘,也算尽兴一回。”
“古某也有此意。”
“我来问什么,你应心如明镜,是否在很早之前你便知晓了我的身份?”
“连白马斋都找不到的翎王,你却知道他在哪里,你应该是一直跟踪着翎王。而翎王的形迹若非一开始便跟定,偌大的大雍也没有线索,所以你应该是与翎王一起来到大雍的人。”
“那个时候,你便知道我不是大雍的人?”
“对鹫山下、枫丹渡口,这两个地名你应该不陌生,它们都是驭兽族的领地,不瞒你说,我那时便见过翎王。”
夜子清双眉一展,内心似也想通彻了。
“至此,我尚不能定论你是驭兽族的人,或许你是与翎王一同到达驭兽族又一同返回的人。那时你一直以保护牧火城的动机行事,这样翎王令才能顺理成章到我手中,并将你我处于同一战壕。”
“那你又是何时笃定了我的身份?”
“雍平道打开,驭兽族吞棠的时候。”
“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