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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时衣     谋阙txt下载     谋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六章 力搏三强

    在场之人无不悚然,有的甚至不由自主脸上一搐。

    “十六枚噬骨丹”是一种超越极限的可怕,此丹由百毒虫液制成,于常人而言,一枚便是刮骨灼心,两枚必是胡言乱语,三枚满地打滚,不惜一切结束生命。

    十六枚,十条命也不够折磨。

    “带上来。”

    不多时,一个青衿名士永生不愿回忆的景象出现了。

    仿佛曾经那也是一件白衣,只是此时已被扯得一条一条,上面满是血印。他已没有了指甲,他的头发像被烧过一样,到处弯弯曲曲,似是那难以承受的痛,扭曲了长发。他的脸早已变形,嘴巴被血块彻底填堵,就像无数次想咬舌,却每次只咬破一点。

    一众青衿名士,瞠目看着曾经的青衿名士。

    这种寒,从天灵到脚底,从山谷坠深渊。

    ……

    古扬走出王宫,此时正路过青衿府。

    久久,他在这里驻足。

    他知道自己离萧笙竹很近,他就在几十丈、几百丈外的某个书房。他应是行动不便,不然不该这么久传不出来消息,或许他已经被关了起来,每日应付恼人的询问。

    或许他计划着什么惊天大事呢,像当年一样。

    奇怪的,回忆莫名冲入脑海。

    “老七,当年你为什么把我从马厩带出来?可是觉得老萧我灵气太盛?”

    “非也,只是觉得酒气太浓,对马不好。”

    “嘁!从马厩到龙潭,这样的人生才有意义,可叹你生来为龙子,不知其间乐趣。”

    “那马厩的酒和龙潭的酒,倒是哪个好喝一些呢?”

    “马厩的酒,每每回思让人深觉生来不易,龙潭的酒,让人感怀一生拼搏方有此佳酿。至于味道嘛,各有韵味,无有高下。”

    “这样啊,恰巧马厩要搬到很远,许多酒太难运了,就送到你这里了,那些贡酒就先断了。”

    “有酒就好啊,贡不贡的无所谓啦。等等,你刚说送我哪里的酒?”

    “马厩的啊。”

    “你、给、我、滚!”

    突然的人声打断了古扬的思绪,“主司,主司?”

    古扬抬目一看,来人乃是风宸,“何事?”

    “主司,北炎杀手强攻酒馆,此时万不可返!”

    “北炎杀手?”古扬微皱眉头,他知近来三生酒馆不得安稳,但最先找上来的是北炎杀手还是让他颇为意外。

    此时的北炎与洛国“同气连枝”,没有牧青主的允准,即便北炎想动大雍太子,也根本难以成行。

    青衿府策定对三生酒馆出手,意味着洛王另一手的制约,一旦如此,萧笙竹便只能是手段之一。

    在这乱荡时局中,有价值的人才能安然而生,一旦价值被削弱甚至可以被替代,便是囹圄之人的死期。

    “只有北炎杀手吗?”古扬突问。

    风宸的神情莫名一僵,随即忙道:“公羊先生和那位步大侠正在带领三生侍抵挡。”

    “有他们二人在,就算是青骨堂,也休想轻易攻进进来吧?”

    不由分说,古扬探步而前,岂料风宸大步横移竟是躬身挡在古扬面前,“主司不可有危,属下难以交待。”

    “让开!”

    风宸微微一抖,随即脚步却是更加坚定,“主司恕罪!”

    “不回酒馆,我还不能去别处吗?”

    ……

    午夜的三生园,一片残垣断壁。

    步彩楼靠在储酒室的门上,神色并不是以往的那般轻松,他的面前有多达三十多个北炎杀手,而且外围还有大量的北炎杀手在活动,他们已基本控制了三生园。

    不过相比尚可咄咄的北炎杀手,倒在地上的更多,步彩楼一人挡住了十几波猛攻,这让北炎杀手惊骇到了极点。

    此来之人,绝非平庸之辈,要么是北炎杀手一流的组织,要么是享誉北炎的顶级高手,每一个抬出来都是强大的个体。

    但眼前这怪装人,根本就是怪葩中的怪葩,连他的收放都挡不住,何谈试探他的极限。

    叮叮叮的拖地之响传来,来人一身红袍,火发火眉火须,胡须生得像刺猬,粗重而锋利,身上的火焰图案随时给人要燃起来的感觉。

    那是一口雕龙赤金刀,北炎绝顶杀手的标志。

    “血阎罗”,赤流飙。

    “你不错。”步彩楼神色凝然,一波波攻击已消耗太多。

    也在此时,一个褐衫青簪之人陡然驰来,此人背脊挺拔,不佩任何兵刃,立在那里就像池塘挺举的荷,澄澈而高耸。

    “千幻之王”,青苍沚!

    更骇的是,随着青苍沚的到来,周边风声陡变、气场骤转。

    长发低垂,手杖击地,公羊客也出现了,“在杀手界,二位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强攻酒馆我无异议,但最起码说出个理由。”

    赤流飙冷然一指:“这间储酒室所藏,公羊先生还需多问吗?”

    公羊客冷笑道:“北炎杀手与白马斋走到一起,当真让人大开眼界,我不管你们是何目的,今日这道关,无人可过。”

    步彩楼抱着剑,脸上却露出玩味的笑容,“三位不必再演戏了,我不识得你们,但知可堪一战,想破防,尽管过来吧。”

    场面之静谧,针落可闻,三大高手一生也不曾遇过这种尴尬。他们并非一路人,但有着共同的目的,那就是尽快将那人从酒室带出来攥到自己手里。若是不联手,这个蓬头人让他们连争的机会都没有。

    即便是三生园的人,也不会让大雍太子在此久驻,他比大雍的玉玺更加有价值!

    “这世上藏得住杀气的人寥寥无几,你们还差得远。”说话之间,步彩楼横剑前驰,落在三人中间。

    虽然相距三丈,但无人敢现在去闯那扇门,在这样的绝世高手面前,暴露背心往往意味着一击穿喉。

    大风起,云飞扬!

    如果说之前的步彩楼强悍,此时的他只能用暴力来形容,这三人真正调动起了他的情绪。

    一个大踏步,不知扣动了什么,原本的赤色长剑陡然变作剑鞘,从中拔出一把青色长剑,看上去小了很多。

    但此剑一出,赤流飙三人齐步变色,但听那青剑之内,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似有无穷兵刃撞击!

    高手三阶,一阶无声,二阶无声胜有声,三阶有声胜无声!

    这剑攻势如风,风中金声烈烈,更骇的是,铺天盖地的磅礴好似重木坠地!

    金石为引、厚木为攻,看似魔乱、实则一体!

    说时迟那时快,公羊客甩手一杖最先打在剑面上,这一杖迫得步彩楼猛然一滞,但并不妨碍他锁定的青苍沚!

    公羊客惊呆了,这样的“第一杖”是他平时第一次遇见,当世真有人能打得过这个怪物吗?

    就在步彩楼攻向青苍沚的时候,赤流飙猛然动了,月光一映,雕龙赤金刀刀环飒飒,一阵锒铛之响直逼步彩楼背心!

    步彩楼猛然回头,也在此时,青苍沚动了!素来身无寸物的青苍沚,双手霍然一动,刹那探出一颗水晶,但见水晶之内,云谲波诡!

    一瞬之间,刺眼的投射映到步彩楼面前,那画面异常真实,时而置身千山万水,时而陷入朝霞夕晖,迫得人睁不开眼,耀得人意乱神迷。

    “千幻之王”,绝非虚名。

    这等杀术,步彩楼始料未及,反手掣剑最先抵住赤流飙的横烈刀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间隙,青苍沚手掌翻覆,六根漆黑长锥直刺步彩楼双目、喉咙、胸前与下肢,根本避无可避!

    二人困住步彩楼的一刹,公羊客执杖破门!

    “人人皆言西土势微,有此高手可让东土汗颜啊!”

    一声阔朗传来,随即一个体态煞是魁硕之人持弓逼来!

    东方九万海!

    话未落、箭已出,一心破门的公羊客,对这背后轰刺的东方家族至强一击颇为忌惮,不得已只好回身迎击。

    然而这世上最看不穿的路子,就是这位东方准家主了。

    箭如雨,但不能放松任何一支,那看似干扰的一支箭极有可能就是致命一击。

    骇人的,东方九万海似有无穷力气、无穷箭矢,他射了足有半炷香的时间,只把公羊客打得处处防御,退到一隅。

    哈哈哈哈哈!东方九万海只顾朗声大笑,此间情势他与步彩楼并未占据上风,但他就是在笑,不合情理、莫名其妙地笑。

    另一边,步彩楼空中腾转,六道黑锥刺破了他五颜六色的心爱衣衫,甚至穿断了他蓬松的发型。

    压力沛然,但步彩楼仍一脸沉定,见他手做斜劈,口中念念有词——

    风祖言,风者无形,风祖意,风无可阻。

    风可磨金,风可催木,风助水势,风御雷霆!

    一切快到令人发指,虽说速度是杀手第一要义,但连这些绝顶杀手都不相信杀手能有这样的速度。

    根本看不清步彩楼是怎样将自己抽离出来,只知刀环被削落,黑锥被截断,连幻变的水晶,都息落了起来。

    赤流飙与青苍沚凝神定目,那把青剑,他们确信绝非杀器谱之列,但却有着超越所有杀器的悍然威能。之于二人而言,这世上有许多他们难以战胜之人,但真的能到达此人的境界吗?他们不得不慎重去想——

    这个人,来自何方?

    “高手,三生不可遇的高手。”

    几声击掌之后,一名红衣男子现出身来。

    其剑,三只朱瞳,杀器“赤魇”!

    其人,体态妖娆,粉黛浓郁。

    明夕堂!

    ……

第十七章 宫墙帝王

    步彩楼猛然回头,相比之下这个人更是高手,属于可堪单战的那一类。挑落明夕堂,步彩楼自信没有压力,但眼下三大强手合攻,根本不是自己所能掌握之局。

    那个“帮手”,只会一边大笑一边乱射,真是不曾见过的人才。

    “古扬啊!你他娘的是死了吗!”

    轰——隆——

    就在这时,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彻底震醒了碧洛城。

    此声之大,好似暗夜惊雷,好似陨火坠地,好似蕴着无穷的愤怒。

    瞬息之后,碧洛城犬吠如滔,大街小巷无数寐中人披衣恐望。大地在震颤,与此同时,一切仿佛都静止了。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谁都知道这是天大的事情。

    不多时,许多人都得到了消息——

    酒画天廊,炸了!

    初成的骨架被炸成废墟,半个多月的努力化为乌有。

    乱斗的三生园,顷刻死一般沉寂。此中之人,都是顶尖杀手,但绝不是只有杀手思维。

    酒画天廊被毁,温酒入画面临搁浅,东方九万海、明夕堂背后的筹备都将没有意义。赤流飙等同洛王手臂,这巨大的威慑信号是始料未及的,下一步,他完全不知踏向何方。

    更重要的是,酒画天廊出自大雍圣谕,王侯达贵蜂聚之地、亿万民众凝目之所,若不成行,不知要迎来多少口诛笔伐、多少弱国阴谋。

    一片猎猎青衣、无数开合骨叉,青骨堂的人不多时出现在三生园。

    洛国乱象杂丛,南方的潇国寒彻入髓。

    王宫的墙角下,悉悉索索,好似夜鼠噬骨、草蛇吐信。

    牧野神色如常,只是眼球比往常红了一些,“在暴露的那一刻,我们便已输了。”

    “世子,碧洛城中只有北冥杀手活动,一旦得手,丝毫不影响我大潇起兵!”

    “笔谋”季渊,匍跪于地。

    “从前信誓旦旦,现在却说一旦。”牧野面色渐寒,“一旦取了季先生人头,不知可否平复北冥殿之火?”

    “世子!容属下详探崇烟阁,此间谋划必有强人!”

    “杀手之强,不过北冥殿;谋士之智,止于崇烟阁,这过分蛊惑的俗语,还要骗天下人多久?”

    “世子殿下!我奉国主十余年……”

    “你之一命,抵云鹰月鹰,却也超乎所值了。”

    “我与国主有拜亭之交,亦是崇烟正统,世子殿下若想杀我,容我最后一见国主!”

    牧野抚着棕色乌龟,忽然笑了,“人情世故,不及一兵一卒,我该说你太聪明还是太愚蠢呢?”

    “我是杀你的刀,却不是举刀之人,你因何而死,崇烟阁不会比我看得还短浅吧?会有更强的谋士为崇烟阁出这口恶气,在那些大谋士眼中,这是你的临死一计也未尝可知呢!”

    季渊蓦然抬头,牧野的笑像烟鬼齿缝的褐黄,像赌徒眼中的红赤,他忽然发现,自己从未真正看清这个人。

    三日后。

    潇国悖逆大白天下,与此同时,“东方四国联书”出现在大雍皇帝面前,主张以沅水为界,重塑西土格局,楔国为辅谋,割四城于四国。

    事已至此,输赢看上去格外分明。

    只是很多人在想,包括四国谋士也在想,楔国有“崇烟柱石”坐镇,北冥殿为天下第一杀手组织,这一局,是不是胜的太容易了?

    连日来,洛国好事频频,以沅水为界,意味着当初为了天剑阁而牺牲的半个沅国,回到了洛国手中。此外,北炎战事已趋明朗,“洛炎联盟”守住了炽火关,又将驭兽族赶至西境,收复六城已然可期。

    惟一的变数,就是酒画天廊了。

    古木坊与西煞宫匠师宫前请罪,跪了一日便被驱回。

    三生园的书房里,只有古扬与牧襄二人。

    牧襄今年十六岁,比同年龄的人不知老成多少倍,时而会目露恍惘、时而自顾发呆,纵使面临生死,他也是出奇地安静。

    “父皇曾多次告诫我,不可做宫墙内的帝王,他不曾见过大雍的山川湖海、飞鸟走兽,让我代他看看。可我走出皇宫,看到的只有利益交错、阴谋算计,你是极聪明的人,应是乐于其中的角逐吧。”

    “相比之下,真正的乐趣仍在名山大川,只是我与殿下一样,无奈有所背负。”

    “不管怎样,你两次救我,如果可以不去深想,你还是个好人对不对?”

    不愧是出身帝王家,这个年纪的问话,已让古扬不知如何作答。

    “你应知道,现在属于大雍皇室的土地只剩一座牧火城,东方五国各个都想侵入牧火城。若不是翎王叔当年神策御国,造成均衡联制之势,今时哪里还有大雍之名。”

    古扬静静听着,这牧襄不言则已,言便惊人。

    “翎王叔之子牧遥乃是我的兄长,我与他素未谋面,但他承翎王叔风骨,应是皇家不二的风姿。白马斋之众威名极盛,牧遥兄长比我更有倚重,若能结束这七国纷乱,承续大雍,当是天佑皇家。”

    古扬微微侧目,这话谁人都可说,但出自当朝太子之口,让人心神难安。

    “前日之事,我还看的明白,洛王不会真杀我,但白马斋不同。”

    “殿下心念万民乃大雍之幸,但当今形势非任何人的意志可以决定,皇帝陛下不能,七国之主也不能。”

    牧襄摇头苦笑,“我何尝想过决定,但求一些改变罢了,无论是我还是牧遥兄长,古先生总不会站在七国的队伍中吧。”

    牧襄似乎只想停于表面,不去在意背后的一切,他也不想知道更多,更愿意相信纵使处处真真假假,总有深藏再深藏的执念。

    古扬不语,只因无可言语,于这天下,“站队”是一件有些可笑的事,就好比惊涛骇浪中的无数舟楫,今时你我相靠,甚至同舟共济,但没人知道风浪的方向,当被巨浪冲开,会有人在天险中寻找曾经的队友吗?

    况且,如若古扬应了下来,说到了牧襄的心坎中,他真的就信了吗?更有可能,他会以为这是在搪塞吧。

    他日相别,山高水长,几多情谊,日渐薄凉,更何况一次相逢。

    嘭!风林儿撞开了门。

    见他大跑小颠,进屋便蹭到牧襄身边,“大哥哥,我建了超大规模的木城,你快来看看,挡不挡得住千军万马!”

    风林儿当真是生冷不忌,才认识三天,便是这副从小玩伴般的亲昵。

    牧襄面露笑意,这个天真伶俐的小家伙让人生不出拒绝。不等古扬说话,风林儿拽着牧襄便走出了书房。

    一片空地上,风林儿排出好大的阵仗,三丈见方的地面插着几十把小红旗。其上有木城、有土丘还有泥巴捏成的兵马,列成一个个阵型。

    “大哥哥,只要人手足够,我的这些房子,半天就能拆完,一天就可拼出。”风林儿颇为自得,“假如这就是我们所在的城,大可以把敌人放进城中,这些房子可以安置大量的机关弩,不用和他们交锋,一座空城就能把他们打败,而且就算他们毁了城,不过是再拼一次而已!”

    牧襄惊望,“林儿,你是说,这些房子是专门为了安置机关?”

    “那当然,我又不是盖房子的,木城就是木制的机关术,城只不过是掩饰,这里面门道可大了,机关弩只是其一。”

    “也就是说,你可以平地盖出一座城,把敌人引进来,然后用机关对付他们?”

    “对对对!就是随时随地可以设伏!”

    “可是一次两次尚可,屡试之后,敌人怎么会轻易入城?再者说,带兵之人无不深谙地形,这平地出现一座城,焉能不引起怀疑?”

    风林儿嘿嘿一笑,似是早已料到牧襄会有此疑,随后指向兵马,“木城是死的,兵马是活的,只要他们忌惮木城,兵马的胜算便更大,我可不止会请君入瓮这一招!”

    “你还懂兵法?”

    风林儿一脸小小幽怨,“不瞒你说,别人识字读典论,我识字看的都是兵法……”

    牧襄不由笑出来,但不由得细望了几眼风林儿,他惊的并非这种的推演,而是这个十岁的少年已经把自己看做领兵打仗的将军,真不知是怎样的培养与何等的天赋,才能得出这样的神奇少年。

    更奇的是,他能在几个眨眼便拼出城楼、客栈,片刻之间便能改变一个阵型,还能头头是道讲出改变的缘由,甚至拿出史上的经典战役作为辅证。

    对于各类机关术,他更是异常娴熟,寥寥几句便可讲清原理,几个奇形怪状的木块一拼,竟然真的能射出箭矢,让人大呼怪哉。

    牧襄虽知自己阅历有限,但他不相信以后还能遇到这样爆棚的天赋。

    五年后、十年后,该如何想象他的样子。

    “林儿,你随我来。”

    风林儿不明所以,随着牧襄走到他的寝舍,从一个包裹中,牧襄拿出一叠黄纸。

    这黄纸异常之薄,舒展开来长宽足有一丈多,风林儿顺之一望,立时睁大双眼。

    这是一幅极为完整清晰的大雍地图。

    完整到山川标着高度,凹地标着深度,天下各大城池、各国边境展现得异常清晰,甚至东原、西渚、南屿、北炎都涵盖在内。

    风林儿把地图铺在地上,然后跪在其上,一点点挪着身子,缓缓看着大雍世界,一丝一毫都不想落下。

    一边看着,一边在手心划着,似是在记录什么。

    牧襄笑出声来,“不用这么着急,这幅地图送给你了。”

    “你再说一遍?”

    ……

第十八章 对弈七星

    “我说,送给你了。”

    生怕牧襄反悔,来不及高兴,风林儿小心翼翼将地图叠起来。

    这时风林儿忽然发现地图上标有一些红圈,包括碧洛城,“大哥哥,这些是什么意思呀?”

    牧襄苦笑道:“这些是我去过的地方,是不是太少了些。”

    “不碍不碍,比我多得多呢!”

    收好地图,风林儿小舒一口气,随后心念一动,把手伸进腰后的衣服里,皱着眉头左拧右拧,最后拿出一把腥红的尺子,“喏,这个送你。”

    牧襄一怔,“这是什么?”

    “这个叫绝尘尺,厉害着呢,年头也久,据说是在杀器谱上呢!”

    随后风林儿又从怀里拿出一本薄册,竟是面露如释重负之感,“这个叫绝尘亢,它俩是一体的,意思就是用这把尺子打出这门杀术。”

    牧襄虽不知这绝尘尺,但“杀器谱”无人不知,立时满目惊然。

    “你别不信啊,这是从一个叫蹑影鉴的东西里发现的,不比这地图便宜,到现在也不明白我那点机关术怎么就找到了这东西。”

    一听“蹑影鉴”,牧襄更是瞠目结舌,前阵子蹑影鉴开启,他有所耳闻,没想到这把绝世杀器竟呈现在自己面前,“不行,林儿,这个太珍贵了,你如果非要给我,那我还是收回地图好了。”

    但风林儿态度更为坚定,“大哥哥,你是被追杀的人,更需要他,而我最爱我的木城,这地图才是我最看重的宝贝。我们这么一换,各取所需,以后我们再见,兴许还能拿它们当信物呢!”

    牧襄不由觉得自己是不是被设计了,但此时风林儿言辞恳切、目光期期,顿觉自己所念荒唐了。

    只是“蹑影鉴”之器,有这么硬塞的吗?

    是夜,三生园一片喧闹。

    有呵斥、有哭声、有争执、有安慰。

    “我的宝贝林儿呀,绝尘尺,那可是绝尘尺啊!”

    ……

    第二天,风林儿跑到这里哭诉,顺便督查一下“白小燕”的进度,一听十几日便可成,风林儿立时泪干嬉笑,快步跑了出去。

    岂料跑得太急,砰得撞在一人身上,风林儿诧然抬头,看到一枚耳钉。

    啊!风林儿像见了鬼一样大叫一声,差点就喊出那个鬼字。

    “唉!这些孩子,这么不懂得矜持。”

    一个略施粉黛的男子站在古扬面前,但见此人举手投足,古扬大概明白风林儿何以如此惊慌了。

    明夕堂猛一甩头,“想来一般人是不能和古主司讲话的,我呢,叫明夕堂,是赤园的园主,可能一叙?”

    “园主就不要挖苦我了,请便。”

    明夕堂倩腰一扭,坐到古扬面前,“不得不说,古主司炸天廊真是漂亮至极,可叹这些舞刀弄枪的人,给点颜色才知道是谁执刀握枪。你看这下所有人都消停了,连北炎人都不见了呢!”

    “在下不懂明园主的话。”

    “非是要你懂,我懂就好了。”明夕堂秀发一撩,目光忽然一定,看到了一尺天涯,“呦!拙作竟然在此,古主司都快把我抬飘了呀!”明夕堂此态,当真让人觉得造化弄人,满满的女儿音容笑貌,偏偏托成男儿身。

    “有关此画,在下有颇多疑问,不知明园主可否相告?”

    “你还未问,岂知可否?”明夕堂赧然一笑,目光扫过忽然定住,他看到了一块棋盘,“可是七星棋?”

    “七星棋”三字一出,古扬不由微微一震。

    这情形立时被明夕堂捕捉在目,“古主司有什么疑虑吗?”

    “园主竟知七星棋?”

    明夕堂面有不快,“此棋虽未普天下,但能弈者并不少。”

    古扬立时回神,“园主见笑了,并非此意。”

    “古主司捭阖风云,不知棋艺如何?”

    “园主喜欢下棋?”

    “只喜此棋,不知古主司愿否一弈?”

    “乐意之至。”

    七星棋,规则极为简单,黑白两子由双方各执,先手落一子,后手落二子,此后便二子二子而落,当有一方七子成线便是赢下一局。只是这七子成线不局限于七颗紧密排列的棋子,只要七子间隔相同便算胜利,比如隔一子、二子。

    七星棋盘共有八百二十一个格子,在对弈过程中,相邻成线几乎没有可能出现,单隔、双隔甚至三隔,才是弈者的考虑。

    规则简单,但对计算能力与大局观要求颇高,一局弈上数个时辰丝毫不怪。

    明夕堂神情振奋,俨然是位“棋痴”,“我看不如这样,你我胜者,便问对方一个问题,如何?”

    “甚好。”

    “那快棋还是慢棋,由古主司来选。”

    七星棋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所谓“快棋”便指三息之内落子,慢棋便少了很多约束,半炷香落子也是常有的事。

    “各自匆忙,就快棋如何?”

    “好!”

    古扬尚不知,明夕堂的棋艺颇为厉害,在三生酒馆背后的“园”中,如果说下慢棋,还有三两人可敌他,若是快棋便毫无悬念了。用七星棋大师的话说,明夕堂的棋如奔马在原野,平川突进,纵有沟壑亦不能阻。

    很快,古扬便领教了这种奔放的棋风,不止是落子奇快,明夕堂一入棋局便幡然而变,他的眼神、姿态、动作都进入一种快节奏,带给人一种急速搏杀的激情,也使对手不知不觉走入他的节奏。

    这在七星棋领域,属于典型的“鹰式棋风”,稳中有进的称为“虎式棋风”,以守为攻的则是“熊式棋风”。

    不巧的是,明夕堂遇见了比他更快的人。

    这盘棋,如果七星棋大师见到,一定会是一盘载入棋史的对弈。

    二人快到什么程度?就好似一袋沙石挥洒而出,每一眨眼便多出十数枚棋子。明夕堂本以为古扬肆意而为、以乱打快,细望棋局却是子子有图、杀机四伏!

    “原来是位高手!”

    二子乍落,古扬已接踵而来,子落如钉,不留丝毫间隙。

    明夕堂心中震荡,越是快棋越仰仗基本功,古扬这等不过脑的打法,仿佛藏有万千棋谱、衍着无穷变化。在此之前他也遇过众多高手,但没有一个人能带给他如此大的触动,甚至让他怀疑这是另一种层面的七星棋。

    接下来,二人各出三十一手。

    明夕堂手握二子,内心长舒,“快而准,险些被你砸了招牌。”

    可就在他这两子行将落下之时却被古扬止住了,“嗯?”

    “园主棋艺如斯,难道会疏漏规则吗?”

    “什么!”

    明夕堂瞠目而视,通览棋局旋即大震,“三隔?!”

    原来在他这二子落定之前,古扬已然七星成线,只是每星间隔三子,明夕堂已是多年未见这样的局面了。

    “悍也!”

    “明园主,此画背后可是却有其事?”

    明夕堂盯着棋盘,心不在焉回道:“没错。”

    “那究竟何事?这红马之主是何人?”

    明夕堂却开始收拾棋局,分开黑白子,做出一个请的手势,“一盘一问。”

    古扬内心急切,无奈此人过于执拗。

    “只愿今日之后,明园主对七星棋依旧可以保持兴趣。”

    “你觉得我会输到怀疑自己?大言不惭!”

    古扬不语,面色一定,示意明夕堂落子。

    明夕堂悟性很强,短暂间隙他便对上一盘有所总结。古扬之强在于大局观,他的棋设有诸多伏笔,没有所谓的死子,好似从半空俯瞰,死棋只存在某一区域,全局来看尚有余生。

    这一盘,明夕堂虽棋速不变,但棋面明显谨慎了许多,以鹰之速、行虎之势。

    但他万万没想到,古扬也已不是上一盘的古扬,以鹰之速、胜鹰之迫,明夕堂只觉那攻势如潮水一般,古扬每落二子,他的脑海便有一声警钟,仿佛随时都要结束。

    只守了六十四手,明夕堂已陷入彻底颓势,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随着古扬二子落定,棋盘上竟出现可怕的“双七星”。

    双七星,即是随着一子落盘,棋面出现两条七星之线。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千局难遇的巧合,要么就是对方的实力远在自己之上。

    哗啦!明夕堂把掌中白子撒在棋盘上,“问吧。”

    “一起问吧。”这次是古扬开始收拾棋子了。

    明夕堂嘴角暗跳,这“双七星”狠狠击中了自己。

    第三盘,明夕堂冷汗涔涔,只好借着撩鬓角的机会抹一抹汗水,望着投入的古扬,明夕堂忽然焕发丝丝寒意,棋如心性,诚不我欺。

    “哈哈!”随着两子落定,明夕堂大笑出来,“你虽厉害,但这世上再强之人也不可能连胜我三局,再来!”

    但见古扬并不答话,而是不住搓着手掌。

    “呦?古主司也会紧张?敢不敢再来?”

    古扬抬起头,“刚在想事情,你说什么?”

    明夕堂怒指棋盘,“这水灵灵的七星,你看不到吗?”

    古扬细细一看,随后惊异看着明夕堂,“我以为早就结束了,这里明园主看不到吗?”

    明夕堂顺指一看,双目立刻瞪得牛大,喉咙咕噜一声。面无血色,脑袋嗡嗡作响,这局面不啻于五雷轰顶,传出去是要被笑掉大牙的,若有他人在侧恨不得杀人灭口。

    不知何时,那里竟已——

    八星成线!

    ……

第十九章 赤脚山河

    “你敢侮辱我!”

    宽大的袖子猛地扫过古扬面前,棋子随即散落一地。

    “刚才确实在想事情,我们继续。”

    “继续个鬼!”明夕堂怒道,“有什么问题你赶紧问!”

    “我之疑问,皆牵于此画,不如明园主道一道来龙去脉,免得我句句追问。”

    岂料明夕堂双手一摊做无赖状,“此画之秘,影响深远,非不相告,实不能传。”

    “你耍我?”古扬瞪眼道。

    “岂敢,你我虽约定一局一问,但世事多有隐秘,比如古主司问我崇烟柱石所在,我当真不知,又当如何?”

    古扬心知,明夕堂刚刚之所以大包大揽,乃是过分自信于自己的棋艺,分明没有想过要回答什么问题。

    “若非隐秘之事,何劳园主大人?”

    “主司应知,顺根只能挖到豆,顺藤只能摸到瓜,几盘七星棋,不足以撑起烛云画派之秘,这么说可否理解?”

    “园主的意思是,这一幅一尺天涯包含着烛云画派的秘密,也就是说烛云画作蕴含着同样的秘密,有着强大的共性?”

    明夕堂顿时一滞,眼角一睨,冷如刀锋,“我是该说古主司心思缜密,还是自大度人、过犹不及呢?”

    古扬笑了笑,此种情态的明夕堂让他心中畅然,所得知也远远超乎预期。不拘泥于一幅画作,何尝不是更为朗阔的思绪,想那未来的酒画天廊中,“三雕三迹”或可真正窥得洞天。

    片刻之后,明夕堂竟有些不能自持,见他缓缓站起身来,言辞也冷了许多,“古扬,我今日来,乃有一件颇为重要的事要告知于你。”

    “园主请讲。”

    “酒画天廊乃多方促就,牵涉颇多,还望古主司莫把此事当做儿戏,年节之后的大展不可再出任何意外!”

    “在下也劝明园主一句,有些人的性命也绝非儿戏,同样不可再出意外。”

    四目相对,明夕堂双目凝定,连眼妆都拥挤起来,分外慑人。

    古扬目若光炬,似可驱离一切寒气,同样直逼明夕堂。

    ……

    黑暗,对大多数人来说意味着危险。

    但对杀手与谋士来说,黑暗代表着安全,是一天中最光明的时刻。

    也许这更多是一种心理所致,黑暗能让杀手突显双眼的明亮,也让谋士更精于思考,白天,恰恰看不到远方。

    在这偌大的乱世,每一个夜晚都有无数刺杀、无数密会,会有很多人殒命,也会有很多奇计、毒计酝酿而成。

    三生园也不例外。

    只是今日所来,是许久未见的夜子清。

    二人虽相识不久,暗号却不止一个。酒馆中夜子清从前一直坐的那张桌子,若有人饮酒,便意味着今夜有事相谈。

    只是古扬安排了三日,终不见夜子清到访。

    今夜雪压青枝、厚而沉定,久等之人终于来了。

    极寒的书房并不影响夜子清的酒兴,她是古扬见过最能喝酒的女子,依旧斗笠轻衣,依旧夜路梨花。屋中有些静默,夜子清神色风尘,似已许久不曾休息。

    “一连三日,不知古主司有何大事?”

    “我想让姑娘为我去请一人。”

    夜子清微微一笑,“你现在手下可用的人,我挖空心思也想不出有多大规模,不必引我而去,我还能对你构成什么威胁不成?”

    “你多虑了。”古扬缓道,“只是我纵有信物,想请此人也极为不易,更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我与他的关系,思来想去,姑娘是最好的人选。”

    夜子清却不纠于此,喝了一口酒,目有犹疑,“今夜你我说句亮话,绯河所历,你如何以为?”

    古扬并无犹豫,“姑娘有秘事,非白马斋可知。”

    “你难道不觉答非所问?”

    “我辅助牧青主、许诺白马斋、拉拢西煞宫、效力三生酒馆,光是明面上便有这些,不知此言可够?”

    夜子清目凝酒壶,似是联想到这夜路梨花所蕴含久远故事,似是回溯到一些令人惆怅的经年往事。又似乎,她只想这么呆上一呆。

    “说吧,去请谁?”

    “赤脚河山,顾九州。”

    咳咳!

    夜子清赶忙以袖掩面,探出轻帛抹了抹嘴,随后一脸嗔怪看着古扬,“你是故意的吗!”

    “绝非妄语,正是此人。”

    这下,夜子清只有惊诧了,“你太看得起我了,请的动顾九州的人,或是已不在世或是还没出生吧。”

    难怪夜子清惊讶,她本想古扬会请某个强大杀手或是顶尖谋士,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是这绰号“赤脚河山”的顾九州。

    说起顾九州,如雷贯耳的程度不亚于任何老牌杀手,此人不擅谋略、不懂兵法更不通杀术,他最擅长的是——这一行无与伦比的存在——山川地理。

    大概二十年前,一本名叫《大雍山川志》的书产生了巨大影响,游人看行程、将军看地势、王侯看格局,连平常百姓也竞相买来看看这奇伟山河。

    记忆惊人之外,顾九州还有一种神奇的天赋,他有着极强的空间架构能力,彻底将记忆与空间融为一体,所经之地皆为印记。

    而这位“赤脚河山”,是一个真正走遍了大雍的人。

    只是世上大凡牛人多有怪癖,顾九州是出了名的牛脾气,这个走遍山河的人,似乎只有山河才对他的口味。

    而且算算时间,此时的顾九州已年近八旬。

    牛脾气倒也罢了,八旬老人的牛脾气,实在是太可怕了。

    “我,不,去!”夜子清一字一句,白眼翻向古扬。

    却见古扬从袖中拿出一颗颇为干瘪的枣子,缓缓递到夜子清面前。

    夜子清双目一怔,“下酒的?”

    古扬咧了咧嘴,“此为信物。”

    夜子清接过枣子,手指一捏岿然不动,着实有些年头了,但她已没有再待下去的意愿,起身就要离去。

    古扬箭步拦在夜子清身前。

    “耍我有意思?让开!”

    “听我说完你再走不迟。”古扬忙道,“七年前,我曾在酒馆见过顾九州,他足足喝了一宿的七彩罗绮,我与他聊了颇多。最后他没有酒钱便将这一枚枣子赠与我,还曾言此为信物,日后如若有事定当一助。”

    顿了一顿,夜子清道:“你确定他是顾九州?”

    “初见不知,细谈已然,他隐居在烟云北脉罗兰谷。你也知此人脾性难测,我怕此物信度不够,另需其他办法方可一请,这才劳驾于你,此事相欠,今后任何艰险必然不辞。”

    “如若不成呢?”

    “成事在天,无关所欠于你。”

    夜子清凝眉而望,“古扬,这些年你打了不少底子啊,这又是在谋划什么?”

    “并非谋划,不过是勉强御敌罢了。”

    “何处之敌?”

    正在这时,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主司,青衿府龙翻云已到园外。”

    “请他进来。”

    旋即,古扬看向夜子清,“今日我约龙先生来,为的也是此事。”

    夜子清闻言拿起斗笠便要向外走去,目中带着些许警告,“你今夜有关顾九州之言,如若让我知道有一字不实,有你好看!”

    古扬道:“字字不虚,只是想请顾老至此,一枚信物恐是不够,一切都看姑娘的发挥了。”

    夜子清将信将疑,走了一半忽又转身回来,将半壶夜路梨花端在掌上,“你非饮酒之人,此物在此不合时宜。”

    古扬目露钦佩,“还是姑娘心思缜密。”

    不多时,龙翻云来到书房。

    “此番不费一兵一卒而大败潇国,全取当日失地,现今无有代价而扼天剑阁,乃洛国百年未有之功。”龙翻云上来便是一通夸赞。

    随后,龙翻云自袖中探出一个紫匣,“此为南屿九蝶珠,为国主恩赏,此时形势复杂,便未由内廷撰书,古主司应不会介意吧。”

    “岂敢,今日请龙先生来,乃是想与先生商议一事。”

    “古主司但说无妨。”

    “此事与花神谷有关。”

    当啷!

    不明为何,龙翻云手中的紫匣忽然脱手摔落在地,一颗七彩斑斓眼球大小的珠子滚到墙角。

    “神也!你是如何得知?”

    “得知什么?”古扬见状也紧张了几分。

    说来缓慢、那时极快,龙翻云的面神情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是一种古扬鲜见的紧张,从惊骇到凝思再到恐惧,表露着无以掩饰的内心变化。

    龙翻云作为青衿府首谋,城府与定力岂是一般,今时此态,定是无意间泄露了重大秘密,让人不得不往极端的方向思考。

    龙翻云慌步走到墙角,将九蝶珠拾起,背对古扬的他,神色更是翻覆可怖。

    “乱忖之事,古主司见笑了。”

    古扬神色有些游离,“花神谷有一秘术,名叫伏渊地障,乃是一种浓烈烟雾,此障离地三尺,不可驱不可解,先生可有耳闻?”

    “十年前,沅国兴兵犯境,国主曾布伏渊地障之术,怎奈风势不助,效力只剩十一,令人叹息。”龙翻云回忆道,“自那之后,伏渊地障广受诟病,不知古主司缘何提起此物。”

    “当年的伏渊地障布于平川旷野,风力难测,四散乃是必然。国主也并非想要以此御敌,不过缓兵之策而已。”

    “古主司需要此物?”

    “今日请龙先生来,为的正是此事,我需要至少九百里官道宽的伏渊地障。”

    “九百里!”龙翻云惊呼一声,“古主司莫不是说笑吧!”

    ……

第二十章 大雍年夜

    龙翻云皱着眉头,竭力而思却也不知现今形势下求这么多的地障意欲何为。

    “此事非王命不可行,还请首座大人禀报国主。”

    “非龙某有意迟疑,古主司所需材料实在过于庞大,即便禀明国主,也需诉之缘由。”

    古扬却道:“缘由暂不可讲。”

    龙翻云欲言又止,最终道:“罢了,此间思虑龙某参之不透,我会尽快禀报国主。年节之前,酒馆对面若有冰灯摊贩,即代表国主允准此事。年后若某日再见冰灯摊贩,便意味花神谷可备材料。”

    “有劳先生。”

    安静下来,古扬的脑海一直翻覆着刚刚龙翻云那般紧张的画面。

    古扬思来想去,除了萧笙竹之事,再找不到能让龙翻云如此失态的理由了。而正是他的那种惊乱,让古扬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程度。

    千年大雍,东方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西方总给人贫瘠恶劣、穷山恶水之感,一道烟云山脉,差别至斯。

    现今东方,杀手有北冥殿,谋士有崇烟阁,五国或藏稀世金木、或有举世名胜、或得潋滟波光,为舞乐棋画、诗词歌赋之滥觞。

    但西方亦有为数不多的矗立大雍鳌头之地,花神谷便是其中之一。此地并非只专医道,毒术亦是天下圭臬,亦正亦邪。

    花神谷规矩颇多,最有名的便是“三不入”,“非不可医不入”“非初见者不入”“非财茂者不入”。

    这里只救别处救不了的人还必须是从未遇过的症状,而且这里不救穷人。

    这三条规矩一摆,九成九的人都进不了花神谷。

    他不由想起青骨堂那令人闻风丧胆的噬骨丹,只有大量服用噬骨丹,才最终不得不把萧笙竹送进花神谷吧。

    ……

    冬年节,是大雍最重要的节日,也是一年历法的终始。

    这也是最隆重的团聚时刻,游子归乡、共享天伦。这段时间,所有的争斗杀伐也将息落下来,无论夙愿、恩怨,都将短暂搁置。

    人们认为年节血光会导致全年的霉运,即便看见血光都颇为不吉利。

    只是恩怨不会被年节团聚稀释,往往在年节聚首中酿就更大的恩怨。也让人们在平静中做好准备,迎接更大的风浪。

    碧洛城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一片欢乐祥和。

    对古扬来说,冬年节并没有什么特殊意义,自从他来到大雍才知道这个节日。

    今年,三生酒馆多了很多人,不过看上去也没有多少过节的兴致,只有风林儿按捺不住激动的小情绪。

    见他悄悄将古扬拉出酒馆,“主司,你看那一车冰灯,赶紧拉回来可好?”

    “我身无分文,要拉你去。”

    风林儿小眼一眯,侧脸瞅着古扬,“还装不知,这些冰灯一定是有人送你的!”

    “为什么这么说?”

    “这年夜啊,最热闹的是裳羽街,差一些的是长夜街和银屏街,傻子才会在这里摆摊。而且他摆在酒馆正对面,还不停往里瞧,生怕你看不到似的。”

    古扬笑了笑,“林儿,你之前过过年节吗?”

    风林儿立时一脸神秘,“从前年节根本就是一年最痛苦的时候!”

    “这么夸张?”

    “你是不知,从前每到年节,所有人都要跪香,一跪至少两个时辰,所有人当夜不得进食。”

    “这些冰灯都是你的,不过现在你要随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啊?”

    “凤箫园。”

    风林儿面露不愿,“那里只有酒,不想去。”

    “听说你弄到了一幅大雍地图,过几天我请一幅活着的地图来指导你可好?”

    “小燕姐姐还没谱呢,不信你的话。”

    “西煞宫的那些吃的你还记得吗?”

    “快走!”风林儿睨了一眼身后酒馆,半推着古扬箭步而出。

    只是少半个时辰后,风林儿小脸立时拉了下来。

    眼前这等气氛,简直像回到了从前。

    同样的昏黑、同样的静谧、同样的焚香刺鼻,风林儿甚至觉得草木的形状、屋舍的排列都一模一样。

    呜!小嘴一抿,风林儿快要哭出来。

    不多时,东方溪匆步而来,声音很是低沉,“古主司见谅,今夜凤箫园夜禁,恐难堂中一叙。”

    古扬目露歉意,“是古某冒昧了,未知如此,少主多包涵,先行告退了。”

    东方溪拱手道:“今夜实是抱歉,明日定登门拜访。”

    古扬微微点头便要走出,可就在这时,一道清亮之声传来。

    “你就是古扬?”

    此言锐气十足,颇有威慑,连东方溪说话都轻声细语,此人却肆无忌惮,身份俨然不凡。

    古扬回身一看,来人与牧襄年纪相仿,着东方家的白衣,随后他移目看了一眼风林儿,风林儿小目急眨,竟不敢与之对视。

    此人双目有着惊人的光亮,眼神透着强劲的穿透,若非亲身遇见,难以想象世上会有如此犀利的感察。

    好似满满一溏锦鲤,青蓝红黄混在一处,惟有他旖旎如虹,散着不可避之的光彩。

    “沐风!”东方溪已然感受到一种浓浓的敌意。

    风林儿微微扯了扯古扬衣角,不想再停留片刻。

    “在下古扬……”

    “我是东方沐风。”

    不等古扬说完,东方沐风已抢过话音,“从前逃杀之事足见计略周祥,只是这年夜到访,是否过于唐突?”

    “此时此景,大雍都在相聚畅言,古某与溪少主曾同患难,不知阁下觉得何处不妥?”

    东方沐风冷笑,“以你之思虑,人情世故不过借口,你选在此刻时辰,难道还有可瞒?”

    “此刻时辰又当如何?选在别时有何不同?”古扬反道,“非古某有意揣测,只是阁下之语,仿佛古某撞见了秘事。”

    “你会无的放矢?”

    古扬按了按风林儿的肩膀,“还望阁下不要过分度人,人情世故不过借口之类的话,让古某颇为震惊。无意之事徒变横祸,阁下意欲何为?”

    “你撞见此事,便要付出代价,你当时带走之人,是否应回到该回到的地方?”

    古扬笑了笑,“撞见了什么?我不得不怀疑,今夜之事入了算计。”

    “古扬,绝非如此!”东方溪忙道,不断对东方沐风使着眼色。

    古扬不再言语,揽住风林儿的肩膀,径直走出了凤箫园。

    “小沐风!你这是干什么!”

    “该我东方家守护之人,无端到了什么酒馆,这口气太公与你咽得,我咽不下!”

    “怎会是无端?那日逃杀已细说于你,偌大碧洛城,除了王宫便是那里最安全,你休得胡来!”

    “哼!我知事发突然,但最终绝不至眼下我为鱼肉、他人执刀的局面,都是你们不经细思!”

    “好好好,你天生是主持大局的料子,但你以这种方式试探古扬,什么都探不出来。你急如火,他稳如石……”

    “我有我的方法。”

    ……

    窗外枝桠虽瘦,更染青骨卓卓,浅雪莹莹,罕见年夜之景。

    从前最大的节日在夏末秋初,叫做望月节,“望月湖畔望月升,人在酒中画在游”,高朋毕至,少长咸集。茂林修竹、清流激湍,烹羊宰牛赴长筵,流觞曲水彩云间。

    “从前最不能想象之事,便是你有一天会戒了酒,看来还是要有些志向,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步彩楼一手抱剑,一手提着酒坛,来到门槛处,贴着古扬坐下。

    “还是有些永远不变的事。”古扬打理着步彩楼的蓬发和彩装。

    步彩楼不由一笑,“我时常想,假如那天你我有一个收着点,别死命拼酒争个高下,现在又是什么境况呢?”

    “步大侠半生潇洒,没有酒钱便撕一道聘状,想来不会过得太差。”

    步彩楼笑道:“我大概算了算,那五六年间饮了你千壶美酒,此番看来,世上当真没有平白无故的酒。”

    古扬也是一笑,“多亏了那千壶美酒,不然让步大侠做护卫,怕是梦里都在追打我。”

    步彩楼面色微凝,“你可有想过回去?”

    “无时不在想。”

    “那便一起。”步彩楼咕咕痛饮几口,“当年逃杀之人我都不熟识,但有一位戴着面具的暗器狂人,我相信他一定活着,若与他合力,这世上没有杀不了的人。”

    “当年逃到杏海十六岛时,我们当中一半的人已经不支,不得已只能用桃舟将重伤之人送走,任其漂流。待到枫丹渡口,只剩我与老木老萧三人。”

    步彩楼叹道:“我当时一直在后队,有位姑娘死命跟随,实力还很一般,可把我拖累够呛。后来杀得昏天暗地,我连自己何时落水都不知道,可惜了那位姑娘,看得出来与你堪命之交。”

    “她活了下来。”

    步彩楼突然大笑,“想想当年情势,若能再见这些人,与其重返故地,怕是难以想象的酣畅淋漓!”

    古扬抬目望着青黑枝桠,“我也希望会有那么一天。”

    此时已是四更天,碧洛城爆竹鼎沸、漫天花火。

    风宸急匆匆走来,“主司,园外有人求见。”

    “这等时辰,来者何人?”

    “那人不肯报家门,驱之却不肯走,只说要事。”

    “带他进来。”

    ……

第二十一章 戏耍铭阁

    来人一身青衣、个子很高,乍一相见,古扬立时微目,此人竟然是当初绯河畔夜子清身边的那位随从,名叫褚雄。

    支唤风宸离去后,古扬未及开口,褚雄忙道:“古主司,我家姑娘有难,就近之地无有强援,万望古主司出手一救!”

    话音一落,那人重膝跪地。

    “起身说话。”古扬探步而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何人在年夜动手?”

    褚雄急道:“姑娘年前有事前往烟云北脉,回程时被铭阁盯上,她本可脱身,怎奈……”

    “嗯?”

    “不明为何,她带着……唉!总之我们搭进去十几个兄弟,姑娘最终还是被驱到了铭阁三境,现在已被困了两日,古主司,万望援手啊!”

    古扬双目一凝,“侠客,你去找老木,古木坊能带多少人便全部带来,城外关雎亭会合。”

    “会合?”

    “对,与我会合。”

    ……

    碧洛城北五里,关雎亭。

    褚雄不无担忧,古扬放着三生酒馆不用,却遣什么古木坊,铭阁可不是普通的杀手组织,光是那“四境七剑”就足以荡退大多敌手。

    “古主司,要从铭阁手中救人,没有三生酒馆那样的力量,恐怕难有成效。”

    “我自有打算,你家姑娘伤势如何?”

    “我等离去时尚无大恙,此时境况便不知了。”

    风声忽骤、马蹄如雷,来者有四五十人,当首步彩楼与木龙士!

    褚兄一脸木讷,人数而言这些人攻铭阁无异以卵击石,但不知是内心反应还是隐约之间的气场,褚雄忽然惊诧不已,这些人看上去就像硬木,但又像内心有着强大主见的强悍存在。

    常在碧洛城周边活动的他,对古木坊多少有些了解,这个顶级工匠聚集之地,怎会有如此可怕的杀手素养?

    “褚兄,带路。”

    一路快马,奔袭天明。

    山坡上,马队一字排开,山下雾气腾烈,看得不甚真切。

    “古主司,铭阁四境如蝶翼排列,姑娘被困的三境在西北方,我们即便绕道,也会被一境二境察觉。”

    “侠客!”

    褚雄话音刚落,眼前景象已大出所料,雾气浓淡之间,一队人马已冲杀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步彩楼一步震马,仗剑疾行,这刺来之人立时赤血横溢。

    “老七,铭阁主座在中心,我带人去攻,你们去三境救人。”

    “不,我们人数太少,不可分开,侠客你先头冲阵,木大哥殿后,所有人直取三境!”

    “是!”

    此时行进,褚雄更为惊奇,人马如柱,似金水浇固,其内之人有如楼台之椽、有如门户之枢,端的章法绝代。

    铭阁主座为丘、四境为谷,且只有一境二境有谷口,与三四境相连,谷壁陡峭且多有机关,非兵马可行。

    铭阁之主金锋烈,一身金色轻甲,拄着紫鞘弯刀,昂立铭阁主座。

    这也是一个江湖上特点鲜明的人物,一个颇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他时而脑袋大条、粗鲁不可理喻,时而缜密无匹,抽丝剥茧预知世事。

    至于他何时糊涂何时聪颖,恐怕连自己都不知道。

    曾经很多人预测铭阁会毁在他的手上,也多次朝着人们的预测发展,可每当铭阁风雨飘摇的时候,金锋烈之头脑便如有神助。所以哪怕这位阁主痞性十足,还是相当服众。

    一队严整的人马,以不变应万变之势向二境逼来,“那人便是欺我铭阁之人吧。”

    “阁主,正是此人,取我重金反伤我铭阁之人!”

    “这个人交给三位长老,你带所有七剑去入口等待,这支马队,一个都不许留!”

    “是!”

    值得一提的是,铭阁七剑并非只是七个人七把剑,而是七人为一组执不同之剑,依据实力划分为“金袍七剑”“紫袍七剑”“青袍七剑”等。

    然而就在金锋烈刚刚下达命令之后,山丘下形势骤变!距离谷口还有半里之时,马队陡然变向,竟沿着谷壁上方绕过二境直抵三境!但二境之口是到达三境惟一的路,这支马队意欲何为?

    骇人的是,变向之后的马队,速度快得令人咋舌,仿佛之前的疾奔是在蓄力,此时爆发出雷音箭雨般的速度!

    主座众人目瞪口呆,人们不得不细看二境入口,这突然掉头的马队会否是一支疑兵?

    “马队还能直接翻下三境不成?”

    不知是谁惊出一语,金锋烈猛然回头,“万平洼!快快!”

    “阁主!万平洼下十丈是陡直峭壁,马队根本不可能下得去!”

    “放屁!谁会走峭壁,从万平洼进,之字迂回,确有可能到达三境!哎呀!老子和你解释个狗毛!快去顶住啊!”

    这金锋烈一如其名,性子暴得很,眼见大队人马都聚在二境入口,当真是拍马也赶不上了,拎起弯刀便想跑过去。怎奈这金锋烈瘸得厉害,一步一个趔趄,气得直接把刀摔在地上。

    “阁主莫急,就算这马队可翻下谷壁,绝不可能再骑马攀上,二境之口是必经之路!而就算他们弃马攀谷,一切尽在眼底,我们完全来得及绞杀!”

    金锋烈又要破口大骂,忽然快速眨了眨眼,倒觉此话周全难驳。

    踏过万平洼,果如金锋烈所言,马队呈“之”字迂回而下,步彩楼、木龙士、褚雄三马当先,一边控制速度一边排除机关,这褚雄也是位机关高手。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马队已接近谷底。

    也在这时,箭雨激射而来。

    只是这箭射的有些紊乱,埋伏的人只顾望着谷口方向,做梦也不曾想到会有大队人马从头顶暴现出来!

    “姑娘!姑娘何处!”褚雄连声大喝,随即燃着一个腕粗炮竹,一连震出七响。

    铭阁强手都在谷口严阵以待,此间之人哪里是步彩楼、木龙士的对手,直如砍瓜切菜般。片刻之间,对面谷壁大石纷落,紧接着一袭蓝衣现出身来。

    此刻的夜子清只有那蓝衣尚且能看,整个人发髻蓬乱,坚挺得一缕一缕,连步彩楼都要被比下去。她的面庞黑一道灰一道,抹过的额头好似炊事房的师傅随手而就。

    见到古扬,夜子清立时双目圆睁,随后双眼紧闭侧过脸去。伸出手来本想挡住面颊,却又觉得已无挡的必要,最后只好尴尬地拍了拍衣服。

    “你怎么来了”

    古扬笑道:“姑娘无恙,这年节总算可以安心了。”

    “你还笑得出来!我们如何出的去?”

    古扬抬目之际,忽然十几道绳索飞落下来,谷底之众弃马扼索,绳索另一端力量奇大,几个鼻息的工夫,便将众人拽了上去。

    最让夜子清惊诧的是,在一个谷壁洼地,居然藏有十数匹马!

    金锋烈双目凝定谷口,神色缓了许多。

    日上东天,一切看得更明晰了。可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场景出现了。

    万平洼,还是万平洼,鬼魅一般现出一支马队!

    这马队一路向西北奔去,根本不给二境出手的机会,这哪里还是铭阁,分明就是人家的后花园啊!

    金锋烈一拍脑门,“我的天地祖宗啊!这是要老子吐血啊!”

    “阁主!大事不妙,他们只下去了一半马匹!”

    嘭!刀鞘一拍,那人直接被震晕了。

    “阁主,他们马匹不够,不需半个时辰,我们必能追上!”

    “你是想让人们知道,铭阁在年节第一天杀人吗?”

    嘭!又是一鞘,这人也晕倒了。

    “万平洼是我铭阁仅有的弱点,现在你们给老子仔细回忆,是什么时候泄露了机密!”

    众人一头雾水,连声哀诉。

    “阁主,您若不说,我等全然不知万平洼之事啊!”

    “难不成还是老子说出去的?”

    一众低头沉默。

    “这么多年老子从未喝多过,就算喝多这种事也不可能说!”

    众人还是沉默。

    倒是金锋烈,半晌之后若有所思,几年前他似乎真的喝多过一次,又是一拍脑门,“快快去追!不要动手,给老子查清楚今天来的是谁!”

    ……

    夜子清在前,古扬在后,二人同骑一马。

    “顾老先生并不在我身边,你居然不打探打探?”

    “我此来是为救姑娘,匆忙打探怕引姑娘不快,不过现在倒是可以问问了。”

    “要我说,你更关心还是顾老之事,只不过见我之态,已然放心罢了。”

    “不需多问,已然放心。”

    夜子清忽然回眸瞥向古扬,“古主司竟也会说这样的话?”

    “只是觉得姑娘智力尚可。”

    “嘁!”

    马队由西北往西再向南,到达碧洛城时,马队分批入城,古扬回到三生酒馆,已是午时了。

    刚入三生园,一老两少已然打成一片。

    “小娃娃,这地图必须活用,知道哪是哪并没有什么用处,你要知道它的周边,千万不要孤立去看。往小了说,你要知道碧洛城与赤珠城的关系、云亭与炽火关的关系,往大里说,你要知道为什么西渚那般隔绝,烟云山脉和青霄十一峰有着怎样的牵连,这才算看懂大雍。”

    眼前老者,须发皆白,穿着宽大的灰袍,他说话的时候小动作颇多,比如不停搓手、揪胡子、拽衣角。

    风林儿暗暗咧嘴,显然不是很懂此间之话,抬目忽然看到古扬,“主司,你可明白?”

    “古扬见过顾老。”

    ……

第二十二章 烽烟欲起

    “古扬小子,老夫当年只是误入此地,恰巧身无分文,正好你酒不错,未想相谈尚欢,随手抛下绛枣。”顾九州拿出一大串机缘巧合的说辞。

    “顾老,您真的拿不出那点酒钱?”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惦记那点酒钱?大丈夫行走山河,有所念有所不念,你这搞得老夫好没面子啊!”

    “说来说去就是您还没钱喽?当年您的书卖出千百万册,怎会至此?”

    “书是我写的,可我不知道钱让谁赚了啊!”顾九州面露痛惜,“那小娃娃不错,可老夫没空陪他,我那宿在你这喝了三个时辰,我最多陪他三天,你我再不相欠,拿一筐枣子找我也没用!”

    “您当日说,山河才是大雍的骨血,只有读懂山河的人,才能左右这个世界,晚辈以为此非酒话。”

    顾九州微微一滞,随后搓着手掌道:“酒不酒话不重要了,老夫行将就木,哪管什么骨血。”

    “若是老先生心念为此,便不会跋涉而来,您对大雍有所期待,心志仍在山河。”

    “我知道你小子牙尖嘴利,当年一叙也确实畅快,但老夫余生不多,晚知这看了一生的山河早该到了放下的一刻。”顾九州端起那熟悉的七彩罗绮,此酒不烈,可堪多饮。

    “那叫风林儿的孩子,天资前所未见,但要熟稔大雍山川绝非朝夕之功。古扬,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依其心智、任其去思,才是不坏这难得天赋。”

    “顾老,您应知我些许,若是急于林儿,不会有今日之见。”

    顾九州双目忽然凝定,“此,何意?”

    古扬起身从书架拿出一个卷轴,舒展开来乃是一张二尺长宽的小地图,此图所画很是奇怪,只有一道浓烈的山脉,左右皆是稀疏茫淡。

    这,正是烟云山脉。

    “此脉凡物皆在心间,何须给老夫看?”

    “顾老,多年以来东西兵道只有天剑阁,如果要开辟新的谷道,最有可能选在何处?”

    顾九州闻言,不仅是凝定了,更多的是抗拒,“不得不说,你小子厉害得紧,此事为我多年所研,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人知道。”

    话锋一转,顾九州道:“不过你休想从我口中得知任何与之有关的信息,山河有山河的灵魄,烟云山脉是护佑之脉,大雍不能再有第二个天剑阁,不然西方列国在朝夕之间便会被强大的东方吞并。”

    “顾老,东方能人异士无数,我们都不能保证,他们会不会发现烟云山脉的某些可能。”

    “危言耸听。”

    “顾老若观世事,应知年前楔国之败,败得蹊跷,它在有意削弱潇国,待不可自保时,便生难测变数。届时东土直通潇国,天剑阁这东西方惟一要道不再成御。”

    “这些都是你的臆测,我若告知修谷之地,日后你便可以主导此事,是修是保不过你一道心念罢了。”

    这时,古扬探手一指地图,“这野波岭地势虽高,但众山之间皆为平地,若能夷平这七座小山,当有拓谷之机。”

    “荒唐!拓谷只能依山势伐林木,平山开道简直滑稽可笑!”

    “是了,山川才是顾老的江湖,不予杀手不予谋士,却可以左右这天下所向。”

    顾九州目露微惊,“此言,竟与七年前一字不差。”

    “七年之后,顾老字字犹记。”

    “攻心之辈,无出你右。”

    ……

    两个月后。

    凌潇天池为潇水发源,这是潇国的圣水,不容侵犯的神圣领地。

    除非祭祀拜天,牧野绝少踏临此地。

    而今日,他却孤身一人来到这里,手中的乌龟攀动难安,时刻都想逃离手掌。蜿蜒上行,直到看见凌潇天池,一个白衣黑羽之人出现在面前。

    此人个子奇高,那一条背脊蕴着强劲的撑持之势,莫名地让人心安。

    这是一个大人物,真正的大人物。

    “崇烟八柱石”之一,“鬼智”柴珠。

    崇烟阁,有着神奇的魔力,他们纵横捭阖丰硕的东方五国,是当世谋士的神话。之于西土,这是八柱石从未染指过的土地,也无人知道,他们会酝酿出怎样的惊涛骇浪。

    那黑羽扇,不知是何种飞禽的羽毛,透着黑晶一样的色芒,映之可以看见自己的面庞,只是层层叠叠之间,面目扭曲而狰狞。

    牧野不无忧虑,“先生智计深远,实让本王难测,可否告知一二?”

    “雍平道。”

    话音乍落,牧野立时一震,“雍平道之要害,先生应是知晓,此道三百年前便做过尝试,经多年多位前人评测,此乃大潇之患,万不可开。”

    “时过境迁,当年之评难足后世,为今七国早没有时间针绵试探,狼奔豕突、大开大合才是未来天下的模样。”

    “可一旦有所差池,必万劫不复啊!”

    牧野内心惶动,雍平道之计,柴珠并非第一个提及,但此计就像即将蛊虫的盖子,立时引来漫天的痛斥谩骂。

    这位“崇烟柱石”真能趋利避害?

    “万劫不复此言不假,十日之后,大潇北望且看哀鸿。不过有一点国主要明确,雍平道不是谁人打开,而是被攻破。”

    ……

    江山万里、锦华长驻,不及此间渡。

    深巷故里、琐窗封户,酒画扬前路。

    ……

    墨云冉冉情知处,一心往、锦织衣。

    皑雪施施温酒时,谁不慕、琅居士?

    ……

    临近温酒入画,天下文人墨客骚动难耐,一首首诗、一幅幅字,产量颇为惊人。

    “大儿买鞍归来,中儿喂马正好,小儿呱呱哭叫,娘会酿酒、儿能作画,画技虽陋,陋有陋妙!”

    风林儿读着一首诗,嘿嘿笑了出来,“主司,这署名可是一位大诗人呢,怎么会写这么滑稽的东西,是别人盗了他的名号吧!”

    古扬笑道:“我看这才是大诗人的手笔,寥寥字句,一家人情态跃然纸上,这才是功底。”

    牧襄也笑了笑,“写得出画面可比辞藻堆砌厉害多呢。”

    “林儿,公羊先生还没回来吗?”

    风林儿撇了撇嘴,“都三天了,碧洛城来的那个大人物,简直不得了!”

    牧襄也道:“柴珠此人声名颇盛,在东方活跃了三十多年之久,他虽是崇烟八柱石,但早早便另立门户,称为天珠门,宫中不少密卷都有他的名字。”

    古扬道:“既是密卷,应有很多秘闻吧。”

    “不曾所闻,怎会知道哪些是秘闻。”牧襄摇头轻笑,“柴珠给我最深的印象,便是此人堪称杀手界的善人,天下许多老牌杀手都受过他的恩惠,更有甚者乃是救命之恩。所以……我想公羊先生应当也在此列吧。”

    古扬沉默起来,“鬼智”柴珠的到来,彻底改变了碧洛城高层人物的动向,这个人带着强大的吸附之力,碧洛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吸附而去。

    人们钦服于柴珠的威望,但在古扬看来,事情有些可怕。

    这个兼具杀手与谋士并几近登峰之人,想来不会只做宴请故交、把酒叙旧这样的事情。更让古扬坐不住的是,这一月以来的西土太静默了,静默得让人觉得温酒入画不会再出任何差池。

    柴珠出现的时机颇为微妙,他的动作也太让人迷惑了。不止是公羊客,古扬知道的还有明夕堂、青苍沚、荆简,自己所熟识的这些老牌杀手都进了柴珠的“局”。

    柴珠会向他们传达什么?用怎样的方式传达?是蛊惑还是离间?作为崇烟柱石的存在,他的任何一个字都能击中人心。

    正在这时,步彩楼匆忙走了进来,牧襄很明白地带着风林儿出去了。

    “怎么样?”

    “那个柴珠是顶厉害的杀手,实力犹在明夕堂之上,此次他还带来一个二十人左右的杀手卫队,各个都是厉害角色。”

    “这几天他们在做什么?”

    “柴珠带来了十几门杀术,确实高深得紧,他知道所有人的弱点,这些杀术所带来的快感怕是无可相比。我没有你想得远,但觉柴珠此来,恐怕十分不妙。”

    但见古扬一语不发,反是快步出了书房,来到三生园最大的槐树下,顾九州正在那里饮着七彩罗绮,慢条斯理,恍然与酒对话一般。

    “顾老,雍平道真的没有打开的可能?”

    “哎呀!你小子就是杞人忧天!”顾九州慢慢放下酒壶,突来扰了兴致颇是不满,“我那日是犯了何种糊涂,与你讲哪门子雍平道!你且大大放宽心,除非潇国疯了,否则不可能动雍平道,此道若开,烽烟永无止息!”

    “不,现在重点不是潇国是不是疯了,而是雍平道到底能不能打开?”

    见古扬如此急切,顾九州心知事有不对,细思道:“我当年走雍平道时,山貌不曾有变,但依各种标注来看,却有人准备开辟,而且计算颇为精准,非三年五载可就。”

    “若依标注开辟,多久可通?”

    “人力足够,不出一月。”话到这里,顾九州不由一凝,“古扬小子,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潇国只有可能开烟云,怎敢打雍平道的主意?天下谁人不知雍平道的利害,这不是找死吗!”

    “可如果疯了的不是潇国呢?”

    ……

第二十三章 雍平道开

    两日后,一个古扬不曾想到的人走入三生酒馆。

    此人紫鞘弯刀,瘸腿硬须,竟是铭阁阁主金锋烈。

    “掌柜的,我当年可有酒意蒸腾之时?”

    “酒意蒸腾”这等说法,古扬还是第一次听见,“金阁主此来,应当不会为了年节之事吧?”

    金锋烈觉得自己见过古扬,但一见面又颇觉陌生,对当年那似有若无之事也是不敢唐问,“嗨!那小妮子的账以后再算!金某近日噩梦流离,总是众兽疾行不得排解。”

    “是否每当金阁主噩梦缠绕,总有高人及时现身,便保万事无虞。”

    金锋烈大口饮酒,“其实我并不知那人是谁,但我肯与你说那人,便是那人允准我可说那人,你可明白?”

    古扬微微一笑,“我想阁主可以开始传话了。”

    金锋烈清了清嗓子,看得出来对背后那人颇为恭敬,他把声音压得苍老低沉,距离下巴半尺捋着空气。

    “此局之危不在雍平道,而在天剑阁,相比北上之兵,东方耽耽虎视更为怖人。依老夫所查,此为多环连破之计,众多强谋帷幄,牵涉之广史所罕有。此局必将随机而变,万般可能不一而足。”

    寥寥数语,足见金锋烈背后之人的深谋,雍平道一开,已是天下莫大的浩劫。正常而言,只开雍平道——这西土的死穴——便已是奇谋一件,也足以让洛国焦头烂额。但这“老先生”却将其列为其次,心忧更为骇人的后续。

    金锋烈双目微眯,充满试探,似也是学着那老者情态,“北炎有一物。”

    “四十六面大王旗。”

    微眯双目立时大张,“难怪要本座亲自跑来,你还真是聪明得一塌糊涂!”

    ……

    十里天廊临近完成。

    此廊由碧洛城主街裳羽街延展而出,一路向东连绵十里。

    天廊虽未开放,但沿着十里天廊的两条“酒画街”已经人声鼎沸,其间的酒庄、餐馆、客栈挤得满满当当,各大势力都预定了客栈,各路商旅也已提前开店。

    不得不佩服飘渺商盟的运作,俨然将一届温酒入画打造成全民欢愉之胜地。

    最高一座客栈的顶层,牧青主凭栏俯望,随处灯火通明、红飞翠舞,这碧洛城一隅为天下人景慕。未来的一个月,春和景明、花天锦地,将呈现这乱世最为奢侈的盛举。

    古有“金滞千江”,今有“酒画天堂”,“仙醉六绝”“三雕三迹”这等绝世珍宝的现身,东方家其它珍罕的酒品,烛云画派数以百计的画作雕品,还有东方家的酒樽、烛云画派的墨宝,一切的一切,将让洛王史无前例矗立在这偌大山河的中心。

    牧青主横起双臂,像是拥抱这阔大的城邦,他大笑起来,笑得仿佛那灯火都随着他的节奏而闪烁。

    而就在今夜,牧青主得到探报,天剑阁东口突然陈兵三万,且为各国联军。

    三更天,青衿府。

    古扬第一次走进这里,除了龙翻云,众多青衿名士也是第一次见到古扬。

    在众谋眼中,古扬比想象中年轻太多,这个人素衣骨簪、步履轻缓,不像谋者,更似寒士。

    内廷传话今夜要青衿府夯定谋策,牧青主并不会参与。

    青衿府分为两派,一边是伏炆派系,一边是龙翻云派系。这两派思绪谋略差别极大,伏炆一派想法激进、喜走偏锋,龙翻云这边则遇事谨慎、周全至上。

    之于青衿府,古扬这个名字,从前不曾知晓,但近来“多有作怪”,隐约之间透着几分凌驾的态势。此番得见本人,尤其伏炆一派,绝然不会放过这难逢之机。

    “今时言雍平道,他日古主司会不会说东原西渚北炎南屿一同来伐大雍?”

    古扬看也不看那人,“今日所论乃东口陈兵、雍平大劫之事,阁下若觉危言耸听自可论断王前,古某没有解释的义务。”

    “不解释?那古主司说云便是云、道雨便是雨,我等必要依你风雨而绸缪了?”

    古扬不由得侧头看向那人,前一句挑衅之语不做评价,这后面一句当真让人“刮目相看”,古扬想看看是一个什么样的青衿名士才问得出这种近乎白痴一样的问题。

    “谋者论断过程繁复,阁下乃青衿名士,既同为我辈之人,处处寻由问解,难道是在学艺吗?”

    那人强忍愤懑,“你!年前之事人人知晓,国主加赖于你,方有此等雍平妄言!”

    但愿此人在青衿府排名三四十,不然古扬对这牧青主的智囊团真的有些失望了。古扬不得不再重复一遍,“天剑阁东口陈兵已是事实,纵使各位觉得雍平道值得商榷,也不应成为此时的议题吧?”

    这时,伏炆忽然开了口,“古主司智思奇绝,我青衿府远不可及,纵使真当一次学艺,古主司也不会吝啬吧?”

    伏炆这捧抬之辞倒置古扬于两难,但见伏炆一脉踞此不休,若不打消其些许疑虑,不知何时才能进入正题。

    “年节之前,北冥杀手与潇国杀手合攻凤箫园,最终多人命丧西煞宫,包括云鹰月鹰。长公主密报大白天下后,他们失去了当年的半个沅国,并从此失心天下。此为潇国史上所未有的大败,已然蓄足一国仇怒。”

    “就为此,他们便敢开雍平道?”

    “当然不止,各位不要忘了同样大败的楔国,以及世上最强悍的杀手组织北冥殿。此局的关键,便是为了日后雍平道的开启,潇国仇视洛国并对云鹰月鹰之死无法交代,此时一旦有人打雍平道的主意并说以万千利好,潇王便没有了拒绝的底气。”

    “但东方五国形势复杂,楔国之前已然割城,此时怎敢妄为?”

    “难道各位现在还以为,楔国是东方其余四国的敌人吗?”

    古扬此言一出,立时引来满场哗动,“此言何意!”

    “从头至尾,这根本就是一个东方多国谋划的局。”

    “你有何证据!”

    “北冥十二鹰,云鹰月鹰是何等的地位,若是没有无可比拟的回报,楔国与北冥殿怎么可能让这二人命丧西方?雍平道一开,西方生灵涂炭,五国必以‘大雍义师’的名义强穿天剑阁,所以才有此刻陈兵。”

    “可雍平道一开,西土陷入水火,这于大雍有何益处?”有人惊问出来。

    “重要的不是对大雍何益,而是东土所要的益处。”

    “究竟是何益处?”

    “温酒入画时,这一座碧洛城藏着多少举足轻重的人,各位难道没有概念吗?如果这些人魂归西土,洛国可还有一线生机?”

    众人不由凛然,“难道说早在温酒入画落定洛国时,这些事情便已筹定了?暗杀长公主与太子殿下为一重考量,潇国开启雍平道为二重考量,但是用半壁山河为代价,东方五国真的会做出这等疯魔的举措?”

    这时,龙翻云开口了,“对东方的权谋者来说,多少生多少死不过是一个数字,甚至是一个根本不会去看的数字。况且这并非代价,一旦天剑阁畅通,东方五国足以收拾山河。”

    这番言语过后,青衿府彻底沉寂下来,他们并不完全相信古扬的话,因为其中颇多都是他的推测,但人们又不敢不信,如若这些推测成真,在场之人没有一个有自信保住性命。

    防患于未然,这有几分可信度的“未然”更不得不让人打起精神。

    龙翻云道:“古主司筹料在前,愿详闻此间对策。”

    古扬却看向另一侧,伏炆豆目微眯,“古主司请说。”

    “我等今时必要出一份详细对策禀于国主,古某以为,其一,由青衿府推举一位能言且明确此中利害之人,以使者之名前往潇国,其二,求援北炎,且务必邀北炎中枢之人来洛国议事,其三,赤珠城守军一半北撤六百里,全力以保碧洛城。”

    龙翻云点头道:“古主司所言,青衿府明了,明日定协同上禀。”

    古扬道:“此番上表非古某一人之言,乃青衿府众谋之策,望各位明晰。”

    温酒入画前夜,两道高耸入云的峰峦之间,风声霍霍,如磨刀的工坊,山石危危,仿佛随时都要滚落。

    一只只幽绿的目瞳,深怖而鬼魅,它们时而一排排闪烁,时而如乱坠繁星,时而又挤成一团散着密集的绿光。

    仿佛就是在第一道晨光射出的那一瞬,一棵松球松松垮垮掉在地上,可怕的是,此物像暗夜的冲天星炮、像酒局突然摔落的酒杯,唤起了——

    大雍千年未曾闻过的山咆海哮!

    一面面大旗,五颜六色,好似荣誉在招展,好似山河在飘摇。

    仿佛一口天地大锅在炒豆子,这世界蹦蹦爆爆、这山川颤颤巍巍。

    呐喊,充满杀戮的呐喊!

    咆哮,似要开山断流般咆哮!

    快意,迎回图腾的快意、杀伐宿敌的快意,狼脊虎背起伏的快意、终于驰骋在这片山河的快意!

    雍平道,开了!

    驭兽族,来了!

    大雍从未见过这样的激情、这样的亢奋——

    他们在笑,笑生死、笑古今、笑恩仇!

    笑山川、笑原野、笑江流!

    为骋怀而笑,为宿命而笑,也为自己而笑,为大雍而笑!

    北望六千里,跨潇水、沅水、洛水,也许十日、也许十五日——

    遍地惟我大王旗,斩尽千叶碎百花!

    ……

第二十四章 初遇崇烟

    温酒入画,终于到来。

    香烟馥郁、箫鼓喧阗,灯火盈街、笙歌迭奏。

    才子名士、王孙贵胄、布衣平民,人潮如流。

    酒,因性情畅饮而可睨天子,画,因意境无穷而留恋千秋。

    十里天廊,十步一奇、百步一景,每一幕、每一景,都是幽然逸气,都是盛世太平。闲淡、繁奢,依旧大雍。

    骑白马以访山川,辞彩云而泛轻舟,我辈原是天平盛世的经纶者、丹墨者,而今世人眼中更在意的是弄权者、杀伐者。大雍不曾丰硕倒也罢了,战乱多年也可罢了,但为何要用这一幅缤纷景象——

    让人梦回,盛世大雍。

    风荷十里、风逐火云、窗寒千秋;

    琳琅山居图、鱼戏飞鸟图、游霞图。

    瑶仙子、琅居士、玲珑十六童;

    风舞云、锦织衣、十里海棠红。

    无论乱世、盛世,好在总有一些不曾变的事物。

    看得出来,人们并无从前温酒入画的兴致,更多的是唏嘘、留恋,夹杂着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的种种感慨。

    对古扬来说,这是第一次经历温酒入画,并不像大多数人那样有着难以释怀的情结。他一路走马观花,夜色乍来已然走了一个来回,并非古扬不想细细品画,有了之前明夕堂的“提点”,他已不敢在一幅画中沉溺太久。

    温酒入画历来都是王卿公侯、风流名士互相走动的最好舞台,两条酒画街的酒馆客栈,不知多少人在暗议。

    古扬正准备回三生园时,一位内廷扮相之人出现在面前,此人正是当日带他走进王宫清角园之人,乃是长公主牧青鸢的近侍。

    长公主召见,古扬不敢怠慢,随着那人走入酒画南街一座金碧辉煌的酒楼,顶层格局颇为恢弘,烛光煌烨、整层成殿。古扬心有疑虑,长公主并无召见自己的必要,此地不比清角园,这座煌耀的酒楼不知是多少人的注目之地。

    虽说近来风声劲烈,但以长公主素来行事,绝然不会在此时过问太多,更不应在这熙攘之地。古扬不由猜测,这恐是一次“牵线”。

    果然,牧青鸢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

    但这个人,着实超出了古扬的预料。

    古扬没有见过此人,但那白色长袍、荧黑羽扇,又出现在牧青鸢身边,看过崇烟名士录的他,已想不出第二个人。

    他就是,“鬼智”柴珠。

    柴珠的双目一如牧青主那般沉定,只是他的眼白有些多,衬得双瞳很小很深,比伏炆的先天鼠目还要诡异得多。

    行礼之后,短暂几句暄话,牧青鸢竟孤身离去,偌大的一层堂殿,只余古扬与柴珠。

    这让古扬更为惊诧,显然接下来的对话,长公主是不宜在侧,柴珠居然可以驱使长公主到这般地步,手段通天,毫不为过。

    古扬甚至担心,会不会有几个黑衣人破窗而入,将自己斩为肉泥。

    “东原、西渚、南屿、北炎,不知古主司从何域而来?”

    柴珠的声音低而浑厚,穿透不足但沉击耳膜,更仿佛有所回响,透着难言的威势。想想这几日柴珠所见之人,能问出这样的话也就不足为奇了。

    “古某也一直在查自己究竟是哪里的人,如果先生知道,想用这答案让我做些什么,倒是也可以商量。”

    柴珠毫不动容,他知道古扬是个难啃的角色,一个不正常的眨眼、一次不自然的皱眉,都有可能让自己落了下风。

    “这答案竟如此重要?莫非古主司已认定自己并非大雍之人?”

    古扬微微一凝,这柴珠先以异域身份试探对方,若顺其所言,否认反而变成了承认。

    古扬断然不能承认自己是异域之人,“大雍从前十二国,现今七国,楔国言楔人、潇国言潇人,这大雍之人出自先生之口,更让古某听不懂了。”

    “古主司想说什么?”

    “这座酒楼并非密不透风,窗扉外、屋脊上,有你的人也有我的人,更有我们不知道的人,先生连长公主都可借力,会不会为的是真正的大雍?”

    “谬论!”柴珠忽然一喝,但转瞬间便消了气息。

    柴珠是何等实力,此间之地哪里会有不知道的人,但古扬之语莫名挑动了他的神经。“柴先生,现在可以进入正题了吗?”古扬冷视柴珠。

    此种情势,古扬已见过不少,先攻心、再议事,这是谋士常见的手段,也是衡量对方的惯用方法。

    “古主司觉得,柴某是敌还是友?”

    “初识先生,遑论敌友,我只知先生手段超然,不愧崇烟柱石。”

    柴珠道:“西土烽火避无可避,这起势之人纵然不是柴某,也会是其他人。不日之后的血雨腥风,古主司可有智计守住碧洛城?”

    突变的话锋让人意乱,但也是这电石火花之际,古扬忽然双目一紧。

    一时之间,古扬也已不能笃定,这其间无数真真假假,让人心智难量,这是一次坦诚,这是一次试探,甚至这是一个阴谋,谁人可知?

    古扬露出一丝笑意,“我古扬非圣人贤者,亦无将帅眼界,这偌大的碧洛城,当世八大主城之一,先生这般问我,是在羞辱我还是羞辱洛国?”

    “将可谋一隅,不可谋全局,碧洛城若失,古主司可独活吗?”

    话到这里,古扬终于看见落入下风的柴珠,他并非故作如此,只能说明他希望得到古扬的“助力”,而且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先生能站在这里,必是绝顶的通透之人,乱世的生死筹码,可值得了一壶酒钱?”

    古扬已有去意,此时他有颇多想不通之事,言多恐失。

    “且慢!”柴珠一探黑扇喝声而止,“节前之时,古主司那般而为,此时缘何如此固执!”

    古扬忽然回身,“先生刚刚问我何域之人,那请给我一个守土大雍的理由。”

    古扬一语绕回起初,柴珠立时语塞,黑扇微动,却已短时找不到突破之口。

    回程路上,古扬心念如麻,不得不重新评定柴珠为何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碧洛城,雍平道一旦开启,他出现在这里有何必要?

    更可怕的是,柴珠的话语藏着翻天覆地的两种境况。

    若为真,古扬并非不可助,可若为假,不知多少人万劫不复。

    此为多环连破,众多强谋帷幄,更加让古扬担心的是,东方五国的弄权者、强谋者在操着一个何等复杂的局。

    谁是谁的子,谁看似执子,谁是被吞之子,谁又是蛊惑之子。

    这夜,古扬携酒,敲开了顾九州的房门。

    从前他以为自己对东方五国的储备足够丰厚,此时却发现那些终是纸上得来,全然看不懂纵横繁复的东方,那里好似一团五色棉朵,杂揉了几十年。

    ……

    春雨淅沥,少有滂沱却总是连阴。

    牧青主负手立于雕栏处,伏炆位其侧后。

    “未雨绸缪、未雨绸缪,但总有些雨猝不及防。”

    伏炆道:“春雨连绵,早行修缮,一室当可无恙。”

    “眼下无工无匠,雷声愈是轰鸣,只怕落个断壁残垣。”

    “万不至于,风雨虽凶,但若想摧毁这片互有荫庇的参天大树,绝非易事。”

    牧青主面色微缓,“论起这说话的本事,谁也不及你们伏氏啊。犹记三十年前不曾更事,前往青火山庄,伏兄带我跃马雕栏,当真快意无穷。不觉之间,你我都要老了,你我也曾阔论搅动风云之能事,怎奈时间过处不着痕迹,回首望去油生蹉跎啊!”

    伏炆眉毛顿跳、暗中心惊,“伏兄”二字恐已二十多年不曾提过了,“风云不是一个人的风云,这错综复杂的时势下,求胜易遭大败,借力求不败方为上策。”

    牧青主道:“自古不胜则败,不败则胜。”

    “我等所求,不是胜,是不败。”

    牧青主微微侧头,不知是肯定还是否定,“伏兄之言容我消解消解,老先生身体近来可好?”

    “劳国主挂牵,家父只是行动不便,其他无恙。”

    “此事过去,必要亲往一趟山庄了,老先生幕后筹谋,必要当面致意。”

    伏炆立时哑然,此间之言让人难以臆测,或许这正是这位深邃幽深的国主所希望的情形。

    青骨堂的伏烨匆匆行来,“国主,龙首座代三生园传话,古扬想见一人。”

    牧青主凝目而视,并不言语。

    伏烨慌忙举出一块布帛,“卑职不知所为何人,只是呈上此物。”

    牧青主将那布帛舒开,其上无有一字,画着有如城墙一般的轮廓。

    “本王正好奇,是哪位大人物让古主司屈尊相求。”

    伏炆伏烨兄弟虽不知古扬想见之人是为何人,但要呈书牧青主足以说明,这个人的身份十足惊人。

    ……

第二十五章 毕达呼

    酒画街的尽头,南北街各有一处园子,园子不大颇为精致。

    园内布局以山为特点,入门即见黄石为主、墨石相间的假山,山上木吐新枝,生机勃勃,翠竹摇影于其间,藤蔓垂挂于其上,别有一番山林野趣。

    此地不与他处相接,游览之人也鲜能走到这里,但防卫却是极为严密。明处、暗处,分布着大量青骨堂的人。

    园内人影寥寥,假山一侧、背倚廊道,放着一横两竖三张桌子,桌上金樽美酒、素肉相宜,三人红衣装扮,皆是一头红发。

    北炎人有诸多鲜明特质,红衣红发、热衷赤朱只是其中之一,他们普遍偏瘦,手臂长得惊人,尤擅弯弓弄弩。

    驰骋狩猎的千年传统,使得北炎人的双目格外有神,并非那种写在眉下的犀利,而是一种英姿飒然的爽利气质。

    北炎虽是“异邦”,但若说其文明滞后,那就大错特错了。千年前,北炎却有一段无比黑暗的历史,那时的北炎只有战乱,与田野桑竹、经纶歌赋相去甚远。但当黑暗过去,北炎展现出让人侧目的雄略。

    这一个千年,北炎朝堂施行“无尊罢黜”,成就代代明主,不遗余力交好大雍并学以致用,从经史典论、名士才学到土木兴建、开野耕田,处处取大雍之精华。

    更难得的是,北炎固本有方,骑射之术不断改进,将愈雄、兵愈精。

    正中桌前,是一位很年轻的男子,不像多数北炎男人那样蓄着红须,此人面庞净朗,显出北炎特有的古铜肤色。

    看上去他至多只有三十岁,但坐在那里有着一种很强大的定力与气场,这个人不避喜怒,欢愉便全数现在脸上,愤怒也不会压抑自己。

    相比之下,他的红衣更加浓烈一些,胸前纹着颇为复杂的红羽。

    十里天廊寸土寸金,一个北炎人独享一处园子,更有大量青骨堂高手护卫,除了北炎“火图王”,只剩下一个人了——

    北炎世子,毕达呼。

    说起此人,他即是北炎的后起之秀又是兴盛之光。

    毕达呼是火图王的第九子,能有今天的声名地位,所赖可不止王室身份。

    毕达呼的履历颇具说服力,他十四岁戴着面具从军,用了十年时间,从执戟卫士升到戍西主将,直至那时人们才知道他竟然是大炎的少主。

    驭兽族一直是北炎的心腹大患,加之后来军功赫赫,毕达呼已是北炎最不可或缺之人。好似那每天都会升起的朝阳,看见了他便看见了光。

    毕达呼的左右两侧是一中一青两位男子,中年之人已扬名大雍许久,正是“火阎罗”赤流飙。

    那青年男子沉静内敛、清瘦如竹,他时而望木、时而观石,有时端起酒杯刚要饮下,却又不知何物牵了他的思绪,未曾入口便将酒杯放下,总是让人觉得他沉凝在自我的世界里。

    “安和,可是昨日阅遍这十里天廊,又触了你的诗兴?”毕达呼带着笑意侧过头。

    “安和”赶忙抬头,挤出一丝笑容,“惟有大雍这样的山川湖海、千年底蕴的惊世笔力,才能出世那样的画作雕品。能得此番游历,安和拜恩世子。”“安和”是这青年的姓氏,全名“安和栩”,乃是北炎不多得的才子名士。

    虽身居北炎,但安和栩向来不避钦慕大雍之心,大雍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皆广有涉猎,并在北炎王都开设“文通苑”,研学、授教,广纳大雍以增益自身。

    这句句溢美大雍之辞,毕达呼却甚是满意,大炎需要这样博采其长的人,无论文赋、律法、军事。

    “安和又在思考什么?是收获过丰还是有所疑惑?”毕达呼问道,他与安和栩相识十载有余,虽说他时而发怔,但今日明显有些异常。

    “世子,烛云画派的事你可了解些许?”

    毕达呼缓缓摇头,“若说做诗,我喝多尚可乱诌几句,画作之事一概不通,更不会追寻什么,你可是有所疑窦?”

    “画作雕品,出自不同人之手,却偏偏有所共通。”

    “既是一派,共通岂非常事?”

    “奇的便在此处,于画作本身来说,这些共通会丧失美感,更甚者难以入目。”

    “你是说,那些画作皆非上品?”

    “并非如此,那三雕三迹绝对是世上不二的神作。”

    毕达呼有些糊涂了,但他知安和栩观察入渺,疑惑自有可疑之处。

    见毕达呼微微皱眉,安和栩忙道:“属下是说,烛云画派采用了一种颇难理解的画风,他们以超然画工掩盖了一种残缺。”

    “残缺?”

    安和栩正欲开口之时,忽见一位红衣侍卫匆匆行来。

    “世子,三生园古扬求见。”

    奇怪的是,三人俱为一惊,连安和栩也是如此,“谁?”

    “三生园,古扬。”

    为偿年夜不悦,温酒入画第一天东方家便送来了酒,乃是颇负盛名的“一品仙醐”,并配有一套酒器。古扬携着此酒,不疾不徐走入园中,走过三段长廊,视野开阔之际,终于见到了毕达呼。

    桌子变成了四张,并非放在赤流飙安和栩之外,而是摆在了毕达呼的右侧,位于他和安和栩之间,这让古扬颇为意外。

    “三生酒馆古扬,拜见世子殿下。”一品仙醐被那侍卫拿走,古扬行深躬之礼。

    “不必多礼,请坐。”毕达呼站起身来,“古主司有所不知,我能见到你,可是赢下了赤流先生三个月的美酒,哈哈!”

    古扬缓缓落座,“世子所言,在下莫名。”

    毕达呼笑意不减,“我与赤流先生打赌,此行你会否亲来,答案尽在眼前。”

    古扬疑惑得紧,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毕达呼,但观其形态倒仿佛与自己颇为熟识。兴许赤流飙会传达一些,但理应未到这般地步。

    桌上是一盏茶,毕达呼竟然连自己不饮酒这样的事情都知道。

    “能得殿下这般在意,古某荣幸之至。”

    百闻不如一见,哪怕在这酒桌之上,毕达呼都给人一种恣意骋怀、不避不彰的鲜见豁达。这让古扬疏然注目,眼前情态仿佛曾遇故里,又好似幻梦一场。

    毕达呼道:“闲言便不叙了,古主司此来应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吧。”

    古扬微微点头,“今日前来,恐要与殿下谈许多利弊,但愿不会扰了殿下此行的兴致。”

    毕达呼笑道:“大雍山川雄奇、酒画无双,但什么才是火旗子真正的兴致,古主司不会不知道吧?”

    此言一出,古扬更是惊愕,“火旗子”是毕达呼的小名,从一开始毕达呼便透出一种“诡异的坦诚”。这不是深谋者的态度,而是极为了解古扬,甚至近乎信任,这令人匪夷所思。

    “雍平道已开,不出十日便将抵达赤珠城,驭兽族一心北上,沿途不曾侵扰大雍,其目的只有北炎。届时北炎西境必会兴起新一轮强攻,驭兽族一旦攻破云亭,便成西、南齐攻之势。”

    毕达呼点头道:“那说说我们共同的利益。”

    “驭兽族一旦越过碧洛城,王城一失,洛炎联盟便已失势。”

    “古主司是觉得现在的增援不够吗?”

    古扬微微摇头,“增援只可解一时之危,雍平道既开,潇国便不会加以干涉,源源不断的驭兽大军将会在西土日益猖獗。炽火关地利难得,云亭却大开大合,如何御之恐难有良策。”

    毕达呼微微沉默,此间逻辑并不难懂,驭兽族像一把尖刀,自南向北刺穿而来,大雍为胸、北炎是膛,穿胸破膛之后,西境那把剑也变得更加锐利。

    “所以你想打四十六面大王旗的主意?”

    “四十六面大王旗”,七字一出,古扬掩住内心震动,“冒昧之言殿下见谅,驭兽族多年不断侵扰北炎,历史缘由便是这四十六面大王旗。”

    毕达呼毫不避讳,点头道:“此事年代久远,非千年可量,那正是大炎最混乱的时候,也是驭兽族刚要崛起之时。当年大炎一王庭盗旗,本欲研究大王旗阵法用以排兵,岂料那是虎狼眼中的图腾,于兵事无所益处,平白结了无尽世仇。”

    古扬道:“这四十六面大王旗正是破局利器,殿下也说此为虎狼图腾,驭兽大军必望旗而动。”

    “你不会找一支先头队伍执旗而行,再将驭兽族引入雍平道吧?”

    古扬展颜道:“驭兽族并非木偶,纵使大王旗有再强的吸引力,那些兽师也不会傻到原路返回。”

    毕达呼凝然而问:“那何谈破局?”

    古扬迟滞下来,“不瞒殿下,此事之后如何发展,在下也难以断定,但只要大王旗可控,洛炎联盟当不会有失。”

    毕达呼微微一笑,“古主司一边想要大王旗,一边又不言旗之所用,你凭何以为我会交出大王旗?”

    古扬见状,坦然而吐,“在下确实言有未尽,但殿下何尝不是如此,大王旗并非全无益处,不然为何守之千年徒遭侵扰。”

    毕达呼饶有兴致望着,示意古扬说下去。

    “与其迟迟破不开那大王旗之秘,不如看看驭兽族见到大王旗的反应,我想北炎无数能人异士追踪此事,届时或可寻得真相。”

    “或可?古主司有所不知,我最不喜欢这两个字。”

    “能拜见殿下,只有国主允准方可,足见洛炎联盟之重,纵使在下敢欺殿下,也绝不敢悖逆国主。”

    毕达呼忽然露出玩味的笑容,“洛炎联盟确实重要,我大炎愿尽出兵马驻扎洛水,但不足以撬动大王旗。”

    “殿下,雍平道只是打开的豁口,西境之患绝然不能小觑……”

    岂料毕达呼忽然扬手,正当古扬以为无可再谈的时候,他的面目竟露出几分率真来,“哈哈,你莫紧张,换做别人,即便是洛王也说不动大王旗,但你来便全然不同了。”

    古扬有些懵了,“殿下何意?”

    ……

第二十六章 黑太岁

    古扬的好奇攀到了极点,不只是毕达呼,身侧的那个安和栩目光炽烈,仿佛许久许久之前便已知晓自己。

    毕达呼道:“非我等故意兜圈子,实是古主司你开门立时见山,不由我等解释。”

    这下,古扬当真有些忍耐不得了,“望殿下直言。”

    “请随我来。”

    四人走过长廊,古扬心念闪动,但迟迟想不出众人此态是何缘由,自己为何会在这些人心中有这般“分量”?

    此地似是一间书房,安和栩与赤流飙守在外面。

    书房颇为敞阔,就在那后壁之前,置着一个深褐色的木台,其上赫然陈列着——

    一艘战船的模型!

    但见此船,通体荧黑,九桅十二风帆,左右十六座石机,前端如箭、船体狭长、三层如梯状。

    鲜有失态的古扬,这一刻竟然不能自持,“这不可能!”

    他快步来到战船前,望着那幽黑风帆上硕大的“扬”字,那些尘封不应掀起的过往,像刀子一样刺进脑海。

    那是大灾的前十天?前二十天?古扬已记不清,但当初之言、字字如血。

    “老七,你看这图纸,我们的‘黑娘娘’就要不远了!”

    “且不说不远是多远,本帅什么时候说它叫黑娘娘了?简直土得要命!”

    “好好!那你说叫什么?”

    “嗯……叫黑太岁吧。”

    “太岁不正是土里的吗……哎,你干嘛这么盯着我!”

    “你多用点心,我们和奇珍岛早晚一战,如果我们的黑太岁大放光彩,本帅到时候送你一船浪踏九霄!”

    “你不吹牛会死?先说说你喝过浪踏九霄吗?”

    “总之呢,这一次不容有失,你是本帅的首席船匠,要是输给其他人,你就给我醉死在这里吧!”

    “跟你在一起哪天不醉,你这威胁简直是俸禄啊!”

    古扬强行将自己从回忆中抽回,“他,在哪?”

    不曾想,古扬这沉声之语,换来的却是长久的沉默,屋中气氛也凝定下来,而古扬此态,也让毕达呼唏嘘不已。

    “十一年前,我在西境巡防,救助了一位重伤之人。此人不知经历了多久的追杀,新伤覆旧疤,好在他终于活了下来。”毕达呼回忆道,“但他伤势过重,丧失行动能力。”

    “此后四五年的时间里,他一直委托我寻找一个人,并向我提供了许多有关那人的信息。”毕达呼指着一个匣子,“都在这里了。”言毕,毕达呼走到了书房的另一侧,打开柜子探出一个青壶,旋即坐下慢饮起来。

    古扬袖中的手指一遍遍划动起来,这一次竟是不能控制,手指狂乱得像在挣脱的鸡爪。强自让自己平静,平静得感受不到呼吸,终于他打开了那个匣子。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是十几张画像。

    有一幅,一人一马,马上青年手持双鸾银枪,飒红披风、缨盔银甲,马身覆铠、马头罩盔。青年银枪趋前,披风猎猎,好似阵前对敌。

    有一幅,背后是茫然的海疆,青年执着一面令旗,站在最高的战船上。

    有一幅,是轻衣开怀的青年,他端着酒樽喜笑颜开,似是打了胜仗,又似得见知音。

    还有几幅,画着湖泊、长亭、峡谷、山道。

    “天熙呀,这里是大雍的山川,你画着一遍又一遍的望月湖、一个又一个遮月亭,谁人识得、谁人识得啊!”

    而更多的是一幅幅头像,有平常的神态,有酒后的神态,有思索的神态,也有调侃的神态。

    匣子底,一张对折的纸安然铺在那里——

    “吾主吾弟扬:苍茫海域不曾斩杀于我,你亦应顾命无虞,奈何长天只予我五年性命,不知你遇何所、不知可曾开怀。熙苦寻无果,惟当年所诺黑太岁,不负你我所牵。当年之仇似海,怎奈熙知海无尽头,复仇便如填海,吾弟聪颖无右,望好生思量、珍重再珍重。”

    这一刻,古扬出奇地平静。

    “大炎世子,潇逸超群,可窥你一时风采。你若可见此信,熙便心安之至。终不见黑太岁驰骋江海,终不复故人游目山川。若得来世,愿再主从一生,愿再海酒阔言,即便再遇逃杀,便来世复来世!”

    即便再遇逃杀,便来世复来世!

    眼角清澈,终是有泪无声而下。

    捏了眼角,再看手指,竟是殷红一片。

    从不流泪,流的却是血泪。

    应该是玲珑血心要发作了吧。

    手指搓了搓,血很快凝干,那圆滑的触感下,仿佛可以照见自己的面目。

    古扬想大笑,又想大哭,但他又发觉自己根本没有了放肆的冲动,这种情绪早已被自己抹杀。

    古扬凝定的背影,再一次成全了毕达呼的愿念,只有眼前的宁静——哪怕是死一般的静寂——才最符合他期待的古扬。

    “当今大雍,擅水师的只有潇国与樾国,防备着南屿,这艘战船却足以领先它们数百年。”毕达呼道,“我之所以愿意与古主司偕行,只因你之所念不在大雍更不在洛国。”

    古扬缓缓回身,虽已拭干血泪,但仍让毕达呼觉出莫名的腥烈。更重要的是,一语不发的古扬带给他一种从未有过的压迫,眼前这个衣单体痩的人似有无穷大的能量,他的眼睛藏着无数秘密,无数他人的秘密。

    毕达呼似乎明白了“天熙”关乎此人的心境,迫得他不得不再次开口,“五年时间,他与我所述甚多,古主司当年绝代风华,你是一个足以改变时局的人,大王旗已然备好,且看你如何捭阖。”

    ……

    入夜,风林儿走进了书房。

    见他扭扭捏捏要从袖中掏出什么,怎奈折腾了半天,古扬也不给他台阶下。

    风林儿看得出来古扬心情极差,但他乃是受命而来,事事不能决断,只好拿出那颗指肚大小的红色药丸。

    “主司,这是毒药还是解药呀?”

    见古扬不语,风林儿又道:“我觉得是毒药。”

    “怎么说?”

    “解药是把性命交给别人,而毒药是交给自己,依林儿的观察,主司是绝然不会被他人左右的。”

    古扬将那红色药丸吞下,“你何时见过吞毒药如此痛快的人?”

    风林儿挠着头,顿时有些糊涂了,“主司,林儿最近总遇到很多想不通的事,有的先生告诉我善恶好坏不足以区分人,有的先生却说无论任何时代总有善恶好坏,对我来说就如这枚药丸一样困惑。”

    古扬看着风林儿,“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会讲道理的人,他们非常擅于总结,总结出许多他们所谓的歧途,然后在不同的人身上发出告诫,仿佛世上只有正道与歧途。”

    风林儿重重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样子,“可再听到这样的矛盾的事情,林儿该怎么办?”

    “打得过就堵上他的嘴,打不过就捂住自己的耳朵。”

    “主司,我觉得你一定是一个故事特别多的人,而且经历过巨大的风浪,这才使你喜怒不行于色。”风林儿忽然凑上前来,“但我知道,你是见过真正世界的人,有着让人惊叹的过往。”

    古扬哂笑,他这么大年纪怎么懂得“风浪”“过往”“不行于色”,但这孩子确实聪明,他用自己的语境来问别人想让他问的东西。

    “林儿,你要练就一种本领,就是眼下这种情形,千万不要让对方觉得你心虚。”

    “我……”

    “不过你也应有不少故事。”古扬起身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正堪盈手握的雕像。此雕米黄之色,一个小姑娘做着追逐之态,面露欣愉,颇为娇俏。

    “哇!”风林儿双目直勾,小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方才接过这雕像,“像!太像了!主司,你简直就是小燕姐姐的再生父母啊!”

    古扬就当这是在夸自己了。

    看风林儿的神态,握着怕化了,捧着怕跑了,揣着怕掉了,可比他那些木城兵法珍贵多了。

    此物一出,风林儿早把接下来要问什么抛到九霄,连声招呼都不打,碎步如啄米跑出自赏去了。

    书房静寂,更添淆乱,不得不说,把风林儿安在自己身边是一步高棋,现今又让风林儿来送解药,透着众多层面的“提醒”。

    但古扬却无丝毫罅隙牵绊于此,一场从他来到大雍最激烈、最重要的对决已然箭在弦上。

    当然,也最精彩。

    ……

    三日后的夜晚,步彩楼来到了书房。

    他接过古扬的两个布囊,其内放着两封书信,步彩楼本以为自己只是送信之人,奇的是古扬却让他当面一看。

    这两封信,一封给青苍沚,一封给明夕堂,步彩楼看后不由满目惊诧。

    “老七,莫说他们这样的老牌杀手,但凡有点实力的杀手也绝不会答应扛旗之事。”

    “按照我的推断,柴珠找这些人为的正是此事。他们本是放不下身份,但柴珠以身份相迫,正好免去我们的口舌。既然可以屈尊扛旗,为谁扛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步彩楼神色微动,“但你信中所书实在匪夷所思,你真有证据?”

    “没有。”

    “没有?”

    “所以才要让你明白信中内容,不得已时,试试你的办法。”

    步彩楼一愕,“不是打不过他们,只是这里和过去太不一样了,人心算计真的很可怕。”

    “侠客,什么人都打的过,才是最可怕。”

    ……

第二十七章 引兽吞棠

    是夜,古扬彻夜未眠。

    一个接一个人来到书房,有的受邀而来,有的受命而来。每一个走出这里的人,都流露出鲜见的凝重。

    人们知道,“列朝令”之后最大的动荡要来临了。

    五更天时,陪伴古扬的只剩一张七星棋盘,只是这棋盘之上,丝毫没有七星棋的章法,无数黑子堆在一起,众多白子到处散落。

    酒画南街的一处庭院,此地酒楼临街,酒楼之后乃是一个百丈见方的院子。院中炉香正浓,旁边平躺着一把黑漆的羽扇。

    柴珠也是忙碌了一宿,每个走出这里的人都携着一根拃余长的黑色羽毛,羽根羽杆上刻着颇难辨识的小字。

    晨起,驭兽族越过毫无设防的赤珠城,一路北上不见兵马,直逼洛国王都碧洛城。洛国南境军悉数调回碧洛城南,北炎以“护佑世子”之名引兵南下,亦屯于碧洛城南。

    可以说,眼下的碧洛城,是洛国有史以来筑成最为强悍的防线。

    就在驭兽族越过赤珠城的时候,迟迟不开的天剑阁东口被迫打开。天剑阁东口是由地域所覆盖的棠国把持,一如洛国把持的西口,若无王令,此地犹如一夫当关。

    早在雍平道打开的消息传来时,“天剑东口”便已成东方焦点,碧洛城有大雍的太子、长公主,有无数东方各国的贵胄名士,棠国遭到前所未有的口诛笔伐。

    棠王心知,此关开一次难、开百次易,但当驭兽族大军真的跨过沅水的时候,天剑东口已不得不开。

    五国义军踏开东口,以“攘夷正本”之名引兵西土。

    然而,未及驭兽大军与碧洛守军交手,碧洛城西的高地上,突然涌现出大片腥烈的旗帜!

    此旗之大,一丈见方,此旗之烈,仿佛阳光照在琉璃上,散着夺目的辉光。

    二十三人,二十三马,每人背插两面大王旗!

    几乎不由一个个“兽师”控制,猛攻碧洛城的驭兽大军猝然转头西行,一路开始追逐大王旗,一直追到了——

    天剑阁!

    此时,柴珠已然觉出不对,王旗大队出现的时间太早了。

    “足足早了两个时辰!”柴珠眯起眼睛,“原来北炎大军是来防潇国的,但你真的以为这样的力量可以对付云水流逸的潇国王师吗?”

    “而且,只要驭兽大军进了天剑阁,此战最大之利已在我的掌中,最重要的只是旗!”

    改得了大王旗的时间,已让柴珠见识了古扬的手段,但好比丢了马鞍赢了战马,有了旗有了东进的驭兽族,已为全局定了基调。

    这第一回合,不负当日晓之情理那般口舌。

    东方义军与驭兽族在天剑阁相遇,只对峙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不支,且战且退。诡异的是,这期间只有棠国军队在奋力抵抗,其余四国之兵都在全力护佑那带兵之将。

    更奇的是,二十三个扛旗之人,居然毫无阻碍便穿过了五国联军,直奔天剑阁东口。

    五国联军中,不乏一国世子、权臣后代,再度返回天剑东口时,守卫岂敢有丝毫阻拦。就这样,驭兽族大军尾随着五国联军,纵贯而入——

    棠国!

    ……

    “龙先生无需想得太过复杂,从追杀太子到引兽棠国,其间虽然波折众多,但东土之谋者只为了达成两件事。”

    “何事?”龙翻云一来便问了众多问题,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无从答起,只是眼前形势太过古怪了,让他一时有些失态。

    “第一是开雍平道,第二是开天剑阁。”古扬道,“此二事达成,吞并棠国便指日可待。”

    “吞并……棠国?”龙翻云瞪大了眼。

    “先让潇国吞下苦果,对云鹰月鹰之死无以为偿,再以崇烟名士之名望动摇潇王,可开雍平道。雍平道一开,引兽天剑阁,可开天剑东口。”

    龙翻云双目一凝,“原来这是一场东方之争,是啊,东方五国的形势远比西土复杂太多。但是,驭兽族此来不过十万狼师,怎会危及棠国根本?”

    “这就不是我等要考虑的事了,东方之谋既然下了此局,便早有了灭棠之策,我等只需静待谁是最大的受利者便是了。”

    龙翻云道:“单凭一支驭兽军,便可将一国置于砧板,强谋不过如此。”

    “人外人、山外山,若有机会复盘,实为幸事一件。”

    龙翻云却蓦然看向古扬,“日后,应该会有更多人想复古主司的盘吧?”

    古扬笑了笑,“先生太高估我了,只是此事西土如此配合,东方却无丝毫表示,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你欲何为?”

    “不如就锁死天剑阁,让这支驭兽大军永远留在东土如何?”

    龙翻云眼睛一亮,“大王旗已到了东土,若再让这支驭兽大军葬于东土,那东土就将成为驭兽族的剑锋所指。”

    在驭兽大军进入棠国的第三日,洛国彻底封死了天剑阁西口,并且不允许任何游历温酒入画的贵胄商旅东行。

    这看似转嫁矛盾的一招,却让院子里的柴珠险些笑出声来。潇国虽然迟迟未动,但棋错一步,眼下已无动的必要了。

    驭兽族荡乱,天剑阁封闭,大雍西土存亡朝夕,更重要的是,大雍太子还在西土这水深火热之中。

    这第二回合,东方稳胜一筹,一旦彻底锁死天剑阁,东方列国的真正目的终于浮出水面了。

    五国联书,奏至帝前,言辞颇为强烈——

    “潇国联屿、洛国傍炎,渺然皇威、无视帝嗣,若是再加容忍,潇洛之土必成外夷之床,恳开“雍古三关”,一扫西土阴霾!”

    这道联书让大雍皇帝颤抖,他想不到,东方各国早已在打“雍古三关”的主意。

    大雍高皇帝高瞻远瞩,那时便意识到烟云山脉的奇特与未知,虽然有一些崎岖民道,但兵道只有一道天剑阁。

    “如若西陆忤逆,何以兴兵击之?”这个最简单的想法,成就了高皇帝开辟其它兵道的雏形,也形成了“雍天关”“雍地关”“雍人关”的三关传说。

    但在日后的发展中,此事变得颇为微妙,因为没有人知道这三关在何处,有没有开辟,甚至会不会是辖制西大陆的幌子?

    也正因如此,当“雍古三关”再一次出现在大雍皇帝面前时,才会这般的震动与惊诧。

    原来,引兽东方、合谋棠国,只是阶段的成果罢了,他们真正想要的是借机打开雍古三关,届时大雍不再是东西方的各自“内战”,交织的战火将席卷天下。更重要的是,当地势不足为障,距离形形色色的吞并便不远了。

    也将以更快的速度,趋向新的终极版图。

    但眼下,皇室子弟、天下贵胄困于西土,雍平道威胁西土万民,若是不开雍古三关,便成“有兵无路”“有援难助”的局面。到时西方哀鸿遍野,东方静听哀鸣,必将落下万世骂名。

    牧火城央,宫阙深处。

    不到四十岁的大雍皇帝,发出苍老的叹息。

    ……

    驭兽族人口极少,鲜有战士上阵打仗,兽与兽师是驭兽大军的全部组成。

    在驭兽族,“兽师”是核心力量,根据驭兽的数量,分为“十兽师”“百兽师”“千兽师”,不足百便是十兽师,不足千便是百兽师。

    这支首入雍平道的驭兽大军由八百位“十兽师”和五十位“百兽师”驾驭,看得出来这绝非驭兽族的真正实力。

    驭兽族人虽说不及大雍各方谋士那般智思奇绝,但也绝不是只懂驭兽。此次被人到处牵着鼻子走,并非兽师的责任,实乃大王旗所诱。

    与北炎酣战多年,彼此护有胜负,但这次近十万兽军覆没东方,是驭兽族未曾有过的耻辱,也绝然咽不下这口气。

    雍平道一开,驭兽族与潇国反而成了“邻居”,相比狂风怒马般的北炎人,潇人明显温和了许多。

    而自从雍平道打开,驭兽族便牢牢将其把持,手段颇为“憨厚”,整条雍平道五里一狼群、十里一虎军,如同看家护院。

    十日后,驭兽族的一位“千兽师”出使潇国。

    千兽师在驭兽族地位超凡,举族上下不超过五十人,不仅统兽悍烈,还参与王帐议事,为驭兽族的中枢力量。

    此外,驭兽族有一个很威武的官职,名为“大隆佐”,是在千兽师的基础上具备描绘兽旗能力的人,堪称金之赤金。

    “司”是驭兽族的大姓,占人口的一半以上。

    这位千兽师名叫司岩昊,而且,是一位大隆佐。

    司岩昊三十多岁的年纪,浓眉重目、身材颀长,在驭兽族中算是颇为俊朗的一类,他的装束与其他的驭兽族人不甚相同。

    毛裘是驭兽族的惯常打扮,锦帽貂裘,看上去有些臃肿。但其讲究颇多,“不可以虎豹狮狼为衣、不可以苍鹰赤雁为羽”。

    司岩昊一身利落紫衣,只披着一件轻质毛肩。

    大雍是礼仪之邦,驭兽族也颇为大方,司岩昊此行带来渚牛千头、渚羊万只,这些依水草而生的牛羊首次来到大雍。

    面对此次“通关之好”,牧野更是手笔阔绰,金玉首饰、美酒珍材以马车而载。

    黄昏的宫墙上,牧野悠悠北望,仿佛还能看到洛国使臣的背影。

    不明为何,手中的乌龟格外兴奋,以少见的速度攀动着四肢。

    ……

第二十八章 多环连破

    密集的谍柬汇入西土,近一月过去,形势终于可以看清了。

    这一次“引兽东土”,撬开了天剑阁西口,最惨烈的只有棠国了。

    这天下,动之便是名义,最怕“守土大雍、驱除夷寇”这种让万民信服的大义。棠国三十万守境精兵,哪怕以最保守的“且退且战”之法,也绝不是一支驭兽大军可以动摇根本。

    怎奈四国兴主力之兵,对驭兽族“分城而御”。在亿万民众眼中,七列国战乱纷纷是大雍的不幸。但驭兽族侵入,是大雍的屈辱,很多人都保持着盛世大雍的荣耀与尊严。在他们看来,只要驱除夷寇,任何手段都不过分。

    更多不明真相的人,已将失守天剑阁东口的责任指向棠国,甚至认为棠国借外夷之师兴乱大雍,为天下公愤。

    风雨飘摇的棠国,疆土都已不能控制,何以控制天下的舆论,各国名士儒者领袖话锋,从内而外将棠国“生吞活剥”。

    当然灭国尚不至于,四国不会傻到在这个时候暴露真正目的,而且亡不亡国并非终极考量,有必要的话,棠国可以一直存在下去。

    棠国谋士,望天血叹,好一出麻木心术、好一盘吞杀之局。

    “割城四国”后,本以为楔国渐成东土浮萍。

    原来,它才是舵手。

    雍古三关一开,天剑阁千年价值一夕尽毁,四国百万雄师,要真正捭阖近些年颇为狂躁的西土了。

    青衿府。

    一位红衣长者,出现在议事大殿中,老者白须一尺,坐在一张绛红木椅上,木椅前后延出丈余木杆。

    原来这长者无法独立行走,时时刻刻都需四人抬行。

    歪在椅子上,老者昏昏沉沉,听着下面的人“复盘”。

    长者一副凌驾青衿府的姿态,俨然身份不凡,他正是青火山庄的“庄主”——

    伏九煌。

    伏炆与伏烨的父亲。

    伏炆道:“如果开雍古三关,此次洛国无丝受益,此事不应就此息止,但三生园已无计策呈于王前,我青衿府不可坐而视之。”

    龙翻云道:“碧洛城守军仍在,北炎并未撤兵,想来三生园早有对策。”

    伏炆笑道:“龙先生难道真的以为就凭洛国与北炎之兵,便可御三关兵马?此时绝不可与东方开战,以东方的兵甲质量,西土无一胜算。”

    “引兽东土却换来东西大战,龙某不相信三生园是这样的筹划。”

    “此事无关龙先生信与不信,而是事实陈列,我等该想的是如何抵御雍古三关。”

    这时,伏九煌悠悠醒来,“老夫早言此为多环连破,缘何走着走着,让对方开了雍古三关?此关一开,无以弥补,此为东方终极之策,多年列国的分界之岭,我等已落了下风。轻者半土相割,重者棠国再现。”

    “父亲,此结局全赖三生园之策,其只言出使潇国、求援北炎,方至如此境地。”

    却见伏九煌微微摇头,“雍古三关未开,便绝非结局。”

    “伏老先生有何妙策?”龙翻云忙问道。

    伏九煌微微侧身,“明日呈奏大意如下,协商北炎开炽火关,引驭兽族北迂东方北境,飞书潇国,引南屿船舰至东方南境。”

    此言一出,莫说龙翻云,连伏炆也惊诧不已,“父亲,且不说南屿,炽火关为北炎多年第一守关,驭兽族久攻不下,他们怎会主动开关?”

    伏九煌道:“惟今之路,只有不惜一切阻止开雍古三关,一旦东土大军长驱直入,北炎与洛国皮毛之牵,岂有存数?”

    “但让驭兽族横驰北炎,这根本不可能实现呀!”

    “驭兽族心念的不过是大王旗,大王旗在何处,那里便是他们的穷究之地。而且北炎不敢不答应,碧洛城中那饮酒之人对北炎的意义还需多言吗?”

    伏炆忽然眼前一亮,随后又面露忧虑,“父亲,此计奇谲,但是否过分冒险了?”

    “若想安逸,你何必站在这里?”

    ……

    三生园。

    顾九州看着地图,一时一时若有所思。

    “古扬小子,你是觉得雍古三关,正是老夫当年所探最有可能的开辟之道?”

    古扬道:“雍古三关虽然隐秘千年,但最初选定也是勘测得来,既然如此,定不会超出顾老的造诣。”

    “不瞒你说这三处确实最有可能,但世事多有万一,你需好生思量。”顾九州道,“老朽虽流连山川湖海,但也知眼下局面非你预期,你或有更深之策,老朽只想说,雍古三关万万不可开,这三关之中藏着你我都不甚明了的浩劫。”

    古扬点点头,“顾老放心。”

    顾九州喟然道:“连雍平道都肯开,这天下老朽是看不懂了,想来雍古三关也是不远了。”

    风林儿跑了进来,拉着顾九州走了出去。不得不说,这一月以来,风林儿时而称他老师,时而唤他师父,时而嗔他古董,老少二人越发融洽了。

    顾九州也无藏私,开始了对风林儿系统的教导,风林儿的领会能力也让顾九州惊叹,已让他想不通古扬此番请自己来的真正目的了。

    是夜,龙翻云来到了书房,将青衿府议事说与古扬。

    “古主司,依你审见,此策何如?”

    “强行将洛国与北炎抱团,可取一时之暖,长久来看,无异于将洛国推上砧板。”

    “正是如此!”龙翻云忙道,“但此策已呈至王前,若真出此计可如何是好,古主司还要这般静默吗?”

    古扬道:“此计若定,青火庄主定是备有后手,只是此时并未说尽罢了,龙先生不必如此惊乱。”

    龙翻云道:“留有后手,龙某并不怀疑,只是此策开合过甚,吉凶骇人呀!”

    “古某亦有一策,颇为保守,一切看国主决断。”

    “古主司快讲。”

    “钟鼓亭、宴平阁、明镜丘,便是雍古三关的隘口所在,龙先生可还记得,年前的九百里伏渊地障?”

    一瞬间,龙翻云瞠目而视,“那时温酒入画未开,雍平道未启,古主司便已想到此中之局了?”

    古扬微微摇头,“不瞒先生,伏渊地障本是用于天剑阁,只是时机至此,另有用处而已。”

    “古主司是想以地障封锁雍古三关,再图徐缓之计?”

    古扬却不再言语,从袖中探出一个竹筒,“万望先生亲呈王前。”

    洛王宫灯火阑珊,处处透着零碎与迷茫,不过那依旧浓郁的铁器味道,让人时刻都能打起精神。

    牧青主居殿的桌前,置着两封书信,龙翻云躬身立前。

    眼前的景象,一如牧青主这数月以来的静默,让龙翻云乱忖无尽而不得要领。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洛国之王,曾经那时常驾临青衿府的国主不见了,那广开言路鞭辟入里的国主不见了,那秣马厉兵重器明法的国主也不见了。

    但莫名地,眼前之人让龙翻云更加心悸。

    出乎意料,这一次牧青主没有发问。

    “此二策一奇一稳,无有可比,从这个层面,伏九煌算是与古扬旗鼓相当了。怎奈若是为奇而奇,与跳梁小丑却也无异,此时再比,如高台与垒土,不可同语。虽可预知多环连破,但不知环如何接、破于何处,都是一些人人可言的凌驾之辞,无有谋之落处。主簿将本王之言一一记下,即刻送到青衿府。”

    “是!”旁边主簿疾笔如飞,不消片刻便匆匆走了出去。

    龙翻云内心惊骇,之于伏九煌,国主怎会发出这般威重的言辞?

    要知道,伏九煌乃是先王故交,此番也是王卫亲临邀至碧洛城,而且伏氏一族子弟为洛国多有建树,怎至如此?

    更为重要的是,青火山庄号称“洛北粮仓”,数万顷良田,每年上交百万石粮食,对补充军饷助益颇大。

    但片刻之后,龙翻云心有明朗,这洛国之主绝然不是随意发泄情绪之人,此时他言辞激烈且字字笔录,只能说明他要利用自己的这份情绪。

    待那笔录出现在伏九煌面前,他怎敢记恨国主,这般冷厉的言辞,只能让他将怨怒指向——

    古扬。

    龙翻云越发不懂了,但他一言不敢发、千疑莫敢问。

    “东方奇谋灭棠,借机以开千年关道,步步精筹、稳如磐石。但看见这封书信,本王方知,我西方捭阖之才亦不容小觑。”

    良久的沉默让龙翻云不敢再缄口,“国主,伏渊地障虽可封住雍古三关,但并非长久之计,接下来我洛国的这段缓冲时间应有更多对策。”

    “只说不痛不痒,还真是龙首座的处事法则。”

    “国主恕罪,实是属下多有不透。”

    “缓冲时间此言无差,不过要缓的应该是东方吧。”

    这下,龙翻云更是疑惑了。

    “看来龙首座并不知道全部内容。”说话之间,牧青主将那书信拿到龙翻云面前。

    龙翻云双手接过,待读到末处,他的脸庞不由得狠狠搐动了一下。

    随即,他的内心泛起苦笑,没有人知道他此时内心的动荡,世事渺然,凌立潮头之上的才是顶级谋士,也只有顶级谋士之争,才是这乱世最畅快的博弈。

    刚刚,他竟然还在古扬面前嗔其静默,直到现在,他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

    多环连破!

    ……

第二十九章 覆匾之耻

    雍古三关,历代大雍皇帝把持最严的秘密,终于被撬开了。

    与之一同揭开的,是一个“死匠”队伍。

    死匠是匠人中的死士,岁月更迭,只维持三十余人,自从走进烟云山脉,便注定埋骨于此。

    雍古三关千年之前便已成形,这三十余人并非做着开山破石之事,他们最主要的工作是掩饰。或布迷惑石阵,或修草木叠翠,或驱凶悍猛兽,必要时连误入的山民都要杀掉。所以,开此三关并非劳军伤财的举国工事,而是拨开云雾得见洞天。

    但当东方四国即将把雍古三关全线疏通之时,他们的头顶却出现——

    浓烈的漆黑烟障。

    雍古三关并非直道,起伏蜿蜒处颇多,这黑障一悬、遮天蔽日,昼夜无甚区别,开路将士只好原地待工。

    消息传到四国王庭,很快,四路博闻善材者便抵达黑障。并未花去多少时间,四路人马也无争议,一致认为此为伏渊地障,其主要材料为伏笼草、天南根。

    四国自然明白这是西方的阻隔之术,虽有延误但还不至于乱了阵脚,各国太医、民间能人异士潜心研制驱散这伏渊地障的配方。

    开关拖延已难避免,所有计划只好滞后,四国军队依然驻扎各地,只派出一支万人队伍分别驻守三关。未通之地约有百里,加之尽处黑暗,绝非军马可行。

    雍天关,这日艳阳高照,近千开路军士匠工已在此滞了十日,整日百无聊赖,或在石上晒着太阳,或在丛中闭眼小憩,时有好奇者走入黑障的浓郁之地,不多时便退了回来。

    忽然,有些强劲的风刮了起来,这劲头像秋风如寒风,让人不由几分凛然。

    风起之后,竟还伴着悉悉索索的杂乱细声。那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是从黑障的另一侧传来。

    渐渐地,有如千军万马行驰在黑暗之中,彰着骇人的速度。军士们立时警戒起来,同时也惊奇得无以复加。

    眼前澄明世界,正午骄阳似火,但那黑障之内伸手不见五指,又是障碍连连,怎会有军马风行?

    轰——轰——轰——

    哒——哒——哒——

    骤烈的声音让人不觉后退,但军士们刚撤开百余丈,平生从未见过的景象暴现而出。可怕的视觉冲击,足以成为一生的噩梦,只是所有人都没有了做梦的机会。

    呼呼呼!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腥红大旗,旗上镶着虎豹颅骨,空洞的眼眶好似两个腥烈的漩涡,望之一眼便好似被吸附其中!

    这赫然是一位——

    千兽师!

    “驭兽族!天啊!是驭兽族!”

    “快快通报!放风哨!”

    “战角!快鸣战角!”

    似乎所有人都忘了,黑暗阻的了兵马,但阻不了虎狼!

    太快了!

    千兽师驭下的虎狼战队透着骇人的勃发,四国军士连丢盔弃甲的时间都没有。

    几万、十几万兽军,已没人知道,它们一路踏过,便没有一个活口。

    更骇的是,前路不但光明,而且通畅。

    雍天关、雍地关、雍人关的景象颇为相似,九成的关道已被开辟,驭兽族展现出更为狂暴的行进速度!

    四国各地驻军岂止百万,但都尚在静待三关开启,秣马厉兵准备突进西土。

    若说防备,更多的是潇国阻碍开关的一些手脚,四国根本不相信对面的潇国有实力主动出击。至于驭兽族,甚至不在很多谋士的考量中,雍平道一开,整个潇国都在担忧驭兽族突袭。除非牧野发疯,不然怎么可能让驭兽大军横穿潇国抵达雍古三关?

    但一些看得更远的谋士,并非彻底排除了这种可能,只是对面潇国如何找得到准确贯通三关的通道?

    而此局的帷幄者,那些有如柴珠一般的绝顶谋士,恰恰忽略了这种可能。

    雍古三关的开启,非计中之计,而是“计外之计”,自始至终未有丝毫指向三关开启,帷幄者可行可不行、可此时行可他时行。没有雍古三关,此计依旧完整。

    雍天关通樾国,雍地关、雍人关通桓国,虎狼之师长驱直入,如一片漆黑的海浪翻滚而来!

    直至此时,两国的驻军方才得到军报,不同于北炎,樾、桓两国没有丝毫与驭兽族战斗的经验,更不知道一旦破开口子驭兽族无与伦比的冲击。

    驻军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虎狼虽快,但耐力不足,长途奔袭必将被战马追上,但这支兽师的强悍远远超出两国将帅的认知,它们一直奇快,似是被赋予了强大的精神力量。

    循着兽师,两国驻军渐渐骇然无极,将帅无不狂汗如浆,这般下去,恐是诛十族都不能弥补的天大过失。

    因为这支兽师一路向西,目的赫然是王都!

    两国王都皆处一国偏西之地,各自只有五万禁军。

    两日后,悚然天下的消息四处传开。

    总计十五万兽师侵入两国王都,两国之主狼狈东逃,宫中财宝被大肆掠夺,两块悬在朝议大殿上的金匾也被掠走。兽师将金匾拴在队伍之后,一路在烟尘中翻覆跌宕,拉出两条极长极长的耻辱轨迹。

    此事发生在定襄三十年,时人称为“覆匾之耻”。

    整个大雍陷入一片沉暗,这是千年不曾有的奇耻,东原西渚、南屿北炎,从来都是大雍眼中的外夷,是前来朝拜的臣属。而今,他们竟能深入大雍腹地,掠夺重宝、挑战威严。

    直至此时,更多人才真正清醒过来,大雍早已千疮百孔,眼前的七国或者说六国的强壮兵马都只是表象,他们可以赢得彼此,但再也挽不回大雍的尊严。

    牧火城中,那位金銮之上的大雍皇帝,一边看着仙师驱妖除魔,一边咀嚼着此间利弊。桓樾的灾祸,四国局势变得更为复杂,甚至孕育着新一轮的吞并,无疑会减轻牧火城的压力。

    可片刻之后,大雍皇帝突然挥倒了所有酒器,更把桌子掀飞而起!

    一草一木、一寸一尺,都是大雍的山河呀!这是十八位先帝的基业啊!

    外夷入侵、天下动荡已然足以让人扼腕愧天。

    但比这更可怕的是,大雍皇帝怎会生出轻松之情、怎会如释重负?!

    他的双目忽地茫然,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他打翻了那仙家祭坛,揪住一位仙家的长发,一只脚踩住那人的头颅。

    他像疯了一样,开始数着那发丝,数出一缕便狠狠拽起,蓄着弯弓举锤一般的力量,带起一块块血淋淋的头皮……

    一座高有百余丈的山,山顶像被刀割一样,呈现出一大块平整之地,地上建着一排排屋舍,看上去像一个规模较大的私塾。

    一老一青站在山边俯望。

    “老六,你觉得老八输在何处?”

    “老师,弟子觉得老八并未输,此局至此,不排除这是某些东土之人想看到的局面。”

    “谋者,不应以未料之料而衍生计谋,不应将势就势而觉尽在掌握,此局至此定然有人欣然,但非出自己谋,已然先手尽失。”

    “老师教导的是,是老八低估了牧野的魄力。”

    “非也,此为西土强谋之作,这么多年角逐东土,可能我们都忽略了西方也是一个浩大的乾坤。”

    “我此次去西土,您可有什么话嘱托老八?”

    “速回阁,若他觉得天珠门才是归属,那就回到天珠门。”

    “老师,十年前排位时将他置于末位,只因棋差一招,他耿怀多年,再者天珠门江湖势力丰厚,让他回阁,恐怕……”

    “老六,人之所以心安,并非看透眼前,而是明了今后。尽你之力,莫摇心志,生生死死,莫怀己疚。”

    “生生死死,莫怀己疚”,听到这八字,青年忽然动容,他刚想追问,老者已转身决然。

    烟云山脉的众多民道从未如此忙碌,一封封信笺、一道道谍柬传到了洛王宫、传到了各大东方贵胄。

    此次温酒入画,桓樾的王公卿贵不在少数,这等骇天悚地的消息传来,立时抱作一团,聚于宫前合力上书,请开官道天剑阁速返东土。

    仍是那座富丽堂皇的酒楼,柴珠再一次出现在牧青鸢面前。

    “平宇十九年,东原八部聚首,八万火车借力东风破东境边防,高皇帝挥师亲征,耗时两年方有东原千年无患,也正是那次亲征,高皇帝伤寒加剧。大雍山川不容外夷之足,大雍湖海不沉外夷之骨,此为高皇帝之训。”

    “再看当下大雍,驭兽族可横穿潇国,千里之土无一人阻,劫财拖匾践踏大雍尊严。扼守三关,一把利剑置于大雍心脏,从此阻东御西,于我大雍浩土,威胁亿万子民,亵渎我十九世先皇之基业!”

    牧青鸢虽知柴珠目的不纯粹,但此番言语却字字戳中她的内心,无论谋者心怀怎样的鬼胎,大雍之辱是不争的事实。而大雍之辱,最耻的便是皇室了。

    她的内心一片冰寒,面庞却有些发热,“潇王先开雍平道,后通雍古三关,大雍之土或许早已分文不值。”

    “殿下,此为崇烟阁秘柬,引兽东土乃潇洛二国合谋之局。”

    牧青鸢并不接那秘柬,她知道毫无意义,“谋事,本宫不懂,还是说说你此来何事吧。”

    “此柬另有秘事,关乎,翎王殿下。”

    只那“翎”字一出,牧青鸢便已按捺不住,她强忍着面目搐动,但那双手已不自觉夺过秘柬。

    浏览之后,牧青鸢的脸上现出强烈的惊骇,“古、古扬是持着翎王令之人?”

    “正是!”

    “翎王殿下之愿悉数托于古扬,以翎王殿下的眼光,这古扬纵然不能振兴大雍,也必是可以护佑牧火城之人。”

    “柴先生以为应当如何?”

    “以洛王性情,此事决不可传入王宫,温酒入画之后,天剑阁必会开启,殿下或可考虑将此人带到东土,期间任何难处,在下定竭力相助。”

    “但只凭这一张秘柬,让本宫何以断定?”

    “殿下可还记得年前刺杀一事,若非这古扬力保太子殿下,我大雍天威恐遭未有之殇。他救下太子之后不与王宫,公然与洛王作对,单是此举足以说明他与大雍皇族的牵连,此为匡扶之人。”

    牧青鸢微凝,她的思绪不由回到与古扬的初次见面,以及那隔幕的心领神会。

    “殿下可将古扬传唤清角园,定知此间真相。”

    ……

第三十章 动粮者必死

    黄昏,一座两层客栈。

    此地装修华贵,本是兰香沁人,但一个金釜内烧着青色如秸秆一样的东西,不多时便浸得满屋氤氲,夹杂着古怪的酸呛。

    此地只有伏九煌、伏炆、伏烨父子三人。

    晚晖爬上伏九煌的面庞,加之烟气弥漫,使得他胡须、头发、眉毛仿佛都连到了一起,遮住了密集的老年斑。

    此刻的伏九煌看上去分外威重,透着一种苍老厚积的“勃发之力”。

    “不仅懂得洛王,他还懂牧野,方能促成这大开大合之局,竟连柴珠都不是他的对手。”

    “父亲,柴珠未必输,他为谁效力一直是个迷,如果是楔国,此举先灭棠国再弱桓樾二国,实乃旷世奇谋。”伏炆道。

    伏九煌缓缓摇头,“如果柴珠能预知到这一步,他是不会让驭兽族退走的,把这支大军困在桓樾,才能彻底的弱国之策。更何况,现在驭兽族把持雍古三关,是东方任何势力都不愿看到的局面。”

    伏炆微思一瞬,“父亲所言甚是。”

    言毕,伏炆缓缓端起牧青主那日的笔录,“父亲,此中言辞颇为冷厉,国主俨然是想将我伏氏与古扬对立起来。”

    伏九煌沉声道:“相比其父,牧青主胸怀不及但狠绝过之,也更适合乱世风云。此举诉求并非谁强谁弱,而是这胜败之后,这位国主能得到什么。我伏氏若败,‘南庄十二仓’的粮必入军饷,古扬若败,也该到了修剪的时候。”

    伏烨脸上的刀疤跳了跳,“父亲,此间胜败怎会牵扯南庄十二仓?”

    “古扬深懂牧青主,他知道我们这位国主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打开十二仓所需要的借口,古扬会为牧青主提供充足。”

    “父亲可有应对之策?”

    “你二人应已商议,且先道来。”

    “我与二弟以为,打击古扬可从两处着手,其一是他的身份,二弟曾审过萧笙竹多日,有些案底连国主都不知道,而且古木坊也可入手,那些人应都是古扬的旧识。”

    “另一处呢?”

    “翎王。”伏炆冷道,“探清古扬与白马斋、西煞宫的真正关系,如果翎王令真的在他身上,国主会有什么惊人之举,恐怕我等都难以想象。”

    伏烨附和道:“翎王是洛王永远到达不了的高度,也曾是所有列国之王最嫉妒的人,相比之下,此事更是古扬的命门。”

    伏九煌微微凝眉,“西煞宫壁垒森严,白马斋飘忽不定,短期之内恐难落定一些事。”

    伏炆兄弟相视一眼,“父亲莫怪,我已于前日飞书三妹,寻常手法迟缓,但从杀器上……”

    “不要她管!”不等伏炆说完,伏九煌忽生怒意。

    伏炆却不避讳,“父亲年事渐高,三妹也已非当年任性,经年所历虽不能抹除,但血浓骨脉乃是更深的牵就。三妹一走便是七年,醒时梦里,父亲多有念及吧。”

    伏九煌的眼睛不觉跳动了一下,伏炆短短几语、字字戳心。

    屋内,青烟更浓了,像黏雪一般恼人,再烈的风都拂之不开。

    良久之后,伏九煌终于开口,“翎王之路可走,但不应我伏氏独行,此局大有我们的盟友。”

    然而就在这时,屋中烟气荡动,一袭黑衣缓缓走来。

    作为青骨堂之主的伏烨居然没能提前察觉,顿时让人惊悚。

    这个人——

    竟然是柴珠!

    漆黑的羽扇缓缓扇动,将那烟气缓缓掠开,似是蕴着无上的神机妙法。

    对于崇烟阁,天下从来只有景仰,而崇烟柱石,无不透着深邃高深。天下超凡之辈,偶有不屑崇烟阁,但当真正见到崇烟名士,又属八柱石之列,不觉之间让人心神难定。

    “未得通报私行至此,还望伏庄主见谅。”

    “难得柴阁士拨冗,实乃我伏氏之幸事。”

    “客套之辞,你我二人便无需多言了,柴某此来,实是觉得庄主太低估了南庄十二仓,这般被动恐有不妥。”

    伏九煌微微正色,“粮是我伏氏的根基,若有低估,恐也不会让柴阁士今日有兴前来。”

    柴珠不疾不徐,“此冬风骤雪稀,今年收成必然狼藉,南庄十二仓之储粮,足以养活洛国军队两年。而这些粮早晚会被洛王纳入军饷,与其如此,庄主何必利用此机大获所需?”

    “不知阁士言之所需,究竟为何?”

    “恕柴某直言,洛国可以没有伏氏,但不能没有粮,青火山庄所在为洛国最肥沃土壤,兴粮之法天下亦无人可仿。只此一点,便可让彻底夯定伏氏在洛国的地位,但可惜,洛王对这一点尚缺乏领会。”

    伏九煌凝眉道:“还请阁士不要低估了洛王。”

    柴珠微微一笑,“一国之主,柴某怎敢低估,这位洛国主君最看重能拿在手里的东西,也最知道军伍的重要,他能接受百谋齐绽,但不能兵中无粮。”

    “不知阁士是何谋算?”

    “若有一夜,一场无名大火焚尽南庄十二仓,洛王该是何种心情?”

    锵!

    立时间,便听到金属创击之响,鞘飞剑震,伏烨几欲上前。

    柴珠满目平静,“堂主大人莫急,柴某只是烧了一仓,消息传得慢了些,午夜应是到了。”

    伏九煌看了伏烨一眼,随后冷然盯向柴珠,“烧我一仓,意欲何为?”

    “柴某只想让洛王知道,粮才是命脉。这里有一份说辞,庄主可呈于洛王,以洛王的心智定然明晓此非青火山庄自身而为,他也会明白这天下粮仓若是尽毁,千百个古扬也救不了洛国。”

    伏九煌双目微眯,“阁士终于说到了古扬,在伏某眼中,他与崇烟柱石的差距,就像伏某与阁士的差距。”

    柴珠面不改色,“论及财力,我天珠门的差距,就像青火山庄与飘渺商盟的差距。”

    飘渺商盟四字一出,伏九煌立时怔了一瞬,他的试探却酿就了可怕的反击,也许这就是崇烟阁的洞察。

    “也恕伏某之言,阁士并非昌隆洛国之人,既深知粮之重要,何须以此换一个区区谋士的性命?”

    “庄主此言差矣,巍巍王权乃无数沙石瓦砾撑持而起,这沙石瓦砾是军队,是民心,是让人看到一统的曙光。而无论军民,最为基本的是生存,要腹中有物才能延续信念、保持战力。粮食,是永恒的命脉。在我们这位国主眼中,谤君者可活,战败者可活,但动粮者,必死!”

    “阁士似乎答非所问。”

    柴珠微微摇头,“不要觉得洛王何等的爱才惜才,这位国主本身便是世上的强谋者,他早已不止一次想杀古扬,动粮只是给他一个更好的借口,一个最后下决心的筹码。”

    “阁士以为,此计可以彻底灭杀古扬?”

    “当然不足,但我们还有翎王啊。况且,庄主也不想看到南庄十二仓再有所闪失吧?”

    柴珠走后,屋内陷入良久的沉默。

    “父亲,柴珠竟敢以南庄之粮威胁我伏氏!”

    伏九煌深目如炬,“威胁固然有,但我从柴珠的眼中看到更多的是慌乱,这样级别的谋者,越活跃便代表越没有底。古扬不动如山,柴珠想用粮食想用翎王作为敲山锤,他迫切想找到一处断崖。”

    伏炆点头道:“此番博弈,柴珠失了东土大局,古扬风头正劲,以古扬之深谋,此时定然诸事偃息。”

    “你二人谨记,接下来万事柴珠为主谋,我伏氏只是应洛王心意与古扬一搏,而与柴珠殊途同归。无论结局如何,我等只要让洛王觉到深厚的自保之力,便算功成。”

    ……

    温酒入画已经过半,天下乱局对多数人来说并无影响。

    此间赏,始而终;此间醉,晨到暮。这乱荡的大雍,起初让人心颤,久之便木然了。

    于这历史长河,再长久的昌隆也不过惊鸿一瞥,加上酒的催动,人们看的更开了。

    不过对于一些身在其中或势在其中的人,此种剧变已然坐不住了。

    凤箫园。

    东方九万海、东方溪、东方沐风祖孙三代,神色有些沉暗。

    “小沐风啊,修改与飘渺商盟的协议早已提上日程……”

    “太公,在沐风记事的时候你便是此语,难道在飘渺商盟的眼中,日程是以年计的吗?”

    东方九万海咂了咂嘴,“这份协议乃家族先祖所签订,已合作三百余年,期间并非没有想过修改,但家族与飘渺商盟联系千丝万缕,稍有阻力便耽搁下来。”

    “一品仙醐、九月枫丹、渔火听涛,曾经是何等的稀世之酿!”东方沐风面露厉色,“这些年家族的金字招牌变成了世俗酒品,飘渺商盟为了利益,以量为先,早把家族的酒毁了一大半!”

    东方九万海沉吟一瞬,此番芥蒂由来已久,但东方沐风如此愤慨着实首见,以他对这位孙儿的了解,定是有了充足的筹划,“你想如何改变现状?”

    “桓国是飘渺商盟总盟所在,樾国占据飘渺商盟最大的份额,眼下两国动荡,驭兽族日夜窥伺,正是诸事无暇之时。趁此机会,家族扩丰西土,定可甩掉飘渺商盟。”

    东方溪皱眉道:“除非有明确王令,不然飘渺商盟随时可在西土通贸,家族想在此稳住根基绝非易事啊。”

    东方沐风面庞冷峻,“本是被动之局,但雍古三关一开,一切都在向着家族最理想的方向了。”

    二人正欲追问,但见侍从匆匆跑来,“家主,园外有人求见!”

    “何人!”

    “那人不报家门,只是呈上……”

    “要事在议,让他……”

    东方沐风话到一半,陡然目如铜铃,但见侍从双手托着一支金色的簪子。

    不多时,两个戴着斗笠的人,一坐一立,出现在三人面前。

    坐着的是一位少年,而那站着的人穿得五颜六色,连斗笠都遮不住蓬乱的头发,他不时咧着嘴挠着头,仿佛这斗笠是个箍子一般。

    此间最为惊骇的莫过于东方溪了。

    他早知此人的身份,也曾做足了戏以“泥孩”处之,但此刻情态,一种隐晦的威严不可遏制。

    只是数月,却仿佛隔了千百丈的云天。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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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阙介绍:
谋士与杀手疯狂生长的乱世,有人御狂局、有人执狂子,笼络杀手、捭阖朝堂。乱世,乱出谋士杀手的盛世。
且看来自西渚千岛,历经逃杀来到大雍的古扬,如何步步执刀、谋猎宫阙!
“如果不能回去,怎对得起当年鲜衣怒马!”谋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谋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谋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