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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时衣     谋阙txt下载     谋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91章 合作愉快

    古华虽然在他的玦府,却与监禁无异,锁在一间五丈见方的屋子里,每日能见到的只有送饭之人。

    古华自认为他不是寻常的阶下囚,对古扬的这种沉默不由有些“措手不及”。要知道他可是曾经古卓最信任的人,地位远非另外几位兄弟可比,古扬抓到了这样一个人居然每天锁着不闻不问。

    古华思来想去,古扬能有此举,应是因为自己的话无从验证反而会形成干扰,或者就是他已经知晓了更多的事,有没有自己无关紧要,这么一想,古华自然更希望是前者了。

    锁声响起、户枢微转,傍晚送饭的人到了,每天都是不同的人。

    古华面窗而坐不看那人,但听当当的响声,碟碗落桌声音很大。转过头来,这一看,古华不由眯起了眼睛。

    “流沙王?”

    “玦王殿下,许久不见。”

    来人正是罗百泉,昏黄的光映在他的脸上,看上去气色极差,皮囊之下似有一股汹涌的情绪在暗流。

    古华冷笑道:“想那日你拥鳍鳞之师与我相抗,护那古扬周全,口中句句兄弟仁义,最终却让你落到这步田地。”

    罗百泉沉道:“从事后来看,那日就算没有罗某,他古扬也不会死。况且我今天来也不是和玦王殿下争论当日对错,此时虽然暗无天日,但人活着无论何时都该抱有一线生机不是?”

    古华苦笑道:“纵然我是织工出身,也断然不知那一线在何处啊。只是不知,现今的紫霞城是何种模样?想必他正大光明回到了栖霞王宫,就差坐在那龙椅上了吧。”

    罗百泉摇了摇头,“除了多了一些人,紫霞城没有任何变化,连过去的尘埃都一粒不少。”

    “那他古扬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又似乎在做着极重要的事。”

    “哦?”

    罗百泉沉声道:“本以为古扬归紫霞,或点逐浪之将、或兴亢民之法,最起码一些土木之事总该提上日程。岂料他归来多日,一心只想见一个人,这让我无尽海惊悚于这个人的重要程度。”

    “找一个人?”古华深皱眉头,目中满是狐疑,让无尽海动用“惊悚”这样的词语,古华安能不好奇,“不知,那是何人?”

    “此人能让古扬暂时放下西海大业,更让他闹出满城动静,我三王合议之后,若能在古扬之前找到这个人,以他的重要程度必会是一个颇具分量的筹码,这也是我今日来找玦王殿下的原因。”

    古华眯了眯眼,“怎么?流沙王是故意吊我胃口吗?”

    “不敢。”

    “那人是谁?”

    “栖霞岛二十年前的太史令,张封年。”

    还不等罗百泉去观察古华神情的变化,只见他手臂猛地一垂,这一垂正好打在桌边的饭碗,立时便是咔咔的碎裂之响,让人随之一惊。

    “玦王殿下,识得此人?”

    许久之后,古华才缓过神来,“古扬啊古扬,你竟然……”话说一半,古华面目幡然,随即又镇定了起来,“无尽海打算如何理由此人?总不会到时还想着为我古华求一条生路吧?”

    “会不会想到你,到时候要看泱祖王。”

    古华目彻寒光,“那你们还来找我谈什么?”

    “谈谈如果没有张封年,你我的处境。”罗百泉缓缓坐了下来,“玦王殿下身陷囹圄,但说实话我三五也好不到哪去,莫说这紫霞城,整个栖霞岛都被古扬打造成了一个死囫囵。如果殿下心念沉璧岛,当知此时与我无尽海谋划之重。”

    古华四顾暗室,“流沙王且看看我当下的处境,谋划?这等高度万不敢想。”

    “殿下,如果我三王不能尽快脱离古扬的魔爪,便意味着霸天战舰为他所用,届时连同他的海蝠舰、绝齿舰,试问西环如何抵挡。从这个层面来说,殿下助我难道不是自助吗?”

    古华微微踱了几步,“但你城中并无一兵一卒,如何打得开局面?”

    罗百泉凝眉道:“时至今日,殿下还以为这是兵卒可以解决的局面吗?纵然霸天战舰生了腿,也未必能将我等带离。好在有些人比我们还急,甚至这么下去有些人的命都等不到古扬踏平西海了。”

    “具体来说呢?”

    “黛宗齐这个人,殿下一定不陌生吧?”

    古华一愕,“你们连他都找到了?”

    罗百泉微微摇头,“不,是他找到了我们,这老家伙推测古扬将在紫霞城养精蓄锐,他虽有伐西环之心但无当下便动的决心。这是他与泱祖王的大略计划,殿下过目自当明了。”

    古华满心好奇将这纸张折开,可打眼一望,其实竟只有一个字——

    励!

    “一旦提前找到这个张封年,古扬势必与我等交涉,届时将他与黛宗齐绑定一处,有这个老家伙在,古扬必然畏手畏脚。况且东土与栖霞黛氏合一,此间力量不容小觑,古扬初归栖霞正求人心立稳,若敢对黛氏做出什么忤逆之举,以黛氏的影响,绝对会让他得不偿失。”

    “那你们想用这个张封年做什么?”

    罗百泉露出几分玩味的笑意,“怎样利用好这个人,天底下还有比玦王殿下更明白的吗?”

    古华眯起眼睛,“说来说去,我等的生死都放在这个黛宗齐身上了。”

    “那就要看殿下,把张封年这篇文章写得如何了。”

    “有点意思。”古华笑了笑,“流沙王能在我这玦府停留良久,想必这外围也改换了不少吧?”

    “殿下明鉴,这一处玦府,偷梁换柱,现在皆是黛氏的人,而且那古扬也没有空闲看这里。”

    “要是这样的话,本王倒有一个大胆的请求了。”

    “请殿下明示。”

    “当年大帝不容史官相随,所以那撰年司便把重心放在了我的身上,我与此人交情不浅,想找出这个人,或许只能本王亲往。”

    “这……”罗百泉迟疑下来。

    “我只需三天时间,成与不成必有回响,怎么,你三王都走不出的紫霞城,觉得本王还能插翅不成?”

    罗百泉微微一笑,“可如果殿下不兜点底出来,罗某和泱祖王也难以交待呀。”

    “有了黛宗齐的加入,此局可以玩得很漂亮,我不但知道张封年在哪,更知道古扬要利用他做什么。怎样和泱祖王交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让黛宗齐更加如坐针毡,这样才能进一步激化他和古扬的矛盾。”

    “也就是说,张封年所意味的事情,是黛宗齐最不愿见的了?”

    “没错,不得不说,他二人这个‘励’字实是精华之至呀!”

    话到这里,古华缓缓合上了饭屉并放在罗百泉怀中。

    “这天底下最患得患失的人,一定是失去了不堪回首之人,二十年后的古扬,是一个最求稳的人,如果黛宗齐知道了张封年的秘密,所谓的功业,他那副老骨头是真的等不到了。底子交到这个地步,不知流沙王可还满意?”

    “殿下思远,合作愉快。”

    ……

第392章 东西黛氏

    紫霞城萦绕着一股颇为诡异的气氛,白天里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可一到了晚上,无需宵禁一说,人们便极有默契沉定下来,尤其各个府邸和大户,完整也好、破鄙也罢,仿佛所有的情绪都要在夜晚才能爆发。

    当年的国舅府,黛宗齐之子黛青绝的府邸,满目望去只比逸天府好上些许,比琅府还要破败。按理说破败之地,草木最是猖獗,可这个荒置了二十多年的地方,连草木都是懦懦不肯放开手脚,仿佛应验了那句“连根拔起”。

    满是尘木味道的旧宅中,点着一盏油灯,这油灯像夜猫困顿的眼睛,照不出太多光明反而给人一种妖邪的感觉。

    皱纹成丝袅荡在屋中,两位老者危然对坐,一个很老、一个更老。

    正是黛雄西和黛宗齐。

    黛雄西六十有三,黛宗齐七十有九,东土黛氏和西渚黛氏,千年未得见,说来有些尴尬的是,此二人的辈分尚难得解。这需要将两方族谱加以对比,经过一番详细推证方能得出。

    黛宗齐咳嗽不已,半晌之后沉暗出声:“现今古华得动,张封年之事很快便会水落石出,我们的人必要盯紧古华与无尽海三王,那古扬走的是另一条路子,从那些司吏入手绝不会比我们更快。”

    黛雄西双目微凝,目中闪过些许的飘忽,“黛老,雄西以为,此事不如就此打住,古扬与古华如何去争那是他们兄弟的事。”

    突然之间,黛宗齐双目冷冷盯着黛雄西,竟然透着几分失望之意,“什么叫他们兄弟的事?雄西,你还是不明此间之重啊!如果古扬得到了张封年,这四海一统都将不在你我有生之年呀!”

    “黛老,何意?”

    “我虽不知那是何秘密,但那毕竟是二十年前的旧事,古扬如此牵念绝对不是兵戈船舰之事,它势必会让整个西海形势更加迟滞,比当下更好的时机,此生难遇!”

    黛雄西皱眉道:“但古扬眼观六路,古华离府看上去毫无破绽,但不能以寻常心思去思量古扬,我在大雍……”

    “大雍!好个大雍!”不明为何,黛宗齐突然急切起来,“东土桩桩件件,彩楼皆与我说过,羿门为古扬做了多少?没有黛氏,他焉能一步步爬到权力至高点!可到头来呢?他做了穹王,再安一个他古家的傀儡皇帝,黛氏得到了什么?”

    手杖震地,黛宗齐越说越是激动,“而同样的错,栖霞黛氏也在犯!古家在那个位置上做了太久,他们麻木于所处却敏感于周遭,没有判断,他们也不习惯于判断,只需一纸令下、千颅窜走便能解决所有的事!”

    黛雄西握着一个茶杯,磨搓着上面的厚厚的尘土,手背有筋泛起,用力可是不小。

    “该杀!该杀!”肩头的五福突然尖叫,在这午夜之时,让人心神凛然。

    “现今,你我相合,西海黛氏有他古扬不敢动的大义,而你有一众深不可测的高手,控制了古华这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达成,张封年必入我手!”

    “黛老,我惟一担心的是,古扬如此在意这个人,此举会不会将他激怒?”

    “怒又如何?他敢怎样?”

    “古扬素来缜密,更对西海志在必得,如若我们有所破坏,恐会让这西海变数更多呀。”

    黛宗齐深目而望,看得黛雄西一阵森然,“雄西,你我乃黛氏人,不论这西海打成什么模样,都是他古家人在斗,你还不明白吗?”

    此言一出,黛雄西方才觉到真正的寒意,思前想后,一时间眼前之事明澈了起来。他这才明了,黛宗齐最看重的并非栖霞岛不容错失的大好形势,而是他不能忍受西海一直这般风平浪静。

    说他“唯恐天下不乱”也不为过,他在乎的也不是谁输谁赢,因为任谁都知道黛氏在栖霞的光辉已经不可能重返,将对方置于无尽杀伐,才是一个复仇者该有的觉悟。

    与此同时,黛雄西也终于领会了张封年的要义,阻止古扬知道秘密,再以黛氏的姿态进一步迫然,逼他至一如古抑之死的境地。

    说到古抑之死,更寒的便也浮出水面,黛宗齐一手策划的古抑之死,至此终于厘清了。

    这个古扬的外祖,从头到尾都在强化二十年前的仇恨,也从未有过一刻在乎过那个外孙的感受,他要的不是古家七个人谁的成就,而是他们之间的杀戮!

    “雄西,你似有疑虑?”黛宗齐目成细缝、声如石砾。

    “黛老言重,雄西只是在想一些事而已。”

    “既然想事,那也不妨多想想自己的事。”黛宗齐拄着手杖慢步来到黛雄西背后,“雨蓑烟笠,多么美的名字。”

    立时之间,黛雄西的耳朵便动了起来,“黛老,你……”

    “雨蓑失踪消迹,乃为古扬所创,烟笠倾心彩楼,可彩楼这小子呀,虽然桀骜不驯,但柳岸先生这四个字,他从了半辈子。”黛宗齐的话很慢,字字冲喉而出,响在人的耳畔如钟似鼓。

    “雄西,就像我在乎小鹏一样,雨蓑烟笠也是你最挂牵的人。说起来,其实我只有小鹏,而你也只有她们,不论这天地如何翻覆,最亲近的人都不能有失,不是吗?”

    黛雄西的面庞搐了一搐,从前之寒寒在外,此言一出乃是心中冰撤,从前那一举,牵进来的不止古扬古抑,还有他的雨蓑烟笠。

    黛雄西没有转身,但他能感受到身后如刺猬一样暴生的刺芒。

    他不是隐者,没有一刻隐过,这种蓄力至盈突然爆发的人物最是让人难以招架。黛雄西不由在想,当时侠客先行离开红魔岛,会不会在他见到黛宗齐的那一刻,整个计划便已经开始酝酿了?

    雨蓑烟笠对比黛鹏?算了吧,那不过是威胁之辞罢了。

    黛宗齐,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怕,更没有什么可以失去。换句话说,即便这西海江流煮沸、血染鱼鳞,对他黛宗齐来说,最多不过是一条命的事。

    然而现在来说,这条命正“如日中天”。

    不得不说,雨蓑烟笠,真的戳到了他的痛。

    油灯晃了一晃,忽而灭了,困顿的夜猫不知是睡了还是死了。

    天地一片黑暗,就在这黑暗之中,青色的光亮了起来。黛雄西注目一望,却看到是黛宗齐那杆奇长手杖的端头,三根如鸟翼一般的利齿泛起光芒来。

    ……

第393章 玄衣巷

    连日来,余暴富竭尽所能寻找当年供职于撰年司的司吏,前前后后一共找到了五人,与此同时,古扬依照古抑之法在紫霞城散布消息,终于有所收效。

    此间乃是一个颇为庞杂的工程,最终将地点指向了一个恐怕不会有人想到的地方——

    玄衣巷。

    玄衣,为黑衣,在栖霞也指“寿衣”。此地在紫霞城颇是火热,提前准备的、仓促过来的,总之每天这里都是人来人往。

    古扬一行人走在玄衣巷,此地哭声不止,空中满是烧纸的味道。

    “老七,确认无疑,张封年就在这巷子的尽头。”余暴富道。

    古扬却看向石之介,“老石,可曾提前派人将那里封锁?”

    石之介点了点头,“暗岭的人已经去了,老萧也派了北地之人,张封年不会有失。”

    “入夜之后再增派些人手,将整个玄衣巷都围起来。”

    石之介暗暗皱眉,心说张封年一个太史令,有翅都无处插的人何至于层层密布?不过想到古扬对张封年一事的关切,石之介还是点起头来。

    玄衣巷的尽头,是一间很小的住处,院还不如宅大。玄衣巷的气氛已经足够幽怖,此地却是更上一重。

    那不知是什么树,别处很难见到,春末夏初之交便长出丈余的藤蔓,藤蔓黑青慑人,垂落下来像一条条忘了盘起的蛇。别看这小院不大,黑青藤条垂得到处都是,走在其中,人们需要像掀起帘子那般一步一抬手。

    屋中,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烟火气,比寻常的烟草不知刺鼻多少倍,即便不去吸那烟枪,都让人口舌难耐。

    一张已经被熏得看不清图案的画悬在后壁,后壁之下是一张床榻,其上放着一张尺余的小桌。

    桌上点着一盏油灯,一杆三尺余长的大烟枪直接对着那油灯吸了起来,烟锅已是一片火红,而那人却丝毫无觉,反是看上去一口比一口舒爽。

    比此景更悚人的,是这眼前人。

    他没有头发,头皮满是疙瘩,而且那疙瘩像被烤过一般,有的地方漆黑、有的地方腥黄,还有的地方层层叠叠。再看他的面目,纵然一个阅尽千万人的画师,也画不出这样的脸庞。

    准确地说,那不是脸,而是一座山的侧影。

    隆起的地方太过隆起,低矮的地方又太过低矮,到到处处都是交错的石崖,分不清他的五官、不知他注目何在,甚至可以说,那就是毫无章法的堆砌,让人只望一眼便寒彻入髓。

    当年的那场大火,张封年活了下来,只是这活着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些。

    当当当!张封年敲了敲火红的烟锅,随后便听到一声呲的声音,他把烟锅投进了床榻上的一个水盆,这种水与火刹那相触的声音,残忍快意还透着消逝之美。

    “古家老七,栖霞之光返照而来,坐!”

    难得是,这张封年口齿很利落,但没有人能看出他的神情。

    “你来找我,是寻找答案,还是解决已有的答案?”

    “关键在你,有没有答案。”

    张封年缓缓站了起来,“寻我足足十五日,这等诚意二十年前都不曾有过,只是不知你要什么答案?”

    “古某想知道,撰年司因何而毁?”

    “我说因你,你会不会现在就杀了我?”

    “不会。”

    “那就是因你了,哈哈哈!”张封年情绪陡变,忽然之间摇摇晃晃起来,而且看他的身姿并不像装出来,更像是身体之内催发了什么东西,使得他不能自抑。

    “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古卓叱令撰年司,使得你们无一能够接近他?”

    “古卓?呵呵呵呵!”张封年笑得愈发古怪,“你是栖霞之光,但他可是栖霞之日月啊!古扬,你想让我死啊!”

    古扬眯起眼睛来,“我给你足够的时间,你且好好想想。”

    “想什么?”张封年阴阳怪气道,“你都说了,我们无一能够接近古卓,那有关此间的事情,你岂不是哑巴问聋子?”

    “我问的是,为什么不能够接近他而不是从他那里获知什么。”

    “有区别吗?”

    古扬冷目而望,“不如换个地方好好聊聊?”

    见古扬眉目一动,石之介立时探步上前。

    但就在这时!

    毫无征兆,这座屋子的上下左右齐声裂动开来,尤其是那地板之下,刹那浮出十几道身影,如同将这片空间撕裂一般,随即彻底锁死了这里。

    古扬惊目而望,惊的不是此间的气势,而是这里的人,一眼望去尽是熟人,彩龙锦鱼、黛烟笠,连黛雄西都亲自出马,最骇的是,此间还有侠客。

    挡住石之介崩飞石砾之人,正是侠客。与此同时,彩龙锦鱼一左一右立定张封年。

    立时间,这片天地便勃发了起来。

    显然这是早已设定的一个套,单从这一屋之内来说,古扬的力量明显处于下风,关键是在这些人面前,一切都在电石火花之间。

    就在这阵势列定,古扬眉目一冷之时,黛宗齐也慢慢走了出来。

    “外祖?不知此举是为何意?”

    “老七,你想带走张封年并非不可,你只需答应我一个条件。”

    “请说。”

    “无尽海三王座,乃是贵胄出身,你亦知道,大海之上无块垒、湛明达澈即文章。我栖霞为东塔之首,千年以来礼全义至,你将三王软禁栖霞,此等话柄恐是千江难洗、万流难息,有悖栖霞之道。你若肯放任三王离去,这张封年随你发落。”

    听到这话,若非此情此景,古扬恐怕会直接笑出声来。

    这叫什么话?若不是长辈,古扬甚至想说,这也算人话?

    如果退到几十年前,这话还能有几分入耳,可现在是什么时候,西海争夺霸权、乱世各怀鬼胎,让这三王离去,岂不是白白葬送自己在飞云镇的耕耘?

    古扬不由觉得,黛宗齐根本没打算好好说条件,只是拿一套普适的礼仪之辞随便搪塞。也就是说,他根本没想让古扬带走张封年。

    既然如此,他为何要说这等荒唐之辞?视古扬为玩物吗?

    望着他那副攥天握地的样子,古扬的眼神极度沉暗下来。黛宗齐策动古抑、夜子清之后还远未完结,现在他将另外一伙人带到古扬面前,随之将黛氏置于台前。

    打眼望去,都是无尽往事之人。

    没有他们,断无古扬的今天。

    夜更深了,深得让人无所适从。

    ……

第394章 古扬与黛宗齐

    “外祖,一定要这样吗?”

    “老七,你太念旧了,眼下……”

    “我是问,一定要这般拦我吗?”古扬根本不等黛宗齐说完,那些浮皮潦草而自以为是的话,他听得太腻了。

    “是我在拦你吗?”黛宗齐目成细缝,透着冷冽之色。

    古扬看向步彩楼,侠客只是紧紧盯着石之介,好似没有感察到古扬的目光。看向黛雄西时,他便没有那般沉定了,想与古扬对视又有些惧怕古扬那双洞彻的眼睛。

    此间,咄咄逼人的也只剩下了黛烟笠和黛鹏,细一望,无论东土还是西渚,黛氏与古扬打过交道的人都到齐了。

    “是否像古抑之死那般,迫我做出些过激的举动,便是你理想的局面?”古扬盯着黛宗齐,“外祖,我很想说,你这样的手法太粗糙了,用一次我古扬还觉得新奇,用的多了实在索然无味。最重要的是,刀根本不在你手里,你却一直想要比比划划。”

    黛宗齐先是一沉,随后哈哈大笑起来,“刀?古扬,你看看这一方天地,有你在,我需要刀?”

    古扬踏前一步,彩龙锦鱼互望一眼,却都没有动,因为就在他踏这一步的时候,肩头一低闪过三寸黑芒。

    那是画穹,在他的紫霞天地还要背着利器,只能说,古扬是有备而来。

    “刀,是我的情绪,可惜你没办法让古抑再死一次,所以你自以为紧握着的,根本不是你所能控制的。”

    黛宗齐眯眼的同时,难以察觉得微撤一步,这古扬充盈起来,当真透着无以言表的悍烈。

    “外祖,我古扬重情可从不滥情呀!他们围攻我,你觉得我会动情?也不看看这都值得吗?”古扬陡然转身,直让这屋内之人一片悉索。

    “黛老门主,你我最初便以扶摇为交易,你是掂量过扶摇三十六式与你之付出方才做出的决定。若觉东土一统之后我古扬亏待于你,你何不早日表露列三公、纳九司的朝堂大志?何必误导古某,以为你还存有江湖风骨?”

    “古扬!你!”

    “黛鹏,你若继续装聋作哑,就当我在说与牛马。你若一切都不知晓,你对我的恨便也不会这么浓,你固执得把仇恨堆积在我身上,是因为,你太懦弱了,不像青绝舅父从来无惧。”

    奇怪的是,古扬如此激烈之辞,黛鹏居然一阵木定,相比归来之后望月初见时,简直是两个人。

    “步彩楼,你我不用细算,自然是我古扬亏欠于你,但命是欠、酒也是欠,望月湖畔你这般字句锵锵,难道都已忘了?你杀古扬,古扬必是痛彻心扉,但大雍相伴十年,你我之间最是坦然!”

    侠客喉结一动,“你最好,闭嘴!”

    神鬼不觉之时,古扬已将画穹握在掌中,黛宗齐长杖一定,大有几分对峙之意。

    “外祖,你看看这些人,哪来的底气认为我会有什么异动?你还想还原杀古卓的场景吗?”

    黛宗齐眉头深皱,节奏渐渐失了掌控,古扬这森寒之辞让他始料未及,就好像他昨日还心念缱绻,一宿之后便刀剑铿锵。但最难以想象的是,黛宗齐突然发现,这屋中之人——他苦心聚合的黛氏之人——都对古扬有着一种惧意!

    古扬辞烈是一方面,但他们不驳就是另一回事了。

    此间透着一种掌控,即便身陷囹圄依然自如,这让黛宗齐怒火中烧。他却不知,自打古扬对他的这位外祖有了彻底的改观之后,事情早已变了。

    故人的好处便是,字里行间的有些东西,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不论你想从张封年身上得到什么,都根本不可能实现!”

    语出杖起,黛宗齐的手杖竟然直接轰向张封年的额头,初时极快,但后来他的手腕好似泄了力,莫说此间高手,但凡是个练家子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最终,那手杖也没有击落,只有黛宗齐满目惊异一动不动。

    “你不怕他死?”

    “外祖,你还是回柳岸镇吧,这里不适合你。”

    “你不怕他死??”黛宗齐又问了一遍。

    “我怕张封年死,不是怕他死。”

    黛宗齐起初还呵呵直笑,但他笑着笑着,面目忽然定格了,“老七,你在说什么啊?”

    古扬却不看黛宗齐,反而凝目那不远处的疙瘩人,“我说的没错吧,张永年先生?”

    这名字一出,疙瘩人立时一凛,从前撑持的神气消散一空,取而代之是那深窟之中的眼睛,充满了难以置信。

    “张永年?!”黛宗齐的脑中嗡的一声,手掌刺定方才站稳,“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张永年,是一个二十多年前释云岛消失了的史官,这里面的故事,外祖不必关切。”古扬沉目而道,“当事情的转折是因为古华出了玦府,那便意味着接下来的一切都是古华的安排,外祖,一个没有古华的地方,你让我如何相信,他是真的张封年?”

    “古扬,这、这是你的局!”黛宗齐踉踉跄跄,一脸忿念看着古扬,方知在这紫霞之内根本不存在什么“天衣无缝”。

    “不过外祖你还是帮了我,让古华相信此情此景我会像当初古抑之死那般或者杀古卓那般摊死在地上,这是你们想离开紫霞、离开栖霞的惟一解法。可惜,正如我刚刚所说,再用一次便索然无味了。”

    哈哈哈哈!黛宗齐朗声大笑,“你说一千道一万又有什么用?你心心念念的张封年不还是全无所踪?我若粗糙,你这岂不就是鄙陋啊!哈哈哈!”

    “外祖,我要是在这里嚎出个痛彻天地,紫霞人人都说我古七疯了,你说古华他会做什么?这不正是你们的轨道吗?该动的人都该动了吧?”

    黛宗齐丝毫没有受到古扬这些“推理”的影响,当得知此人并非张封年的时候,他的内心也已猜料到诸多的事情,“古扬,你太小看古华了,纵然你这出戏演得再好,他也未必会把张封年引出来,谁不知这紫霞是你的天下啊!”

    古扬笑道:“我岂敢奢求他会把张封年引到我面前,古华,可是这天地间最想杀他的人呀!”

    话到这里,黛宗齐彻底凝定了,并非所思有所接洽,而是古扬之语带给他的是一种提点,这里面的事,他根本没有想过。

    随即,古扬缓缓抬起双目来,“此时此刻,古华去哪,张封年就在哪。”

    ……

第395章 乘风的人

    距栖霞王宫大约十里,是当年撰年司所在。

    当年撰年司在栖霞岛的地位很特殊,为了尽可能将这栖霞盛世记载下来,撰年司具备更高的职权,比如司史以上的官员可随时进入各府且必须接待。

    可以说,撰年司是这六合世界史官的高峰,最多时候,撰年司有五十多位司史,近五百个司吏,其下遍布栖霞的司笔更是不计其数。

    那场浩劫,将撰年司烧为平地。暗夜无风,一袭黑影快速走在这漆黑的废墟上,为了掩住咳嗽,他用厚布塞住了嘴,腰间悬着利刃,脚步颇是利落。

    看上去古华的路很熟,先是踏着废墟的高处,随即进了一个好似船舱的下沉之地,掀开一块木板后,整个人便消失不见了。

    原来,此处有着一间密室,其内亮着极度昏暗的光,一个一身灰衣、头发白了大半的老者,一边托着油灯,一边摆弄着书籍。

    但见此地,除了这位老者,其余的地方全是书籍,仅有的三个书架塞得满满,屋子的角落也堆得有丈余高,让人担心一个火星掉下,这里就要还原当年了。

    一个五尺见方的小地方,一些干草所铺便是老者的卧榻,旁边有着几个罐子,里面盛着水,再就是两个布袋,从袋口能看到几颗干枣。

    以上,便是这密室的全部了。

    “玦王殿下,您终于来了。”老者一改迟滞之态,快步来到古华面前。

    “张主司,您吃的还真是省呀,和您说过的,本王会不定期来看您的。”

    张封年挤着皱眉,强笑道:“殿下恩泽,不敢铺张。”

    话是这般说,但张封年的内心已是苦涩难捱,这次“不定期”已经过了快两年。从前还好,虽说张封年不见天日,但古华隔个个把月便会过来一次。二十年足够漫长,但对这个一生究史、志不得偿的人来说,有此一隅之地也不算最坏的结果。

    古华缓缓弯下腰来,“这么多年,张老辛苦了,不知这般浩大的史册,可整理出些许眉目了?”

    “有解有解。”张封年忙道,“珑王的事,殿下只需去一趟释云岛,一切便将水落石出。”

    古扬斜眼笑道:“张老果然深知我意。”

    “不敢不敢。”张封年惶惶躬身。

    “那不如说说,您老觉得本王是何意?”

    这一问,张封年直接傻掉了,片刻之后眼睛眨得快、唾沫咽得急,一双老手放前不是、放后也不是,最终结结巴巴道:“殿、殿下之意,岂、岂是草民可以妄测。”

    不明为何,古华的情绪突然激烈了起来,双目冰冷看向张封年,近乎一字一句般沉声道:“我要是,让你说呢?”

    张封年连连退步,被这突来一幕吓得上下牙磕个不停,“殿殿殿下!这等事,草民怎能……”

    “你说!我为什么留着你!说!”话音一落,锵然震耳,古华的刀拔出了半截!

    寒光闪过,张封年吓得摸爬在地,冲到一个角落,震塌了几摞书籍,噼里啪啦从上坠落,把张封年淹在书册之中。

    “不说,你便再无机会了!”刹那之间,古华提刀而上。

    “殿、殿下!我说,我说!”张封年从书堆中爬出,“那古卓冷暗阴沉,连栖霞正史都不肯入,这般背离国本之人如何做得了栖霞王!殿下留我一条贱命,保全栖霞大量史料,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将古卓之奸诡大白天下!您才是溯本归源、以继昌隆的不二之主!”

    张封年一边说着的时候,古华便在一边笑了出来,随着说得深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仿佛不能自持。

    虽说在这沉暗的密室待了二十年,但一个撰史的人,看了天底下最多的书、写了世界上最多的字,这样的人思绪最是通透。

    张封年知道,外面一定是变天了,古华再无从前的自如。其实所谓的“眉目”,在张封年身处这里不久之后便已有了,并非他不想相告,而是古华在等一个合适的时间知晓答案。

    现在他来问答案,可似乎并不是一个合适的时间。

    古华笑了许久,息落之后便是一息不断的剧烈咳嗽,不知是什么卡在喉间,古华咳了足有半柱香的时间,当咳声息止,一块坚硬之物打在刀上,立时便有血迹顺着刀口流了下来。

    “张封年,这样的话,你居然也敢说出口?二十年里你都看了什么?竟至于你如此大逆!”

    “殿下!你在说什么呀!”

    刀划着地面,“即便是在当年,你也不过一个区区主司,哪里来的胆子侮辱珑王、栽赃本王!问这天地,我玦王古华,何时有过一丝悖逆之心!我让你在此好好读史,你却读出来一个乱世逆贼!”

    “殿下!草民冤枉啊!”张封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古华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当时他让张封年用书籍摞成了一把“龙椅”,张封年跪在他的面前喊了半个时辰的“陛下”。

    缘何这两年之后,就变成了他一个小小主司在做“侮辱”“栽赃”之举?

    “张封年!你是不是暗地里和古卓还有联系?是不是把本王当成一只猫狗在耍!”

    “殿下啊!您这是怎么了!”张封年大呼不止,若非情势紧张,古华这样的话只能用可笑来形容,一时间直让他觉得他疯了。

    就在古华慢慢走到近前时,张封年缓缓站了起来,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但古华的刀从来没有落下过。张封年突然发觉到今日乃是必死之局,甚至这个死并非是古华的本意。

    “殿下,可是东风变成了西风?”

    “不,是来了南风!”古华哆哆嗦嗦道,“而你不可被南风所用,我留你是为了古卓,但必须是我用你!必须是我!”

    “南风?”从前张封年胆寒无措的张封年,这一刻突然坦然了起来,“那东风和西风呢?是否从来都只有一股风?”

    古华先是一沉,随即昂头大笑起来,但他越要越是发狠,仿佛这个老者戳破了遮掩了半生的一切。

    “原来那都是梦啊,你根本做不了风,但南风来了,你不还是可以乘风吗?”

    “哈哈哈!你根本不懂啊!”

    “是因为乘风的人,永远左右不了风向吧。”

    “老东西,去死吧!”

    ……

第396章 追迹 上

    刀举过张封年的头顶,正要劈落的时候。

    一把漆黑的锯齿横飞而来,打在刀尖的同时将古华震飞丈余,滚落到墙角的书堆中。

    此来只有三人,古扬、古抑、萧笙竹。

    倒在地上的古华痛咳不止,声音透着一种撕裂之感,直让人觉得他每咳一声,喉间便扯开一道缝隙。他一手指着古扬,一手掐着嗓子,似有千言万语,但一字也道不出来。

    这时,心悸之后的张封年反应过来却是最先开了口,只见他满目惊骇望着古扬,“天镜将军,是你吗?”

    古扬上前一步,“正是,张主司让古扬找得好辛苦啊。”

    话说这一瞬,张封年便从惊骇变成呆愕了,“你回来了,该回来的,一定会回来。”言罢,张封年双膝跪地,目中含着几丝泪光,“南风,南风刮回来了!”

    古扬不是很懂张封年的话,移步上前将他扶起,“主司记得古扬,内心甚慰!”

    “即便老夫不记得你,书里也会时常提及你呀。”张封年攥住古扬的手腕不肯松开,“将军是奇冤之人,必为天顾,二十年后能再见将军,方觉天地有仁啊!”

    虽然这不是古扬寻找张封年的主要目的,但有这位撰年司最鼎盛之时的主司在,当年致幻弑父之举,没人比他能查得更透彻了。

    古扬目定张封年,“张老,当年冤事咱可一放,我来找你是为了古卓之事,有些事情只有您这里才有答案。”

    张封年回过神来,猛地松开古扬的手腕,“将军,草民失态!”

    “不碍,我想问你,当年古卓为何不允许撰年司的人接近?”

    却见张封年搓起手来,想说什么但快速眨着眼睛,似在提醒着自己一些东西。古扬缓声道:“张老,古卓已经死了,无论你在此说什么,我都必保你无虞,没有人能激起风浪。”

    虽然之前从古华的情态上张封年已猜到大概,但他还是在等这句话,当听到“古卓死了”这四字时,张封年的耳朵动了一动。抬目对向古扬,内心突有澈然。

    “将军是否内心已有所料?”

    “张主司,你似乎不该这般问我。”

    “是是!”张封年赶忙躬身点头,随即他的目光便有些悠远起来,“将军知道,我撰年司只有令而无权,虽然可以进入各大府邸,但实际操作起来,区区一司在各王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愿见乃是给几分薄面,不愿撰年司也毫无办法。所以,珑王殿下不允许撰年司接近,我等本无多念。”

    “但随着撰年司的持续深入,珑王越发谨小慎微,即便是从其他王府得知了些许珑王的消息,他也要找到那些司笔,轻则焚书、重则下狱。我虽为主司,但未敢将此事捅到王上面前,珑王乃是王储,我撰年司纵有天大的胆子,未来也是要靠天吃饭的呀。”

    “说下去。”

    “外面看去,撰年司光辉无两,实际上此事已让整个撰年司人人自危,生怕从其他地方得知与珑王有关之事。我为了稳定局面,便和下属说了一些旁外之言,告诉他们珑王此举乃是为了保护自己,栖霞朝堂非所想那般简单。”话到这里张封年眼睛一亮,当年景象重现了一般,“下属们未必相信什么‘保护自己’,但鬼使神差地却给了我一些提示,所以我便在私下里对此事上了心。”

    “我害怕当有一日,珑王做了栖霞王,撰年司将不可同语,于是便提前将存留的,但凡提及珑王的史册私藏了起来,便是这间暗室的雏形。”

    “查到了什么?”

    “起初并无所获,我只是按照年份月份将与珑王有关的记载做了梳理,直到有一日,永年来看我。将军想必知晓,我出自释云岛张氏,永年是我的族弟。”

    “这些我都清楚,你继续说。”

    张封年再欲开口的时候,古华突然躁动了起来,见他拼命掐着嗓子,从牙缝里挤着字,“不、能、说!古扬,古卓都死了,你这恶魔为何抓着他不放!”

    古扬缓步来到古华面前,“知道我为什么想起来撰年司吗?”

    “为什么?!”

    “因为那日金宅,我记得古卓死的时候,你们之间的眼神。古卓一直在摇头,他怕你说什么,而你一直在冷笑,因为你掌握了不是古卓所能左右的东西,你这个做了半辈子的二把手,仿佛来了春天。”

    古华咯咯直笑,但他的脑海已像一锅沸水被巨石击落,到处都是滚烫。他明明记得,那时的古扬陷入疯魔,倒在地上不知世事,他竟然还留意了这些!照着这个往下想,古华忽然有些释怀,该是有多么敏锐透彻的智思,才能跟这个人斗下去?

    古华一边笑一边咳,笑到深处也咳到内里,他从来都不安分,那句“半辈子的二把手”像一口涂了毒的刀,瞬间便让自己青绿,让一切回首干涩轻佻、不值一提。

    不论哪一股风,都不是自己所能对峙,乘风的人永远驾驭不了风,因为驭风的,叫做龙。

    嘴角的血不断淌落,古华最后看着古扬,“你输了一次,再输就太丢人了,既然回来不是养老,就让这风更促一些!老七,别以为查清了古卓你就明确了所有,当年的事没有那么简单,你还有很多疑团要解,而那疑团会让你……让你……”

    古华最终也没有说完,失去气息的瞬间他的身体便冷了下来,足见他从前的每一刻都是竭力撑持。

    古扬沉定下来,抹闭了古华瞪大的双眼,屋内之人都不敢开口,半晌之后古扬才缓缓站了起来。

    “张老,刚刚说到哪了?”

    张封年咽了一口唾沫,思量了一阵方才继续道:“我与永年二十多年未见,便喝了不少酒,都是撰史之人,话题便多为此处。记不起话茬从何而起,总之我们聊到了正观二十四年这个年份,据他所说,那年三月珑王殿下曾出现在释云岛,作为栖霞的代表参加了祭海大殿。我人在酒中,但这年月却委实熟稔,总觉得见过不少次。”

    “后来呢?”

    “酒醒之后,我回到撰年司查阅,却发现正观二十四年的三月……”

    “怎么了?”

    “珑王染春寒,其他王府的记录同时证明了这一点,那时的珑王,无疑是在珑府!”

    古扬的眼皮,猛地跳了一下。

    ……

第397章 追迹 下

    四籁俱寂,张封年的声音隐约带着颤抖。

    “这人啊,当你面前是高墙,乃可了却万千念,可一旦那高墙的缝隙中爬出一只虫子,便忍不住追寻而上。当时间对不上的时候,这让我愈加好奇起来,于是我留下了永年,不曾想却害了他。”

    张封年一声喟叹,“起初我以为某个环节搞错了,但后来随着愈加深入此事,渐渐发现了更多不合理的地方。正观二十六年七月初一,珑王到璃府做客,酒酣之时豪言壮语,说起来栖霞释云二岛之盟,踏平奇珍岛指日可待,那日诸多司笔记下了这一幕。”

    “而那年的七月初一,恰恰是释云岛新王登基,栖霞派过去的虽是玦王,但永年的释云史记却明确记载着珑王主行、玦王随之。明知各岛史官通史乃是大忌,但我那时一心求解,浑然忘却了这些。永年差人将释云史册运来,我二人历经一个多月的比对,最终得出多达近百项的相背之处,我便知道事情大发了。”

    古扬凝眉道:“所以,惟一的解释就是……“

    张封年猝然一抖,“将军明思,这世上,有两个古卓!”

    然而让张封年颇为不解的是,如此爆裂的消息,眼前这天镜将军并未流露出多大的震动,仿佛他是来求解一般。

    “两个古卓?你是说他会分身不成?”

    “不!”张封年猛然摇头,随即咽了一口唾沫,“将军,古卓是孪生!”

    这时,才见古扬眯起眼睛来,“可曾查过?”

    张封年连连点头,“我与永年思来想去,这是惟一的解释,我们翻了前代太史令的卷宗,发现古卓出生时,当时所有相关的人都莫名其妙消失了,这里面必然藏着巨大的秘密!”

    古扬却道:“张主司,那您可曾想过,一对刚刚出生的孪生兄弟,为什么要让那些人消失?孪生本身,算什么秘密?”

    张封年惶然抬目,这个一直追寻秘密的人,这时才发现自己忽略了秘密为什么会成为秘密,“请将军开解。”

    古扬踱步道:“除非从那时起,便有人想从这孪生入手,成全一场二三十年之后的大计!”

    此言一出,张封年疾步后退,“将军!草民知道的只有这些!”

    古扬沉目道:“张主司,你的探查不止到了这里,不然不会冒着风险这般保你,古卓孪生这件事,不如说得开敞些。”

    “将军!草民所知当真只到这一步呀!”

    “没有下一步,你何来口出这一步?”古扬缓步上前,缩缩的张封年比古华举刀时还要紧张,“你既不说,那便我来问你,古卓孪生,您觉得都有哪些人知晓?”

    “上代栖霞王一定知晓,别的草民便不知了。”

    古扬点了点头,“但两个古卓不可能同时生活在宫中,那便意味着必有一个离去。从计划开始的那天,这离去之人乃有大用,他要上通天文、下晓地理,要跟得上王宫之中那个古卓的步伐,当他现世的时候才能齐头并进。”

    “将军言之有理!”张封年言尽于此。

    “不知张主司是否听过一个地方,它叫做花前月。”

    话到这里,张封年彻底骇然了,委实觉得自己所见不是一个将军,而是一个洞察万周的极谋者,他怎么会联想到那些?难怪他没有一场败仗,这世上造极者乃是相通。

    但张封年还是不敢多言,因为古扬视他全明,他看古扬如渊,此间牵绊非他所能想象,一字说错,恐要被他黑枪穿了喉。

    “将军说什么?什么花前、什么月下?”

    古扬微微矮身,“张主司,我刚刚说的是花前月。”

    张封年一脸的褶子不得舒展,“非不想说,实不能言啊!”

    “我都讲到了花前月下,你却告诉我还不能言?”

    张封年不敢看古扬的眼睛,沉吟许久之后,咬牙道:“将军所料无差,另一个古卓确实去了飞云镇,与百月王生活在一起,但我当年只查到了这一步,后来便有将军不堪回首之事,撰年司也随之而去。”

    咔咔之响陡然传来,是镰刀被锯齿卡住的声音,古抑的眼睛胀到了极限,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就操起了镰刀。

    “将军!是百月王欺骗了栖霞王,花前月下的古卓是百月王的刀!我不知此刻形势,但百月王一定是栖霞最大的弄潮者,他准备得太久了!”

    古扬动了动喉结,“那死了的,是哪一个古卓。”

    古扬像是在自言自语,他自己也在猜测。

    过度紧张的张封年以为古扬在发问,略一沉思立时开口:“如果死去的古卓产生了巨大变动,那一定是花前月下的古卓,最锋利的刀自然要斩在最厚的盾上!”

    古扬喃喃道:“你说的,是我最希望的。”

    古扬回想起来在飞云镇的桩桩件件,他初见的古卓、最后的古卓,反差不可谓不大。再度回想起他最后见古华的眼神,古扬恍然觉得那其间还有他不曾知会的深意,他的摇头会不会是一种“释然”,让古华彻底放下?再想起刚刚古华死去时的“话里有话”,“你还有很多疑团要解,而那疑团会让你……”

    古扬更是想到了一个细节,古卓的手和臂上有很明显的抓痕,根据时间来看,让他不得不想到——

    黑猫乌泽!

    如果是花前月下的古卓,乌泽与他必是熟稔,它怎会伤害古卓?只能说,这人对乌泽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存在。

    想着想着,古扬全身便麻了起来,因为他又想到了一件事。

    那日他在飞云古宅,百月王的“尸骨”前再次遇见了百虫千幻散,那险些要了自己的命。而当他脱离之后,却遇见了——

    时长风!

    老时是什么人?他是百月王的心腹,细思起来,那日他的神情极为奇怪,不像是一个失了主的仆从,他更是给古扬讲了一个惨痛的故事,让他进一步确认百月王的死讯。

    这时再想这时,古扬突然背脊寒凉,无形之间自己躲过了两道“死劫”。那日狂吐烟雾的时长风,如果自己稍微流露出一些倦意,会不会那烟枪,早已磕碎了自己的脑门?!

    ……

第398章 凤凰群岛

    即便这天地寒入骨髓,活着的人总要想办法找到一丝温存。

    对古扬来说,他要接受从来不敢想的事实,但也得到了超乎想象的“回报”。

    他苦寻张封年,但并不满足于古卓之事,他想知道更多当年的牵连。现今,虽然这牵扯而出的东西有些残忍,但它对得起这一场“追迹”。在此事明了之后,很多未解之惑也随即明了。

    简单来说,这一切都可以用“利用”二字来囊括,当年自己出尽了风头离不开这位二叔,而这风头的背后便是弑父之举最好的铺垫,要让古卓走到权力的中心,必然要牺牲一个最能威胁到古卓的人。

    接下来,古扬可以看到的便是三步。

    第一步,古卓登基,百月王预判到即将到来的无尽海,让栖霞王古卓处在风口浪尖,是为刀与盾的合体。

    第二步,他不顾栖霞的死活,对那王宫长大的古卓毫无情面,在一次次背叛之后达成了西海与无尽海共生的奇异局面。

    第三步,便是让花前月下的古卓取而代之。

    在这个过程中,百月王欺骗了所有人,死去的、活着的,所有人都在相互的猜忌与比拼中不知不觉走在百月王既定的路上。

    古卓刻意隐瞒另一个古卓,也是百月王高明的地方,他把那个古卓打造成了一个“死亡替身”,相当于让古卓“多了一条命”。

    在完成这些之后,这天下便是他们二人的了,更重要的是,花前月下的古卓不啻于百月王的“关门弟子”,他与死去的古卓决然不同。

    而这也是古扬一直在找寻的“第三股力量”,毋庸置疑,当初古卉逃到了百月王那里,也是百月王释放了古扬归来的消息,

    惊骇西海的深海魔漩、云起看到的深海战舰,全部都是百月王的储备。古扬不动,是因为大战不能臆想,当你还不知道自己的敌人究竟是谁的时候,任何举动都显得很幼稚。至此,他方才真正摸清了整个西海。

    子夜,紫霞城一处不小的宅院里,灯火通亮。

    大树下的石桌,酒满几溢,鬼厄老和罗百泉危然对坐。

    罗百泉额头凝成一个大疙瘩,连日来他都是这番模样,原因无他,与古扬这样的人打交道,越是深入越引人慌乱,绝望的是即便绞尽脑汁也摸不到古扬的节奏。而且泱祖王这边的压力,也让他有些吃不消。

    “老大,古扬答应过我,只要引出古华便放我等离开栖霞岛,他总不会食言吧!”罗百泉急道。

    鬼厄老却沉道:“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还要不要离开。”

    罗百泉瞪大眼睛,“老大!您这是何意呀!我等竭力配合那古扬,为的不就是早日离开栖霞这个鬼地方吗?”

    “古扬全面封锁了我三人与战舰的联系,古扬如此安稳便说明自从深海魔漩被毁之后海上并无异动。老二你想,这足足一个多月的时间,我无尽海的舰队怎会如此踏实?”

    罗百泉一愕,内心随即疑惑起来,泱祖王的隐忧有些道理,这么久的时间不见首领,霸天战舰不会如此“迟钝”,统尉们不可能这般消停。

    “老大是说,古扬又做了什么手脚?”

    鬼厄老点了点头,“这古扬缜密如织,他让我等离去未必是一件好事,因为我们已经错过了离去的最好时候。他的大穹战舰一定编造了什么,在白蚝峡与霸天战舰合为一处,这一个月所发生的事情也许会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罗百泉惊声道:“老大!那我们怎么办!”

    鬼厄老道:“之于无尽海,古扬的目的倒是简单,他无非是想将我们与他绑在同一条船上,共伐西环四岛,夺回整个西海的霸权。而且我有一种预感,张封年这件事一了,距离古扬真正开动便也不远了。既然我等已经被困这么久,何不等到战起再与船舰会合?”

    罗百泉点头道:“情势至此,我们只能先依那古扬的路,一旦这西海平复下来,我等恢复自由,此时的桩桩件件一定跟他好好算算!”

    鬼厄老不置可否,整个人忽然沉溺了下来。

    “怎么了,老大?”

    “百泉,有些话或许不中听,但我希望你能明白。”

    罗百泉一愣,“老大但说无妨。”

    “其实最早我无尽海落基的时候,你并不在王座之列,但当时情形让我有些骑虎难下之感,遂有此事落定。”

    “老大!当年让你犯难绝非百泉本意,您也知道,那些人扶我但未必听我,说实话我被推举上来,至今心仍难安。”

    鬼厄老道:“你我心无罅隙,同为王座却不利于我们对无尽海的把控,九命主推你为王座,却只以子舰装于霸天,与你我之初构相去甚远。”

    “老大,我明白,这王座之中若有一位命主,方能真正聚合无尽海的力量。此事怪我,游说之中有失轻重……”

    不等罗百泉说完,只见鬼厄老摇起头来,“你这一套游说的本事无人能及,九命主肯扶你便是将他们拉出了半截身子,此间形势迫切,即便我们帮助古扬拿下西环,能不能活着回去另是问题。所以,我希望在离开栖霞之后,你回一趟凤凰群岛。”

    “老大的意思是求援?”

    “不,求援太不利索了,我想让他们直接来复仇!”

    “复、复仇?”

    “什么仇我来准备,你需要做的是如何让九命主牙骨锵锵、挥兵南下!”

    “准备”这二字让罗百泉内心突寒,立时觉得事情在向一个极度惨烈的方向发展。他更是知道,一旦有了这个念想,甚至根本不需要对手。

    “老大,您真的想好了吗?”

    鬼厄老一口饮尽,酒樽当的落定,随即见他站了起来,以背影对着罗百泉。

    “古扬这个人做事,一旦他拿下西海,这东塔西环与千岛谁也不能再碰,我们的霸天战舰纵然在战火中活下来,也只有灰溜溜回去的份儿,至多带回一道所谓的和平盟书罢了。百泉,你说我们这样回到凤凰群岛,这余年可还能得到九命主的分毫信任?”

    罗百泉沉吟半晌,“我们来时带着子舰,若得西海,九命主承诺露出死灵舰队的真面目,如果灰头土脸回去,我们连在凤凰的话语权恐都要失去了。”

    “没错!”鬼厄老的声音高亮了几分,“此间遭遇,他古扬锁我之身诛我之心,纵然不为什么话语权、什么死灵舰,单是这口气,不剁成泥挤出血,当真是咽不下去啊!!”

    ……

第399章 白蚝峡

    放眼九峡千礁,白蚝峡是最窄之地,但若深入其中便会发现此地另有洞天。

    此地是一个屯兵的好地方,这里的山崖呈现内凹之势,将外围视野全部遮住。正中有一块方圆二十多里的大海面,而且这海面的四周还有一圈沙质地面,留有从前之人用过的船桩,先天便是一个绝佳的停靠之地。

    若有一双俯空而望的眼睛,恐会被这白蚝峡之内的景象所吓到,这里密密麻麻停着上万艘战舰,且都是赫赫有名的强舰,一半是海蝠舰、一半是霸天战舰。

    白蚝峡这一步,古扬走得凶险,当初在飞云镇他为了让鬼厄老的鳍鳞之师围困古卓所在的金宅,主动透露大穹水师会穿越白蚝峡的消息。果不其然,那时还能发出旗鱼之信的鬼厄老,将霸天战舰转移到了白蚝峡,从而静待大穹水师入网。

    而另一边,官三曲提前得到了古扬传书,不仅要将大穹水师开到白蚝峡,还要主动示弱、莫起争执,按鬼厄老所求,大穹水师听从无尽海的调遣。

    如此一来,便能对的上鬼厄老与霸天战舰统尉之间的联系,从而让这一切顺理成章,统尉们便只会坐等三王的后续指示。

    此举影响颇大,首先,统尉们不会因为三王失去联系而大行滋事,安心等待“计划”,其次古扬以此将霸天战舰“锁定”一处,不必再像从前那样去猜测无尽海战舰的神龙首尾。

    至于这白蚝峡自身的局面,就看官三曲的手段了。

    在裴紫迎眼中,官三曲之前在红魔岛与各岛主的交际只能算是小试牛刀,到了这白蚝峡才是他真正大展拳脚的时候。

    而他初始的方式,简直让人大跌眼球又大开眼界。

    做菜。

    官三曲是什么人,入伍之时便被军中齐赞的“万金油”,上马能打仗、下马能制甲,晨起训列队、黄昏掌大勺。

    而他真正的厨艺,因为在军中,被远远低估了。

    更何况,无尽海之地纵然菜肴再丰,如何比得了大雍?无论是物产、技法还是用料,与大雍不知差了多少个档。

    于是乎,一锅橘香烤鱼便大大拉近了他和统尉们之间的距离,在饭局上,官三曲大讲特讲“我从何处来”这个深奥的命题。大雍能讲的东西确实太多,但怎么讲便是另外一回事了,官三曲这张嘴好似镀了金,讲出来的话辉光熠熠,直让这些海岛之中只懂岛鱼船舰的人听得愣愣不能自抑。

    官三曲描绘的是盛世的大雍,莫说这些海岛之人,连大雍之人也满怀留恋,所以这说着说着官三曲便把自己的心绪代入其中,言辞恳切,闻者更加着迷。

    此后十数日,这场景接连上演,每天的菜都不同、话题也不一样,统尉们吃着从未吃过的美食,听着让人向往的故事,时间便这样不知不觉过去了。

    统尉们对官三曲本就充满好感,时间越久,花样越多,更是对这个人赞叹有加。到后来,双方军士展开联谊,海滩上架起篝火,一时好不热闹。

    霸天战舰的统尉多达二十人,他们的战舰就像方阵一般,每人辖制三百舰。但有一人却与寻常统尉大为不同,他是流沙王罗百泉的副将,名叫沈溪,从前罗百泉驻扎于此的时候,这沈溪便是霸天舰队的二号人物。

    吃也吃了、说也说了,但这沈溪始终对官三曲戒备颇严,甚至几次军中联谊被他破坏,引得双方都大为不满。

    不过好在是,沈溪虽是流沙王的副将,但他的职级仍是统尉,所辖也只有三百舰。之前三王的信件也是同时发给二十个统尉,未见得沈溪有何特殊之处。

    统尉之中,有一人与官三曲颇为交好,除却寻常饭局,二人私底下还在夜里喝过几次酒,此人名叫卫耷,是个爽朗豪放的汉子,也是所有统尉中对沈溪最为不满的一个人。

    “官老弟,你这是怎么了?”午夜之后,卫耷提酒而来。

    官三曲捂着腰,“不碍不碍,磕碰了一下。”

    “你可不能有事啊,那么多嘴等着你呢!”

    官三曲笑了笑,“老哥放心,不过说实话,再这么下去我是真的不知道该做什么了,老哥,我们何时动身呀?不能一辈子都在这白蚝峡天天联谊吧?”

    卫耷闻言哈哈大笑起来,“老弟呀你是打仗打出魔怔来了吧,我们这海岛的管控不像你们东土,凡事都很不及时,各岛心里的小九九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猜出来的。”

    官三曲却是一愕,“老哥,我可并非对比什么。”

    “嗨!你且莫急,听我慢慢说。”卫耷喝了一口酒,“老哥我想说的是,无论西海还是无尽海,即便统一也不敢说什么基业永昌,大海有大海的特性。所以和统一有关的杀伐都是我等的命运不济,即便不像你们大雍那般昌隆,这大海也本应是和平景象。而眼下我等却要四处行军,让战士们享几天福气、多来点联谊有何不好?”

    官三曲点了点头,这才明白卫耷的用意,“但那些该来的,最多也只是迟到吧。”

    卫耷神色微暗,“你说的没错,正因为死亡快要来临,所以才让兄弟们多享受享受。”

    “老哥可是接到了什么?”

    “并无,三王深沉不言计划,但任谁都知一旦动起来必是强攻西环,西环海势难测,此役必要精心策划,我想三王迟迟不动必然因此。”

    官三曲点了点头,随即将按在腰上的手伸了出来,缓缓伸向酒杯。卫耷立时双目惊然,他看到官三曲的这只手满是血迹,“老弟!是谁动你!”

    官三曲笑道:“老哥莫要惊怪,喝酒喝酒。”

    卫耷眯起来眼睛,心知此间有事,正要再问时,官三曲举起杯来,可当他杯子一放,一根铁簇便从袖子里脱落下来,当的一声砸在桌子上。

    卫耷猝然探手将那铁簇拿到眼前,这一看立时眉毛胡子直立起来,“百花头!沈溪!”

    “老哥,你说什么?”官三曲疑道。

    “这是沈溪的暗器啊!老弟你不知道吗!”

    官三曲满目惊诧,随即猛地将其夺过,“老哥,你多虑了。”

    但见卫耷深深皱起了眉头,“就是他一直不安分,明不知明、暗不知暗,不管怎样,这支舰队只能听三王示下,他想越权还是太嫩了!”

    片刻之后,卫耷站了起来,“老弟莫要担心,沈溪并非针对你,他是要从你˙这借个台阶,看看我们统尉的反应。”

    “老哥,这可如何是好?”

    “就让他,一脚踏空!”

    ……

第400章 一个条件

    这半月以来,栖霞的风逐渐劲了起来,古扬调回守在南岸的“东塔七将”,在紫霞城逗留七日尚未离开。任谁都不难看出,这是真正要动“兵事”了。与此同时,大量的海斥候组成庞大的谍报集团,每日在东塔与西环之间传回巨巨细细数以百道谍柬。

    这日黄昏,古扬请来了一个已被许多人遗忘了的人——

    洪鹤。

    话说回来,这洪鹤与古扬打过的交道一点也不少,最初在十字暗岭时就是从这个人的身上打开了无尽海与西海的缺口。

    洪鹤此人,对古扬“畏大于恨”,见识了太多的手段便觉这人与人的智思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这东西绝非可以学来。

    古扬的邀柬只写了两个字——极要。

    当看到古扬的邀柬时,洪鹤最强烈的反应居然是惊喜。当下处境,三王尚且是鱼肉,于自身而言恐怕也就是可有可无的肉沫。古扬肯邀他说明还有“用处”,对于落魄难捱的洪鹤来说不啻于一件金衣,至于此间更深刻的沦落,他已经不再去想了。

    为此,洪鹤特意整妆打扮,就好像他每次去荷花岛找古卉那般。极要之事,他觉得此生都难再受到这样的“重视”,三王深陷泥淖,自己何有归途?

    洪鹤又穿上了那件极尽花纹的蓝衫,拿起了那串蓝色的珠子,整个人看上去光泽满目,身子也挺直了几分。

    古扬见到他时也不由得一愕,这洪鹤的神气竟与初见之时颇为相似,一副“外人入海如本尊”的本家姿态。

    “洪先生,好久不见。”

    “极要之事,还请栖霞王直说。”

    “栖霞王”三字,古扬本有话说,但见此时洪鹤单刀直入,俨然不想听到任何其他,古扬便道:“不瞒洪先生,西海之战大幕在即,我需要亲自见到大穹水师的将领交待一些事情。但他远在白蚝峡,目前大穹水师与霸天舰队同聚那里,若那主将擅自离开势必引起霸天统尉们的怀疑。为使此举顺理成章,我希望洪先生亲自去一趟白蚝峡,只要先生现身,统尉们必无犹疑。”

    洪鹤微微沉目,“我所听到的,是那主将对栖霞王的绝顶意义,恐将是个双龙聚首、四海涛浪的局面吧?”

    古扬并不置否,“先生所料不错,此举至关重要。”

    “可这样的大事,如何轮得到区区一个洪鹤来成全?”洪鹤皮笑肉不笑。

    “先生何必菲薄,你之地位仅在三王之下,让食粥者评肉糜这等荒唐事,古某万万做不出来。”

    洪鹤笑道:“可你最终成就的,难道不是你西海的肉糜?”

    古扬神色微冷,虑的并非洪鹤的通透之语,而是他那满目容光与精神给人一种无有所畏的决然之感,“这么说,先生是不打算相助了?”

    屋内一片沉默,但不多时,洪鹤突然咯咯咯咯笑了出来,不明为何那声音还越来越大,“栖霞王,我哪敢不助你?若不助你我还能活着离开这里吗?我不但要助你,还要大大的助你,除了此事还有他事,保证让你盆满钵满!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但说无妨。”古扬看着洪鹤,如果说刚刚只是疑虑,现在就是惊诧了。

    岂料洪鹤并不急着说条件,反而把助古扬这件事走向深入,“你一定不知道无尽海的架构吧,其实它很像你们大陆上的一些大财阀,选一个掌柜打理事物撑起门面,幕后的才是一帮大老板。在无尽海,三王就是掌柜,真正的大老板是凤凰群岛的各大命主,真正的死灵九舰在他们手中。”

    无尽海本身对西海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谜,那“凤凰群岛”古扬也是第一次听说,洪鹤如此坦露令人震惊。

    “据我所知,罗百泉已经离了栖霞,你的人封死南面所有的海路,其实大可不必如此,罗百泉根本没想着去白蚝峡。”洪鹤的口吻似是早已料定一切,“你派去追他的人,是不是到了风语礁之后便不知罗百泉之踪迹?”

    话到这里,古扬猛然抬起眼皮,只此一言足以验证洪鹤所言不虚。古扬放罗百泉的考量便如洪鹤所说,这支霸天舰队的背后让人无法安心,查探真正的无尽海,如若不在此时进行,后面恐怕不会留给自己丁点的缝隙。

    “无尽海,取无尽之名,但这天底下哪有无尽的东西?风语礁以北,便触及了凤凰群岛的海域,而那里就是无尽海的中枢,死灵九命主的聚居之地。罗百泉此去,必会带着命主而返,古老七,你若要动我劝你最好快点,不然留给你的恐怕只有死守栖霞这一条路!”

    古扬沉道:“这凤凰群岛若有开疆拓海之志,应该不会等到今日吧?”

    洪鹤道:“在霸天战舰踏临西海的时候,便是大志之始,九命主个个傲然于世,认为在这大海之中,死灵九舰是至高无上的圣物,耻于与乱七八糟的战舰为战。所以才有了携带子舰的霸天战舰,他们认为单凭这些子舰便可横扫西海。罗百泉此人游说之能无人可及,他必大肆渲染此间遭遇,义愤填膺的九命主势必携巨舰而来,届时就算你赢了西海,未必不是为他人做衣。”

    这一席话说下来,古扬对洪鹤不得不另眼相看了,从理智的角度来说他做的这些让人难以理解,“你既答应我去白蚝峡,又说与我无尽海秘事,想来那条件颇不简单啊?”

    可是即便到了这一步,洪鹤还是不肯讲他的条件,不得不说,此等路数古扬从未遇过,哪有兜完了所有的底再谈条件的人?更奇的是,洪鹤一路“突飞猛进”,不管古扬问与不问,把无尽海交待得明明白白。

    古扬能走到今天,离不开他一局又一局的谈话,互相猜测、互相试探,察言观色也好、突施冷箭也罢,总之此间的学问,古扬自问不输任何人。

    但惟有今日,古扬生出了半生未有过的感觉,眼前这个身姿笔挺、侃侃而谈的人似乎在牵着节奏。他以一种“包揽”的气概,让古扬的思量无处可施,当一个人主动“倾囊”的时候,反倒让那汲取之法变得干瘪而无所适从了。

    古扬还不知道,洪鹤接下来的话,才更是让人震惊。

    ……

第401章 海公魔祖

    “古扬,你可曾想过,如果你不是为了复仇,而把这一切当成一场真正的霸业,这天地又该是何种模样?”

    古扬立时便沉了下来,此问言简意赅,没什么典故也没什么隐喻,但对古扬来说,这是他几十年里听过最深刻的一句话。

    他更想不到的是,这话竟然出自洪鹤之口。

    “没错,你是纵观全局也时常全局在握之人,但你的全局皆是以恨为先,可如果没有恨,你的内心可曾有过霸主之志?”

    不得不说,古扬被洪鹤说得有些迷乱,这一席话触的太深,让他还没有时间去思考,或者说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从前洪鹤算是通透,但他今日缘何如此句句锥心,这让古扬着实猜之不透。

    “你耕耘二十载,最终携大穹水师而来,可你私仇满腹,真的对得起江山吗?还是说,你的内心从来都没有过江山?”

    “洪先生,我们还是说说西海的事吧。”

    却见洪鹤不但不止,反而更为厉然,“人得天道万无一,天道弃人一而万,你夺了一切却不承其重,西海难安、大穹亦难安,与其说你一直在得,不如说不断在失!”

    古扬陡然回目,一种极度诡异的思绪攀上心头,让他甚至觉得这眼前人根本就不是洪鹤,而是一个洞彻天地无所不知的绝等高人。

    “老七,像你这样绝顶通透之人,我说的或许还只是皮毛,你领会的更深,只是你不愿多想而已。我只想说,像你这样的大略之人,当以六合为志,何必只留给后世一场轰轰烈烈的复仇?”

    “你这些话,从何得来?!”

    洪鹤却缓缓摇起头来,“我虽不谙你那大穹过往,但自问对海上历史知之不少,你之情形与一个人极度相似。”

    “何人?”

    “海公。”

    古扬立时笑了出来,“怎么?你开始和我讲神话故事了?”

    “海公是我大海的佑者,古往今来无有望背的先贤,他推行海贸、整饬船舰,岛间不再封闭、荒岛逐渐兴旺,将大海推向一个新的文明高度,颂其为海祖也不为过。”

    海公的传说古扬自然听过,这洪鹤将自己与海公相提并论,立时眉头紧皱,“洪先生,可是在讽刺我?”

    “岂敢。”洪鹤微微摇头,“我更想与你说的是另一个海公,不,应该说是他不为人知的一面,在另外一些人眼中,尊称他为魔祖。”

    “魔祖?”古扬一惊。

    洪鹤面色沉暗道:“海公一生经营,其实是一个寻人之旅,他在找一个叫云娥的女子,海贸还是兴岛都只是他的手段而已,他的功绩当然不可抹盖,我等后人也无一敢冒犯。但海公到了晚年,仍寻云娥不得,所以他开始扶植海盗势力,用这种极端的方法以期在临终之前见到云娥一面。”

    “魔祖,就是海盗对他的称呼?”

    “不错,准确地说是死灵舰队之人对他的称呼。”

    “什么!”

    “海公死后便迎来了海战时代,一个死灵舰队最为猖獗的时候,在千年之前的那个时代里,花去了几个百年才最终平息死灵之患。海公他一手制造的文明又变成了无尽的黑暗,这道阴影一直持续到现在。”

    古扬明白洪鹤为什么会知晓这些了,那“魔祖”的说法除了凤凰群岛的命主们又有谁会知道呢。

    “所以,古老七,你该知道我为什么把你比作海公了吧,你们看似都在做着普世之事,实际上行的都是私仇私怨,魔祖留下的,也必将是你会留下的,无论大穹还是西海。”

    古扬很少沉凝一副语境,但这一刻他陷入了其中,洪鹤的话很空,但它又真的很大、很深刻。

    古扬背过身去,目光穿过夜窗,看着枝头点点星光,一时竟然目眩神迷了。眩的是什么,迷的是什么,其实古扬内心清楚,比洪鹤所说的还要清楚。

    事情到了这一步,人生到了这个点,耕耘之后、收获之时,才发现此间生出了太多事。古扬从来都不是“忧国忧民”之人,但到了眼下这个境地,很多事情并非不愿想便可以不想。而且,洪鹤关于大穹和西海的话,对古扬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提点。

    “古扬,你可以说你心思单纯、一心复仇,但却轻视了你这道激流所掀起的波澜。因为你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大了,你是从渊里腾飞的龙,身边带起的泥沙水流都不可小觑,你真的敢把这一切都当成复仇两个字来对待吗?”

    古扬回头凝目洪鹤,不得不说此时的这个人过于高瞻远瞩了。

    洪鹤却不卑不亢,“你若这么做,接下来的就是另一个海战年代,荡乱这天下的是比死灵舰队更为强大的力量,你也将坐实另一个魔祖,这,可是你之所期?”

    古扬的话不客气了起来,“你若有此高瞻,不至于落在我之手,更不至于为三王效命,你以洪鹤之身行他人之劝,以为我察觉不出?今日你若不肯交待,别莫想着踏出此门一步。”

    洪鹤笑了出来,“古老七,只是区区几语,以你的定力何以如此羞怒?”

    洪鹤的话足够刺耳,古扬强压怒意,“你真的不说?”

    “古老七,我随时都能出此门,应你所言,我还要去白蚝峡不是吗?”洪鹤黠然一笑,“我要说的,应该是我的条件了吧?”

    古扬这才想到,洪鹤兜转半天一直还没说他的“条件”。

    “说。”

    “我要古卉。”

    此四字一出,古扬的耳朵立时便动了一动,此间的反差让人惊悚,从前句句超乎山海之大、凌越峰峦之高,古扬本以为又会是什么凌驾万端的条件,得来的却是此等言语。

    洪鹤似已读透了古扬的心思,“看吧,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才可以肆无忌惮,而你早在牢笼。”

    “洪鹤,是你心有所驱,何必搪言肆无忌惮?”

    洪鹤一凝,“那你是应,还是不应?”

    “当然要应!此愿不从、天理不容!”

    洪鹤哈哈大笑起来,就在他这笑声之间,门口立着一个抱剑之人。

    “师兄?”

    刹那间,古扬内心了然,洪鹤缘何会有此等言辞。

    ……

第402章 酒台兵论 上

    有了洪鹤的出现,再加上之前卫耷等人一不做二不休将越权的沈溪绑石投海,官三曲顺利离开了白蚝峡,军中大小事皆交给了裴紫迎。

    话说送别官三曲的阵仗,无尽海的统尉们列队而送,情切之时一个个竟隐有泪目,直接让裴紫迎为首的大穹战将成了配角。一想起不知多久才能再吃到官三曲的鲜香海味、听他讲述传奇东土,统尉们上前紧握住官三曲的手,一个接一个对他“嘱咐”着什么。

    洪鹤和云起满目不可思议,尤其洪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萧笙竹带回虬夷部落、残兵之首楚东集结东塔,毋庸置疑古扬手底下有一票能人。但那些远远比不了眼前的震撼,这可是无尽海三王座的部众,怎会是一副勺子铲子乐乐呵呵响在一锅的样子?

    这一幕,让洪鹤更深刻认识到无尽海的危机,这个官三曲是又一个狠角色,只是这些他没有机会也没有脸面说与三王了。

    四日后,官三曲入紫霞城。

    即便是古扬身边最亲近的来说也没有太多震动,只是又一次重逢罢了,但在军中,此事已经沸腾了。

    这是一个标志,这位“大穹主将”入都之时,才是真正的兵进西海之始。

    古扬把军事与他事分得明晰,军中的事只说与将领,与军无关的事也从不需将领在侧。

    这次军宴设在紫霞城北的“酒台”,此地由来已有千年,最初便是作为壮行之地,此后西海承平、战事减少,便将酒台之下挖空,成了为王室储酒的地方。

    酒台之上,加上古扬也只有九人。

    古扬坐正座,左边官三曲、右边楚东,再往后便是六位东塔将领。

    酒台方圆二里没有一个人影,菜都是凉鱼、凉肉、凉蔬,酒只有一小壶,都是提前上好,除此之外立着一张三丈余宽的巨大西海地图。

    众人的目光或多或少都放在官三曲身上,颇是有些敬慕,这位大穹主将的名声在军中响亮,一个随古扬平定东土的人,率领七千舰的大人物,隐约之间身位犹在东塔七将之上。

    漆黑的眼罩,有些不拘的长发,肤色重如铜、背脊直如枪,给人一种不彰自显的威势。

    古扬与众人先饮一杯,杯盏落定便道:“此次出兵,我方为攻势,谍报已悉,西环穷兵待战,战舰规模不在我方之下。四岛之中,青王、流霜二岛是沉璧岛的两座堡垒,不过相比更棘手的是,一旦进入西环海域,小岛上千、大岛逾百,我军行舰必然陷入泥淖,如何以最快速度抵达青王流霜二岛,便是此番邀各位前来的重点所议。”

    旁边虽然挂着地图,但对这些人来讲用处不大,东塔七将来到紫霞城已有十几日,“征必虑极、伐必思至”,古扬所虑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此役难有海上开合对决的机会,尤其在无尽海缄默之后,西环纵然自负到了极点也不会万舰横江、一决高下。

    过去这些时日,古扬与七将已将船舰分署、粮草供给、行军阵型等事参磨透彻,惟有这西环腹地未经研讨,现今官三曲到来,古扬又是置席酒台,人们不由觉得此间之重,也对官三曲抱有很大的期望。

    众人略一沉默,古扬补充道:“此间纵深达五百余里,西环有充足的海域来做文章,若是深陷其中,我军战力的损失不可估量。各岛不会蠢到出兵拦截,方法必是各种暗中设伏,这五百里走起来可不比五千里容易呀。”

    不由分说,众人忽都看向官三曲,使得官三曲略有愕然,“让各位将军见笑了,大帅唤我并未言及腹地之事,请容在下思虑一番。”

    这话听来不是很让人信服,正寂静时一个名叫孙勋的释云岛将军先开了口:“那在下便抛砖引玉了,我大军攻西环,众力相合,战舰远超从前规模,寻常伏击伤及皮毛难动骨,无以阻碍我大军前行。”随即孙勋看向古扬,“末将以为,海上大规模的伏击之术无外乎几种,我军精于伏击者不在少数。先行做好准备,遇伏之前便能破伏、避伏,而即便难破之伏便遣空舆之舟,也不会损及大军,相阻不大。”

    古扬微微点头,“先穷其法、再解其威,孙将军所言是一个方法,此举就看我军对那伏击之法的储备程度了。”

    这时,一个身材魁梧的将军缓声开口,此人浓眉大眼、胡须茂密,桌上放着很少见人用的双锏,这一对赤刃双瞳锏几乎就是他的代名。此人来自奇珍岛,名叫钟大红,二十多年前的时候乃是奇珍第一战将,时有“兵痴”之称。

    此人用兵尤擅兵团作战,大局观实属罕见。二十多年前,钟大红有奇珍王室的支持,岛内猜忌未现,在古扬征东塔之前,钟大红着实辉煌了几年。

    零敲碎打之外,古扬与钟大红有过一次大规模海战,便是改变东塔局势的昊峡之战。那一战栖霞大胜,却是全盛古扬与没落钟大红的对决,那时钟大红已深陷岛内权臣排挤,各方补给都跟不上。

    昊峡之战后,钟大红先是做了五年牢随后被流放,直至王室更迭、东塔战患又起时才被启用,但此时东塔已无力回天。值得一提的是,钟大红在不久前的“东塔联盟”时起了巨大的作用,如果连他都愿随古扬征西环,其他人立无丝毫犹疑了。

    “大帅,末将以为,预知伏击之术必不可少,但此举总是被动了些,海战瞬息万变未必给我军见招拆招的机会。这五百里纵深岛屿过多,西环不可能做到地毯式设伏,末将倒以为从路线着手或许有妙用。”

    “还请钟将军明示。”

    “不敢。”钟大红道了一声,随即走到地图前,拿起竹杆一边指着一边说道:“首先末将以为,此次行军不可抄岛而行,那样左右难顾恐将生变,最好是行在岛间的海域。请看这西环腹地岛屿的分布,极尽错综排布,行过两座小岛之间便会遇见一座大岛,迂回过后仍是小岛,这种排布对我方行军颇为不利,足以将五百里的纵深拉长到六七百里。最重要的是,这样的排布方法,使得我军的路线极易被对方掌握。”

    沉了一沉,钟大红又道:“所以这入口的选择非常重要。”随后见他将地图一转,“各位再看,如果我军不从东北向进入,反而取正北向,那么此次行军的路线就变成了两条斜线,海程几乎相同但不必迂回。而且以此行军,所经历的岛屿数量将减掉七成以上,便意味着潜在的海岛危机大幅降低。”

    钟大红这一转,众将细目望去,不得不说这等观察厉害得紧。从之前的方向看这些岛屿的排布就像一座巨大的迷宫,可是这一转,如同变戏法一样,现出来两条宽阔的海面。

    不多时,便有将军疑道:“只有西环最了解西环,这条路线如果被他们掌握了呢?”

    钟大红不疾不徐说道:“我军为攻方,而战争的主动永远在攻方,这世上最谙此道的就是大帅了。”

    古扬笑了笑,“不怕你们知我谙此道,怕的是对方也心如明镜,不过越是这样,这仗打起来也就愈加难测。钟将军的入口在小舱岛和雷鱼岛之间,可做选择之一,不知各位还有什么想法?”

    官三曲的想法也在路线上,自问也有独到之处,但和钟大红这挪移一般的手笔相比却觉已落了下风。思了一思,便没有开口。

    ……

第403章 酒台兵论 下

    好比玩石赏玉之人坐而品道,风雅由内而外、古今各揽襟怀,这些军中将领聚到一处谈论兵事,乃有一种同样的乐趣。

    关键的是,此间所论不在纸上,天马行空恣意妄言万万使不得,人人须如出兵时缜略、以大敌当前来思索行兵之法,在座都是行家,没点真东西是不敢开口的。

    奇异的是,此时再看坐在那里的官三曲,让人生出一种奇特的“比拼”之感,虽然他是古扬的不二心腹,但终归是东土大陆之人,这酒台聚集了东塔威名赫赫的将领,总不能输给他吧。

    东塔之人对东土大陆所知不多,但从那些难以置信的传言中可窥一二,东土之大,良驹一月不可穿;东土之丰,锦绣十里不足绘。当然,这兵略自也有高深见地。

    这事其实不打紧,也不会生出什么介怀,但既然谈到了这个份上,不如就“切磋”一下。

    钟大红无疑开了个好头,调子拔得极高,让后面的人不敢山海阔言,也将此席的话题彻底定住,庞杂无用的便不要讲了。

    孙勋是个察言观色的好手,这场面稍有迟滞他便会讲出话来,不至让气氛尴尬,也是为古扬撑台,“不知官将军所虑如何了?”

    却见楚东挥了挥手止住孙勋,“老孙,有言自当开言,况且官将军风尘未息,莫要说得这么紧才是。”

    楚东的话还是有分量的,孙勋连连点头,“无有催意,只是想闻高论,孙某自己灼急而已。”

    这时官三曲站了起来,抱拳道:“承蒙将军抬举,官某便献丑所思,若有拙言还望担待。”言罢,官三曲来到了地图前。

    官三曲言辞妥当、礼数周详,立在那里微舒腰下鳞甲,眉宇毅定、神色平和,面对赫赫有名的东塔七将,不卑不亢。

    看见这一幕,古扬内心也是一片赞赏,官三曲今年只有二十六岁,看上去却像一个三十几岁的老成将军。这些年来,虽然古扬见证了他的成长,也知他的天赋,但他与古扬之间有师徒情分,官三曲一直都是虚心之态。

    而此时,面对一众陌生的将领,即便尚未开口,这般沉毅隐威的风姿已让古扬发觉,他真的可以独当一面了。

    “攻方为主动,此言不虚,但关键是要如何界定这个攻方。初始来看,我军万舰伐西环自是攻势一方,但随着战事深入,我军将不可避免与对方陷入对峙、夺岛这一系列的琐战,而那是西环海域,攻守之势当要重新考量。”

    “这般说来,官将军是有一套界定之辞了?”

    官三曲点头道:“在下以为,攻在势而不在形,此势非兵势,而是心势。”

    “何为心势?”

    “战争的主动权永远在攻方,但它不是投石机的数量、不是火石的储备,而在于一种心势。无论战舰还是兵马,不在一隅之倾塌,而是初始之志向,攻者当有攻者的气势,我军所伐是为西环之主的三度背离,我军所愿是为西海的百代祥和,此势便为基调,无论攻守如何转换而不移,此为心胜。”

    “下官对钟将军所查钦佩之至,对此行兵路线深以为妙,我军要走小舱岛和雷鱼岛,窃以为重点不是进入之后,而是如何走进这入口。”

    官三曲话说得巧妙,顺着钟大红的路子往下说,既不会驳了这位“兵痴”的见地,也不会遭来众将的抵触,更把自己置于一个“循玉言”的较低姿态。

    “还请官将军明言。”钟大红目露好奇。

    “此间所重乃是一个‘惑’字,亦是将攻方之优势发挥淋漓尽致之时,或许这是此役惟一一次敌在明我在暗。”

    “官将军的意思是,以入口为惑让西环难测我军行兵动向,来一个出其不意?”孙勋问道。

    官三曲并未摇头,而是微凝一瞬,“下官以为,对如此初势而言,只一个出其不意太可惜了。”

    “什么又是初势?”官三曲刚要再言,孙勋急问了出来。

    “初势,即初始之势,此势若烈可撄全局,一如滚石冲阵,此石越大、越疾便能冲杀更多、更远之敌。此战西环为固,最大的胜机在于行磐石之法将我军拖垮,再行包抄之阵。我军以动制静,这初势便尤为重要,做好这初势,亦是心势的叠加。”

    孙勋眼睛一亮,“我明白了,将军是要将初势延伸为全局之势,以疾风骇浪之始为此役定下基调!”

    “孙将军所言极是。”官三曲连连点头,果然都是军中老手,这孙勋面上时有唐突,心思领会却一点不差。

    却在这时,楚东悠悠开口,“心势、初势,一为情势、一为力势,此为上兵之策,在下佩服。只是不知官将军打算如何定下这基调?”

    楚东这一开口,立时又超越了孙勋的领会,因为此问极为务实,再高深的兵略也要付诸行动,不然这场“酒台兵论”有何意义?

    能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官三曲自知楚东不是常人,目光与楚东接到一处,官三曲隐有骇然,楚东面无五官、臂只余肘,当觉得他在看向自己时,不免一阵寒颤。

    面对此问,官三曲也已心有准备,“营此初势,下官有三法,希望能得诸位将军一念斟酌。”

    “请说。”

    “雾障横江,遮敌护我不知踪,此为其一;佯兵分路,不知主次扬我锋,此为其二;应天之利,雷舱之间取奇法,此为其三。”

    此言一出,在座哗然,能在这转瞬之间有此初势三策,官三曲之思已让人刮目。

    不料楚东却缓缓站了起来,“好个应天之利,雷舱之间取奇法,敢问官将军,此法为何法?”

    楚东这一问,连同他此时的架势,众人立时觉出异样,这般逼人之态不似楚东为人。而这一问,也把官三曲问住了,倒不是不知如何回答,而是此态如疾风骤雨,分明不给人多思之机。

    好在楚东不执于答案,“心势为人、初势为地,这天势,不如我来说说。”

    此言一出,官三曲立时凝然,这不是遇见高手,而是遇见前辈了。惊目看向古扬时,却见古扬缓缓点起头来。

    看他的姿态,如此而道天地人三势,便足以说明一切。

    官三曲终于明白,这楚东不是传人,而是子嗣。

    一切,又回到了大雍的那本书——

    《钦子论》!

    ……

第404章 顺汐而行

    《钦子论》下部兵令篇、中部攻守权、上部天官篇。

    犹记大雍时,古扬以《钦子论》吊足了太史瑜的胃口,但随着后来交往愈深,古扬也不藏着掖着了,将整部《钦子论》给了太史瑜,还有官三曲。

    而古扬为什么会有整部的《钦子论》,这件事便要追溯到千年前天启南宫离开大雍的时候了。同一个时代的人,偕同而来的不只是黛氏,还有楚钦的后人。楚东做古扬副将的时候,古扬便发现了《钦子论》,但若不是有那大雍之旅,他也断然不会把楚东与大雍的“军神”联想到一处。

    《钦子论》中,兵令篇为营兵兴阵之法,攻守权讲攻守之道、敌我兴衰,最为晦涩的便是天官篇,这一部主要讲的便是——

    势!

    楚钦军神之领悟,其著作并未言明“天势”“地势”“人势”,天官篇乃有九势,没有确切的天地人划属。从前在大雍曾有几次机会,古扬与太史瑜、官三曲先后探讨过天官篇,怎奈人人领会皆是不同,而且都无法反驳对方。

    此局愈发有意思了,钟大红接孙勋的话,官三曲接钟大红的话,到了楚东这里,却也最先接上了官三曲的话,如同木板搭桥一般,一人铺一截。

    “走雷舱峡,行长驱之法、定行兵基调,在下以为兵行正途。但我军万舰之师,掩是掩不住的,官将军的惑敌初势,下官也深以为然。不知诸位是否知晓,小舱和雷鱼二岛,海湾众多且外宽内窄呈喇叭状,二岛南五里有一片小渚,大的方圆一里,小的可以丈计。”

    “兵之巨者起毫末”说的便是楚东这样的人了,虽说兵者都谙熟地形,但高下也分的明显,一如大雍浸历山川者无数,但只有一个顾九州。

    众人正在思忖之际,忽听古扬疑声开口,“莫非楚将军所说的天势,指的是潮汐之力?”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转念一想,五日之后便是五月十六,西海大潮之时,楚东又提到了二岛海湾之地,立觉古扬所料不差。

    果然,楚东微微点头,“潮汐一起,三丈高的水墙直立海面涌向二岛,即便对方料定我方路线,但他渡口一不可行船二难以备战,州渚之地也将被潮汐吞噬,不可能行兵拦截。潮汐乍落之时,我军长驱而入,不需半个时辰便可远远甩开二岛。”

    古扬双目一凝,“此后呢?”

    “顺汐而行。”楚东沉定道,“西环潮汐有其独特之处,汐往岸头涌、激流回溯中,钟将军所提的路线恰是岛屿左右排布,方能成此天势。”

    这时钟大红却皱起眉头来,“若能利用潮汐自是无上助益,但即便西环潮汐再特殊,我军顺汐而行终究是要随时面临潮汐的威胁,如此行军是否风险太大了些?”

    楚东道:“我曾于潮汐之中行军,我方万舰齐行又非潮聚之地,采用铁索连舟当保无虞。”

    “铁索连舟……”众将都沉凝下来,余光不时睨着古扬,兵事谈到这一步,这接下来所决可谓至关重要。

    古扬道:“依诸位将军之意,乃是以不惑为惑,西环有人深懂我古扬,入口有千百,我军夯定一处反而让对方觉得另有所图,从而减小雷舱峡的压力也未可知。只是这潮汐乃是天之力,纵然研透其特性也难控其间的变数,铁索连舟又使机动不足,若失将是溃败。”

    众人又都看向楚东,潮汐之行乃是他所提出,谈到这里其他人已是插不进话来,楚东起身道:“大帅,我这些年里研究过兵行潮汐之法,也拜访过岛内擅水文的长者,末将愿领先锋,誓将水师带到西环!”

    当着众人面,楚东此言不啻于一道“军令状”。

    “诸位可还有话要说?”古扬问了出来,但酒台之上一片沉寂。

    古扬看得出来,楚东对他的“天势”颇为自信,经过这半个多时辰的探讨,此路框架已定,后面所关就是执行的事了。

    可就在这时,钟大红站了起来,“大帅……难道没有什么要讲?”

    其实众将早有此惑,只是没点身位的不敢出言罢了,大军即将启程,面对此疑古扬自然不能搪塞,起身道:“首先,成败在此一举,没有卷土重来之说。胜,整个西海在我手,诸位便是新稷股肱,东塔西环七岛千渚,诸位当颂王座!败,则一切皆毁、万念皆休,人人为浮殍、泉下再相逢!”

    话到这里,古扬举杯,“这世上不从者甚多,但更多的是在不从中虚度时日,最终豆大的忿念变成沙、沙而又成粉。但在座诸位不同,念便是念、忿便是忿,乃以时日为涨、不以冬夏而息。诸位皆是东塔志士,古某在此向各位承诺,西海一统时,此酒台之上,便是八王!”

    下面一阵悉索,第一时间人们都觉得古扬会错意了,钟大红更是脸色微红,一时尴尬不已。

    但就在放下酒樽、众人落定的时候,古扬的话突然生出几分魔力来,回想在耳畔与心神之间,久久挥之不去。刚刚还坦诚心言并非所虑,忽而又是发觉“酒台之上,乃是八王”,这八字如有千钧之重、万磁之引。关于古扬对这兵事的见地,反而退居其次了。

    “此役兵略就依各位将军,我军走雷舱峡,逐潮汐而行,五月十四出栖霞,五月十六至雷舱。”

    众将再度站起,此刻俨然是要宣兵令了。

    “楚东为先锋,铁索连舟之法亦由你负责。”

    “遵命!”

    “钟大红主中军,以青王、流霜为的,途中不可恋战,纵然大军受损也要以突进为第一要义!”

    钟大红皱了皱眉,“遵命!”

    “孙勋、周历,越过雷舱峡后,你二人各领三百舰以十里之距行在中军左右,遇强便回拢,以探知敌情为主,如若有变一切听中军指挥!”

    “遵命!”

    一顿安排下来,兵略已详,然而接下来人人缄口不语,内心疑惑更盛。

    钟大红坐中军,那这位大帅做什么?

    还有久盼而至的官三曲,怎的也没有他的差事?

    人们自然发觉,古扬还有太多话没说,好在是他之前有那“八王之辞”,方使得此时此刻的场面还算平顺。

    官三曲余光看着古扬,内心钦服不已,这等手段可比他在红魔岛、白蚝峡的施展高明得多。

    因为他知道,最强的惑敌之术,无外乎惑己在先。

    对这些人不能说的,便用动之功名,这反倒纯粹而一往无前。

    ……

第405章 道阻且长

    深夜的屋子里,只有古扬和官三曲。

    桌上摆着两壶酹江月、一碟小虾和两块鱼干。

    官三曲知道,此来栖霞意义重大,如果只是一些行兵上的东西,古扬传书给他便是,犯不着大费周章在此见面。而那究竟是什么,官三曲好奇得紧,酒台兵论的安排之后,这种好奇更是到达了极点。

    红魔岛一别过去了小半年的光景,但就是这么短的时间,再见时古扬带给官三曲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时他觉得古扬深沉帷幄、智思无双,眼下看他却觉得“内敛”了许多,从前深如渊,这时却汨如泉了。

    古扬端壶倒酒,官三曲赶忙欠身,双手托住酒樽。

    “三曲,在你眼中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突来此问,官三曲不由一颤,酒浇在了手上。此问惊奇,官三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古扬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而这也是古扬平生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从前古扬以为,“什么样的人”取决于你“做了什么”,天下人有慧眼也有浊眼,人心也有向有背有私念有偏见,便又觉得别人眼中的自己,一千个人一千个答案,根本就是一个没有意义的问题。

    后来,随着自己有功名有成就,却又觉得这是一个不值得在意的问题,普通人尚且有“何必在意他人眼光”的觉悟。一去大雍二十年,古扬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这次回来,数月的栖霞时光,对古扬的冲击实在太大。

    一如想拥有故乡,先要离开故乡,从前栖霞都是故人,回到栖霞,大雍之人便也成了故人,再加上与官三曲的经历,古扬才撇开一众他人,独问官三曲。

    官三曲略略凝定,他感受到古扬的情绪就像这杯中酒,可以映出面目但看不到杯底,此情此景,他知道“未雨绸缪”“智绝天下”这样的无关痛痒的话便不要说了。

    “师父是把有的放矢做到极致的人,知道最想要的是什么,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通向那里。而且终点在即,终不负师父的耕耘。”

    古扬凝着酒樽,官三曲的话不褒不贬,与想象之中却也不太一样。

    “有些人为了目的不择手段,而师父是在既定的手段上不断添砖加瓦,道阻且长但途志不移,方有今日……”

    “今日什么?”

    “既还所愿,也得宏业。”

    “那你觉得,我是为了还愿,还是为了宏业?”

    官三曲猛一沉,“师父襟怀,三曲不敢妄测!”

    不得不说,古扬近来确实心弦颤动、时而纷乱,起源正是释云老宗主借由洪鹤之口说出的“海公魔祖”那个命题。

    一个人如果以天下为手段,那便不可能只还自我之愿,“人得天道万无一,天道弃人一而万”,这话越想越是刺耳,越是不能排解。

    “三曲,是不是我的意志走得太深、牵得太广了?”

    官三曲却摇起头来,“三曲以为,深而广才是霸者的意志,这天下的风向便是霸者的朝向。师父一统大穹,西海平定在即,有龙战时代大义,亦有六合强兵在握,这意志是一个崭新时代的开篇,是师父亲手打造的无上基业!”

    古扬捏着眉心,许久不曾言语,官三曲倒是心绪饱满、言辞激昂,但见古扬此态,又不敢说得太多。

    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能将一切看透、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人,内心已是光怪陆离、不知始末。

    古扬只觉得自己射出了一支箭,此箭对着靶心一路光火疾驰而去,这一路它刺穿了花海、打落了松枝,击破了楼宇、阻滞了江流,甚至打乱了云霞、色染了苍穹。

    这好生漫长的过程之后,它要命中靶心了,但那花海松枝记得痛、云霞苍穹念着势、楼宇江流待人归。你若不许,花海一开万千朵、苍穹一跃夺苍生、念旧江流无所适。

    这支箭自从脱手,所牵连的便不只是一个靶心了。

    “师父?”古扬久久沉溺,官三曲不由脱口。

    古扬回过神来,露出一丝苦笑,“算了,眼下愿尚未还、业在中途,还是先说正事吧。”

    古扬自饮了一杯,酒樽落定时,官三曲打起一万分精神,他知道此来栖霞的缘由要得解了。

    “三日之后大军出征,东塔之军行雷舱峡,此为征西环之主力,你可明白?”

    官三曲连连点头,这“主力”之说寓意深刻,隐约之间他已猜到古扬的安排,从前所思的“惑敌惑己”看来无差。此时来看,古扬无疑是要把东塔之军变成一支疑兵,大穹水师才是攻破西环的利器。

    “你天明便返白蚝峡,用至多三天的时间与霸天舰队达成共识。”

    “明白,师父!”

    “我还没说什么共识,你就明白了?”

    官三曲一愕,浅笑出来,以为古扬故弄玄虚,“师父请说。”

    “西环也是无尽海一直想攻占之地,深海魔漩被破之后他们更加耐之不住,你要做的便是将大穹水师和平分离出来,名义便是与东塔水师合力齐行雷舱峡。”

    话到这里,官三曲不由皱起眉头,“师父,你还是要把注都压在雷舱峡?大穹水师从白蚝峡直接向西行进,难道不是可选之路?”

    “是可选之路,但不是大穹水师之路,那是无尽海之路。”

    官三曲自问兵事通透,但听古扬此言立时也糊涂了,转瞬间,官三曲满目惊异,直觉告诉他从前所思已然垮掉,此次西海大战还有一层自己看不到的东西,“师父,难道东塔战舰,真的是主力?”

    古扬点了点头,话未说完便有这等猜料,官三曲的心思令人侧目。

    “师父刚刚说名义齐进,那实际上呢?”

    “实际上,我要你把这七千舰带离西海,一路北上,直至一个叫风语礁的地方。”

    “什么!”官三曲目如牛大,“师、师父,你是说大穹水师不参战?!”

    “不,只是你的战场不在西环。”

    “师父!三曲觉得此举不妥!西环战力强悍,如果没有大穹水师,如何剑指沉璧?”

    “大穹七千舰北上,势必引起西环的注意,便可进一步坐实雷舱峡的重要,西环势必重视此地。如此一来,西环强兵抗击东塔战舰,霸天战舰出白蚝峡便有奇效。”

    “但我若带兵去什么风语礁,雷舱峡岂不都成了虚势!”

    古扬忽然凝目官三曲,“三曲,你既懂天势地势人势,缘何就看不起虚势?”

    “没、没有。”官三曲急道,“三曲情急失言,师父见谅。”

    直到此时,官三曲才忽然想到一个更重要的事,“师父,为何要去风语礁?”

    “无尽二字不是白叫的,你去打无尽海,我用无尽海打西环。”

    “师父是说……”

    “没错,我领无尽海,所以酒台之上你我才都没有差事。”

    官三曲沉吟良久,大局大局,他时常思忖的大局,原来还是局中之局。西海即将迎来终极之战,但它可能和很多人想的都不一样,包括自己、包括东塔七将也包括西环。

    “对了,刀疤现在在做什么?”

    “他呀,醉生梦死,一天十壶酒、一壶一疯癫。”

    “你们北上,把他留给我。”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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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阙介绍:
谋士与杀手疯狂生长的乱世,有人御狂局、有人执狂子,笼络杀手、捭阖朝堂。乱世,乱出谋士杀手的盛世。
且看来自西渚千岛,历经逃杀来到大雍的古扬,如何步步执刀、谋猎宫阙!
“如果不能回去,怎对得起当年鲜衣怒马!”谋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谋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谋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