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苍蓝之角
子夜时分,天地终于静了。
屋内架着火盆,古扬昏昏睡着,萧笙竹坐在床榻一侧,海答岸则在火盆边上烤着古扬的衣物。随后,他拿起古扬别在衣袍上的那把纸刀,哧哧哧哧刮了起来。
“你在干什么?”萧笙竹问道。
“骨灰都黏在了上面,这东西嘛其实就是一个念想,多点少点似乎也没什么。”话到这里,海答岸眼睛一转,“不好意思啊,我好像说多了。”
萧笙竹笑了笑,“你这能驭海兽的大人物,为他做这样的事,恐怕醒来他都不会相信。”
海答岸忽然一停,有些严肃看着萧笙竹,不过海答岸的严肃最多也只能算是一般人拉着脸,毫无威迫可言。
萧笙竹本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大事,却听海答岸问道:“你是他的朋友吗?”
“我……是。”
“那你能不能帮帮他呀?”
“帮他什么?”
海答岸抿了抿嘴,“不管什么,他是个有主见的人,你若是他的朋友便按照他的意愿就是了。”
萧笙竹笑道:“你何时与他坐在同一条船上了?”
“原本就不是两条船。”海答岸道。
“那听上去,你是要追随他了?”
“怎么?你还要裁决一下?”
“不敢不敢,不过你不会是因为今夜情状,可怜他吧。”
“不是的,但和今夜有关。”海答岸没有多说。
“不瞒你说,我认识他三十多年了。”
“这么久,肯定有很多的感触吧。”
“感触就是,当你以为他现在就是低谷的时候,后面还有更低的谷。”
海答岸笑了出来,“那也总比三十多年波澜不惊好得多,就像我驾驭海骷髅的时候,从来不一股脑地往前冲,起起落落才有意思。”
“那你和他真的很搭。”萧笙竹笑道。
床榻、火盆,半干的衣、半温的酒,而且这天地四境无声,如果不去打开那扇门,把这里当成一个内心希望的地方都可以。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能有一个这样的晚上,其实是一件奢侈的事情。”萧笙竹拔开酒塞缓缓抿了一口。
“你也是个大人物的对不对?”
“我不是,他是。”
“你可骗不了我,你那个手环厉害得紧呢!”说话之间,海答岸机警的目光投向了萧笙竹的手腕。
可就在这时,古扬梦话联翩,连喊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随后猛然惊坐了起来。
“老萧?”古扬速速眨眼,“你去了哪里?”
古扬似还一片昏沉,踉踉跄跄下了床榻,抄起半干的衣物穿在身上,随后左扯右拽,最终还是穿得不太利整。
“我去了北地。”
但感觉上古扬只是随口一问,对萧笙竹的回答并无太多兴趣,蹲在火盆一侧,古扬瑟瑟发抖烤着火,一旁的海答岸看着他,只觉得古扬的面目像一块沉暗的青石,他的嘴唇、鼻梁乃至脸颊都渗着青怖的光。
但见古扬一边烤着,一边时不时把手掌拍在脸上,发出劲烈的响声。
“老七……”这一幕,萧笙竹也被吓到了。
片刻之后,古扬陡然冷勾勾看向海答岸,直让海答岸一阵发毛,“你因幻石得救,那幻石是我子清最重要的东西,你是不是要偿我?”
“偿、偿。”海答岸愣愣道。
“你且告诉我,海兽听你驱使,你用的是什么手段?”
海答岸皱起眉头,万没想到古扬上来便问得这般深刻,顿了一顿正要开口时,忽听古扬又道:“可是声音?”
海答岸双目一直,随后把项坠袒露出来,“没错,是声音,它从此处发出,海兽便会依照我的指向。”
“是了是了!”古扬站起身来,一边搓着手掌一边团团转了起来,“原理是一样的,和大王旗是一样的!”
海答岸和萧笙竹互望一眼,只觉得此时古扬依旧语无伦次了,“老石走了,残兵、残兵!”古扬大喝起来。
萧笙竹掣步挡在古扬面前,猛地按住古扬肩膀,“老七,你要干什么!”
可这按着按着,古扬双目缓缓张大,迫得萧笙竹立时松了手,“老七,你说吧,我带了人。”
“好兄弟,夺了江山分你一半!”古扬拍了拍萧笙竹,这一瞬直让萧笙竹觉得,古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
已是三更之天,极度的黑暗中,一行二十余人来到了飞云镇最东边的一处院落。
几个鼻息的工夫,这院落四处的守卫便已被斩杀殆尽。
“古扬!你疯了!”最先驰来之人赫然就是宁江妍。
“宁泰来,他在哪?”
不得不说,只这一个照面,宁江妍便心生悚然,这古扬的面目比青灯还青,声音就像几个月没有开过口。
“我父亲在东岸。”
“那我就杀了你!”
“古扬!”一道斥声之后,宁泰来走上前来,“古家老七,你怎可出言便是杀伐,你连江妍都不识了吗!我宁氏哪里对不起你了!”
“不是我,是你们对不起古海族!”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就在这时,海答岸的耳朵动了动,“什么?你们……是古海族?”
宁泰来连连摆手,“不要信他,不要信他!”
哈哈哈哈!刹那之间,海答岸突然大笑出来,随即他竟不能自抑得拍起手掌来,“海神不负、海神不负!前辈们,我一直在找你们呀!有了你们,解法便到了!”
宁泰来父女满目狐疑无以复加,本以为那是锋刺,怎的来到近前反而变成了怡人消暑的窖冰?
“你、你是什么意思?”宁泰来问道。
“你们可有苍蓝之角?”
“什么是苍蓝……”宁泰来话未说完,忽见黑枪震荡,与此同时,此间无数强威之人枭然而动。
“有、有!”
“有多少?”
“三、三千多。”
“太好了!”海答岸颇是欣喜,随即将怀中的月牙蓝石拽了出来,“你们看这是什么?”
宁泰来硬着头皮道:“古海之眸。”
“那便是了,我有古海之眸,按照海族之训,我的话是管用的。三千多的苍蓝之角,那可是有恐怖的吸附之力啊,哎?你们是用它来做什么?”
宁泰来一滞的时候,宁江妍忙道:“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护佑海兽免受侵扰啊!”
海答岸满目怡然,“海族的事后面再叙,你们快把苍蓝之角都拿出来,我有大用。”
“可是……”
“护佑海兽之事你们尽可放心,而且此间乃有你们未知的大局,有了这三千海蓝之角,我海族必将无患!”
话说这一刻,宁氏父女已经有点发懵了,海答岸何许人也,他宁氏最是清楚,这十数年里不知试探了多少次,怎的今时变得格局如此之大,还是一副透天彻地的样子。
“所以,苍蓝之角在哪里?”古扬开口道。
“在东岸。”宁江妍抢先道。
“天亮之前,不管东岸还是西岸,我只要它在眼前。”
“古扬,你还认得你自己吗?”宁江妍眯着眼睛,不敢相信这眼前人就是古扬。
“天亮之前,不管东岸还是西岸,我只要它在眼前。”
……
第377章 无虞之路
五日后。
院落里,鬼厄老看着古扬,那满身的阴郁之气令人侧目。
“老七,古卓提供的深海魔漩位置与宁氏的有很大出入。”
“所以,你该无有犹疑了吧。”
鬼厄老点了点头,“一切如你所料,这是古卓和深海魔漩破我无尽海的阴谋,所谓的和盟不过是破坏无尽海的布置罢了。”
“你那边可已安排妥当?”
“一切就绪。”
“时间定在明日午时。”
“明日?”鬼厄老一凝,“你还有何需要准备?”
“我想把古卓留在栖霞。”
“什么意思?”鬼厄老眯起眼睛。
“意思就是,埋骨栖霞。”
鬼厄老猛然一滞,“老七,古卓如果死在这里,栖霞就将成为一切的焦点,我们的计划乃是兵进沉璧岛啊!”
“不管兵在哪、舰在哪,整个西海就这么多,灭在栖霞还是沉璧,有何区别?”
“可计划并非如此啊!”鬼厄老急道。
“你也说了那只是计划,无尽海最担忧的无外乎深海魔漩,此举为你夷平,你的无敌舰队当可四处横行,这难道不是期望的局面?”
鬼厄老凝目而视,在诸事成定之后,他发现这眼前人已经开始“偏移”,这种偏移基于许多他不知道的事,又如何能让人安下心来。
站在无尽海的立场,考量并非古卓的生死,而是西海一旦没有了古卓,无尽海便失去了循序渐进的机会。即便破掉了深海魔漩,面临的也是另一番狂风暴雨,西海大大小小数千岛屿,一道发自沉璧的诏书,也许会让无尽海根本没有再靠向沉璧岛的机会。
本以为和古扬的这次合作全须全尾、盆满钵满,这一切还没开始,古扬却在一点点变卦了。更重要的是,海答岸已携着三千苍蓝之角踏入海域,破深海魔漩在此一役,甚至一旦海答岸控制了深海魔漩,无尽海的处境与从前何别之有。
其实早在很久之前,鬼厄老便觉察到了,自从古扬出现,事情便以一种诡异的足迹驰走开来,在不知不觉间,古扬已经掌控了一切。再加上他现在地狱一般的情绪,让鬼厄老第一次对这次合作产生了悔意。
“鬼老,你用温水煮肉,不但肉熟不了,水可能还会先干……先干,你看,我先干为敬。”
“嗯?”听着听着,鬼厄老便满目惊异,“你在说什么?”
古扬嗞的一声吸了口气,随后皱紧眉头捏了捏眉心,“不大破便无大立,就在栖霞去了这西海大帝,接下来这一锅乱粥,我把红魔岛的战舰交由你,届时不管谁来阻拦,都改变不了你踏平西环的事实。”
鬼厄老直接笑了出来,“古老七,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把你那七千舰,给我?”
“不是给你,是随你调遣。事情都到这一步了,你还有何放心不下?如若生变,你便把它们调到鲨海去喂鲨。”古扬抬起腥红的目瞳看着鬼厄老,“况且,这数月以来,船舰都在你的红魔岛,你这家伙棋艺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后手留的不错,我相信你会用我意想不到的办法控制了那七千舰。”
这下,鬼厄老的双目是真的沉了下来,当把此事抬得如此直观而炽烈的时候,倒真应了那些探报之言,此时的古扬已是心念如灰。
鬼厄老自然需要事无巨细地去了解古扬身边的事,很多人离他而去,古抑的死更让古扬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管怎么说,这倒是可以解释他为何一定要杀古卓了。
而且对古扬来说,杀了古卓不失为一种了结,他的归来是缘于那场夙愿,是关于人而不是家国。
“今后这西海,我只要这座栖霞,这是你惟一需要答应我的事情。”
鬼厄老细细盘算起来,古扬情绪如何并不足以成为全部的考量,但如他所言,若能差遣那七千舰,西海当真就是无尽海的天下了。明日午时,是破深海魔漩之机,而这必然要倚仗古扬的统筹,想到这里,杀古卓一事不觉之间成了必由之举。
“这一步,你打算怎么走?”
“古卓有九万兵马,而你那鳍鳞之师有七万余人,行动简单得很。”
“火拼?”鬼厄老睁大眼睛,“你要杀只是古卓啊!”
古扬却不回答,而是拿出一张草图来,“古卓住在金宅,是飞云镇最大的宅子,他的人马以金宅为中心,三五相间分布。如果我们包抄,只会面临到处都是的铁桶。所以,将你的人手列成两个竖列,一南一北冲击金宅。届时,无论战况如何,都不能由竖而横,你这鳍鳞之师最大的作用是吸引金宅东西两翼,一旦将它们全部抽离,便算大功告成。”
鬼厄老心中寒厉,古扬说得轻巧,但他已经可以想象到那是何等惨烈的局面,说白了就是把他的鳍鳞之师变成两根铁棍,然而去迎接熔炉。随着这战事深入,铁棍会越来越短,直至全部消失在炉中。
“鬼老,事情没你想象的恐怖,你的人在动,我的人也在动,只要进入金宅,你后面便无压力。”
鬼厄老拽过古扬手中的草图,随后指着道:“这金宅之内才是真正的铁桶,就算我的人为你吸引了外围,你岂能在一瞬之间斩杀古卓?”
“那就是我的事了。”话到这里,古扬缓缓站了起来,绕着鬼厄老走了两周,随后吐出三字:“白蚝峡。”
声音从背后而起,鬼厄老不由一凛,“什么白蚝峡?”
“鬼老莫再明知故问,大穹水师已经开动,白蚝峡极窄,是最适合动手的地方。你一定不希望,在这个时候大穹水师改变了线路吧?况且,按时间来说,今夜子时一过便来不及传到大穹水师了。所以我想,攻金宅之事最好放在子夜之前,这样你我都踏实。”
鬼厄老也站了起来,大开大合莫过于斯,连内心之揣谋都变作言语一分八瓣,这眼前人突然变得像一张纸,他把一切都画了出来然后去等一个决定,无形之间这成了另一种动荡。
当一切都袒露出来,再多思量都是徒劳的时候——
它会驱使着人去走这条无虞之路。
……
第378章 虬夷部落
临近子夜时候,古卓在屋中不断徘徊,这近来所探让人颇是不安。
“皇兄,你我身在栖霞,却非当年栖霞,你为何要动那古抑啊!”
“老二,我从来没有派人去过什么紫堇庄园,古抑之死与我无关,此事另有人安排,我想你应该知道他是谁。”
咳咳咳咳!古华狂咳不止,随即他的双眼一点点张大起来,“皇兄,你该做的都已做了,他竟还不罢休?”
“洪舞霄那日试探之意十足,无尽海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老二,此地已不可久留。”
古华点了点头,“沉璧之舰已在来的路上,当务之急是要出了这栖霞。”
“此路恐是不好走吧。”古卓忽然一动,“古抑死了、百月王也死了、紫堇庄园也毁了,古扬的怒气正是盈烈之巅。老二,你肯来这,便有来这的觉悟吧。”
古华一凝,“皇兄,这九万人的护佑,您还不放心吗?”
古卓面露浅笑,“放心不代表万全呀,你看这样如何?”
话虽如此,但古卓却不说这样为何样,而是双手推开屋门,独身一人走了出去。
古华看向屋外,看不到古卓的身影,也看不到帝王之沉厚。相反在他的目中,今夜夜色极美,大树之荫可对饮、小溪之畔可流觞,即便空荡无依之地,也可因这绻绻夜色安然度眠。
不过月光总是这样,你看它时,流光金碧、情思悠长,它看你时,却青芒在背、冷幽加身。
古华垂着肩膀,一只手拄着一根短杖,另一只手攥着手帕。他又咳嗽了起来,可当那手帕按住嘴唇的时候,它忽然变得像木炭一样坚硬,那上面的血仿佛是磨破了嘴角。古华悻悻然将手帕扔在地上,随后一个人坐在屋外的石凳上。
这石凳有点小,容他一人都很费力,短杖立在身前,古华双手拄着杖头并把下巴抵在手背。月光洒落,情思悠长这话不假,古华就这般沉定如水默默坐着,循着君之意、凝着草木影。
不多时,那叠在一处的手掌缓缓松了开来,一只手缓缓向上提着,渐渐地,手杖之内一把如月光一般的短剑便萦现出来。
古华之疾自知命不久矣,此情此景、此人此事,他的内心倒也坦然,但只有在那剑刃抵住喉咙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究竟是否释怀。人之将死,不止其言也善,而且其画也翩,古华的眼前江流急转、锦绣腾辉,一瞬似就跃了一生。
可越是轻落、越是深刻,一句“这样如何”,让人觉得连作为死士的仪式都没有,所以自己这么多年,图来的竟是这般轻待?
喉咙触到了刀刃,那种冰寒让人颤抖,却又不敢太抖,生怕抖得大了便没有机会再抖。这抖与不抖之间,让人惭笑,但也正是这种惭笑,让人清醒,甚至醍醐灌顶。
古华的耳朵突然动了动,这片天地突然嘈杂了起来,不知是五里之外还是三里之外,喊杀声、惨叫声、兵戈声,如洪水一般围住了金宅。最烈之地一南一北,仿佛就是在子夜到来的那一刻,这天地变了模样。
古华放下了剑,缓缓踱步庭中,从未有过这样一刻,他的耳朵如此敏锐通灵,不止能听到,似乎还能看到。
有人踏出了那骇然的一步,便有人要承受此中的暴击,相比之下,他更钦服的是那先手之人。因为此时此刻无论是孤注一掷还是全谋全策,都有让人叹然的魄力。
不知死了多少人,但古华知道那声音越来越近了,渐渐地,东西的风声压过了南北。这金宅,铁桶也罢、牢笼也好,这一刻都无法自信,那东西之刀,更凶更烈。
如果南北是铁棍和熔炉,那么这东西,就是利刃和屏风,只能遮掩而不能阻碍。
半个多时辰后,古华用力呼吸,起初他以为那是错觉,但是越吸越让人笃定,笃定的同时也愈加不可思议。
那是一种很刺鼻的味道,如同置身于狐狸的深窟、土狼的巢穴,只嗅一下便让人无法自持,可偏偏,古华知道这味道背后的可怕。
“古老七,不会吧?”
这是北地的气味,而古华是绝少数去过北地的人,虽然那已过去快三十年,但他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时在北地的处境。
并非狐狼,这是北地人身上的味道,他们居住在荒芜之地、过着野蛮的生活,也是在此之中孕育着可怕的力量,他们比任何西海人都要精纯厚重。
了解北地的人不多,但每一个了解的人都知道,他们被称为——
虬夷部落!
虬夷部落的人很单纯,也很复杂,单纯是因为他们有所固守,复杂则在于他们的情绪很难驾驭,他们不是简单的野蛮人。
在明晓这一点之后,古华对此间之势便更为通彻了,仰头看着星月,从这迷迷茫茫的苍穹中,他看到了一个无所不能的人。一个能够驱动虬夷部落的人,对古华来说,比调动西海万舰还要震撼。
轰——隆——
金宅之外,巨声烈烈,到处都是倾塌之响,局势看似杂乱无章,却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时时刻刻在驾驭着。
当的一声,短杖倒下了,庭中的古华浑然不觉,孤零零立在月夜之下。即便是那难扼的咳嗽,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不需打理的惯常。
越发汹涌的声响,越发慑人心弦的动荡,突然在古华的内心只化成了两个字。
他读到了怒火、看到了仇恨,那种不惜一切要取性命的强大意志,动了无尽海、动了虬夷部落,或许还有他不知道的万万千千,一切为了今夜的势在必得!
古华想走走看,却已迈不出脚步,他这一生也算谋策无数,但无一不是前瞻后顾,他要想的太多太多。所以今夜此举,他看到了一种诡异的“轻灵”,此间有谋也许无谋,但他真的敢做,真的不拘。
等等!
似乎是错觉,古华竟然听到了求饶的声音,而那声音与“这样如何”简直是不能再相近。
直到这一刻,古华方才觉得——
那个人,是真的回来了。
……
第379章 故人、仇人
三更之天。
火把映在古卓的面庞,比火把还要亮的是那腥红的眼,静静站在大庭的中央,古卓轻轻嗅了嗅手掌,随后嗤了嗤鼻。
如果当初他相信洪舞霄的信,认定这个回来的人就是真正的古扬,如果他不牵于这所谓的海域和盟,早日退去,如果那日古华不被罗百泉蛊惑,事情可能会是另一个方向。可惜,没有那么多如果。
不过,既然是古卓,便总有常人没有的办法。
“古扬,你杀了我,还有什么活头?”古卓缓缓抬起头,凝视着正在走来的古扬,“支撑到你今天的,是我呀!这二十年里,你我都一样总有一口气上不来就前功尽弃的时候,但是想想,仇人远比故人有动力!我也是怕你有朝一日归来,才有今天的基业啊!”
不得不说,这话真的说到了古扬的心坎上,也只有古卓能说出这样的话。
“老七,故人已经没了,如果仇人也没了,那你还剩下些什么?你孕育了二十多年的暴风骤雨,就在这一隅见了真章,我真的替你可惜呀!”
临终之前,这样的活命之辞还真是举世未见,“你应该想尽办法解恨才是,如若是在世俗,你应把我吊在树上风吹日晒,或者犬围蛇窜,不能让我好死才是。可现在以你的身份,又没法做出这样的事,既然这样,那就要轰轰烈烈决战大海之巅,才不负你二十年的呕心沥血啊!”
不等古扬动手,忽见古卓拔出一把匕首,随后抵在了脖颈,满目笑意看着古扬,“老七,让我猜猜你现在的想法,很失落对不对?我这一刀下去,你的暴风骤雨就结束了。千舰列岸、万民望风,当年旧事、滴滴如血,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复仇者,你搭的台子太穷酸了。”
说话之间,那匕首竟真的缓缓刺了下去,血从古卓的脖子流到了匕首上,又流到了手掌中,随后古卓将那像涂了红漆一样的大手伸到古扬面前,“你看,只有这么一点血,怎对得起你当年所流?”
古卓的话在旁人听来极是不可思议,这一瞬间,他如同疯魔了一般,句句激辞巴不得古扬立刻便动手一般。
“你说的没错。”古扬淡然道,“无论仇人故人,总要有些牵念才能活得下去。”
“所以,你应该让我回到沉璧,届时你我再一决雌雄呀!茫茫大海、万舰征伐,你若赢了便像我当年所做,屠了沉璧岛、屠了金璧城!你古老七才算是一号人物,成就了你的耕耘,用大开大合的办法,做一个复仇之人明堂之事,整个西海都为你背书,你才不枉此生啊!”
古扬漠然道:“我会送你回去的,就坐棺材怎么样?”
古卓的面目缓缓沉了下来,“老七,你要想办法尽兴才是,就像当年望月湖的你。这可能是你这辈子最后的一件大事了,不可草率啊!”
“古卓,你和当年并无区别。”
说话之间,古扬一手按住古卓肩膀,就在古卓肩头一沉的时候,反手掣出画穹,刹那间便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这一幕快得令人发指,再望去之时,古卓已经伏在地上,画穹贯穿了他的右掌,牢牢钉在石板的缝隙中。
“老七,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也不想知道了吗?”
“不必再知晓了,反正你们一个也活不了。你们都会死,也莫以为你的这一滴血就是化解,岛还会屠、城还会屠,我会让你这具骷髅好好看着。”
“那你解恨吗?”
“解一点算一点啊!”
哧!画穹一拔,古卓正欲离身的刹那,黑枪由竖变横,削落半条手臂,那手掌还攥着匕首。
古卓倒在血泊之中,画穹拖在地面,发出咝咝的声音。
哈哈哈哈!古卓突然放声长笑,“像!太像了!当年你就是这样一步步走向父王,他和我一样在地上摸爬!下一刀你要刺他的怀,他握着你的刀喊着他的扬儿,他还问你是不是喝多了,哈哈哈!”
气血陡然翻涌,古卓的话竟让眼前事和那日枯井之中的画面连到了一处。
“扬儿!我是你父王啊!”
“扬儿!我是你父王啊!”
这声音无处不在,像一把把刚刚磨好的刀从四面八方向古扬刺来,“下一刀你要刺他的怀,他握着你的刀喊着他的扬儿,他还问你是不是喝多了”,夜风烈了起来,拽得发根生疼,衣袍发出咕嗒咕嗒的声音,但依然无法让人清醒。
画穹滞在古卓的怀中,却久久不能刺下去,古扬那飘忽的目瞳、晃动的身躯,让人觉得他仿佛去了另外一个世界。
“古扬,根本就没有人算计你,是你的心魔作祟,你根本就是一个分裂的人,所以你才会用最极端的方式去获取你根本得不到的位置!醒醒吧,你本身就是一个孽,你活着所有人都要死!”
“再看看你回来之后,你在他们身边又当如何?不还是一样保护不了他们?故人、仇人,于你来说都是死人,古扬,你还要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理智告诉古扬,他上了当,这天旋地转的世界并非真实,但他却不知要如何才能逃离。
萧笙竹立在不远处,双目微微抖着,回来是回来了,可是一切非但没有变好,还越来越糟。
在古抑死后,古扬更不再是从前古扬,这些日来他目若焦炭、身处幽渊,甚至有那么几个瞬间,萧笙竹觉得古扬要“变身”了,变成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可怕存在。
古卓不能再说话了,他再说下去,故人、仇人,什么人都没了。
锯齿疾飞,从后面刺穿了古卓的身躯,古卓昂然抬目,转瞬之间眼前便是无数虚影。
可就在那无数虚影之间,他看到了一只手帕,手帕随风起落,上面沾着一个人的血,慢慢地,那血竟然活了起来,嗒嗒嗒嗒到处滴落。紧接着,真的有一个病怏怏的人,从虚无中走了出来。
古卓的眼睛睁得不能再大,唔唔!唔唔!那腥红的手帕似是堵住了他的嘴,他想说很多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到最后只能拼命摇着头。
咳咳咳!他听了许多年的咳嗽声,在这一刻无比刺耳起来。古卓甚至探手去取握在僵死之手中的匕首,但他实在没有气力,也没有意志了。
古卓缓缓倒下,但他的眼睛一直不肯闭去,像两颗铃铛一样死死盯着眼前的——
古华!
……
第380章 龙出渊凤归巢
雨天。
柳叶丝绦、风景赏怀,濛濛细雨反而浓了几分意境,衬得这片天地闲趣跃然。
一位老者披着厚厚的蓑衣,孤身坐在岸边,持着一杆三丈余长的大鱼竿。
老者俨然是一位钓鱼高手,从晌午到黄昏,短短两个多时辰,左右两边的四个大竹篓便盛满了鲜鱼。
老者的背后坐着一个小童,衣衫单薄不披蓑衣,只撑着一把有着好几个窟窿的纸伞,“师父,都这么多了,该回去了吧!”
老者一语不发,小童绷了绷嘴,继续摆弄着石子,眼看天都要黑了,岂料师父今天比往常还不知足,鱼都淤了出来还是不肯走。
“来了。”
“什么来了?”
“小池,你看那是什么?”
“云彩啊!”
“不,你好好看。”
“还是云彩啊!”
“今晚,天香蒸黄鱼。”
“哎呀师父!”小童猛地一拍小手,“那是大龙和大凤啊!你看那火,吞云吐雾!”
“甚好甚好。”老者捋了捋胡须,“这就是大龙和大凤,栖霞八景,一半在望月,但最好的是在我这里咯!”
“那它叫什么呀?龙飞凤舞吗?”
老者摇了摇头,“龙飞凤舞太俗气了,这应该叫出渊归巢,龙既出渊、凤须归巢,各占其位、各得其所。”
听着听着,小池便听不懂了,这落霞风景他已陪师父看了好几年,今天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这个名字。
“师父,它今天有什么不同吗?”
“来得有点晚,不过还是来了。”
说话之间,老者抄起一个扁担,前后各挂两个竹篓。
雨也停了,小池收起伞的一瞬,忽然双目大亮,“师父,师兄回来了!”
来人虽戴着一个大斗笠,却掩不住蓬乱的头发,再加上一身的缤纷衣衫,个性极为鲜明。
正是,步彩楼。
“师父,弟子不该……”
“过来,担鱼。”
步彩楼的师父,自然就是柳岸先生了,这是一个在栖霞很难界定的人,有人说他闲云野鹤,虑事甚少更不关、风月为伴。但也有人说他门徒众多,只是都不能提起柳岸先生的名号,实际上他对这天下周知超凡。
柳岸先生走在中间,一只手抓着小池,步彩楼挑着担子走在一侧,小池的小眼睛总时不时绕过柳岸先生瞅着他的这位师兄。
这一路上无言,直到快走进渔村的时候,一座凉亭之下,柳岸先生才悠悠开口。
“彩楼,你从这里出走,而后回到这里,无论中间发生了什么,这里对你来说都是起点与回到起点,所以你有心安之处。”
步彩楼正欲开口,老者又道:“但老七不同,他不是出走,而是逃离,这个世界上没有他的起点,他是一个心中无定的人。你既愿意追随于他,他亦信任于你,便不能只做他身边的一个杀手。因为他的路不只是杀戮,还有那沉积心底一生无法释怀的仇恨。”
“师父,是我失职,我没有保护好琅王,老七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明明还没进村,柳岸先生却擦拭起他的鱼竿,“无论变成什么样子,一个经历了众多磨难的人都不会在这一刻倒下,古扬他必须踏出这最后一步,即便他变成了魔,那也好成为一个让天下闻风丧胆的魔,而不是在一隅之内饮血刮骨的魔。”
步彩楼微微皱起眉头,不得不说,这一次见面柳岸先生与之前差别奇大,甚至从他做弟子到现在,都未曾见过这般寒目、听过这等冷语。
“师父,这最后一步,老七真的还有理由吗。”
柳岸先生微微震了震鱼竿,“天下就是他的理由,这天下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任何抢的夺的、暗中作祟的、魑魅魍魉的,都要付出代价,相隔二十年,但该来的必须要来!”
话到这里,步彩楼的内心竟升起些许惊惧,一件他从未敢想的事情浮现心头。
他的师父,会不会是,老七的熟人?!话到嘴边,终究没能问出来。
“这世上越是有心魔的人越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所以你不必太顾及他的感受,不是轻易之琐事,便要承受困难之境地。”
“所以师父的意思是……”
“接下来的时日,西海将没有保留,是人是妖都要登上台面,秘密不再是秘密、恩怨不只是恩怨,此举最终之归属将永远改变西海。这个时候,你不应离开他,况且,你惦念的也不只是他。”
呱呱呱!天边忽有黑鸦飞过,朝着落日最后的余晖飞去,不多时便消失在黑暗中。步彩楼总觉得那声音分外刺耳,就像一根针刺中了耳膜,让人全身为之一凛。
不过转瞬他又想,如果一切真的到了最后,那对所有人来说都可能是一场解脱。只是今时归来,师父的话全然变了风向,这是一个心念老七的人,但他在乎的却又与望月湖畔的那一众有所区别。
此时想来,之前西海的万千动荡只不过是开胃菜而已,即将开始才是真正的大餐。
“你不必太顾及他的感受”,这句话在侠客听来颇是不快。
可能他的思量和柳岸先生并不在一个层次,越是到了这个时候,他越觉得古扬孤独,讽刺的是,比在大雍时还要孤独。曾有那样几个瞬间,侠客甚至觉得古老七并非就是这全局的话事人,事情越来越诡异,越来越多的人现出身来,动辄言及天下,连一个人的心魔都焕发出全新的解释。
“师父,我明白了。”
“彩楼,你可曾觉得老七是一个可怕的人?”
侠客皱了皱眉,不得不说,此问颇是有些唐突,“一个可怕的人,怎么会有那么多死心塌地追随他的死忠?”
柳岸先生似也感觉到了侠客的情绪,见他缓缓将鱼竿放下,目露几分笑意,“或许这就是一切的症结所在。”
“师父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还不够可怕,便意味着他不够狠,有人希望他变得更狠。”
侠客双目烁动,他觉得自己理解到了什么,却又永远不愿参透他所理解的东西。
“留下来吧,明早再走。”
“最后的时候了,彩楼不想耽搁。”
“师兄,留下来吧,天香蒸黄鱼哎!”
侠客上前捏了捏小池的脸蛋,“小家伙总是有口福。”
“既然要走,不如一起。”
柳岸先生盯着侠客,直让他觉得这一双参天透地的目瞳——
曾在哪里见过。
……
第381章 海答岸之殇
黄昏的海上。
海答岸失了所有的盛气,原本如水一般的蓝色长袍,此时看去皱皱巴巴,就连额头的四叶草都变得破破绽绽,整个人甚至看不到一丝血气。圣洁纯粹、不染一腥的海答岸,这一刻变得像一个穷困潦倒的褴褛之人,还不如一个渔夫。
所有人都已退去,茫茫的海面上只有他一人,立在一叶孱弱的柳舟上,半晌、半晌,他爆发出一声毁天裂地般的啸声。
这一声几乎是从胸腔爆破出来,狭细的喉咙捱不住它的强威,海答岸的齿缝竟缓缓渗出血来。痛苦、不甘、不解,夹杂了无数的情绪。
如果有大鱼小鱼听到,恐会被他这一声震得漩涡连连。
可惜,这片天地再也不会有大鱼了。
深海魔漩,归于平静,用的是海答岸的方法,却不是他想要的结局。
因为取而代之的是——
“死海魔渊”!
这黄昏的海面上,积起三五丈厚的大鱼尸体,远远望去看不到边际,像无数的惊雷炸在海底,呈现着毁灭般的末世景象。
苍蓝之角,海答岸心心念念的苍蓝之角,竟成了天下第一的杀生之器!
苍蓝之角并非人为研制,而是来自一种大海中的螺状之物,经由此角发出的声音,人们听来无有异样,当对海鱼却有奇效,这便是“东岸渔王”真正的捕获之法。而这,也是古海族的秘密之一。
为了全面毁掉深海魔漩,海答岸以海骷髅之阵疯狂震击苍蓝之角,海骷髅本就是锋刺尖利之躯,这一震最大限度开发出苍蓝之角的音效。
按照他的计划,此后携着海骷髅而行便相当于携着苍蓝之角,苍蓝之角有此功效,深海魔漩的架构势必为之崩塌。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举毁掉的不只是深海魔漩,而是一切组成深海魔漩的大鱼,这是,毁灭!
因为所有的苍蓝之角都被涂了毒,扭荡在大海之中,就像人世间下起来刀子雨、千斤雹!
这当然达到了目的,有此一举,日后无论有多么横烈的“图纸”,都不会再能成全它的“骨架”。
海答岸,古海族的后裔,大海幻石的继承者,从出生到现在都以守护海上生灵为活着的意义,而现在他用最直接的方式,杀了几辈子、几十辈子的守护都弥补不了的生灵。
他提着屠刀,屠杀了他的守护。
今后,不会再有大鱼为他起舞,雨孤岛上的小棕龟更不会做他的枕头,这一身的血腥气太重了。甚至海答岸自己都闻到了,他把蓝袍脱掉,想跳进大海中好好洗一洗这一身的腥烈。
可他跳下去之后,才又想起,这里遍处都是大鱼的尸身,刚刚还是面如死寂的他突然冷泪盈眶,抱起一具大鱼的尸体,把头深深扎下哭了起来。
人总会做许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多了之后甚至找不出“最”,但海答岸知道他最不该离开雨孤岛。人心不等于人性,说了太多人心好坏,以为那便是普世之法,殊不知人心之后深藏的人性,才是这世上最深刻的存在。
连“用好坏去区分一个人”这等浮皮潦草的东西都没能领会,又如何看到那无处不在的权啊谋啊。
“老七,是你吗?”昏沉中的海答岸,仍旧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但他知道宁氏没有这个胆子。
海答岸忽然想起那日石之介的离开,当时的话记忆犹新,他一直以为那古老七是被误解。此时想来,他根本就是那个寒天彻底、不闻天良的人,做绝,才是他的本性。
“你等着,等我回来,就算你称霸,且看看能不能守住你的霸业!”
……
深海魔漩的消亡,抹杀了西海的一部分想象,但也意味着它将带来一个全新的格局。
战舰,海战的主体,从此之后重新融入西海版图,简单来说,就是比谁的拳头更硬。
古卓之死带给西环强烈的震荡,枭龙舰悉数退回西环,本以为计划会一以贯之的无尽海在中间陷入了窘迫,在白蚝峡苦等的他们并没有等来大穹战舰,一切反倒变成了只为覆灭深海魔漩。按理说覆灭深海魔漩,无尽海足以张灯结彩庆贺一番,但这世上最难填满的就是人的胃口。
事情到了这一步,对无尽海来说更加不能承受的局面也出现了。
因为,他们突然发现,无尽海三王座——
现在都在栖霞!
想那时,瀚海王洪舞霄是被古扬皆由古卓之名约到了栖霞,流沙王则是和盟初定带着大军和古卓举仪,彰显无尽海的威势,至于泱祖王,古扬一直都知道他在哪里。
后劲十足的是,他们那支鳍鳞之师已经与古卓的兵马火拼的差不多,再加上虬夷部落的涌来,一个大活人想从古扬眼皮底下走出栖霞,不比覆灭深海魔漩容易多少。
更让三王紧张的是,深海魔漩被毁之后,古扬下达“封海令”,栖霞四境所有口岸全部封禁。与此同时还冒出来了“东塔七将”,操的都是绝齿舰,但首领皆出自栖霞、释云、奇珍三岛的名将。
一时间,东塔牢不可破。
世事总是这般奇妙,二十年前,东塔西环互相仇视,大小战事不绝。二十年后,东塔还是东塔,西环还是西环。
它们这一对峙,无尽海就尴尬了,这不是打赢那一边的问题,而是打赢之后再被生吞的局面,而且有无尽海夹在中间,想给东塔西环安排一场引战,恐是个三年五载的长久智计。
有此局面,可能所有人都低估了一件事,就是这整个东塔对古扬“没来由”的忠诚,当深海魔漩谢幕后,人们才骤然发觉,早些准备好拳头是多么的重要。
不得不说,无尽海真的流露出来不安,甚至有一种砧板之肉的感觉。鬼厄老也才觉得,古扬从前所说连个屁都不如!
合作?根本没有合作!计划都是那古扬一人的计划,鬼厄老甚至觉得他那种阴郁沉暗想早些解脱的面目都是装出来的,想起当时那白蚝峡的说辞,鬼厄老面红耳赤。
他更是不明白,好歹自己也是无尽海三王之首,一生风浪无数,是不够高明还是遇见了无比之高明?
但眼下来说,明不明白这些都不重要了。
古扬对深海魔漩的手段让人不寒而栗,感觉上那似乎就是一种警示,告诉西海人他古扬能把事情做得多么绝。
而且还要知道,那不知何处的海域,还漂浮着大穹的——
七千强舰!
……
第382章 另一枚幻石
这一纸“封海令”虽是只针对栖霞,却让整个西海陷入诡异的平静,而此间也抹杀了诸多意志,几乎每一个西海的强势人物,都认定深海魔漩只是一道序曲,狂烈的西海征伐会接踵而至。
但想象中的狂风骤雨并未到来,相反是一片沉定让有些人无所适从。于是乎便衍生出一个强烈的命题,古卓这位西海大帝死在栖霞,西环居然无动于衷?
这又看出来无尽海的作用,当三王都绑定在栖霞,难免让人觉得伙穿同一条裤子,焉有敢动之勇气。
宁泰来战战兢兢立在古扬面前,深海魔漩的事非同小可,关键是他现在才知道古扬的意志。
“你放心,有江妍在,我不会杀你,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最好不要有错漏。”
这句“不会杀你”在宁泰来听来不比“现在杀你”轻松多少,“少主,我宁泰来以宁氏基业担保,苍蓝之角绝无涂毒……”
古扬却摇起头来,“还得夸夸你呢,这事做得漂亮,我想知道的是,还有谁接触过苍蓝之角。”
“不会有人了,护送都是宁氏之人,到了飞云渡便都交给海答岸打理。”
“你再好好想想,我可以告诉你,这中间一定有人接触过。”
宁泰来面庞紧凑起来,“真的没有了。”
古扬冷道:“东岸渔王,好大的名声,你觉得我古扬会为你演戏?或者你能说出我再演下去还有比覆灭深海魔漩更好的回报?”
“在下不敢!”宁泰来额头渗汗。
“抱歉让你宁氏卷入这场灾祸,宁家主若有捭阖四海之志,现在便可退去最好不发一言,若是只想保全宁氏一族,还望知无不言。”
宁泰来暗吞唾沫,“少主,那日押送队伍确实混入了其他人,根据我后来的打探,他们都是……”
“都是什么?”
“都是,黛氏的人。”
“黛氏?”古扬速速眨了眨眼,背在身后的手指不自觉地搓弄起来。
“少主,黛氏与你关联深厚,我便以为黛氏所出便是你所指,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便也不敢再查。但此间鱼尸沉海、阻遏难行,绝非我宁氏之意呀!”
宁泰来细目望着古扬,却觉这眼前人根本没有在听自己的话,这一瞬他仿佛沉溺了。
许久之后,古扬突然一动,吓得宁泰来不由一个后跄,“宁家主,你说会不会有很多人都是和你一样的想法?”
“什、什么想法?”
“一切为我所指。”
“少主,在下只知宁家事,其他的不敢妄测。”
“你先去吧。”
宁泰来慌步退去,只留古扬一人在屋舍中。
点起两根蜡烛,放下火折的时候,古扬忽然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又多了些伤疤,那口子不大,手指一掰还能再大些,可不管怎样他都感觉不到疼。
理智如他,古扬知道他堕入了另一重境地,仿佛也是他人想看到的境地。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分裂”,自身强大的意志在指向一条明途,但来来往往、周周遭遭的无尽事又在不断偏离。
这就像病一样,它会不断恶化,直到有一天,他觉得周遭万事才是明途,他的意志已经掰不回来,而且还要为此赴汤蹈火。
这或许是每一个陷入疯魔之人的常态,你觉得一切都可以控制,因为还有理智,但却不能笃定,会否有一天它像火石一样蹿腾出来,信心满满的控制都变成了他人的利器。
在疯魔的边缘试探,就是现在的古扬,就像夜子清在大雍的时候说的那样,他不是神。而现在,他是一个在归来之后一切都井喷的人,甚至这里的比大雍还要多彩。
想起夜子清,古扬的心神又黯淡了下来,不由得从怀中探出夜陀拉之眸,有此物在,古扬便觉得夜子清不会走太远,虽然这有可能只是自己的一道执念。
对着烛光,古扬翻覆捏搓着,这枚夜陀拉之眸牵着颇是久远的回忆。一如当年,烛光之下,幻石的线条再度呈现出来,古扬记得当年就是因为此举,他为大猷夜姑重铸了大王旗,才有了后来荡灭司王府的可能。
当年这夜陀拉之眸所呈现的,古扬记忆犹新,旧事在前,他想再睹一睹。可就在古扬目定的一刹,夜陀拉之眸忽然被他震飞!
不对!此中之物,不对!
古扬慌慌上前,全身颤抖将夜陀拉之眸捡起,他长舒了几口气息,忘却刚刚所见的魔乱再度将它呈到烛光之前。
再一看,古扬的心凉了半截!
这,不是夜陀拉之眸!
它也是幻石,其内亦有纹理,但与当年所见的夜陀拉之眸全无相似之处!
古扬忽然想到,那日夜子清曾说,在接触到黑猫后夜陀拉之眸也曾生出异象,但因夜陀拉之刃上的幻石方才保她无恙。古扬幡然醒悟,这一枚原来是夜陀拉之刃的幻石!
古扬猛然坐起!
这便是说,夜子清以此让海答岸苏醒,那么,她自身的异象又该如何解决?
更加不对的地方是,夜子清比谁都知道这枚夜陀拉之刃幻石的重要,她又为何不等海答岸醒来而中途离去?
她这一走,该是要承受何等的魔乱与痛苦,联想到海答岸入幻的模样,古扬惨状袭心。会不会,她正在某一隅挣扎?会不会,她也和自己一样在沉暗中撕扯抓挠?会不会,她将永生笃定相识了一个终不可依的人?
想想这一路、想想这风雨,启于一壶夜路梨花,兜兜转转十载有余。她能孤身一人去南屿,不避风浪海寇只为与自己相见;她也能携兽群直杀烟云为保自己无虞,更能放下大猷夜姑的身份为他的大业倾尽所有;即便在归来时,她也是孤舟冲舰队,哪怕被抛下也要勇往直前的女人——
古扬,究竟欠她多少?!
而今,为了苏醒海答岸,她再一次成就了自己。
想想那日分别最后的话,“希望他很快就能回来”,原来说的根本不是海答岸。再细想那般神情,竟然充满了欲言又止,她知道此间之事,一如很多人都知道惟独他古扬不知道的那样。
也正是在这一瞬,穷究西海乱局的古扬,终于察知了身边事。
夜子清的中途消失、石之介的不解之语、紫金庄园的焚毁、苍蓝之角的浸毒以及古卓之死。
这一切看似繁复,但它会不会,根本就是一件事?
不是古扬在演戏,而是所有人都把古扬当成了主角,认为一切都是古扬的指使。
他们明明知道什么却也不敢言,思来想去,古扬内心所萦现的只有一个人。因为只有他,才能让所有人认为这一切都是古扬的安排。
也正是如此,“黛氏”插足这些事,便说得通了。
……
第383章 儿女情长
又是一个雨夜。
栖霞的雨有时能连下三个多月,阴郁的时候连续十多天看不到霞光,这里暴雨偶有,小雨总是不绝。而且栖霞的雨要比他处更绵一些,柔得让人时常纠结到底该不该撑伞,撑的话总觉得那伞一点都没有湿,可若不撑,衣袍便很快湿漉起来。
栖霞人敏感优柔、多愁缠思,与这漫长而纤弱的雨季有着深刻的关联,有些人在雨中伫立凝神,便不要问他为何如此,其实他自己也答不上来。
雨这种东西,先天便蕴着伤感的气质,就像读两本写着相同内容的书,一本是正常颜色的纸张,一本是阴郁的暗蓝,便会觉得后者的故事更曲折、主角的心绪更黯淡,也更引人沉溺。
比雨更伤感的,是雨中的,无言相见。
那是一把铁骨大伞,如辇盖一般大小的黑色布料,立在一座亭前久久不曾移动。古扬在亭子里,双手入袖,不发一语,就这般静静望着眼前人。
虽然没有月光,但他们彼此都看得真切,真切得不能自拔。
这是一场充斥着浓烈的恨意,却让人提不起画穹的会面。
“老七,你有了扫平西海的一切,可是你不够狠、不够果决,连送上门来的古卓,你都能凡俗视之,我对你很失望。”
“所以你假死给我看,让我更狠、更恨,我该如何唤你?老六,还是琅王?”
“最起码,你杀了古卓。”
“可你还是等不了了,不是吗?”
“你就是这栖霞的雨,慢条斯理、优柔寡断,你的刀是那般锋利,可你的人为何就钝了下来,你还在等什么!”
“琅王,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痛。”
“老七,这是天下,不是人心!”
“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痛?”
“我会,我当然会!”
“可如果我假死给你,好让你变得更狠呢?”
“我狠,是为了当年的恨!我们已没有什么不能失去,你又哪来的工夫执念不休!”
古扬的眼圈红了起来。
那个骨灰洒地的雷霆之夜,古扬痛彻,感觉月息云散、心如死灰再无所恋,可是现在,琅王古抑活生生立在他的面前,他才感受到什么是真的生无可恋。世事残忍,但真的一定要这样吗?
“古抑不再是古抑,你古扬又岂能还是当年模样?鼠群囤血块、狼群围王都的时候,你在哪里?望月伏尸、黛氏曝骨的时候,你在哪里?现在你回来了,带着尖船利舰回来了,你却告诉我,一切都可以放一放?你如何对得起那一庄紫堇!”
“不要提紫堇、不要提母亲!”
此言一出,古扬蓦然绷住了嘴,像涂了一层胶,内心犹如发誓一般告诉自己不要再开口,他怕撑不住,害怕唤出心中的魔乱妖祸,让这一切永夜消逝,他真的快疯了。
眼前的古抑,仿佛才是这二十年后真正的古抑,他的沉暗与深邃打破了古扬从前的认知。当年可以依靠的山,现在变成了难收难扼的渊。
“无尽海三王尽在你手,天镜大旗竖立南疆,更有你那漂流海上的七千强舰,我不知你缘何还要犹豫!”
古扬转过身去,但就在这时,那大铁伞一掷,古抑暴走而来,片刻之间便立在了古扬面前,“你为何不答!”
“兄长,你可还识得我?”
不明为何,古抑亢吼一声,“儿女情长,儿女情长,你脑子里整天都是这些!我们的仇呢?不屠尽古卓集团,如何对得起当年!你之所以能够耕耘,背后那是几十万人的性命!你若有一丝担当,便即刻兵伐西环,做这天地的主人!”
古扬动了动喉结,“我,有我的计划,仇一定会报,但不是现在。”
“计划计划!时时都是这迟滞之辞!现在拼的是实力,而你就是西海最强啊!”锵然一声骇响,古抑镰刀在握,古扬却缓缓伸出手来,抓住那镰刀的尖头,慢慢触到了心脏。
“你干什么!”
“琅王殿下,古扬做梦也想不到,你我会有今天。”
“老七,不管今天明天还是哪天,你我都永远一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这些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在大江大山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好一句陈芝麻烂谷子。”古扬缓缓抬起头来,忽然满目陌生看着古抑,直让古抑一阵错愕,“你不是古抑。”
“哈哈哈哈!”古抑长声大笑,“老七,你疯了吗?”
“古抑已经死了。”古扬沉声道,“无论真死还是假死,于我而言,那一夜之后他都是死了。你是什么人啊?攒了几生的造化,能让我古扬再痛一次?”
镰刀回旋,古抑突然对准了自己的心脏,“我不是想让你痛,而是你时时刻刻都要记得曾经,记得我们有多么深的恨!”
古扬忽然探舌一笑,“可我真的痛过了啊,把你的镰刀慢慢刺下去,你且看看我古扬会不会抖一丝嘴角。”
“你想让我死?”
“不,你早已死了。”古扬微笑道,“知道吗,用死亡来换取的东西,永远都比鸿毛还要轻佻,因为你死去了便意味着对一切都无所知,这条命换来的是一块金还是一坨屎,你永远都掂量不到。”
古抑的脸如有无数的蚯蚓在窜走,他看到那被雨裹挟着的夜风扫在古扬的面庞上,荡起如烟囱一般飘渺的长发。尤其那带着几分狞烈的神情,一种邪异诡谲的笑意,如果说狠,没有一刻比这更狠。
“但我是古抑,是你十八年的羽翼,小时候你连一只鱼都摸不到的时候,是谁在海中等你的饵!你剪马尾烧马鬃大闹栖霞的时候,是谁为你坐了三月苦牢!当年你犯了多少错,是谁为你挡刀灭火?!现在,你告诉我,要让它刺进去?”
“看看,这就是你嗤之以鼻的儿女情长,为何还说的这么多这么伤感?”
淅淅沥沥的雨,捶打着人的心怀,仿佛每一滴都能弹起,落得多了便如大珠小珠袭玉盘,把人震得不明所以、不知何迹。
“你我最好不要拼谁更狠,这些料理外人的手段有些残忍。你不再是古抑,我也不再是古扬,但无论身在何方,永远会牵念那处紫堇庄园。别再验证我的仇恨,也别把古扬的心想成一块木头。你们,休息再兴风作浪。”
古抑眉目抖动,尤其听到古扬那最后一字一句的“兴风作浪”时,第一次将自己置入古扬的心绪,那个雷霆之夜涌现脑海,似乎自己真的把古扬当成了一台机器。
“现在,我只想知道,子清她在哪里?”
……
第384章 把他当人看
不得不说,她美而内敛,像风中一朵静荷,三十多岁的年纪又沉淀着几分端庄与优雅,淡红绮罗衣、双螺盘叠髻。
黛雨蓑,还是当年的模样。
只是她所在的地方有些不堪入目,确切地说,是除了她以外的一切。
这里,便是那飞云古宅中的——
枯井。
此时此刻,远比从前还要狼藉。百月王的尸骨被拆得七零八落,头在一角、趾在一角,从前尸骨的地方,是另一位黑衣女子。
她的嘴唇干裂得粘了一层层的麦麸,黑衣到处都是抓扯的破绽之状,脖子、手臂隆起青黑色的爪痕,像被什么毒物挠了一般。
她与眼前的黛雨蓑,形成了极度鲜明的对比,一个从九天踏霄而来,一个自鬼门缓缓溢出,只有那眉心的夜陀拉之眸,还在保持着最后的尊严。
最残酷的是,黑猫乌泽也在枯井中,它伏在地上看上去已经奄奄一息,单从夜子清的情状来看,这枯井的岁月便是她与黑猫抗争的时日。这只能够激发幻石异象的黑猫是夜子清的天敌,只望一眼便能让人神魂颠倒,又该如何想象这长久的共处。
女人之间、私密之地,话便开合而又大胆。
“当年帮他控制朝堂的,是鹿角千山,帮他整饬江湖的,是羿门,即便是战争之时,攻上城楼的也是羿门。而你和他,不过是一场大雍与大猷的利益,你却用这种利益将他绑架,直至变作你的靠山。”
夜子清的状况极差,半眯着眼靠在石壁上,“如果要数丰功伟绩,你当吹牛角而奔走相告,在这鸟屎都滴不进来的枯井说与我一人,有何意思。”
黛雨蓑冷然凝目,“我为他默默做了那么多,但他目之所望皆是你,直到后来,他成了穹王,你是大猷之主,看上去更加天作之合了。”
夜子清笑了笑,“默默?你为何要默默?你是对他有感情,还是想做他的圣人?你觉得古扬这种人,他能看到圣人吗?他肯相信世上有圣人吗?你一直在他背后,那他目之所望就算不是我,也不会是你呀。”
黛雨蓑咯咯咯咯轻笑起来,“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古扬还敢看你吗?”
“想必古扬更不敢看你才是,你这体面名门的大家之后竟然也会说出这样的话,为何非要把自己弄得一片狰狞,我都是将死之人了,何必来找我说这些废话?”
“不,你还不能死,因为它还没死。”黛雨蓑侧目看了一眼黑猫。
“你一定很害怕吧?”夜子清突然问道。
黛雨蓑冷然一滞,目中闪过一丝忡怔,“我怕什么?你以为他会知道这一幕?”
夜子清摇了摇头,“你怕的是即便我死了,古扬还是看不到你,别再自欺欺人了,你知道我与他不只是利益,不然我会傻到驾一叶轻舟追他来西渚吗?”
黛雨蓑弯下身来,双目炯炯盯着夜子清,“那又怎样?你都不存在了,还有什么是定论?”
“也就是说,只有我不在你才有勇气,这样看,你输得有点惨。”
黛雨蓑大笑起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夜子清,“你,竟然说我惨?”
“黛雨蓑,你一直搞错了一件事,你太在意结果了,和古扬这样的人在一起,是不能奢求什么天长地久的,说不定哪天他就疯了、就被杀了。”说话之间,夜子清双眸荧亮,如月缱绻、如泉悠淌。
“点点滴滴留点牵绊便够了,就像他现在一定还握着我的那枚夜陀拉之眸,每次喝酒一定会想起夜路梨花,甚至还有我们经典的‘惟我大黄牛’,如果他余生安稳下来,说不定还会记得我们吵过的无数次。说实话,我们真的吵了太多,我对他失望至极,他觉得我刻薄钻利……”
“够了!”黛雨蓑腾的站起。
“还有他在枫丹渡口救我于怀、完美计杀司岩昊,烟云之时,我驱虎狼助他夺主,你知道那有多么的轰轰烈烈吗?那种互相成全你永远不会懂,从头到尾只有一句默默,你哪来的底气和勇气与我对话?”
“但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夜子清挣扎站起,几缕长发遮在眼前,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敛起眸中的莹润,声音也变得毅定起来,“这些时日,我早就盼着你挥下这一刀,再这样下去,刚刚与你说的,我自己都会忘掉了。我死之后,希望你们能把古扬当人看。”
“咯咯咯!你这是什么鬼话!”
“当年他是鲜衣白马的不败将军、是望月湖畔英姿好爽的古家老七,在大雍时,他对青羽翎王、对风林儿、对顾老、对游龙前辈和沐风、对老萧这些故人时,你一定没有读过他的眼神。从头到尾,他都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他不是石头木头,但你们却这样骗他,古抑假死,这他娘的是哪个王八蛋出的主意!你们还不如拿刀直接砍他,或者在他面前鞭我的尸,也比这更像一件人事!”
爆粗口的那一瞬,黛雨蓑惊眉一刹。
“日后,希望你能记得,这世上有些东西不能利用,更不要把生不如死这样的事用在身边最亲近的人身上。上天入地,让他如何平复。你们,真的太该死了。”
夜子清踉跄几步,手掌一按,突然触到了夜陀拉之刃的刀柄,她太过虚弱了,连提起刀都颇为吃力。更是在这时,传来一声刺耳入髓的猫叫,直让她气血狂涌,长发恣意蓬落。
黛雨蓑看着她,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一刻她发现这眼前人,和古扬真的有些相似,通透、深沉、自主、果决,像是一对从深渊爬出来的人。
“我来西渚,是担心他被仇恨吞没,变得不人不鬼。原本我做到了,不,是他做到了,可是你们啊,用更离奇的恨肆虐了他,我不明白,是天意吗?”夜子清轻轻笑了出来,“可是,为什么天总是对他这么有意呢?”
缓缓地,夜子清把夜陀拉之刃举了起来,“我从来都很小气,所以对不起了,无论以后多少年,他的心里都没有空。其实,看得见你、看不见你都没什么区别。”
黛雨蓑的眼睛竖了起来,掌心一震,长剑也握在了手中,“那就活进他的梦里吧,我成全你!”
哗啦!
就在这时,一根长索垂落下来。
黛雨蓑闻声色变,不由开口,“这是什么?”
“我的攀天。”
“怎么会在这里!”
“我好像把它,落在了古扬那里。”
……
第385章 三王之约 上
如果云知月绽华,当扫乌霾为月舞。
倘若花开要羞容,朱露朦胧三尺土。
这不见天日的囚笼,不正是这井底二人的写照?
无清风也无明月,四目相对却仿佛聚合了世间的所有风致,相顾无言,却是情在攀、意愈浓的无言。眸望穿、心合所。
相携不离的深情,驱魔逐妖的重义。
她那口中自得的“点点滴滴”,俯拾即是、仰头盈满的记忆。
这一刻,纵有万千风雨,也吹不尽、刮不断。
“你说的没错,上天总是对我有意,才遇见了你。”
“听上去,你似乎是在告白。”
“子清,不用上天入地,有你我便平复。”
“你居然偷听。”
古扬拥夜子清入怀,这一抱深重有力。
“古扬,我有点痛。”
“子清,一切都会好的。”
“我是说现在。”
古扬赶忙松开,这才想到她那一身伤痕。
染着凛冽寒光的画穹,就像古扬此刻的意志,黛雨蓑牢牢靠着井壁,恨不得能渗入其中。她期望古扬不要转身,给自己留下最后一丝的体面,可忽然她又希望古扬转过身来,总好过这无尽的漠视。
是失望、是恨意、是不解,总该说点什么吧,然而并没有,古扬拽起攀天,揽住夜子清很快便出了枯井。
阿耶骨呼哧呼哧迎面跑来,乍一照面,忽的满声愤意,“老七!你这干的是什么荒唐事啊!夜姑呢?”
夜子清蓬发遮脸,古扬道:“在这里。”
“哎呀我的老天呀!你搞错了!我那无比圣洁的夜姑,无论如何是不会把自己搞成这样的!你看看,这都挠成什么样了!怕是个黑猫转世吧!”
“骨头,你发什么昏!”
“是你昏啊!老七,你中计了!”阿耶骨大呼连连,“他们就是要弄出这么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让你真假难辨,但我却知道,我大猷夜姑形如其心、心为其神,她就算死也不会允许自己这样的,你让我好好看看,这是哪里来的臭婆娘!”
“老七,你再看看对方多么上心,连夜陀拉之刃都伪造了出来!但你应该知道,那中间是有一颗夜陀拉之眸的啊!”
“骨头,你还是不要说话了。”古扬咂了砸嘴。
“哼!臭婆娘,你以为我家夜姑是随便能遭罪的人,还想瞒过我?让我看看你这副丑恶的嘴脸!”
没等阿耶骨探手,就听三个字震入耳膜。
“阿,耶,骨!”
别看这家伙魁梧,说起反应还真的快得惊人,这三字一出口噗通就跪了下来,随即便是热泪盈眶、痛彻难扼,“夜姑!您受苦了啊!天杀地灭的贼人,诛他九族不解我恨呐!骨头昏啊,这神分明就是夜姑的神呀!”
“骨头,你把子清送到金宅,汀兰他们在那里,好好照看着她。”
“是是!”
“古扬,你要去哪里?”
“放心,我就在这飞云镇,有些事情处理完,我们就回紫霞城。”
夜子清抿了抿嘴,“可我这样,没法随你回去了。”
“你痊愈那天,才是回紫霞之时。”
嘿嘿嘿嘿!阿耶骨突然在一旁傻笑起来。
“扶好了!”
“是是,夜姑。”
……
离飞云渡很近的地方,有一处在飞云镇颇大的宅院。
自从深海魔漩被灭,无尽海三王便居住于此,这里虽然离渡口近,但渡口尽是栖霞的战舰。而且,这处宅院的周边围满了虬夷部落的人,三王想走除非插翅。
今日古扬正是接到了三王的邀柬,赴宅院一宴。
就在快到宅院的时候,石板路的尽头,一个灰衣草鞋之人颠石而立。
“老石。”
石之介本是一副玩味之意,嘴角带笑、目光难测,内心已准备好数套说辞拿来对付这古老七,遴选之后,最终选了这副表情。因为那日走得唐突、说得伤人,奚落甚至愤骂恐是少不了,可他内心的深处还是想与古老七并肩一处,这才情愿归来。
但当这“老石”二字出口时,石之介表情也收了、石子也停了。
满心的辩驳之语也好、误解之辞也罢,统统消散于无形。
“老七。”
“猜得不错,你是来陪我赴宴。”
“猜得不错,这顿酒不是那么好喝。”
古扬笑了笑,“走,看看他们准备了什么花样。”
宅院之内,四籁俱寂,望来望去也只有一个人。
流沙王,罗百泉。
宅院之内最大的树下,六尺长桌、四把木椅,酒已斟满、鱼正沸腾。
此来之前,古扬已心中有数,此席未必三王齐至,但一定少不了这位流沙王。当时单口对古卓,那份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古扬记忆犹新,而且古扬之前并未与这样的人打过交道。
罗百泉提起酒樽,“不知罗某该如何称呼阁下?古将军?栖霞王?还是……西海大帝?”
“不可乱说,不可乱说。”古扬突然一阵慌乱,“除非你叫我古老七,不然这就怕是喝不下去了。”
罗百泉哈哈大笑,“加个古还生疏,不如我也和你那些亲近人一样唤你老七?”
“甚好,甚好。”
“来来来!罗某先干为敬!”
古扬举樽正要饮,一个眼神扫过的同时,忽见一颗石子打落樽脚,古扬一下没抓稳,连樽带酒疾飞而去。
动手的自然就是石之介,“惊扰流沙王了,还请担待,栖霞当年的惨事您应有了解,老七就是栽在酒后,所以,他不能沾酒。”
“可你非要这样吗?”古扬看着石之介。
石之介头一低,一语不发了。
古扬干笑两声,“既然这样,那就莫动酒了,况且听听流沙王讲故事,可比喝酒有意思多了。”
罗百泉抬目眯着古扬,这“讲故事”三个字远比打飞酒樽要让人震荡,“什么故事?原谅罗某并未准备。”
“不管什么故事,聊出目的便是最好,不讲故事当然更好,直接点说才更省时间。”
真是一刀扼住血气喉、一枪刺进百丈渊,“不讲故事”对罗百泉来说便如同废了双臂,因为故事不重要、真假也不重要,故事的“缝隙”才是他的手段,就像他那时对付古卓一般。
然而古扬这台阶一撤,再讲什么都显得生涩而尴尬,保不齐还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凭空编书的小丑。
罗百泉微目轻笑,“难怪你能声东击西将我三人留在栖霞,老七,你之通透亘古未见呀!”
古扬道:“流沙王,不瞒你说,古扬时有一种负罪感,尤其觉得对不起无尽海。”这话一出口,连石之介都侧了侧脸。
罗百泉暗暗咬牙,正要开口的时候,古扬却抢先一步又道:“可你们也该站在我的角度想想不是?假如你把西海各岛的岛主都抓到了无尽海,此后无论任何一个决定,是不是都没法轻易?”
罗百泉动了动耳朵,在他听到那个“抓”字的时候。
……
第386章 三王之约 下
酒喝不成、鱼无人动,这怕是天底下最尴尬的一场酒席。
四周还是很安静,安静得让人无所适从,罗百泉在等古扬开口,岂料这古扬像个木头一样坐在面前,不仅不觉得尴尬,反而要坐地生根就此开始生长一般。
半晌之后,罗百泉道:“老七,如你所言,我三王在此,于无尽海关系重大。栖霞之事与我无关,我无尽海愿意退出西海,不再参与你古氏征伐,你看这样可好?”
“如此当然是好,赶快施令便是。”
“但令如这般,单靠金鳞旗鱼传信恐是难成,还需三王亲往。”
“那肯定不行。”古扬立时回绝。
罗百泉刚刚好看了一点的脸色立时又阴云密布,“老七,有何不妥啊?”
“流沙王,我觉得还是不要浪费你我的时间了,也莫执念你三人为何就留在了这里,而是应该去想既然已经在这里。很多事情你我都心知肚明,便不要用天真的手段去解决老成的事情,你说呢?”
罗百泉的面庞搐了一搐,“古老七,你究竟意欲何为?”
“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古扬淡漠道。
罗百泉一阵眩晕,说来说去,这眼前人怎还讲起来故事?
“古某在入伍之前,曾立下此时想来颇为滑稽的志向,那时想着游遍西海,识遍大海之中的生灵。有一次,我遇见了一只剑王鱼,那鱼很大,我剁下了它的头然后罩在自己的脑袋上,你猜怎么着?当我再往前游的时候,四面八方的大鱼向我涌来,然后跟着我甚至载着我,它们都是剑王鱼的部众,我就是靠着它们最终找到了海蝠舰的残骸。”
罗百泉呵呵直笑,“你这故事编的太粗糙了吧。”
古扬也笑道:“所以说,为了阐述一个道理,并不需要花多少心思。”
罗百泉的笑意缓缓消去了,“你的胃口真的够大,但那是船舰,不是大鱼。”
古扬突然眯眼探前,“正视你们的处境,在攻下沉璧之前,我不可能放你们走。我说到这个地步,你们是打算拘泥当下还是放眼未来,洗耳恭听。”
不得不说,这一瞬的古扬让罗百泉颇是难捱,他通晓一切并驾驭一切,纵然再多的准备都是空无一物。
“不如说说你的计划。”罗百泉沉道。
“我的计划只有五个字,助我攻沉璧。”
此席到了这一步,罗百泉俨然没有达到三王合议的理想局面,但这并不能怪罪于己,当你面见一个从一开始便识破一切套路、循序渐进直至说出最终目的的人,留给无尽海的发挥空间实在是太小了。
说白了,这古扬只认定了一件事——
你三人,在我手。
他将此事奉为精髓,再多的刀也斩不出突破口。
今时危机的局面,说千道万是从前的疏忽,正是过分注重所谓的大局,忽略了身边的枕刀,现在告诉他古扬圈住三王只是巧合,罗百泉死也不会相信。
纵然无奈,但不得不让人升起进一步的考量,深海魔漩之后,西海趋于平静。但讽刺的是,这和盟的过程中,无尽海的战舰已经离了九峡千礁,也就是说,连三王都不知道他们漂浮在何处。
想起古扬曾说过的深海魔漩背后的势力,事情忽然让人不寒而栗,三王被拘倒也罢了,如果舰队有失,那当真是纵使逃出生天也无博弈的本钱了。
“流沙王一定还记得,白蚝峡吧。”
罗百泉立时一动,这一瞬他的目光不再是抗拒,而是——
惊怖!
他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
不管西海、无尽海、深海魔漩有怎样的征伐往来,古扬早已“去粗取精”,一直走着自己的那一盘大棋!
他利用了西海与无尽海的互相不信任,再利用双方对深海魔漩的恐惧,并制造深海魔漩与西海有所牵连的假象,让无尽海一步步走入他的设定。
而他的设定,就是用近乎捆绑的办法将东塔与无尽海连在一处,再用泱祖王蓄势已久的白蚝峡,揽住群龙无首的无尽海战舰。
一切都如清泉平流,但流到尽头时却是滔天的风浪,这等手段让人震撼!
然而,罗百泉还不知,古扬接下来的话才是最让他惊惧的地方,这个人仿佛真的能读懂他人的心念。
“深海魔漩与西海的牵连并非假象,他们的合力才是我们的敌人,那支西海极西的舰队已经驶来,蜕去了深海魔漩的外壳,走向我们的乃是最真实的力量。请问无尽海,是否愿意做好准备。”
罗百泉暗吞唾沫,忽然一种极端的景象萦入脑海,让人觉得如果不依他,会不会这无尽海只剩下三王?
古扬缓缓抬起头看着婆娑的树影,这棵最大的树曳动起来。
“流沙王,我希望他们不要下来,那样恐将无法收场。”
也在这时,一身红衣阔步而来,行走之间便能觉到横烈的怒意,“古老七,你竟会把我逼到此境,你到底是念旧还是灭旧啊!”
“念旧自是念旧,但你我所图不都是霸业吗?鬼老,你我合力拿下西海,岂不美哉?”
“你似乎忘了,西海早已是我无尽海半壁!”
“恐怕不一样,那时你们要惧怕深海魔漩,现在最多对我不放心而已。”
“哈哈哈哈!”鬼厄老大笑出来,随后见他来到古扬身边,蹭了一蹭便把石之介挤了出去,然后两小无猜一般坐在了古扬身边。
“老七啊,其实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此间没有那么冗杂,白蚝峡也好、飞云渡也罢,反正都是要干掉西环。这么说吧,无尽海的战舰随你调遣,待有一日你做了这西海的王,有空想起就还给我们,没空的话便算了,你可满意?”
“满意得很,不过无尽海如此诚意,作为栖霞地主焉能不款待几番。这接下来呢,我们就去紫霞城,当年的栖霞王都,一定不会让各位失望。”
鬼厄老笑着笑着就沉了下来,沉了一瞬又笑了起来,“老七,你说哪便是哪,沉到海里喂鱼也心安之至!”
“那倒不会,鱼有的是饵,我们这种沉下去,鱼可不待见呀。”
不得不说,这席是越聊越干巴,两个人坐在那里,明明没的说还硬说个不停。但他们的情绪啊,可比语言丰富多了,借着这干裂之语,仿佛能洞察出几个春秋的琐事。
鬼厄老的笑含着失望,又在失望之间一往无前,他相信,这眼前人不管深沉到什么程度,也一定有他的底。
“老七,该走了。”
“送——客!”
鬼厄老拉起长声,其间扬扬抑抑、有高有低,如同唱着曲调一般。
看向古扬时,他笑得盈怀、笑得真挚。
……
第387章 柳岸先生
古扬从前所为,飞云镇这偏僻一隅恰到好处,而此后所图,便不是飞云镇所能满足了。
无论号令栖霞还是集结东塔,紫霞城这座栖霞的核心城池,是不需多想的立足之地。
半月之后,夜子清恢复得七七八八,飞云镇千人启程。这半个月的时间,对很多人来说无疑是一种耽搁,私下里颇多微词。但古扬丝毫不避,每日探查夜子清的伤情,直到她点头时方才出发。
此行浩荡,其间力量更是颇为惊人。
虬夷部落、十字暗岭左右而列作为护佑,队伍之中,栖霞名门有之,黛氏、武氏、宁氏;栖霞故交有之,石之介、云起、余暴富等人;大雍归来有之,萧笙竹、木龙士、水汀兰、阿耶骨尽皆在列;当然,还有无尽海三王座与洪鹤。
这是一场属于栖霞与东塔的盛举,意味着一个全新的开始。
归来,从这一刻起。
栖霞的雨难得止了几日,此时正值春末时节,暖风十里、山川青青,想那时正是春猎的好时候。与此同时,人的心绪也悄然而变,雨过天晴、云开月明,亦或者天地知人心、草木谙芳华。
总之,一切与从前真的不同了。
夜子清与古扬同乘一辇。
“看来栖霞美的不止霞光,这丽日风景也比东土靓丽得多,古扬,你可有游历山川之志?”
“游历山川应该叫闲趣,顾老那样才称得上志。闲趣最重要的是闲,如果有闲,便如栖霞一位先贤所言,丈沧海几许、抬山川几石,一舟烟雨好过十里烟囱。”
“先贤的话不是很懂,但总是觉得很厉害。”
古扬笑了笑,“届时你只管前面走,我在后面为你拉一车夜路梨花,冬时便可就地饮,夏时便到海边浸,你看如何?”
“酒嘛,从来是来者不拒。”话到这里,夜子清抱住古扬的手臂,“不过,你说的届时,是何时呢?”
“等了却烟囱之事。”古扬沉目道。
途中的第三日,晌午之时,队伍正在歇息休整。
石之介忙步来到古扬身边,“老七,柳岸先生来了。”
柳岸先生这四字一出,古扬立时眉头微蹙,“在何处?”
石之介昂头对着南边的一个山岗,“柳岸先生还有侠客,在那里等你。”
古扬沉吟一瞬,柳岸先生这个时候出现,不免让他前后联想,微微搓了搓手指,“让他老人家来这里,就说我正酣睡不便惊扰。”
石之介点了点头,离去之时步伐反而慢了下来。
“柳岸先生是谁?”夜子清看出来古扬有些不对劲。
“他是侠客的师父。”
“那这架子可是够大,还让你去山岗见他。”
“他,还是我的外祖。”
“啊?”夜子清立时惊声出来,“怎、怎么一直没有听你说过?”
夜子清焉能不惊,古扬的外祖,这来头未免太大了,也就是说这柳岸先生是黛夫人与国舅黛青绝的父亲,队伍中黛鹏的祖父。
“黛氏是母系传宗,子女必须以黛为姓,无论大雍还是栖霞,从前一直都是女子做家主。直至最近这个百年,世事翻覆变幻,才有了男性家主,但以黛为姓不可更改。”
“四十多年前的时候,我舅父黛氏青绝极力主张将他的妹妹,也就是我的母亲嫁入王室。而这便意味着,我与琅王不可能再随黛姓,这引发了外祖的极度抗拒。”
“正是出于这个不可调和的矛盾,他与我舅父断了父子关系,在我出生之前他便远离世俗过起来隐居的日子。是我母亲告诉我他化名柳岸先生,我曾见过他一次,还和侠客打了一场,但侠客并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古扬目光悠远,“这样倒也好,不然当年覆灭,他老人家难逃一劫。”
“可你,为何……”
夜子清欲言又止,古扬道:“你不是一直疑惑琅王假死乃至后续一连串的事,是何人的主意吗。”
“不、不会吧!”
“在柳岸先生看来,我应该叫黛扬,琅王应该是黛抑。回头去看,整件事都是黛氏在发挥作用。这个世上,能让琅王假死给我看的人,只有他了。”
“古扬,你可不要冲动,他毕竟是外祖。”
“放心吧,他在这个时候出现,才是最值得关心的。”
约莫半个时辰的时间,柳岸先生黛宗齐,拄着一杆高过头两尺多的奇长手杖,来到古扬的车辇前。
“外祖驾临,扬儿有失远迎!”古扬慌步下辇,单膝跪在黛宗齐面前。
“总是玩这些小花样,你还是真是扬儿呀。”
“外祖见谅,车马劳顿,扬儿刚刚小憩,部从也未……”
黛宗齐微微抬手止住古扬,“你且起身,随我一走。”
“是!”
话说这一幕,夜子清看得惊怪不已,二十多年未见的祖孙,相逢竟然如此潦草,言语干涩生硬,竟然见不到一丝亲情寄托。不过这倒让他笃定了古扬的话,这是一位以黛氏子弟为棋的背后谋者。
看着古扬的背影,夜子清的内心是一种鲜有的安然,既然经历了大寒彻寒,这个重归栖霞人应比自己更晓得,如何做到不以为然。
二人漫步青青草地,黛宗齐脚步很慢、落杖却很沉,无形之间凛立在古扬周身一种沉厚凝重的氛围。
看上去这是一根木杖,但落地总是锵锵,仿佛脚下一端钉了“马掌”,杵在青草之上,一下一个泥窝。头顶杖头之处,外延着三根利齿,像一对鸟翼从中切开只留一半,祭出三根最利的翼骨。
而且他之前是右手执杖,当古扬伴在他左侧时,他便变成了左手执杖,让这一言难概之物始终夹在二人中间。
直到离开队伍一里多的时候,黛宗齐才缓缓开口。
“扬儿,对这西海形势,我这个老家伙自问有些判断,你的力量足够踏平沉璧,甚至纳无尽海于怀,只是一直不解,你还在等什么?”
“你还在等什么”,不得不说,古扬近来最讨厌听到的就是这五个字,在他看来就是一帮只知其表不知其里的“急功者”恣意聒噪。
“外祖,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古扬并不想解释太多。
锵的一声,杖头落地,“扬儿,古卓已死,这是最佳的风口,无论如何不能错过。所以我建议,紫霞迟早要回,但不能是现在。”
“不回紫霞?希望您的建议有充足的佐证。”
……
第388章 大落无声
此间让人很是难捱。
古扬冷漠是因为黛宗齐无所不用其极,单是古抑诈死这一事便足以让他凉透。而黛宗齐却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即便二十年后再见这位外孙,一如他隐居时的水静云定,于心毫无波澜。
古扬与他从前只见了一面,此时竟然成了一种安慰,好在不是交集太多,不然真的难以兜住。
“紫霞毕竟是当年王都,你此次归来不似从前,那座城将带给你的必是一连串的繁冗之事,而这势必将计划再一步迟滞,踏平西海,不容耽搁了啊!”
若是换一个人,古扬早已甩步便走了,“想问外祖,如何便以为这偌大西海成了囊中之物?”
黛宗齐急道:“深海魔漩已息、无尽海三王在你手、西海大帝驾崩,你拥东环与大穹之利器,岂有不胜之道理?”
“不瞒您说,我回紫霞是解答最后的疑问,单从此时而言,我还看不到胜算。”
黛宗齐双眼紧眯,“真如琅王所言,你竟优柔寡断至斯!”
古扬陡然侧过身来,“外祖,当年死的还不够多吗?”
“你说什么?”
“你们各个这般催我古扬,可是以为我欠下太多?是否,当年黛氏的千余人命,都要算在我古扬头上?”
黛宗齐凝了一凝,“你不必这般说,事情都已过去,你有命弥补,又何必拘泥过往。”
“弥补?什么叫弥补?有命弥补也是做为外祖该言之辞?”古扬神色忽然冷了下来,接下来他的话却让黛宗齐不寒而栗。
“正观二十九年秋,国舅黛青绝暗通天镜军与栖霞使,致栖霞军中荡乱,我明令示下铲除胡为之人。那时奏疏已拟好,所列不过是天镜军一些将领渎职之罪。但是,是谁按捺不住,将细风化为骤雨,视我古扬为不信之人!”
黛宗齐听着古扬的话,半个字也插不进来。
“不错,古卓惮我功高,早将我视为肉中刺,但那栖霞惨案绝不是亡我古扬一人,随同拔掉国舅府才是根本考量!你竟还说弥补,到底是谁为谁而亡,二十多年了,你的内心可曾有数?”
“你!”
“如果是我古扬作乱,那也是王室自身遇子悖逆,乃王族之祸,为何要牵连到黛氏一族的头上,又凭什么连根拔起,外祖你何必故作不知?你且想想,是我古扬连累了黛氏,还是,相反之事?”
话至此处,黛宗齐忽然哈哈大笑出来,“好个伶俐之口,回天转日有的一套,难不成你那弑父之举,也能说得天花乱坠与己无关?”
“弑父之举”,再凉也凉不过这四字,尤其是出自他的外祖之口,古扬咬了咬牙,近乎一字一句般说道:“我的事,我会查,只想告诉你,我对黛氏不需要弥补。所以在我面前,不要觉得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
“那便是说,你根本不打算听取我的建议了?”
“你那不是建议,只是盲目罢了。”
言毕,古扬转身而去,这会面比想象之中还要不愉快,一切只有冰和霜的冷,嗅不到丝毫暖意。
“古扬,你未免也太小瞧黛氏了吧,真的以为都被杀光了?”
古扬不再理会,阔步而前。
“古扬!你选择不合作,就不怕背道而驰?”
古扬转身笑了出来,“尽管背道而驰,驰地够远反而让我觉得你们有些能耐,有一点你们需要了解,现在的栖霞,我说了算。”
“你会后悔的!”
骤然之间,古扬反手勾背,将画穹牢牢握在掌中。片刻之后,掌御狂力,画穹狂然一甩,挖起地面的草泥再度回到掌中。
黛宗齐盯着画穹,但见那黑枪之上无有一丝泥土,立着的只有一棵棵青草,翠翠然、挺挺然。这等功力,已不是当年他所知晓的古扬。
刹那之间,画穹再转,将其上青草斩成几十段,簌落在地,宛如秋日风扫落叶。
“扬儿,你该不会是说,这就是与你作对的下场吧?”
古扬微微摇头,旋即目定黛宗齐,“我是想说,如果你们还能在我面前激起什么风浪,我古扬会给自己一个这样的下场。”
黛宗齐耳目狂震,这话听来俨然是古扬对自己的一个誓言,他像是一个俯空而望的人,开开合合也好、悉悉索索也罢,他都毫无忧虑,仿佛攥住了一切,也敢拿一切去赌。
“你也说了,我纳栖霞、拥无尽海,从你身上,我感兴趣的是和我母亲有关的故事,而不是你们所谓的,天下大势。”
古扬离去了,这一瞬黛宗齐的心绪也飘渺了,一切都不在他的轨道,他的计划全部落空。而且此间透着一种深刻的失落,许许多多的事,他计划良久,甚至还有诸多的备选之途。
但这次见面,让他觉得自己对“大”和“小”有了误解,最重要的是,他以为的良策妙法,在古扬听来就像一块毫无意义却堵着的耳屎。尤其听到那最后时刻的言语,“古扬不再是古扬”,这七个字如刀一般锋利,在此之前,他从未觉得自己是一个隐士。
古抑假死,本是为了快进这一切,此时看来却好像成全他不曾想过的东西。回想这一次漫步,黛宗齐不由在想,如果出现在古扬面前的不是自己这个外祖,那么今时的场景又该是何等的沛烈惊人。
东方马蹄阵阵,一支数千人的军队奔驰而来。
那整装的模样,不是相像,而分明就是当年天镜军的模样。骑兵如浪走狂沙,步兵如千刃震甲,世上罕见此等气势。
一心绸缪的黛宗齐缓缓闭目,这终究是一个用实力说话的天地。
军队之首,正是残兵之主楚东,携七千人马到此迎接古扬。
待到紫霞城前,包括楚东在内的“东塔七将”尽皆在列。移目望去,此间乃有不少的熟人,更是在倏忽之间将古扬拉回当年。
仗没有白打,关键东塔还是东塔!
在黛宗齐看来,古扬关于再归紫霞的话满是搪塞,其实古扬并没有说谎,他回到这里确有答案要解。
事情到了这一步,仍然还在云里雾里的,必然就是终极的关键,而这也是人们口中古扬“优柔寡断”的来源。
他需要见几个人。
从前不愿见古扬,现在却不敢不见的人。
……
第389章 相见欢
黄昏,余宅。
余暴富自问是个低调且有品位的人,虽然巨富,但这余宅除了占地大,很难看到它有什么富丽堂皇之处。
不过这宅子之内的物件儿,样样都是讲究,家具皆是柚木,器物多为铭金。余宅最有名的当属它的园林,拼砖拼瓦肌理丰腴、四叶洞窗对景成画,“不透、半透、全透”,魂技相融、一步一景,兼以水岸廊桥,可谓难得的人间洞天。
就在这洞窗环绕的一块小憩之地,古扬和余暴富安然对坐。
“刚看到余老板又差下人搬东西,这次是要搬到哪呢?”
余暴富没好气白了古扬一眼,“是搬是卸,你还看不出来吗?费尽周折投奔你,你可倒好,带着我又回来了!”
“我可未曾许诺过余老板什么。”
“行了,怪我怪我!”说话之间,余暴富侧头一望,立时便有人端着两小壶酒和一盘梅干走了上来。
古扬一望,此酒名为“相见欢”,乃栖霞民间宴客独一档的好酒。
栖霞的酒远不如大雍那般繁盛,但贵在“酒思明澈”,每一种酒都有一种深刻的表达,不可不分场合乱抬,而且有时根据主人的酒,便可大概推测到他此宴的心境。
像古扬归来时在望月湖喝的“酹江月”,虽有重逢之意,但更多要表达的是缅怀,人来人往、江月永在,与江月一酹,敬故人重现、天地仁怀。所以此酒味烈、呛喉,入喉之后热辣,但须臾之后便如涓滴入怀、心神旷然,如同在说,过往诸多块垒锋刺,但重逢便是最大馈赠。
相见欢,便没有这么深沉了,此酒之精髓在这个“欢”字,蜕去繁冗的过往,此酒就是围绕重逢来说话。有了过去,相见才有欢,但这欢未必就要敬过往,新的永远在当下和未来,比起执拗于过去,相见谈新欢,未尝不是人生的另一种意义。
所以,此酒微甜、极易入口,但后劲颇大,它会牵着人的心神,不忆苦、只思甜。相见即是欢、莫理已故年,配上一盘梅干,当真比喻无言。
古扬举壶饮了一口。
“虽有些粗糙,但毕竟是欠你的一顿酒,富某思来想去,不如就来一壶相见欢吧。”余暴富沉声道,转而又面露无奈,“本想跟你要当年的账,又怕你把宅子给我抄了,思来想去,忍痛割舍了。”
古扬笑了笑,“这壶相见欢,知余老板深意,多谢了。”
余暴富道:“目睹你在飞云之情状当真心忧,心心念念我那六大车宝贝,你要一个没把持住,富某就成穷某了。不过富某并非是能劝得了你之人,只想借这一壶相见欢,愿归人向前看,不要被往事左右,不妨当成留恋。”
没想到,这余暴富酸起来,一盘梅干都只能瑟瑟发抖。
“我回紫霞是为了一个开端,飞云所历虽寒,但也了却诸多,便不会再纠缠不休。今日这壶相见欢,十足应景,余老板知我心。”
余暴富饮了一口,壶落石桌的一瞬,说道:“这世上富某就怕三种东西,雨后拦路的蛇、午夜索债的鬼,再就是理智的古老七,你做事一旦清醒,我这赌场都要被你搅黄。”
古扬笑道:“如此抬举不敢当,只是你恐是这天底下最大的债主,何为索债的鬼?”
“开赌场、尽惨案,世人欠我,我又何尝没有亏欠,一生求富,原来富不如余。”
富不如余,好生高明却又深刻的四个字。
余暴富明明只喝了一口,却像一个酩酊之人,深藏的情绪倾泻而出,让人觉得心事重重、块垒难浇。
“怎么?余老板不会是借着相见欢,来收拾过去吧?”
余暴富笑了笑,“从前识你,便觉你一轻衣小子知我几分,归来再见,你古老七虽沉如重剑,但仍可窥当年,实为幸事一件。”
“听上去,你似乎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
“那便是你听错了。”
二人相顾哈哈大笑起来,旋即举起酒壶撞在一处。
“底子还是有的,只是都不在这里罢了。”余暴富侧目眯着古扬,一副望穿一切的样子,“你也知道,我这里一直以来都被你那王室盯得紧,我露一寸你们就要索一尺,最后只有你们炼油我喝水的份儿。赤霞城北六十里有个叫飞鱼镇的小地方,这些年里,我用了不少办法在那囤了十二仓粮和一窖金子,你差人把它取来。有此资助,再加上武氏和宁氏,打一场西海的持久战,你古老七也有底气。”
“如此慷慨?”
“非也,容富某讲完条件。”
“可你地方都说了不是?”
“无趣!”余暴富白了一眼,“古老七、古帅,此举可还对得起相见欢?”
“何止相见欢,这可是有金有粮满堂彩呀!”
“这个嘴呀,它镀了金就是不一样!”
古扬哈哈大笑,随后忽的眯起眼睛来,直让余暴富一凛,心说这小子不会也是个喂不饱的主儿吧!
“余老板,其实我此来你是会错意了,不过你如此大方解囊,我若不收实是对不起你的深情厚谊。”
余暴富咂了砸嘴,“行行行!算我上赶送你的!现在可以说来意了吧?”
古扬肃然下来,“深情厚谊是肺腑之言,若得一日,古扬话事西海,定报答今时大恩!”
“好了好了,你这突然阴下来,我都要生虱子了,说吧,找我什么事?”
“回来这几天我一直在找一个人,但办法用了不少始终不知其所在,余老板你路子广,希望帮着想想办法。”
“你要找谁?”
“当年撰年司的太史令,张封年。”
“张封年……”余暴富捋起稀疏的胡须,眼睛眯成一道小缝,“我对他没有印象,但撰年司的几个司吏我倒是知道一些。”
话到这里,余暴富忽又满目狐疑,“老七,自从古卓即位栖霞王,便废黜了撰年司,当年还生了一场大火,将那司府烧为灰烬,你找这个张封年做什么?”
“我正是听说古卓即位废司这件事,才想细查究竟,当年无论是我还是黛氏,都与撰年司并无太深往来,古卓为何要废司?还不惜一场大火,他烧去的究竟是什么?”
余暴富沉道:“撰年司被废之后,司吏们流散各处,但来过赌场的都是快十年的事情了,此事只能碰碰运气了。”
……
第390章 琅府茶话
五日后,云起也带来了消息。
“小生,师父那边差人查过了,这个张封年确实是出自释云岛号称‘天笔’的张家。这张家历代以撰史为家业,只撰书写史,其它一概不参与。包括奇珍岛在内,东塔鼎盛之时的史官多出自这个张家。”
“师父还查到了什么?”
“张封年十六岁离开释云岛,从此再未回归,所以我想,他除非在那场大火中殒命,不然一定还在栖霞。”
古扬缓缓踱步,“师兄,如果说这张家人遍布东塔,他们会不会有通史的可能?”
“师父的说法是,张家以史为命,所求乃为后世著说,此为数百年的世家,如若通史,恐怕不会有如此名声。”
“但古卓还是烧了撰年司,会不会,他就是担心张家通史,从而暴露了什么?”
云起微微皱眉,古扬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而且这等疑问他也不知如何去接。
“走,去琅府。”
琅府,古抑的府邸,当年也是被抄没之地,但程度远不如逸天府,这里更多的是驱散和查封。古抑此次归来,稍加清理便住了下来。
不等踏入其中,单是府门左右的两座石狮子便让人浮念联翩,在古扬建府之前,这座琅府几乎是他所有的童年记忆。
古抑在园中修修剪剪,这里看上去太过肆无忌惮,草木都快要吃人,剪到密丛时,一不留神就能被蛇吓一跳。
而古抑的剪法也颇是诡异,就用他的那口镰刀,噼里啪啦一通乱砍,砍出一个个“疥疮”不说,落在地上的也从不收拾,使得这园子更乱了。
“当我府无门,我府是有门!快滚!”
“琅王殿下,何必急着逐客。”
此声一出,古抑双耳立时一动,随即缓缓转过身来,刹那间掌中的镰刀便松了几分。
对望一瞬之后,古抑低头踢了踢遍处都是的木枝,来到古扬面前时嘴唇微动似有千言,但最终没能讲出一分,只是问道:“喝茶还是喝酒。”
“有茶最好。”
“进屋来。”
这是当年琅府的正厅,现在它还是那么大,只是到处都积着厚厚的灰,还来不及清理。
古扬等了许久,直待要出去一寻的时候,古抑才端着茶渣走了进来。
他将一杯泛着杏兰香的热茶推到古扬面前,“好多年没煮了,尝尝看。”
古扬却没有碰那茶杯,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这茶不能热着喝,再厚的杯子也遮不住它的滚烫,但它真的很好喝,那些年他总让古抑给他晾凉。
“有一些事,想知道你有没有印象。”
“你说。”
“我记得从前之时,你和撰年司的人打过一些交道,可还记得那个张封年?”
古抑点了点头,“我和张封年有过接触,他的撰年司人手极多,当年父王对他有所指示,要编一部永载万年的栖霞昌隆史,撰年司有权采集各大王子府邸之事,我那时担心他胡编乱写,所以主动找过他几次。”
古扬垂头望茶,古抑其人何须担心,那所谓的“胡编乱写”为的是什么,古扬心里自然清楚。
“那有关古卓的记录,你可能想起什么?”
古抑不假思索摇了摇头,“与古卓有关的便不要想了,有一次张封年与我说过,古卓不允许有人采集他的行踪,他认为这些写史之人都是讴颂,只要进入珑府都没有好下场。”
“可古卓贵为王储,父王要编昌隆之史,怎能没有他?”
“撰年司有撰年司的办法,后来他们便不直接从珑府入手,以古卓的身份,他不可能常年居于珑府,撰年司便以古卓所往之地为线索,据说也理出来了不少料子。”话到这里,古抑忽然面露疑惑,“你问这些做什么?怎又查起来古卓?”
“我有一些疑问,或许只有撰年司能解开。”
古扬缓缓站起身来,事情越是到了这一步,越是让人有了继续追寻的兴趣。
古卓刚刚即位便毁了撰年司,有一点毋庸置疑,他毁的绝不是偌大的撰年司,而是此间所藏与他有关的东西。古抑的话更让古扬觉得,古卓已经把此事做到了极致,他不但不允许撰年司接触珑府,甚至连与其有关的其他踪迹也要消除。
“大哥,这个张封年极为重要,他一定知道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此间线索你可知晓一二?”
可很久很久,古抑一语不发。
“琅王殿下?”
古抑这才回过神来,强笑一声,“我好像听错了什么,你刚刚说到哪了?”
“我说有关张封年的线索,你可知晓一些?”
古抑道:“写史的人最知起落,他要是藏起来,指望我们找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要想让他出来,我们不妨给他搭个台子。”
“你的意思是……”
“你回到紫霞,手握栖霞之权,重振撰年司并不难。而在栖霞一隅内,风声皆在你的掌握,所以尽可释放消息,平西海、夺无尽,哪怕毁天裂地都无所谓。张封年是曾经的太史令,在自身无虞的情况下,他不可能错过如此霸业,我们能做的,就是力求他主动现身。”
古扬眯了眯眼,“这倒是个好主意。”
“此间最需要的担心的是时间问题,张封年势必会观望,他何时做决定谁也不能断定,如果能找到他当年的下属,以那些人为擂,他应会很快登台。”
古扬搓了搓手,话到这里倒是柳暗花明了,他相信余暴富不可能一无所获。
“说实话,对于你的好奇,我更加好奇。”
古扬冷道:“这个莫名被毁的撰年司,能提供给我们的,或许有比死去的古卓更重要的东西,他在掩饰的,是我们很接近但最终没有戳破的那一步。”
此时的古扬有些让人有些无所适从,古抑皱了皱眉低声道:“茶都凉了。”
“就等凉了呢。”
古扬忽然盈目,因为就在这无意之间,他刚刚的腔调都与那时无异。
古抑暗暗咬牙,“我思不如你全,情却用之过胜,从前太伤于你,小七……”
“这般见外的话,可不是你该说,让我听着和其他人没有区别。”
“那我要说,我想与你为伍,你可还愿意纳我入伍?”
“不愿,可你还想与谁为伍?”
古抑喉结一动,“你还是那般,让人接不上话。”
古扬端起刚好的凉茶,一饮而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