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虚虚实实
天剑阁以东的地势,南为平原无遮,东为山谷盘踞,山谷之后便橘柏二城。
栾国接应兵马从天棱城出发,一路敛收地方军队,总计七十余万向橘柏二城开赴。栾军主将名为魏翼,也是多年跟从孟三变征伐之人。
连孟三变都被困在天剑阁,对方强谋难测,魏翼自是无比小心。而且此人用兵有一习惯,他绝少分兵多路,尤其是对强敌处于被动时,分兵容易被逐一击破,而且兵令传达迟缓亦不利于随机应变。
此次出兵第一要务乃是接应,断不可在孟三变出天剑阁之前造成大败。如若翎军不顾天剑阁,一路向天棱城冲杀,反倒是栾国愿意看到的景象,那意味着孟三变会即刻兵出天剑阁,翎国将对栾国兵马的走向失去控制。
明晓了这点,魏翼更加心里有数,不可大战也不能不战。南线不可走,那平原之地大开大合,一旦打起仗来极有可能越聚越多形成大规模的吞并战。而橘柏二城以西的山谷,是个行兵的好地方。
翎国军队设伏橘柏二城与天剑阁之间的犄角谷,于是,栾军到来的第一天两军便在犄角谷展开激战。
但这魏翼鬼得很,每次只以三五千人的队伍试探,小规模激战频繁,至于大规模对战根本不给翎军机会。
翎军在南线苦苦设置的障眼阵法,这魏翼看都懒得看一眼,因为那无论真假对他来说都不是重点考量,他需要以全盛的状态等待孟三变出天剑阁,届时不管南线还是东线自有孟三变料理。这般“耗而不决”的战法,定是翎军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可在犄角谷来回拉锯,前后已有七日,翎军并没有魏翼想象中的那样急切。不由让他觉得这三百里纵深,其内或许另有门道。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翎军已经完全将天剑阁与这里切开?此前所展现的伏击之法只是冰山一角?
若是如此,一旦孟三变真正兵出天剑阁,便意味着这支援军短期之内难以与孟三变回合,相当于“援军看见山,一撞一道崖”。经过七天的缜密思虑,魏翼决定大军驱前,最起码要行到能够看到天剑阁的地方。
他相信孟三变的眼睛在看着这里,如若翎军前来大规模阻击,便是天剑阁大军出关之时!
三日之后,七十万翎国大军离了橘柏二城驻地,铁桶一般兵行犄角谷。可这一路,让这个行兵多年的栾国主将始终处于慌神的状态。
并非是遇见多么奇诡的机关术、伏击术,而是这一路他连一个人影都没有看到,军旅的直觉告诉他这比山呼海啸还要可怕,曾有几个瞬间他有撤回的打算,但这兵如果不行,又如何与孟三变呼应?
走出犄角谷,已是黄昏之时,对面就是博壮的烟云山脉。当站到这里时,魏翼终于安心了几分,战与不战都无所畏。
就在入夜之时,山下旌旗招展,横烈的喊杀声突然传来!
魏翼满心澎湃,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孟三变的眼睛,那烟云山脉之中,赫然冲杀出一支满身木甲的军队。
他刚刚奔到这里,孟三变便决定出关,此时下山正是合围之时!手握七十万大军,加上孟三变的兵力,乃是双倍于敌。他知道,他与孟三变都在等待的那一刻,到了!
旌旗烈、战鼓轰,哪管白天与黑夜,栾军下山,马如长虹,以悍然无匹的冲杀之势直捣东侧翎军!
栾军杀了半个时辰,遇到激烈的抵抗,而且对方似乎为此做了充足的准备,在犄角谷未遇到的伏击与机关,在这里轮了个遍。
打着打着,魏翼忽然觉得不对头了,仿佛天剑阁一侧根本就没有压力,翎军的全部心思都在如何应付这支援军上,那他看到的那支木甲军是什么?
不、不会是翎军自己演的吧!
更可怕的是,孟三变不出关,会不会是与自己一模一样的想法?!
入夜、木甲、机关、阵法,对方早已算好一切,栾国从合围击杀瞬时变成砧板鱼肉的境地,他苦思的七日时间居然成了对方架构这一切的时间。
看吧,此时的翎军摆出的灭杀之阵,马腿遇钩、遍处陷阱,一步踏错便掉进刀斧巨坑。而且,砍向他们的是许许多多的木甲兵,入夜之时让人一瞬难分敌我。
魏翼立时传令撤退,大军退回犄角谷,诡异的是,翎军并不追击,任由其离去。这一役损失重大,魏翼痛呼不绝,心说自己还是莽撞了,然而他此时还不知道对方的设计有多细密。
震天的呼喊声忽然再度传来,烟云山脉之下,火把冲天,厮杀狂叫,刀剑相击、声声入骨。
已经撤去的魏翼陡然扭缰,他知道没有援军,孟三变不敢轻易出关,现今援军大败已让他不能再等,只好兵行此法。
魏翼忽又纠结起来,如果此时不前,那这援军还有何存在意义?他深深感喟,那翎军之中真有奇人,竟然洞察至斯!
然而当魏翼再度攻进去的时候,应对他的是新一轮的机关陷阱,此间居然还是虚张声势,对方用同样的办法重创了自己两回,打得七十万栾军都要解体!
魏翼已经无法形容此时的心境,甚至都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万千辉煌都抵不过今日一耻。一次次送上门去,掉进人家的机关陷阱,这仗打得恐是要写入千秋笑柄。
最终,魏翼拖着惨败之军回到犄角谷,但是万万没想到,他的噩梦还在持续。来时的风平浪静,在去时真正变成了山呼海啸,那里本就蓄足了工事,到处的机关暗箭、火石铁藜,又将栾军击杀了一遍。
魏翼已经呆成了木鸡,处处都被算计,偏偏处处都应对无法。
栾军上下,战士们比魏翼还要懵,只觉得走到哪都是把命送上门,这天地间所有的机关陷阱都集中在了这里。他们都有着光辉的过往,一扫西土的荣耀还悬在头顶,可过了这个夜晚之后,一切都被拍到了泥里,他们甚至怀疑这些剩下的人还能不能回去。
然而,最让魏翼绝望的是,就是这个夜晚,天剑阁中的栾军——
真正走了出来。
……
第257章 真正的博弈
还未在东土正式展开博弈,孟三变已经棋错一招,他认定越是声势浩大越是古扬的计谋,他不敢轻易出关,因为以何种姿态走出,可能决定接下来所有的脉络。
然而最重要的是,古扬在明他在暗,加之古扬深知他的想法与此时的栾国人不同,这便有无数发挥的空间。
举兵出关之后,孟三变大军沿着烟云山麓意欲走南路,但还是陷入了鏖战。古扬最擅长的便是分兵,对付魏翼兵马多数依靠阵地机关,对兵士消耗不大。翎军的多数人根本没有参与伏击魏翼,而是在南线结成壁垒。
经历了圣翎城虎狼的冲杀、烟云山脉幻术的迷杀,这支本有两百万的栾国枭师减了近半,但他仍是栾国真正的主力,或者说,孟三变在的地方便是主力所在的地方。
想要在这烟云山麓一举击杀孟三变,并不是一件现实的事,古扬所要做的乃是剪其羽、去其翼,因为现在是剪子最好使的时候。要知道这里是栾国的土地,是孟三变耕耘一生的地方,他能变出多少戏法说都说不清。
这也不是上次的突袭,那时最强之人不过一个玉良袍,有关兵事,这才是古扬与孟三变真正的交手。
果不其然,非凡之人自有非凡之法,面对固守壁垒,孟三变祭出三道夜旗,擎空之后金色璨璨,片刻之后三旗尽绽,形成三个一圈又一圈的图腾。
栾国军士悉数举头望天,那一点点光芒仿佛无上之指引,大军在刹那之间列定三阵,就是依靠这三阵,孟三变大军狂然驰走,逼近南线壁垒。
说来奇诡,但景象就是如此,百万大军分成三大一模一样的板块,再多刀枪暗矢,不改大阵之状。但凡有人靠近,便会在瞬间遭遇击杀,来十人与来百人几无区别。
行到壁垒之处,三阵之中突然人上登人,腾空辗转,箭簇如雨,那最上之人都是箭法高超,一次腾转便射穿一列壁垒守卫。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三阵如冲车一般,撞开了南线壁垒。
但孟三变想全身而退也非易事,撞开了壁垒,迎接他的是幽幽绿瞳!
就在这一瞬之间,栾军上下嗡声阵阵,被虎狼冲杀的恐惧犹在眼前,怎会在这故土遇见同样的事?
绿瞳狂然驰上,栾军内心对虎狼的阴影迫得三阵一时荡乱,就是在这个间隙,翎军大兴杀伐。此来只有不到万人,但俨然是一支最为精锐的力量,个个都是单战高手,趁栾军心念迟滞、手脚一僵,如剥皮一般大量斩杀着栾军。
孟三变内心喟然,黑夜有黑夜的兵法,对面的人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用之时。
天终于亮了,这一路上,古扬为孟三变准备了一件又一件的“厚礼”,将他好不容易在天剑阁休整的百万大军杀得支离破碎。
对孟三变来说,两次西征,都不及此次溃败,他不止失了先机,也需要重新衡定这个古扬强的到底是兵法强悍,还是洞穿人心?
因为他斩杀魏翼七十万大军的手法,当真是可以写入经典战例了。
魏翼最终没能回到橘柏二城,在他回去之前,翎军先锋齐虎已经夺下二城,将一直心念围杀的魏翼陷入围杀的境地,翎军主力走犄角谷,与齐虎先锋军一东一西斩落魏翼。
紧接着,翎国大军一路向东,走栾国北方,孟三变的军队经历逃杀后,在南方站稳脚跟。
于是乎,东土栾国的版图上出现了一幅颇是奇诡的画面,两支大军一南一北,都在以最快的速度接近天棱城。他们随时都会有交集,也可能会在最终的天棱城畿产生交集。
直到此时,才看出那御驾亲征的重要意义,栾国守土河山没有错,但那大雍皇帝想回到牧火城,又何错之有?这便形成了一个对栾国朝堂来说难以想象的局面,他们用尽一切也拨不动此间的民心。
但这不足为怪,大雍承袭千年,历经二十一世,此间有多少根深蒂固的东西,谁也算不清、讲不全。栾国天禾不过三年,大雍帝王牧襄仍在,他只是要回到牧火城,去祭王陵、去望香火。
这时间太短了,栾国的很多人,尤其很多名士学究,连他们都还没有转过这天下不再大雍的意识。当牧襄归来,那道《讨栾国檄》多少有些振聋发聩。
在天棱城畿产生交集?天下人这般看,孟三变却不能这样看,兵进王畿,那是何等耻辱的一件事。荡灭东土的栾国岂是西土列国可比,那不是栾王,而是栾帝。
孟三变半生杀伐方有此局面,现在到了栾国大地,属于他自己的地盘,他岂会让那一幕出现。莫说城畿之地,在翎国军队还有千里之遥的时候,他的计划已经如盆溢水,这支贯着惑人之名的军队,想在栾国横行,未免太小瞧他孟三变了。
翎军一路受阻,手段千奇百怪。
但对翎军来说,此间只有千里,千里之外就将看见天棱城。从前是孟三变帷幄西土,一次次想让这天下归栾,眼下是翎国大军真正威胁到了栾国社稷,有着与孟三变一样的雄心,这样的机会今生都难再有。
若这天下终要一统,凭什么只能是一次又一次尝试的孟三变,而不能是一直不被看好的西土?
军帐之中,官三曲为古扬端来一盏热茶,随后缓缓坐在古扬面前。官三曲一脸沉暗,对着前路一如当下的翎军,看不到任何天日。
“师父,我总觉得这前路越来越难,我们没能在天剑阁击杀孟三变,一切都变得被动了。”
“你说的被动,要看怎么去想了。或许可以想想,被动的人是走不到今天这一步的。”
官三曲抬目一笑,“师父,你真的很厉害,三曲谢谢当年那件毯子。”
古扬也笑了出来,“我就是随口一说,别想得多么深沉,很多你觉得有用的地方,可能只是因为我有点老了。”
“你若老,也要老在西渚呢。”
“好茶。”
……
第258章 衿链之阵
翎军驻地,名为石斛垭。
此地易守难攻,大军已停了五日。
在这石斛垭的最高处,古扬、太史瑜、官三曲、齐虎四人围坐,眼前是已经看了千百遍的地图。
“古帅、瑜将军,现在的栾军布阵,处处一城双翼,东进之路暗伏无数。”
齐虎是个方面大耳之人,但并不是表面看去这般憨厚,此人之所以成为太史瑜的不二心腹,乃是因为只要你交给他的事情,撞破脑袋也会完成,乃是所有将军中指哪打哪最好使的人。
“古帅”之称本是官三曲一路兵马对古扬的称呼,他们曾与古扬共历江海,这当年无家可归的四十万兵乃是古扬的亲兵。齐虎之所以敢这么叫,是因为在一次军中将尉集会时,太史瑜当着众将的面亲口吐出了“古帅”二字,这便使得一切明了起来。
太史瑜道:“那魏翼援军是搜刮栾国地方所组,魏翼既已被灭,栾国在短期之内绝对拿不出像样的战力,一城双翼虚大于实。现在的问题是,我们如何穿过这一道道虚设。”话到这里,太史瑜看向古扬。
古扬道:“魏翼部被灭,孟三变始料未及,栾国正是缺兵之时。孟三变需要时间巩固防御,并在同时尽量用他的十方天地与我军周旋,此役越拖我方便越不利。正如瑜将军所言,此间铺设皆为虚,但以古某看来,它比想象中的还要势虚。”
太史瑜点头道:“孟三变主力一定在天棱城城畿之地,不过这毕竟是东土,此次东进还是小心为上。”
古扬看着地图,缓缓站起,探出手掌到官三曲面前,官三曲心领神会立时将一把棋子放在古扬手中。
“虚兵不敢入阵,只会想方设法干扰我方行军。破虚之法重在声势,大军一体稍有风吹草动便会整体陷入迟缓,不利于快速行军。古某有一法,与诸位商榷。”
话到这里,古扬一一将棋子落在地图上,初看尚不知其要义,但当古扬落了十几字之后,面前赫然出现一个类似于阵法的东西。
但见地图之上,棋子分成三列,左右两列棋子相对,每列共七子,中间一列乃是六子,这六子与左右错综排布。全盘望去,景象立时让人侧目,中间每子四周都有四子,中间相邻二子与左右相对二子组成方形四子,中间一子随便左右都是犄角之状。
“古帅,这是对敌之阵?”
“可做对敌,但重点是用来行兵,名为衿链之阵,各位所看到的棋子并非一营内部兵士的排布,而是一个个兵团。”
此言一出,三人豁然开朗,此时再看方才发觉此间妙处。一子即是一个兵团,那便意味着将整支大军极有章法地“松弛”开来,中间兵团乃有四翼呼应,左右与中间尽处都是三翼犄角,这比一城双翼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再看这棋子所对应的地图,官三曲和齐虎越看越是震诧,连太史瑜也渐渐炯起双目。古扬并非把这地图当成一张白纸,而是将衿链之阵与东进的地势结合起来,粗看去,每个兵团相距五六十里,如一张巨大的毯子向天棱城推进!
这般行兵,遇见虚敌,尽处都是呼应,入阵便是围杀,一隅之内便能瓦解,而不必扰得整支军队停驻。
如此一来整支军队的开拔立时活泛了,即便遇见数十万大军的阻碍,甚至根本不用改变阵法,只需由竖变横,百万大军向南北行驰便是,遇见埋伏以同样的方式围杀便是。看上去松垮了,实际上却是铁桶与陷阱结合的产物。
齐虎双掌一拍,内心大是震动,“衿链之阵,交错是衿、前后为链,古帅,妙啊!”
“瑜将军以为呢?”
“大军五万为一个兵团,可分成二十团,依此法,前后纵深可达三百里,大军逐部出发,至多四日先头部队便可抵达天棱城畿!”太史瑜点头道,随后木有玩味看着古扬,“这可是《钦子论》中的行军之法?”
古扬微微摇头,“其实这是船舰的一种行进方法,难得有大海一样的进军之路,让人觉得或有相通。”
翎军做着最后的休整,翌日晨起,大军东进。
整支大军并非同时开动,而是一个接一个的兵团开拔,像一块天地大面团缓缓拉开……
官三曲统前部,太史瑜压后阵,大军暂改编制,每一兵团都以尉将统领。入夜之后,前部已达三百里之外,最后的兵团这时方才开动。
此次东进,翎军易了旗帜,丈余宽的漆黑大旗,上书血红的巨大“雍”字。两列兵团,每团执三百多面,所过之处声势骇人,民众所望尽皆传道,大雍皇帝回来了,彰着千年的底蕴与征讨栾国的决心。
雍归雍、栾归栾,栾本是雍,栾何归栾。
当全部出发后,龙覆雨带着望月楼部众也抵达了大军,所剩不足千人的望月楼成为了二十个兵团的斥候兵。这些年来,望月楼其实一直在做的就是这件事,只是当下是在军伍中罢了。
深夜的天棱城皇宫,只有牧乾与孟三变。
在从前,牧乾从未担心过孟三变,他的丰功伟绩古往今来都无有人能与之比拟。但自从称帝后,他的心念不知不觉间便有了转变。
先有翎军打到柴迹城,迫使孟三变西征半途而返,二次西征却损失更加惨重,举国之力都没能换来西土一城一池。紧接着,那白发皇帝御驾亲征要回牧火城,天下民心向背有异,不知要如何收场。最让他不能接受的是,魏翼七十万援军泥牛入海般就那样没了,换来的是残败的西征军。而眼下,翎国百万精锐,以每日三百里的速度威胁王畿。
桩桩件件,直让牧乾觉得会不会是这称帝之举招来谴罪。
牧氏子弟似有一个通病,他们总是对自己缺乏信心却又猜疑那些能给他们信心的人。牧乾一想到那黑红的“雍”字大旗,总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会想这天下究竟是打来的还是偷来的,为何他会如此不安?
但牧乾只能选择继续相信孟三变,此时换一个人,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让天棱城变成曾经的牧火城。
孟三变还是一如既往稳重平和,与当年平楔时一模一样,“陛下,此为我栾国浩壮山河,西土不过百万兵,臣自有破解之法。”
牧乾缓缓点着头,豪言壮语已然无味,他也不想听那些复杂的破解之语,挥了挥手,示意孟三变下去。
……
第259章 白发见白发
东进的大雍军队,沿途不间断受到偷袭,但略成规模的力量未曾出现。古扬的衿链之阵让孟三变从前的延阻之策成为泡影,亟待补充兵力的栾国,没有底气在这个过程中消耗。
重兵护王畿,虽然面上有些难堪,但这已是必行之举,以王畿作为牵制点,他有充足的把握将翎军困在此地。届时以消耗战法蚕食百万军队,况且这偌大栾国山河,不须三五日,王畿便会成为蜂聚之地,让翎军连退路都没有。
而且,早在三日前就在那衿链之阵开赴的时候,栾国做出一个重要的决定,调回北境、南境兵马,共御帝都。
孟三变心知栾国需要时间,翎国却最惧怕时间,好比异乡人在地头蛇面前呼风唤雨,势头一过便是砧板之肉。从这衿链之阵也不难看出,古扬在竭力求快,让栾国边境兵马来不及回援。
然而让人跌出眼球的是,就在栾国的王畿军枕戈待旦准备接下来的鏖战时,距离他们仅有百余里的翎军,居然从竖贯而来变成了平铺——
南下!
依旧是衿链之阵,翎军放弃了天棱城,而是把矛头指向了那近乎被荒废的——
牧火城!
此间变数急促而坚决,要义俨然早已在翎国大军中贯彻通透,横铺之后的衿链之阵,展现出莫说当代,就连千年古时都不曾有过的狂霸气势!所过之处,人尽胆寒,守护大雍的力量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
这契合了四处散播的宣告,更契合了《讨栾国檄》所书,帝归牧火,才是这支“大雍军队”的动机,讨栾国也好、灭忤逆也罢,都需要送帝归牧火,有了此举才能有后续。
即便栾国以最快的速度反应过来,也已来不及做什么,所有人都在等着王畿大战,认为这是翎军想存续的必由之路。当这一幕出现,很多人的心念方才活络起来,这是要领民心、淬民义。
原来古扬此举不是在打栾国军队,而是打这称帝的栾国立足未稳!
更妙的是,牧火城处于当年三国交界,此三国便是翎王牧青羽“三策平三国”的列国。若是栾国本土,民心或难撼动,但这里就相当复杂了。其间所蕴含的不只是人们对大雍还有几分眷恋,还牵扯到那些被栾国灭掉的列国子民,对他们来说,这浩荡的大雍之师未尝不是另一个层面上的“复仇”。
从远处看,牧火城就像一座拆着拆着忽然手下留情的半废墟,荒草掩盖了坍塌的城墙。苍天不悯,竟把这末日帝国的图卷画得如此真实。
这城依旧很大,但除此之外找不到第二个能正面表达它的字词。单骑踏前,这也是牧襄第一次这样看着牧火城,从前都太快了,快到一直被“逃离”“逃避”这样的心神所包围。
他的泪啊,无声而汹涌,这故国故土原来是这般模样。灯火斑斓的大雍、熙熙攘攘的大雍、泼墨抒怀的大雍、四海臣服的大雍,原来已是这样刺眼的废墟。二十一世的恢弘基业,现在飞鸟可着屎、鼠獾可横行,一切就发生在他的天祚年间。
城中还有人,他们并非维系着最后的大雍,而只是不愿离开罢了。他们习惯了血脉,便更不愿出去寻什么生路,倒也不是尊严使然,只是不愿出去之后被戳得更深、更痛。
长公主牧青鸢,八年前古扬见她时,那是一袭紫金袍,头戴鸾凤钗,目润肤盈。八年之后的她,像过了三四十个春秋,一身青衣松松垮垮,头发已见不到一丝黑泽。
她的面前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孩,手持着一个拨浪小鼓,打了几下,小嘴嘟了起来把拨浪鼓扔到一边,在牧青鸢面前讨要似的晃着小身子,“奶姑,云儿有点饿。”
牧青鸢摸着云儿的小脑袋,“刚刚才吃过,不要胡闹。”
云儿撅着小嘴,“都好久了,你藏了好多好吃的,别以为云儿没看见!”
“傻孩子,不同年纪要吃不同的东西,那些都是等你一点点长大才能吃的。”
“哼!你又骗我,我吃的明明都是一样的!”
身边的内侍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干馍,“世子殿下,您先……”
不等那内侍说完,云儿小步快颠,一把将那干馍夺过,明明很硬却是吃得津津有味。他啃得太用力,把嘴角都刺破了,但还是嘻嘻嘿嘿颇是满足。内侍们纷纷转过身去,擦着那无声滚落的泪水。
牧火城已经快两年没有接济了,纵然是两年之前也是一片疲敝,耗着宫内仅有的口粮。这两年城内鼠患不绝,宫外能吃的东西都喂了老鼠。宫中百余人打了所有能打的主意,这才勉强撑到今日。
可就在这时,悄无声息的,一袭金甲之人出现在牧青鸢面前。
他虽一头白发,面目却在记忆之中,“襄、襄儿?”
白发见白发,相顾两茫茫,青衫滴不破,惟有泪千行。
看到这一幕,牧襄已经哭不出来,他只觉得一把锁链死死缠住自己的喉咙,他说不出话甚至呼不出息。锵!牧襄跪在地上,一个接一个磕着头,片刻便是一片青紫。
“襄儿!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牧青鸢抱住牧襄。
“姑母,襄儿之罪,万死难赎,万死难赎啊!”
云儿托着半个干馍伸到牧襄面前,上面有着零星血迹,“你也是饿了吗?”
牧襄把云儿抱在怀里,声音已近撕裂,“我的云儿、我的云儿啊!”
云儿被他抱的有些不适,“奶姑,他是谁呀。”
牧青鸢泪如雨下,“云儿,他是你父皇啊。”
云儿闻言撅了撅嘴,忽然用力挣脱。
“云儿,我是你父皇啊!”
“你才不是!父皇才不会让云儿挨饿!”
牧襄拖着膝盖走向云儿,“云儿,你仔细看看,我真的是父皇呀!”
“我要是认你当父皇,你能给我吃的吗?”
人若情切时,泪比情更切,牧襄大吼出来,泪水随之滂沱,他又一次抱住云儿,“认我认我!你想吃的,什么都有!”
云儿小眼睛立时亮了起来,“父皇,有没有比这个软一点的馍?”
“有,有!”
……
第260章 牧襄的妥协
言浅便莫表达情深,悲欢离合看似丰富,但这四字一体又泯灭了多少情愫,悲在何处、欢从何来?离有几悲、合又几欢?岂能如此笼统?
牧襄的触动与情仇,置身江流洗不清,放眼山川巡不尽,再多雄伟事,不过眼前人。
大雍之名如何?社稷大义如何?心中的志向,如何抵得眼前凄苦。这时的他,心念反而单纯了许多,他想要的也不再那般飘渺。
就是在这个夜晚,牧襄唤来了古扬。
“说你想要的。”牧襄言简意赅。
古扬看着今时的牧襄,恍然看到了初来大雍的自己,用尽一切掩藏着仇怨,哪怕让人觉得精神错乱,也要呈现出那一切都与仇怨无关。
古扬想到了许多,但却没想到牧火城会是这样的残忍,这东土霸主连一块遮羞布都不舍得。
古扬道:“能重临牧火城,我想要的与陛下想要的已无区别。”
“你这深沉之人,万事岂能如此轻易。”牧襄一双血目看着古扬,“我牧襄只想捣灭栾国,这片江山你可随意为之,放我牧氏子孙一条生路,我便一切依你。”
“陛下如此配合,生路自然不远。”
牧襄暗暗咬着牙,“你们这些视一切为棋子的人啊,真不知谁来惩罚你们。”
“惩罚?陛下真的做好了准备?”
牧襄一凝,“朕失了言,可是需要叩头谢罪?”
古扬摇头苦笑,“陛下既言深沉,那便走深沉之路。这牧火城,宫仍在、墙会起,陛下一道道诏令,便可唤来万千之众。想灭栾国,兵力为大,栾国可募兵,陛下自也使得。不论何时都需记得,这座牧火城乃是惟一可依。”
口中这般说,但古扬的内心有时真的看不透这些牧氏兄弟,一个个看上去无比通透,察人之精髓、观人于深邃,却处处都显现出莫名的排斥。拿这现在的牧火城来说,牧氏除了一道冷冰冰的玺绶,还有什么?但这牧襄还是这般信口乱来,是他当真不明处境,还是真的已经精神错乱?
民心不一定非要见到帝王,大义也并非需要帝王亲口吐之天下,毫不夸张地说,古扬在这里可以为所欲为。
古扬不再言语,甚至已想退去,他自问不曾冰冷以对,连日来为这本已荒芜的牧火城做了些顺应本心的事情。可牧襄的话,激的人真想看看那所谓的惩罚。
寂静的大殿,牧襄忽然面目大变,他那鼻子红而透明,白发在脸上到处拂着,目光也有些呆滞,“古扬啊,朕恨太多人,但不该恨所有人,你说是不是?”
古语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却忽略了这世上有诸多的可怜人,来不及被他人恨,已被自身的恨贯穿了一生。
白发牧襄,正是如此。
渐渐地,冷静下来的牧襄也觉得刚刚的对话是自己凭空挑起来一些激烈,让这眼前古扬满心悻悻。
一时之间,往事骤落,不明为何,那当年逃杀映现心头,拼死护佑的古扬萦入脑海。有些时候,牧襄自己也觉得愤慨,他总是想得很多,许许多多不在局中之事,他也总要料个三秋四冬。
而且,自己又凭何把这眼前破败加诸于古扬?说千道万,这东土景象与他无关,是悍然的栾国、强大的孟三变达成了现今局面。若无古扬,他早已死在东方家族的宅院里,退一步说,就算他活下来,也没有今时的御驾亲征。
这世上最难的事,可能就是扳回一个人的固执,牧襄还在找着与古扬作对的理由,好在这一刻的他终于寻不到了。
也是此时,他仿佛明白了古扬的悻悻,不管是他牧襄还是牧遥,都从不愿意真正相信什么,越是对自己有利越是觉得其间筹谋万千,不是做了别人的刀就是成了他人的板。
牧襄站起身来,略有踉跄来到古扬面前,缓缓抬起一只手掌搭在古扬的肩膀,“你是西土的古帅,掌着精锐的兵马,欲穷四海、欲扫六合,朕要成了你的刀,却也甘愿如此,这应是我牧氏最好的选择。”
他绕着古扬,掀开了话匣,“你是属于乱世的谋者,见识了你太多的手段,希望面对将来的和平盛世,你能做出几分稳妥。朕能给你的,不藏一分私,未来几许,也望你能如此。朕不再去想那阴阴谋谋,只看这东土如何变迁。”
古扬一语不发,牧襄的这一席话最终没能走入他的内心,或许自己的某些印象确实太过根深蒂固,此时想道出些柔软的东西,未免又太假了。他这种入夜归渊、蛰伏射杀的人,哪里能与他人交心呢。
古扬拜了一拜,退了三步走出了大殿。牧襄望着古扬的背影,他并没有看到跋扈,而是有着几分诡异的苍凉,这又让他多少有些惑然。
明明已经应了他一切,为何还是这般幽冷的情态?是自己应的不够,还是这一切都根本就是偏移?牧襄不再去想那些了,他要想的是他的姑母、他的云儿,那些执守在牧火城的宫廷旧人。
翌日,大雍诏书彰于天下,包括一道“募兵诏”,此诏一出,牧火城的向心之力立时显现出来,尤其栾国南方,“重振大雍”的心气颇是高昂。
但古扬知道,这些并不能成为什么真正的筹码,上阵杀敌还是要看这支西土大军,这道“募兵诏”只是让东征大义更为明确,为接下来的大战减少多余的阻力。
黄昏时候,太史瑜来到城内的一处破败客栈,虽提了一壶酒但并未打开,“你这几日闷闷不乐,却似乎与战事并无关联。”
“瑜将军不会是来问私事的吧。”
太史瑜微微一笑,“你我之间自然兵法为上,此后如何行之难道不应商讨一下?”
“应是快要到动的时候了,不如瑜将军先说说妙法?”
“兵之妙法还是等你说吧。”太史瑜开了酒壶,缓缓放在二人中间,“倒是进来我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何事?”
“募兵短时难成战力,但你说如果这天下心向大雍者为多,会不会有一些可为我所用的既成战力?”
此言一出,倒让古扬缓缓眯起了眼睛。
……
第261章 裴紫迎
纵观东土的一统历程,最先被楔国吞并的棠国,覆亡最是彻底,此后南部的桓国、樾国成了栾国的属国,双方并未发生大规模的兼并战争。最后的楔栾大战,乃是东土千年以来最大规模的战争。
千獾噬陵后,栾王登基,使得此后行事不再以列国为考量,面对西土的御驾亲征,栾国先行发难开始了第一次西征。此时相距栾王登基,满打满算还不到三年,那么东土列国的残余力量当真已被全面瓦解?
是日春和景明,牧火城北五十里,牧襄祭高皇帝陵,虽然这帝陵已经残破得像缩小了的牧火城。与此同时,牧襄发布“勤帝诏”,唤天下兵马一同讨栾。大雍骑兵三十余路,每路千余人携雍字大旗南下。
此次祭陵仪式盛大,持续三日不绝,帝陵周围旌旗连绵近百里,甲胄耀目、兵戈绽光。
这庞大的仪式只是让此事多了些盛举的味道罢了,列国隐匿的兵马会不会出现与这仪式大小并无关联。这支讨栾之师自西土而来,连天下百姓都人尽皆知,何况那些洞观形势的列国兵马。
而且,天剑阁之役、犄角谷大捷、衿链行兵这些兵事,他们自然也都一一了然。真正决定会不会来的,就要看他们是否认为这是一次倒栾的大好时机。
三日后天近黄昏的时候,马蹄声震、旌旗浩荡,当首两面大旗,一个是“楔”一个是“仇”,这赫然是当年的楔国北境军,统帅名为仇天宝。当年孟三变平楔,用计将楔国兵马切得支离破碎,北境回援时误入东原毒障,最终没能驰援王都。
本以为仇天宝和他的北境军早已死在毒障中,不曾想三年之后,这东土大地上还能见到楔国兵马。
这些残余部队,也在互相观望动向,仇天宝出现后不久,一支军队从东南向帝陵奔赴而来。这支军队便没有仇天宝部那样齐整了,甲胄五花八门,甚至掺杂着民兵力量。但这部人数不可小觑,为首之人乃是当年樾国的将领,名叫袁桦。
两部军马列阵,将军率先下马,紧接着便传来潮水一样的甲胄之响,大军悉数跪地,“愿奉帝诏、誓讨栾逆!还于大雍,四海昌隆!”
声音此起彼伏,呼喊了十数遍,然而就在这时,又闻马蹄声骤,此声不是从前可比,哒哒哒哒!马蹄声如拳骨打在木桌上,齐整而清脆。
牧襄旁边的古扬与太史瑜互望一眼,不由缓缓抬头炯目,行家从马蹄声中便可窥得大概,清脆说明军士对战马的掌控以及战马本身的质量都颇为可观,齐整说明久经锻炼,兵事战法默契十足。
毋庸置疑,这是一支真正的精锐。
当先是一个纵队,一袭精悍白马、长枪银甲奔驰在军队最前,细看去那竟是一位女子,身姿修长、披风如虹。
此女子来到阵前,身子不动,单腿一收便跃下了马,娴熟利落,一看就是非同凡俗的练家子。
这女将军一现身,阵列之中隐有哗然,放眼整个东土,不论大小将军,不知道此人的少之又少。
她叫裴紫迎,当年桓国惟一的一位女性武状元,也可能是大雍历史上最有名的一位武状元。
裴紫迎成为武状元,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情了,可惜她并没有赶上好时候,她的一路升迁,伴随着的是一路势颓的桓国。
她见证了东土每一次巨大动荡,从楔国“引兽吞棠”到驭兽族攻占崇烟阁,看过樾国北都、凤梧三川是如何一步步落到楔国之手,又见识了孟三变的奇诡手段拿下了东土霸权。
在桓国成为栾国属国之前,裴紫迎是桓樾两国惟一一个主战的将军,但那时的桓国众臣视孟三变为梦魇,朝堂上下为了保全性命煽动归降。裴紫迎私调兵马死战凤梧三川,这便是在东土颇为有名的“凤梧之战”,也是成就裴紫迎威名的一战。
当时裴紫迎以十万兵马力战栾国二十万大军,栾国先后谴六位主将来战,一一大败而归。最终孟三变又带二十万兵亲自出马,虽然击退了裴紫迎,但对栾国来说此役算作平手都是粉饰了。
那一役之后,裴紫迎携残兵而去,如同消失在东土大地,再未露过面。正因如此,再见裴紫迎时,人们更是分外震动,仿佛“凤梧之战”发生在昨日。
再看裴紫迎身后的兵马,皆是白盔银甲,一个个下马之姿轻灵迅捷,整齐得如同一个人的不断残影。
不远处的袁桦立时皱眉,这般阵势直把他的部众比到了泥里,按理说此时同仇敌忾不应有此猜度。不巧的是,这袁桦早些年便识得裴紫迎,在桓樾还算昌盛的时候,二人还曾做为联军一同抵御过楔国的入侵。在那时二人便互相看不顺眼,甚至结了梁子,袁桦觉得裴紫迎凡事上纲上线、娘事颇多,裴紫迎更是过分,直接在军中骂他窝囊废。
裴紫迎摘盔落臂,露出利落的盘带发髻,单膝跪地,身后银甲军肃然跪落。
“臣桓列国北将军裴紫迎,愿奉陛下诏,共讨栾国!”
不像从前两部呼喊不停,银甲军只有裴紫迎一人开口,她的声音颇是明烈,相距百丈仍刺人耳膜。
此三师一现,仇天宝部三十余万,袁桦部四十余万,裴紫迎部二十余万,立时间组成一支近百万的讨栾联军。
不过当这些人现出身来,方才想到了一件从前被忽略了的事,最起码从眼下看,他们很难组成一只拳头。
且不说裴紫迎与袁桦的过节,一旁的仇天宝乃是二人共同的仇人,当年要不是楔国一昧没有脑子的乱攻,也不至于被栾国钻了空子,而且他们与栾国几乎没打过仗,与这楔国大大小小不知打了多少次。
不得不说,这一切也与大雍失威有关,一个个看上去奉诏讨栾,但想兵行一统归于皇帝手中,没有一个人会答应。
古扬暗暗搓着手掌,虽有些事情不在可控范围内,但不管怎么说,终归是有兵马了。
……
第262章 三师罅隙
果不其然,第二天晨起的初次大帐议事,便让人头疼得紧。
“天棱城畿虚实未知,现已遣人前去查探,万一落了孟三变的陷阱,我等后续乏力……”
不等太史瑜说完,袁桦急道:“太史将军,你应知道栾国的边境军已在回援的路上,少说也有五六十万兵马,这些人一旦与孟三变的王畿军会合,我等胜算又要少了三成!”
立时之间,仇天宝朗声而道:“要不要给袁将军一个算盘,给大家看看到底是如何算出这三成的?”
袁桦闻言立马胡子一翘,他看这仇天宝比裴紫迎还要不顺眼,乖乖坐在那还好,竟然出口就带刺,那是万万忍不了,“仇天宝,你为何不算算,你那不可一世的楔国怎就被人扒了皮抽了筋!”
仇天宝猛然站了起来,“你那樾国窝窝囊囊不战而降,没被扒皮抽筋,活着可还有脸!”
腾的一声,袁桦也站了起来。
古扬直想挠头,不知一个个兵法几何,这吵架的辞色倒比菜市泼妇还要厉害几分。
“二位将军,大事为重,大事为重。”太史瑜暗暗咧嘴,硬着头皮做起来和事佬。
古扬睨了一眼那裴紫迎,此人端然而坐,面色沉定好似根本没有听到二人的争吵,更没有丝毫掺合的意思。
突然之间,袁桦双目如刀扫向古扬,甚至能听到那唰了一下的声响,“你既是那古帅,作为帝师的统领,难道也是静待的意思?”
古扬道:“袁将军,古某以为,此役不应以栾国边境军回援作为考量,我方应探讨出一份完备的行军之法。此役不容有失,周而后动方为上策,我方兵力占优,即便栾国边境军回援也不应为惧。”
袁桦冷笑出来,“你是与孟三变交过手的人,怎么越打越退缩了?既然占优,没有边境军更是优中之优,世上岂有完备的行军之法?这般拖下去贻误战机又当何论!”
古扬沉道:“战机稍纵即逝的道理,在座无人不知,但伏击围截并不等同攻城拔寨,希望袁将军能坐下来与我等一起商议部署,而不是这般莽然行事。”
“你说什么?”袁桦陡然眯眼。
莫说这袁桦心生动荡,连仇天宝和裴紫迎都暗暗瞥了古扬一样。
古扬根本不顾那袁桦是什么情绪,冷然道:“诸位将军肯奉帝诏,足见心存大雍之义,但你我皆知凭借我们任何单一的力量都难以夺下天棱城。既然如此古某希望诸位可以从长计议,真正展露出我方两百万兵马的战力,若谁以为单战可破天棱城,古某现在便为他壮行。”
此言一落,帐内一时鸦雀无声,那聒噪个不停的袁桦缓缓坐了下来。但他一抬目,恰是看见了木头一样的裴紫迎,心中腾起无名鬼火,“你这当年少一个马掌都没完没了的人,今天是吃了哑巴药了?”
裴紫迎冷冷白了一眼这粗俗之人,依旧一语不发。
旋即,袁桦又看向了仇天宝,仇天宝却也懒得搭理他。
只这两个动作,便让人觉得这袁桦为人处事糙得很,这分明是想让裴紫迎和仇天宝站在他这一边说话。
且不说三人之间的隔阂,此为奉帝诏而来,来了之后三师成了一家共同对付帝师,若是这样还奉什么诏?三家一起去攻天棱城便是了。
更奇的是,见二人默然无应,袁桦竟然甩手而去。
古扬眉目一冷,立时散了这帐中议事,他与三人都是第一次见面,三人之间的瓜葛也只是停留臆测。袁桦既去,此议便万万不可持续。
裴紫迎和仇天宝离去后,太史瑜满目忧虑看向古扬,“以我的观察,裴紫迎和仇天宝倾向于探讨兵策,二人远比袁桦谨慎。”
古扬点头道:“但三师聚义,脱离袁桦而与其他二人相讨,难免让人心存异想,不如就先等等。”
“但袁桦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孟三变所需要的时间,我们已经给的太多了。”
就在这时,古扬忽然眉目沉重看向太史瑜,直让太史瑜一愕,“你想说什么?”
古扬道:“我之所以要等,是因为有一件事,不知瑜将军有没有想过。”
“何事?”
“你说孟三变知不知道这些列国残余力量的存在?”
此言一出,太史瑜立刻面若冰霜,“不、不会吧!”
“这一切太顺利了,而且栾国此间调回的不止北境军,还有南境军,三支义师皆是从南方而来,为何会比南境军快上这么多?更重要的是,这东土军力的动荡,绝然逃不过孟三变的眼睛,他任由我们如此,说明了什么?”
太史瑜静静一思,立时眉目电闪,“他想一劳永逸,不止绝了西土之患,也斩灭栾国内部的隐乱!”
“没错,只有牧襄的诏令才能唤出那些潜藏的力量,所以孟三变才固兵王畿,那必是天罗地网,等着膨胀的我等去闯。”
太史瑜手心冒汗,现在离是离不了的,只能寻求破解,“你可有应对之法?”
古扬道:“对我等而言,此前一切都是增益,即便天棱城畿有天罗地网,也总比我一方去闯要好。现在最重要的是,搓起这三支义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旦他们乱来,不管是攻孟三变还是自乱阵脚,都是不能接受的损失。”
太史瑜微微点头,“我总觉得,那裴紫迎是通透之人,她的战力也是三师最强,说不定她有什么主意。”
古扬却摇头道:“大家都陌生得很,这般涉及到几十万军士的事情总免不了一些试探,此时来讲越是主动越是被动,还是等天棱城畿的探报回来,看看再说吧。”
话到这里,古扬抱住双臂,缓缓靠在椅子上。从那神态中,太史瑜发觉他的担心并没有自己这般浓炽,一切还未到不可解之时。
侍卫在这时走了进来,“古帅,有人求见。”
跟在侍卫之后的,乃是一位银甲女兵,“古帅,我家将军今夜东营有请,希望古帅能够只身赴约。”
古扬一愕,那女兵忙道:“我家将军无有恶意,古帅可许一炷香的时间,若不得出,任可为之。”
……
第263章 无路可退
东营便是裴紫迎兵马的驻地。
主帐之中,裴紫迎卸去戎装,穿着一身紫衣,不过她依旧束着发髻,时时刻刻都显现着利落之态。面前茶水煮沸,泡着一壶香茶。
古扬双目微微下移,似是凝着桌沿。
不多时,裴紫迎将一盏茶推到古扬面前,古扬本以为对方要以茶代酒来个开场之仪,岂料人家推过茶盏之后忽然站了起来,古扬那刚想举盏的手立时返了回来撩着鬓角,似是生了杂发。
“一直以来,在下都对古帅佩服得紧,有幸听闻了一些你在西土的履历,却又令人心生惶惶。但最不能抹去的是你与孟三变的对垒,这让我一直在想,古帅可能是这天下惟一一个有可能打败孟三变的人。”
古扬道:“推崇之语裴将军便不必继续了,运气很重要,是破局还是末路,可能就是一件事。况且裴将军也是与孟三变交过手的人,胜负之事都是过往罢了。”
裴紫迎缓缓摇头,“交过手不代表就是对手,我见过他荡灭楔国的景象,那是他只用过一次的手笔,我方若要攻取天棱城,必然少不了他再一次的演绎,想来那会比当年更加可怕。”
“交过手不代表就是对手”这样的话出自裴紫迎之口,让人有些惊怪,身为女儿身又是武状元出身,连破栾国六位主将,更与孟三变对垒而有生路,裴紫迎的高傲岂是一般将军可比。
古扬皱了皱眉,“不知裴将军见到过什么?”
裴紫迎道:“孟三变不止兵法横烈,他总能以灵物相胁,一次次改变战局。为了栾王称帝他制造千獾噬陵,而在西土大战时,毛骨鹰也让翎国吃了不小苦头。而想必古帅不知道的是,他平楔国王都时,火牛冲阵,破了楔国最后一道赖以存亡的铁壁。所以,你应知道我担心的是什么。”
古扬缓缓饮了一口茶,“裴将军可有妙法?”
裴紫迎摇了摇头,“此刻所述只是希望古帅能够提防,若论解法,整个东土都不曾有。”
话到这里,裴紫迎缓身坐下,举起一盏茶悠悠而饮,她的眼睛一如那修长的身材,纵使不眯眼也透着几分凌厉。好在她是素颜,若是浓妆重抹,恐会让人睹之避退。
古扬缓声道:“裴将军是否想过,此奉诏之兵乃是孟三变计划的一部分,他想借此了却万事。或许,与孟三变一样,三师也是此般计划,只是所能依赖的力量不及孟三变,惟有先奉帝诏。”
恍然就是此时,裴紫迎第一次抬眼正正式式看着古扬,“你还要编什么?”
不得不说,古扬此语对裴紫迎来说过于猝不及防,好似平波泛舟,煮春茶、言诗赋,对方毫无征兆击血海、道尸山,心绪一下子便跟从了过去。
“这般惶然神目,不应出自裴将军。”古扬淡然道,“桓、樾、楔三国兵马,古某从未奢求将你们合拢起来,你们人人都有孟三变的野心,却无孟三变的实力,我这支帝师再傻,也不会做你们的嫁衣。”
裴紫迎眯了眯眼,“难道古帅以为,没有我们,你还能捣灭栾国不成?”
古扬哂然一笑,“古某能走到现在,几时是依靠你们?我捣不灭栾国,你们更做不到。没有退路的不止大雍皇帝,你们个个都是如此,若要勠力就请拿出勠力的诚意,若是不愿还请早日腾出地方。”
裴紫迎长袖一扫,满桌的壶啊杯啊都被掀落在地,“你这激将之法未免太粗糙了吧!”
“你还能知被激,可见神智清醒,有些人激都激不得,更妄谈勠力同心了。”
此时的裴紫迎目露鲜见的深沉,与古扬对话时,她一直在攀而又攀,近乎穷尽般意图压制此人,但不曾想,此人气浪一重高过一重,字字句句都颇绽凌威,实是不曾遇过的通彻霸道之人。
“裴将军一军精锐,不应耗费在无用之地,若是攻栾,也当在大有可为之地。”
裴紫迎不曾想到,他从前的诧然还不是眼前人的极限,直到这一言才逼出一个让她内心只有骇然的人,“你早有计划?”
古扬想抓起茶杯,方才发觉桌上早已空无一物,毅定道:“想破天棱城,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王畿之地,既然如此,破王畿就是第一要义,纵然那是刀山火海也是必闯。古某已无退路,裴将军应亦如此。”
裴紫迎的双目似有电光划过,古扬虽然说得不甚明了,但她自问已知其要义。想开一些倒也好了,这终极大战怎能少得了死亡,更何况有人愿意冲锋。
可也就在此时,裴紫迎深深望向了古扬,这个平常看去书生一样的人,动起狠来足以颠覆他人的认知。这般看来,他与孟三变真是相似的不得了,都是俯望之人,也都是泯灭之人。
“那么古帅该说配合的话了吧?”
古扬微微摇头,“一炷香便是一炷香,今夜解答一切都显唐突,不如就留一留充足的时间仔细思量,做出裴将军认为的最好选择。”
正欲转身时,裴紫迎猛然站了起来,“古帅虽诸事洞悉,但此役让人心中难定,不讲深切之事,又如何让我知晓何为最好的选择?”
古扬摇头苦笑,“但凡能有一言可定,古某对裴将军必然毫不吝惜,只是面对天棱城畿孟三变的全攻全守,说不出一句能让人心定的话,一切只能入阵之后再说。”
裴紫迎轻哼一声,俨然满心的不信服,“你会打无准备之仗?”
“三师聚义偕同帝师,两百万大军还不算有准备吗?裴将军不妨这样想,无论怎样这都是最后一战,胜败都是终点。胜了当可彪炳史册,即便败了,也不用费心劳力处处想与孟三变博弈了,难道不觉得轻松了几分吗?”
裴紫迎冷冷看着古扬,心说这一军之帅怎能说出这等妄悖之语,隐约之间还透着几分痞气的笑容,直让裴紫迎一时有些错乱。
再想开口时,却见古扬已缓步走到帐门处,望着那背影,毫无一位将帅的沉定,裴紫迎心里更是打鼓。这一番夜谈,非但一无所获还被激怒失态,这人言谈锋锐、察心深邃,只是不知他用兵时可也能如此自如?
……
第264章 襟怀视之
斥候回报,五日以来天棱城方圆百里,安静得有些不真实,天棱城隔绝了一切内外往来,就像一座死城。
大雍这一方,袁桦也算做出妥协,但提了很多条件,比如他可以听从帝师的调派,但只能作为兵团使用,这支“樾军”内部不可以安插任何其他的将领,说白了他要兵如臂使,是进是退是杀是抢全要由他说了算。
裴紫迎和仇天宝则没有那么多要提的东西,二人也没有心思去想太多,事情到了这一步,帝师已经没有什么余地,仗还没打已经让人觉得被动。
若是一路征伐,尚有更多商议与考量,眼下只剩下兵进王畿一条路,明知千难万险却又不得不打。深沉如孟三变绝然不会给帝师大开大合的攻伐,一切就看王畿百里是如何走向。
这是一场所有人都未经历过的攻城大战,甚至放眼大雍历史,也没有过这般规模。百里之内,四五百万人的绞肉之战。
古扬将大军分成六部,除自己所在的中军,太史瑜统一部、官三曲统一部,裴紫迎、仇天宝和袁桦各领义师。此攻天棱,不以围城为要,六部人马同取南门,先以水浪铺行,以烟火为号,随势而变阵。
六部主将兵略达成一致,此攻不置先锋军,栾军任何引兵之策不予理会,大军固守百里之内,以不断缩小阵型为要义。
大军开拔的前一晚。
官三曲逐一寻过各个将官之帐,依旧没能发现古扬的身影,抓耳挠腮之际忽然想到了一个好地方。
管三曲步如流星,煞是利落向军营的最北面奔去,果然,在一块可映月色的大石旁,他见到了古扬。
此时古扬让管三曲一愕,只见他靠在大石旁,铺着一条腿竖着一条腿,一只手掸在膝盖上,提着一壶还没有开封的酒。管三曲愕的是,他离古扬不远,但古扬并没有察觉到自己,仿佛溺在另一个世界。
有好几次,古扬想拧开酒壶,他的手已经搭在了上面,最后又不知为何放弃了。月光映在他的脸上,说不出惆怅、憧憬、辗转还是徘徊,又仿佛以上都是。
不明为何,今夜的他松散了长发,衬着那一身黑衣,让人有些不敢接近。但官三曲又忽然觉得,这一刻的他才是从未有过的真实与豁朗。
纷飞的长发,像摇摆不定的刀锋,风从怀中起,撑起一个乱荡而又枭烈的世界。古扬放下酒壶,缓缓十指相扣,随后轻轻抵在额头。他盯着地面,双腮缓缓咬定,拽过一缕发,慢慢置入口中。
“紫堇花开时,谁来悦我心,紫堇花落时,谁来息我怨,花开花落时,谁来解人非。”古扬喃喃自语,终于开了酒,却一口未沾悉数洒落大地。
官三曲不由一动,发觉自己此来太冲动了,此番景象的古扬俨然是不想让任何人睹之,这要是被发现,前途是小,性命是大。
但他这一动,不远处的目光已经投来,“又来送毯子?”
官三曲硬着头皮走上前,“师、师父。”
“回去吧,后面的路有些难过。”
“我等师父。”
古扬缓缓站起,官三曲看到这一瞬的古扬,如一个大醉之人急速收拾着自己的面目,好让他人觉得自己还能再喊、还能再喝。
要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可是号令三军的古帅,平时一个眼神都会让人万千解读的人,怎会如此心绪如水、随意波澜?
官三曲是个通透之人,但此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千言万语都是轻浮,倒不如让这眼前的篇章快些翻去。
古扬正欲离步,却见官三曲忽然跪了下来。
“你做什么?”
只见官三曲不疾不徐从怀中探出一物,说来此物古扬乃是识得,那还是当年与官三曲初次见面时的“拜师礼”,古扬记得此物名叫星罗盘,是官三曲“最值钱的东西”。
“你还要再拜一次师不成?”古扬疑道。
“师父,此盘坚过磐石,曾多次救三曲一命,请师父襟怀视之。”
“你怕我过不得此劫?”
官三曲微微摇头,“此盘本为拜师礼,古帅纳之才算认三曲为弟子,这多年来三曲盗师徒之名,素来难以心安,师父收之,三曲方才心慰。”
古扬看着官三曲,内心突然景象连连,“襟怀岂值此盘。”
接过星罗盘,古扬将其落入胸襟。此刻官三曲忽然双目盈盈,用力眨着眼,防着泪滴垂落,“谢师父!”
古扬扶起官三曲,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日之后,若还能感慨当是幸事,三曲,战火的间隙、刀刃的间隙,总会给人活下来的空隙,好自把握。”
“师父,我们此役必胜,三曲还要随师父共赴西渚,去见那个叫天熙的人!”
古扬先凝后笑,“别想什么天熙了,那个人我见一次都难得很。天熙只有一个,三曲也只有一个。你们除了不好好说和自己有关的话,也没有其他相似的地方了。”
东天泛蓝时,六部齐动,向六百里外的天棱城逼近。旌旗如刀、战马如潮,一路狂奔,不知奔向光明还是黑暗。
此役,必定改变天下大势,比当年的栾楔之战还要彻底。
此役,也必定举世之惨烈,抛颅洒血的不二地狱。
对古扬来说,此役也是他自来大雍之后最重要的一役,它甚至与孟三变无关,这一步的意义本身便无可比拟。
这一战称为“天棱之战”,其实它算不得经典的攻守战,更没有不世出的谋计,之所以令人载道,是因为此间眼花缭乱的阵地比拼。
以天棱城为中心,以城畿为战场,呈现出空前绝后的庞大手笔,这也是古扬与孟三变的终极博弈。
这一路走来,孟三变多次强谋被破,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有时冗杂、有时被迫,心不可纯、意难有粹,他二人还从未有过一次完全的攻守。
但那崇烟第一,人尽所慕的“韬绝”,岂能轻易踏过,这何尝不是他的必杀之局,一血从前的终极对垒?
这一步有多神妙、有多血腥,不远之后,便是答案!
……
第265章 兵进城畿
接近天棱城畿的路上,帝师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两日后的黄昏,大军已抵达天棱城南五十里。远远望去,信马平川,连一个斥候兵都见不到。
攻城之首要,当然是先要接近天棱城,如若兵临城下,对方还能如此沉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袁桦部已经按捺不住,本是平铺而行,渐渐已成了先头部队。此间颇是让人无奈,仗还没打便已开始乱来。
古扬帝师驻扎,袁桦见与后军越来越远,方才警惕起来,于天棱城南三十里处驻扎。袁桦停驻之后,仇天宝部随即向前,与袁桦部一东一西驻在帝师之前。
至于后军,裴紫迎部在东,太史瑜部在西,官三曲则活动在外围,相比行军时阵型已经大变。
裴紫迎似是有意,虽然两部各自独立,但她无论行兵还是驻扎,裴紫迎部都紧紧贴着古扬中军,生怕古扬会跑掉似的。
前路这般风平浪静,除了像来抢劫似的袁桦,其余人都心有隐忧,难道孟三变真的会让他们一路开到天棱城之下?
不得不说,此中滋味比陷阵对垒还要难受,攻城一方本就势弱,这般“放纵”恰恰代表着狂风暴雨。
“古帅难道没有想过引兵出城之计?这般拖下去,一旦袁桦耐心全无,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冲动之事。”
连日来,说实话裴紫迎的内心也在嘀咕,这古扬慢条斯理,仿佛不是攻城之师,而是出来拉练一般。任谁都知,越是这样下去,局面便越掌控在孟三变手中。
古扬却道:“若能引兵,我愿意用任何代价,越接近天棱城越是危险,与其如此,我军不如等等栾国的边境军。”
裴紫迎闻言眉毛都要竖起来,“你这是什么话,明明是攻城时机,你偏要走什么围城打援?”
古扬道:“栾国边境军实力不足,或许这是惟一的引兵之路,或者孟三变眼睁睁看着他们葬在王畿之地。”
“一边牺牲了边境军,一边又要出城来战,孟三变会那么蠢?”可话到这里,裴紫迎忽然眉目一动,“你是说孟三变的援军根本就不会到?”
古扬点头道:“我军入阵,是孟三变最想看到的局面,如果我军按住不动,他必会想引兵之法,那才有可能成为我方的突破,更甚至可以探一探孟三变的整个计划。”
裴紫迎暗暗皱眉,越说越是满心不解,她想要古扬引兵,古扬却在等孟三变引兵。不过有一点她倒是有所明悟,斥候兵探不到的东西,在这大军压境时或许会有收获。难怪古扬如此迟滞,既然边境军于当下不会驰援,为何不把天棱城看成一个“瓮”呢?
然而事不遂人愿,接下来的三日里,袁桦连续发难,并且连仇天宝也看不下去了。对他们来说,栾国援军才是骨刺在背,堂堂两百多万横烈之师,二人全然看不懂古扬是在等什么。
三日来,袁桦不断派出斥候兵,最后甚至派出小股军队直接来到城墙之下。袁桦也是多年军旅之人,以他的判断,此时将攻城器械推来,即便一役不成,也能将这天棱城毁之大半。仇天宝的判断相差不多,与其等待边境军的回援,不如各部齐上先行破局。
屡次上禀,古扬都不予采纳,大军还是原地踏步,这让二人不免心生他念。未知让人不安,古扬这般行军同样给人这种感觉,于是乎,袁桦、仇天宝偕同上报,透着些许威胁之意,古扬若还是按兵不动,他二部便要先行攻城。
然而古扬依旧无动于衷,面见此景,裴紫迎整装来到中军,情绪有些激动,“我等皆为响应勤帝诏而来,古帅可是根本未曾把我等看做帝师的一部分?”
“裴将军此言何意?”
“袁桦和仇天宝要攻城,你居然还能坐得住?”
话说这连日来古扬已被袁桦二人气得够呛,“既然同为帝师,岂有这等行事?出兵之前口口声声兵令一统,现在试探了几遭便要攻城,难道不知这等军中大忌?”
“袁桦和仇天宝有其出发点,这大忌从何……”
就在这时,古扬猛然站起,双目如锥刺向裴紫迎,“何为有其出发点!这帝师百万人,多少人心念一家老小,难道就要丢盔弃甲回到乡里!一支军队,只有一个出发点,军旅多年的裴将军难道不知这个道理?”
裴紫迎咬着牙,脸上闪过红晕,“那你就甘愿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
古扬一步踏前,“好个送死,你又怎知他们不会闯出一片天地?裴将军整装备马不也是要去分一杯羹吗?”
裴紫迎恶狠狠看向古扬,被他噎得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三师聚义,三师倒是有了,可是你们义之何在,还敢以出兵要挟帝师,如若大雍皇帝在此,还要刀架脖子挥令攻城不成?”
“你这话就不觉得昧了良心!”
古扬惑然看着裴紫迎,“莫谈良心,那是人的事,你我现在说的乃是军心。”
裴紫迎牙骨锵锵,还是冷静了几分,“此时布阵前后乃有照应,一旦他们二部深入太前,孟三变一旦出手便要遭遇覆灭。且不说分羹还是勠力,没有这三部,古帅难道觉得攻城更容易了吗?”
“还是说,你根本就是要让三支义军送死?那起码让我知道,葬此三军对古帅的未来鸿图有何意义?”裴紫迎句句相逼,戳着人的“良心”。
古扬微有叹息,“裴将军之师,乃精锐中的精锐,缘何不能再等几日?”
裴紫迎冷笑道:“我怕再等下去,等来与袁桦他们一样的下场。”
“说来说去,裴将军所思还是以三师为立场。”
“古帅如此通透,何必故作疑惑?这三师谁人不想光复故国,岂能如你臂指使,此事与古帅统兵方略无关,而是三师内心的执念。”言罢,裴紫迎披风一扫,径自转身而去。
不得不说,此言沉切而大胆,乃无视大雍威严的悖逆之言,恐怕只有这等情势她才敢开口。是啊,大雍至此境地,尤其这些列国军伍之人,若是说出那些誓死效忠大雍的话,才更让人觉得虚伪。
“三师既执意而去,帝师便也只好同往,以期有个照应。”
裴紫迎闻言一震,缓缓转过身来。
……
第266章 十方天地火龙壕
翌日东天泛蓝,大雍帝师呈“田”字而行,前面是袁桦与仇天宝部,后面则是太史瑜部和裴紫迎部,在以奇快的速度逼近天棱城。
早起出来觅食的鸟,一只只无功而返,回到巢中不敢露头,草木枝头的霜露,像被施了诅咒,干成了橘子皮。
风中充斥着火焰的味道,却不知那是从何处传来,总之无论前部后部,一种极度诡异的不安笼罩在所有人心头。
裴紫迎的白马贴在古扬一侧,她的不安更甚他人,有关孟三变的手段,这位武状元的见识远不是袁桦等人可比,但她还是把整支大军推向了此前境地。
呱呱呱!
空顶的黑鸦恼人飞过,让人莫名颤栗了一瞬,天棱城越来越清晰,几乎能看到它的角楼和瓮城,十里、五里、三里……
一路上古扬一语不发,但整个人却颇为专注,裴紫迎从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的怪罪之意,此时的他更像是一个全身心入阵的人。
这清晨本是一天中难得的爽朗之时,可就在先头部队距离城墙三里之时,刺鼻的烧焦味道涌现出来,随即,细密的青烟萦绕出来。
那不是柴草燃烧的味道,更像是火油的烹发,吸入之后不走喉嗓而是直接向上涌起,鼻酸眼润甚至直冲天灵。
奇的是,这青烟是从地面的缝隙中挥散出来,于是便也有人好奇了,地面怎会有缝隙?
轰——隆——
轰——隆——
说来缓慢、那时极快,像是受了战马的压力,更像是地下自我的催发,两道悍烈的火岭骤然涌现!
坍塌了地面、崩灭了垒土,露出两道蔓延无极的沟壕,每一道都有三四丈宽,其内浓油正燃,赫然是猛火油!
不出则已、一出骇人,如同两条枭烈无匹的火龙,一横一竖贯在这浩烈天地,将大雍军队齐整地割裂开来。他的出手,细致到兵团的分分毫毫,取了一个恰到好处的点。
明明是晨起,顷刻便已如坠深夜,到处的浓烟的油火,让人找不到边际而又无法跨越。
一横一竖的切割还不至于让人绝望,它意味着对每一个兵团都留出两面逃生之机,然而更悍的还在后面。
这城前土地不知积蓄了多久,更不知储纳了何等的工事,“十”字贯穿之后,迸开了汹涌无匹的地狱之火!
被切割成的四部,转瞬之间一隅勃发,四个“田”字状的火龙之壕猝然席卷了四部,无论中心还是外围,都被三四丈宽的火壕包围!
这等距离,战马越不过,战士无可攀,天地沉暗,浓烟杀人!
孟三变出手了,但却超出所有人的想象,这等手笔就像若干年前便认定了会有此役。除了古扬,在他看来任何的演绎都不足为奇,想破这座天棱城,即便神兵天降也少不了这油煎火灼。
古扬手指弹开一道烟筒,紫色的焰光冲天而起,那是予太史瑜部的信号。
面上依旧沉定的裴紫迎,内心已有些不能自扼,在她看来这本应是终极的手笔。与此同时,她仿佛明晓了古扬一再又一再的小心翼翼,孟三变对此役的重视俨然已经超出了当年的平楔之战,后续还会有什么,当真让她内心紧俏。
一瞬之后,火壕左右已经完全见不到人,孟三变将这百万大军彻底割裂,形成了几十个一隅天地。
“传你的令,不要冲这火壕!守住战力是当下最重要的事!”
面对古扬的急喝,裴紫迎愕了刹那,自身已经失了判断,当即焰光冲天。周边局势让裴紫迎心无所指,因为她知道切割绝对不会是最终目的,孟三变一出手必然要让对方承受痛切的代价。
即便这火壕已足够澎湃,但他真正的泯灭之术还未到来。
后部尚能沉定,但前端的袁桦与仇天宝已经按捺不住,这熊熊烈焰预示着残杀,裹在其间意味着灭亡,二人想尽一切办法逾越火壕,正是这期间产生着大量的伤亡。
但火壕之外还是火壕,绝望之外仍是绝望,这不只是地网还是天罗,仿佛任何的逃生都是大梦一场。
十方天地,乃孟三变功守道之大成,此术的要义离不开当头的“十”字,纵贯东西南北的浩烈是“十”,一隅之内横然撕裂的也是“十”,这是利落而又复杂的章法,也是他响誉天下的代表之作。
猛火油,当世最横烈的燃烧之物,奇宽的沟渠、完美的释放,这便是攻城的代价,而且还只是最初的代价。未动一兵一卒,便将帝师陷入如此境地,这崭新的帝都,容不得丝毫践踏。
不过但凡知晓一些孟三变的人都知道,单凭火龙壕,远远达不到他想要的目的,因为此间要义最多只是阻隔。
阻隔,未免太轻巧了些,他要的是杀戮。
果不其然,刹那之间,火壕之内如同现出千千万万不同色泽的棉帛,焚烧之后,腥蓝的气焰飘荡在天地间。
那味道像烧了尸首,刺鼻而钻眼,更悍的是,只要呼吸便会附着,在人的鼻腔之内结起大块大块的黑痂。那蓝焰没有丝毫消匿的迹象,不断侵着人的口鼻,当真比那火龙壕还要可怕。
许多战士承受不住如此拥堵,一个个自顾排解,但无论怎样发力,只觉得鼻腔越来越小,最终连一根丝线都不能容纳,随之被憋得满目红烈,直至笔挺笔挺倒在烈焰的包围之中。
呼呼呼呼!
狂风骤起,天地无缰,不知何处可依,不知可有能拽,悍烈的风扫过全局,让那浓烟更为汹涌。
袁桦与仇天宝两部,不但没有破出之机,一直处于被动残杀,自身消耗之可怕,更让二人几乎心神俱灭。
不得不说,孟三变这一步太可怕了,凭空而起、荡然无极。这还是没有真正攀上城墙,若得那时,天地就该是何等景象?
“撤吧!撤吧!”
此时此刻,谁又不想撤呢,可这遍处都是火壕,火壕之内满满都是附着,生路岂还会有。说来荒唐,仿佛昨日还志气满满,今时便竟无法收场。
……
第267章 十方天地蒹葭厄
噼噼啪啪!
猛火油燃出迸暴的声音,好似许多大石被烧爆,四部帝师不止被切割开来,更是进退无路、左右难援,汹涌的油壕如同暴怒的火焰,蕴着驱离、斩杀、一血前耻的可怕心绪。
此时看去,整个天棱城南与一面棋盘何其相似,四部帝师、二百余万兵马成了任意摆布的棋子。不,准确地说,他们还不是棋子,而是砧板上的肉,对付他们的才是棋子。
十方天地火龙壕,围困之势有余,但灭杀之力不足,虽然它已经很可怕,但远远达不到孟三变的期许。
火自黄昏烧到午夜,好在风力尚柔,帝师上下无不期待那油尽之时,然天不遂人愿,甚至,天也要杀人!
好端端的午夜,一天之中最是沉寂蛰伏的时候,风,突然就大了起来。
风助着火势,平铺横掠而又枭烈无穷,时而呜呜如同号角声,时而咻咻好似箭矢声,有时一阵奔腾芒乱如同野牛乱撞,又化作天地重器凛然威压。
而且,这风,是北风。
天要杀人,以风为刃!
炽烈的火光掩映下,一颗颗三四人高的巨大黑球如潮水一般向帝师滚落而来!那并不是什么重力杀器,甚至,有些轻盈!
此物一入阵,帝师惊若噩梦浮现,这远比重物可怕,因为那是一颗颗干枯的蒹葭草球!
有的滚落油壕,有的燃着滚向战士,这草木非但扑不灭,越滚越是狂沛,若是将它劈开散落,更是陷入火焰之癫狂。
嗷呜嗷呜!
风在奏着死亡的序曲,火在喷发着积聚的快意,草球成了最野蛮的刽子手。风是无偿的,火是廉价的,蒹葭更是微贱的,但就是这三者,正在屠戮着光鲜明亮的铠甲、吹毛即断的刀刃和将军身上的珠玉。
若有一双可以凭空俯望的眼,更会感触于这末日战场的残酷,这是一场风与火的盛宴,若无土地的承载,它甚至要烧沸这八荒六合。
这些蒹葭火球本是终有停止的时候,虽然前队遭殃,但可减轻后队的损失,可惜这只是理想的场面。
当大火球迎面袭来的时候,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躲避,而不会有成白上千的人勠力围堵。于是乎,一个颇为诡异的场面便出现了,袁桦部和仇天宝的战士向火球滚来的反方向移动,火球一路无阻,借着缓坡的地势,一路向后部滚去。
更坏的是,这蒹葭草球果然低廉,一批接一批完全不要钱地冲杀而来,最终火球挨着火球,几乎把阵中填满。形势到了这个地步,便几乎判了死刑。
午夜如白昼,像金乌不顾大地焦炭而悬在头顶。天棱城南,一场兼具天时地利并融入了可怕智思的大火,仿佛要烧出一方人的所有油脂油膏,烧出另一方人的繁花锦簇。
马坠油壕、人遭火碾,战甲在发烫、刀剑灼着手。
三更之时,已经无须什么攻击,战士们自动卸了铠甲,热的像烙铁,但卸甲之后,热流灼穿了皮肤,瞬时便吸干了人的血水。此间之残酷,成了死亡的选项,死在烙铁上还是火焰中,别无其他。
袁桦部与仇天宝部的避让,让大量的蒹葭火球滚到太史瑜和裴紫迎部。
古扬来到两部最北的火壕边,这火球虽然可以越过火壕,但借助火壕的中空必然会有短暂迟滞。两部战士祭出最长的矛立在火壕南侧,三人为一列,每列共执一把长矛,两列之间比肩挨踵极度细密。
火球袭来时,长矛相抵,虽然一颗都不放过,但在不断的积累下,守护将士遭遇着越来越强劲的压力。
火球不断累积,一颗撞着一颗,而且每一颗都不知要燃上多少个时辰。
不过裴紫迎难得和古扬达成一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这些火球滚入军中,拦住这条线便是整支军队的续命之法。
浓烈的火光映着二人的面庞,此时的裴紫迎已被眼前气焰压去了所有气焰,这就是非要出兵的后果。与此同时,她也对前方二部失望之至,她能想出不少的迟滞火球之法,但前部似乎惟有避之不及。
终于,最先的火球燃了大半,灰烬不断掉落在火壕中,这般持续两个多时辰后,火壕之内已被灰烬填堵。也就是在此时,人们发现这草灰对滞灭猛火油有奇效,在大量的灰烬融入之后,猛火油反而被阻塞得失去了沛燃之势。
然而就在这时,西面传来整齐的喝声,来自太史瑜部。
“古帅,太史将军……”
“这终归也是一种防御吧,他可能做得比我们好。”
乍看去,太史瑜和袁桦二人一样也在退,大火球不断逼近中营,不过此间章法颇是令人称道。
阵法是他熟悉的“梯田”之阵,他将纵深拉得极长。与此同时,他谴将士以无所不用其极的拆解之法不断磨着一颗颗火球,长矛锁链,凡是能让这东西快些燃烧的都是好把式。
那火球起先像来自地狱的烈焰杀神,但滚着滚着,就丢了盔、卸了甲,再也嚣张不起来,给它足够长的路,走着走着自己便倒下了。
这并非简单的迟滞之法,太史瑜梯田分兵,最大程度保证了火球之间不会互燃,梯田防御最怕对方死命抱团,好在这些火球并没有附着像人一般的意志。
这注定是一个永生难忘的夜晚,孟三变的斩杀太过横烈,袁桦部四十余万、仇天宝部三十余万,未曾与栾军遭遇便死伤大半,若能回头,他们纵死也不会抢在前头。
天明之时,莫说旗帜,连旗杆都被烧成灰烬,前方两部还能活下来的不足四成,而这刚刚经历了烈火洗礼的四成,用整军的战力来说恐怕只剩下了一成。
好在天地终于亮堂了,火焰也终于熄了,既然地狱都没能将自己带走,迎接自己的应是敞阔洞天,一次次的灾厄之后,总该否极泰来。
所有不能将自己打倒的,都将成为自己的力量。
不过,孟三变摇了摇头,趁活着,还是仔细看清力量。
……
第268章 十方天地莽牛阵
烈火虽然熄灭,但浓烈的烟尘仍然盘亘不休。仿佛天地间的狼烟都汇聚到了这里,空中的大片大片的灰尘,恍然成了一方被遗弃的天地。
史书所描绘再浓烈的战火与烽烟,都不及此前一瞥,末日的画卷从未如此明晰。看看吧,那滋滋冒着油的尸首,那被烧的只剩下一口气息的焦炭人,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呻吟与挣扎,一同浮现着死神的想象。
袁桦和仇天宝何尝不想重整旗鼓,但眼下没了旗也没有了鼓,留给他们惟一的一条路就是回兵向南,与帝师会合。
从前他们时时刻刻都想与栾军一战,不管是为了故去的楔国、樾国还是现在的大雍,他们渴望一场厮杀,以期证明他们是这六合天地不容小觑的力量,纵然败亡也算对得起曾经的荣耀与信任。
但眼下,他们已有恐惧,莫说对阵厮杀,他们害怕那天棱城的城门突然打开,冲出一支大军将他们就地处决。
不得不说,虽然从未见过孟三变,但二人已被孟三变打得魂飞魄散,连对方一兵一卒都没有见到,大军便已土崩瓦解。这真要是阵前对垒,岂有一丝活路?
此时再看,古扬的固步不出似乎有些道理。于是乎,在天明后不久,他们便举兵归南。二人心念纯粹,如若那里也像此地一般,便无需再留恋什么天棱城了,回到出发的地方便是最好的选择。如若那里仍有战力,便仍是帝师的一部分,虽然不好看,但在生死面前,何必再用颜面照顾体面。
两部残军一路向南,行到半途忽然凝住,转瞬便面露些许欣然。
咚咚咚咚!
不远处响起密集的马蹄声,扣进了泥土、彰显着坚定,他们终于等来了这个时候。正要一扭对古扬的看法时,二人发现这声音不止从南方传来,而是周身八方、无处不在,直到他们看到了——
一头牛。
话说这牛长的比虎狼还要凶悍,一身深青,宽的几乎可以让一个牧童平躺下来,壮硕得像一个铁墩子,最触目惊心的是那一对牛角。
那种黑亮,像深渊里的宝石,角尖的锋锐,让任何兵刃瑟瑟。
两部立时更加绝望,这种牛叫做莽牛,具备远超虎狼的力量,而且它们不知疲惫,以血为乐。这种莽牛很少被对方杀死,它们的死往往是杀的太多把自己累死。
咚咚的声音来自熄灭了火焰的火壕,不知多少只莽牛穿梭在其间,毫不费力便跃上了火壕,随后展开疯狂的屠杀。
如果说火龙壕是围困,蒹葭厄是弱敌,这支莽牛阵便是终极的击杀,不留一个活口的彻底覆灭。
三尺长的犄角洞穿了一个人又一个人,它们像被注入了亢奋的药剂,即便犄角上串了一串的死尸仍然不能将它们减缓半分。磐石一样的厚皮,让刀剑无力可施,莽牛冲阵,带走了最后的死亡。
孟三变可能一不小心就达成了一个成就,在双方兵刃未接的情况下,泯灭了对方七十多万大军。
只要有火壕便有莽牛的冲杀,太史瑜和裴紫迎同样面临这个天大的劫数,纵有万千章法也抵不过这等没有章法的极致存在。
被这莽牛冲了整整一日,每时每刻都是伤亡,疯狂的莽牛让军中避无可避。当这一切息落,莽牛全部阵亡,但却是“大胜而亡”,再看这支帝师,就像临时集结的散兵,恐惧终于蔓延到了这里。
大营之中,裴紫迎满目沉暗,此非当头棒喝,堪称天地之椽,别说攻城,眼下连如何能到城下都是痴人说梦。不过,就算现在一条红毯铺到天棱城门,裴紫迎也不敢去碰那城墙的一砖一瓦。
本以为孟三变平楔时,那样的演绎已是终极的可怕,此时的裴紫迎才知道,那个人在不断强化,对他而言从来没有终极。
自从她晓理动情使得古扬出兵之后,桩桩件件都打得自己脸颊生疼,裴紫迎徘徊、思虑,如是过了良久终于咬了咬牙,似是做了什么重要决定,最终步履坚定向中军走去。
可是裴紫迎在中军大帐等了多时依旧没能见到古扬,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个不知该说熟悉还是陌生的身影出现在她的面前,“太史将军?”
太史瑜不疾不徐,眉目不见忧色,直至侍从呈上茶盏,他才开了口,“裴将军不必急着见古帅,此局至此并不让人意外,因为我等要对付的是孟三变,便不要想着轻易过关。”
心中本有千言的裴紫迎,见到眼前茶盏的时候忽然沉溺下来。此情此景不由得让她想到那时东营一叙,尤其当她嗅到此间茶味,分明与自己当时所煮乃是同一道。
自然而然,当初的话一一映现,最奇的是,当初的话又一一应验。
“我这支帝师再傻,也不会做你们的嫁衣。”
“有些人激都激不得,更妄谈勠力同心了。”
尤其是那句“裴将军一军精锐,不应耗费在无用之地,若是攻栾,也当在大有可为之地。”
裴紫迎想到那时古扬既有深重也有飘忽,最后留下了一句让自己选择之语,不曾想一直到了现在,她也没有说出那答案。也是此时,裴紫迎的内心荡动起来,那些当初尚处猜料的事情现今转换成了现实,也显得当时言语汹涌惨烈。
有些人被弃了,被弃的人都死了,那古扬置身事外处处被动而为的样子,又让裴紫迎觉得颇是虚伪。
但这一切又能怪谁呢?怪催命鬼吗?
“太史将军乃是享誉天下的名帅,军旅所历令人崇拜,紫迎想问一言,你在古帅之下可否甘心?”
太史瑜笑了笑,这等问话简直让人没有回答的兴趣,那“之下”二字更是会让多数这等身份的人恼羞成怒。
不过转瞬之间,太史瑜恍然又觉得此问有着另一重深意,“我与他相识八年,其中至少有七年的时间,都在想着如何与他分道扬镳。我曾一度看天是他、看地是他,连飞来的一只蚊子都觉得是他,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摆脱他。”
“可你最终还是成了他的麾下。”
太史瑜端起茶盏,“裴将军,我年长你不少,可能说些你不甚明了的话。人这一生,并非时时刻刻都可以做选择,也没有太多时间去思忖对错。一个牧羊人,二十岁想着羊儿肥,三十岁想着千山外,四十岁想着所牧何物,这个过程也是履历。”
裴紫迎皱了皱眉,“将军前言仿佛无关后语。”
太史瑜缓缓摇头,“不,前言就是后语。”
……
第269章 战壕行兵?
猛火油虽已燃尽,但呛鼻的油烟味儿颇是让人难耐。
就在这黑壕之内,一个灰衣人拿着尺子和纸张不断量着,原来是许久未见的木龙士,古扬双手抱臂立在一边。
木龙士满目沉暗,先是量了量黑壕的宽度,缓缓向古扬摇了摇头,后又费劲测了测高度,还是缓缓向古扬摇头。
他那阴沉的神情,仿佛一位老大夫在告诉家属,还是不要抢救了。
“你……”古扬刚吐一字立时被呛得大咳起来。
木龙士就是不说话,绷着老脸,心说这小子当年在海里惯了,憋气有一套,自己这老鼻子老嗓子的如何熬得住。
再瞅瞅这小子那副六亲不认的做派,已经在这量了快一个时辰,顺着黑壕走了半里多,宽度高度都无区别,这家伙偏偏不信邪,亲身演绎什么叫“一条路走到黑”。
“当真不可行?”
木龙士又摇起头来。
“再去前面看看。”
此时面目已不是阴沉,而是哀伤了,木龙士皱着眉,双目满是乞求,古扬也是皱眉,“你想说什么?”
随后,木龙士食指向上指着。
“是啊我也知天要黑了,你快麻利点。”
木龙士快被气死了,捏了捏鼻子硬着头皮往前走去,心中痛骂不止,这等差事换个人不行吗,这小子什么时候开始往死里用自己人了。火急火燎把自己喊来,木龙士本以为要做什么惊天的大事,古扬并未食言,做的还真是火燎之事。
又走出半里多,木龙士再一量,忽然双目一凝,随后咳了出来。这一声咳嗽,还是这一个多时辰古扬第一次听到人声。
“有发现?”
木龙士根本不理他,把尺子扔给古扬,快步向前走去。大约走出百丈,木龙士手掌一伸,古扬乖乖把尺子交到手上。
量完此处,木龙士往回折去,古扬拿着工具溜溜跟在身后。
木龙士硬气了起来,不过他的神情更能说明一切事情,以这老家伙此时的专注度,定然是有了重大发现,从前那副阴沉老脸都舒展了起来。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木龙士食指向上指着。
古扬连连赔笑,黑壕抛下绳索,上去之后古扬才发现,把二人拽上来的居然是裴紫迎。
古扬一脸惊诧,裴紫迎更是又惊又想笑,这古扬就像从灶膛走出来的兔子,当真是满脸黑线。
古扬来不及理她,急忙看向木龙士,“老木,可有进展?”
木龙士心中咦了一声,但见那裴紫迎紧紧贴在古扬身边,眉目含笑颇是熟悉的样子。二人同时对着自己,反倒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木龙士一边抹了抹脸,一边缓缓上前,有意将二人隔开,随后他将一大摞的纸张铺开在地。
“根据计算,这战壕以一里为数,离天棱城越近,战壕便越宽。天棱城距此二十里,城墙之下的战壕应正好是此处的两倍宽。”
“为何会这样?”裴紫迎急问出来。
木龙士看了她一眼,“以猛火油为术,除非准确料定对方的进攻时机,否则提前注入会降低威力。但在对方攻击时再行注入又难以保证猛火油的速度,最好的办法便是战壕先宽后窄,形成挤压之势。”
古扬道:“也就是说,向前十里,战壕便会拓到我们期望中的宽度?”
“这只是我的计算,你何不派人潜到二十里外,一眼便知。”
“若是被孟三变发现我们想打着战壕的主意,事情可就白折腾了。”
裴紫迎接过道:“可是以孟三变的智思,这等通道摆在这,这主意难道他想不到?”
木龙士咧了咧嘴,“我说姑娘,听不懂的话便不要插嘴。”
裴紫迎也不恼怒,反是觉得这二人以极为复杂的方式实现一个简单的行动,“兵行战壕,直抵天棱城下,难道不是这样?”
古扬侧过身来,“裴将军此来何事?”
裴紫迎欲言又止,之前与太史瑜一席话,仿佛已经解开了此来之疑,凝了一瞬道:“此次惨败,特来问问古帅今后的打算。”
“还请裴将军暂时回营,攻城之事很快便有消息,此役损失不小,还是先静养几日为好。”
“攻城之事,难道不应我等商议?”
“不出三日,古某会拿出攻城方案,届时再听裴将军高论,请。”
裴紫迎立时有些悻悻然,但见这二人满满的拒意,抿了抿嘴不情愿得先行离去了。回想此间气氛,裴紫迎又颇是疑惑,不得不说,在那灰衣人面前,古扬有着她不曾见过也难以想象的松弛。并非只是言语,而是那一刻的古扬,连吐露的气息都显得轻盈,绝不是她从前所面对的那个心沉如渊的古帅。
“老七,若行这一步太过大胆了,正如那位姑娘所言,对方一旦察觉出来,恐将毁于一旦啊!”
古扬却不答反问,“老木,你不必想太多,做好器械的事就是最大的增补,你可有信心?”
木龙士叹了一声,“此事你已交待许久,信不信心我说了不算,只能说我这部分不会拖了后腿。”
不像战壕里的戏谑,此时木龙士是真的深沉起来,初来这里时放眼这片战场,他不相信这是古扬所呈现的战局,也足见对方的强大。
古扬微微一笑,“南疆一切,可还顺利?”
木龙士闻言立时拉下了脸,“老七,你真的该好好管管你那个大副了。”
“刀疤他怎么了?”
“从他身上我算是知道什么叫本性难移了。”
“哦?”
“那家伙动不了舰队,竟然玩起来他的黑鳌舰,这南疆百里海域,甭管是东来西往、南来北往,只要是船他就要抢一波,破铜烂铁堆了几十舱,他不会是这里有毛病吧!”
古扬笑了出来,“随他去吧,想来他应是憋坏了。”
木龙士沉道:“是啊,想来每一个想回西渚的人都憋坏了。”
古扬面庞微微一滞,“快了,此役之后,便是真正要回西渚之时,届时让我们同来的人入海同往,这一次绝不会是逃杀。”
“老七,你当真是这样想的吗?”
古扬转过身去,一时心绪复杂,可落千言万语,但最终道出的还是平淡无奇的两个字——
当真。
……
第270章 沉如黛雨蓑
天剑阁的东北方,有一处颇大的酒馆,几乎可容纳百人。
这一天,自从酒馆建立也未有过这样的气氛,两支人马相遇于此,放眼望去,都是让人畏惧的江湖势力。
双方各占半壁,小二上酒都是颤颤巍巍,那无处不在的刀剑,仿佛靠意念就能刺喉,使得整间酒馆陷入茫茫氤氲。
也难怪酒馆如此胆怯,这双方人马恐能掀翻半个江湖,一方是以黛雄西为首的羿门,另一方则是明知秋统领的四家力量。
两股势力都已进入栾国地界,也是在这时产生了莫大的分歧。
望着那雍容坦达的明知秋,黛雄西内心不免波澜,这个从前隐匿的人真正有着大实力,他的现身也意味着江湖上的无穷变数。
“黛老门主助西尧家族回到地宫,乃与我四家心念如一,今时阻我又是何意?”
黛雄西眯了眯眼,“老夫所虑,明家主岂会不知?无论古坞四家还是南宫家族,以杀手之势来危及古扬,都不应是当下之策,希望明家主三思。”
明知秋微微一笑,“看来老门主对那古扬好得很嘛,尚有千里之遥便要拦下我等。”
黛雄西毫不否认,“古扬与我黛氏千丝万缕,就看明家主给不给我羿门些许薄面了。”
明知秋笑道:“就是这所谓的千丝万缕让明某颇是担心,不然真不愿意与老门主在这等场合相遇。”
“明家主如此欲盖弥彰,才是真正让人担心之处呀。”
酒馆的人都在喝酒,但这个刹那,碗都停了下来,有人喝到一般,口衔着碗沿一动不动。此间如果每一道目光都能幻化成线,这酒馆大堂恐将成为一件毛衣。
明知秋缓缓放下酒碗,人们方才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剑柄上的汗也很快干涸。
“我四家自问与那古扬还有些联系,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黛氏的关联所在,老门主此来究竟是要助古扬还是要杀古扬?”
“放肆!放肆!”肩头的五福大叫出来,让这整个酒馆立时全员紧绷。
黛雄西梳了梳五福,缓缓看向明知秋,“明家主此问,也正问到了老夫所想,古扬与你四族何干?何必来趟这浑水?既然已是孟三变的打手,做都做了,又有何不敢吐露?”
明知秋笑了出来,“老门主还真是语出惊人,你羿门在东土活跃数百年,与东土万千联系谁人可知?究竟谁才是孟三变的打手?这等欲盖弥彰的行径,实是让人重识黛老门主啊!”
明知秋这一语破出,整个酒馆都陷入刀剑的锋锐,只待一个信号就将全部迸发。
四目相对,一时凛冽。
站在明知秋的角度,黛雄西亲返旧土,入定栾国的第一时间便召集羿门万千旧部,如果他是帮助古扬之人,这等力量岂能留到今日方才展露,这分明就是袭杀之局,要知道东土江湖是真正属于羿门的天下。
更何况,无论四族还是四家,那“千丝万缕”明知秋更有发言权,他之所以在此时出现,那件事才是根本的原因。
站在黛雄西的角度,事情便更简单了,那紫瑶堇下的八棱之心足以说明一切,西土四家如此声势,不是荡灭古扬还能是什么?说来古扬在西土耕耘已久,此时已然未得南宫家族的信任,这四家还有何牵念可存,何尝不是趁着攻栾乱局来行泯灭之势。
于是,羿门对此不遗余力,既有的潜在的,凡是可战之力都被召唤,愿以此土来做守护。
可越是如此,越让四家觉出深切的隔绝,其间吞杀的要义便也不难察觉。
明知秋有明知秋的意念,黛雄西有黛雄西的执守,立时之间便已不可调和。
说来缓慢那时极快,一盏落定,刹那之间,酒馆的屋顶便被掀飞,近百人暴现出可怕的气劲,如若死敌一般。
酒馆不远处,侠客大是挠头,他根本就没想过参与这些纷争之事,在他看来各个都是唯利是图,没有一个对老七好的人。
可此时那身边之人又让他颇是无法,这人是烟笠的姐姐,看上去深沉无比,一言一语莫名让人心服,好似执守着定律似的。到后来侠客已不敢与她对话,总是觉得不知何时就掉进她的思绪里。
而且,这是一个功法强人,她的造诣犹在烟笠之上,即便放眼大雍所遇的所有高手,这女子也足以让侠客侧目。她像暗中的冰凝,多数时候都觉察不到她的存在,但当她出手,就像那冰凝绽开,处处都是防不胜防。
“侠客,此间乃是误会,你应该阻止这一切。”黛雨蓑声如冰霜。
侠客咧了咧嘴,五指插进蓬乱的头发,捋了一遍又一遍,叹声道:“这么说吧,我侠客确实是有悲悯之心的人,但你让我陷入这等境地,恐怕要阻止的是我的性命吧。”
黛雨蓑缓缓摇头,沉厉之色丝毫不变,“他们都是古扬需要的力量,在彼此不知情的情况下各损大半,这一定不是你那老七想看到的吧。”
那“老七”二字伴随着眉目的触动,侠客将其收入眼底,陡然觉得这是一个为老七在付出的人。要知道,那其中有一方就是她羿门,她这般的坦定,让侠客这个真正的老七之人反而生出了愧意。
她究竟知道些什么?所图又是什么?
半晌之后,侠客开口道:“可我要如何阻止?”
“去编一些事情,让双方同时看到那潜在之处。”
“黛大姐,您能否说得明白点?”
“置耳过来。”黛雨蓑沉道,侠客乖乖凑上几分,但就在这个听话的刹那,侠客之动容无以复加。黛雨蓑所言,听上去如云端飘渺,但一经细想又让人焕发出那不曾想、不敢想的一种可能。
这哪里是编造,分明是早有所料。
此来十八年,未有一刻让侠客如此惊异,他听到了极度诡异的事情,心中只有一连串的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好在这一切只是黛雨蓑的猜料,可转瞬之后侠客又想,这些事情怎能是随意猜料?她可能真是一个强人,超越了功法范畴的强人。
就在双方暴绽而起的时候,侠客撞开了酒馆的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