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东野罗
“马行八部东、马行八部西、马行八部南、马行八部北。”
“行行又行行,八部变作六,六而成了四,四又变成双。”
“双翼奔天涯,天涯斩一翅,苍穹无有定,八部终成空。”
一行四百余人,每人牵着一匹骡子,悠悠行在东原西方的大地上,诵着一首首民谣。
在现在的东原褐国,“八部”是最大的禁忌,索弥刹穷武监国,任何与曾经八部相关的东西,焚的焚杀的杀,无人敢吐“八部”二字。
而这支骡队却仿佛不知禁忌那般,声音惋惜殷切、语意悲从中来。即便是东原寨人看到这一幕,也认不出这是哪里来的一伙人,他们的样子已经不只是奇装怪服了。
每个人都像套了三五个麻袋,一个比一个小一圈,所以他们有很多个层层叠叠的袖口。这些人本身就很魁梧,加上这身装束,臃肿得看上去就很迟缓,腰间系着一条手腕粗的木绳,左右各垂着三个囊。
除了壮硕的身躯,这些人个个都是大胡子,颏下好似悬着一只疯狂生长的刺猬,又硬又长。此时再看,这一个个彪形大汉,与所吟的民谣又显得很是不搭。
不过,当首的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此人只套了三个麻袋,身材也不像身后人那般魁硕,脚下一双竹鞋,戴着一个斗笠。但他腰间的囊却比其他人都多,左右各悬四个,看上去也更精致。
青年的面庞是醇郁的古铜之色,眼睛像大漠中绿洲,眼白为黄色,瞳仁则是浅绿。这种眼眸在东原史上有个很土气的名字,叫做“沙瞳”。
别人牵着骡子,青年躺着骡子,一脚蹬住鞍子,另一脚则搭在骡子头上,双臂掸在骡子的屁股上,整个人一路就这样躺着。
日光刺眼,他把斗笠扣在脸上,伴着一遍又一遍的歌谣,渐渐入了眠。
哧——嗞——
叽——啪——
黄昏时候,这骡子突然响屁连天,随后一路狂泻,青年一个激灵坐了起来,“破驴!好把爷熏!”
哈哈哈哈!身后之人笑得前仰后合,“他是骡,你也是罗,你怎还嫌弃。”
“那你放个屁,问他香不香。”
哈哈哈哈!人们笑得更厉害了。
青年挠挠头,这帮家伙总是喜欢嘴上占便宜,见他一步跳下,眼前正遇一条开化不久的小河。
青年名叫东野罗,“东野”是东原最古老的姓氏,甚至可以追溯到八部出现之前。
骡子喝水的时候,所有人围上前来,一个个直勾勾盯着东野罗右边的一个囊。
“骡子有水,人没的喝。”
东野罗瞥了一眼众人,仿佛在说瞧你们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他的手刚碰到囊,眼前人早已齐刷刷把自己的解下,你碰我一个、我碰你一个,人人都是大酒漏子。
一个老者走上前来,酒囊撞了一下东野罗的酒囊,老者的胡须是黄色的,系成一根辫子,像一杆大麦穗。
“羊叔,您可别趁着酒劲给我上课。”
老者名叫东丘羊,单姓一个“东”字,这些人中有很多姓“东”的,也有很多姓“野”的,不过姓东野的只有东野罗一个。
东丘羊强出一笑,“我可教不了你了,只是你这一次的行动实在让人担心得紧呐!”
东野罗倒是全然不在意,耸了耸肩,“索弥刹做梦都想要我这双眼睛,即便最终给了她,也得拿出点价值不是?”
“索弥刹四十万寨兵葬在大雍地界,她绝不敢再分兵大雍,这才接洽于你。此次她定是要借孟三变之手取你双瞳,那婆娘太过歹毒,论心机我们又玩不过孟三变,届时恐怕防不胜防啊。”东丘羊满目担忧地道。
“整个东原都是索弥刹的,我们已没有什么能够失去,伸头一刀缩头一刀,不如去那大雍瞧瞧,乡下人进城机会才多嘛。”明明是很沉重的话题,东野罗讲起来却是轻盈利落。
一条腿蹬在大石上,东野罗目极西方,霞光一映,他那双目更加显得神奇。如若与之长时对视,便会发现那“沙土”与“绿洲”有着些许渗透,这渗透之处呈现出极为悦人的色彩。黄绿相叠加,像晨光染着草木枝桠。
这一双眼,本身就代表着希望。
乐观并不是没心没肺,背对着别人的时候,东野罗也会浮现愁容。此时最难的是,一旦到了那栾国如何才能立足,名义上这是索弥刹答应孟三变的“援军”,而且她极度渲染这支援军的实力,几乎攀到了“魔怪”的高度。
再有几日,一旦见到孟三变,四百多号人恐怕会让栾国上下惊得岔了气,这怕是来观光的吧。
虽然有些能让人眼前一亮压箱底的东西,但东野罗又不敢轻易把它们拿出,那样的话就像被挖去了眼睛,他和大叔们都没有了价值。
最让东野罗尴尬的是,连人带骡带包袱,这已是他“荒古座”的全部家当,近百年来八部残杀,索弥刹“归根究底”将本就人数不多的荒古座一次次驱杀。东野罗没有见过父母,从小在地窖里靠野果活了十二年,他可能是东野家的惟一后人。
靠野果都能活那么多年,现在有酒有肉还有一帮看上去无比憨憨的大叔,东野罗觉得已经拥有很多,又何必满心愤懑。
夕阳映在脸庞,衬着那肤色给人一种悍然的感觉,东野罗喝了一口酒,随后就塞住了塞子。
那些东家和野家人可就没这么矜持了,一个个嗓子眼儿对着酒囊,空得一滴不剩,随后乱哄哄围在两辆骡子车旁边,那里有两个大酒缸,喝完一囊才能再打一囊。
虽然酒品不多,但若论酒风之盛,从海岛到陆地,没有能比得了东原的地方。确切地说,是古老的荒古座。
现在东原人多数不知道荒古座,这些东家野家人更是看不上现在的东原人。在他们看来,如今的东原人娘里娘气,大刀耍得还没绣花奔放,成天整日搞什么蛊毒,那些早已是荒古座玩剩下的。
荒古座认为蛊虫是一半是福祉、一半是灾厄,不加限制谁都没法好好活,他们精研巫蛊的同时设下多种禁忌,并将巫蛊分为“阴蛊”与“阳蛊”。
阳蛊可医病救人、祈风求雨,当大力广施,阴蛊则暗害他人,扣着一顶神秘的帽子荼毒天下,毋庸置疑,索弥刹便是将阴蛊发挥到了极致。
在几百甚至上千年前,荒古座也有过一段昌隆的年代,像大雍分封列国那般将东原分成八部,渐渐失去对整个东原的巫蛊控制。
荒古座的衰落,便又说到了酒上。
那时荒古座有多夸张?
他们以酒代水,不用八部攻城,自己便喝得濒临灭亡,最强大的武器是酒坛,最大的河流叫做酒河。
所以,酒对于东野罗,先天一般带着几分阴影。
……
第272章 荒古术 上
夕阳晚照、春风化雨。
今春的第一场雨,绵绵细润,如万物的启蒙,蕴着无尽的希望。
东野罗探出手掌,清凉的雨滴落手心,顿时觉得整片天地更友好了许多。就像自己当年在地窖里弹野果玩,这雨滴似也配合起来他的心绪,跳动在那里,像一个因为一场雨就能长高一分的雀跃小孩儿。
这乱世,不知多少人怀着血海深仇,但没有一个像东野罗这样,保持着对自然的敏感,对善意的真诚。
喜欢一场雨,便记下这一场雨,即便接下来的,是腥风血雨。
腥风血雨,嗯……可能被他这乌鸦嘴说中了。
东野罗缓缓抬目,与此同时,部众们也凌然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喝过酒,此间气息腾腾怖人。
大叔们的目光极度凶悍,踏着坚定的步履,以东野罗为中心,左边一排右边一排,而且所有人都微微侧向东野罗,睨了一眼掌中的巨刀大剑或是铁锤斧头,微微抬起眼皮,那是一种坚定而又不屑的眼神。
小河的对面,几十匹骁马奔腾而来。大叔们可不管来者强弱,他们要的乃是周全,天地间就这一个姓“东野”的了,全都搭上老命也在所不惜。
小河很窄,只有丈余,河的对面,众人下马。但见其装束五花八门,而且不佩甲胄,俨然是一伙江湖人。
“吼!吼!吼!”下马的刹那,大叔们齐整而喝,这声音颇是骇人,简短而急促,整齐得像被刻过,不拖一丝冗音,这是在历史上也曾光耀过的“荒古战吼”。
对面没有强袭之意,东野罗缓缓抻开双臂,战吼立时消去。但见那马队前方,立着一男二女,还有两位分不出是男是女。
荒古座的人自然不知,但若是大雍江湖,闻见这等阵容恐都会不敢而立。
侠客在中间,左边是雨蓑烟笠,右边是彩龙锦鱼。如若只是江湖事,这五人要联手做点什么,恐怕没人能拦得住。
看上去似乎有谈的余地,东野罗自然不会错失,不像其他势力,他荒古座就剩这点人,真要动起手来,这些总拿自己开玩笑的大叔们,可真就没机会再和自己开玩笑了。
“可是东原的援军?”侠客问道。
“这阵仗显然不是来迎接的,你们不是为栾国效力的人吧。”东野罗道。
虽然眼前人数极寡,但侠客、羿门乃至人秀坞四家这些江湖人都分外了解,力量与人数从来没什么关系,搜寻多日后,最终确定了是这队人马。
“阁下既知如此,自也明白我等来意,希望东原此次可以不涉大雍之争。”
东野罗内心不免有些惊异,若是一支军队袭来,他反而坦然,可这等江湖强力也来横插一杠,不免让他觉得那被褐国人吹上天的孟三变,有些事已经不再可控。
东野罗虽然没有看过大千世界,但架不住东丘羊教得好,江湖朝堂这些事他心中有数。朝堂看利、江湖重义,此前之举恍然让人看到人心向背。他当然不至于这般武断,因为这不是他一人之事。
东野罗看向旁边的东丘羊,“羊叔。”
东丘羊一脸诧然,已然知晓这小子要干什么,“东野,先且探探,莫要冲动。”
东野罗眉毛一挑,“说得没错,就是要去探探,这帮酒鬼你可给我管好喽!”
说时迟那时快,莫说这帮大叔们没反应过来,连侠客等人也是满目惊诧。但见那斗笠青年,单脚一震大石,整个人像是一把飞剑,刹那便跨过了小河,随即牢牢站在侠客等人面前。
“大雍之事,我本也没兴趣管,不过你们这些人在那大雍是三等、六等还是九等呢?”不得不说,东野罗需要弄清这件事,最好是自己就能弄清,这关系到接下来的事情。
你若楼台攀月,我自把酒相迎,但若山野自大,只有自食恶果。
侠客抱剑不语,这青年显然是想试试身手,一旁的彩龙眯了眯眼,敢问这些人是三六九等,这斗笠青年狂得可以。
彩龙按住刀柄的刹那,东野罗目如电光,赫然已将其锁定。彩龙何等身手,初势中势后势都是奇速之人,对方竟能在刹那间捕捉到这一点。
二人都蓄势,瞬时便相迎,七虹悬刀刀刀相扣,上下左右齐袭东野罗,电石火花之间,东野罗猝然摘下斗笠,脚尖点地、身如轻鸟,倏然退了三丈。
可就在七虹悬刀袭上之时,那斗笠一成二、二成四,以同样的铺就之势围向彩龙!
斗笠触刀,传来的竟是锵锵之响,二人连拆几十招,任何兵刃都难近前,只在入夜半空擦出点点星火,谁也占不到便宜。
东野罗内心称奇,只此一人便让他有了判断,这绝不是山野流寇,而是有着大本事!
当年东丘羊带给他荒古座绝学,第一句话便是“量力而学、莫要逼迫,此为先人未竟之术”,东野罗也觉此言用心殷切,谁知道他练着练着就给练完了。不过他练习这些“荒古术”的时候,或是依靠木桩,或是全凭想象,今天才遇到了第一个能与自己对垒的人。
要知道,这可是被东丘羊吹了无数遍的天下第一绝学,怎就这般轻易遇到了对手?
他却不知,对面几人快要惊掉了下巴,彩龙是何许人也,羿门第一高手,对天下所谓绝学一律漠视的存在,与这斗笠青年打得不相上下?
东野罗目如绽陨火、掌若纳惊雷,他看着地面,双掌十指成叉,斗笠落在头顶的刹那,反手抄出一把利刃!
那是所有人都不曾见过的形状,没有斧的宽广,远超剑的犀利,好像一片瘦的树叶、宽的草叶,通体黄绿之色,轻薄如同内甲。
七刀同击,只换来一声锵然,这道“叶刃”勃烈无极,所有人中没有比彩龙更惊诧的,这一阵交手下来,他忧的不是对方的攻击,而是那极度诡谲的防御之法。别看这个人装束冗乱,他的周身乃是一个防御的完全体,那是才自如发挥的根本。
此情此景,尤其是叶刃现身之后,锦鱼已然按捺不住了,顾不得太多,立时冲入阵中。
侠客三人心想,彩龙锦鱼合力总该拿下这个怪葩的家伙了。
总不会因为此人砸了招牌吧?
……
第273章 荒古术 下
锦鱼入阵,兄妹二人的合力,亦是至强杀器的结合,东野罗所面临的压力可想而知。多了的这个人不是多了倍力,而是四倍八倍的悍然增强。七虹悬刀、三秋鳞角,以极度细密之势创击东野罗。
但对东野罗来说,这才是真正打开了全新世界,不只是因为对手的强大,而是他过往以为的空洞,在这一刻真正成了现实!荒古术对强手,当真可以不落下风!
东野罗走起来奇特的脚步,其要义并非快慢,也不是辗转,更不是迷惑,而是每一步都透着袭杀,看上去花花哨哨,用起来却实实在在。蝴蝶穿花少了气势、江流腾转却又词不达意,仿佛他不是在走,而是在勾勒。
彩龙一人,他用对付一人的办法,兄妹合力,他用对付两个人的办法,他所用的是大雍江湖从未见过的招数,让人看不到他的极限。最重要的是这打斗间东野罗流露出的气势,他在试探对方也在试探自己。
起初满是忧虑的东丘羊,双目渐渐炯烈起来,说实话,东野罗的武学能达到什么样的高地,他的心里也没有底。但毋庸置疑,今天对东野罗来说是一个天大缘分。
从前的东野罗,空有一套又一套招数功法,实战经验少之又少。而此时这种级别的高手更是可遇不可求,只有与这等强者交手,才能打开真正的“荒古世界”,如同打开了禁忌之蛊的封印,东野罗有可能真正将荒古术贯通。
东丘羊所喜,自然就是彩龙锦鱼所忧,守得住却攻不下来,这利落青年越打越像一块大棉花,锋利的招数刺进去,绵绵软软、难究要害。
青年越战越凶,所怀之术倒是与那扶摇剑法有些异曲同工,都是一攀再攀,越到后来越是强悍。
见彩龙锦鱼迟迟拿不下来,雨蓑烟笠兄妹对视一眼,秀剑一挽,掣身入阵。
此一瞬,东野罗终于面露慌乱,口中不断喊停,可越喊对方越是越横。这二人与之前的招数又是全然不同,入阵的刹那,好似接天阴雨凭空起、大鹏双翅迎风击,那兄妹重招式,这姐妹则看气势。
四人在四个方位,东野罗被困一隅退无可退,叶刃越发吃力。就在避开一击后极度狭窄的一个间隙,只听锵然一声骇响,东野罗双掌夹住叶刃,如行拜礼一般,整个人急速前倾。
片刻之后,他的身子几乎与地面平行,叶刃刺在泥土中,就在四人再度攻来时,东野罗骤然转了起来,叶刃掀飞大块大块的泥土,像一根钻子贴地狂绽!
“荒古之鳞!”东丘羊又惊又喜。
这一式远不是表面看去这么简单,东野罗的身法使得叶刃像龙鳞一般细密,一霎之间,一分二、二分四,绵延无穷。更悍的是,一边横扫四人下盘,叶刃掣出无数冰花一样的碎片,以他为中心凭空暴绽!
四人将空间拉大,不给东野罗近攻的时机,也增加了遍处鳞片施展的难度。但就在这时,那鳞甲之内传来嗨的一声。
东野罗声落手起,啪的一声脆响,一掌拍在了腰上左边的一个囊!
荒古座的这些囊,乃是有着严格的界定,右边的区域称为“荒之储”,左边的则叫“古之藏”。
字面可知,“储”的讲究不多,储水储酒储什么都可以,所以要放在习惯的右侧。“藏”则显得有些深秘,这里不可轻动,有人以此安身立命藏着暗器甚至巫蛊,有人则把贵重之物或是对自己有不同意义的东西放在这里。
东野罗这一拍,直接拍出一根牛角一样的东西,掣出的刹那便从套在一起分为两根,东野罗双拳入角的刹那,陡然侧目向左,正是三秋鳞角飞了过来!
说来缓慢、那时极快,东野罗双角迎上,以角对角,只听一阵咚咚的空洞震响。三秋鳞角没能按照既定的轨迹驰走,东野罗将其夹住的刹那,吭哧!一脚便给蹬进了泥里……
锦鱼目眦欲裂,她的鳞角比妆容更容不得侵犯,东野罗这一脚直接把江湖第二杀器踩落凡尘。
呜——呜——呜——
雨停了,东野罗的荒古之角发出低沉的声音,黄绿的目瞳看了一眼苍穹,随即他将手臂缓缓伸开。
夜来了,大荒一片黑暗,大荒一直都在,风中强烈的泥土气、正欲盎然的草木息,没有这些,哪里会有深秋的萧瑟。那久远的大荒人,真正执守的是这片坦荡与无束吧,就像大雍人喜欢说的襟怀。
大荒不荒,只是今时不古。
蛊虫遍行,如何还是东原。
东野罗喉结一动,面目有些沉暗,抿了抿嘴,突然有些伤感。
此去栾国,从前便很纠结的东野罗,此时更加有些凌乱。对栾国来说,他的用处当然是巫蛊,这才符合索弥刹与栾国人的预期,称得上“援兵”之名。但东野罗对荒古座越是多一分了解,内心对巫蛊便多一分漠视。
如果他用巫蛊荼毒大雍,那所作所为又与索弥刹有何区别?但若是不放蛊,安不了身又不能归来,在大雍地界落个山野草寇,又怎对得起这些恳切相伴的大叔。
东野罗望向了不远处的那个蓬发如筐、一身彩色布条的人,忽然发现他的这身装束与大叔们还挺搭调。他抱着剑,一直没有出手。
“喂,箩筐头!”
“你叫我什么?”侠客抬起眼睛。
“箩筐头啊,是不是很形象?”
“你还有胆反问?”
东野罗嘿嘿一笑,“你们不是栾国人,肯定就是栾国的敌人喽,想知道你们这边实力怎么样啊?
侠客冷道:“怎么,试完了江湖身手,还想试试别的?”
“我这点人,还乱试什么。”
“原则就是,以此河为界,栾国战事不息,你们不能过来。”
东野罗一掐腰,“这么霸道!”
侠客侧目看了看不远处黑压压的羿门马队,东野罗却抢步到侠客面前,“你们帮了我,怎还不让我过河?”
侠客咧了咧嘴,“你确定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东野罗挠了挠头,“是这样,大雍我是一定要去的,回去的话我这荒古座就没一个能喘气的了,你给我找块地方,等有一天我再回来宰了索弥刹!”
“还提条件?不是说,我、帮、了、你、吗?”
“好人做到底,我有错吗?”
“鬼才!”侠客不再多说,缓步向马队走去。
“喂!箩筐头!你让我过河,护我大叔们周全……”东野罗大喝,岂料那箩筐头根本不理自己,“过了河我可以跟你走啊!”
“问鼎江山!横扫六合!你们做大王,我来做小王!要是没干过,你跳你的海、我跳我的崖,摔成四六瓣儿,也能听个响儿,总比把我拦在这有意思吧?!”
……
第274章 一隅攻守
昨夜的一场雨,消去了最后的烟尘,放眼望去,城前只剩一片焦炭。
可惜这场雨不像那夜的风。
天棱城的城楼上,孟三变平静而立,清风拂掠衣袂,柔时沁人、烈时恼人。他的眼睛盯着战壕,大开大合时反而从容,待这战壕出现便平添了无数可能。眼前规整的一个个十字,把他十方天地具象了起来,莫名地让人有些不安。
东天泛蓝,仿佛就是第一缕曙光射下的时候,翎军动了。
与孟三变所料无差,翎军选择两路而行,一部分战壕行军,所有战士将盾牌举在头顶,另一部则尾随着攻城器械,正面向城楼攻来。
看上去地面上的大部为主力,但战壕军的作用不可小觑,表面上是声势浩荡的平铺攻来,实际上军队的注意力在向战壕军倾斜,护在左右,一旦战事起尽可能为战壕军掩护。
因为战壕的这一端具备直通城墙的可能,也能打到瓮城之下。
所谓瓮城,乃是城门外的一道弧形壁垒,此处亦设角楼与守城器械,以此为相对薄弱的城门增添一重防御。
说来奇诡,这支御驾亲征讨栾国的帝师,吃够了战火、吞尽了烽烟,尝遍了战争的惨痛滋味,经历了一次次的挣扎呻吟,可他们——
还没见到哪怕一个栾国战士。
十方天地的接连操作,孟三变不动一兵一卒,便杀帝师七十万,可怕的是,那并不是真正的对垒。对孟三变来说,杀多少都是赚,真正到了攻守的时候,且看另一番天地!
此时此刻,也许过程复杂,但战事倒是简单了,攻守之道、且在一隅,好似对弈,一盘之上见真章。
孟三变亲自指挥守城,帝师五里他不动,帝师三里仍不动,帝师一里依旧镇定。可就在攻城石砲接近城墙的射程时,孟三变单臂一挥!
看上去那是箭雨,但声音却不是箭矢那般利落,呼呼呼呼充斥着激烈的啸声,细看去,那射出的“箭”,每一支都有三四丈长!
这不是普通的弩箭,而是“暴雷床弩”,它的发射,平常人力难为,需要战士以重锤轰击才能敲动扳机。此弩一旦射出,盾牌全无招架之力,只要碰上便会震手而飞,它的穿透力乃是精髓。这一箭穿过,倒下的不是一排,而是像狂风扫苇丛,如水般倾倒。
至于战壕中的战士,不等他们攻来,栾军已在战壕之上搭出木板。那木板之下盘亘着黑烟,触之便如蛆附了骨,最前面的战士硬生生自己把自己挠死,整支战壕军都停滞了下来。
这般鏖战到黄昏,帝师先头部队损失惨重,那攻城器械柔柔缓缓攻了几下,连城墙的皮都没磨破。倒是孟三变的床弩大杀四方,基本上只用了这一招,便把帝师伺候得死去活来。
入夜之后,裴紫迎坐不住了,箭步来到中军,不顾阻拦就是要见古扬。
“别说什么攻城就是被动!你的战法呢!办法呢!”
“裴将军今日看得明切,你可有办法?”
裴紫迎怒道:“你是一军之帅,我可以没有办法,但你不能!”
“裴将军,今日虽然不体面,但总比从前的灾厄要好。”
裴紫迎忽然冷笑,“死的少便是胜?古帅就是这样打仗的吗?”
古扬缓缓站起,“你不必教我如何打仗,城墙的厚度就在那里,守城的战力也在那里,你可以认为这是瓮中捉鳖,但也要知道这是孟三变的瓮。若是轻轻巧巧就破了城,桓樾楔三国也未免死得太不值了吧。”
裴紫迎立时被这一语噎住,半晌之后心思终于回到了战局,“正面攻没有机会,古帅是否想过其他三门?”
“想过,但最终只能放弃,以孟三变的调整能力,我方转移阵地,对他来说只是换了个方向。不管怎样,南门总算还有一些战壕。”
“可战壕军遭遇毒障,此路也已堵死,你当时算计的战壕行兵已然走不通了啊!”
“我几时与你说过,战壕是用来行兵?”
裴紫迎猛然凝滞,“你……”
“任谁都知道,此役逃不开孟三变的疯狂,这是他守护的社稷,背后是他的栾帝,他会以我等想象不到的火力来固守这里。换做你我,也会如此。兵行至此,我方并非没有好消息,捱过了他的狂暴,我们还能保全下来,还能让他动用暴雷床弩。”
裴紫迎微微侧目,这等放低姿态,实是远超她的预料。她一直坚信,古扬是能够与孟三变博弈的人,可这一瞬她生出从未有过的念想,这个了然孟三变攻势之人,会不会对他的守法根本就是束手无策?
立时间,军路茫茫,裴紫迎垂下双目,道不成道、法不成法,倏然觉得此间沉闷无解。
“军若僵则万事迟,军若怠则万事休,不瞒古帅,此时之军不是紫迎所见的必胜之师。”裴紫迎沉道,随后她缓缓抬起面目,无有避意凝着古扬,“一直以来,紫迎视古帅为与孟三变同一层级的人物,一次次见识了他的神奇,便也格外期待你会否也有神奇。我知要攀上那五丈城楼并未易事,但最起码让人看到高手与高手之间的过招。”
古扬双目凝定,眼前之人不愧是武状元出身,“雷厉之人,看千山一团死气,恨江流不能快走。如果可以像江湖人一般见招拆招,所有事情都将简单起来。”
“听上去,很多事情你并不愿意与我相言。”裴紫迎铠甲一扫站了起来,不等古扬再言,满目怒意箭步走了出去。
古扬缓缓抬起天棱城的地图,话说的流畅,但此间之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但是面对孟三变,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必须做足。
这么多年来,拿任何事来说,古扬都没有过像现在这般谨慎,他本也是大胆之人,不按常理出牌,惟独除了当下。
这件事容不得他不谨慎,胜与败是全然不同的两重天地,它就像一把刀切开黑白,绝然不会有过渡的中间色。
就在这时,龙覆雨走进军帐。
“楼主,侠客到了,东原有异。”
“三曲呢?”
龙覆雨一凝,“三曲只有信函。”
“讲。”
……
第275章 蜈妄之蛊 上
入夜时分,侠客带着东野罗和他的族人来到了军营。不得不说,眼前景象把东野罗有些镇住了,遍地的焦炭不说,空中弥漫着血腥和臭气,这种景象他以为只有故事里的末日古战场才有。
一具具残体或尸体被抬回,断了的长枪依然握在尸体的手里,遍布的痛苦之声撕裂了喧嚣,刺着人的耳膜,闻之心颤。
奇长的大矛把七八个人穿成了葫芦,有的人被穿死,有的却还活着,活着的人却无法把自己卸下来,让人觉得那死去的人更为幸福。
也在这时,东野罗忽然鼻子一纵,随即瞥了一眼东丘羊,东丘羊也几乎是同样的表情,这味道……
“错不了!”
东野罗刚有疑惑,东丘羊猛然开口。
“怎么可能?”
接下来,侠客便看到两个眼神不太好的人,好像什么宝贝掉了,左边一个右边一个,猫着腰找了起来。而且这俩人只吸不呼,发出嗤嗤的声音。
“眼珠子掉了?”
二人完全不理侠客,抬头互望满脸疑惑,“没了?”
“不可能啊!那明明就是!”
“有了有了!”刹那之间,二人一个箭步奔了出去,临到近前一看,接连传来两道鬼嚎一样的声音。
侠客真是不能再忍了,上前提住了东野罗的肩膀,不曾想这个无比机警的家伙居然凝定不动,侠客一望,自己也吓了一大跳。
那是一具尸体,不过却是一种难以想象的惨烈之状,那人已经挠平了手指,把面部、胸膛、腹部,凡是能够得着的地方全都挠出了骨头,像自己给自己扒了皮……岂止惨烈,应该是恐怖。
东丘羊拿出一根一搾余长的针,刺入那尸体之后,片刻之间,便见一只绿色的蜈蚣攀附而上!
东野罗与东丘羊震惊到无以复加,在东原绝少看到的东西,居然在大雍见到了,此蛊位列“十大禁忌之蛊”,在阴蛊中也是最歹毒的一档,称为“蜈妄之蛊”。刹那间,东野罗心有明思,无论索弥刹还是栾国人根本没有把这支荒古座的力量视作援军,真正的援军早已到来。
如若没有碰到箩筐头一行,此来大雍究竟会处于何种境地,他已不敢想象。索弥刹想夺自己双目,以此将巫蛊秘辛修至巅峰,但前提这必须是一双“活眼”,换句话说,她要比东野罗自己还要好生呵护这双眼睛,直至让他心甘情愿把它献出来。
想来大雍人对那索弥刹定然有承诺,所幸战事正酣,栾国人没空打理其他,这才让他能站在对方的军营。
“箩筐头,有多少人中了蛊?”
“我哪知道。”
“那中蛊而亡的人都埋到了何处?”
“我哪知道。”
“你莫与我置气,此事真的很重要啊侠客!”
侠客皱着眉头,“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你带我去见管事的,不然此蛊一旦蔓延,你这整支大军就废了!”
当看到那诡异的绿蜈蚣攀出尸体,侠客也是惊骇不绝,“随我去见老七。”
……
听着龙覆雨所述,古扬深深皱起眉头来。
“官将军的接应,至少还需十日,辎重庞大,遇雨天更要减缓。而且近来孟三变的边境军异常活跃,官将军的离去已让他生疑,若是陷入鏖战,时日恐还要一拖再拖。”
古扬沉道:“三曲此行重大,你务必时刻盯紧,万不得已,我让瑜将军前去接应。你回复三曲,十日,至多十日,不然那些辎重就让他自己消化吧。”
龙覆雨沉吟半晌,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了口,“楼主,与其这般消耗,不如暂将一切偃息,等官将军归来再行大战不迟。”
古扬微微摇头,“你说的法子对付其他人或许可以,但在孟三变面前,攻城必须成为一种常态,即便要不断付出代价。”
龙覆雨并非熟稔战事之人,劝到这里便已无话,不过就在此时,他从袖中又掏出一封书信来,“楼主,这是我龙氏兄长亲笔,请过目。”
“龙先生?”古扬快步上前,将那书信拆开,其上字数不多,却颇是让人动荡。
“见字如面,龙氏翻云亲笔。一别诸多日,已疏别离时,经年相伴紫堇,深觉主司殷切。日出时抬、日落时归,一枝一叶,攥握在心。本想为主司守至旭辉之日,顺时看看主司当年风华,看看所牵所执,看看半生飘零的归处。”
渐渐地,古扬的眼睛张大了起来……
“龙某才疏智浅,难做主司臂力,一生殷殷朝堂,最终不过一座石房。但转念多年所历,若无主司,龙某依旧战战兢兢,依旧无所适从。当年所遇,可称幸事。龙某此去,当无留恋,这乱世之谋者多数都是龙某。”
“两盆紫瑶堇,正值开花时,烂漫如主司归途,龙某虽去,但这石房仍在,三竿之阳还会照映紫堇的瓣蕊。前路难再遇,幸在已然相遇,于龙某言,此生足矣。他日疆土在握,无须绫罗为佩,所至蒹葭艾草,便是龙某一生足迹。”
古扬攥住了书信,突然之间,让他不能排解的不只是西渚的往事,这十八年来的大雍,已经件件如注。
翎王、公羊客、东方溪、东方游龙、顾九州,现在到了龙翻云,一路遇新人、一路送旧人,每一个都与古扬有诸多交集,但这世间的迭序让人来不及兜转。
想想这些人中,龙翻云是最没有主见的一个,在这乱世风云中飘飘荡荡,时而向左时而向右,但他绝对是最有自知之明的一个。
从满目墨汁的龙覆雨脸上,看不到任何悲喜,从他打理望月楼开始,连古扬也不曾见过他的第二副神情。
翻手为云覆手雨,一手经纶一手狙,虽没有说法上的轰烈,但恰恰就是乱世的缩影。
帐外声浪阵阵,激烈得快要打了起来。
古扬长舒一口气,龙覆雨缓步退去之后,侠客带着两个打扮奇异的人闯了进来。一少一长,来势汹汹,乍一现身便仿佛站在了真义的至高点,示意眼前人必须重视再重视,不然就会有类似于灭顶之灾这种事情发生。
……
第276章 蜈妄之蛊 下
“那蜈妄之蛊,处置不当会在短期内再行驰出,一道蛊术足以打败千军万马,你是如何安置?”
“以灰为引,以烬而灼,二位是来为我灌输灭蛊之法的吗?”
这八字一出,东野罗立时心安了几分,虽然只能看到这个人的背影,但隐约觉得这人即便不是行家,也是谙然之人。
不过话到此处,东野罗忽然有些尴尬,像那入阵曲先被对方颂了出来,不觉已然失了先手之势。他来这里当然要拿出些用处来,不然这等几百人的小队如何能让对方看在眼里,又谈何立足。
“那你可有解蛊之法?”
“并无。”
东野罗心念一昂,正欲开口时,对方一语却又把他阻死了,“此间要义不在蛊,我军便也无需解蛊之法。”
“看看你那些手下的凄惨的样子,你这个人就没点你们大雍常说的仁仁之心吗?”这话说完,东野罗内心呸呸不停,在这种人面前说这样的话恐怕还没凉水有味道,立马改成了有意义的话语,“我可以为你解蛊,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帐内一片安静,信心满满的东野罗连个喘气的声音都没换来,见他大是皱眉看向侠客,“老、老几来着?”
“老七。”
“啊对,老七,我可以为你解蛊,但你必须要答应我一件事!”
许久的安谧后,古扬缓缓转过身来,东野罗双目一抬正好迎上古扬的目光,这一对视不要紧,东野罗内心忽然电闪连连。
天呐,他竟然看到了一双如此凝定而深沉的眼睛。不明为何,这一刻他看到了从未遇过的枭烈,如果说自己的眼睛代表希望,那这个人的眼睛就是抹杀了希望,那像吞噬了无尽泥土与海水的深渊,让人觉得可以吸附一切。
从前万千与古扬打过交道的人都没有这种感觉,因为对一个正常人来说,目瞳与目瞳又能差到哪里。但东野罗不同,他是一个对眼睛极度敏感的人,遇人观事,他不喜欢思考答案,更多时候他相信自己看到的便是答案。
他看到的远比一般人犀利敏锐,也更相信眼睛是一个人不能掩饰的表达,心口可有万千谎言,但眼睛不会骗人。
所以当古扬转身的刹那,带给东野罗无穷的触动,他甚至在想,这个人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有着类似于荒古座的背景。
古扬盯着他,他也在竭力迎击,两双完全不同的眼睛,直让其他人觉得这是故弄什么玄虚。
“我再重申一遍,此地不需解蛊,你想安生离去便不要再提条件二字。”
东野罗哧哧哧哧挠起头来,这人俨然不是箩筐头那么好说话,想占一分主动都是难上加难,“你可知我是谁?”
“不知,也不想知。”
“老七。”连侠客也急忙劝出声来。
这一刹那,莫说东野罗,连东丘羊的麦穗胡子都翘了起来。倏然之间,银针刺地,其上穿着一只蜈蚣,可即便如此,对面之人依旧无动于衷。
话说东野罗快要尴尬死了,像满腹经纶的才士遇到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匪徒,这边心怀珠玉,对方视若粪土。
“你可听说过荒古座?”东野罗又近了一步。
“曾经的东原部首,一如现在的大雍。”
东野罗眼睛一亮,心说终于有了话题,“比不得比不得,大雍还能苟延残喘,我荒古座练一口气都没了。你看这样可好,你这一仗所有关于索弥刹的事情我来应付,等你打赢了,你再答应我一件事可好?”
满心欢喜的东野罗,满心期望看着古扬,岂料还是换来一阵摇头。
“你技艺满身,但此时当真用不到,想在大雍立足办法多得是,不如我给你几个建议?”
东野罗快被气死了,心说老子这一身囊外加那么多大叔,一身本事何愁施展。荒古座虽然势颓,但在东原也是响当当的过往传奇,怎的到了这大雍就屁也不值了!
等等,东野罗忽然一震,保不齐还真是如此,这些古板的大雍人说不定真的不知什么是荒古座的力量,所以才一次次蔑视!
“我荒古座是巫蛊滥觞,索弥刹散阴蛊于天下,歹毒古今未有,莫看我等势微,索弥刹在大雍洒下的蛊术,我等不但能够一一破解,更能反施其身。我就不信,这等能事对你行兵全无用处!”
东野罗却不知,此时古扬的内心也是惊然无比,有实力还如此天真的人,当世恐怕再也见不到了。
“荒古座只行阳蛊,你现在却告诉我反施于人?”
东野罗一滞,不曾想这人知晓如此之多,本以为知道荒古座那点事的不会有一个外人。
“要义在解,过程之攻乃是解法,并非我荒古座之凶。”
古扬微微点头,忽然之间一张地图便铺落下来,其上漆黑的沟渠、厚重的城墙,赫然正是此间对垒。
“这蜈妄之蛊存在于城墙之下的每一个角落,距离其三丈之时便会发作,引人撕扯挠抓。你荒古座可有办法将其提前消去,以保证我军顺利抵达城墙之下?”
“你之意是在战起之前?”
“正是。”
东野罗和东丘羊面面相觑,这难度一下子大了许多,本来的破解之意自然是战士们携带解药,陷阵冲锋不再染蛊。一旦攀上城墙,解药便可幻化成“敌蛊”,杀伤仍然强沛。
但此间一切都要前置,相当于要预测到各种可能,便不是简单的解法了。提前消去,意味着要对城墙处的所有巫蛊来源有所判断,规避一切潜在的灾厄。这便让事情攀升到另一个层面,索弥刹带来的不可能只有蜈妄之蛊。
东野罗微微张目,这更深一层俨然已是眼前人所料,于是乎,包袱便抛到了自己这边。应之,付出极重,不应,此间便难再言出一分。大话说不了不少,一口一个条件,一口一个荒古座,一口一个应付索弥刹,到头来连对方的第一个难题都不得解答,这恐怕才是真正失了颜面。
……
第277章 天坛蛊
三日过去。
东野罗独立一人坐在战壕边,一只脚踩着战壕,一条腿垂了下去,凝视着夕阳。这几天他的心情很差,每天看过无数死亡,如同来到一片梦魇之土。晚风吹着头发,霞光映着双目,东野罗拿起酒囊,浅浅地抿了一口。
东丘羊很少看到这样的东野罗,从前时候他若不开心,便把黄土堆成一个个小丘,然后噼噼啪啪把它们踢平,然后再堆起来,有时能持续一两天;或者他给骡子蒙上眼,找个没人的地方让它转圈,总之他总能用一些常人难以理解的法子开解自己。
但自从来到这片战场,这个乐观阳光的家伙,突然深沉又消沉了。
与东丘羊一同前来的,还有整个大叔队伍中最魁梧的一个人,这人极矮但宽阔得吓人,加上麻袋罩住了腿,走起路来就像一个土丘在移动。
“鞑鲁大叔?您终于醒了!”东野罗立时站了起来,“您可认得我?”
东野罗之所以这么问,实在是因为这位“鞑鲁大叔”一天要醉上十二个时辰,一个月要醉三十天,这种嗜酒程度简直可以说是古时荒古座的化身。这么多年,他一共和自己说了几句话东野罗都记得清清楚楚,整支队伍骡子三百多,但骡子车只有一辆,就是用来载他。
按理说,这样一个完全没有节制的家伙早该被踢出去了,但东野罗不但分给他几乎有一半的酒,有个寒风凉日还会不辞辛劳细心照顾他。
因为这鞑鲁在清醒的时候,做了两件差不多的事,那正是索弥刹前后两次意欲彻底灭杀荒古座的时候,鞑鲁以蛊御蛊,两次全歼了索弥刹的人。
荒古座的这些大叔,看上去个个憨憨,但其实除了对酒没有抵抗,许多事情都看得明白。他们都知道,这个鞑鲁绝不简单,他像一个“守护者”般存在,和他们一样,不允许任何人伤到东野罗。
鞑鲁打了个嗝,笑得有些僵硬,随后用力捋了捋胸脯,前后踉跄了几下,“小东野,看你愁的眼神都不对了,有姑娘了?”
“鞑鲁大叔,您就别打趣我了,我想开天坛蛊,您看……”
嘿嘿嘿嘿!但见这鞑鲁像被人种了蛊,两排大黄牙咧开了花,摸起酒囊咕咚咕咚喝了起来,喝着喝着却听噗的一声,新酒旧酒一股脑儿喷了出来,“天坛蛊?”
当东丘羊听到天坛蛊的时候,也是双目细眯,透着无比的担忧。
东野罗道:“索弥刹在大雍大行蛊术,寻常手段难以限制她,根据这几天的观测,索弥刹动了一半以上的禁忌之蛊,这是她在东原都没有下过的血本。大叔,这虽然是大雍的战场,却也是我荒古座与索弥刹难得的对垒,在此破了她的蛊,未尝不是我们以后的机会。”
鞑鲁定了定神,“关键在于最后赢的是谁,如此代价,需要看到晃瞎眼的回报才是。”
“大叔,我觉得我们能赢。”
“你觉得?”
“就像你觉得酒后世界,掌天握地。”
哈哈哈哈!鞑鲁忽然大笑出来,“你这小子,你若想好那便动!”
“那便此时。”
天坛蛊为阳蛊极致,由既成之蛊衍化而来,阴蛊重寒、阳蛊看火,至阴穷一隅、至阳夺统摄。
东原之蛊发源于荒古座,在“封阴助阳”的年代,阳蛊为福泽,对于天坛蛊来说,有着“百胚一圣物、一炉千糟粕”的说法。
“百胚”即是既成之阳蛊,在这些荒古座大叔的“古之藏”中大量存在,这一点很易满足;“一炉”也是不难,骡背驮来的家当不缺此物;“千糟粕”并不是所有糟粕都可行,若得天坛蛊,它必须是骡粪。
天坛蛊最难之处乃是那“一圣物”,这是东丘羊的心忧,也是任何其他东原人都得不到天坛蛊的原因,此物必须是“沙瞳”。
届时百胚千粕齐入炉,蛊虫因灼烈而出炉,得沙瞳清凉而返,如是千百遭,方得天坛蛊。
所以,此间有诸多不可控之处,一切由鞑鲁来操作,更像是添一重保障,他毕竟是单蛊抗击索弥刹的存在,既能成就天坛蛊又能保全下来东野罗这双眼睛,最有可能实现的,只有这鞑鲁了。
不是所有的背水一战都有拼命厮杀的场面,天坛蛊对东野罗来说就是背水一战,这是他的底牌,如果打出去还是奈何不了索弥刹的阴蛊,那他可能永远也回不去故土。
而这底牌一旦亮出,对这浩大的大雍战事来说,无论成败,之后都没了价值。他只能期待那个和自己相仿有着奇特目瞳的家伙,能够有着哪怕与自己只有一分相像的心念,如果说赌,这才是东野罗赌的地方。
帝师每天都在攻城,不知疲倦、不计伤亡。打到后来,裴紫迎快要绝望了,她觉得古扬已经疯了,对方有用不完的守城储备,自己这边却把人肉当盾牌,一波接一波往上送,直让她觉得栾军都已杀得没有快感。
莫说裴紫迎,城楼上的孟三变都暗惊难耐,对方每天都无收获,但每天都在坚持攻击。正面被床弩射杀,战壕被毒障破灭,但攻势从未断过。渐渐地,孟三变也有些捉摸不定了,每天同样的攻势让他麻木下来,一直看不到变化让人不安,他一度想要开城攻敌。
此番再战三日,孟三变的疑虑越来越重,此间越是汹涌,越有锁定视线的可能。明知无法突破,却还穷兵于此,那本是已被抛弃的种种可能,渐渐萦上心头。实非实、虚非虚,凛冽背后必防击虚。
孟三变加紧了其他三门的防御,即便那三门都是旷野,但兵势至此已让孟三变无法彻底放下心来。他忽然觉得,古扬一味在南门不顾伤亡的黩武,会不会一直在为某个其他地点的攻势做着障眼?
他将整个天棱城的注意力吸引在南门,以每天大量的伤亡换来天棱城守军的重视,站在兵者的角度,这残酷而大胆。
可若真的用其他办法破了天棱城,此间伤亡未尝不是价值所在,床弩再霸道,怎比得了百万大军正面厮杀?
三门越是安静,越是让人不安啊。
……
第278章 官三曲死战
有时,孟三变觉得自己保守了,但从前到后的数次对垒,又让他不敢奔放。他知道古扬分了兵,却不知阻其分别究竟有着几分益处。
“将军!各营将士已经连续行了三日,真的该歇歇了啊!”
“传令各营,自即刻起前队拉辎重,后队整歇,一个时辰后纵马驰援前队!我军距天棱城还有八百里,务必在三日之内赶到!”
那一干营尉闻言连心神都要崩塌了,八百里并不远,战马一日可达,但坏就坏在此间辎重实在是太过沉重,每一辆车都重达数千斤,上面盖着厚厚的柴草,连护送将士都不知所覆究竟何物。
四十万大军,护送着千辆战车,按理说游刃有余,但这一路却是颇为吃力,比推着一车车黄金还要沉重。
可官三曲这军令刚传下不久,春雨又下了起来,从前便遇过雨天,一天行不了半天,当真让人心生崩溃。
辎重开拔的时候,木龙士便一直跟在官三曲身边,面见此状也是分外沉暗。
“官将军,形势至此,便不要将军士逼得太重,这雨一下,三日到达天棱城根本无法实现。”
在木龙士看来,这官三曲聪明得很,他发出三天的军令,其实与古扬传书所言尚是有六天的时间,所以才有这般余地之言。
官三曲却缓缓摇起头来,“三天已是最慢的时间,无论如何,三天之内必须见到帝师。”
木龙士皱起眉头,“官将军意欲何为?”
“实在不行,就用战马带辎重,军士徒步而行,我算了算,在牺牲所有战马后,再以人力带辎重,三天之内此举必达!”
木龙士瞠目而望,“若行此举,一旦战马全垮,遭遇敌军如何御之?”
官三曲冷道:“兵行至此已无间隙考虑太多,如何将辎重带到天棱城下才是重中之重!”
木龙士一时芒乱,突然发现轻重缓急他已不知如何权衡,辎重为重,但若因此坏了这支古扬心腹,还能说走对了吗?
不曾想,木龙士一念成谶,短暂停歇的军马正欲带着辎重开拔时,细雨之下,号角凛冽。
大队大队的人马立在山坡上,森压压将这里围拢,待对方开动时,厚重得像漆黑烟障一般急速围杀下来。
栾国的边境军早已离了边境,他们没有驰援天棱城不代表偃息下来,这支围住官三曲的,战力相比四十万大军不遑多让。但最重要的是,官三曲的使命是运送辎重,根本无法放开手脚与对方一战。
不过当木龙士看向官三曲时,却发现这家伙远比自己沉定,“木先生,此役之时,北口会有机会。届时你带着辎重向北开赴,无论如何都不要回望,只管去走那通向天棱城的路。”
“你早知会遇伏?”
官三曲却不作答,反道:“木先生一定要记得,没有任何理由能让你回走,北口一开,主力跟随于你,运送辎重之法无比按我刚刚所言,这是最快抵达天棱城的办法。”
木龙士霍然明朗,“你知此灾劫,所以才将六日说做三日?”
官三曲转头凝定木龙士,“三日就是三日,先生莫要因为灾劫,便给自己留出六日的余地。”
木龙士蓦然一震,从前不曾发觉这青年将军竟是如此刚定,“三曲!你这是……”
“先生快去,时不我待。”
官三曲早已安排好一切,不到战时不知奇诡,待那山坡大军冲下,遍地的甲胄绽了开来,现出沛然无匹的光火,处处充斥着骇然杀戮,立时便吸引了栾国的边境军。
夜色之下,带着辎重的木龙士满目殇然,官三曲以区区五万兵力迸发出几十万人的狂烈阵仗,以此吸纳了栾军主力。
木龙士这边,三十多万人穿越北口继续护送辎重,身后满是烟霾,他看不到官三曲,栾军也看不到这烟霾之后。
面对冲天的火光,栾军即刻入阵,仰望四周皆是烈然狂力,入阵之后大肆杀戮。
“将军!快撤啊!”
“成了,我们成了!”官三曲双目盈盈。
那副官大呼连连,人都要没了,根本不知什么成了,“将军,抵不住了!”
“不!我们要抵得住、抵到天明!”
说时迟、那时快,官三曲双臂一叉抵在腰间,瞬时拔出双刀,不像其他军士重甲连身,官三曲丝连木甲,一直都是这军中最利落的人。
贫寒之人总是有些小聪明,官三曲便是这般出身,莫忘了他可是当年军中的万金油,许多当年轻巧甚至有些滑稽的演绎,都在这一刻迸发了出来。
四下的栾军虽然汹涌,但这里并非可轻越之地,拿出他炊事的履历似也可有一搏,米有米之所、肉有肉之处,吵吵闹闹间,清香便满腹。
小聪明可驭人,大抱负才成事,官三曲一直认为这半生幸运而坦达,他没有过那些熟悉人的坎坷。这让他似有一种心念,在经历一切之后,他也能站在万人万事的高点。
这片天地分外奇诡,官三曲将一人幻化成十、十人幻化成百,携着每个人的浓郁烟火,酿成一片几十万人相击鏖战的局面。
官三曲身先士卒,双刀挽若狂花,他是这整个战场最为利落的人,透显着人尽骇然的战力。那些与他一同留下的战士也是个个侧目,从来不曾发觉,这个年轻的将军有着骇然的迸发。
这在无形间牵动着人们的心绪,他们竟与这支栾国边境军真的鏖战了即将天明的时刻。
旌旗破绽如斯,五万人几乎完全打光,横烈的栾国军队并没能讨到便宜,尤其在一切明朗之后,他们方知自己是被算计的一方。
即便如此,栾国的边境军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向北开赴,斩杀这支军队的统帅亦是大功一件,这个运送辎重之人,杀之必是斩翼。
烟火未息之时,大军自外扫荡,狂横烈烈收拾着战场,最终来到了官三曲面前。
此时这败军之将,一身鲜血倒在死尸之中,双臂抱着双刀,瑟瑟然让人嗤笑。
……
第279章 风影军
黄昏,淅淅沥沥的冷雨落在官三曲的脸上。
今日这雨下得轻灵,乌云很少,日暮一轮血阳,把战场染得更红。一个个小水汪都注着鲜血,一脚踩上去仿佛踏碎了一个尸体。
官三曲撑着一杆旗子缓缓站了起来,他握住的并非“雍”字旗帜,而是鬼使神差地握住了一面“天镜”大旗。这支当年无家可归的军队,陪了古扬一仗又一仗后,已使天镜二人深入人心。从前在南屿的生活,更让官三曲对当年栖霞岛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天镜军”有了不少的了解。
天有天的风、地有地的骨、军有军的神,海上几仗下来,给予了这支军队无穷的信心与信念。他们会誓死达成古扬的命令,也会延续不倒的天镜大旗,让不败的信念永不会颠覆。
哪怕战至最后一人,官三曲也毫无畏惧,让他畏惧的只有失败。此间战死,换来倾塌的天棱城,得偿所愿。
伴着一声低吟,官三曲站直了身,旗上的血水淌落长发、流进嘴角。见他以旗为器,恍然之间那天镜二字都煌耀了起来,翻翻卷卷像不灭的斗志。
片刻的间隙,避无可避,一箭穿瞳!
官三曲拔下箭矢,像是没有了痛感,不发一丝呻吟,他把眼球从箭杆上撸了下来抓在掌中。
云聚得快,风起得紧,就像瞬息万变的战场。
咔咔咔!凶悍的霹雳刺破苍穹,大雨瓢泼而下,血流的急、消的也快,遍处的烽烟与血腥都被抚平,转眼就换了个澄澈世界。
一缕缕的长发盖住了空洞的眼眶,官三曲身边的战士都已战死,汹涌的栾国军队四面八方围向官三曲。
可就在此时,大量的栾国战士在倒下!
太大的雨,看不到何人所为,也听不出马蹄声是何时奔来。但那攻势极度汹涌,如有千军万马从山坡飞落,一轮箭雨便扫落几十丈宽的外围栾军。
所有的栾军顷刻回身对敌,然而早已失了先机,这滔天大雨是最好的掩饰,来不及看到对方便已人头落地。
入夜后,只有靠着那一闪一闪的电光让人晃到几个瞬间。那是一支无比精锐的战力,战甲皆是明光铠,一水儿的青鬃烈马,如涛浪推沙,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便从外围打到核心!
这支三十多万的南境军,被箭雨射杀了一半,另一半在对杀中几乎被碾压,丢盔卸甲、毁于一旦!
官三曲瞠然而望,终于他在电光的间隙看到了一袭长枪银甲震马而来。接近之后,官三曲方看到那马上之人目如灵泽,有着超乎常人的光亮,更像灵泽中的一颗明珠,让一切失了颜色。
再看去,他的变化更甚自己,从前一身轻灵的他现今变得凝重,这种凝重更为骇人。像一个本就天赋爆棚的武者,得到了举世超凡的武经,消去了从前的灵气,但却多了凛凛然的威气。
此种气质,他没有在任何一个人身上见到过,有时怕的武者招式无敌,而是心性淬炼,那种阅历使然的磅礴开合。
他是风林儿!
单从军旅而言,此间二人互相的交集最是丰富,因为从前的官三曲就是风林儿的副将,他们大小经历三十多仗,亦是当年平潇的先锋。
但后来,他们的路完全变了,官三曲渐渐为古扬器重,成了逃到南屿军队的主要负责。而风林儿也用了自己的路数,将南屿北链的军队据为己有。分道扬镳?到还不至于,只是不复从前的高下之分。
不过在当下这片战场,高下似乎一目了然。
“风将军!”
“三曲,怎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将军此来当真及时!直驱向北共运辎重,三日,甚至无需三日!”
“运什么辎重?”风林儿疑道。
官三曲一沉,“将军莫怪,俱是何物三曲亦不知,但古帅心切,万望莫要耽搁!”
“古帅?”风林儿忽然皱眉。
“就、就是古扬古主司。”
风林儿笑了笑,“既然如此,本将军自然不会有误,走吧,一起去看看这大雍的终极之战。”
官三曲连连点头,但从风林儿的脸上,他捕捉到了一些自己不确定的东西,换句话说,是他不希望那是真的东西。
这一笑,颇是不纯粹,给官三曲的感觉,像一个诸事在握的谋者,发出自我得意的笑、猜透对方的笑、谋定万千的笑、不复从前的笑。
官三曲并不知道他的捕捉实是轻巧了些,对刚刚这支败亡的栾军来说,风林儿就是他们的梦魇。
当一系列的对垒变成“来个痛快的”,本身就已说明了双方的差距,这连日来,风林儿的这支“风影军”把栾国的南境军耍得找不着北。堂堂三四十万的战力,打得像猫捉老鼠一样。
在这栾国南境盘旋了十几日,不是中了埋伏就是迷失了方向,对方不给大规模作战的机会,旁敲侧击便把南境军打得绝望。这支军队从上到下都知道不断被耍,数次面临被全歼,活下来反而让人崩溃。
万万想不到,在他们斩尽了这部帝师之后,风影军来了个围歼,临死临死还仿佛被人当成了刀。
一个多时辰后,风停雨歇,风影军一路向北,不断接近着木龙士的辎重力量。
官三曲来不及顾及满身的创痛,他的内心动荡不已,一种不安笼罩在心头。不明为何,他竟生出来可能一战的奇异想法。
不得不说,他的军队全盛时与风影军当可一战,但眼下少了五万人不说,前方部队人困马乏,为了运送辎重,连一半的战力都未必有。
但转念一想,官三曲又觉得风林儿不敢做得太出格,他一直以为,古扬是风林儿惟一惧怕的人。当年一同攻潇时候,神态言辞之间都能看到他对古扬的仰慕,也说过他是兵法真正大成这样的话。
况且,如果他不是来帮忙,也不应该用这种方式出现。后续或有诸多难料,但最起码从眼下这一役来看,他的心向“大雍”的人。
……
第280章 古扬之怒
三日后,当古扬看到手中书信的时候,全身都抖了起来。
一旁的太史瑜、裴紫迎都是深目炯炯,看着眼前古扬的样子,那双眼睛像随时都要夺眶而出的尖刀。他把手中的纸张攥了又攥,露出大块大块尖利的骨白。
这字迹与当年还在三生酒馆时那封“小圆山大捷”一模一样,那是风林儿平生的第一场胜仗,连“家里人”都没有讲,而是最先要与古扬分享喜悦。
风林儿注定是一个古扬永生都不会忘却的人,因为在自己最孤独最苦闷的时候,他就是自己的开心果儿,每天看着他搬下搬上那两盆紫瑶堇笨拙的模样,笑意发自肺腑。他让一个冰冷深沉的古扬,体会到些许的人情冷暖。
大雍的古扬认为一切都没有平白无故,这个小精灵带给自己的东西,他也应该为他做点什么,尤其在看到他的天赋后。
于是在当年在三生酒馆,古扬尽可能培养风林儿,他还示意顾九州教他如何去看这天下山河,还拉着他的小手一次次走在碧洛城的大街上,想吃什么便给他买什么。
从军之后,古扬用望月楼三部的弟兄在战场护他无虞,即便在南屿做出那样的事,古扬的内心也是唤他“林儿”,而不会加一个冰冷的“风”字。
其实早在当年借兵太史瑜去与董中燎商谈的时候,古扬便觉到了风林儿的异处,只是与大多数人一样,那些可能会让自己痛心的事情,虽然很重要但还是不愿多谢。
古扬自来大雍,没错,他处处猜忌别人,一步步达成自己的目的,为此不惜人格、不惜代价,但他自问对风林儿没有任何对不起。
可这,换来了什么?
风林儿的这一步,真正触到了古扬的底线,让他愤怒,大雍十八年没有过的愤怒!
攥是攥不灭,古扬将那书信舒展开来,随后狠狠撕扯,直到扯不动,散落了一地的纸屑。
“老七!”送信而来的正是木龙士,立在一旁一直战战兢兢,古扬的这种情绪他很熟悉,但含义天差地别。
坦白来说,当年栖霞岛他时常如此,尤其在军旅生涯之前,他看这个不对眼、看那个太嚣张,动不动便要攻人家府邸,把那些奸恶小人拖出来示众,当然是他以为的奸恶小人。
当年鲜衣怒马,随时都能怒从心头起,而今半步不惑,此怒便惊天骇地。
古扬此怒,木龙士最是明晓,费劲千辛万苦,战马耗死万匹,从南疆而来的辎重终于运达,就在天棱城南五十里。可就在这时,风林儿率部困住了官三曲之部,大军锁死了辎重,随之而来的便是这封书信。木龙士不用细想也知道,风林儿意欲以此相胁,达成所需的条件。
木龙士心知,古扬之怒不在什么条件,而是这个时机。
这是什么时候?三四百万大军攻守一城,要决出这天下归属。
这是什么时候?古扬费劲一切调动辎重,却被一直以为的自己人横刀拦截。
这是什么时候?此间面对的是崇烟阁首孟三变,瞬息之间都能改变战争结局,怎还换来辎重明明在前,反而要期待对方迟滞?
古扬一脚踢飞眼前的桌子,露出一个长匣,震开盖子之后,漆黑的画穹静静躺在那里,“备马!”
“老七!”
“古帅!”
众人拦阻,尤其是裴紫迎,此景越发让她觉得这眼前人是个疯子,单单看了一封信就这般任性不顾全局?
木龙士惶惶上前,如若古扬亲赴,便是到了风林儿所辖之地,届时岂能有纵余之地,现在隔空相望,即便见面也当是两军之见才是稳妥,“老七,切莫冲动,他控制了那里,三曲的兵实在……”
不等木龙士说完,古扬擎住画穹,阔步便要出帐。
好在此时,一袭蓬发彩衣人抱剑挡住了古扬,木龙士暗暗舒了一口气,他的话或许古扬不听,侠客这个他江湖老伙计的话,总应是有些分量。
“侠客,快拦住他!”
“备马,两匹!”
侠客冷冷然盯着木龙士!
木龙士一拍脑门,“你们、你们啊!”
立时间,裴紫迎快步上前,“古帅,不论此间何事,你之安危关系重大,一切不如看看对方动向。”
古扬一语不发,太史瑜缓缓站了起来,目定古扬背脊,“此去需多久?”
“入夜之前,必返。”
“保重!”
古扬画穹落肩,步履坚定走出军帐。
裴紫迎直勾勾看向太史瑜,“莫非,将军古帅你们都是江湖人?”
“江湖人哪有这样的胆量。”
裴紫迎内心长呼,叹道:“我是如何就与你们为了伍?”
太史瑜笑了笑,“别说什么江湖朝堂了,其实事情简单得很,他只能这么做。”
“你这又是什么话?”
太史瑜凝向帐外,“没有时间了,等不及你说的观望,既然大家都在险境,他葬在别处还是此处,又有何分别?”
“你还真是年纪大了!”
……
快马迎风,古扬侠客同列而行,侠客不理那满心阴郁的古扬,自己反倒颇是乐呵。此情此景,像极当年那“小风嗖嗖、小酒悠悠”的浪荡时日,那时的古老七酒快人快马快,放声一吼千人应、随地一倒万人扶,可真是羡煞万千少男少女。
古扬也留意到了侠客那副欠揍的表情,“一次都没赢过我,好好收拾收拾表情。”
哈哈哈!侠客大笑,“古老七,我要是说从你这话里觉得你一点没变,你可相信?”
“你觉得就是你觉得,问我作甚?”
侠客笑意不减,“他娘的有时还真觉得自己意气风发,还没怎么着,就成了老时的不复风风骚,你说是这时日过得太快,还是他娘的这辈子本来就太短?”
话说此情此景,古扬也是无法不感怀,侠客这个时常神经兮兮的家伙,总能三年两语就把人置入他的境界,看得出来他来大雍这些年又“成长”了不少。
想那时西风快马、饮马江流,血阳残阳都无所谓,现今看来却发现那血阳就是血阳、残阳就是残阳。
“前路叵测,少说几句吧。”
“处处都是前路,早说早好啊!”
不明为何,侠客又哈哈个不停。
……
第281章 再弈七星 上
马踏营防,千军避退,两匹战马,气贯长虹。
晌午却静如午夜,残退的雨,使得今日氤氲遍处,料峭春寒让人总想缩一缩脖子。
下马入帐时,侠客忽然疑道:“老七,你说那狼子野心的风林儿,得有多厚的脸皮才敢见你?”随后他还双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厚?”
此言一出,古扬也是一凝,攥了攥画穹,“你在此等我。”
侠客点了点头,“有意外就学个猪叫。”
古扬不再理他,掀起帐帘一看,还真让侠客那乌鸦嘴给言中了,也是自己之前太过恼怒、有些昏头。是啊,换位一想,风林儿该是何等的颜面才能维持这次会面。
一袭红衣映入眼帘,一位魅力当世不可多得的中年男人,眉如墨画,目若波光,还有着一副连男男女女都无比羡慕的胡须。不用多想,古扬便知,他就是近来颇为活跃的明知秋。
不得不说,这是一步高招,既免于将风林儿暴露在古扬面前,又让古扬满腔怒气打在了一团棉花上,渗渗透透便消失无踪了。
而且以明知秋的身份,加上他与四家人尤其是明夕堂的关系,古扬自然会客客气气。当然这些对古扬来说都不重要,看到明知秋出现在这里,古扬一时心念电闪。
不久之前羿门和四家同至东土,还发生了一次“误会”,侠客亲历了那件事,此时看来只能说羿门的判断有些天真了,四家所思远比想象中还要复杂,与羿门同时抗击栾国,不代表就是羿门的盟友。退一步讲,即便四家对古扬有所牵念,又怎能敌的了眼前的巨大收益?
风林儿未必在意南宫家族,但换成了师明林风四家,他这个风家人岂会是同样的考量?
明知秋似已等了多时,桌上泡着上好的西陵春,那正是当年从军前古扬为风林儿泡的茶。
古扬把画穹立在一侧,缓缓坐在明知秋面前。
明知秋微微一笑,“从明某知晓古将军大名到现在,恐已有十年光景,一步一步达成今日局面,此钦此佩无有可比。”
古扬也笑道:“明家主隐忍至斯,岂是我等光天化日可比,古某也觉得,没有比此时现身更好的时机了。”
“殊不知江流浩土才是真正的博弈,深渊之下终究只是一窥洞天。”明知秋抿了一口茶,杯盏落定的刹那转了话锋,“堂儿曾与我讲过你的七星棋造诣,据说他还输出来不少花样,明某自问也懂得一些弈法,不如你我边弈边聊?”
“乐意奉陪。”
以棋观人,高手所为。
棋盘落定,远比之前与明夕堂对弈的棋盘大,古扬不知道的是,明夕堂从来没有和他的父亲对弈过。他有三百次觉得自己够格了,得到的反馈都是差得太远。
“不知古将军想下快棋还是慢棋?”
“明家主来定。”
“那便不拘快慢,如何?”
古扬眯了眯眼,这“不拘快慢”看似丧失了时间规则,让人发挥更为从容,其实恰恰相反,不拘快慢让“快慢”本身成了一种博弈。所以七星棋才有快棋慢棋之说,只有定了此事,才能让弈者更关注棋局本身。
“古将军先请。”明知秋将白子棋笥推向古扬。
古扬并不推辞率先落子,二人你来我往,十六手簌簌而落,此时便看出“不拘快慢”的精髓所在,二人都在极力求快,下出比快棋还要明烈的速度。并非不可迟滞,而是一旦迟滞,便极易被对方抓住漏洞。
这等高手对决,哪里是一盘之上的观察,二人余光都在扫着对方眼睛,捕捉着一切情绪,观察着对方每一个眼神的落点。
从前与明夕堂对弈时,古扬想的是“鹰式”“虎式”“熊式”这等棋风,但此时他想的却是“咆式”“围式”“刺式”这些被称作“棋骨”的存在。
明知秋的棋一言难概,但更接近“咆式”,并不刻意追求七星成线,而是在这浩大的棋盘上安插了很多“咆点”。以行兵而言,咆点就像是一个个暗中的埋伏,看上去此一隅已经平静,棋子已被完全锁死。但放眼全局绝无死字,咆点连接的三隔四隔甚至五隔,终极之时会展现出咆哮一般的可怕局面,让整盘线索暴绽,任你如何堵截都难挽败局。
对明知秋而言,古扬的弈法倒是很好界定,那就是他平生所遇最凶悍的“刺式”!他的棋路极度霸道,落子之后便一直牢牢占据主动,他不断拓展着棋盘的广度,像一颗惊雷炸在棋盘中心,以可怕的速度疯狂驰向四面八方。
半个时辰内,明知秋一直处于被动阻截,他的咆点多数都非主动埋下,而是不得已跟着对方的路数,巧合的成了咆点。
此时想来,明夕堂对他的评价非但没有夸张,反而是保守了,这眼前人的张弛之法,赫然是极端但又极致的造诣。
而且他未有过一分思索,行棋远远快于传统快棋,更不是鹰式所能涵盖,好似江流铺落,任何一丝延阻都是多余。他的招数又像一双可以无限延伸的手指,哪怕伸得太远,他都掌心在握,整盘都是他的统御,以骇烈无匹的刺穿让人疲于奔命。
明知秋渐渐炯目,但他毕竟是高手中的高手,一边防御着古扬的锋刺,一边慢慢夯实了自己的咆点。
这二人,一个穷兵千里、不留余地,以狂横的刺击之势寻求主动,另一人处处设伏,以求在最后终极一击,彻底瓦解对方。
各自意图都被对方洞察,便注定了这是一个长局。不但下的久,而是这是快棋中的快棋,一个时辰等于慢棋的一天时日,即便这棋盘足够大,也经不住二人如此风驰电掣般的弈法。
古扬急攻如刀,明知秋防御如盾,尽处都是拆解但无有破局之清明。
于是乎,在一个多时辰过去后,棋盘之上出现了极度诡异的局面,几乎无子可落。而那几处即便落了子,也不会影响到胜负。
古扬和明知秋,平生第一次对弈,便弈出了传说中的“盈局”,二人都是第一次遇到。
面对此局,双方有两种选择,第一是和棋,第二则更加精彩,称为“减子而战”。
和棋都是无法接受,如此畅快博弈,当然要试一试那都没有下过的“减子”战法了。
……
第282章 再弈七星 下
古人言,以棋观人,可明神知心。对弈者而言,任何言语上的试探或揣度,都不如一盘棋来的明切。
此间二人,古扬长兵突进,一往无前胆色骇人,一如他多年所为,加速节奏、有的放矢。明知秋处处设咆点,从不正面对峙,只待时机成熟一举收网。
此时万千演绎,都离不开这等要义,那便看究竟是谁胜谁负了。
“减子而战”离不开七星棋特殊的规则,七星成线不一定是七枚连在一处的棋子,只要是间隔相同也算七星成线。所以一旦下到盈局,减子之后,局面便会改观,这才是七星棋终极的难度。
因为在整个对弈的过程中,棋盘之上夹杂着无数意志,盘根错节,每一字都至关重要。现在却要弈者拿出一子又一子,这等反向考量,步步惊心却也达到了此棋最强的快感。
减子而战这个规则,其实是决出胜负的快速之法,指望双方减去所有的子再重来一局,这种情况根本不会出现。因为减去的一子,极有可能成就了对方的七星,从而变成自杀。
明知秋伸出手掌,“还是古将军先请。”
这接下来的场面便怪异了起来,减子不比落子,这是一个“回溯”的过程,就像一个人一样,倒着跑的时候,一块小石子都有可能摔个仰面朝天。那句“不拘快慢”当真是有先见之明,古扬细望着棋盘,足足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减去第一子。
按照规则,到了明知秋这边便要同时减去两子,难度翻倍,也是足足想了一炷香的时间。
再到古扬时,又是足足思考了一炷香的时间,明知秋暗暗皱眉,虽然是最快的胜负之法但也经不住这等思索,要是这样下去,恐怕到明天天亮二人还蜷缩在这里。
关键是,引古扬此来可不是为了下棋。
让明知秋不能忍的是,古扬下的越来越慢,眼见都快要到了黄昏。更过分的是,到后来他直接闭上了眼睛,减子比下蛋还慢。
但此间的对垒实在太过严丝合缝,二人都想到了七八步之外,即便是减子也在短期之内看不到朗阔格局。
“古将军,此弈不如暂时……”
岂料明知秋话未说完,古扬缓缓睁开了眼睛,“明家主,你看这样可好,古某连减七子,如若你成线,自是古某技不如人,如若减七子之后你仍无胜果,便算和棋,如何?”
不得不说,古扬这一言激起了明知秋浓烈的兴趣,也就是说在维持自己棋子数量不变的情况下,古扬减去七子再看会否成线。
莫说七子,古扬敢同时减去四字都超出了明知秋的预料,减子至此,每一枚都暗雷,七子之数未免太自大了。
同时减去七子,意味着古扬的防御必然出现裂痕,虽然这七子由他自己选择,可明知秋的布局却不是古扬的意志所能变动。
而且古扬只言了胜与平,最坏的情况不过是自己这边七星未连,也是可以接受的和棋。
“古将军如此自信,明某期待观摩。”
古扬微微一笑不再多言,随后在明知秋深炯的目光下,干净利落减去七子。立时之间,明知秋内心慨然,不止超乎所料,这减子之法极度刁钻,七子之后竟真的没能让黑子成线。
“古将军好手笔,明某佩服,本以为弈上一盘棋能让明某更了解古将军,岂料竟下到如此局面。”
“若得空闲时,自也无需这非常之法,今日便算作古某取巧了。”
“取巧?”明知秋微微一愕,随即把目光缓缓移向棋盘,同一时间他的目瞳便凝定了,一个他做梦都不曾想过的局面,在眼前活灵活现。
减去七子之后的古扬,白子竟然诡异地出现了四隔成线!
这是七星棋最为极端的一种可能,也是七星棋最深奥的地方。
因为,有时妨碍七星成线的未必就是对方的棋子。
“你究竟是谁呀?”明知秋不能自控脱口而出。
回想整局下来,本是极攻与极守的博弈,怎奈最终结局会是如此奇诡,一切都在应允之中,一切又远超所控。
明知秋静默下来,这不是一盘简单的七星棋,也不只是说法试探的一种的手段,而关乎接下来一场真正对弈的心气。赢有赢的在握,输,却是明知秋不曾想过。
他早知这眼前人并非凡俗,于是选择了一种最保险的方式,岂料还是这般收场。取巧也好,钻了空子也罢,都不能改变七星成线明晃晃就在眼前。
在明知秋满心沉浸在刚刚对弈的时候,古扬率先开了口,“明家主定然知晓,古某今日赴约,不是来下什么毫无用处的七星棋。那帝师的辎重关乎整个战局,你方将其扣留,定然是有什么事要与古某交涉,不如直截了当些。”
片刻之间,明知秋目绽奇锋,强自摆脱了这一盘棋带来的心念禁锢,“古将军对古坞的了解并不少,此举实是……”
古扬忽然推手,不小心碰倒了茶杯,茶水流满了棋盘,“明家主,说条件。”
明知秋双目电闪,他这半生丰历,还从未遇过此刻窘迫。若他能再年轻二十岁,真想和此人来一番棋盘之外的博弈。
“让我不再回西土,可是如此?”
这一瞬,留给明知秋的只剩下惊诧了,他想说的话被这人先行吐出,这远比自己说出来得震撼。也就是说,他早已想到了这些。
“那古将军是何想法?”
“明家主应知,古某心念不在大雍,这片山河最终何人统辖并非古某真正在意,我要的只是与我一同返回西渚的力量。”但见古扬缓缓站起,慢慢踱了几步,“况且,南宫家族与四家之间的事情,也不是古某所能参与。”
明知秋自问通透,却未见过如此通透,“我要如何相信古将军的话。”
古扬却笑了出来,“古某从来都是一个没有信物的人,话语入耳过,信便信之,不信便寻他路。对当下四家来说,你们的路实在是多得紧,甚至可以焚了那辎重,与孟三变一同抗击这支帝师。顺便,还能将古某永远留在这里。”
明知秋冷盯着古扬,他看到了一道无匹沉郁的气息,像深渊每时都在腾动的氤氲,一旦给它时机,就要侵染天下。
……
第283章 天坛蛊成
傍晚时分,军营不远处的小山上,古扬见到了官三曲。
此时的他,脸上凸着一块一块如同焦炭一般的东西,半张脸都被战火洗礼。当然,更触目惊心的还是那只空荡荡的左眼。
但是情绪上,官三曲的表现让人意外,残乱的外表下依然透着几分盎然,释然而待满身伤痕,他还没有被打倒。他们都是“穷力者”,内心有着的九牛二虎也掰不回来的执拗。
“师父,行至半途我已觉得不对,本想飞书于你,但风将军警备在先,这才使得……”
古扬拍了拍他的肩膀,随后从袖中探出一个眼罩,缓缓递到官三曲面前,那上面有着极为细微的纹理,官三曲一望不由露出几分惊诧。漆黑的眼罩,上面却有几缕如云彩一样的金色花纹,细想来竟与天镜大旗的绣饰一模一样。
“它叫释云纹,来自一个叫做释云宗的地方,有朝一日,你随我赴栖霞,我带你登门去看看。”
官三曲把眼罩勒住,“谢谢师父,三曲很期待那一天。”
“有时和你说话,当真是能轻松几分,不然每当到了这个话题,问的应该是远不远。”
官三曲的笑容与平常无异,只是有了那独眼的漆黑眼罩,让他突然显得凌厉了几分,“师父,你答应了风将军的条件?”
古扬道:“今时见你,便不言他,这一路辎重可曾泄露?”
官三曲一诧,“师父,可是有了异样?”
古扬微微摇头,“只是问一问你这统兵主将。”
官三曲这才放松了几分,“那究竟是何物三曲都不知道,要是泄露了的话,师父该问问木先生。”官三曲言辞轻快,透着几分调侃。
古扬笑了笑,随时目光渐渐凝定起来,“你今夜申时准时率部便往天棱城,抵达之后,辎重的分配交给瑜将军,此役你部游荡外围,以防栾国的北境军。”
“遵命!”
古扬望了一眼官三曲,随即转身而去。
“古帅,今夜之后,是否这大雍便没有了战争。”
古扬停了停脚步,想回答时却又一时不知如何作答,顿了一顿才道:“此役无论胜败,一切都明朗了。”
……
战壕里,落日余晖下。
东野罗的双目缠着厚厚的棉带,他的周身现着三四十个足有腰粗的大瓮,每一只瓮都有很是细密指肚大小的孔。
这是荒古座自从没落后不曾有过的手笔,三十二瓮天坛蛊,得鞑鲁之无上手法,沙瞳之无穷奥义,糟粕精华完美互通,方才成就这“天下第一蛊”。
鞑鲁和东丘羊满目关切望着东野罗,这种疼痛旁人难以感同,举个例子,现在东野罗的沙瞳乃是“沙”的终极演绎。就在这微小的一隅内,他将承受无数棱状之物的反复磨搓,磨搓出来的那些“碎屑”,会成为眸中的血。
而这些血液不能流泻,那会使东野罗永远失明,所以只能用厚厚的棉布裹住双眼。
就在天坛蛊达成之后,东野罗的汗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积聚起来,珠而成线、线流如注,汗水浸入了棉带,对他来说就像又增了一道杀器。
咔咔的声音,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东野罗攥着拳头挺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最终一个踉跄靠在了战壕边。
“东野!”
“小东野!”
鞑鲁二人慌忙上前,四只手一阵抓挠却无处安放,这等近乎反噬一样的效力,连他二人也是束手无策。
所有的蛊都要付出代价,想要成就至强的蛊,更是不可能平白无故,亦如万事万物绝顶的存在,无一不是洗髓伐毛,经历常人不能承受的代价。
东野罗靠坐在那里,全身痉挛像一根枯朽的老木,但他是信念强大的人,即便掌中都要攥出来血,也在不断与痛苦搏杀。
可就在这时,一道靓影出现在三人之前,这是一位年轻的姑娘,有着一双几乎静止了的目瞳,她现身的刹那,一道药符便贴在了东野罗眼前的棉带上。
那药符看上去湿漉漉的,瞬时之间便如细雨入棉渗入其中,挣扎中的东野罗立时舒缓了几分。他只觉得一道妙意不可言说的甘露,渗进了双眸,这种感觉就像皲裂的大地相逢一场瓢泼大雨。更像是他那眸中的“绿洲”荡去了所有的侵略,用属于希望的方法,挥落这世间更大的希望。
论及想象力,可能没有人比得上从小自玩自乐的东野罗,他看事情,一束烟火是满世间的璀璨,一滴雨露便能绽开汪洋般的清湛,他是个心怀无尽美好的人。
所以,这一刻带给东野罗无可比拟的触动,这沁人的雨露仿佛可以俘获一个又一个的心生。他想象着眼前此间经历的美妙,就像一位仙女弹指一挥间,便让凡人五体膜拜。
沉浸其中的东野罗,忽然嗅到一道香气,紧接着一双很嫩很嫩的手绕到了他的脑后,将那棉带缓缓解了下来。
睁开眼睛的时候,东野罗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大梦,竟真如想象的那般,他见到了一位女子。
对方很冷的样子,但东野罗满心的热浪快要把自己灼伤,天呐,这该是何等的缘分,才能让他在经历大痛大苦之后,遇见下凡来抚慰自己的天女?
不,东野罗自顾摇起头来,她不能是天女,天女能给人希望,但不能遂人愿望。此刻,他满是希望,但更愿意达成愿望,“姐姐,你叫什么?”
女子显然不想与他多言,移去棉带后,探手拿出两个眼球大小薄如蝉翼般的东西,缓缓贴向东野罗的双眼。
但见她专注而用心,生怕有一丝一毫触痛了自己,柔软的手不断点着自己的眼眶,这种感觉连弹野果都比不了。东野罗闭上眼睛,静静享受起来,内心现出无数画面,最后直接傻愣愣得笑了起来。
若非有意,岂能如此细心?莫非她早就听过自己荒古座未来之主的名号?那一切可就简单多啦!
霍然之间,东野罗伸手抓住了女子的手腕,嘿嘿一笑,“姐姐,我要娶你!”
别说那女子,鞑鲁和东丘羊都惊坏了,这小子是给疼坏了脑子吧。
啪!一只巴掌狠狠拍在东野罗的脸上,连那好不容易敷上的药膜都给震飞了。
……
第284章 兵攻天棱
花喜露现身于此,便意味着羿门来了。
不像东方家族那般,一旦搬离便转移了重心,整个家族都赶去了西土。羿门近些年来虽然在西土很是活跃,但他们的老巢一直都在东土。
作为一直以来的江湖魁首,羿门的实力不容小觑,而且在东土乱局之下,羿门的掩藏本事也极为强大。此间统领羿门的黛氏,更是其中的“老狐狸”,以黛雄西为首,黛氏宗族的六百多人聚合起来,羿门其他部总计多大五千余人,江湖势力从未如此炽烈。
羿门带走了三十二瓮天坛蛊,所有人都埋伏在战壕之中。
与此同时,帝师全军开动,太史瑜为左部,裴紫迎主右部,古扬坐中军,展现出此役从未有过的冲杀局面。
今夜,注定要比历史铭记,此间的光与火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杀与伐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汹涌,虽然只是一城攻守。
孟三变一直在寻求那些辎重的答案,即便是大军压城,他最担心的还是那些差一点就被截获的辎重。这等神秘无匹的掩藏,孟三变知道不管那是什么,一定会对战局产生巨大的影响。
这支帝师选择午夜攻城,定然也是在掩盖着什么,不得不说,这便是守城的被动之处,时机掌握不在手中,对方任何的选择都只能依势而为。
他更是知道,今夜有所不同,虽然帝师每天都在攻城,但今夜的规模俨然是决战的姿态。不过孟三变有他的自信,这座天棱城乃是防御的极致,它可不是只有城墙。
床弩仍在疯狂射杀,远处的翎军大片大片倒下,与此同时,孟三变遣兵重点看护战壕,那一定会是古扬的突破口之一,单靠东原蛊术已经无法让他放下心来。
就在这时,遍处的火光掩映下,城楼上的孟三变突然双目炯烈,他看到一个个庞然大物!
它们立在翎军的战阵中,足有十几丈高,就像一座座铁塔,若是推到近前,简直可以俯视城墙。更悍的是,这些高塔在推进的过程中不断填筑着巨石与火焰,一块块一丈见方的重器凛冽而现!
不难想象,一旦被这些东西砸中,整个天棱城的城墙都要四分八落,床弩集中了起来,全力射击一座座高塔。
电光火石之间,床弩如簇,威力极是凶悍,一阵阵吱呀之声,不等那高塔驰前,便轰落了不少。
然而诡异的是,后塔倒去、前塔又起,如同臂之指使,说起便起,这等骇人的攻城器械岂是如此轻易?
转念之间,孟三变陡然大动,这个极度缜密的人在最短的时间里发现了不对的地方。那高塔看似凶烈,但至今没有发出哪怕一块火石,这更像是在吸引栾军的注意力。
而以这般阵仗吸引注意,所图不言而喻,定然就是那战壕之军!
说来缓慢、那时极快,孟三变兵锋乍转的时候,战壕之内已是腥风骇雨!
那里本是孟三变极度在意的领域,探报随时在传,翎军也以大量兵马在攻,但眼下无数诡异的事情同时在那里发生。
首先,仰仗的东原蛊术不但失去了效力,反而使得施蛊之人心性急变,芒芒乱乱行在城墙之下,莫说帮衬军事,连自身都已无法料理,不多时便全部大吐鲜血。
这支东原蛊师父,长久以来对翎军产生了极大的威慑,此一失不免让人寒栗,此时之攻必是万全之策。
然而这还只是开始,战壕之内杀伐汹涌,那根本不是一般的士兵,而是有着强悍杀伐之术的江湖人士,这些人率先开路,随在他们后面的才是真正的崩灭之物!
那是一辆辆战车一样的东西!
它们的轴刚好牢牢抵住战壕左右,但是越行越是宽敞,这便应了当初木龙士的测量,这战壕越来越宽,中途组装便能让战车顺利抵达天棱城下。
真正让人忌惮的,是这些战车的威力。
孟三变为行十方天地,自己给自己挖了壕,此时看去,共有九道战壕可以直通天棱城的城墙之下。而此时这九道战壕之内,战车多达百余辆,细细密密列在战壕之中!
咻!咻!咻!
随着三道焰光升天,百辆战车同时轰鸣,一块块足有磨盘大的火石携着惊天的弹力疾飞天棱城墙!
砸击只是其一,更悍的是,这些火石一旦震落便如殒火坠地一般狂然崩暴,击出无数锋利而密集的沙石。
夜空之下,好似无数地火涌上城墙,这虽是帝师第一次打上城墙,但它的劲爆程度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看啊,那密集的火石,简直就像大海中的战舰轰击,每一瞬都是满江炽烈,此间不知纳着多少储备。
轰隆!轰隆!轰隆!
火石有的打在城墙,有的直飞城楼,石与石在撞击,火与火在交融,映亮了偌大的夜空。
孟三变大为惊诧,这猛烈的火石之下,对整支翎军的防御必然松垮,但见眼前磅礴的军队齐刷刷攻杀上来。除却战壕中的战车,那些之前便已储备好的攻城器械也在此时全部派上了用场。
瓮城是城门的最后一道防御,在火石细密的攻击之下,整个瓮城以肉眼可视的速度不断开裂,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已开始坍塌。
瓮城一毁,便意味着在火石战车的掩护下,翎军随时都有可能直接以冲车攻占城门。
对孟三变来说,无论如何这城门不能破,甚至连撞击城门的声音都不能存在,要知道,这扇城门之后,是栾国的天子。撞击的城门声,也许会泯灭所有的尊严。
于是乎,在这等情势下,孟三变做出了一个无法想象的决定!
不等翎军攻来,他率先开了城门,要知道,这扇城门的后面有着百万的栾国大军。
不得不说,这等突变对帝师来说也是完全不曾预料,这相比接连演绎释十方天地的孟三变来说,简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在操作。
但他真的这样做了,而且接下来的一幕,便让人们知道,此举的远不是看上去这么简单,因为他毕竟是孟三变啊!
……
第285章 枭龙伏辇
春雨不及狼烟闹,惟余天地北风嚎;
待那东风枝上俏,一半战士黄泉笑。
《八襄图》有八块玉石,皆是掌中可握,惟独孟三变是一块碑,无字碑刻,只有两面“划痕”。就是从这划痕中,孟三变从一面悟出来十方天地,另一面则称“枭龙伏辇”。
同样,它也是一种阵法,论及复杂程度远不及十方天地,但它极度阴诡甚至有些残暴。如果说十方天地是阳的一面,这“枭龙伏辇”就是阴的代表。
栾军出城之时,正值栾国火力最盛,远程的床弩还在射杀,中程的火簇细密如雨,翎军稍有接近便抛重石、泄火油。翎军的石砲战车虽在不断轰击,但栾军不惜一切挡住正面大军。
城门打开的刹那,最先冲出的是大量的莽牛,不像从前莽牛之阵疯狂奔杀,此时的莽牛成了两道长线,速度奇快只撞不杀。
莽牛之后,赫然是长龙一般的栾国大军,翎军吃过莽牛阵的大亏,正当他们把全部注意力放在莽牛身上的时候,其后的栾军如同机械一般精准得移走开来。
但见此时,栾军与莽牛的形态极度相似,毫不拖沓一路往前,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贯入分散的翎军之中。这些栾国士兵手上只有短兵,但他们战靴的外侧乃至双臂与肩头都是锋利的刀刺,他们穿着翎军从未见过的铠甲!
于是乎,所过之处翎军被大量刺伤,正当翎军结起防御堵住一路的时候,那莽牛像是生了人的意志,当先撞开。遍处都是如此景象,使得整个翎军队伍中到处都是栾国士兵,一可当十、十可当百。
更重要的是,此举一出,栾军在战阵中结成了一道捋之不清却实实在在的网,迟滞了整支翎军的推进。
一面要攻城,一面要随时担忧身边的敌人,整支翎军立时有些荡乱。如果只是迟滞,孟三变有很多的办法,便不必动用这“枭龙伏辇”了。
若有一双天地慧眼,便会发觉此间的奥妙所在,看上去栾军是在阵中厮杀,实际却是在渗透。只是在这荡乱的阵中,任何一个个体士兵都不会有所觉察,甚至就连指挥的尉官也也不出此间的变化。
栾军以极度细密的移动之法,花去半个时辰,将战力的重头过渡到前方,栾军的前方,也就是翎军的后方!
陡然之间,城头烽烟骤动,发出一声清烈的脆响,也在此时,可怕的栾军居然在翎军的中军之前集结起来!此次出城足有半数还多的栾国军队,以悍烈的威势直捣翎军中军大营!
此时此刻,翎军或是奋力攻城,或是陷入阵地一心对敌,根本没有回援的可能。话说这一步快得惊人,这些栾军就像被猛然一挤,从棉中击出的水花!
枭龙伏辇,不到辇处岂能罢休。
不由分说,四五十万的栾军将士顷刻冲杀,心气更是昂到了极点,任谁都知道,一旦歼了这中军主营,南北合杀无头苍蝇,天棱城依旧固若金汤!
对于镇守中军的翎国将士来说,这支军队就像天兵,从天而降、遁土而出,从芒乱到齐整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可是杀了半晌,翎军各部的主将皆是未见,古扬、太史瑜、裴紫迎三帐都是空无一人。但诡异无匹的是,这里确实镇守着一支军队,那人数极多,厮杀起来一时难知结果。
栾军看到冲驰阵中施发号令的,乃是一位银甲长枪的将军,呼呼啸啸气劲颇是盈烈,勃发之状让人侧目。他随士兵一同冲杀,呼叫声不绝于耳,似是积着无穷的怒意。
在栾军看来这是一支骁勇之师,但惟有此间的“翎军”才知道,这简直是一场无妄之灾。
银甲长枪的正是风林儿,他不只是满腔的怒气,还有痛恨和不甘。原本他的风影军一直在外围盘旋,没有丝毫陷阵之意,况且他也不想正面以对古扬。
不久之前,古扬三军悄然撤走,他便知离那终极的大战不远了。既然此地已成空虚,以孟三变的兵略俨然不会击虚,他便放心将军队开到此地,也好见机行事。
可他娘的千算万算,没算到孟三变居然真的袭营,那古扬已去良久,难道是自己接的稳妥,反倒让孟三变产生了误判?
风林儿仰天长啸,这不是寻常的算计,当真把自己逼向了绝路。其一是被利用,正是自己长兵突进,才使得栾军攻来此举;其二,是被殒灭,栾军可不分哪里是正规的翎军哪里是冒牌的翎军,只要出现在天棱城周边的都是该死的敌人。
风林儿最不能忍的是,古扬不动一兵一卒便让他陷入如此境地,无论他与帝师或者说这个大雍有着几分心念,此时此刻他都必须得战下去。
他处处都在躲、处处都在避,最终却成了“对子”一般的力量,焉能不让人痛彻寒彻?!原本,他的风影军要去西土,去完成四家的夙愿,现在却成了虎的翼?
风林儿发出低沉的闷吼,此时带给他的动荡无以复加。就好比他辛辛苦苦垒了城、筑了墙,占了一隅、有了天地,终于可以遂意而为,去达成内心的期许,甚至是霸业。可就在这时,天空飘来一道纸张,轻描淡写落在城头上,就把自己苦心的经营震成了齑粉。
此时是让人绝望的心境,但风林儿别无选择,他只能想尽一切办法让这支风影军尽可能多的活下来一些人。
刀削了骨、骨碾了肉,这支“枭龙伏辇”的栾国战力实在是太强了,即便未见三军人马,但栾军已然把风影军当成了最强的后备力量。它甚至有些孤注一掷的味道,不遗余力夺下中军。
风林儿的压力可想而知,面对这等随身都是兵刃、到处都在结阵的局面,风影军连退路都已看不到。
回到兵略的思维,风林儿不难猜料,此地打得越是火热,前方翎军压力便越小,到头来他还是成了古扬的臂力。
他绞尽脑汁的排斥,与结局无有更改,风林儿笑着摇头。
认命吗?忽然之间他又扫去了这一直困扰的心念。
他有些想知道——
那古扬,现在在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