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裂宫之响
风林儿拖住的乃是主力,当大量的栾军去攻中军主帐的时候,这无疑是翎军最好的机会。
而就在栾军攻入中军的时候,翎军陡然重回阵型,射出了水之后,但棉花还是那朵棉花。翎军立时便祭出从前的攻城器械,而今前途不似从前渺茫,最起码栾军已经被割断。
守城环环相扣,攻城同样如此,石砲战车已经轰了数个时辰,一面冲击着城墙上的栾国守军,另一面则在城墙之下堆积起大量的石块。
那仿佛,就是一道道梯子。
正当翎军有此想法时,汹涌的火油浇落下来,在所有的石块上猛烈燃烧。但这一烧不要紧,火石之火顿时连绵起来,从地面一直燃到了城楼上。
此时看去,天棱城的整个南墙到处都是火焰,火焰自下而上疯狂燃烧,城楼上的火油已经不敢再灌。
紧张的不只是南门,片刻之后,天棱城的东西二门前陡然显现出无数的光火。可以俯望一切的孟三变,依然决定固守南门,火火光光、虚虚实实,根本不能将他动摇。
孟三变深知,越是大铺大展越是寻求弱点,可就在二门火光掩映的时候,天地间传来凛冽的咚咚之响。
像空洞的鼓声,像战靴整齐踏地的声音,像无数的心跳叠加到一起,又像午夜的一匹战马缓缓奔腾。
也像,冲车撞击着城门。
咚!咚!咚!
难以想象,这声音是如何做到这般齐整,即便是石砲以同样的速率在攻伐,也不应如此声声入耳、阵阵慑心。
这骇声传来,连城墙上守卫的将士都一时凝滞下来,那仿佛是怪兽的步伐,让人屏息以待。人们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心跳,全部的心念都在是那未知的恐惧。
仿佛随时都要有一位巨人踩踏这片天地,挥舞着比城墙还高的巨刃,前来惩罚每一个他记恨的人。
咚!咚!咚!咚!咚!
这声音突然加快了!
引得所有的守城将士惶恐不已,它无处不在,随时都能侵扰这片天地。莫说被威胁的三门,人们甚至觉得最安全的天棱城北门都是一片飘摇。
仿佛这座帝都已经被包围,只待一声令下,那远处的无尽黑暗,像无数个背着棺椁的魔鬼,前来收割一切。
再看这眼前情势,整个南门的城墙都被大量的石砲填筑,如若再拉开些纵深,对方依照这些石砲之路近乎如履平地。正对面的翎国大军,攻城器械一字排开,俨然在为最后的冲刺做准备。
但其实,此时此刻,所有人的动荡都不及一个人有用。
那皇宫里的牧乾,他所能听到的只有一个声音,就是冲车在撞击城门,撞击着这扇平时第一次有此遭遇的城门。不得不说,门之于帝王有着比寻常人更多的含义,门内一世界、门外一世界,这是他看天下的门,也是阻御一切的门。
他可以随时踏出一道门,但绝不能在未经允许时,有人走进一道门。
牧乾的想法很真实,他觉得只要有人威胁到了那扇门、攻进了那扇门,他自己便是要塌了,他不相信届时城中的力量能再度将这些入侵者驱离门外,况且牧氏子弟总是这般缺乏安全感。
牧乾有此慌乱却也不难理解,从前看去这是一座兵精粮足的帝都,但打着打着它愈发的像一座孤城,外面的人可以用千招万数来蚕食、胁迫这里。
所以,归根到底,那孟三变究竟在干什么?
就是这夜,牧乾连发七道圣旨召孟三变入宫。
一袭轻甲,孟三变锵然跪地,重烈的声音几乎要把那膝骨震碎。
“那是什么声音?为何会有这种声音?”
孟三变昂目而视,话说他从未见过如此惊乱的牧乾,他的这位陛下已经完全丢了神,咚咚的声音比鬼魅还要让他敏感,只要一响起,他的面目就会跟着一搐。
“那是虚张声势的声音,刻意制造的声音,此城无虞,请陛下安坐!”
咚!咚!咚!
牧乾连连震动,“你听听,你听听!这岂能是虚张声势,你老实回答朕,是否那翎军已经攻了进来?!”
“陛下!城门无虞,城墙安好,何有此言啊!”
岂料这牧乾愈发动荡,“孟卿,朕得了这天下才多久啊!现在就遭城门破绽,可是当年那拆了牧火城墙得来的天谴啊!”
“陛下!”此情此景,孟三变已不知该说什么,他的这位陛下的心绪竟比整个战局还要乱,“那声音就是响给陛下听的,万万不能遂其愿呀!”
“不!”牧乾陡然直目望着孟三变,“朕有你孟卿!崇烟阁首的孟卿,你对朕一心不二,怎能忍心让朕听到这裂宫之响?此时此刻,是不是你早已无力应对,还拿朕给你信任做文章?”
此言之寒、此言之痛,孟三变一生都未想过,想来是平息东土的阻力不多,才让这陛下一直沉定自若,现今有了动荡,他便按捺不住。
于孟三变而言,这充满怀疑与否定的话语,实在让他从天灵凉到了脚踝,精慧如他,却才不曾想到如此痛烈的一步。
但孟三变一直执于内心,他在栾国入仕、也在栾国征伐,在这里一步步实现了自己的抱负。侍奉两代帝王,朝堂万千不敢悖他一语,斯世征伐总赖他之一言,他已做到了人臣之极。
“陛下,此局远远未到终点,翎军仍在天棱城外,臣纵死亦会将其驱离,请陛下莫要在此多论,一切且看天明!”
牧乾盯着孟三变,把双腮咬得像是两个铁块,“孟卿啊,朕何时不曾信过你?只是你可还有其他之路的安排?”
“陛下!”孟三变猛然叩头,牧乾此言把他创得彻彻底底,这位陛下竟然想到了那一步。
可片刻之后,沉下头的孟三变又缓缓露出一分笑容,是啊,他的考量毕竟与陛下不同,更何况,他也应该为这栾国社稷考虑到方方面面,即便是逃,也该在计划之中。
孟三变疏忽了吗?不,因为他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失了这座城,他有无数的办法驱离。可是眼下,一切又似乎不能自主。
再听那咚咚的悍烈之响,不失为另一场谋局。
……
第287章 破城之时
黎明时,城畿之南,银甲染血,风影旗摇摇曳曳,飘落在风林儿身上。伤痕是小,心神是大,风林儿像失了魂,踉踉跄跄上了马,带着这支残兵回到了牧火城。也在这时,游荡在外围的官三曲部陷入厮杀,栾国北境军驰援而来。
天棱城,咚咚的声音仍在持续,虽然看不到实质的攻击,但这声音给人一种巨大的心理威慑,仿佛此地已被团团包围,到处都是洪流水火,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栾军上下。
然而这还不算完,天明之后的不多时,就在栾国守军的眼皮底下,一杆杆漆黑大旗升腾起来,每一根都有十丈余高,远远高过天棱城的城墙!
瞬时间,栾国守军抬目望去,一面面漆黑的雍字大旗迎风招展!
百余丈的距离,箭矢难以将旗杆射断,只能眼睁睁看着矗立城前。若是只有此举,栾军并不至于太过动荡,但那横烈的“鼓声”在前,两者相映,恐惧立时从心头蔓延起来。
更让栾军没想到的是,一面又一面漆黑大旗顺着旗杆缓缓攀上,片刻之间,场面便有些怖人了。当一根旗杆上贴满了黑旗,两根旗杆又离得很近时,那便不只是旗帜这么简单了,对方在天棱城前竖起来一整面隔绝了视线的“帷幕”!
栾军大量的火箭立时射向黑旗,这一射不要紧,之前迎风飘荡还有些许空隙,这下燃烧起来,连火带烟,视线完全被堵死。
同一时间,城墙脚下的咚咚声狂然大燥,翎军接连的变势已让这支守城军闻风声如蛇穿丛,尽处都是未知,不知何时就要瓦解了那最后的心理防线。
那燃烧的黑旗,不知掺入了什么东西,烧出来滚滚浓烟,大块大块的灰屑像鹅毛似的缓缓飘落在守军的甲胄上。轻柔、绵软,让这一瞬暂离了战争的节奏。
咻!骤然之间一道尖利的哨弹疾飞空顶!
如平波起群鳌、旷野伏幽魂,守军霍然仰目,一个个头皮发麻。
转瞬之间,守军又悉数低下了头!战壕之中大量的士兵踩着摞在城墙下的石砲,以迅雷之势冲杀上来,这是身着士兵甲胄的羿门力量,一个个身姿利落。
先头倒下,后队赴前,僵持数十日,翎军第一次出现在了天棱城的城墙上,虽然只是零星之人又很快被斩落。
嘎吱!嘎吱!
紧接着,传来重木扯动的声音,守军又抬起头来,别的不说,这时而抬头时而低头的被动就让人惊惧难耐。
空顶黑压压一片,大量的攻城云梯搭落下来,与此同时,那烈火“帷幕”也清晰了几分。整齐的队伍之前,是一辆如枭龙一般的粗壮冲车!
这件攻城之利器,未经任何火石阻拦,便开到了天棱城的城门前!
瓮城亦有城门,但其防御远不能和主门相比,而且那云梯,长梯搭在城墙上,短梯则挥落瓮城。
翎军的终极一攻终于开始了!
天地湃然,号角无涯!
肢飞颅走,热血喷薄!
冲门者、登梯者、越砲者,翎军如潮水般向城墙之上涌去!
望向东方,那东原的方位,黑鹰遮了空,密密麻麻像施雨的乌云,裹在一处向天棱城飞来。从前守卫圣翎城的恐惧再度袭来,奇毒淋在身上的末日景象浮现心头,这是一支数量更为庞大的毛骨鹰!
奇的是,那存在了半宿的咚咚之响在此时迸发出终极的声量,雄烈的声音掩盖了战场的厮杀声。紧随其后,天棱城的东方,下起来“黑雨”。
闻声之后的毛骨鹰像被锁了翅膀,不由自控坠落下来,随即便看到极为壮观的景象。那里仿佛有一条线,飞越了毛骨鹰先行坠落,于是一道漆黑的壮阔“水帘”出现在天棱城的东方。
双方的心气此消彼长,栾军对毛骨鹰更为熟悉,这是他们的杀招,未曾发挥丝毫作用便已坠落,不知还有什么能救这座城。与毛骨鹰一样,守军也在快速坠落。
一个多时辰后,近半数的翎军都已杀到城墙之上,随着一声轰然重响,城门被撞开了。
尘土湮落,并非想象中整齐的对峙,城门之后空无一人。也是在城开之时,城墙上的守军全部退去,刹那间便消逝一空。
天地间一下子静谧下来。
天棱城极大,堪比全盛之时的牧火城,翎军分为两部,一部列队其内,另一部则守在城墙。
不多时,地缝中、房舍里,细密的青烟蔓延出来,很快便将整个城内陷入氤氲。翎军并未出现慌乱,守在原地一动不动。
太史瑜和裴紫迎立在城墙之上,此时景象并不让人意外,攻占了城墙距离真正的胜果还有一段距离。这王城之内“大有可为”,可以说只是换了个战场,不过无论怎样,能够站在这里便意味着更多的事情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面前烟障并非毒气,即便是毒物,有至强天坛蛊的吸附,也不会对翎军造成致命的损失。眼下的关键是,如何破解这复杂的城中之局。
翎军在明、对方在暗,不难想象这城中尽处都是机关密道,不可轻易深入。
一如太史瑜裴紫迎所思,古扬并不急着动兵,不过渐渐地,对于古扬这等耐心,二人还是有些诧然。
一连三日,莫说动弹,连探兵都不曾派出,全军都僵在这里,极度沉定得耗着。这次裴紫迎总算不说话了,古扬攻城的心战之法让她钦佩不已,对于眼下“一瓮”之事当有同样精妙的演绎才是。
裴紫迎这般再度苦等了三日,古扬终于有动作了,但却与行兵无关。这日黄昏,城墙上的战士拆解了栾军的守城器械,堆在了城中。惊人的是,翎军将自己的攻城云梯、战车,凡是木质之物一并拆毁。
刚一入夜,城内便堆起来比城墙还高的木头。裴紫迎心知是要点火,可在此处无论怎样燃烧,岂能对栾军造成丝毫的伤害?与其如此,还不如在城墙抛出石砲,或许还是打击暗处的栾军。
望着这一幕,太史瑜也微微炯目,俨然这与他想的也不一样,看上去古扬并不想地毯式的拆解城中防御。
……
第288章 一半火光一半月
是夜,天棱城南,比城墙还要高的大火燃烧起来。
油与木同燃,火势之汹涌可想而知。
不过无论翎军还是栾军,都不晓得这把火烧得有什么意义。如果是要焚城以击垮防御,那也不应烧在城墙处。
火苗越腾越高,子夜时把天棱城的上空映得通亮。这大火,在近处看是越来越高,可是在远处看,却是越来越近。因为起初只能看到一点细微火苗,后来便看到一团火云,就像那火苗走的近了,所以变大了。
牧乾立在十里外宫墙的最高处,火虽还有些距离,但他双颊烈红,就像被烤着一般。
城墙被破了、城门坍塌了,他的这道宫墙、这扇宫门也已危如累卵,但是孟三变却告诉他,要在这天棱城内,置死地而后生。
但是一连六日,孟三变毫无动作,让这一城百姓时刻在恐惧中煎熬。好不容易有了些动静,这位陛下以为是升天之法到来的时候,迎来的是却是一场迟早要席卷帝宫的大火。
这些时日,牧乾思虑良多,各种从前不能忖到的事情接连浮现。他并非不信任孟三变,可是相比先帝时代,他登基之后的孟三变渐渐在用自己的表现,让那信任逐渐崩解。
更何况,他现在将大栾皇帝,置于险境。
现在整个宫中,内侍宫女人人收纳财物,朝野上下家家自危,更有甚者闭门掘窖,地窖都被城墙还要安全。
作为臣子,当有臣子的底线,将皇帝置于险境,这本身难道不是罪名?他给了孟三变足够的耐心,也知道他的忠心,即便城墙被破时,他也相信这座帝都就是那所谓帝师的火葬场。
可他等来了火,却没有看到葬。
“传薛銮。”牧乾声音不大,但极度深沉。
薛銮是天棱城的禁军统领,但战时情况特殊,禁军也全部交由孟三变指挥,薛銮成为他麾下的一部将领。
可是传归传,一直到了三更天,也没传到这个薛銮。连侍官持玺去宣,都没能请动薛銮。
牧乾龙颜大怒,他当然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命侍官震响“千秋鼓”,共计十二声,寓意即刻面圣。
立时之间,动荡的便不止城防军了,满朝文武连夜入宫,悉数跪在宫门之前。
身在禁军府的孟三变,对着薛銮缓缓推了推手,随后慢慢闭上了眼睛。战事以来,从未有过这一刻让他如此失望,也许很快这将变成绝望。
这把火没有烧到任何人,却比烧塌一座城还要还要有用,因为它烧到了皇帝陛下的心,烧到了战争以外的事情。
大殿之中,孟三变微微睁开了眼睛,他摆好了局、设好了阵,就待敌军向帝宫杀来。但对方不解这烟、不看这局,眼中似乎只有那位帝王的心思。
孟三变的内心也在此时多少流露出几分佩意,一个从未见过牧乾的人,却能掌控一般拿捏住这位皇帝的心思,不但知其所想,还看到了君臣之间的罅隙,这等可怕心战举世未见。
联想到他破城的手段,孟三变不免发觉自己有些太过看重“力”,或者说“阵”“法”,他拘泥于两军对垒的变化,先发制人或是见招拆招,却忽略了“人心之念”。
这与他的履历有关,孟三变能走到今天,最重要的无外乎两点,第一是他远超常人的能力,第二则是先帝无上的信任,他是凌越百官的存在,不必算计朝堂人心。
有关这东西大战、天下一统,孟三变倒无遗憾,他一直在争、一直在斗,两次西征和此次攻守,他已倾尽全力。回思这一路走来,他只算错了一件事,那就是古扬是和自己一个级别的存在,可偏偏他从前一直在对付那些不入流。
如果一开始,自己便有如此感悟,可能便不会有两次西征,后来在过程中明悟,却已有些无法挽回,因为对方一开始便将自己视作最强的对手。
而且,此间太多的江湖事,与古扬有关的江湖事,让孟三变有些分了心,有时难料那西渚之人的主与次。
薛銮此去的结果,孟三变想也不用想。他展了展衣袍,一个人走出了禁军府。
一半火光一半月,火光盈满月是缺,走在空荡的街道上,孟三变恍然觉得回到了许多许多年前。那年,他单衣入城,意气风发仿佛能追到日月。这座城并非当年的城,但并不耽误他“故地重游”。
他来到城中的一座小亭子,此亭不同其他,有着八个角,而且每个角都颇为纤细,看上去像耿直了的龙须。
孟三变坐在这座亭子里,这是专门修建的地方,因为从前就是一个类似于这里的地方,记录着他的开端。
那时他只有十七岁,在这里遇见了一位长者,并在他面前高谈阔论,举手投足英气尽绽。上到家国大事、下到黎民安寝,他这一讲足足讲了两个时辰,那长者耐心听完,过了两日,便是他平生第一次入宫。
往事簌簌而落,后来的他不负先帝所望,一路腾达,二十岁主开河运,救三年天灾,二十三岁主废荐仕、重整升迁,二十四岁入崇烟阁,评比柱石一举夺魁。列国战事起,先掩锋芒伺机而动,栾楔相争时,借力东原,使得最默默无闻的栾国站在东土之巅。
这个从不饮酒的人,缓缓拿出一个只有拳头大小的酒壶,他觉得自己过度沉溺了,连那酒壶都是一半光火一半月色。
孟三变缓缓饮了一口,事情当然还没有到结束的时候,不论那皇帝陛下要做什么,他都该做一个臣子该做的事情。可惜啊,若不是这眼前凛冽,当不会走上此路。
牧乾一直在要求却迟迟没有看到的东西,其实孟三变早已准备好,他想过外在的轰烈最终可能会把自己逼到这一步,却万万想不到走出这一步是因为宫墙之内的不能按捺。
“阁主,一切就绪!”
不多时,一袭白衣出现在孟三变面前。
“天明之时,城内若动,你便动。”
“遵命!”
……
第289章 北地宫?
薛銮战战兢兢跪在牧乾面前。
“陛下,万不可出兵呀!大火烧不进来,此间乃孟公所设之局,敌在明,我在……”
牧乾一挥袖止住了薛銮,双目尖细令人怖然,“朕问你,两年前那崇烟老阁主曾入朝半月,后以游历之名去了北地,此后再未归崇烟阁。当年,朕派你部一路护送,你可还记得此事?”
薛銮速速眨眼,本是热炕上的蚂蚁,听闻此言却立时从头凉到了脚,有关此事他只觉得多说一字都是杀头,“陛、陛下,老阁主确实一直在北地,您是想?”
“还要骗朕!”牧乾怒道,“若非今时局面,朕也联想不到此处,营工司、弼兵司这些年往北地运了多少东西,你以为朕一概不知?”
“陛下,臣并不知情啊!”
牧乾冷然而望,随后噼里啪啦将几道奏章拍在薛銮的脸上,薛銮惶惶捡起,其上笔墨未干,赫然是二司刚刚的呈报。其上所言并不周全,这两位主司似也一知半解,只是记录着这两年来所运送的物资。
薛銮看过更是大气不敢喘,也就是说孟三变绕过这位陛下往北地私运物资,这两位主司不曾上奏便开了路子,足见孟三变在朝野上下的威信。
事情至此,可就大发了。
牧乾道:“北地之事必是那崇烟老阁主主导,什么入朝、游历全是骗人的鬼话,那时孟三变便看到了今日的结局,他早给自己找好了避难之巢!”
“陛下!孟公定是为陛下考量方有……”
话到这里,薛銮不敢再讲下去了,只是觉得此刻说什么都是错。若是此举为皇帝陛下考虑,岂不更应了江山一毁?
如果孟三变预知了一切,此城此宫乃是必毁,缘何还要撑持到现在?更不敢细思的是,那当年的土木究竟为何而兴?
禁军未参与守城,乃是此时城中最精锐的力量,牧乾连夜整兵,禁军重归薛銮率领。
天明之时,正如孟三变所料,城内动了,可动向却与想象正好相反。
孟三变担心牧乾会冲动出击,正中翎军下怀,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位皇帝陛下率部出了北门。
大火退去了,晨起的青晖扎在孟三变的脸上,他坐在丝角亭中,整个人失了神。这一场大火烧出来一个弃城而逃的帝王?他是如何断定此城必失?皇帝陛下都跑了,他孟三变还坚守什么?
许久许久,他的脸上浮现出几抹悲伤,一时之间他年轻了许多,看云低沉看雨淅沥的情愫都涌现了出来。可不一会儿,他又觉得自己老去了许多,纷舞的云花俏的雨再没有心思去琢磨。
一时之间,孟三变失了所有心气,牧乾带走的不只是一个帝宫,也带走了他所有的抱负。
“走吧。”孟三变缓缓起身。
“阁主,那这里……”
“我已是没有兵权的人,是生是死就看其他人的意志吧。”
那人不可思议看着孟三变,“阁主,我们……败了?”
孟三变看了看脚下青阶,又抬目望向远端,一时之间,这个从外表看不出任何特点的人,流露出几分狞烈。也许,他的内心曾多次这般,但放在面目上还是第一次。
马背上是孟三变,孟三变的背上,则是那块漆黑的石碑。迎风西去,奔腾的骏马透着豪烈,但那背后的石碑,让人觉得这是一个送葬人。
西门之外的山岗上,集结了许多人。
多数在暗中行走的人都喜欢黑衣,倒不是因为黑衣带来所谓的神秘,而是黑色是最好的遮掩,它能让人忽略掉很多其他的特点。
但山岗上的这些人,纵然黑衣也掩不住他们奇诡的盛气,那仿佛不是人间的身躯和面目,一个个冷厉得好似幽灵。
孟三变最后一次回头,看了看远处的天棱城,那里有过往笙歌、铸世经纶,有辉煌日月、浩烈苍穹,有一生所向、半世沉浮。但当他转头时,余光所睨都是尸骨无存、血流天地。
举鞭震马,烈烈长嘶击破天穹,身后的石碑震在马背上,马如离弦、疾飞千里!
……
三日后,牧乾到了北地。
那一道长有五里的城墙让他喜出望外。
果然,这里暗藏洞天,禁军试探多次察觉无恙,一行人马纵贯而入。
此时的牧乾内心颇是激动,当然也充满着好奇,他想知道孟三变为自己打造的老巢究竟是何等模样。
进了城门,景象大开大合,牧乾忽然沉下面目,因为这也太大开大合了吧!
只有墙,没有宫,这里就像一处围猎用的场子,除了春时青青草,什么都没有。
避退之所呢?孟三变的老巢呢?
牧乾不相信他所看到的,禁军地毯一般搜寻,找不到任何机关暗道,这里真的只有一道墙。
“陛下!墙上有图文!”
牧乾忙不迭纵马而前,他看到了今生所见最美妙的壁画。
那是一个又一个的场景,以惊天的笔力摹绘而出,那等生态仿佛要越墙而出。场景接着场景,连绵足足五里。
最边上的一幅,是在一处八角亭中,一位青年对着一位长者侃侃而谈;其后一幅,则是宫殿之内,青年在百官面前畅快而叙;再往后是满目的丝竹良田,国富民风的丰收画卷;接下来才人等第,满乡热情;随后完整的列国地图呈现而出,他见到了兵刀,一幅一幅就像裁缝的剪子,剪去了一团又一团,最后抹灭了边界,上书一个巨大的“栾”字。
这,是孟三变半生的履历!
他将这一切刻在北地的城墙上,墙还在盖着,匠人还在画着,它要一直连绵,连绵到西土,连绵到海疆。后人会知道他的伟绩,也能从中细数这一切的来之不易。
牧乾痛咳不止,孟三变根本没有想退路,也根本没有预知天棱城必失,相反那是他的终极博弈之局。
牧乾看着那些匠人,还在往墙上着着新的墨、涂着新的彩,还在延续着大栾的未来。脑中嗡嗡作响,片刻之后身子一颓摔下马来。
一切都没有了,不会有大栾,更不会有另一个孟三变。
……
第290章 聚烟云
在帝师攻破城门后的第十日。
天棱城阴霾散去,最后的留守将士缴械投降,这场持久大战终于来到了尾声。
东土重归大雍,民心顺、天下平。
一场浩大的庆功宴在宫廷展开,太史瑜、官三曲、风林儿、裴紫迎尽皆在列,但却没有看到古扬的身影。
虽然没有见到古扬,但眼前景象依然让牧襄动荡不已,这在座的个个都是军中强人,独当一面都是小觑,他们几乎承揽了整个大雍的军力。
重夺江山时尚不觉得,当江山到手时才发现,这些夺回江山的人已经站在大雍的制高点。此时的牧襄,除了庆贺还是庆贺,不敢多言一语更不敢做什么试探。来日方长?此时看来并不理想,尤其是那位曾名震西土的“瑜将军”。
牧氏兄弟总是想得长远,牧襄看得出来,大雍之名得以存续,但大雍之实再难回到过去。不过他也释然,今时局面总好过云儿向自己奶声要馍,况且那个人连孟三变都能打倒,自己当然还是消停点好。
……
牧火城与天棱城之间,最高的一处山丘上。
古扬有些惊讶望着东野罗,岂料东野罗摊了摊手,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这里离天最近,登天的人当然会在这里喽!”
“说人话。”
“啊,是箩筐头告诉我的,他说你总喜欢去高处,因为视野好酒量才好。”话到这里,东野罗猛地坐下,蹭蹭蹭便贴近了古扬,“大神,你打了这么大的胜仗,怎不见你开心?难不成还不够过瘾?”
“过瘾?”
东野罗呸呸了几声,“大神,你现在是不是这里的话事人?”
“不是。”
但听哧溜一声,东野罗又划到了古扬面前,左歪歪头又歪歪头,跟瞅着雕像一样看着古扬,“你不是的话,那是谁呀!我东野罗好歹是荒古座之主,未来的东原之主,我问他们屁大点事,他们都说让我问你,你还不回答,难道让我光着屁股回东原?”
“你想……”
古扬话没说完,东野罗立时颇为恼怒将他打断,“别总问我想,你且想想,你能攻下天棱城,我天坛蛊帮了多大的忙!你们大雍号称礼仪之邦,自然也该明白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道理吧!”
古扬笑了笑,“直说吧,我会想办法帮你。”
“当真?”东野罗侧着脸满目神秘。
看着这家伙此种神态,古扬内心不由嘀咕,这俨然不会是一件轻易之事。东野罗说得不错,此间功成离不开荒古座的力量,他也想过如何尽量去帮东野罗,不过从眼下来看,这小子恐是要狮子大开口了。
“你到底有何要求?”
让人崩溃的是,东野罗居然还扭扭捏捏起来,一手挠着另一手的手心,在古扬面前晃着肩膀,还他娘的一脸羞涩!
“有你这种主,真是可怜了荒古座。”
“闭嘴!”东野罗忽然一拍大腿,“我的要求只有一个,你让喜露跟我去东原!”
“什、什么?”
“非让人家再说一遍啊!”
古扬慌忙站起,顿觉一阵云里雾里,“别的什么都行,这事我可帮不了你,喜露……她的事情谁也不能做主。”话说古扬满心惊诧难扼,心说这小子到底生着一颗什么脑袋,此间万千所想,难道不应为了光复荒古座吗?
“大神!幸得喜露救了我双目,不然我此后大半生只能面临无穷黑暗,可我刚面临黑暗,喜露便像一道光出现在我面前,换做是你,是不是该以命相报?”
“是是。”
“可我看到了光明时,却看到了喜露的沉暗,那我是不是也应该给她光明,这样才算报答。”
古扬忽然僵了一瞬,他注目时,看到东野罗那如同朝阳般的目瞳,散发着单纯而执意的光芒。可能,这是那些所谓“深谙世事”的人,永远都无法理解的心愫。
君知我心也,君知浪千重,
千重层叠注,君解我音容。
君何不轻巧,君何不却步,
缘何穷涛浪,锵锵为我驻?
东野罗正欲急问,忽见这山丘之下,大队的人马集结而来,景象颇是骇人,兵甲相震,仿佛又要起战争一般。
一袭银甲跃上山丘,其目殷殷、其神施施,“古帅便打算如此不辞而别了吗?”
“裴将军何事?”
裴紫迎双腮咬定,“不论怎样,也算与古帅共患危难,此时虽山河归复,但此后万千冗杂,古帅怎可脱身而去?”
古扬道:“军人如何解得了冗杂?无论多少自然有他人消化,裴将军无需多虑。”
裴紫迎沉定一瞬欲言又止,这月夜的风有些恼人,不知是从何处刮来,一时让人热又一时让人凉,还不如深秋之风,荒也荒个真实。
裴紫迎沉吟半晌,忽然抬起双目,夜风拂乱长发,见她咀嚼良久终于开了口,“古帅,你欲往何处?紫迎愿同往。”
“我知往何处,却不知是何果,望裴将军能听古某一言,驻在这大雍,乃是最好的结果。”
岂料裴紫迎并不依,突然单膝震地,“紫迎愿同往!”
东野罗自顾挠头,突然发现此间状况与自己所遇分明是没有区别,“大神,你看你都这样了,如何不能帮我去和喜露说说话?”
但他话音未落,两道寒光激射而来,东野罗咧了咧嘴,只觉得那裴紫迎要把自己吃了似的,“你们这些当兵的,太燥了。”
然而,裴紫迎最终也没能等来古扬的答复,因为就在这时,火光亮起,山丘以西风声促烈,不知多少战马,含着无尽烈气。
“楼主,一切就绪。”
不明为何,西方又成了一切的焦点,那里仿佛是一个新的天地旋涡,吸引着一波又一波的人疯狂涌入。
冷静下来却也不难猜料,那里是烟云,一个让无数大雍人魂牵梦萦的地方,大雍最深的秘密都藏在那里。
可这一事,未免来的又有些太过突然,要知道,这东与西都还未尝澄明,天下的最终还看不到真正的明朗。
烟云,一切就要走向烟云,那到底又意味着什么?
第291章 一沙之权
草木半青黄,马蹄几度昂扬,东有东的威、西有西的势。
相比军马兵戈的博弈、朝堂的挤兑倾轧,烟云之行反而纯粹了些,消逝了江湖与朝堂的界限,这是一个只看“权”的地方。
烟云山脉东西两侧,曾经天剑阁的东西入口,各摆起两列长亭。这两道入口是此次烟云夺主的通道,也是想要参加烟云夺主的惟一渠道。
长亭便是“验权”的地方,根据不同的权会得到不同的袖章,这是此后活跃在烟云之内的重要凭证,亦是身份的象征。
接待古扬的烟云幻士生着一张草鞋子脸,长的离谱不说还满是疙瘩,这人在亭子里摆下一张桌子,许久没有汲取到营养似的一搭又一搭垂着头,一身的骨头都不怎么好使。
话说这人内心也有惊怪,不知道西头什么情况,反正他这东边实在是冷清得紧,都三天过去了,明晚就是截止时间,他居然只遇到了一伙人。看来也不是烟云内部传的那样嘛,人家大雍对这事似乎没什么兴趣。
古扬来到桌前,这人总算来了几分精神,手指头点着桌面,示意古扬有什么东西赶紧放下来。古扬把全身上下寻思了一个遍,最后嘭的一声——
只好把画穹放在桌上。
草鞋子脸懵了一下,上手一抄立时有些失态,这黑棍子还挺重。端起来左看看又看看,草鞋子脸也没看出什么门道,他能坐在这里俨然是经过一整套细密的培训,什么东西给什么袖章,心里明镜。
但这黑棍子还是把他难住了,烟云幻宗的“权”分为三大类,即是石之权、器之权、灵之权,此物与石无关,灵的高度想也不用想,最终只好试试用器来评定。
可马上草鞋子脸露出满目嫌弃,要知道器之权在整个烟云幻宗可称中层人物了,但不是所有的器都能被接纳。比如大雍搞出来的那个什么“杀器谱”,纵然把七虹悬刀和三秋鳞角摆上来,烟云幻宗的人看都不会看一眼,此中的器只有“绝器”才有资格。
好歹是自己遇到的第二拨人,草鞋子脸还是用了用心仔细探究了一阵。值得一提的是,此次标准所蕴含的东西极为复杂,有一些特殊符号,也具备进入烟云的资格,如何把这些东西归在三权的范畴,对这些引渡者来说才是最难的。
比如,会不会有“血心作品”或是一些特别的在龙战时代产物,都被视为“缘者”。
这人看了良久,草鞋子脸拉得更长了,无奈地摇起头来并示意下一个,后面的都是望月楼的部众,龙覆雨都不敢上前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场面一时凝滞,草鞋子脸忽然发现这伙人和昨天那伙还真有点像,都是一个带头人,后面一群哑巴。
随后,草鞋子脸又敲了敲桌子,似是在问还有没有货了。
古扬想了半天,实是身无他物,最后只好拿出官三曲的那面星罗盘,侥幸试上一试。
草鞋子脸研究了一小会儿便沉如猪肝色,咣当把那星罗盘一推,深是一副被耍了的样子。
古扬也是没有办法,把马拴在长亭外,只好等等再看。心知这“敲门砖”不会轻易,四族的人想进来都得拿出压箱底的东西才有可能,自己虽然没少参与那里面的事,却没有一件实物。
一夜过去,大半天又过去,古扬倒没什么,反是那草鞋子脸越发尴尬,阵仗摆的挺大却没一个登门,别说门可罗雀了,鸟儿都根本不来这里。
要都是这般冷清倒也罢了,万一西面那头引进来一大片强人,他这个作为“师兄”的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一位仆从再度把古扬引到亭子里,草鞋子脸像之前一样敲着桌子,这次换来古扬摇头了。草鞋子脸不愿放弃,双目盯着古扬,示意他再想想,古扬衣袍一展、摊了摊手,意思是都在这了。
草鞋子脸直挠头,先是拉了几个长声的“哎呀”,随后问道:“你可会干点什么?”
古扬一惊,这家伙居然不是哑巴,“什么都会干呀。”
“有用的会不会?”
“什么是有用的?”
“比如搞个解药、弄个配方什么的。”
“不会。”
“画画呢?画画也行,烛云壁画那种级别的。”
“不会。”
草鞋子脸一拍桌子,“这叫什么都会?!你是不是来耍人的?”
“会下棋可不可以?”
“什么棋?”
“七星棋。”
草鞋子脸不由挠起头来,他是实打实想让这人进去,可七星棋是什么鬼东西,根本不在标准之内。
“我是真的想帮你,可你自己不争气,话说你什么都没有怎就知道了烟云夺主?”
“大士,你看反正我什么都没有,进去之后也影响不了什么,别人吃肉我连汤都喝不得,你就当我去观光了,正好你今天也开个张。”
草鞋子脸忿忿看着古扬,细一想却也是这个理,此处并非阻拦之地,乃是“验权”为要,幻宗也并没有说无权之人便不能入,因为烟云夺主这件事本身便是极少有人能够获知。
也正如这眼前人所说,无权之人进去只能是个看客,万一起了事端赔了性命也不好说。草鞋子脸目有忧叹看着古扬,心觉这是个怀有沧浪之志、积蓄连小河都过不了的可怜人。
但无论如何,只要进去便要有“权”的界定,关于权这件事他曾听过一些奇闻。幻宗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曾遇有不少不足“一石之权”却硬是想着登堂之人,最终当然怎一个惨字了得。
既然发生过,便不是自己胡乱操作,草鞋子脸便宽心了许多,“事情可不是观光那么简单,你真的想好了?”
古扬连连点头,“有劳大士,在下进去之后要是走了天大的运,一定好好答谢大士。”
草鞋子脸哼了一声,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这家伙根本就是个取巧之人,殊不知在这烟云之地,一切要看有没有能登上台面的货。
见古扬如此义无反顾,草鞋子脸从袖中掏出一个袖章,那是一个拳头大小、大略是个圆形的红色金纹章。
在古扬直勾勾的注视下,草鞋子脸咔咔咔就是连掰三下,随后把碎裂的一小块按在了古扬肩上……
不得不说,连古扬自己都觉得这也太可怜了,这草鞋子脸掰得还不均匀,落在自己肩头的“袖章”还没眼珠子大,豁豁牙牙跟被狗啃了似的。
“这是何意?”
“这可是权啊!”
“那这是几权?”
草鞋子脸拿出一个完整的袖章放在桌上,一副讲解的样子,“这个有点圆的呢,叫做一石之权,你这个嘛……”
“不如就叫,一沙之权?”
……
第292章 大殿列权
这日黄昏,草鞋子脸命人拆掉了长亭,携着古扬往烟云内部走去。
话说草鞋子脸的内心,那叫一个满腹酸辛,摆出霹雳烧天的架势,换来的还没火炕热乎。
这回去之后,怕是要被驻守西边的师弟笑死了,对这身后之人自然更没了好感。要说这人,你先行而来还能让自己舒缓些,偏偏还成了个压轴的,可压轴总该有压轴的气势不是?这更加让他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草鞋子脸不由想起那先来之人,这一比更是一个穹顶一个泥里了。那人之器明朗阔烈,一看便是此间的大人物,更悍的是连那一部随从都是“石之权”,相当的了不得。
再看后面这伙,带头的还是靠着“一沙之权”走进来,那些随从只有在外面看戏的份儿了。
不过既然迎来了,有些话还是依例要说的。
“进入了烟云,你便最好暂时忘记自己从前是谁,这里只看权。即便你曾是帝王卿相,面对比你权分更高的人,也只是个下人罢了。”
古扬微微点头,随后草鞋子脸的话忽然有些深刻起来,“此后不管你看到什么,最好把它当做稀松平常,这是一个不同的洞天,便会产生你从未想过的罪与恶。这个过程,无数的事情都会被埋没,当然也就无惧露出一些本来面目。”
“多谢大士。”
本该还有一些嘱咐,不过草鞋子脸已经懒得再讲太多。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古扬。”
“是哪两个字?”
“古今的古,抑扬的扬。”
草鞋子脸点了点头,随后把古扬带到了所谓的“住处”。
权分三六九等,住处也是如此,古扬离一石之权还差了“八沙”,自然也住不到石权所在的地方。
这里确实很糟,柴草石块铺成了床榻,四周连个遮挡都没有,让人觉得那烟云幻宗为了更明晰分别权所带来的身份,刻意做出这些细节。
古扬把画穹抱在怀里,这么多年还是他第一次拥着画穹入眠。无遮有无遮的好处,他可以看到星月,感受着山谷里的春风,拂在发上像一双慈然的手掌,她读着哄人入眠的故事。
古扬也确实太累了,仿佛刚刚他还站在天棱城的城墙上,转瞬就来到这陌生之地。
草木在应和着星辉,枝头在渴望着露水,有的地方缥缥渺渺,翻卷的烟雾演绎着难以忖度的妙意,有的地方澄澈如江,明明敞敞得知来时、知归处。
看着看着,古扬便睡去了,这烟云之夜很神奇,当真是一个隔绝了一切的地方,让人能够安心睡上一个好觉。
一直到东天泛蓝,古扬乍一醒来的时候,便听到两个声音。
“师兄,你怎就搞出来个一沙之权?今日大殿列权,人人都要来到明面上,你这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嘛!”
“你给我闭嘴!他懂七星棋就是在范畴之内,列权又如何!”
“啥是个七星棋呀?”
“别问那么多!说来说去还不是你,你他娘的引来多少人,早知如此就不该给你这差事!”
“师兄,都这时候了就别说这些了吧,这一沙之权绝然不能登殿。”
“我还不信了!怎就不能了!”
“这天下有无数仰慕烟云却无信物的人,不知多少都在息落中忡忡而逝,这一沙之权一旦登殿,只会遭来无尽的奚落与嘲讽。那人纵然在烟云无所成就,也该让人家好生活下去不是?”
“荒唐!若要好生生活何必来这烟云,既然来到这里就不怕息落,这只是一个选择而已!”
“好好好,我不与你争执,但你最好看看今日列权的规模。”话到这里,那“师弟”将一块黄帛递到草鞋子脸面前。
草鞋子脸抻开一看,立时满目惊骇,他以惊异无匹的目光望向这位师弟,“怎么可能?你小子干了什么?”
“师兄,我什么都没做,实是这大雍强手都选择走西口,才有此骇人的记录。”
草鞋子脸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从西口而来的人,动辄便是数器之权,石之权已经完全不值钱,那像一股远古的洪流涌向烟云,充斥着太多的人物。
草鞋子脸一共就迎了两拨人,后一拨就不用说了,他惊的是,从眼下来看那前一拨也只能算是个中间层次罢了。
事情至此,草鞋子脸也终于明白了师弟的用意,有些人确实不能随便掺合。虽然他力推自己的这两拨人,但架不住实权的倾轧,若真是决意而为,恐将留下无尽的笑柄。
“罢了罢了,不去便不去。”草鞋子脸叹了一声,看了那名单却也觉得不该自讨没趣,况且这他们毕竟只是引渡人,此后万千事也与他们没有太大的干系。但草鞋子脸总是有许不甘,他知道幻宗有此举动,未来的话事人一定就在这些人之中,可惜从一开始,自己这里便被堵死了。
草鞋子脸最终没有惊动古扬,也在此时,他更领会了“权”在烟云的深刻。
古扬抚了抚画穹,在这草石榻上再度睡了过去,此时竟比夜晚还要舒逸,柔暖的阳、沁人的风,纵然一睡一个春秋,也是踏实得很。
所谓“列权”,其实是层级的塑造,烟云幻宗要让此来的人既知道自己所处,也要知道更高所在,这是此次烟云夺主必须明确的事情。
烟云的大殿,也就是幻宗中枢所在的地方。
如果有人悉知这殿内之人履历,恐是要把自己惊坏,放眼望去,光明者、沉暗者、为江湖所奉者、为深渊所歌者,都立在了这大殿之中。
接下来的景象更让人惊动,这些过往无时不在狂霸之人,居然像走进了私塾大考,一个个乖乖亮起来袖章,并展露出能得此章的倚仗。
草鞋子脸也在大殿之中,望见这一幕他才觉得自己的决定何其明智,因为当这些人出现时,远比名单上一个个冰冷的字要来的震撼。
如果古扬知道此幕,定也会谢谢草鞋子脸的英明决断。
因为这避免了他在许多老熟人面前,失了颜面。
……
第293章 升权之法
烟云夺主来的未必都是江湖的顶尖高手,但一定是世上最具势力的一帮人,或有强大的家族背景,或有不二的灵宝圣器,超脱江湖之上,乃是一次更为深邃的集会。
别的不说,那石之权者便大有人在,因为这“石”不只局限在《八襄图》,此权毕竟与“器”相差甚远,从古至今分布的数量不可谓不多。况且,烟云幻宗有意将此事搞得声势浩大,无形间又拓宽了一些渠道。
草鞋子脸和他的师弟是仅有的两位引渡者,把这些人引入烟云山脉只是开端,后续很多事情都要由二人传达。但连幻宗也没有想到,此次东西口竟然出现如此巨大的差异,或许是太过劲烈的东土征伐,让很多人都早早去了西土。
草鞋子脸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尴尬,师弟忙得四脚朝天,他却闲得快要憋出病来。不得不说,他真是遇到了两个奇葩,先来的人打死找不着人,后来的这个家伙则时刻都杵在这里,况且找到找不到也没什么用。
反观师弟那边,石之权一大把,器之权也不少,据说还有接近灵权的可怕存在。
草鞋子脸差不多每天都会来古扬这里一趟,倒不是他多惦记古扬,实在是不愿乱走徒生悲怆,随随便便就能看到石权袖章、器权袖章,再想想自己这里……一沙袖章。
现在想想师弟的话似也有些道理,自己乱搞什么弄出个一沙之权,这下可好,要是这古扬哪天横跑乱走,让人看到还不得笑掉大牙。
更让草鞋子脸忿怨的是,在长亭时这家伙挤破脑袋也想进来,没曾想进来之后就成了一头懒猪,凡事不闻不问,简直一副来烟云养老的架势。
这天晌午时候,草鞋子脸似是得知了什么大消息,快步不停向古扬这里跑来,可临近前一看,这都是快把腚晒熟的时辰,这家伙居然还在睡!
嘭嘭嘭!草鞋子脸用力踢着草石,“你这懒鬼!到底有没有点追求!”
古扬惺忪张目,拍了拍袖章,“大士,我就这一沙之权,你让我怎么追?”
“可你也不能睡死在这里吧!”草鞋子脸怒声道,随后咣当一屁股坐在古扬旁边,“有个升权的路子,你要不要了解一下?”
“权,还能升?”古扬一惊。
草鞋子脸忽然露出几分神秘,脸上的疙瘩都互相挤了起来,“这是刚传出来的消息,宗门允许夺权,看来是要催生出一个大怪物了!”
看到古扬满目疑惑,草鞋子脸继续解释道:“就是说权可以叠加,拿你来说,如果你得到了一件绝器,那你就是一器之权了,现在这点零头就可以抹掉了。”说完之后,草鞋子脸又咂了砸嘴,心说这个例子离谱得让人不好理解,于是又道:“假如一个人本身就是八器之权,他可以通过交易或者其他的办法让自己达到一灵之权,你可明白?”
“什么是其他的办法?”古扬问道。
草鞋子脸眯着眼睛,想不到这懒汉一语就问到了关键所在,“宗门没有明确的说法,那自然是什么办法都可以喽。”
一瞬之间,草鞋子脸捕捉到了古扬轻微的变化,发觉这家伙的目光寒了一道,正当他以为事有转机的时候,却听古扬道:“幻宗居然允许杀戮?”
这话在草鞋子脸听来就是有些白痴了,什么叫“允许杀戮”?,此次来的这些人有哪一个对杀戮陌生?哪一个又是不允许杀戮的?
不过他还是沉下气来,好声问道:“你……要不要试试?”
可是这眼前人却完全沉溺下来,一只手不断搓着手指,不知他是紧张还是在思考。
“你倒是敢不敢试试!”半晌之后,草鞋子脸彻底不耐烦了。
古扬回过神来,“大士,在下想问一个问题。”
“你说!”
“这烟云夺主,夺的是什么?或者说,什么才是主?”
草鞋子脸本是满满信心想着没有自己不能解的惑,但古扬此问一出立时把他噎得痘都要撑破了,“这、这是宗门的说法,我怎知什么才是主!”
“难道说,权就是主?夺权就是夺主?”古扬又问道。
草鞋子脸挠了挠头,“或、或许是吧!”
“那这烟云集会岂不成了擂台比武?既然谁能打谁就是主,为何还要那些古时凭证?还分什么一石之权、一器之权?直接比拳头岂不更好?”
古扬的问题一个比一个难回答,草鞋子脸左看看又看看,天好蓝地好绿,总之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却见古扬缓缓站了起来,“验权、列权、夺权,关于主的事一概不提,事情未免太过冗乱,想必众人也和在下一样迷茫。为了烟云夺主,幻宗准备长久方才出令,这不该是一个古老宗门的作风。所以在下想问一句,这幻宗内部是否也在经历着一些争斗?”
“大胆!你大胆!”草鞋子脸疾喝出来,“你休得妄测,幻宗岂是你能猜度!”
话说这一刻的草鞋子脸内心咚咚跳个不停,这人口无遮拦倒也罢了,怎还想到了那一重境地?要知道,有些事连他们之间都是只有意会、不敢言传。
古扬盯了过来,草鞋子脸竟是有些不敢对视,下瞥着目光问道:“也就是说,你并不想参与夺权了?”
“并非不想,实是无力。”
草鞋子脸冷哼一声,“你这个地方无遮无掩,你不夺权不代表别人就会放过你!你的问题我无法回答,但此间烟云绝不是靠嘴就能活下来的地方,你最好知道自己的处境!”
古扬却不以为然,“守城总比攻城容易一些。”
草鞋子脸不再理他,忿忿而去,本以为这夺权之事能给这人带来一些激发,谁知道这根本就是一个不知斗志为何物的家伙。
在草鞋子脸看来,“夺权”简直就是为古扬这种人开设的路,不必仰仗老本,只要你有办法,便能攫取更多的权,直至站在烟云的高点。草鞋子脸对此颇有信心,因为古扬那个黑棍子不是一般的兵刃,他连拿起都有些吃力,更不要说对战时的威力了。
但在古扬心里,事情已经渐渐变了味。
烟云夺主或许并非蛊惑,但要真正等到那一天,会有一个漫漫长夜让所有人煎熬其中。
……
第294章 抛尸人
是夜,寒星。
古扬抱着画穹,望着苍穹。
他的思绪很简单,并笃定自己的判断不会有错,当“权”可以成为量的叠加,便意味着信物失去了它的本能。
假如说自己这把画穹代表着一器之权,它被夺走便凭空让对方多了一器之权,他永远不知道如何使用画穹,那么这夺走的岂不只是一枚袖章?
到头来,那夺了最多权的人就变成了一个收集者,即便积累到了一灵之权,他又怎会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灵”?但幻宗还是决定这么做,这只能说明是中枢那里失了章法。
就在此时,黑暗中悉悉索索,脚步一点一点,像兔子一样蹦跃而来。
正如草鞋子脸所言,古扬所在之地完全处于暴露,这明确了可以夺权的第一个夜晚,自然会有很多“觅食者”。二人一左一右,悄然接近古扬,片刻之后如同心领神会一般,一人斩向古扬脖颈,另一人则直取袖章!
说来缓慢,就在二人逼近的刹那,古扬画穹刺地,先将自己撑起,躲过脖颈一击的同时,画穹便已刺入另一个人的喉咙。大口大口的血,不沾画穹一分,汹涌淌落下来,另一人没等缓过神来,重枪击头、颅骨粉碎。
怪这深夜看得不甚明切,不然这二人也不会为了“一沙之权”赔上性命。
古扬取下两枚袖章,二人都是一石之权。尸首自然不能就在这里摆着,好在草石榻的不远处就是一座矮崖,古扬便将尸体抛了下去。
这夜颇是不平凡,古扬接连遇到四波攻击,正好十人,其中九个一石之权,一个二石之权,若是现在就拿去兑换的话,他便能晋升到了一器之权。
一连三夜,古扬从未主动出击,但攻向这里的人从未息止。不难想象,整个烟云都陷入狂烈残杀,夺主成了夺命。
古扬的这处草石榻渐渐有了不小的影响,因为他每夜都顺着矮崖往下抛尸,被很多人称为“抛尸人”,此地变得神秘而恐怖起来。到后来,敢接近这里的人越来越少,古扬便再度回到从前的日子。
不过烟云实在太大,此地的影响也多数停留在石之权的人,因为这段时间以来,莫说器之权的强人,古扬连个超过二石之权的人都未遇到过。
最为欢喜的自然就是草鞋子脸了,这几日他的惊怖无以复加,全然不敢打扰古扬,直至夜晚终于平和的时候他才现出身来。
“快拿出来!”
“拿什么?”
“袖章啊!”草鞋子脸大为急切,“你这些日子,最少也攒到了二器之权,拿给我,我去给你兑现新的袖章,你现在这个啊,啧啧!”
就在草鞋子脸要把古扬那“一沙之权”的袖章抠下来的时候,一只铁钳般的手掌把他攥住了。
“你干什么!”
“没有袖章让你去换。”
“嗯?”
但见古扬随手一抓,洒下一片片残渣,草鞋子脸抓起一看立时痛到乱声狂呼,“疯子、疯子啊!大好前程你不要,你他娘的真是来这养老啊!”
草鞋子脸心痛如刀绞,那坠落满地的都是袖章的残片,这个人居然把到手的权掰开揉碎,变得一文不值。
“竖子!不足为伍!不足为伍啊!”草鞋子脸气得大叫。
“有些话大士一直没说,应是觉得在下与之离得太远,不知现在可否言之几分?”
怒其不争的草鞋子脸正欲离去,听闻此言不由驻下来脚步。古扬说得没错,从前有些话确实没有想过要说与此人,但这连日来抛尸如小山,虽未够到更高的层次,但在实力上,草鞋子脸已对古扬有了彻底的改观。
草鞋子脸缓缓回过头来,忖了半晌才道:“当下幻宗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宗主,上代宗主早逝,宗门一直由三老把持,但后来火哲的势力不断成长壮大,渐有夺取幻宗话语之意,你猜得不错,幻宗内部确实有着一场由来已久的争斗。”
“火哲是谁?”
“他是上代宗主之子,一直在为宗主之名耕耘,三老先后侍奉三代宗主,不知为何迟迟不愿承认火哲,这才有了此次夺权。”
草鞋子脸终于准备回答从前他不愿意说的事情了,“此次夺权其实就是火哲的主张,三老不允许的事便是他一定要做的事,此间已经失了道法,将天选之事变成了吞并之法。”
话到这里,草鞋子脸突然惊目视着古扬,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古扬毁掉袖章是一种明智之举。直到这一刻,草鞋子脸才真正觉得这眼前人深邃而不同,是一个大笃定大心念的人。
沉了一瞬,他又道:“三老是幻宗的底蕴所在,他们自然不会放任火哲乱来,有一股力量站在火哲的对立面,这也是酿酒今时烟云厮杀的根本所在。”
“这是何意?”
“大殿列权之事你应知晓,看清每个人的分量只是其一,其实那是一次站队。每个人都在大殿上做出了选择,那非常草率,但在事后无法更改。”
古扬皱眉道:“也就是说,大殿列权时便分了归属?”
草鞋子脸缓缓点头,“这是没有防备之举,人们只需要选择三色之盂还是一色之瓮,完全不知其中意义,这便是三老与火哲的博弈,从选择之时便带着几分天意的味道。”
古扬沉下双目,堂堂烟云幻宗所做出的事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儿戏,这是要将自我的不可调和转移到那些梦寐“夺主”的人身上,当真足够薄凉。
“所幸的是,你这些日子杀的乃是同一方的人,便意味着你还有一半的余地。懒鬼,好自珍重吧!”
言罢,草鞋子脸不做停留,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果不其然,有敌便有友,杀了的人没白杀。这个午夜所来的人,没有伺机没有暗袭,看上去堂堂正正甚至有着几分柔善。
此来七八人,到古扬面前时尽皆躬身拜礼,“抛尸大人安好。”
古扬笑了笑,心说这他娘的算什么称呼,这恐是一群木头吧。
“找我有事?”
“大人为我锄奸斩邪,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随后站在这队伍最后的一人战战兢兢走上前来,双手捧着一枚袖章来到古扬面前。
可是,还没来得及看那袖章的时候,古扬双目陡然凝在这人的腰间,那里别着一根——
墨笛?
猝不及防,那人一愕的时候,古扬已将笛子抄在手中,只凝了一瞬便霍然抬起头来!
曾几何时,此声绮叠萦散、飘零流转,如万壑生风、洗尘濯俗,欢快的、悲伤的、过往的、将来的,都能被他这一曲笛声所牵萦。
可此时,他竟如此落魄,像个乖巧的下人,承载着那些毫不相干之人的意志。
“岐弟?”
这二字一出,眼前人才有胆量抬头一望,可就是这一抬头。
那泪啊,就一点钱都不值似的滚涌而下。
……
第295章 八十一权 上
这几年来,墨苏歧的日子可谓相当之惨,墨苏老谷主被暗杀,他成了个文书奴隶,好不容易牧遥倒了,日子却还不如从前。
看到古扬,墨苏歧多年飘零如萍的心绪终于沉定了几分,离了墨苏谷之后,除了古扬,这世上再没有一个可言可托之人,也就不难理解这种激动了。
“你怎也来了这烟云?”
“扬哥,西土实是待不下去了,那南宫家族比牧遥还要狠,圣翎城每天都在流血。北炎更是四处盘旋,始终不肯退回云亭。现在西土人人自危,已是一个无比乱荡的局面。”
墨苏歧心有余悸,随后抚了抚墨玉,“好在这块玉也是古时之物,我也是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没想过参与什么夺主,可来到之后才发现这烟云是另一重的腥风血雨呀!扬哥,你是何时来的?那日大殿列权怎没见到你?”
古扬反问道:“那日大殿列权,究竟发生了什么,你且仔细说来听听。”
墨苏歧怔怔道:“那天就是有人呈着一翁一盂,一个黑色一个黑白红三色,选定之后便要将袖章丢进去,随后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墨苏歧指了指袖章,古扬方才看到,轮廓不变的情况下,他的袖章呈现三个色带,与之前所杀之人的袖章全然不同。
“当时谁也不知道一翁一盂代表着什么,可是后来我们从引渡者那里得知,这次选择将所有人分成了两个阵营,而且可以不计手段到处猎权。”
“你可遇见过什么熟人?”古扬问道。
“没有。”随后墨苏歧豁然明朗,“难怪没有看到扬哥你,你一定是在器的那些人中,你我自然是遇不到的!”
古扬大概明白了那列权的过程,难怪自己没有遇到过器之权的人,看来幻宗已经将这两类人隔开,除非有人踏入了器的门槛。
不远处与墨苏歧同来的七个人被晾在了一边,这些人中也是排着位次,墨苏歧老末一个,基本就是打打下手,万没想到这家伙竟与这抛尸人有些旧缘。不多时,一个青衣长簪人携着众人走了过来。
看上去这人就是当首的了,亲自托着两枚袖章呈到了古扬面前,“大人,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我不需此物,还要谢谢各位多日照顾岐弟呢。”
“哪里哪里,大家既是一个阵营自要相互照料,大人痛斩敌方,我等当以马首是瞻。”
“扬哥,这二石之权就是大伙的心意,你便不要推辞了。”
古扬点了点头,将画穹别在身后,双手接向了袖章。
然而就在这时,风云突变!
古扬的手刚一离开画穹,长簪人身后六人步如惊风起、身似探海叉,来不及多一个鼻息便将古扬围在其中!众人深知这抛尸人的厉害,虎口剧震、刀刃如雷,双脚刚一落定便祭出最强杀招!
七剑七个方向,迅雷不及掩耳,相距只有一丈,只见古扬一个震掌先是把墨苏歧从人缝中推了出去!
墨苏歧痴痴在地,他懂些功诀但远远达不到高手的行列,这才想到,现在的古扬对其他人来说根本就是一个宝藏!他杀了那么多人,权的储备让人望尘莫及,把他斩下来绝对是个大丰收啊!
这哪里是什么拜访,分明就是一场蓄谋夺权。
刹那之间,再看那阵中,墨苏歧只觉得眼睛都跟不上了,七剑围拢并未将古扬锁死,但见他骤然一个矮身,背脊与地面齐平,从两个人的小腿处掣出了围阵。
奇就奇在这个掣出的过程,古扬一掌拖地,另一掌反手一震将画穹拔出,刹那之间画穹刺地,借着此力,古扬陡然一个翻转便牢牢实实站在七人面前!
围之不成,只有冲阵,七人力同一处,不由分说直袭而来!
古扬掌心向下,画穹在掌中旋转,凛冽的黑芒像吞噬了月色的永夜,带给人超越了黑暗的幽怖。
墨苏歧也算见过多面古扬的人,但无有比此刻更为震撼,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种横烈的勃发,那是浓郁得不能再浓郁的江湖气息。他只觉得古扬变成了一个仗剑天涯、功法卓然的江湖高手,守着自己的一方天地,谁都无法侵掠,更奇的是这与朝堂捭阖的他并不让人觉得冲突。
七人前三后三中间夹着长簪老大,看上去颇有章法,可惜这抛尸人并不在意这些,漆黑的怪枪仿佛能荡开一切,左右一个挺动便将前方的人震得身骨俱烈,电石火花之间,黑枪便穿了长簪老大的喉咙。
不大一会儿,古扬如往常一样,把这七具尸身抛下了矮崖。眼前七个袖章,总计八石之权。
古扬正要动的时候,忽然一双手掌伸到近前,将那袖章捧在了手中,“扬哥,你既不愿去那器的领域,不如让岐弟代你去看看。”
“你留在这里便好。”
墨苏歧却摇起头来,“我留在这里帮不上任何忙,况且器的领域理应不会如此粗暴,说不定还是机会呢。”
“但是不能是现在。”
“为何?”墨苏歧疑道。
“仅凭一器之权,即便你去了那里,也和当下的处境差不多。如果你真想去,就留待有足够的权的时候,到时你去了,也会被人看做是一号人物。”
“可是,如何才能……”墨苏歧问了一半,忽然双目大张,“你,你要在这里大开杀戒?”
古扬却道:“九石之权为一器,九器之权为一灵,也就是说攒够八十一个石之权,便是一灵之权。”
古扬的话把墨苏歧吓到了,直接跳过器之权寻求灵之权,这等胃口让人惊骇,“扬哥,你想的是灵的领域?”
古扬道:“这片石权的领域就像世俗的豢养园,没有规则没有秩序,见之便可杀、杀之便夺权,血腥而粗糙。但那塔尖之处,必然有人镇守,也必然会有新的规则去让人解读。所以,你如果想攀上就再等等。”
墨苏歧久久不能回神,纵然一夜八百梦、一梦万千卷,他也梦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携着一灵之权。
“扬哥,你这般扶我上去,究竟是想要什么?”
“在烟云内部斗争结束之前,千万不要过多坦露我们这些人的意志,最终谁说了算,才是整件事情的关键。”
墨苏歧此时还听不懂,但他知道一旦自己踏入“灵域”,他就将站在一个全新的高度去看问题。
只是这八十一权,谈何容易。
……
第296章 八十一权 下
“你骗了我!你从未抛弃一个袖章是不是!”
大约十日过去,草鞋子脸带着满目质问来到古扬面前。
原本草鞋子脸对更高一层的引渡已经不抱任何希望,那些石之权的人就像发了疯似的,愈发对古扬这处草石榻感兴趣,以为夺了这里便能晋升万丈光芒的坦途。
这也难怪,因为在这“石之领域”,大量的权都集中在这里,这才使得后面的人愈发丧心病狂。草鞋子脸本是哀叹,他知道即便这些人真的搞定了古扬也捞不到丝毫的权。
但眼下出现的一幕,真是要把草鞋子脸的眼珠了惊出来了,但见那草石榻上,密密麻麻摆满了袖章,没有一百也有八石,有的一石之权、有的二石之权,俨然已经超出了器域的范畴。
草鞋子脸沉下双目,不过忽然又想,这个从前只有一沙之权的人直通灵域,这也是为自己撑门面的事,立时便又释然了许多。
可见鬼的是,这古扬告诉他这并非自己的权,而是另外那个人。
草鞋子脸几乎要崩溃了,另外那个人是他师弟引渡而来,搞来搞去还是给别人的翅膀加羽毛,费心劳力最终是让光芒万丈的师弟再添几把光。
说起惨来还有比这更惨的事吗,真是撑的撑死、饿的饿死。
“古扬,我也是要脸面的人,你这么做我在幻宗真的没法混了啊!”
“只是想问,可否引渡?”
一旁墨苏歧的心神已经无以言表,看上去那一枚枚袖章显得沉重无比,那仿佛赋予着什么,这些时日他时常在想古扬的用意,现在看来只能到了那灵域或许才能有所领悟了。
……
相比石域的尽处残杀,器域显得沉寂许多。
无论居所还是环境,这里都更加体面,每一个具备器之权的人都有一处不小的院落。甚至幻宗会每日派出仆从向这些院落呈送酒水菜肴,给人一种若想安生便可久居于此的感觉。
不得不说,这些器域的人是真正的江湖大佬,不像石域那般拓宽渠道,能直接抵达器域的人都是深厚或显赫之辈,如若这些人联合起来记恨幻宗,幻宗未必吃得消,有些人弹指一挥间可能就是大肆的杀伐。
此处的平静也是实力使然,人们都保持着克制,没有人愿意最早触到霉头。
每一域的心境都是不同,对器域来说,他们既想攀到灵域,也在随时从引渡者那里了解着石域的动向。他们明白那里是一个绞肉场,于是便更想知道会是谁从那里脱颖而出。
一处靠山的院落,尺余长宽的桌子上却堆着十几壶酒,快把酒碗挤的没有落处。
两位长者,一人穿着一身灰衣,胡子白了一半但是垂的很长,滞在胸前时却又不怎么顺畅,好似一团乱麻卧在那里。另一人则是满头的麻花辫子,身材颇是魁梧。
若非在这烟云幻宗,这样的久酒局难以得见,在座的二位不是别人,正是东方、西尧两家真正意义上的家主。
东方九万海和西尧天晨。
“泱泱乱局,难测敌我,不知东方老哥是何想法?”
“不瞒你说,老夫到此并没有什么夺主的心念,如若今日请我来是问什么念想,那你怕是找错人了。”
西尧天晨明显感觉到一处排斥感,“老哥既来烟云却不为夺主,难不成是来看热闹?”
东方九万海微微一笑,喝了半盏把那酒碗顿在桌上,“看热闹应该不需要实力吧?”
这一语直把西尧天晨噎了一瞬,“老哥乃是器之权,何必如此菲薄?”
东方九万海却道:“西尧家主便不要自欺欺人了,你我皆知得入此地的器权皆是虚权,无非是仗着你我两家的底蕴罢了。你我根本就是无器之人,所以我不会像你没有风力而四处作浪。”
西尧天晨猛然眯眼,东方九万海的话可谓钻毒,不予人丝毫情面,“你且看看当下处境,师明林风都稳压我等一头,老哥难道甘愿如此?”
东方九万海一言不发,桌上好酒不少,只见他倒了一碗又一碗,咕咚咕咚喝个不停。
“我知你意,无外乎是想要我这一器之权,给你亦是无妨。不过西尧家主,你真的做好了登极的准备吗?”
“登极?”西尧天晨一愕。
“你看,你竟如此意外。”东方九万海哂笑出来,“你我都不是被眷顾之人,也无广博的胸怀去盛纳些什么,即便那参透天地的事到了我等面前,不还是迟疑又迟疑,等想抓住的时候,人家早已厌烦了你。”
西尧天晨陡然一拍桌子,“你何必如此弱己!”
东方九万海摇了摇头,“不是弱己,实是此间事不关己,你若想争,我只有一道筹码,这里不是四族的天下。”
“老哥,即便无望便不争了吗?你我乃四族领袖,纵然为了古时威严也要一争到底,此乃血脉传承,我等岂有犹疑?!”
可就在这时,东方九万海抬目怔怔望着西尧天晨,直把他看得不知所措。
“西尧家主居然还谈血脉,你那国舅府被围时,你在何处?妹妹儿女身陷囹圄时,你在何处?千里护往西煞宫时,你又在何处?血脉难道只是大局的说辞,而不能成为细微的执守?”
西尧天晨脸色沉暗,“这世间谁人没有牺牲,谁人能全所愿?我早早来到烟云,乃是为了更深的执守,这些事别人不懂,你也不明白吗?”
东方九万海冷笑不止,“只要是弃,天上地下都是弃,无论为了抱负还是为了躲避,终归都是弃,你何必掩藏。”
西尧天晨顿时觉得这顿酒请的太寒凉了,对面的言辞不留任何情面,越是深刻越是畅言。
“我这一器之力不足挂齿,你要下的工夫在别人身上,师明林风之外,此间器域还有很多大人物,如何与之产生接洽才是重要的事,至于我嘛……”说话之间,东方九万海将肩头的袖章扯了下来递给了西尧天晨。
“此物没你想象的那般重要,尽管拿去,真正的风雨,且看今后。”
……
第297章 烟云三老
烟云三老,连幻宗内部的人也不知其姓名,不过三老各自的特点多年来早已深入人心。
这三人分别称为“霜老”“熏老”和“赤老”,霜老永远以一身白衣示人,连佩饰乃至许多细节都是如此,熏老则是黑色,赤老便是红色。至于其具体的含义,幻宗弟子便不得而知了。
这日,烟云最高处,三老分列三坛之上,中间则是一个面目横烈的人。
此人火须火发,连瞳孔都如烈焰般夺人眼球,奇长的红袍在身后拖了一丈还多,袍子有着极佳的淌落感,仿佛身披着一道红色的河流。
他便是火哲,幻宗上代宗主之子。
“真是难得,三老今日有空召唤在下,受宠若惊啊!”
火哲阴阳怪气道了一句,他抻开双臂却无丝毫行礼之意,仿佛是在感受着烟云最高处的清风雨露。
霜老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火哲,你不要做得太过分,此为烟云夺主,而不是夺权,你将此来之人陷入水火,可曾想过后果?”
火哲笑了笑,面露惊怪看着霜老,“所有人都到了,你们为何还不开灵古洞天?三老究竟在等什么呀?”
“这与灵古洞天无关。”霜老沉道。
火哲笑得越发之烈,“没有灵古洞天,你们是让这些人前来游历山川的吗?现在三域皆在我手,每时每刻都有人死去,如若你们还不打算开洞天,那便不要开了,免得开了的时候,他们都已无命光顾。”
刹那之间,那熏老目绽寒光,一身黑衣荧荧猎猎,“你最好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火哲不但毫无惧意,反而气势越发攀升,“在等什么?你们谁来回答我?”
此问一出,山顶之上陡然静谧下来,火哲翘起嘴角一副看穿一切的样子,“如果不敢现在开灵古洞天,不妨打开御灵境让大家见见世面,如何?”
听到“御灵境”三字,霜老与熏老同时眯起眼睛来,他们是极为了解火哲的人,此时打开御灵境意味颇多,以三老对他的了解,火哲不应将心思放在此地,但听他此时之言,俨然是背后有强人帷幄。
火哲呵呵笑了起来,“烟云夺主?不过是你们蛊惑世人的幌子罢了!在御灵境中制造着一个怪物,你们早已定下了烟云之主,还敢言后果?还敢说我过分?真正欺骗的人是你们!”
霜老却道:“御灵境可以打开,但需要一个期限,最少也要十日。”
“你休想!”火哲大呼而出,“你们的期限就是大成出关的期限,都这时候了,还想玩弄天下人?”
“如果在此之前,打开灵古洞天呢?”霜老目绽辉光。
火哲气息陡然而止,双眼眯成一条缝,一身的水形长袍铺得更开了,因为霜老在刹那之间给他出了一道不曾想过的难题。
御灵境藏着“未来之主”,灵古洞天则是积聚着所有的秘密。他很清晰三老的构划,最理想的情况是,等那人走出御灵境再启灵古洞天,但眼下三老宁愿先开灵古洞天也要保护御灵境,反而让人觉得那御灵境才是一切的要义所在。
沉吟半晌,火哲面色渐寒,“那便先开灵古洞天,就定今夜子时!”
言毕,水袍急转,火哲下了山顶。
直至此时,一直沉定的赤老才缓缓睁开眼睛,话说这个过程,霜老和熏老内心都比忐忑,他们害怕不知何时一道火鞭就要抽到火哲的脸上。赤老是三人中脾气最爆的人,这火哲如此放肆,他竟比二人还要淡定,端的是奇怪无比。
“老赤,你到底是何想法?”霜老问道。
赤老却不说话,缓身走了下来,不过就在他离去的背影之后,山顶之上的平台上显现出一个巨大的“亡”字。
“这又是何意?”霜老看向熏老。
熏老双目沉暗,“此时开了灵古洞天,又不知有多少人葬于其中,这烟云夺主彻底变了味道啊。”
霜老却道:“即便不开,火哲也不会轻易放过三域,既然如此还不如就让那些人去撞撞缘,顺便识一识前世今生。”
……
多数的高深之人都存在于器域,但器域太安静了,直让火哲觉得引来了一帮前来养老的人,若有一分石域那样的凛冽,事情或许就不是这样的轨迹了。
子时临近的时候,器域的东方忽然显现出一个巨大的火光通道,看去明烈却不灼人,立时之间,器域中绝大多数的人都涌现出来。
此间没有其他要求,凡是具备器之权的人皆可进入,前后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器域中的人便都遁入其中。
最后之时,通道之外都已无人,墨苏歧鬼溜溜眨着眼睛,四下望了望像做贼一样,随后强自闭上眼睛,硬着头皮向那火光通道冲去。
好不容易蓄足了勇气,正要突入通道的时候,一道强力硬生生将他定住了。
墨苏歧头皮发麻,以为是这通道的排斥,整个人滞在原地大气不敢喘,可是许久之后那力仍然不泄,直至身后传来了一个女子的声音,他这才发现力量是从身后传来。
“你就是那从石域过来的人?”
墨苏歧骇然无匹,身后女子浅青之衫,手中握着一把香扇,她虽神色凝定,墨苏歧却如遇见鬼魅一般,尤其是在这进入通道的当口,更加让人难以沉着,“你、你是谁?!”
女子不再答话,一股大力倾向墨苏歧,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进入那火光之地,就被这女子一把给拽回了原形。
更让墨苏歧惊诧的是,这女子居然还有几分想和自己聊一聊的意思,这等时间、这等场合,女子竟是全不在意,她对这通道并不像其他人那般紧张,就像一个常年生活在烟云的人。
“姑娘,在下确实是从石域而来,有何指教还请尽快,万一这里要是关闭了,在下可就罪过了啊!”
“石域都发生了哪些事?你不妨好好与我说说。”
墨苏歧忙道:“石域的事都是小事,姑娘何必挂牵。”
岂料这眼前女子突然面露几分沉厉,并非墨苏歧所想,她似乎对那里极为感兴趣。
……
第298章 灵古屋
不过对墨苏歧来说,偌大的烟云他能信任的人只有古扬一个,自己能来此地也是古扬的勠力。
面对这样一个极度陌生的女子,很多话墨苏歧根本没打算说,不过他也看得出来这女子不是一般人,那种自如坦定分明是一副本家人的样子。
问了几巡,女子不免有些恼怒,这家伙看上去认认真真在回答,实际却是你问东西他说南北,恳切得没一句真话。
片刻之后,女子忽然不再开口,反是拿出一摞纸张画了起来,墨苏歧双眼瞪大,心说这姑娘竟然还有如此闲心。
不过当第一张纸呈现在墨苏歧面前时,他便目瞪口呆了。女子画了一杆枪,此枪之杆如斑驳树皮,蜿蜿蜒蜒像游走的蛇,双尖之态,赫然就是古扬的画穹。
接下来女子又画了几幅,墨苏歧心神大震,已经无需再言太多,这是一个极为了解古扬的人。
“是他吗?”女子抬起头来。
墨苏歧双目滚圆,“姑娘是?”
“我叫水汀兰,墨苏先生可知他是何想法?”
“他在石域大杀四方,我能来此地全凭他的积蓄,以他的实力很早便能来到这里,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你是如何来到这里?”
墨苏歧立时有些发懵,见他缓缓看向远处火光通道,“大概就是一个类似这样的场景,只是气势差得多,我一路走来便跟到了这里。”
“此间可曾察觉什么?”
“嗯……”墨苏歧想了想,“一共应是拐了六个弯,每到转弯处火光便会沉暗几分,哦对了,应该还经历过一片丛林,里面传过几声鸟叫。”
仔细回忆出这些之后,墨苏歧满是不解,仿佛从石域来到器域是什么巨大的秘事一般。
水汀兰点了点头,随后看向一旁的火光通道,“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请姑娘明示。”
“这里被称作灵古洞天,所有古老事物的虚像都会在这里集合,会让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其间的主人。你为少主而来,先要保全性命,看过便好,千万不要与人搏杀。”
墨苏歧不明就里,但还是重重点起头来,水汀兰蓦然起身,不等墨苏歧开口便消失在深夜中。
进入灵古洞天后,墨苏歧毫无异感,只是觉得此地太小了,还没有圣翎殿大,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洞天模样,倒是装饰很是不俗。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其他人的眼中,那世界已经不能用言语形容。
东方九万海看到了青云帝樽和帝樽流出飨于后世的酒,千年前的势运从未像此刻这般明达,仿佛那一樽之内流淌的是大雍千年的文脉,高皇帝一统六合之后呈迎天地的第一樽酒,是襄助霸业的存在,那才是他东方家族赖以至今的真正底蕴。
西尧天晨看到高贯于穹顶的硕大金乌,他的眼中没有雄烈的气势,有的只是深深的仇恨。他西尧家族千年生活于地宫,不敢见天日、不敢闻光火,那不是宿命,而是古时的薄凉。而今,他要的是一个正大光明的西尧家族,一个不惧光火的正常世家。
动荡的何止这二人。
此时此刻,一个极瘦、奇高的人,穿着黑到发光的衣衫,连着一个极为宽大、遮住了眼的黑帽。他在众人之中颇为夺目,如若此地不是烟云幻宗,不知要遭遇多少追杀。
他就是那个一直为三族所痛恨之切的——北冥家族之主——北冥化极!
北冥化极携四器而来,当下的青云帝樽、九转金乌、虎掌南星、千羽大乌木皆在其手,在烟云幻宗的评定中直接攀升到八器之权,是器域最高的权者。
北冥化极看到的是四器合一的超然世界,那是他北冥家族最后的机会,多年以来,他的十二鹰接连殒命,一心辅弼的楔国也成了他人的疆土,北冥家族已经失去了一切。
北冥化极的身边,是那个蓬发红唇的雷宇,他得游龙衣钵,一直苦研血心要义,于是他便看到了一个纯粹的血心世界。也是在此刻,真正打开了他的视野,十二血心,这与远古的无上秘法,不属于任何一个家族,它是一个超然的全新领域。
还有,就是棺椁,一切仿佛早已注定,他从棺椁猎血心,一生履历有着无以言表的奇妙组合。
名为灵古洞天,实际上它只是一座房舍,龙战时代曾经真实存在过,那时它叫“灵古屋”。
在灵古屋内,你能看到一切想看到的东西,有光明有黑暗,有美酒有宝藏,有鲜活也有死亡。不过它存在的时间太短,像一场梦,醒来的时候这个山河便冠上了“大雍”之名。
四散的灵古屋,便是最有力的古老凭证,大到四绝器、小到八襄图一类的存在,都无有例外地出自灵古屋。回头去看,灵古屋又像是一盘棋,它在暗中组合着这个世界,将无数与之有关的人在千年后聚拢起来。
可惜的是,它无法思定千年后的各种意志,聚拢的同时,可能也是一场更深的泯灭。
风动影动,不知是谁先动起手来,只是刹那的工夫,满屋都动荡了起来。此间的力量可不是石域可比,这些人都是功法悍烈之辈,一出手便是骇天震地的搏杀。
心有多炽,力便有多狂,每个人都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东西,便觉得所有人都是拦在路上的阻碍。在东方九万海眼中,是所有人要抢他的帝樽,同样的,西尧天晨也看到所有人要夺九转金乌,这都是不能背弃不能放弃之物,纵然拼了性命也是一种交待。
天地好生迫烈,也好生悲怆,无法想象这些身份超然之人,会像恶虎扑食一般抢占着自己的一根骨头。他们的眼睛都是红赤,招数像被加注了外力,展现出从未有过的状态。
角落里的墨苏歧不住吞咽着唾沫,他看到了一群疯癫无可救药的人,向着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空虚之地疯狂冲杀。
他不住地闭眼睁眼,一次次确信那里就是一处空白,反而是那充实之地无人问津。
奇也怪哉,要抢也该抢那钟鼎馔玉、经纶秘法不是?
……
第299章 四龙卧穹
直至来到灵古屋,终于有了些“夺主”的味道。
在场之人或有龙战时代的血脉或在某一域有着大成的造诣,比的既是实力也是天命之所归。一旦站在此地的至高点,面对颓势已极的大雍,事情便要站在山河的高度去思量了。
此时想来,这烟云夺主的时机颇是微妙,西土翎国不存、东土栾国不复,大雍列国时代已经结束。这便意味着,或者开辟一个新时代,或者复辟旧时代,而谁能成为最终的话事人,机会只有一次。
灵古屋内,一个个年过半百的人散发出鲜衣少年时的激昂热血,红赤的目瞳、凌厉的身姿,此间之诱无人能当。
越战越是芒乱,屋中慢慢散露出红色的齑粉,渐渐像绵绵细雨把这里填得满满,飘零在人的脸庞上,更加现出几分血腥和狞烈。
本是满目空荡的墨苏歧,也渐渐随着这些人的展现,视野不断充盈了起来。细看去,那红色的齑粉并非灵古屋的释放,而是发自所有人的绝器和宝物,似有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摩挲这这里的一切。
墨苏歧看到,就在众人背身的那面墙壁上,一个图案在缓缓映现。起初看得不甚明切,只觉得那是很多很多的鳞甲,似有一个无形的画师在那里染颜着墨,先是鳞然后是角,看到眼又看到了须……
墨苏歧属实不知道这些人在争什么,对背后的神奇图案视而不见。此时之局,北冥化极乃是独一档的存在,所携四绝器的深厚底蕴无人能比,东方九万海与西尧天晨二人已难以对其构成真正的威胁。值得一提的是此间还有不少南宫家族的人,但级别完全不能与另三位家主相比,墨苏歧有些讶异,南宫家族怎会对此事如此“不重视”?
就在那奇异图案最终凝现的时候,随之而来的则是北冥化极等人的错愕,他们眼前所见不明为何在快速消失,垂头望向绝器时更加骇从中来。拿千羽大乌木来说,这件神奇的古木像被浸泡了一般变得松松垮垮。
齐目回望,人们看到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件尺余宽却极具质感之物,那是四条龙攀附在一面圆盘上,夺去了此间的全部精华而凝现出来。
“四龙卧穹!哈哈哈哈!”刹那之间,森烈的笑声传来,一袭如水红衣纵贯而入,赫然就是火哲!
火哲的速度极为惊人,不等众人接近便一掌扣下了墙上圆盘,四族之人惶然而动,一个个尾随其后刹那便出了灵古屋。
更为诡异的是,在追驰的过程中,四族之器与所有人赖以进入烟云的凭证遇风便起尘、尘随风而逝,变成抓也抓不住的粉末,永远消失于天地间。
火哲窃取了四族灵华,夺走了那“四龙卧穹”。
不消一炷香的时间,眼前再度现出一个通道,不似从前火光,而是一片幽蓝。不由分说,火哲一个跃身便消失其中。后面跟来的人,乍一接近幽蓝之地便觉银针冰雨扑面而来。
无疑,那就是灵域的通道了。
三族之主面若冰霜,可就在这时,一袭白衣男子,腰间别着墨笛,居然毫不受阻冲了进去。
……
灵域,是另一片洞天,这里一如通道所呈现,蓝色的穹顶、蓝色的地面,连不小心碰到的一块块石砾都散发着幽蓝的光芒。
而且此地极为宽敞,像一处幽蓝的荒野,走上数个时辰也还是这副模样。过了没多久,墨苏歧便迷路了。
依照感觉,这个时候应该已是天明,但四周仍旧看不到变化。墨苏歧坐在地上,不由想着那“四龙卧穹”,器域显然不能解决所有的事情,也不是此次夺主的真正战场,火哲只是利用灵古屋成就了四龙卧穹,这灵域定是更为关键的所在。
“恭喜宗主,得到四龙卧穹。”
就在这时,一声刺耳之语传入墨苏歧,吓得他立刻站起身来,看都不敢看那里便要逃走。可奇的是,自己这般动静,那近在咫尺的人居然毫无察觉,顾自聊了起来。
却见火哲对面,是一个握着手杖的中年人,此人腿脚没什么问题,之所以拄着杖,是因为随时都在晃晃悠悠的身体。看上去病他怏怏的,甚至让人觉得已经病入膏肓,本就蜡黄的脸色,映着这幽蓝之色,给人一种极度恐怖的感觉。
他的头发煞是稀疏,在头顶形成三道杠,每一道杠的颜色居然还不同。这个人还生着两颗奇长的虎牙,过长的虎牙把他的嘴角点出来两颗硬痂,闭嘴的时候偶尔会发出咔咔的声音。
再看他的装束,仿佛苍天收走了所有的裁缝,不经修剪的一块块布叠在他的身上,从头到脚都是一个个兜子在拼接着。
这人的神情,就像饿鬼遇见了山珍海味,充斥着一股浓郁的“占有感”。
墨苏歧当真觉得自己是遇见鬼了,他从未见过如此鲜明的人,就像把内心的无数欲望都放在了脸上,没有什么是他在躲避的。
火哲哈哈大笑,从他的神情来看,这人俨然是一位熟人,“先生帷幄,自然万千在握,既得四龙卧穹,我倒想看看那三个老家伙还拿什么拦我!”
说话之间,火哲一个踏步便要向灵域的更深处走出,拄杖人略带踉跄急忙上前将他拦住,“宗主留步,御灵境非同小可,这灵域聚集着更高的人物,不如先行了解一番?”
火哲眯起眼睛,“看上去,先生又已安排好了?”
拄杖人微微一笑,只有豆大的眼像蜂巢一样遍处是孔,着实让人触目惊心,“有些事情不需安排,宗主难道忘了,此地乃有在下的本家人。”
火哲细细望向拄杖人,面露些许玩味,“先生绸缪至斯,不在朝堂一搏天下实在是一件憾事。”
“宗主过誉了,况且从前所历朝堂之事,宗主恐比在下还要清楚。”
火哲哈哈大笑,随后沉目道:“先生,有些人跟我说你那老大败了?我是不信的,你信吗?”
拄杖人缓缓抬起手杖,抚着其上的沉浮轮廓,“他败了,所以我要说他注定会败。”
……
第300章 崇烟前三
哈哈哈哈!火哲的笑意更浓了。
就在他笑声乍息的时候,一位女子从远处的幽蓝中走了过来,她戴着一顶比双肩还要宽的黑帽,没有一丝连着头,但却孤直地立着。她的步伐虽缓,威势却是不减,尤其她的肩头,立着一只足以刺破一切幽蓝的火色蜥蜴。
来到近前时,火哲微有愕然,当真是“本家人”,这女子与拄杖人有着相似的浓郁,只是浓得不在一个领域。
但这等念想也只停留了一刹,火哲真正在意的是她肩头的那只蜥蜴,八十一石权可入灵域,九器之权可入灵域,但都比不得此物,它才是一灵之权的纯粹所在。就像货币一样,假如九铜是一银、九银是一金,当把八十一铜和一金同时放在面前,有几个人会去看散落一地的东西?
有时,价值并不能代换本质。
这只火色蜥蜴是火哲的一颗定心丸,它的出现也让火哲不得不再一次审视这个跟了自己许久的病怏怏之人。
“二哥。”女子微一欠身,不用多说,这个人自然就是莫灵娇了。
“三娘久居灵域,定对当下颇为了然,不如此间是何情状?”
不远处的墨苏歧眉头大皱,心觉此地才是真正的大场面,这才是烟云夺主最终该有的样子。莫灵娇的名号他岂会不知,从这谈话来看,那如鬼魅一般的人定然就是崇烟第二“罪伐”鲍克牙了。
再一想,孟三变是绝对不会错过这等场合的,也就是说,崇烟前三已在烟云聚首!
肩头蜥蜴莫名躁动,莫灵娇抚了一抚,过了一阵方才安定下来,“每一个来到灵域的人都想进入御灵境,但条件太过苛刻,使得大家都不得不隐忍下来,最先打破的未必就是好事。”
随后,莫灵娇又面带疑惑看向火哲,“火宗主是幻宗不二的人物,想入御灵境应不会像其他人那般周折才是。”
火哲沉道:“此次夺主之前,我与三老有所划定,人由我管、境由他定,却未想到那三个老家伙如此握定御灵境。”
“火宗主可是得了四龙卧穹?”
火哲微了微目,“莫三娘果真厉害。”
莫灵娇道:“四龙卧穹乃是圣符,不需其他任何条件,火宗主已是具备走入御灵境的资格,只是不知火宗主是否做了这个决定?”
“不知莫三娘何意?”
“凭借四龙卧穹,火宗主当有在御灵境一席之地,不知愿否?”
话说此刻的鲍克牙忽然眯起眼睛,“三娘,此事应当还需计议吧?”
莫灵娇微微摇头,“灵域之中有真正东方家族的强人,而且是一个集群,游荡日久反而不利,与其如此不如先行进入御灵境,熟稔一切之后再迎他人总比猝不及防好得多。”
火哲面上不变,内心却已暗自点起头来,御灵境关乎真正的“主”,这是他费劲一切都要去的地方。退一步讲,无论在这灵域有多大的收获,最终还是要走到哪尽头的御灵境。
与其如此,正如这莫三娘所言,何不依靠四龙卧穹先行进入?
最重要的是,在偶然的几个间隙,火哲发现鲍克牙和莫灵娇似是心有罅隙,二人所思之念并不在一处。这便萌生了火哲另外的想法,一直以来他认鲍克牙为大才,甚至说通天彻地都不为过,但越是这样的人越让人觉得他另有所图。
人的心思瞬息万变,久处之人并不代表真正的心意相通,尤其在崇烟这个集团里,火哲所要防备的东西不在少数。
眼下,却有了一个奇妙的转机。
乍来灵域,火哲的第一想法便是冲入御灵境,但却被鲍克牙以更多熟识灵域之人为借口阻止下来,可见他并不想让自己在这个时候进入御灵境。
但莫灵娇的出现改变了这一切,火哲本以为她是前来襄助鲍克牙让自己沉定下来的人,不曾想她以更明快的路子让自己进入御灵境,这便有意思了。
“灵域的事还请先生多多担待,本主也相信总有一日,先生也会抵达御灵境,届时方是你我共同之洞天。”
此言一落,火哲不再犹豫,在莫灵娇的引领下,一步步向灵域的深处的走去。鲍克牙深深皱眉眉头来,这一切的路子与想象之中大相径庭,他费力阻止的事怎成了莫灵娇奋力促成的事?
难道说,火哲提前进入御灵境,当真有意想不到的妙用?
可即便如此,一切都已偏离了计划,还是说,早已有了新的计划?
暗处的墨苏歧不断挠着头,此间之事当真是丝毫看不懂,他倒是有些理解狐疑在地的鲍克牙,他的情绪应该就是自己的这种懵呆。
墨苏歧也不知自己为何就像隐身了一般,既然所有人都没有发现自己,胆子便也大了起来,顺着火哲与莫灵娇的背影,墨苏歧一路追了上去。
那所谓的“御灵境”入口颇是奇诡,每次眨眼都是不同的颜色,亘在那里不住地飘转,像一个五颜六色的巨大风车。
就在火哲与莫灵娇接近入口的时候,这浩大的灵域发生了灵域级的动荡,此来之人各个都是凛冽之辈,不消一个鼻息便死死锁住了御灵境的入口。放眼望去,一个个如有苍龙在背,踏着横烈的脚步围住了这里。
墨苏歧的内心只有惊骇,这俨然是超越了器域的更高存在,可怎会还有这么多的人?
连东方九万海、西尧天晨、北冥化极这样的人物都不能涉足,这里究竟意味着什么?
墨苏歧只觉得洞天之外,天地又开了一个洞天,让那些亘古不曾现世的人有了施展拳脚的地方。
最为不解的是,这横烈的气劲缘何要阻止火哲与莫灵娇?
火哲作为上代宗主之子,怎会一步步陷入如此无权无力的境地?
墨苏歧的内心万千不解,他不由在想,所谓夺主,究竟夺的是什么?而又什么才是主?
此间烟云,究竟聚敛了多少可怕的存在,更是会有多少未知为众人不断演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