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问心无愧
想那时也曾饮马河岸,二人抓着缰绳徒步而行,数年时间走过栖霞岛的每一条大河。研究阵法、商讨兵策,不觉便从黄昏走到子夜,越是旗鼓相当的人越能获益良多。
玉良袍本是江湖人士,亦是天下名士,不然也不会与侠客齐名,也正是侠客得以让二人相识。玉良袍风雅卓然,识人达观、遇事缜密,更是对兵事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和兴趣。
一拍即合,他便成了与古扬打过仗最多的人,战无不胜也要有他一半的功劳。能随古扬逃杀的人,都是性命之交,多数人都葬身大海,能够再见玉良袍也是一种有幸。
十六路军,十六根锋利无比的刺,黄昏时候像一根根铁锥刺透了栾军最后的防御。栾军如同掉进战壕一般,左右皆是长枪利刃,大量阵亡。
玉良袍双目森寒如窟,一众东土高手将其护在中间,一路向东逃去。但就在这时,一把硕大的骨锤追影索命一般,一击扫过数人,与此同时,时长风摧马赶到,后随一众军马。
玉良袍的随从实力不俗,殿后的死士更是战力狂沛,硬生生拖了一炷香多的时间,玉良袍已远遁而去。
大概半个时辰,天已入夜,一处丛林之中,青剑寒光骤闪,杀人不见血滴。玉良袍乃是行家,那个从前便打不过的人,每逢关键时候便会出现,今天似乎也不例外。
“想不到你也会有一天,披上曾经最为唾弃的军装,我认识的那个侠客,竟比我死得还早。步彩楼,你骑了马也失了色,这样的你还对得起柳岸先生吗?”
“若这名字是困我,那便不是柳岸先生了,十七年再见,你竟与老七作对。”
“竟?”玉良袍满目不解,“你怎会说出这奇怪的字眼?老七他是神明吗要每个人皈依他?要每个人都不能逃离过去,一生一世为他鞍前马后?”
侠客凝目道:“没有人让你留在过去,但你为何非要这么做。”
“十七年,十七年啊!”玉良袍突然激动起来,“你们都在西土,我只身一人在这里经历了什么,你们不曾知晓半分!栖霞岛时老七助我建功立业,我亦拼死护他,我已问心无愧,但谁来为我这十七年负责!”
玉良袍丝毫不忌侠客之剑,缓步行来,“既然如此,人各有路,我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选择!你哪里来的底气怪我,这东西大雍谁是对的谁又是错的?十七年毫无联系,不知你们死活,你让我每天守着你们的灵牌告诉自己活下去是为了再回西渚吗!”
侠客哑然,玉良袍的话忽然难驳一字。
“孟三变识我,如老七当年那般待我,我与他做到了比老七当年更宏大的业,这就是我的抱负!侠客,换做是你,你会因为打来的是老七就举旗而降吗?这十七年里点点滴滴,它是线它是流它每时每刻的辛苦甘甜,而不是一梦睡醒,栖霞岛在昨日。”
侠客的剑缓缓定在地上,他本就是性情之人,此情此景、旧人此言,让他不由得也想到自己这十六年。
玉良袍变了,自己又何尝不是?从前他不骑马、不领命,逍遥天地要做一生酒侠。可大雍的这些年呢?他成了杀手,为了情报到处奔走,他开始骑马甚至戴盔束发,玉良袍说得很痛却很对,真正的侠客已经死了。现在就算旁边出现一座望月湖,他也没有了纯粹的心境。
更让侠客动荡的是,所有人都变了,但恰恰就是这玉良袍其实没有变,他还是军中之将,为了抱负走马移阵,那激昂之语分明还是当年的他。
侠客举起剑,剑染着光,清澈的剑身虚虚然映着自己的面庞,真的不认识上面这个人了。他开始浮想联翩,用力回想着当年的侠客,竟越想越是虚幻,深深沉溺了。玉良袍的话竟是那般刀刀入心,刺得人寒凉寒凉。
他的心真的开始疼了,冰凉的东西缓缓淌下。
垂头一望,他的胸膛插着一把匕首,竟还让对方有时机转了一转。
侠客缓缓抬起头,“你说了那么多就为了这个吧。”
玉良袍眯目而笑,“这是我的立场,没有了过去自然要想想如何应对今后,侠客,我们早已不是朋友,你也不应再对古扬有用处啊!”
噗!侠客一口血,一滴不落喷在玉良袍的脸上。
“别拿什么立场来掩饰,玉良袍,你害怕一切你打不过的人,老七如此,我亦如此。”
“哈哈哈!那又如何!你真的死了,绝世一彩楼,你要永绝于世了!”
侠客大撤一步,拔下胸膛的匕首,“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只有血和阴暗,侠客还是那个侠客,不为任何人马首是瞻,但记得快意和恩仇。我蹭老七的每一壶酒,都该有它的梦境,我与他经历的热血,不是一匹马一套军装就能改变。我服他激昂,他认我洒脱,他是王我是侠,但这辈子做的,乃是兄弟!”
玉良袍拍手称赞,“好个激昂,我猜你到了那一边一定不会这么想。”
“这些年你也用这种手段上位的吧,玉良袍,你哪里来的脸面说问心无愧,你有心可问吗?!”话到这里,血滴青剑,侠客一步震起,只取玉良袍咽喉!
“侠客对老七没什么大用,带你同死倒是好事,路上我再告诉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玉良袍一抹脸,腰间立时旋出一把软剑,“就凭现在的你?”
“半个侠客也能打到你祖宗都认不得!”
玉良袍内心大骇,只挡了十招便有不怠,今时侠客比当年更加恐怖,好在他时时刻刻都在流血。
侠客杀得紧,因为他的时间已然不多,不多时玉良袍也已一身伤口,电石火花之间一排暗箭激射而出,正常侠客根本不足为惧,但现在已是闪退不及。
玉良袍骇然万端,暗箭打落上身之后,侠客竟还能站得起来!
此人究竟还有多少续力?
玉良袍不敢再留,暴退而后登上战马。
贵胄困隅,不争恶民,毕竟命与命不一样。
……
第197章 烟云幻宗
烟云山脉,天朗日清。
第九层石台上,骨啸闭目静坐。
数月以来,他只做了两件事,一是不断翻看那些属于“龙战时代”的典籍,第二则是研习幻术。
他后来从“牧童”那里知道,这个半扇面具的人名叫赤云子,自打来到这里他所见过的也只有这二人。
从古籍上来看,赤云子是一个名为“幻宗”门派的人,这个门派在大雍时代不为任何人所知,而是存在于龙战时代。整个烟云山脉,有着无数的幻宗之人,他们不动武不杀人,只是用幻术在维持着某些东西。
赤云子话极少,但那谆谆之意不难觉察,镚子就像一个信物般让他倾囊以授,骨啸领悟能力超凡,每天一个样,直让赤云子觉得有些天选的味道,这更加注了他的心念。
烟云山脉的幻术有一个大前提,这里到处都铺洒着一种粉末,骨啸不知道它的名字,但效用奇诡。这粉末一旦吸附,本身就能让人幻象,而且它不会让人觉得不适,这便构成了烟云幻象的基础。
骨啸在修习的是幻象的内容,以及如何去分辨着偌大的烟云山脉哪里是幻象、哪里是真实。
即便不知赤云子教自己这些的目的,但骨啸知道此间蕴着使命,这深邃的幻宗千年不出世,在龙战时代到底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烟云山脉当真蕴含着无尽的谜团。
晌午之时,山下忽然虎狼咆哮,骨啸先是一奇,随后深深眯住了眼。
“如此腾沸之虎狼,你可见过?”赤云子问道。
“不曾见过,便应不是幻象。”
“所见才能所幻,食粗谷者莫言肉糜之香,穷一隅者莫研天地之大,不瞒你说,我也没有见过此态虎狼。”
“那这是?”
赤云子道:“猜得不错应是中了蛊虫,虎狼才能有此疯烈,你再看那后随女子,所举之旗与幻术有相仿之理。但蛊虫盈烈,虎狼难被所引,如若是你,如何相解?”
“大师,在下以为蛊虫亦有觉,若不能幻虎狼,当可一试幻虫蛊,蛊虫一旦中幻,虎狼便也无虞。”
赤云子难得露出一分笑意,“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蛊虫可幻,不知你是否愿意一试?”
“我?”骨啸一怔,随即点起头来,此间所学从无所用,虽然难度奇大,但此地高人众多,纵使不怠也是无妨,况且他也早已想下去这九层高台了。
骨啸学的并不是什么力量上的东西,世上或有其他幻术,但烟云幻术的本质是一种“撩拨”,即是在幻象粉末的基础上,通过一种种“配方”使其更进一步或者说引向自己内心所想,最大的门道便是在这配方了。
它的复杂程度令人疯狂,想让人看到山还是水,看到平静还是激烈都是完全不同的操作。有些时候它像绘画,用无数种颜料去描绘一幅洞天,从而让人意乱神迷。
蛊虫是瓶罐密闭之物,最能吸引它们的,是光。就像一个人处于极端的时候,最害怕什么却最想拥有什么,蛊虫惧光,也同样耐不住至强之光的吸引。
外人绝难知晓,整个烟云山脉都已被幻象所统治,这里的鸟虫走兽,都是经历了千年的洗礼与训练,它们就像世俗中传达谍报的人,会以最快的速度传达下去,也是它们支撑着配方粉末的行走。
这有些像大猷的虎狼,对诱惑与煽动习以为常,认为那就是它们看到的真实。
“去吧,此间难度连一众前辈都未遇过,自会有人帮你,尽早让这些虎狼离开烟云吧,毕竟不是能为我用。”赤云子道。
“多谢赤云大师。”正如骨啸内心所想,幻人幻兽或可有为,这要幻了虎狼之蛊,绝对是大开眼界。
果不其然,走下九层石台的刹那,眼前景象把人惊得无以复加,不知多少人在运作,就连那牧童都席地而坐,与从前调侃的他判若两人。
神秘的烟云幻宗,制造出这天地间最骇然的强光,强悍的造诣直让骨啸都难以分别哪里是实哪里是虚,似乎他们可以将烟云变幻玩弄于鼓掌之间。
这才是真正的大手笔,仿佛无数闭关的人在这一刻同时走了出来,酿就了让人不敢睁眼的光芒。
虎狼之啸不绝于耳,撕裂之声比中蛊之时还要可怕。
怎会有如此多的虎狼,那旌旗又为何物,再看那抹丽影,骨啸霍然一动。
果不其然,那人正是夜子清,所看到的虎狼并非他处,正是大猷的军队。
夜子清的眼眯成极小的缝隙,“老萧?”
“老七现在何处?”
“我与他在南屿分开,此后便不知了。”
“你这虎狼可是中了虫蛊?”
“你怎知道?”夜子清惊道。
骨啸陡然按住她的肩膀,“你莫再用大王旗干扰,相信我,这强光会驱离虫蛊,还你真正的虎狼之师。”
“老萧,你怎会在这里?”
“此事说来话长,你再见老七时一定要告诉他等我消息,这烟云山脉藏着很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只有弄清这里才是真正的坦途!”
“那这里的人为什么会帮我?”
“可能未必是帮你,这里很复杂。我不知他们所图为何,但今时一动寓意无穷,你要让老七想到这点,尤其记得这里是幻术的集合,从前的东西未必可以相信。”
夜子清皱着眉头,“你在这里可还安全?”
“有人谆谆诲我,但局面尚未打开,不过我有办法一探烟云究竟,让他等我消息,一定要等!”
夜子清点了点头,骨啸神情当真难以言表,他一边心虑重重,一边又带着些许自信。所虑在当下、所信在未来,分明是和古扬一样想要试着去耕耘的人。
“此蛊可惑大猷之兽,来头定然不凡,我会留下这些蛊虫的样本,想来能有所发现。”
“古扬有你,真是一生之幸。”
“这等场合不适合夸我,你且保重,若有不决就问老七。你莫再误会于他,老七对你掏心挖肺,可惜已非当年的他,成了个闭塞的葫芦。”
“你在说什么啊。”
“主要就是想说我还要喝你们的喜酒呢。”
“你休要胡言乱语。”
“没办法,中了幻术的人都这样。”
……
第198章 绝士登楼
这是大雍有史以来,最快速最惊人的一次传力。
几十包一模一样的药材,自遥远的花神谷要一直传到栾国腹地,全程七千余里。最先传出是雨娘斋的人,跑死了十几匹马传到了羿门之人的手中,羿门再交望月楼,此时才到烟云地界。
大帐之内,侠客全身僵硬,呼吸极是细微,军医一直守着,满目愁容只是死马当着活马医。
古扬没有进去,只是远远望了一望侠客的蓬发,还有那黏在靴底的血块。
提起画穹,翻身跃马,大军向栾国腹地进发。
玉良袍败走,古扬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便是真正的孟三变了,即便他想不到翎国军队会从南境打过来,细密如他也会安排一重又一重的王都防御。
此地刚过当年樾国北都,距离栾国王都还有近两千里的距离,战马最快也要三天,不过孟三变是绝对不会等翎军打到王都之下再行布置。
此轴共有三座大城,每城都有十多万守军,翎军又无攻城器械。即便古扬战法逆天,最理想也要个把月的时间,甚至更大概率深陷难拔,能不能全身而退还是问题。
而那时,孟三变的西土格局早已明朗,栾军主力加上北炎主力,即便是现在,太史瑜和董中燎都已有些回天乏术。
当日黄昏,大军奔到最南边的柴迹城,城南二十里,军队并未扎营。
“主司,我看过孟三变平楔的战法,被当时的东土人称为‘十方天地’,栾国一统之后,孟三变将此阵法灌输于栾国各大城池,这十方天地攻守兼备,其内变化……”
古扬却忽然抬手打断了风林儿,“林儿,此前局势我们没有阵前对战的机会,对方只会死拖硬耗,纵然我们有解阵之法也于事无补。”
风林儿点点头,“这我明白,对面严防死守,我军又需速战,这仗要如何打?”
古扬道:“即便对方摆阵于前,我们接连鏖战,时间也是不够了,栾国和北炎若是破了圣翎城,我们就是孤军余党了。”
“那要怎么办?”
“你带着大军行至五里处按兵不动,以城头灯笼为号,第一盏灯亮起大军便动,第二盏亮时,不避防御以最快的速度冲抵城门,占死这道关口。入城之后不可直行,让大军走左右两路长街,我的话,你可记下?”
风林儿连连点头,“可是主司,谁能开的了那城门啊!”
“今夜应该会来很多老朋友,让我们试一试吧。”
早在三日前,望月楼便以古扬的名义飞书西土,堪称一纸高手的“募集令”。对这大雍杀手界,望月楼了如指掌,再加上古扬情切召唤,许多“故人”都觉得现身了。
战争不是他们这些人愿意参与的事,所谓的“栾国之逆”他们也不关心,此次愿来无非是出于与古扬的私交或者对背后势力有利。
打眼望去,此间堪称惊喜。
古三族来了多人,明夕堂、南宫泰、师定图兄弟以及风玄河的赤翎卫,西尧昂带着西尧家族的人,东方九万海老夫聊发,古扬与东方家族能有今日离不开这位老家主的付出,从古扬携着牧襄逃杀时,他便一次次甘愿去做打手。
金锋烈也来了,带着他的一队队铭阁七剑,让人意想不到的还有荆简,不知这“执耳狂魔”是怎样逃脱了青苍沚的“魔爪”。
此外还有羿门的人,黛老门主慷慨大方,带队的人竟然是彩龙和锦鱼,“七虹悬刀”和“三秋鳞角”可不是简单的威名可以形容,那是盖过天下一切杀器的存在。
想来黛烟笠应也来了,但她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
一眼扫过,这里面的人与古扬都有故事、都有交集,十七年弹指间,时间从不寒暄,但打过招呼的人,总会记得你当时的音容笑貌。
古扬这边,时长风带着雨娘斋的人,龙覆雨带着望月楼的人,还有,空无一人的阿耶骨。
再看看这等规模啊,领头之人十数位,随从共有七八百人,个个万里挑一。在这大雍的历史上,从前未有,此后也不会有,这等战力的背后是错综复杂的势力,也只有古扬让他们各有思量的角度,才能成就今夜的盛举。
众人已悉,今夜之举便是——
“登楼”。
木龙士道:“诸位,此地距城楼三里半,城楼高六丈,墙有缝隙可入剑。我等子夜行动,须先刺剑墙身,借此一举登楼,登楼之后率先挥索,后续高手攀索而上,请大家看准……”
木龙士话没说完,彩龙锦鱼最先离去,面对着城楼,似乎只是在等子时到来。然后就是一队队铭阁七剑抱剑而去,三族一看不能失了排场,一个个也都移步,目定柴迹城楼,只留下木龙士一个人原地暗暗咧嘴。
阿耶骨来到古扬身边,但见古扬神色,内心有些担忧,“老七,你便不用去了吧。”
“林儿在后压阵,我留下也无用。”
“你是想替侠客吧。”
“你看是否称职?”
“马马虎虎,他们三个使阴招才搞定我,你最好跟在我身边。”
“不,那城门可是交给你的。”
“啊?”
子夜一到,众人同时前驰,但凡一个通兵法阵法的人见到此时场景,恐都恨不得一掌把自己拍晕过去。
眼前已经不能用杂乱无章来形容,这些家伙仿佛身后有千军万马可以倚仗一般,根本没有贴地伏行,而是一个个蹦得老高,仿佛城楼守军晚看到自己一瞬都对不起自己的实力。
更有一些不要命的,一边奔驰一边嗷嗷乱叫,就像贼寇盗匪入了良村善店,想让对方现在就跪下来叫爷爷。
“老七,这就是你找来的人啊!”连阿耶骨这等丝毫不懂排兵布阵的人都惊呆了。
古扬笑道:“有能耐的人总要有些性格,不然谁知道他们很有实力呢?”
阿耶骨正欲开口,却见古扬一个箭步也冲了出去,“记得城门交给你了。”
阿耶骨咧咧嘴,再看前方不得不服,这些人真的是太快了。他忙不迭跟上时,那些人居然已经在开始登楼,而且手段各有千秋。
单看其架势,一个个仿佛还有竞争,在比谁能更快登楼。
“这是一群魔鬼吧!”
……
第199章 众望东原
第一个登上城楼的是锦鱼,彩龙的七虹悬刀一直撑在她的脚下,第一根铁索垂落下来。
万万没想到,第二个乃是东方九万海,东方家族白羽轻弓射落城墙,密麻如梯直接将东方九万海送上。
瞬息之间,明夕堂蓝魇入隙,踏剑登楼,立足之时单臂一擎用铁索勾回蓝魇。七剑簌落,金锋烈也登了上来。西尧昂则更为简单,家族之人皆是金石大成,直将楔木置入墙体,被任何人都稳当。
数十条铁索垂落,各方高手急速攀上。
电石火花之间,这些人同时出现在城楼之上,对柴迹城守军来说只能是梦魇。狭窄的城楼难以容得大军齐上,驻军只能一批批自下而上攻来,可惜的是对这些高手并无太多消耗。
彩龙锦鱼不断地砍瓜切菜,时不时凝向不远处,那里黑光骤闪,透着澎湃无极的怒意,一招一式都让人动容。虽与那人交道不多,但每次见时都无比镇定,仿佛天垮地塌都动不得他半分。
但今时他们却看到了一个杀戮的狂魔,仿佛已不是他。诡异的兵器、迸暴的气息,这不是一刻可以酿就,他本就是个杀伐无极的人,也可以说这一切对他来说异常熟悉。
那不曾见过的凌厉招数,让兄妹二人不由对视。
轰——隆——轰——隆——
阿耶骨一人立在城门前,头顶虽无虞,但这重门后不知多少人在抵御。全身都是汗,只觉得骨锤的锤头都在发热。十万驻军,一切都在电石之间,早一刻捶开对这局势便不可同语。
即便数百高手入内,但对这城门的作用极是有限,城门之后是上万人的抵御,密集到堪比蚁巢。
好在周边三丈天地,阿耶骨可以自由发挥,他可以像一个淬火冶炼的匠人,把城墙视为铁器,一切就要看手中的这把骨锤了。
呼呼呼呼!
风中携着韧劲,脑海中皆是当年骨族大王的神勇气概,这时常以大象为骑的人力量岂是凡俗,城门的横栓开始发出咔咔的声响。见此情景阿耶骨气焰再攀,渐渐竟有一种发泄的快感。这一锤荡去充斥天地的魑魅魍魉,俨然已是另一重心境。
阿耶骨展现着一股天地惟我的霸势,他的锤从未有过今时劲烈。似能挥去阴霾,如可回到故旧,这霸冽似曾相识。
轰——隆——
城门开了,没有丝毫的间隙,阿耶骨的身后千军万马势如雷霆。
风林儿心悦诚服,当真没有比这更快的办法了,但他知道这一招不是谁都用得起。
冲杀城门之后,大军左右分行,恰是将柴迹城的城主府团团围住。别看柴迹城只有十万守军,若真动起来十方天地,不知要将翎国军队拖到何时。而眼下,棋子虽有却无棋盘,一隅之内见真章,比的只是纯粹的战力了。
夺下柴迹城,再往北是玉梓城。过了玉梓城,王都之南便只剩下柳仙城。
孟三变的谍报网同样强大,东土的压力焉能不知,翎军不可过柳仙城,此城乃是王都的南大关,此城一破距离王都便只剩下一城。最关键的是,他不敢孤注一掷,更不敢赌谁先占据王都,那会让此前的所有运作都失去意义。
为了万无一失,他必会遣动那个一直让古扬担忧的势力——
东原褐国。
这也是古扬一直担心的地方,玉良袍极有可能逃去那里,兵行至此可称大捷,但还没有真正威胁到孟三变。若得柳仙城,不管翎国军队战力几何,孟三变只有回援的份。
甚至,柳仙城与栾国王都五百里的路程,是他最后的机会。
而只要孟三变撤兵,这后续的大开大合到底是谁说了算便不一定了。
东原褐国,巫蛊传世,听起来便让人毛骨悚然,连大猷虎狼都无法摆脱的东西,只要在这军中注入一分,便有可能一败涂地。
眼下东西忽有回应,太史瑜和董中燎都觉到孟三变的节奏缓了下来,他变得不敢太过深入。急迫的惟有北炎,红衣铁骑成功越过了沅水,与大猷杀了三日却未得到接应。
毕达呼一心复仇,将这西土全面瓦解,他要跨越疆场,打破所有当年束缚自己的壁垒。但孟三变不同,他有很多重要的事,但没有一件事比王畿安稳、社稷挺立更重要。他必须要留意东土,也必须保持能够回援的最近计划。
孟三变忽然意识到,东原对自己竟是这般重要,从前平楔如此,现今御翎也要如此。他这一心控制之地,竟随着天下大势的变化而渐渐不能施以强威。
只是这一切归根到底,还是因为那个他一直视为对手的人,想过他打南屿、想过要征西渚,但却没想到他在栾国南境登岸。
强者与强者之间,见招拆招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手段,料以先机才是上风的基础。许多事情初识不觉得,但随着发展,你会发现曾经的一棵草会长成参天巨木,那时的一粒沙会累如磐石。
一切一切,要看东原。
柳仙城下,翎军扎营,西土节奏一缓,对古扬来说也是赢得了时间。
攻此城不应再是从前章法,柳仙城防御之力不可同语。而且两城下来,杀手损失很大,对方更是已经开始细密针对,再把这些人推上去未免太过寒彻了。
今夜刮着东风,古扬望着那无尽黑暗,不知何时可能就能虫蛊袭来,甚至根本不会让人看到它们的出现。孟三变至今不撤兵,俨然是将筹码压在东原上,北炎能够说动东原大破天狼关,东土各方之完整细密远非平常。
不得不说,那孟三变果是强人,这等情势还能坐住,古扬自问恐也做不到,这便逼的自己必须再进一步。
战事打到现在,翎国军队疲敝不堪,如何拿下柳仙城都是大问题,孟三变却还要动东原之力,真是一个严丝合缝的人。
所以,究竟如何才能再进一步?真正撬动孟三变?
山岗之上,古扬搓指细思,转目望向烟云,虽然此时行这一步有些唐突,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可就在不等再想如何周全之时,远处轰轰烈烈,急促的震步声密麻骇人,仿佛踏出一片新天地来。
微目细望更让人震诧,无法想象她如何在如此之短的时间里——
重振旗鼓!
……
第200章 焚甲而御
牧遥缜密不足、行事粗糙,从前不知做了多少不过脑的事,但他的胆子一直有量,时而天不怕地不怕,这不是好事但有的时候也未必是坏事。
西煞宫请牧遥到地宫避难,却被他拒绝了。圣翎城各处旌旗烈烈,牧遥动用了所有力量守护王都,禁军自不必说,各府守兵甚至家丁都被一一数了出来,随后又在城中募壮丁。
短短三日竟凑了一支近二十万的军队,很多人没有上过战场,弼兵司开武库,装备却是极为精良。圣翎城北城门撘立守城器械,静待红衣铁骑。
大猷力有不逮,虽然北炎战力大减,但仍向圣翎城奔来,因为此时翎国东境也已危在旦夕。
战事一开到现在,董中燎足足守了十五日,翎国北境军阵亡过半,加上满营伤病,战力不足两成,不得已只能选择与太史瑜汇合,用残余兵马共同防御圣翎城西线。
太史瑜也好不到哪里去,底子虽厚但面对的攻击也是成倍,守御之阵已经退到圣翎城西北不足百里,此线若塌,栾国不需一日便将彻底占据王都。
这一夜至关重要,它有可能是翎国的最后一夜。
太史瑜和董中燎,两个齐名半生的人很少坐在一起。
帐门寒星点点、雪花碎碎片片,不知风从何处刮来,帐内青灯摇曳不定。静谧安定,仿佛这是和平之夜,温酒炖肉的好时候。
董中燎擦拭着天火长缨,太史瑜则负手看着后壁的地图,任谁都知道,这是孟三变一击制敌前的最后休整,他不仅要踏过这道防线,还要打穿圣翎城。
“阵绝太史、瑜耀赤珠,在下研究过护国公的手法。只是当下来说,我军已无布阵空间,况且你的阵法孟三变已见了多次,明日之防可能是最后一防,还希望护国公能放开些思路。”
太史瑜转过身来,“你行龟甲还不是照样被破,人外有人,孟三变行兵之透彻,你我都不曾遇过。我可以改换思路,但前提是你有更好的办法。”
“护国公贵人多忘……”
“你少阴阳怪气,有话直说。”
董中燎笑了笑,“董某时常想起,你我上次相见,这一算恐要两双手了。”
太史瑜微微一滞,上次?似乎还是百年来雪最大的一个冬天,人马难行,虎狼四伏,他率队往青霄峰下运送物资。算一算,真的快二十年了。
一些不再明晰的记忆涌上心头,那夜仿佛就如今夜,雪花就是现在的样子,二人围炉,惟一不同于现在的就是有两壶温酒。
谈了一些话,喝了一些酒,当然算不得投契,不然太史瑜也不会如此健忘了。甚至隐约记得他们那时还产生了分歧,这二人都是摆阵的行家、防御的大者,分歧自然就在防御之阵。
“董某当时说,兵若困隅,其力在境。护国公认为阵法可大可小、可收可放,一隅有一隅的阵法,一界有一界的洞天。最后硬撑着喝完壶中酒,说了一席困顿疲倦的话便离在下而去了。”
太史瑜眉目一挑,董中燎所言不虚,只是当年二十多岁的他哪里是现在的心境,扼着自身所笃便以为是无上真章,岂容外人随意评判。况且,你守你的道,我怀我的法,毫不冲突又何必要争个面红耳赤。
不过现在听来,董中燎此言必有深意。
“董某识趣,当时有些话并未说完,今夜想与护国公仔细说说。”
“你且说来,纵然抨击也是无妨。”
董中燎微微摇头放下长缨,“当年董某囿于境,护国公执于阵,所谓境,山势地形、草木河塘,任何所在都是一种境。你我都没有错,但有没有一种可能,将阵与境结合起来?”
太史瑜心有所思,“莫说空虚之理,就以当下而言。”
“今夜西风骤烈,南方从无暴雪,借这股西风,不如送一把火。”
“火从何来?”
“焚甲。”
太史瑜陡然皱眉,以董中燎的造诣绝不可能卸甲囤山烧上一把火,那连一个时辰都阻不了,“你的意思是,把兵马之阵变为烈火之阵,阵不变,境以幻。”
董中燎连连点头,“不愧是大行家,一语中的。”
“可这是穷途御法,即便能撑上一段时日,后续无丝毫战力,只有被碾压。”
董中燎苦笑道:“自从栾国北炎齐攻而来,每一步都是穷途,你我何尝不是农夫一般看天吃饭,阴风冷雨我们说了不算,只求度过一日再度过一日,以期有所收成。”
太史瑜凝定半晌,此话不假,两股骇然的力量同时压来,他们一直被动挨打,过着多拖一天是一天的日子。更何况对一个深谙防御的人来说,四立无援的情况下总会有打完的一刻,甲成气焰总比埋于黄土要好。
没有太史瑜,便没有火焰之阵,没有董中燎,便没有阵之火焰,这两个当年互有不服的人,平生第一次联起手来。想必那隆冬之火,经天纬地如孟三变也难以料到吧,人之阵与火之阵,天壤之别。
不求驱离栾军,只愿这火烧得更狂烈一些,即便最终烧毁了翎羽,那也是所能做到的最强一搏了。
“就依此法!”太史瑜双腮一定。
不过转瞬间,他又以从未有过的沉定之色盯向了董中燎,直让董中燎眉目炯烈内心诧然,“董将军,你我皆不知孟三变的变数,这有可能是最后一夜,太史瑜一直有一疑问,不知董将军能否一答。”
单是那“太史瑜”三字便让董中燎觉得事非凡俗,“不知是何疑问?”
太史瑜凝道:“世事多有不解,但总能相顾左右而窥一二,惟有古扬不动一兵一卒说服你那燎国归附翎国之事,董将军是如何被他打动的?”
董中燎半晌无言,因为无论自己说什么,在太史瑜眼中都会是一种搪塞,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而是国与国的惊世大事。而且在太史瑜面前,理想抱负都不可言,牵连羁绊亦不可信。
到头来,他也只能说:“论兵力,打不过翎国,论个人,我也打不过他。”
太史瑜哈哈大笑,直让那青灯又闪烁了几分。
……
第201章 被抛弃的北炎
柳仙城外,携着苍茫的尘土,是大猷二十万的虎狼之师。
夜陀拉之眸显现着它独有的光,远远看去,它蕴着悍然的气势,虎狼之师更是透着天下鲜有的狂放,天下六合,本就有其一席之地。
幸运的是,她是古扬最为坚实的盟友。
夜子清骑着一头九纹斑斓虎,展现出从未有过的霸道,从前她的千般面孔都没有此刻让人震惊,恍然一位骁勇无极的女将,佩着一国的信仰、执着一国的刀锋。
“古将军,我想你我最好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
“还请夜姑明示。”
夜子清翻身而下,“这是国与国的战略,不知古将军的翎国是怎么想的呢?”
二人相见,四目如栩,片刻之后夜子清的眉目又有些闪躲,只见她探步坐在大石上。
“大猷虎狼中了东原之蛊,若非夜姑英明神武,这数万战灵毁于一旦。大猷不应此辱,夜姑也不会不报此仇,只是此时我等首要是先破了这柳仙城。此举若达,在西土的栾国必定会以最快的速度撤兵,北炎后续乏力只有退走,届时便可重整天狼关,还大猷旧土。”
“你意思是不让我大猷打东原?”
古扬道:“东原已至却按兵不前,我猜想他们对于此次夜姑重整旗鼓充满忌惮,东原的巫蛊之术未必能对现在这支大猷之师构成威胁。”
“算了,你还是好好说话吧,别句句都是大猷和翎国了。”
古扬也是如释重负,“你把兵分成两路,一路去试试东原,一路帮我拿下这柳仙城。”
“试东原?试什么?”
“这东原很奇怪,我总觉得它和栾国心有罅隙,但究竟是因为什么我们一无所知。我们都没有抵达过东原,你派些利落的人尽量有所发现。”
夜子清道:“虽说两路,更重要的还是眼前吧。”
“君之我心也,君之浪千重。”
……
翌日,西土栾国发起总攻,北炎也已抵达圣翎城北。
翎国西线守军以枪持甲,皮革、木甲燃烧成团,栾军见势不对但也别无选择,他们更清楚东土柳仙城的压力。
入阵之后烟雾漫天,太史瑜口间字诀行阵,没有旗帜没有信号,偌大的御阵像无数道交错不息的齿轮,让那冲势强劲的栾军立时陷入火障。此间冲之如迷雾、斩杀难见影,仿佛一大把天地湿草冒起滚滚浓烟,最骇的是这浓烟自有洞天,章法排布令人惊颤。
打到黄昏时,终于有了些许转机,孟三变以厉兵强攻一路,不计损失趟出血路,这一路兵马一旦杀出便可从后包抄这临死一搏的火焰之阵。
可就在这时,一道道十万火急的谍报传到了孟三变的手中,其上所书几乎一模一样——
翎国军队破了柳仙城,偕同大猷虎师大举攻向栾国王都。
孟三变恨不得把这谍报攥成粉末,他只差一步,然而对方也只差一步。柳仙城距栾都不足千里,最迟明夜他们就将打到王城之下。
仔细想来,那又何尝不是一件惊天动地之功业,临行之前他安排了种种,南有南之术、北有北之法,但还是让对方取得如此迅速之捷。
境况至此,孟三变只有撤兵,他不敢赌谁先打到王城之下,那里是他半生耕耘之地,也必是他的腾飞之翼。
孟三变更清楚的是,不等他回到王都,翎国军马就将南撤,他连尾巴都抓不到。精明如那古扬,岂会困守一城等待百万大军的攻袭?
但孟三变不得不这样做,也是在此刻,他有了那真正对手的感觉,不曾照面也不必照面,此间捭阖足以说明一切。
果不其然,孟三变一退,古扬便也在退,他也从未想过用着四十万兵马就在栾国牢牢扎根。要知道,八百艘黑太岁还在南岸渡口等着他们。
大雍东西这一役,互有胜负,一次次的命悬一线最终并没有带来真正的格局变化。天下最后的一统并没有那么容易,留在此时的都是最终的强人,他们的博弈从来没有“一局定胜负”。
古扬向南,夜子清向北,一方登临黑太岁抵达翎国南岸,一方迅速向北重整炽火关。
所以此时,最尴尬的就是北炎了。
孟三变的突然离去,没有丝毫征兆,更没有和北炎打一声招呼。红衣铁骑还在死命攻城,迎接他们的则是翎国西线的援兵。
孟三变一撤,太史瑜和董中燎压力顿减,甲胄虽不全,但对疲敝的北炎依然是雪上加霜。
各方的合力让红衣铁骑寸步难前,漫天的防城石火、冲杀的禁军高手、到处的军民一心,北炎像被抛弃了一般。
战已无可再战,再战下去这里将成为北炎的魂冢,说来这一路他们早已到了极限。从天狼关到云亭、破碧洛城再越沅水,打了翎国地方军、北境军又打了大猷虎狼之师,现在又面临翎国西线的冲杀,区区半个月纵贯了翎国南北。
毕达呼狂呼,愤恨地捶着自己,这哪里是翎国南北,北地本是他大炎的天下啊!
满身疮痍的红衣铁骑开始撤退,走着从前的路,却希望比从前更快些。两日之工,他们就退到了北炎地界。
毕达呼只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他的眼前出现了北炎的王庭,虽然没有灯火,但它曾经的一切还在。
红色的毡、火焰的旗,风中的号角、夜莺的低吟,这是故地,他回到了故地。
那独属于火旗王的大椅,一如当年散着霸冽的气息,毕达呼坐在其上,仿佛看到王子争权的景象,看到旧友畅叙的时光。
这并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北炎王庭,只是此时他成了最落魄的王。这比之前更惨,因为他已堕入大猷,四面八方都无以逃身。
毕达呼仰天长啸,他的恨又有谁能知晓,一切的一切从他借出真正的大王旗开始。他记得清清楚楚,与那人畅聊颇欢,与他讲天熙、为他言水师,甚至深陷牢狱都专门为他赴一趟洛国。
若言相负,显得太过幼稚,可这颗人心啊,总会有痛的时候吧。
要知道,那可是真正的大王旗,只此一事,便不应有今日呀!
哈哈哈哈,毕达呼朗声大笑,可能自己彻底的穷途末路,才会想起这些错失的步子。
他只想多坐一会儿,不为了王图霸业,而是只有这里才有家的感觉。
……
第202章 牧遥之动
圣翎殿内,一席尖利之语。
“无兵无权、无名无义,私营战舰、图屿惑疆,挟我翎国主将而去,使得护国公兵力不接,险危王都为累卵,此为祸国大罪!从前战马行太平道,列阵宫前,视王威如埃土,此人若归,朝堂上下仍是人人自危,国策所施魔爪横阻,何时能得清平!阻此人于南海之疆,纵然要承受其暗威,也总好过永夜噩梦!”
这人敢说,自是牧遥想说,随即他缓缓看向太史瑜,“护国公以为呢?”
立时之间,太史瑜只觉芒刺在背,身后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更是在这一瞬间殿内针落可闻。
“臣以为,此举不妥。”太史瑜毫不拖沓,张口便答了上来,“而且蒋大人刚刚之语,本公亦觉不妥。此次栾国并非败退,实为情势所逼,正是风将军与古扬的威迫才有今日之果。此次列舰而行亦非无名无义,那是携王书相讨南屿结盟之事。”
太史瑜话音乍落,这“蒋大人”踏前一步,声音洪亮,言辞烈烈,“那下官倒是想问一句护国公,八百舰、四十万兵,这岂是谈盟的架势?是那古扬早有预谋。再者护国公将那古扬与风将军并谈,下官想问,他在我翎国是何职位?如此大动干戈,置我翎国纲常于何地?”
言语咄咄逼人,百官窃窃私语,凝定者有之、叹讶者有之,更多在交头接耳连连颔首。
“我翎国承续翎王之统,执守大雍之名,乃为万民景仰,岂容螨蛭暗蚀!”
太史瑜皱了皱眉,“蒋大人,社稷是一兵一将攻来,不是你在这里高呼几句,栾国就俯首称臣。”
“所以我翎国才人人仰仗护国公啊。”
太史瑜炯目微眯,论及辞色远不如这些整日满口纲常礼法的老家伙。
这时又一人踏前一步,“王上,臣以为,万事之重纲常为先,此间所历臣斗胆以为我翎国已成畸形,任由其滋长纵然得了天下社稷,也非万民所愿。”
有人附和:“现在栾国大猷北炎都是残局,各方都需时日养兵蓄力,那古扬是海疆之人,又让大猷横向我国,此举将其驱在海疆,也免去蛮夷从内做患,不失为多得之举,臣以为可行。”
“臣附议!”
“臣附议!”
一时之间,朝堂嗡动。
骆百山、韩铸、徐懿按地不动,一个个暗眯神目,这朝堂确实改换了,足见这位王上下足了工夫。这其中有不少当年洛国之臣,从前这些人在朝堂上大气都不敢喘,今时却像倚了金玉之磐,个个气十足刚定。
骆百山极是轻微地摇了摇头,被韩铸、徐懿等人捕捉在目。
太史瑜深望了一眼牧遥,“王上,大军疲敝、伤亡众多,此值休养之机,如何去南疆挡那水师?水师乃我翎国军队,东土乍息便要相残?岂有这样的名义!”
牧遥道:“不止广大将士,护国公也需要静养,至于如何阻,本王自有办法。”
“王上英明!王上英明!”群臣齐跪。
太史瑜愤懑无穷,这才一年多的光景,牧遥便拥了自己的班底,那些人敢怒敢言、个个辞色锋利,长此以往,在朝堂上难有半分抗力。太史瑜更是知道,稳立朝堂只是第一步,那触角迟早要延伸到军队,而且牧遥得力干将不少,保不齐行那温水煮蛙,待要抗争时早已没有机会。
是夜,护国公府,湖心水榭。
太史瑜酒宴三人,分别是骆百山、韩铸和徐懿。
夜风不止,水灯飘忽,就连往日都有的莺啼也像被人捆住了喙。
四人都是当年洛国的王仕子弟,皆是寒门出身,骆百山入仕后接连引荐才逐渐有了后来的地位,想来太过久远了些,那都是快要三十年的事了。
今日朝堂牧遥之事让人深为震动,也领略了那牧遥的手段。当初洗去潇国旧臣,太史瑜动手、牧遥授意,本以为能给这帮王仕子弟一个交待,也更能让整个朝堂为己所言,便于之后的事。
可不曾想,牧遥借刀杀人,王仕子弟们又各怀鬼胎,被牧遥拉拢者大有人在。王有与生俱来的威严,也能给他们无人可及的好处,再加上一去三十年,这王仕子弟之间多少人隐忍、多少人隐藏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太史瑜看向骆百山,“太傅为重臣之首,今日一语不发又为何要赴此约?”
骆百山毫无不适,主动端起一杯酒慢饮了一口,“今日朝堂是王上谋划的一个局罢了,护国公兵权在握还有缓和的余地,但是我等几人不管谁站出来都要被针对,接下来的阴风暗雨难以承受,所以只能附议。”
太史瑜道:“那可不只是四十万兵力,八百战舰乃袭杀栾国之利器,不让古扬回来,乃是弱权之举!”
骆百山点了点头,“护国公能想到这一步可言幸甚,接下来猜得不错,就要进行大规模的兵马改制,护国公的地位虽然无虞,但这兵权会一步步削弱。最重要的是,护国公现在不能意气用事,此御栾国大伤元气不说,王上将募来的兵悉数加入禁军,禁军是他的底牌也是最强的战力。”
“兵马改制?他真的敢这么做?”
骆百山道:“从古至今、天上地下,王上怕的,只有古扬一人。他不但敢,还会在最短的时间里集权,待有一日古扬归来,他便无所畏惧。”
徐懿道:“其实想来,今日朝堂的那一套也有其道理,礼法纲常那一套极占大义,于天下人更好言之。古扬在翎国的身份迟早会被他人针对,只是这一天来得猝不及防。”
太史瑜冷道:“牧遥的办法无非是禁军,但那船舰火石横烈,大军登岸如何挡得?况且以古扬之谋思,他真的不怕吗?”
骆百山微微摇头,“护国公似乎忘了一件事。”
“什么?”
“我们的这位王上,可是花神谷出身。”
水灯朦朦、夜影障目,不得不说,太史瑜真的忘了,这王上还有一项从未示于人前的技能。
……
第203章 再临千琉岛
今夜,海上大雾弥漫,连一里都看不出去,像极了登临栾国的那个夜晚。
古扬在主舰上,什么都看不到,还是直直地望着。他在想此后的东土西土,烟云山脉形同虚设,最起码栾国知道最快的行军路线,也就是说随时都有打来的可能。东原施蛊为大猷带来极大的阴影,他也不可能只凭借与夜子清的关系,动辄便遣虎狼之师。
况且北炎重新被圈了回来,东西都难进,这应是大猷首要解决的事情。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烟云山脉,那里才能带来真正的变局。夜子清带来的老萧之言,提到了烟云幻术,此次回去这无疑是重中之重。
可就在这时,古扬忽然眯住眼睛,越是逼临翎国南疆,他的一个想法便越是盈烈。对深谙水战的人来说,渡口永远是一道关,不是所有的渡口都会万民欢腾迎接凯旋之师。
有些事情,易位而处便可见清明大天。
如果自己,是牧遥。
托大的讲,自己是他的梦魇,处处都是威胁,让他无法施展。八百舰的物资储备本就不足一月,现在已接近耗光。在大海漂浮,何尝不是一个绝佳的选择?
古扬停住了战舰,引木筏下水,十几人乘着雾夜率先逼近渡口。
只有三五里的路程,大军等了足有半个时辰,去者毫无音讯。
“主司,好生诡异,我再派人!”
“不。”古扬却止住了风林儿,“开火石。”
“啊?岸边或有平民,再者我们凯旋……”
古扬却不等他说完,“打不到岸上,开火石。”
轰——隆——
一排火石打落,借着那火光,舰上所有人不寒而栗。
看到的不只是远处的雾,还有慑人的绿光,像狼的眼睛只望一眼便给人带来深深的恐惧。
再想那一去不复返的人,定是毒障无疑了。
古扬搓了搓手指,此举当真看出牧遥有些魄力,当断则断,不留余患。
目睹此境,加上伤员还有不到三十万的翎国军士也已凉了大半。如果主将不派人先行试探,立了奇功的他们,最终却要死在家门口,世上恐没有比这更让人凉撤的事情了。
他们都是平常人,家中有妻儿老小,一路以命相搏,苍天不负终得胜果,再见他们可言功业一件,军旅生涯一抹亮彩。但最终得来的却是阴阳两隔,这仗打的是什么?那是主,还是魔啊!
“他奶奶的!”阿耶骨破口大骂,“我们把栾国打成那样,回来竟然如此相对,你们那大王还有没有人性!老七,往前开登陆我大猷,回走雍平道打死这帮鳖孙!”
木龙士道:“老七,不可往大猷,只靠这些人,陆战毫无胜算,牧遥敢阻南疆必也阻了雍平道。我建议去红鲫链,李四隆把守那里,也想与我研讨战舰之事,必会容我居所。”
古扬咬了咬腮,自己应还不至于到了求人居所的地步。大猷不可去,那里对水师毫无益处,而红鲫链却也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李四隆是什么人,没有对等的本事岂会与你平谈,红鲫链是未来的计划,此时前去只会让他觉得无路可走被迫寄篱,后面的事便也没了主动。
主舰掉过头来,古扬面对八百战舰,“各位将士,家园仍在却不容归,攻栾伟业视若如灰,不求樽酒相迎,也应安我之所。但看看现在,毒障封疆,我辈抛头洒血,染了栾国大地,还要再染家园之水。”
“这并非只是一道毒障,这是骇尽千古的毒心,未来千秋史记,必会记下这泯心之举,我辈亦是书中一符。今夜难归家园,但古某保证,这片故地终有踏足一日,我辈洒血当为其热,以阳行事、无畏障孽!”
“愿随古某者,震刀以示,不愿随者,竹筏送往。”
锵锵!锵锵!锵锵锵!
那声音整齐得仿佛经过排练,黑太岁之上全军跪倒,声掀海浪、气击长空。
“誓死追谁古将军!”
“誓死追谁古将军!”
这一路行来,众将士虽知之不多,但能将栾国打到那种地步,一城又一城的快意,永生难忘。
“我们,去千琉岛!”古扬大喝一声。
“千琉岛!千琉岛!千琉岛!”
八百厉剑悉数掉头,一路向南直冲千琉岛。
当下的千琉岛处在一个异常微妙的时刻,先是被黑太岁冲得七七八八,后来又被大龟壳子疯狂扫荡,可以说已经拿不出像样的战力。但要知道,千琉岛的北链的核心,此中资源、人力都相当可观。
战事乍息,又有中金四岛的可怕威压,还在自己的土地上达成所谓的盟约,要缓过这种局面,保守估计也要十年二十年。所以,整个北链都处于一种静谧偃息的状态。
中金四岛一直在盯着这里,因为达成了“千琉岛之盟”,此地乃是中金四岛与翎国互通的必经之路,自然是越安定越好,这更让千琉岛一动不敢动,甚至连与其他岛屿的接洽都停止了。
可黑太岁此来,却又不同的意义,最起码对中金四岛来说这样。
翌日晌时,同样的规模的黑太对再度驶来,盯在千琉岛的四岛海斥候立时回报,这反而让中金四岛生出一些异样的想法。
这古扬果然没有食言,打了胜仗前来还马,更何况双方已经是盟友,再来自然不能从前以对。
于是乎,三百多艘大龟壳子在千琉岛之北列队相应,李二隆和李三隆悉数到场,鼓声阵阵,发出的是悦耳轻快的声响。这直让黑太岁上的将士一阵错乱,有一种这才是返回故土的错觉。
战舰停在千琉岛,马匹悉数卸下,李二隆李三隆连连颔首,此间正是应了盟约,内心也无诸多可虑。
“古大人风尘而来,今夜便在这千琉岛安榻。”李二隆笑道,“看过翎国船舰资料,深觉此间大有商讨空间,不知古大人能否细细相谈?”
“古某此来,一还战马,二来也想与两位岛主谈谈水师之利,尤其黑太岁若能得金橹舰一二要义,恐将再攀一个高度。”
兄弟二人互望一眼,当真是困了就有枕头来。
……
第204章 反贼头子
在中金四岛,李大隆凡事都要参与其实也是一种无奈,李二隆和李三隆只对战舰感兴趣,三十多年大把的时间都用在这上面,李四隆更是各种不利索,凡事都想管却都做得一塌糊涂。
所以,以老二老三对船舰改进的渴望,古扬安榻一宿显然是不够的。因为当初古扬所提供给他们的,除了黑太岁的建造原理,还有一些西渚船舰的书籍。对于黑太岁,兄弟二人已经了解得很是透彻,但对那些书却是一知半解,只觉得其内有更大洞天,索之无解。
古扬怎会让他们看到全貌,那些书籍都是隔一页撕一页再重新装订,这兄弟俩若能看懂,莫说南屿,水平足以横行西渚了。
更让兄弟二人不能自拔的是,除了装备改造,书籍中载着很多水师战术,这对中金四岛来说简直就是另一重境界的战力提升。
数百年来,在南屿海域,大龟壳子所向披靡,根本不需要什么战术,一般情况横冲直撞便能把对方毁个七七八八,有点难度的时候直接开火石,一顿密集轰杀,南屿没人能扛得住。
但看了那些书籍,他们方才觉得,水战就像陆地打仗一样也有章法也能布阵,若得此间要领,大龟壳子将直接从武夫变成大侠,这等提升可是了不得。
今日走马名胜,明日垂钓闲游,兄弟二人以各种理由劝着古扬多留几日。古扬言以盟约,道盛举、诉国义,兄弟二人听得昏昏噩噩,但也知道能让这古扬留些日子了。
半月过去,白天里古扬到处转,兄弟二人也不再陪同,可一旦入夜,兄弟二人会准时出现在古扬的宅院之中。
古扬的这个宅院,地方很不错,大略在半山腰的位置,视野开阔、星辰在顶。所处的这座山只有二百多丈,但已是千琉岛最高的山了,名叫璃人山。
每天晚上二人都要与古扬说到子时,技艺技法、材料零件、战术阵法不一而足。在二人看来,金橹舰与黑太岁的结合大有洞天,但需要一个漫长的研讨整合过程,至于水师战法则更加玄奥了,抱着那本书啃了许久,好不容易觉得咬出一个豁口,转瞬便遇到更为艰涩难懂的东西。
二人孜孜不倦,自然离不开古扬的莫大吸引,夜夜满足而归,直让他们觉得白天都是虚度光阴。
“大王大王!”一个仆从未经通报便快步跑了进来。
“何事!”李二隆叱道,四岛动辄言礼,这般冲入简直粗鲁不堪。
“抓、抓到了!”
“抓到了什么?”
“那反贼头子啊!您猜怎么着,那鳖孙居然藏在这山上,难怪搜了全岛也找不到他!就在门口,您看怎么处置?”
“费什么话!抓到就交给老大!没看到这里有事吗!”
“大王英明,属下佩……”
“快滚!”
可这人刚刚出去,门外忽然传来“呱呱”的声音,这让古扬立时耳朵一动,“二位岛主,怎会有什么反贼头子?”
“嗨!就是那个在北链兴风作浪的家伙,早该有此结局。”
“可否让古某看上一看?”
二人还有事情要问,但见古扬此态也只好点头,“自然可以,大人请。”
院子里,是个蓬头垢面、一身破绽黑衣的人,他蜷在地上,双手护着一只蟾,但那蟾儿似乎不愿让他相护,挣脱着最终窜出了手掌。
这蟾儿煞是通灵,立在黑衣人胯上,每叫一声便换一个方向,似是威慑着众人,像一条护主的犬。
“让你乱叫!拍死你个癞蛤蟆!”那人横起刀背就要拍落,却被一只铁钳般的手攥住了手腕,立时心中震诧吓得连步退去。
古扬俯下身,“你这大雍的败徒,还想在南屿兴风作浪,一次一次输给我,总该死心了吧。”
刹那间,那人猛然一动,虽然侧脸着地,但瞳仁像刀锋一样转向古扬,双腮如铁似铜,锵锵牙骨恨不得把地板震碎。
古扬又道:“我顺天池水,一路漂流下,沿途都是你的人,你想用他们光复,最后不过被卷入喂鱼,还不死心吗?”
那人陡然坐起,声音把蟾儿都吓得飞起,“你是古扬!!!”
这一声把李家兄弟都震得一滞,天呐,这得是多大的恨意。
哗啦哗啦,锁链疾走,抻开如绳就向古扬脖颈锁来!
这天下恨古扬的人多到数不清,亦有不少恨到啖其肉饮其血的人,牧野便是其中之一。
他恨的不只是此人一手策划了西土变局,更重要的是,他残尽了所有当年留下的势力,更是在他好不容易立足北链之后,一夜之间把自己的努力打光。
古扬抓住锁链,竟是一把将牧野拽到了面前,“你最好先不要去大岛主那里,若还不解答那三道锦囊,我现在就杀了你。”
牧野感受到前所未遇的骇力,相撞时嘭的一声,只觉得胸腔都要被撞碎了,“三道锦囊?你也有脑袋进水的时候啊!你这恶贼逆贼,老子杀了你啊!”
“你最好看清形势,现在不说,大岛主也会让你开口,你可不是轻易能留在此地的人啊。”
牧野确实不知道三道锦囊是什么鬼东西,但听此言忽然心有一动,为何他要以最快的速度让自己知道他是谁?他这种人何至于激怒谩骂的口舌之快?
古扬目定牧野,“你的人还在,但前提是你要告诉我,那三道锦囊是什么?”
哈哈哈哈!牧野朗声大笑,“你这样的人,说话和放屁没什么区别,你要想知道,就让我先见到他们!”
古扬看向李家兄弟,“两位岛主,把他带到金穹岛吧,我问不出来的大岛主应该有办法,若迟迟不得便也无需再问了。”
李二隆一点头,立时来人将牧野架起,蟾儿一路奔随,呱呱的声音让人心碎。牧野的背影更加令人动容,曾经他是一国之主,做世子时便被潇人景仰,本是沉定坦达、永远自如,而今沦为阶下之囚。踏出这道门,迎接自己的可能就是地狱之门了。
牧野忽然奋力一挣,回头看向古扬,“我可以告诉你,但要如何告诉你,我需要时间去想。”
古扬道:“二位岛主可否容此时日?”
李家兄弟无有微词,此时心心念念都在船坞水师,更何况,他们一直也没有把北链各岛放在眼里。
……
第205章 牧野的金蟾
今夜耽搁得久,直至三更天,李家兄弟方才离去。
随即,牧野走了出来,“真正抓到我的,不是中四岛,而是你的人吧。”
古扬道:“古某想见你,当然先要找到你,我们可能会在这里待很久,有些事情也应该让李家兄弟知道。”
牧野与古扬,之前从未照面,但在彼此心中都是活了很久。
“你与古某都是对水师宠溺有加的人,你为了水师无家可归,古某亦是如此,莫看在这千琉岛谈天说地,其实我也是回不去的人。”
这话倒是让牧野心生惊异,“那你应该与我一样,一心在前方,忽略了打理后方。”
古扬笑了笑,“在说正事之前,你我不如先算几笔账,以期打消对古某的恨意。”
牧野冷笑,“我倒想看看你要怎么算。”
“当年潇国军队是败于太史瑜和晏平书,古某从未参与战事,你留下一个完整的潇国让人上位,本身就是大错一件,怪不得古某头上。其二,你心心念念光复潇国之人,他们的活动范围都在这张纸上,古某一直监视他们但从未真正动手。其三,北链十六岛船舰破敝,永远难成气候,纵然勠力耕耘也只是空耗时日。”
牧野笑了,“你是想说,你我无冤无仇了?”
“你我若是街坊邻居,此冤此仇永生无解。”
牧野凝定一瞬,“说正事吧。”
古扬道:“我来千琉岛半月,李家兄弟苦研船舰水师,我可以把控他们的动向。首先你需要在他们二人面前陈清一些东西,你我继续做戏,目的就是让你恢复自由身,无需再去什么金穹岛。”
牧野微微眯眼,“然后呢?”
“由你来发动北链十六岛,将可战之人悉数聚到千琉岛,名为造舰苦力,实则演习操练,在这千琉岛之上聚起一支庞大之师。”
“别告诉我,你想吞中金四岛?”
“那未免太狭隘了,中金四岛不足为患,我们最需要的是更尖利的船舰和更多的兵马。你想回大雍、我想去西渚,这一切的前提是实力,你我同在海上,你有人力我有舰法,一番鸿图就在此地。”
古扬的话不由让牧野燃起些许气焰,因为相比大雍,岛屿要纯粹得多,这里的事情有时是块状的,不会像个个都是人精的大雍那样错综复杂。而且古扬的胃口俨然正合自己所思,“但你这般大张旗鼓,如何骗得了中金四岛?”
“先要明确一件事,你是我的苦力头子,我们所造的舰,是为了中金四岛更好的未来。”
“苦力头子?”牧野平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称谓,“也就是说,你要让我为你打下手?”
古扬缓缓摇头,“这些演一演就可以了,若有一日你我共霸海疆,何须计较这些。”
“古扬,你这辈子可有过内心一定要兑现的承诺?”牧野忽然问道。
古扬陡然双目如刀,现出狂横的炯烈,牧野此问与许久许久之前竟然一字不差,直让古扬觉得时空挪移,往事历历在目,“为何此问?”
“因为你处处透着让人不信任啊。”牧野缓缓起身,破绽的衣袍飞出碎絮,在灯盏前发出嗞啦的声音。
“我未与你博弈,但你处处知我所弈,我牧野从前宽大鸿图,现今却知人外之人无与伦比。与其登苍穹之浩渺,不如守垒土之安详,所以今时要你一个承诺。”
“是何承诺?”
“我牧野不求江山万里,只愿守住凌潇故地,这便是我要的承诺。”
古扬刚要开口,却见到了惨绝的一幕,牧野探出匕首,将他的蟾儿拦头斩断!
呱呱的声音像一个人哑了嗓,又像一颗心在被无尽拉扯,深红的血一直在流。
人生就是这般寒彻,没有人能笃定对方所思,使得承诺需要沉重的付出才让对方觉得这是承诺。古扬看着那尸身,不知挥刀的刹那,牧野是何种心境才能下得去手。
“沅水之南,我应你沅水之南。”
“古扬,我以我挚爱的蟾儿……”
古扬却不想听牧野再说下去了,他连连摆手,“不悔不悔,此诺不悔,再也不要用这种方式去证明什么,你没有在绝路,却给了它绝路。”
“总该让你记下些什么啊,不然我牧野岂不成了和大多数人一样?你又怎会兑现啊!”
古扬推了推手,“不早了,都该歇息了,明日就按今夜所言了。”
牧野笑了笑,“我当然会应你啊。”
不顾蟾儿的尸身,牧野居然顾自离去。许久许久,古扬盯着地面,不得不说,刚刚那一幕实在是太让人颤栗了,或许这就是牧野的目的,要让自己永远记得这一刻,在他一切都无法揣度的情况下,这可能是最有效的一条路。
牧野确实做到了,这是让古扬永生不能忘怀的一幕,那“一定要兑现的承诺”哪一个不是刻骨铭心呢?此举也让古扬看到了另一个牧野,一个真正可怕的牧野,穷途末路便用对方难料的办法。
对他的蟾儿尚且如此,对未来的无尽事,谁又能控制的了这样的一个人呢?
古扬把蟾儿拾起,忽然眉目一凝,它的身体竟还温热,倒是可惜了这等热血。上前一步再把头拾起,在掌中一看,忽然发现是一块很坚硬的大疙瘩。
片刻之后,蟾儿缓缓探出头来,它确实受伤了,然而削去的却不是头颅,而只是一块皮肉。更惊的是,此时探出的头是一片深绿,而不是从前的金黄,仿佛一颗新生的头一般。
牧野径自离去,俨然是以为这蟾儿必定死了,也就是说,连他都不知道,这只蟾儿还有这样一副面孔!
此事一旦细思,让人恐惧至极,或许多年里,这蟾儿一直在“修炼”这等技艺,已然料到会有此一日。
不多时,蟾儿再度活跃起来,竟然一步跃上了古扬的肩头,旋即对着地上的疙瘩呱呱不止。
不再是那被斩时嘶哑的声音,此时的蟾儿声音尖利,仿佛在痛陈着什么。古扬只有诧异,想到牧野被缚时的护主之态,一切又没那么简单。
难道连这蟾儿也在演戏?
……
第206章 天熙舰
千琉岛乃至北链的其他岛屿,矿产丰富、储量极大。牧野经营北链多年,他的话在各岛主中也有几分效用,再加上强舰列边,这些人也只有从了的份儿。古扬和李家兄弟都深谙造舰之法,至于工匠则是从中金四岛带来。
天时地利人和,一场浩大的造舰工事在千琉岛展开,其规模远非之前翎国的船坞工坊可比。
半年过去,已是秋时。
这一天,千琉岛最大的渡口集聚着上万人,李字大旗迎风赫赫,十丈一小杆、百丈一大杆。鼓角声从早上一直吹到午时,鼓手们系着红腰带,击鼓之时摇头晃脑、笑容飞溢。
李家兄弟置办十里长席,主桌之后仍置千桌,达官入席、平民亦可在千桌畅饮。烘托得比年节还要热闹。
历经半年,这一天来之不易,因为这是第一艘金橹舰与黑太岁的合体,就在今日下水。李家兄弟极重仪式,便有了当下局面。
古扬与李二隆李三隆立在一块海滩的大石上,海水击来溅起丈余高的水花。兄弟二人心气高昂,半年,只用了区区半年,便成就这道在他们看来的惊天手笔,此舰战力足以甩开金橹舰十几条河岸。
只是停靠在哪里便给人磅礴悍烈之感,此舰构造是黑太岁的强化之版,三层楼船但扩大了脚舱的空间,容纳更多人踏轮从而保证更大体型的速度。火石攻击则综合了黑太岁与金橹舰,从前黑太岁的火石穿透力强但坍毁效果不足,金橹舰的火石更大却射程有限。
石机也从六十四门变成了九十六门,且分为远程石机和近战石机,不必敌舰一近便只能依靠船角撞击。至于船角,则照搬金橹舰的配置,这也是金橹舰最强的点。
更厉害的地方是,此舰乃是“八角”之状,前后皆有舵,遇到紧急时完全不用转弯,直接可以做到倒行。
毋庸置疑这是中金四岛战舰一事历史性的飞跃,穷究半生终得巨获,兄弟二人内心澎湃。古书有“死灵九舰”的说法,据说每一舰都可成为海上的噩梦,可惜人们只能从零散的记载中见到只字片影,具体造法早已散轶,看到此舰,兄弟的二人的心志几乎高攀到“死灵九舰”的高度,世上再难有这样完美的作品。
得意之时,李三隆忽然一凝,说来这金橹舰与黑太岁的合体连个名字都还没有,“古大人,此舰总不能叫金橹黑太岁吧?”
古扬笑了笑,“两位岛主有什么想法吗?”
李三隆忙道:“不如就叫死神舰!反正用没人见过死神九舰,我们就占了这个霸气的名字!”
李二隆连连摇头,“且不说这死神二字太不吉利了,死神九舰并不是什么膜拜之物,而是在古时海上作乱的东西,万万不可搬用这个名字。”
“死神是别人眼中的死神,怎的就不吉利了?那你说一个听听!”
李二隆捋着胡须,“此舰八角之状,不如……就叫八角舰!”
李三隆登时咧嘴,看他样子还以为要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名号呢,“八角舰?你怎么不叫花椒舰?下厨用的东西,太小气了,不行不行!”
古扬笑道:“不如古某说一个?”
“古大人请讲!”二人齐步看向古扬。
“叫天熙舰,如何?”
“天熙?这是何意?”
“天嘛,苍穹浩宇,不知其极,寓意此舰如苍穹般没有极限。熙,意为光明、与振兴,此舰开路一往无前,处处都是开阔洞天。”
李二隆还想说话,却听李三隆一拍大腿把人吓一跳,“极好极好!就是它了!比死神吉利更比那什么八角上台面。”
于是,改良后的黑太岁,成了“天熙舰”。
远处十几艘金橹舰缓缓驶来,众人知道,这是李大隆要来了,今天的仪式如此隆重,岂能少得了中四岛的大岛主。
李大隆一到,盛宴开席,三人与古扬同坐长席尽头。
看过天熙舰的总概,李大隆也是暗暗心惊,半年光阴他们真的鼓捣出了这海上的大杀器。可是这等进阶却让李大隆隐有不安,就好像一个人,力不盈时苦修气力,心态也是安稳,若有一日突然单手举鼎,便会心生足以击碎一切的意念。
这对中金四岛来说,未必是好事。
酒过三巡,笑语欢声,李大隆举杯敬向古扬,“古大人乃翎国重臣,老二老三有失礼数强留于你,多有得罪。今时天熙舰已成,他二人便也不会聒噪不止,古大人尽可早日离去,莫要在这海屿之上浪费光阴。”
不等古扬说话,李三隆急忙道:“大哥,我二人并未强留,实是因为与古大人志趣相投,我等两厢情愿,更有盟约在先,绝无怠慢。”
李大隆白了一眼,“不放人家离去,还要在此作甚,天熙舰还不够你们二人的胃口吗!”
“大哥,天熙舰如何加快制造过程还是个有待合计的事,更重要的是,天熙舰配上相应的战法才能发挥出最大威力。”
“什么战法!你们俩还要开疆拓土去不成?古大人乃是翎国使臣的身份,岂容你们这般阻挠!”
说到阻挠倒让李三隆一阵抓挠,“大哥,人家翎王都没催,你急什么呀!”
“你大胆!”
李大隆被气得直咬腮,这两个心思只在匠法技艺的家伙,沉溺程度远超从前,真不知这古扬给他们灌了什么。
古扬道:“大岛主,在下已有回去的打算,有了这天熙舰,在下也能更好向翎王汇报。”
李大隆眯了眯眼,“怎么听上去古大人还要带天熙舰回去?”
古扬笑道:“大岛主多虑了,古某来时如何,去时便如何,此举乃兴双方之策,天熙舰在南屿还是翎国无有区别。”
李二隆李三隆有些吃惊看着老大,古扬那席话毫无它指,怎就让这老大觉得古扬要带天熙舰回去?难不成这里面有什么偏见?
就在这时,战鼓骤响,引得众人一惊。
“大王,西边有船!”
李大隆起身一望,立时喝道:“喊什么喊!自家的船都不认识了吗!”
……
第207章 红鲫链借舰
半年不见,李四隆的变化让人震惊。
莫说古扬,连他的三位哥哥都快认不出他了。
他瘦了好几圈,肤色比从前更黑,看上去精实了太多。不再是那副赤膊系绳的样子,他穿着一身紫黑色的长衫,腰间是一根暗红色的嵌玉腰带。他也开始蓄起头发,不垂但已束簪,和从前那个臃肿大大咧咧的他判若两人。
“要不是海斥候打听,老四都不知道有如此盛事,三位哥哥可是已经把我忘了?”
这样的大事居然没有通知老四,李大隆狠狠看了老二老三一眼,随即强出一笑,“老四,红鲫链距此遥远,这也是不想让你劳顿。”
李二隆帮衬道:“是啊老四,你在那里尚需立足不得安分,怕的就是你知晓此事长途跋涉。”
李四隆看着老二,“二哥此言不差,我在红鲫链何止是不得安分。那里海盗猖獗日侵夜扰不说,一切都还应了古大人曾经所言,西渚强舰不时骚动,红鲫链以西风声不绝,西渚攻来已是早晚的事!”
大量的海斥候都是李四隆管辖,西渚真正发生了什么,这远处的三位还真不清楚,李大隆道:“老四,我知你辛苦,但西渚想打来也没这么容易,你且看看这天熙舰的材料。”
李四隆却是一眼不看,直言道:“大哥,我要借舰!”
李二隆立时道:“你的舰就是十字金橹舰,近千艘的战力都被你开到了红鲫链,你还想要什么!”
“怎么?我在外看家,你们吃香的喝辣的,借几艘天熙舰还不行吗?”
此言一出,椅子陡然倾倒,李二隆李三隆腾的一声站了起来,反应煞是激烈,“天熙舰下水只此一艘!这你也想借?你怎么不去西渚借!”
李四隆猛然凝目,那种寒厉让人不敢与之对视,李大隆甚是讶异,他可从未见过李四隆这样的表情。
“想不到二哥会这样说话,好,那我就去西渚借。”言罢,李四隆陡然转身。
“老四!你给我回来!”李大隆慌忙站起,随后怒视老二老三,“天熙舰又怎样?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吗!”
李二隆软了几分,“大哥,此时一切都要以这艘天熙舰为参本,当真不能调到别处啊!”
李四隆紧跟道:“既然你们不舍得天熙舰,借我点金橹舰总可以吧?”
三人同时沉默下来,不说借也不说不借,虽然金橹舰已经被现在的天熙舰比了下去,但自古至今一次又一次改良的金橹舰乃是立命之本。
中金四岛对金橹舰有着异样的感情,只有它们停在口岸,内心方才踏实,从来没有过过舰在外的日子。
“你要借多少?”李大隆沉声道。
“三位哥哥每人予我三百舰,我定能固守红鲫链,不让西渚战舰踏临南屿。”
兄弟三人皆是微目,这时最动荡的反而是李大隆,对老二老三来说,只要不借天熙舰,其他的一概好说,因为金橹舰是注定要被淘汰的。
“我用故旧的本事防御,你们安下心来开发更强的战舰,就算不讲兄弟情义,这也是一件双赢的事吧。”
李大隆双目如电,恍然之间事情全变了,从前老二老三看不上老四,但好歹也会维护些兄弟颜面。现今老四变了,老二老三却仍以从前视之,老四又绝不会像从前那样忍气吞声。
于是乎,兄弟之间剑拔弩张。听听他们的话,连“双赢”这样的字眼都用上了。
兄弟之间如果需要双赢,那性质一定变了。
一切的一切,都要归咎于这位翎国前来结盟的使臣,再看向古扬的目光,是那前所未有的凌厉。
李二隆道:“我可以借你三百舰,但你此后绝对不能再打天熙舰的主意!”
李四隆笑道:“我可以不打天熙舰的主意,但希望三位哥哥祈福于我,莫要让西渚攻来,要知道我可是那最外一道关。”
看到现在的李四隆,古扬内心所惑悉数得解。红鲫链是何处境,古扬十分清楚,正如在大雍拥有谍报网的人,在海上统治了海斥候的人远远要比一般人强大。
今夜月明星稀。
璃人山半腰之处,石台置酒、灯火映杯。
此间只有古扬与李四隆二人。
“古大人地方选得好,在红鲫链,可以看到西渚之博大、唱晚之鸿歌,就连一叶小舟都散着光芒。征服西渚,才是征服真正的海疆,不知古大人的重心究竟是不是那里。”
古扬转着杯盏,“征服乃是后话,古某现在更想知道的是,四岛主对此地是何念想?”
李四隆摊了摊手,“有古大人在此,难道还害怕我耍什么招数吗?”
“但我有招数,四岛主是否愿意听?”
“愿闻其详。”
“你要的天熙舰,我有办法很快让它开到红鲫链,但在此之前,四岛主要对西渚多加防范,真正的攻势已经不远了。”
李四隆笑了笑,“此间局面我在白天就说过,难不成古大人有所怀疑?”
不曾想,古扬真的点起头来,“四岛主今日所言乃为借舰,但那一套说法却是真的未来指向,西渚真的不远了。”
李四隆凝住眉头,古扬之通透他不意外,意外的是风平浪静的西渚真的能有什么激浪?
“西渚战舰纷繁复杂,但强力者只此五舰。”说话之间,古扬探出一些图纸,“四岛主请记好,在大规模的天熙舰开赴之前,若遇这五舰之列便立刻放行,不要与之争斗,若不在五舰之列,大可火石齐轰、不留余地。”
李四隆讶然,这与他所想恰恰相反,“古大人是要把更强的战力引到南屿?”
古扬道:“这对四岛主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李四隆不由微目,他的内心乃有一套章法,亦是觉得古扬会依此法而为,但是走着走着突然生出许多岔路,使得整件事情愈发复杂。
“古大人究竟是何想法?”
“不需半载,一切明了,你我都是岸上的人,何有忧虑?”
李四隆暗暗皱眉,不明古扬缘何如此自信,从来有赖于他,深觉其为成事之良佐,今时再看又有诸多不通,甚至这本是平顺之路突然生出许多暗战。
这个人究竟要干什么?真的是一心为了西渚?李四隆忽然有些观之不透了。他更是觉得,现在说观之不透,是否有些晚了?
……
第208章 护公入宫
古扬消失的这半年多,如同拨散了头顶的乌云,翎国朝臣们都是觉得惠风和畅,这个国家终于走上了正常的路。
大量的改革在翎国兴起,如同早已谋定一般,进行地顺利且迅速。从官署职权的变化、地方乡镇的归辖,再到军马装备的决策,一步一步逐渐让翎国焕然一新。
也就是说,真正到了要动到太史瑜的时候了。
现今的太史瑜已站在整个朝堂的对立面,偏向自己的也只剩下骆百山、韩铸等人,但他们的权力也已逐渐被架空,处于半赋闲之态。这一次,牧遥是要全面收割,彻底确立他在翎国的王权。
对此,太史瑜也早有准备,事情会越来越近绝路,那一天迟早会到来,与其那时被缚授首,还不如兵进王宫,再迟的话他恐怕连入宫的实力都不复存在。
牧遥一直在大力扶植禁军,半年之后已达到五十万的可怕数量,青苍沚佩剑上朝,封“柱国公”,权势如日中天。禁军采取“分屯制”,除二十万护佑王城,其他军力则驻于城外,一千八百多旧部为禁军中坚,堪称一个放大了百倍的白马斋。
更让人惊诧的是西尧家族也“活跃”了起来,地位之高无有可及。西尧姬入主后宫,母仪天下,这位翎王牧青羽的王后在翎国掀起遽然震撼。此外西尧天晨也已达圣翎城多日,牧遥为其建“国舅公府”,西尧昂则在禁军任要职。
要知道半年之前西尧昂还曾助古扬攻栾,西尧天晨以约为念不肯出地宫,等待古扬承诺的斑斓四叶斧。现在情势不可同语,牧遥主宰着翎国,他们都已习惯了没有古扬的存在,便有了接二连三的举动。
黄昏,黑衣连帽,一人匆匆进了护国公府。
太史瑜双目微眯:“墨苏公子?”
墨苏岐面有急切,“瑜公,此间万万不可妄动,整个圣翎城墙都已架上油石机,王畿之地以阵屯兵,重点盯防小汤原,绝非轻易可越!”
太史瑜看着墨苏岐,知晓此人与古扬走得极近,只是古扬都已不在,他之思虑又有几分可笃?“明日早朝,兵马改制终案便出,群臣必定附议。这支护国军将被切成几十块,不动便再也没有机会动了。”
墨苏岐急道:“此时拼个鱼死网破才是真的没有机会了,瑜公需忍耐,古扬必会归来,那时当有应策!”
“古扬?”太史瑜哂然一笑,“墨苏公子竟还记得这个活在上古时候的人?”
墨苏岐到:“古扬的水师远远未到征西渚的实力,再者他耕耘了十几二十年的大雍之地怎能就此放弃?”
“若不是他千骑入宫,让牧遥心存仇念,牧遥又怎会将他阻在南疆?耕耘?这就是耕耘?”
“瑜公,如果没有那千骑入宫,怎会有后来的水师,您以为古扬诛童贼的名义真的是随意编造一个吗?杀了童尤强威窦氏,水师才有如此进展。若没有那支水师,翎国早已被栾国吞杀。”
话到这里,墨苏岐上前一步,情绪更是激动起来,“古扬一心所念才是水师,有了水师的他绝对不可同语,瑜公请静待,此时动手于事无补啊!”
“朝堂谩言、人人逼我,改制必行你让我如何静待!”
“改制归改制,但具体操作岂能不顾瑜公,届时一事掰成百事,让这改制之事拖沓冗杂,瑜公焉能没有法子?”
太史瑜深深皱住眉头,落叶庭前不止,思绪亦是混乱无极。
“王命到!”
就在这时,王宫内侍携黄帛而至,待那王命宣出,太史瑜和一旁的墨苏歧都凉了半截。
这王命居然是要太史瑜入宫。
太史瑜缓缓走回殿内,就着青灯将那黄帛焚掉。
明日宣兵马改制最终之案,今夜却要太史瑜入宫,一股莫大的逼迫袭来。不入宫便是抗命,入宫恐是有去无回,此举俨然逼着太史瑜动手,也就是说,牧遥一方根本不怕太史瑜的兵临城下,做好万全之策。
可不多时之后,禁军锵锵的脚步声向护国公府踏来,青苍沚亲自御兵,将护国公府围得水泄不通。
“护公入宫!护公入宫!”府外传来整齐的喝声。
墨苏歧凝定在地,没想到从前所想都太乐观了,牧遥和他那些谋臣远比想象的果决横烈。
太史瑜来到湖心水榭,府内将兵顷刻集结,“传令小汤原,今夜……”
“瑜公且慢!”墨苏歧一步上前,跪在太史瑜面前,“不可动小汤原之兵,此力若失,这天下便真的是牧遥的了!”
墨苏歧知道,只要太史瑜一声令下,彩色烟弹十里一升,用不了半个时辰,军队就将开到王畿之地,与外围禁军展开激战。
“你现在还要告诉我,等古扬回来吗?”
“瑜公!禁军不破府而入,要的就是您那一声军令,小汤原之兵杀来必中重重迷阵。将军只要一声令下,烟弹传至小汤原,禁军就会破门而入!”
太史瑜陡然皱眉,墨苏歧的话有些道理,他的安排也不只有兵攻王都这一个。沅水一线还有董中燎,如若自己在这王都身首异处,小汤原副将便会率兵北上与董中燎会合,绝不打无首之仗。
想来,这才是牧遥一方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真发出这道军令,小汤原攻来,自己这条命反而不值钱了。
太史瑜冷静下来,“入宫?”
墨苏歧道:“牧遥那些谋臣应是做了双向利好,瑜公若发令自然更好,若不发令您便只能入宫,想必宫中早已备好各种手段,让您对兵马改制让步。”
“若将我困在宫中,小汤原驻兵便迟迟无法与我取得联系,一旦王都设计使其生变,事情恐怕会更糟。”
这时,太史瑜忽然凝定墨苏歧,“你怀此书去小汤原把他交给丁鲁,墨苏公子千万小心。”
墨苏歧眉头深炯,看不出太史瑜是心中有数还是要孤注一掷,更不知他是真的冷静下来,还是掩饰着炽烈的火焰。
随后,太史瑜孤身一人走了出去,推开府门,迎面正是骑着高头大马的青苍沚。
青苍沚双目一紧,这一幕显然不是最想看到的,“护国公,请吧?”
太史瑜面不改色,禁军骑马他徒步,走在明晃晃的街道上,人们尽皆避退,那种落魄感让人觉得这护国公要倒台了。用此举杀一杀太史瑜的威严,要王都之人好好看看未尝不是一种用意。
可走出不到一里,一条宽大的街道上,却见一人迎面走来,禁军正欲呵斥却听到一声尖利之响——
“圣旨到!”
……
第209章 阳谋立世
“圣、圣旨?”
禁军之内一片哗然,也难怪他们如此惊异,翎国的人何时听到过“圣旨”二字。
圣旨乃是皇帝之命,这人恐是连全族人的命都不要了吧。
但见那金龙帛面、紫玉之轴,夜光之下荧荧入目,禁军才霍然想到,这翎国之中真的有一位皇帝。
“护国公太史瑜听旨!”
“臣,太史瑜,参见陛下!”
此言一出,道路两旁疾走的人、退避的人、暗窥的人悉数跪倒,哗哗啦啦直如潮水一般。
那呈旨之人忽然昂目看向青苍沚,青苍沚却毅定不动。周边之人细语不绝,当初那道《讨栾国檄》对翎国民众造成的影响始终没有消退,很多家中的壮丁都去参军,最多的借口就是有朝一日随帝驾亲征栾国,还天下以大雍。
不多时,民众的目光都射向禁军,青苍沚渐渐有些按捺不住了,忽又想到每日早朝上的口口名声、纲常大义,立时眉目一簇,惶然觉得拖沓了。
哗哗哗!禁军齐声下马,跪在地上。
“陛下有旨,护国公太史瑜抗栾有功,为我大雍天选之将才,着命嘉奖,登帝宫以授,切莫耽搁!”
“臣接旨!谢陛下隆恩!”
“护国公,随我来吧。”那人把圣旨递交太史瑜,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遵令。”
在大批禁军的眼皮底下,太史瑜拂袖而去,一路随着那人而去,一炷香多的时间便到了一处森阴之地。
哪里是什么帝宫,这里荒得全是杂草,牌匾倒是有一块,只是被藤蔓肆无忌惮地遮掩起来。
门上还挂着蛛网,残损了一点仿佛就是这人出来的时候所导致,走入其中,让人莫名压抑。蛇是避人之物,但走在这里的黑暗石阶上,脚下总能踩到圆滚滚肉乎乎的东西,甚至它会猛地一绕缠在你的腿上。
这里没有任何威严,连普通人家都不如,仅有的一点火光却不是灯盏,而是就地燃起的一小堆木柴。
咔嚓咔嚓!
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太史瑜一跳,顺声一看,那是一个衣衫还算完好的人,在柴堆边一口接一口啃着果子。
只见他满头白发,双目盯着柴火,吃完一个又拿起一个,那果子只有眼睛大小,看上去就很酸很硬。
太史瑜刚要开口,身后的人带着几分哭嗓开了口,“陛下,护国公到了。”
太史瑜的内心咯噔一声,仿佛心脏坠了一下的感觉,这一幕太悚人了,“陛、陛下!”太史瑜陡然跪地。
牧襄缓缓把果核扔进柴火中,上前托起了太史瑜的手臂,“牧襄经不起如此大礼,此地无酒无肉,只能靠树果为生,委屈护国公了。”
看着一头白发的牧襄,太史瑜只觉得堕入了另一重世界,这如果不是梦就太让人寒凉了,“陛下为一国之君!怎会如此境地!”
牧襄仿佛听不到太史瑜的话,抬头看着果树,“正是丰收的好时节,该多摘一些留着过冬,护国公有时间的话也可以帮着一起打一些。还有这棉絮,老徽,你有空便多攒一些,这里的冬天也很冷的。”
“老徽”正是传旨之人,似乎此地也只有他们二人,老徽目中含泪,“陛下,老奴已备好,今冬必定安暖。”
面见此等情态的牧襄,太史瑜内心五味杂陈,但那件事还是催着他忍不住开了口,“陛下,今时此举重大,太史瑜日后必厚谢隆恩!”
“今日之事,不是牧襄所能算计,我已做不出什么有用的事,今日若算一件便堪称惊喜了。”言罢,牧襄似已不愿多言一句,见他缓缓站起,双手烤了烤火随后伸到袖中,旋即走进深沉的黑暗。
夜太深了,老徽都已睡去,太史瑜在宅中到处走着,难得发现了一处阔朗之地。这里都是矮草没有树木,还有一处没有顶的破败亭子,让人能够看到浩渺夜空。
远处一道人影,竟又看到了牧襄,直让太史瑜一阵凌乱。
“陛下?”
“这里从前有很多人,现在也有很多人,只要我吃果子,便不要乱说话。你肯来这里,想必已近穷途,看来那人的话是对的。”
“那人是谁?”太史瑜忙道。
“不管他是谁,一定不是护国公心中想的那个人,如果换做古扬,事情可能不会如此阴暗?”
“陛下何意?”
“那古扬总会和你针锋相对,阳谋立世,少有阴招,但今他不在,局势又是如此促烈,其他人只能用其他人的办法。”
太史瑜霍然发觉,自己有些太在意这头白发了,殊不知白发之下仍是红颜,“陛下所说的其他人,俱是何人呢?”
牧襄并不答话,反道:“军马改制从翎国内部来看已是必然,任由无数手段终难改变这一事实。护国公要解此困,只能从外力入手。”
“外力?”
“翎国只求核心壮大,难顾沅水以北,当年的云亭一线已是形同虚设。但沅水以北局势动荡,北炎闯不过天狼关,只能在大猷的夹缝中苦于生存,他们最好的选择就是当年的洛国地界。”
太史瑜深深微目,只觉得与自己说话的另外一个人,但听这等口气隐约已猜到些许,也同时觉得更不真实,“然后呢?”
牧襄张口便来,“让董将军彻底放弃云亭一线,引北炎铁骑入北,再引大猷走雍平道,让现今翎国再度陷入恐慌。禁军在王都之地乃是霸主,但它不可能作为长途行军使用,一切所能依靠的只有护国公,什么军马改制、什么兵攻王城,一切都势必拖延。”
太史瑜双目陡亮,不过旋即又满目狐疑,“这等寻敌之事,大猷和北炎又怎会按照我等计划?”
“北炎没有盘踞之地,只要撤掉云亭守卫,悉数退回沅水,他们必然乘虚而入。”
“那大猷呢?”
“护国公不要忘了,大猷夜姑最在意的是什么。”
太史瑜忽然笑了,说来说去还是落在那个人的身上,他也明白了那句“事情可能不会如此阴暗”。
那绝对不是古扬。
……
第210章 兵进中四岛 上
陆上不安稳,大海也是风浪不止。
李四隆一语成谶,一月之后,红鲫链以西不断有西渚水师骚扰。有的更是越过红鲫链,辗转几日又返了回去,即便那些都是巡逻之舰,但装备亦不弱于金橹舰。
危机感不断加剧,李四隆频繁向中金四岛借舰,一次一次尚不觉得,但这时人们忽然发现,李四隆竟一点点将中金四岛掏空,两千多舰停在红鲫链,事情突然不对头了。
李大隆连连发令召回金橹舰,但李四隆以防御海患的名义坚决不归,再者海斥候都掌握在他手里,许多事情根本到不了红鲫链。
如此一来,李二隆李三隆竟有些不敢再回中金四岛,战舰已被调走,万一李四隆回手来个反杀当真没有抵御之力。李四隆或许对老大还能客气点,对他二人恐是不会手软。
千琉岛毕竟有天熙舰,不说千舰规模,即便只有一两百舰,李四隆也不敢轻易来犯。当务之急,就是加快加快再加快天熙舰的出产速度。
而古扬嘛,在二人看来也真的到了该离开的时候,那天李大隆的话发人深高官此以往,必会因这天熙舰的归属问题大动干戈。
至于计划,二人同时想到了那“反贼头子”,他曾多次示好二人并表达出对古扬的不满。简单来说,就是古扬用了他的人却连饭钱都不出,许久之前便想让他驱离。
二人商量了一夜,初步计划已经了然。
没曾想天还没亮,他们正要去找反贼头子的时候,十几个黑衣人围住了这里,随后将二人五花大绑。
清晨之时,摘去头上的大黑口袋,眼前之人既熟悉又让人诧异,居然是古扬,竟早已料到他二人的行动。
“古扬!我们是盟友,你这是干什么!”
“我料想二位应该在想如何加快天熙舰的速度。”
“少假惺惺的,你难道不是这等想法?”
古扬点了点头,“正因如此,所以不如我们再找一处地方,两边同时发力,岂不更快?”
没想到李三隆也点起头来,“那样当然更快,去哪我们商量嘛,你这是做什么呀?”
身下水轮轰隆,左右海天一色,二人惶然抬头,“古扬!你敢动中四岛!”
更骇人的是,此刻所在就是天熙舰,古扬把所有的天熙舰都向金穹岛开去!再看行在各处像大黑鸭子一样的东西,二人这才想到古扬还有八百艘黑太岁,这多半年里不知藏到了何地。
二人心痛之切,长声哀嚎,“狼子野心啊乱臣贼子!我苦研一生的天熙舰成了你的帮凶!大海之神、死灵之舰啊!快来夺走他的头颅、吸了他的血肉吧!”
“二位岛主,我可是在保你们中金四岛,四岛主已有归来的计划,两千多艘金橹舰,大岛主如何敌得?”
“我信你个鬼啊!你是要霸我中四岛!大哥不会让你得逞的!”李三隆顿地大叫,但见天熙舰与黑太岁的规模,心里又失了底气,“你这恶贼竟然是老四的人,你们不得好死迟早都要喂了鱼啊!”
古扬快被这兄弟俩的脑路逗笑了,“古某不想与中四岛开展,就请二岛主先行回去与大岛主商议可否和平处之。中四岛矿产丰硕且品质极高,又有现成的强大工坊,古某只是借个地方造舰,以期今冬之前能有一千艘天熙舰。”
“千舰?做你的春秋大梦!就算四岛十六坊全开也不可能!”一听千舰,李三隆立时便把许多事情抛到云外,这等纯心之人倒也难得一见。
李二隆乘上柳舟,先行去了金穹岛,回头一望,二十艘天熙舰列前,左右是黑茫茫的黑太岁。不由暗暗心惊,若不是老四那个王八羔子倒还能勉强一战,现在要打恐连这祖宗基业都要归了别人之手。
古扬附身为李三隆解开绳索,“希望三岛主看得长远一些,在这海上没有比利舰更重要的事,四岛主带走的不过是些过时的东西,届时有千艘天熙舰,他还敢打来吗?”
李三隆恶狠狠道:“我四岛本是风平浪静,你这恶徒一来引得到处兵荒马乱,你还敢跟我提老四?”
古扬道:“四岛主早有此谋,只不过抓住了古某罢了,不然岂会有这等转变?不瞒你说,古某许多年前有幸得到过死灵九舰的断章,不知三岛主是否有兴趣?”
李三隆本欲呵斥,但一听“死灵九舰”立时不记得要呵什么,从那日为天熙舰起名便不难看出,李三隆比较开放,对死灵九舰更为推崇。
“放屁!要是知道那些,你还研究个屁的天熙舰!”
“死灵九舰出自九个神秘的海域,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它们不以火石为器,有的使用剧毒的海兽,有的则用锋利的骨刺,称为‘海刺灵’。”
“还、还有用海兽的?”李三隆讶然,“海刺灵”他曾听说过,古扬既然提到便足以说明他是真的对死灵九舰有所了解,“你还知道什么?”李三隆急道。
“古某年少喜猎奇,仗着还算不错的潜水本事,有一次接近过一片深绿海底,有幸见到一艘海蝠大旗……”
李三隆陡然一拍巴掌,“海蝠旗!不得了不得了!”他对死灵九舰知晓甚少,“海刺灵”“海蝠旗”是仅有的几个词汇,却被古扬一一说中。
“据我李家祖先说,真有死灵九舰到过四岛,掠走了大量财物,而且还遗落了一面海蝠旗。可惜没人知道它在那里,最有可能知道的就是我大哥!”
古扬瞧着李三隆,有些一言难尽。
“等到了中四岛,我想想办法,你知道更多,有了海蝠旗必会更近一步!说不定我们真能搞出死灵九舰来!”
就在这时,前方鼓声轰隆,金橹舰列舰相迎。李字大旗迎风猎猎,处处蕴着冲杀的气劲。对李大隆来说,此为守土之责,“康乐”“安攘”不逆祖训。即便船舰实力对比明显,但四岛的纵深岂是区区千琉岛可比,即便打光了所有金橹舰,谁敢说能在岛内横行无忌?
“快给我一条船!”李三隆大喊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