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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酒时衣     谋阙txt下载     谋阙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31章 共奔西渚富裕路

    不怕海盗海上伏,就怕有了武器库。

    此役,说刀巴龙是海上雄主都不为过,刀头洒血、火石碎尸。刀巴龙的海盗战法和亡命巨胆,有了战舰的支撑,轰出来悚目惊心的破坏力。

    其实刀巴龙急的并非眼前战事,而是古扬竟然先他去了西渚,这对刀巴龙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说好的“你为大主我大副,共奔西渚富裕路”,这下可好,大主撒丫子跑去吃香喝辣,两天冲到红鲫链,莫不是在甩我这个大副吧!

    再者说,前前后后四年多,刀巴龙真没觉得这南屿有什么意趣,人少岛少船就那么几号,哪有西渚大开大合、万舰争锋,一旦干出点名堂,那功绩再肥的水也腻不住啊。

    于是乎,这家伙干出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来,见战事即将结束,那红衣塔王的战舰被打得奄奄一息,结局已是相当明朗,全歼无外乎是早晚一个时辰的事,刀巴龙竟然不擦屁股便跑了……

    他把剩下的摊子交给了李家兄弟,带着三百艘天熙舰便往红鲫链追向古扬。

    李家三兄弟下巴都快惊脱臼了,这刀疤脸到底是哪路神仙的脑子。好在三人也是多年统兵之人,此战已到了最后的扫荡之时,确实没有什么难度。只是不曾想,刀巴龙带着舰队这一撤,留下一个极是隐秘的豁口,恰巧出现在北方。

    刀巴龙恨不得这船舰能像战马一样,鞭子一抽便能快点,也在这时,身后黑龙激涌而来,刀巴龙心中一喜,“小哥!捎我一段呗!”

    海答岸也心说这是一号奇人,见过临阵逃脱,没见过打赢了还跟没魂儿似的乱窜,“你要往何处?”

    “红鲫链、红鲫链啊!我有预感,再不去就见不到我那大主了!”

    海答岸犹豫了一瞬,不过他也正好在找古扬,“那你这舰队怎么办?”

    “有手有脚,自个开啊!”

    “上来吧。”

    踏上之后,刀巴龙片刻便是一脸猪肝色了,这海骷髅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稳当。这是一个如同齿轮一样运转的东西,因为海骷髅的数量异常庞大,前赴后继,看上去是静的,实际上无时不在动荡。

    刀巴龙明白这个原理也已晚了,脚下一打转,铿的一声就仰面倒了下去,海骷髅各个都带着粗大的刺,这一倒简直如有一把铁刷好好的松了松皮。

    “哎呀!都给爷疼出血了!”

    海答岸暗暗发笑,并无援手之意,就见刀巴龙不多时便变成了海骷髅的一员,死命抓着一根刺,一会儿掉在水里一会儿挺到半空,海水刺遍后背,疼得泪都下来了。

    落日余晖,碎岛突现,刀巴龙张大眼睛,立时又忘了所有的疼,“大主!我来了!嘎嘎嘎!”

    最大的岛、最高的丘,刀巴龙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古扬,“大主来西渚,大副不糊涂,你我杀海疆,不如打个赌?”

    这家伙竟还念起词儿来……

    “赌什么?”

    “看你就好赌,正好我也唬,一年干翻天,谁输谁吃土。”

    海答岸当真是忍不住了,噗嗤就笑了出来,这俩人凑一块儿一个唱一个应,该说的不说,不该说的没完没了。

    最可笑的是,刀巴龙配合着自己粗糙的词句,晃着肩膀跳着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场表演呢。

    “那我押一年。”古扬笑道。

    刀巴龙咂了砸嘴,“一年本是……”

    “冷静点冷静点。”古扬按了按刀巴龙的肩,“南屿的事你可料理好了?”

    “何止是好,那是大好极好!大主放心,南屿绝不会再有人兴风作浪,你我应商议的乃是西渚大事,快快动起来!”

    此种情态的刀巴龙,连古扬都诧异得紧,从前看他只是有些大条,今时模样简直是躁动加亢奋,就像褴褛衣衫出家园、金车玉盖归故土,要警示万民小心当年欺。

    这时,古扬却看向海答岸,“离开红鲫链时,还望莫要聚集海骷髅,西渚对海骷髅的办法多到数不清。”

    “多谢提醒。”海答岸双目一定,“你曾说也有承诺,突然有点想听听。”

    “哎呀!你就是当了刀!这东西在西渚混不开的!赶紧遣散,赶紧赶紧!”刀巴龙声如刺刀,硬生生把古扬和海答岸的对话割裂开来,海答岸冷望着他,这无疑是一个最无礼的“气氛破坏者”。

    刀巴龙丝毫没觉得气氛有什么变化,探手往屁股一摸就拿出一张地图来,随即快步跳跳来到古扬身前,“大主你看,红鲫链以西再行九百里就是东塔外链,这里共有五十四岛,据说加起来正好是东塔三岛大小,穿过东塔外链才算到了西渚的核心海域。”

    海答岸看着这家伙,突然间满是一副军师幕僚的样子。

    “大主,这东塔外链可不像这红鲫链或者什么南屿北链,这五十四岛层叠排列,突破一层又一层,而且其间暗障无数。我们必须提前找好路子,才能以最小的损失进入核心海域。”

    “这般说来,你是已有路数?”

    刀巴龙连连点头,“这五十四岛虽然各自为立,但强岛只有三座。”话到这里,刀巴龙在地图上点了一点,“其中最强的就是这个红魔岛,那些年抢过的地盘无数,但这红魔岛在海盗圈子里无人敢碰,据说什么邪术妖法都能拿出来,所以未免损失,必须最大限度绕开红魔岛。”

    海答岸冷哼一声,“海盗圈子”这等话本身就让人嗤之以鼻,这家伙竟然还拿出来侃侃而谈,“五十四岛各自为立,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拿出来说?西海一统之后,这些外链早已被纳入西海帝国,你这什么红魔岛也就当年威风一下。”

    刀巴龙呛道:“你懂个什么!西渚一统又如何!这些外链本就不被真正管控,要想平了这里,没个十年二十年根本不可能!越是外链越是海盗的作风,少拿什么帝国威严来说话!”

    “你!”

    古扬摆了摆手,随后看向刀巴龙,“这红魔岛,当真如此可怕?”

    “大主,我知道你厉害,但真的没必要和这红魔岛来硬的,那鬼厄老是出了名的凶暴,我等又不是来平外链,何必这般多事,你说是吧?”

    “鬼厄老?”

    ……

第332章 红魔岛主

    红魔岛堪比南屿中金四岛的金穹岛,虽然比不上东塔西环七大岛,于外链而言已是十分庞大。

    此岛名为“红魔”,却只有红而没有魔,但这里的红,当真是举世难有。

    山峰像穿着一件红衣,尤其在雨后,洗刷出如血一般的腥色。这里的草木也多为红色,就连海边的礁石也像被烤过一般。

    这座岛真的是太红了,时而让人觉得是岩浆禁锢在了这里,许多时候看不见草木,所望只有光秃秃的石丘。这石丘有的很大,能看到它一圈一圈的纹理,但也只能看到浅红、朱红与深红。不得不说,这里很奇特,好似上天把什么掉落在这里,从而演绎出让世人震撼的画面。

    这就是红魔岛,它在西渚不算最美,但一定是最独特。

    层层叠叠五十四岛,外人或不觉得,但每一个身处东塔外链的人都把这里视为领袖之地,只因这红魔岛主说他参天彻地也不为过。

    最近几十年西海风雨飘摇,但这位红魔岛主一直保持着外链的相对独立,而且手段颇是高明。曾经的东塔、现在的帝国,凡有征辟约见之事,外链从不怠慢,大事小事无数、西海沉沉浮浮,但这五十四岛仍如最初般平静,仿佛再烈的腥风血雨都刮不到这里。

    更让人信服的是,这位红魔岛主一生未尝败绩,西渚荡乱时,大小海战打了百余场,这便进一步奠定了他在外链五十四岛的威名。

    红魔岛盛产一种奇石,名为“肉石”,此石之纹理与许多兽肉相近,得天工者难辨真假。放在其他地方,任何一块肉石都足以让人大呼神异,但在这红魔岛便挑剔了太多。

    精粹肉石也是红魔岛最上档次之物,堪比其他地域的金钗玉龛,越是逼真越见神韵,遂使红魔岛上赏石玩石者大有人在。

    这一日的五十四岛,岛内车水马龙,渡口琳琅满目,所有人都在为外链数十年来最大的一次“肉石宴”做准备。这当然比不上红魔岛,但这诚意必然要拿出来,也算为这盛事添一分薄力。

    肉石之宴,红魔岛不设大殿,而以三里长亭为待。就见这三里长亭,满目都是丰腴之物,猪肘鸭脯、羊排牛蹄,虽然是在海岛之上,所见多是陆地之丰盈,也正是这些最能表达肉石的风韵。

    这一次的肉石宴,比任何一次都要精纯,当人们落座之后,都不免有些垂涎,眼前之真切鲜活让人觉得颇不真实。

    不过此间,更多的是克制,人们都知道,肉石宴不仅是仪式这般简单,它只在特定的时机发起,便也含着特定的深意。

    主座之上,是一位红衣沉沉的老者,他的名号不止在外链如雷贯耳,放眼整个西渚也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他年轻时,人们唤他“鬼厄生”,等他老了,人们便称他“鬼厄老”。他就是那一生都在维系外链的红魔岛主。

    鬼厄老一如其名,他有着凶神恶煞的外貌,除却那红若鲜血的衣袍,他还有着一头几欲滴血的长发。拄着一把半尺宽的狂刀,刀刃像涂了红脂的口唇,刀头悬着一个铃铛,只要它一响,任何时候任何人都要静下来。

    但整个五十四岛之人并没有被鬼厄老的神形所吓倒,他们是发自内心钦服这个人,没有凌锐的施压,无论他是何种模样,正因如此,外链的契合可见一斑。

    在座多数都是各岛之主,这等时机开肉石宴,其中之意让人不难忖度。于整个西海而言,外链五十四岛乃是为中枢守疆界的存在,但这一路走着走着,忽而不知为何人而守。

    东塔西环七大岛,强兵烈舰捭阖西海,黩武十几年仍不见西海归属,好不容易有帝登基,不久之后便染奇疾,新帝继位却是先帝之世仇,西海这盘大棋,外链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鬼厄老抬起一樽酒,旋即悠悠站起,红衣澎湃、红发袅然,他的声音像重剑磨在山崖上,“此间西海,如有人知天命之主,便得此间肉石,绝无阻拦。”

    鬼厄老一言如千金,无人觉得此语含着威胁,听上去他更像是在求证。

    “岛主,这新帝一上位,更无人叨扰外链,对我等而言又是三年风调雨顺啊!”

    立时有人驳道:“三年又三年,我这外链心无栖所,七岛打成一团,无民之意、无海之心,我五十四岛何必再看他人脸色!”

    此言一出,满场静默,这可谓解惑之语,让所有人齐刷刷看向鬼厄老。

    “无有称王者,无有强霸者,若能成就外链同盟,此后七岛冗乱便旁而视之,不管这天下最终谁人,我等都既无力守,亦无心守。”

    “承岛主!承岛主!”众人尽皆离席,单膝跪落三里长亭,鬼厄老的话,他们没有任何驳斥之言。

    可就在这时,岛兵快步奔来,惶惶然跪在长亭之前,“岛主,有兵来犯!”

    “东塔?”

    “禀岛主,舰队从西方而来,已斩我方前军。”

    “西方?”包括鬼厄老在内,所有人都微微一愕,西方乃有西海帝国最外围的守疆之士,有敌刺入怎会一点风声都不知晓?

    “多少舰?”

    “约有千舰!”

    鬼厄老眯了眯眼,“出赤灵,提那首领来见!”

    “是!”

    肉石宴还在持续,有关这“外链同盟”也在不断深入,这是不能再直观的抱团之举了,如何避害乃是首要之思。

    可这些岛主们正商议之时,又有刀兵仓皇而来,这人跪了好大一阵都没能喘匀气息,只见他一口接一口吞着唾沫,看上去像发生了惊天的骇事一般。

    “何事!速报!”

    “岛、岛主,赤灵舰毁了!”

    “什么!”满场之人陡然站起,赤灵舰可不是一般战舰,此为五十四岛共同打造的舰队,足有八百舰,这还没有半个时辰便告诉他们赤灵舰队毁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对面到底有多少舰!”

    “岛主,对方极诡,短时难测啊,不过……”

    “不过什么!”

    “那人说,要、要见……”

    “见谁!”鬼厄老已经怒不可遏了。

    “见,见鬼厄生。”

    ……

第333章 天镜大旗重现西渚

    刀巴龙在甲板上急得直转圈。

    当年他做海盗时,对这外链五十四岛不可谓不恐惧,这层叠之岛七十多里纵深,有鲨海、有毒障,鬼办法多的是,刀巴龙那时花了不小的代价才总算摸出一条相对稳妥的行船之路。

    这下可好,别说走那条路了,上来二话不说先和外链干了一仗,刀巴龙内心惨呼,这大主未免太高估自己的实力了。

    没错,此间有七千艘强舰,而且都是属于死灵级别的海蝠舰,纯粹的战力对比来说,这支力量连东塔西环也不虚。但这茫茫大海无依而战,可不像陆战那样甩开膀子拼大刀,尤其是未知海域,一股恶风就让樯橹灰飞绝不是危言耸听。

    刀巴龙咧着嘴、挠着头、抠着疤,像狼被点了尾巴似的,不见一刻安分。木龙士看不下去了,“憋得厉害你就先去方便方便,这仗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呢。”

    “去去去!”刀巴龙急叱一声,随后像木龙士凑来几分,“我说木先生,你家少主总是这般任性吗?你可知捅了这马蜂窝的代价?”

    木龙士摇起头来,“不知,也不想知,倒是你呀,整天急的就跟坐在马蜂窝上似的,该不会是惦记着什么吧?”

    刀巴龙脸皮一紧,颇是不自然的“嗨”了一声,“大主吃香我喝辣,我瞎惦记什么!可是当下这操作也太粗糙了吧,他不是满脑袋的主意吗?”

    “我问你,老七是谁?”

    “我大主啊!”

    木龙士皱了皱眉,“那我问你,你的大主是谁?”

    刀巴龙想了半天,忽然双目如豆,这么多年没回味竟把一些事情给忽略了,“古家老七,哎呀!这可如何是好!”

    木龙士笑了笑,“就你那海盗生涯,最好别在你的大主面前吹嘘有多了解西渚,还是让他带你去认识一下西渚为好。”

    “这么大口气?可他十八岁就离了这里了啊!”

    “那你为什么在西渚过了大半辈子,来到外链还是要绕着走呢?”

    “你这老木头!无趣!迂腐!朽不可耐!”刀巴龙悻悻道。

    不远处的海面,一列奇长的舰队缓缓浮现出来,正中是一片深红色的战舰,乃是放眼西渚都不常见的“五层楼船”,远比一般的战舰要高,这就是外链最强的舰种——红魔舰。

    论及视觉上的冲击,红魔舰远比海蝠舰要强烈,举个例子,海蝠舰像盘在大地上的巨龟,红魔舰则像拔地而起的枭龙。

    红魔舰上,赤色大旗迎风招展,一个漆黑的“厄”字时隐时现,这个字便是鬼厄老的招牌。见到这个字,即便东塔西环的舰队也会和和气气,不敢乱出言语。这红魔舰深受海战洗礼,看上去夺目,打起来夺命。

    倚仗这支红魔舰队,鬼厄老平生都没有打过败仗,三十多前他更是与东塔三岛之一的释云岛开过一战,全须而来、全尾而去,只那一战便足以奠定他的威名。

    两军相对一里之多,红魔舰率先击鼓,此鼓咚咚咚咚击了十下,随后歇了十息,十息之后再击十声,如此共击一百声。对西渚行舰之人来说,这是最基本的示号,意思就是先别急着干,有事先商量商量再说。

    海蝠舰依样为之,百声之后,双方内心都缓了几分。西渚不像大雍乱世,在这里懂规矩、守规矩很重要,要谈时便谈,谈不拢再砍,要是还没谈出个结果你便乱砍,那就是典型的不懂规矩,即便赢了,以后也没法在西渚混,这里的人最不喜欢和不守规矩的人打交道。

    红魔舰左右的不远端,充斥着大量形形色色的战舰,这也是今日肉石宴巧合的缘故,一干岛主都带来了自己的家当。就在这一路上,岛主们内心嘀咕不已,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鬼厄老的情绪有些不对。换做他人或许不觉什么,但这位带给外链颇是巍峨之感的人物,寻常之事岂能让他如此动荡?

    和这些岛主一样,鬼厄老自己其实也在嘀咕,如果对方说要见“鬼厄老”,事情倒轻巧简单了,也根本不会允诺相见,这西渚不知道有多少人要见他。可偏偏对方唤的是“鬼厄生”,说起来他都不记得多少年没有人这么称呼他了。

    双方继续靠拢,片刻便只有百丈距离,互相看得透彻。出现在鬼厄老面前的是一个黑衣的中年人,他甚至不像军中之人,衣衫单薄、发不束带,蓄着三寸胡须。

    “阁下自东方而来,缘何知我当年名号?是道听而来蛊惑于我,还是你我当年却有谋面之交?”

    古扬看着鬼厄老,一种时间的刺杀感从未像眼前这般强烈,这也难怪,二十年里,老萧、侠客、老木这些旧人相伴,让人觉不出割裂般的时光。只有这二十多年后再见二十多年前的人的时候,才让人觉出春秋的痕迹、经年的磨灭。

    想那时,他只有四十多岁,现在却要奔往古稀了。风吹白了双鬓、雨打稀了头顶,如今只能仗着一身宽大红袍,撑持着当年的气势。

    “你我可不是谋面之交,西渚最臭的棋篓子。”

    鬼厄老的耳朵立时扇了扇,连喉结都随之一动,他凝定在地良久,这话让他熟悉,但又太过久远就像被封藏了一般。待他意欲将其掀开时,忽然又有些迟疑,有些事情不可轻易,打开的也许不是一分记忆。

    咚咚咚咚!鼓声再起!

    伴随着鼓声,一面漆黑大旗缓缓腾起,鬼厄老抬目而望,看到了这后半生最惊异的一幕,那只有一个字,但却足以死死绊住他的心神。

    此旗一升,莫说鬼厄老,其余的岛主纷纷悚目骇心,“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许许多多久远的往事萦现出来,立时把人拉回那个西渚大开大合的年代,人人都有船、人人都横行,哪有什么阴谋背叛,比的就是谁的拳头更硬。

    鬼厄老深眸而望,“这一幕只在梦里,你还真的活了下来。”

    天镜大旗,重现西渚!

    同时意味着,古家老七,那当年的“海魔”——

    回来了!

    ……

第334章 栖霞乱局

    全须而来、全尾而去,释云无路、永厄升天。

    那不过是后来人的口耳传述罢了,只有鬼厄老知道,那一战为何能够“全须全尾”,正是那天镜军易帜相援。鬼厄老永远忘不掉,那个乳臭未干的少年行“燃舰惑敌”之法兼以“火油灼浪”之势,打得释云岛不知敌我、苍蝇乱撞。

    那时的古扬只有十四岁,但展现在鬼厄老面前的却是言语无以概之的气量和一生不敢尝试的战法,他甚至觉得如果给这个人足够多的时间,他能重铸大海的序列,当年的想法就是这般匪夷所思。

    本以为如此助力要以一生难弥的条件来换取,岂料那少年白牙一笑,只说为他师门解气,苦笑之余的鬼厄生更加震撼。

    与释云岛一战,奠定了鬼厄生后半生的地位,毫不夸张的说,是从那一刻他才开始发迹,威名越来越盛,但只有他知道是第一刀的火花太横,晃乱了世人的眼。

    释云之战过后,四处飘荡的鬼厄生,最终还是听从了古扬的意见,与其在核心海域游荡,不如找个偏僻之所安然而生。于是,二十四年前的他来到了外链,并开始一系列的耕耘。

    黄昏时候,二人坐在红烈的大石上,世事奇妙,这里也正是他们当年最后一次相聚之地,还在这里下了一盘棋。鬼厄老还记得古扬说过,他喜欢这块大肉石,躺在这上面口水都能喝饱。

    可惜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语境了,现在的这个人一定不会记得那些细节了。因为在鬼厄老的眼中,古扬的变化才是痛天彻地,携着人世间最悲怆的棱角。“古七弑父”,这段过去在西渚传了许多年,一直传到恨不得让所有人编小人刺心脑的地步。

    鬼厄老不会这么想,他甚至不用细想,因为以他古扬的脑子和手段,即便弑父也不会落在老七的名下。

    饮了几口酒,鬼厄老更是唏嘘难耐,让他如何想象,当年意气风发看一切都有灵的少年,变成了现今黑衣沉沉视一切如渊的“中年人”。

    “此地之景,应与栖霞相去甚远。”

    “说来惭愧,栖霞八景、唱晚六歌我竟数不出来。”

    鬼厄老苦笑道:“数不出来才好,再次见你,最怕的就是数岁数了。”

    古扬也笑了出来,“岁数是天定,该做的事、想做的事才是人定。”

    “你回来了,整个西渚都要变了。”鬼厄老叹了一声,“但是古扬,恕我直言,你无论要做什么都不会有当年那般顺利,就像你和我,西渚也变了。”

    古扬举杯与鬼厄老撞了一下,随后仰起头来,“有关这西渚乱局,你知晓多少?”

    鬼厄老沉吟一瞬,内心闪念不断,最终还是道了出来,“栖霞岛两次背叛,成就了今日局面,但不得不说,它是西海帝国最大助力,正因为这两次背叛,才有如此明了的局面。”

    “这些都太浅了。”

    鬼厄老一凝,内心忽有动荡,放在从前古扬是说不出这种话的,他一般会追问,而不是拦截。

    “第一次背叛,东塔三岛成为万民所指,使得西环占据人心上风并最终打败了东塔,此时已有西海帝国的雏形。但万万不曾想到,沉寂的栖霞岛又在西环搞出名堂,这一次它又叛了西环,让东塔三岛死灰复燃,开始了新一轮的战争。”

    “然后,就成就了真正的西海帝国?”

    “没错。”鬼厄老点了点头,随即他又面露疑色,“一切到此都是战争之事,赢家自然为王,但诡异的是,就在第二轮西海大战之后,西海大帝暴毙而亡,而承接其位的竟然是曾经的栖霞之主!换做是你,如何思量?”

    鬼厄老把问题推给了古扬,古扬微思一瞬,“叛东塔时残东塔,叛西环时弱西环,这等手段无异于对核心海域的通杀。”

    鬼厄老眼前一亮,心说古扬还是那个聪明无匹的古扬,失了稚气更添了智思,“毋庸置疑,此前的东塔西环都已无比疲弱,况且霸天战舰在西渚地位超凡,持有此舰者总能消去一些冗乱之音。”

    说起这霸天战舰,古扬双目不由一炯,“此前来说,霸天战舰不为任何一岛所用,如同恪着自身命理,如此浓烈意志之物缘何会为古卓所用?”

    古卓二字一出,立时让鬼厄老觉得古扬并非生夺硬闯,亦如当年不打无准备之仗,现在的他对这浩烈的西渚知之不少。

    “你是何意?”

    “栖霞岛两次背叛,最终换来七岛残损,又有霸天战舰相佑,不得不让人猜想,这接连的背叛,底气何在?”

    鬼厄老道:“栖霞行事你还不了解吗?”旋即又觉此言有失,缓声道:“奇珍有三罕、释云一把剑,通通不及栖霞胆,这古谣你又不是不知。”

    古扬微微摇头,“没有实力何来底气,栖霞敢这么做,必有超凡的倚仗。”

    鬼厄老皱起眉头,更是越想越是糊涂,“七岛皆弱何来倚仗?”可就在这时,鬼厄老的脑海陡然现出古扬刚刚说过的“霸天战舰”。

    “不、不会吧?”鬼厄老瞠目望向古扬,“古老七,你可别无故乱猜啊!”

    古扬却道:“你既有此问,何须疑我乱猜。”

    “不可能啊!”鬼厄老放下酒壶,忙不迭靠向古扬,事情一下子大发了,“栖霞岛怎么敢?他们怎么敢?你为何这般猜料?”

    “没有这样的力量,谁能让栖霞岛之主登临新帝?猜得不错,现在的东塔西环都笼罩在渊魔的阴影之下,所谓封疆,只是为了内部更快的消化。”

    鬼厄老双目炯烈,内心忐忑不绝,“栖霞岛竟要让恶魔到临大海,这可是要亡了西渚啊!”

    “不是要,而是已经到来。”古扬缓缓起身,“这是唯一的解释,不然七岛不会如此现状,霸天战舰有了所指,再不是从前的深渊之物。只是不明为何,这片天地仍然直把霸天战舰当做强武,而不去想它的前世今生。”

    鬼厄老北望又西望,忽觉这风都遍布针刺,古扬的说辞将人带入一个恐怖的领域,一个时常会想但从不觉得会发生在身边的存在。

    那里是大海真正的未知之地,是西渚之外的茫茫海域,被人们称作——

    “无尽海”。

    ……

第335章 蛮蛟之海

    且不说无尽海的触角究竟深入了多少,单是红魔岛与东塔三岛之间便不怎么好走,此间隔着一片被称为“蛮蛟之海”的复杂海域,水势奇诡为其一,这里还有一些寻常绝难见到的海兽。

    动静越大,便越激发这些海兽的兴趣,尤其舰队穿行,风险极大。若是想绕过这片巨大的蛮蛟之海,恐要多走十天半月。红魔岛的人也鲜有穿越蛮蛟之海的经历,这些岛主多数都与东塔三岛没有往来,纵然西进也会选择迂回而行。

    与鬼厄老一席话之后,荡乱的西渚不得不让人小心起来,古扬听从了鬼厄老的建议,大军先在红魔岛暂歇,待查清东塔西环乃至无尽海的战力再出不迟。不然这样一支大军一旦走出红魔岛,整体实力便将暴露,面临的恐怕只有西渚战舰的全线压上。

    蛮蛟之海阻不了古扬,他真正担心的还是无尽海,霸天战舰单体战力便不弱海蝠舰,但它却还不能代表无尽海的最强战舰。而且古扬曾经去过无尽海,也是在那里看到沉没的海蝠舰。

    这一等便等了十几日,探报往来不绝,对迷乱的西渚景象终于明晰了几分。古卓即位后,西海帝国的重心都放在了西环四岛。虽然他是曾经的栖霞王,但此举并不奇怪,因为之前西渚一统的过程其实就是“残东塔、襄西环”的过程,从古卓叛东塔的那一刻开始,西环便已成为西海的主导。

    东塔三岛皆是细长,俯瞰下去像一高两低三座塔,中间栖霞岛最长,两侧则是奇珍岛和释云岛。西环四岛形状偏向月牙,而且都向中心海域弯曲,组成一个巨大的环。这便是塔与环的由来。

    西环四岛中,最富盛名的名叫沉璧岛,此岛美玉独绝西渚,远不是红魔岛单一肉石可比。从探报得知,古卓近日迁了都城,将岛上玉石贸易最为兴盛之地,绵延足有百里的金璧城,改成了西海帝国的帝都。

    与此同时,古卓颁布“奉恩诏”,表面上看是要西渚千岛拿出点诚意奉迎大统,实际操作起来其实就是“搜刮”,聚极物于沉璧。

    短短几日,东塔三岛迎来新一波的洗劫,这种强舰登岛大军长驱直入,哪里是海盗祸乱可比,若是能搬走,这些人恨不得把栖霞八景都搬到沉璧岛。

    栖霞就在千里之外,也就更让人魂牵梦萦。

    古扬每夜都做着噩梦,有的时候牙齿脱落碎成粉末,在不断咀嚼中吞下一团烈焰,或者一把把血色大刀砍着面目,让一切血肉全非,也有时会堕入无尽的深渊,想惊醒却又无法惊醒,最后又一次次彻底惊坐而起。

    古扬时常会在午夜抄起画穹,但自从与夜子清“打了一场”,画穹便开始变得温热,古扬再难感受到它的冷寂,让他时常有一种陌生之感。他读出了那一场夜子清的用意,她接近了画穹并做了“手脚”。

    无尽的栖霞往事,涌现心头、涌入梦中,让人一刻难耐,尤其是当你知道它就在不远处,当下的土地已经无限接近那里的时候。

    翌日,侠客离开了红魔岛,有人看见他驾着一艘渔船一个人走进了西方海域。与此同时,时长风也走了,这里不是红鲫链,而是栖霞的外链,那片故地的梦与幻让人不能自持。

    他们知道,自己无法改变军队的路径,但可以有自己的选择。

    又是一日夕阳,古扬坐在大石上。

    鬼厄老提着两个小酒壶坐在古扬身边,“你这七千舰,看起来太过悚人,它们也是你的底牌,日后海战,外链难以成为真正的臂助。”

    古扬微微点头,“所以从了你之言,一日三日都是歇,不妨等等明朗之时。”

    “如果没有舰队,你古老七就算顶着刀子雨,现在也早已到栖霞了吧。”

    古扬笑着抿了一口酒,待他说话时,面色又不能自控般沉冷下来,微微一声轻叹,“朝思暮想的栖霞,说不想回去一定是假的,不过你可以放心,在明了无尽海之前,我不会轻易动荡。”

    鬼厄老却道:“军队迟滞不代表人不可前,我可以用魔障暂时封锁外链,以百日肉石宴为机,暂时将外链隔绝,西海帝国不会有人前来打探。这段时间,如果你愿回栖霞,我可以为你实现。”

    古扬不由得动了一动,双目眯起,酒在口中不知咽下,“此话当真?”

    鬼厄老点头道:“蛮蛟之海不阻渔船,你我可行渔船小队,以偿你的栖霞之愿。况且你我皆入东塔,无论西渚还是无尽海之事,想必会有探报之外的收获,你觉得呢?”

    古扬立时站了起来,鬼厄老的话无疑铺开了一片新土,从前他将自己与海蝠舰队绑在一起,其实细想来,此间可以有更多变化。况且有官三曲和裴紫迎在,他毫不担心舰队的事情,如若有机会先赴栖霞,自然是毫无犹疑。

    再者说,当下栖霞战力都被掠向西环,乃是一座处于半荒状态的岛屿,无须舰队也能进入其中。对鬼厄老来说,此间另有计划,他是走过蛮蛟之海的人,也在一直破解蛮蛟之海的通达之法,此时与古扬偕行,或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只因这眼前人,实在不知多少次超出自己的想象。

    “走!现在就走!”

    十艘渔船驶出红魔岛,所有人都换成渔夫扮相,一路向西挺进栖霞。这些船上,栖霞的故人尽皆在列,除了萧笙竹等人,羿门此来的人也都偕同而行,黛氏也一直在寻觅,这里并不只是南宫家族的事。

    渔船速度缓慢,三日后方才进入蛮蛟之海,此时正值晌午,这片海域之下皆是腥红的水草。船行其上,就像整个落日余晖从海面之下生长起来,偶尔走过几块巨大的礁石,一块块像一座小岛。

    难怪世人不敢擅走此地,这里不像海,更像是一座座火山的倒影,让人觉得不知何时水面之下便有火龙贯出,每一步都无比小心。

    呼噜——呼噜——

    就在这时,所有人毛骨悚立,粗烈的声音尽处都是,礁石内、海面下,铺天盖地围了上来!

    ……

第336章 栖霞 栖霞

    轰隆——

    海水接天而起,一条条三五丈长的红烈海兽崩暴而起,红色的海水浸透了每一个人。

    这一幕直接打碎了鬼厄老从前的判断,何时起,这蛮蛟之海连十艘渔船也不放过了?

    鬼厄老曾见过这等海兽,但从未见过如此狂暴的数量,好似狂风吹尽了黄土,让横烈遒劲的树根暴露出来。但见这些海兽,一个个生着足有一尺的巨大鳞片,一层叠着一层,纵然世上最强的盔甲也难以比之分毫。

    头不生角,看不见眼,但有一只奇大无比的嘴,粗莫看去乃有半丈之宽,大口一张吐出蛇信一样的东西,关键此有几十只、上百只,轰烈的气势立时把人震得不敢大气不敢喘一声。

    此间都是刀口,但旱鸭子居多,一旦被打落水中只有呼命的份儿。

    古扬凝定在船,心念电闪之际,忽然掣出双臂,“都不要动!”

    鬼厄老面色青绿,这下可大发了,若是这些人在此地被包了圆,也意味着外链势变水火,“古老七,快、快想想办法!”

    鬼厄老不说话还好,此言一出,简直像给海兽下了命令,骤然之间狂飙突进,小小渔船几如汪洋之浮萍,来势之汹涌让人不知如何抵御。

    夜子清在身后看着古扬,此间之人惟有她最为毅定,因为她曾见过真正海洋里的古扬,那个仿佛回到过去的古扬。

    就在上百海兽齐轰而来的时候,腥红的海面突然再度翻涌,刹那之间,无数大鱼一跃三丈,透着极为横烈的气劲与海兽击杀在一起。

    细目望去,那是一只只巨大的豚鱼,不知它们从何而来,但仿佛一直跟在渔船之后。豚鱼击出冷枪似的水锋,看上去比实质上的刀枪剑戟还要锋利,它们在半空与海兽展开轰烈的搏击。

    更是在这时,十几只大鱼来到古扬面前。

    咿——呜——咿——呜——

    豚鱼们发出轻灵悦耳的声响,一如当年在南屿的“花雨濯客”,满满的欢欣相迎。古扬一抬手,豚鱼们飞腾跃动,向上喷出一丈余高的水柱,那水柱攀到空顶,绽开大片大片的水花,这水花如同爆裂的气旋,顷刻间炸开一片平稳洞天!

    豚鱼们游在前方和左右,护着这十艘渔船继续向西方驶去。

    论及震惊,没有人比鬼厄老更震惊,这是大海中的“圣举”,与海之生灵的无上契合,这才是真正的海洋之子啊!

    原来当年的他根本不是完整的古扬,他的归来也绝不是自己想象的那般简单,他也不止改变西渚。

    就在豚鱼围拥之下,古扬深目后望,看着那些细长的奇诡海兽。这片蛮蛟之海深奥得紧,此间所袒露恐也只是冰山一角,如若真的千舰行来,那恐怕才是真正爆灭的场景。

    ……

    栖霞有多美,从它名字便能看出。

    放眼整个西渚,奉玉石者有之、穷匠人者有之、通经纶者有之,但若比美景,任何一座岛都不能与栖霞站在同一个档次。

    栖霞八景、唱晚六歌,透着绝世未有的瑰丽,西渚千岛各据的时候,人人都有一颗畅游栖霞的心,它的变幻与丰富、襟怀和意趣,足以让人一樽之量可引一壶、一壶之量能饮一坛,一坛之后,见汪洋不是汪洋、看霞光不是霞光。

    栖霞岛也有着世间岛屿最长的纵深,奠定了栖霞八景的基韵。

    越是接近,越让人内心澎湃。

    要知道,这可是栖霞啊!

    二十年里,魂牵梦萦终于再次归来的栖霞!

    此间蕴着多少往事,数也数不清,它含着所有人最美好的光阴。仿佛那些年的经历都被标了价码,享受了无尽的美好之后,再用半生来偿还。

    本以为曾经沧海,再临沧海时,沧海还是沧海。

    水汀兰扎在萧笙竹的怀中,她有些不敢看,因为每看一眼都要激出一壶又一壶的泪,“老萧,那真的是栖霞吗?”

    “真的,是栖霞。”

    远处,那不是红魔岛的红,更不是蛮蛟之海之海的红,最美的栖霞在黄昏,更美的是,归人归时亦是黄昏。

    栖霞的红,不是水的红、木的红、土的红,而是光的红,不知为何霞光如此偏爱这里,如果没有这醉人的晚霞,再美的风景也要流于世俗。

    “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那是目中的泪、那是双颊的麻,那是失去了一切功法与气力的慌张。二十年了,哪里有最好喝的酒,哪里有最染人的音都一一浮现。

    可惜,一边怀着无尽故旧,一边也让人看到颓败的栖霞。它不再是当年那般利整,也失去了太多的灵气,听不到岸上的鼎沸人声,也看不到入夜前的灯火霓光。

    栖霞一片颓然,但霞光还在,纵然变幻世间万千,没人能动得了远空的旖旎。

    船在靠近,每个人暗吞着喉咙,故地啊故地,故人归来了!

    栖霞岛内,一座葱郁的丛林里。

    一个人拄着半尺余长的铁拐,一瘸一瘸在地上徘徊。

    这个人很高,衣衫毫不利整,肤色与栖霞简直完美契合,是那种红到如同时刻在被烈火灼着一般。

    他的一条腿已经废掉,只能看到空荡荡的裤腿,身上披着层层叠叠的古怪衣物,看上去就像深居了几十个年头。

    “还要什么!还要什么!”

    “老大!他们要搬王宫了!”

    锵锵!锵锵!

    铁拐疯狂震着地面,“那是曾经的栖霞,谁也别想把它搬走!给我冲上去,杀光所有和古卓有关的人!”

    “老大!快撤吧!你看看我们这点人手,还如何坚守啊!”

    “走!你们赶紧走!愿意留下的就陪我去王宫,那里的一砖一瓦,谁也不能动!”

    但此言一出,全场静籁,人们看看彼此,竟无一人离去,“老大,这次再打就真的拼光了!”

    “栖霞一直都在!谁也别想挪移!都是强盗!强盗!”

    人们满心凄然,这不是他们熟悉的老大,他们的老大是那个义薄云天的人,是拯救了无数栖霞子民的人,但今时的他暴躁了、动荡了。

    会不会,这真的就是末日了。

    ……

第337章 紫霞重逢

    值得一提的是,西渚的核心海域不止是东塔西环七大岛,围着这七岛还有数量极多的大岛小岛,一同构成“西渚千岛”。

    数月以来,栖霞岛经历了一次大规模的迁徙,很多人决定离开栖霞前往周边的岛屿谋生。故土变得如此容易割舍,离不开古卓的两次背叛,使得栖霞不再那般纯粹,也永远失去了东塔三岛的霸主地位。

    紫霞城,栖霞岛最大的城池,也是曾经的栖霞王都,王宫所在之地。一千余年,古氏传承三十七代,这座千年古城见证了一切。

    然而就在今时,栖霞王宫遭遇洗劫,此来并非只有军队,还有一个专门执行“奉恩令”的机构,叫做奉恩府。三千多人的军队在外护佑,奉恩府则在宫殿内搬运、清算。此处乃是西海大帝旧宫,奉恩府不敢有丝毫马虎,许多精于心术的人甚至觉得,把栖霞王宫搬到沉璧岛才是此次奉恩令的真实意愿,所以更加上心得紧。

    奉恩府花了半个月的时候,把整座栖霞王宫中能带走的全部带走,足足装了七百大车。

    紫霞城一片静默,留守的一些子民夜不敢出,整个栖霞也没有人敢来打扰,从前的几波民间起义,被西海大军打得四散逃逸。现在的栖霞仿佛被大海遗弃了,古卓的逆举让这里陷入深深的黑暗。

    黄昏将至,紫霞城南,铁拐人骑着一匹漆黑的马,失去了左腿,让他只能把铁拐当成一条腿夹住马背,他的身体始终在向着右侧倾斜。

    但这并不妨碍他的气势,身披丈余的黑色披风,头戴一个陈年古旧的斗笠,沉重得像一个铁盖。除了铁拐,他的腰间还别着一把镰刀,与世俗人家割稻子的工具一般无二。

    总的来说,这是一个很硬的人,神情坚硬、衣衫刚硬,那不是锋利,而是一种骨子里的气概,他并不深邃,而是有着几分昂然。

    他是曾经民间义军的一位头领,土生土长的栖霞人,也可能是栖霞最后的守护人。

    铁拐人的背后,跟着五百多匹马,铁蹄锵锵向紫霞城奔去。

    就在离城门还有五里多的时候,铁拐人忽然停下了马,骤然回缰看向众人。

    “兄弟们!此举败多胜少,家有妻儿老小者,现在奔马回乡!栖霞纵不复,乡间仍有路,请!”

    足有一炷香的时间,五百匹马纹丝不动,铁拐人沉起面目、双腮如铁。镰刀不动,单手划过,铁拐人抄起酒囊滋滋滋滋挤下几注血水,“不走乡间路,便赴不归路,兄弟们!干!”

    “为栖霞,为老大!干!”

    咕咚咕咚!每个人都饮尽一囊,随后将酒囊抛向长天,看上去像一种庆祝,人们哈哈哈哈大笑起来,透着末路最后的残忍。

    “若有人活下来,抽空去打理一下我那园圃,大恩来世必报!”

    随即,铁拐人拔出镰刀,上面还染着他的血,对着紫霞的城门猛然一挥,血花飞落如雨,“走!”

    可就在行出一里多的时候,忽有人大喊:“老大!那边有人!”

    铁拐人回目一望,那是一支不大的马队,看上去有三四十人,其速度颇是骇人,几个鼻息便奔了过来。铁拐人乃是内行,再看那马上之人的身姿,都不是一般的练家子。

    铁拐人对栖霞了如指掌,很显然这是一帮外岛人,身后弟兄一时慌乱,难不成没进紫霞便被发现了?

    栖霞黄昏的昏黄,举世最为浓郁,像给天地重新上了色,将每一个人重新摹画。

    来人正是古扬一行。

    古扬当首震马速度奇快,片刻便来到那铁拐人面前,见他猛一拽缰……

    见鬼了的,这马一刹竟没能站定,反而一个瘫软失了前蹄,古扬毫无防备立时便是一个强劲的俯冲!

    整个人飞出了马,来不及腾转的时候,忽然一只大手抓住了古扬的手。

    这手很大也很热、很粗糙也很坚硬,他的力气更是大的惊人,怎奈他毕竟没有左腿,狠得拉住古扬之后也跟着掉了下来,二人一个踉跄终于站定。

    “见笑了,多谢多谢!”古扬忙道,可那铁钳一样的大手还是攥着不放。

    古扬看着他,浓艳的光晃着眼睛,看得不甚明切,“兄台……”

    “兄弟怎么称呼?”铁拐人还是不松手,声音干涩像铁块在摩擦一般。

    “在下云生,并非栖霞之人。”

    “你曾经,是不是,叫古扬?”

    “兄台是?”

    “我叫古抑。”

    我叫古抑、我叫古抑、我叫古抑……

    刹那之间,时空静止了。

    有一颗雷炸在古扬脑海,向上贯了天灵、向下击碎脚掌,这一瞬心跳都停止了。待那雷散去,充斥着的又是无尽的空白,什么都没有。

    许久之后,古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整个人麻得没有知觉,想抬手抬不起、想出声出不来。二人就这般静静看着,半晌之后那泪啊,终是不能抑制。

    苍天不薄,有如此福报,这不只是故人,这是血肉!

    他就是那个给自己背了十八年锅的古抑,那个最为老实敦厚的古抑,把古扬捧在手里怕化了的古抑!

    这握着自己的大手,就是那只小时候带着自己摸鱼的大手,一路上不愿松的大手,无论大小动静都会在第一时间抓住自己的大手。

    想那些年,古扬还耍过这只大手,他在手背粘上虫芒,让古抑痒了半个月。但他毫无记性,永远都要抓着他的小七。

    真的见到了,这个梦里梦外的人。

    整个皮囊之下,都是清流暗涌,古扬缓缓跪下,“大哥!大哥!”

    “我一直相信,我的小七还会回来。”

    “大哥!”泪水鼻涕还有口水啊,一股脑爆发出来,“大哥啊!”古扬的口中拉着长长的涎。

    一手摸去,那是空荡荡的裤腿,古扬在古抑的靴子上震着头,手攥着他的铁拐,“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

    风止了可看云,云散了可赏月,月落了可等雨,可是人若没了,便只能看到冷风、寒月与苦雨。

    好在我们还活着,哪怕残肢断臂,我们还活着!

    活着,便意味着一切!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栖霞还是要他们来守护。

    一个是当年天镜军的主帅。

    一个是曾经的“琅王”!

    ……

第338章 兄弟齐心

    两列人马满是静谧,无人打扰这一刻。

    古抑把古扬拉起,随后缓缓松开了手。

    只见他双手按在古扬的肩膀上,仔细打量起来,他的眼睛很是湿润,但最终没有掉下泪来。

    古抑看着古扬,和他想的一点都不一样,从前他的小七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嚣张之辈,那时他恨不得在眼睛里装一对弩机,时时刻刻让人觉到他的锋利。

    现在的他,变得好生深沉冷邃,动真情时也动着真恨,古抑,是一眼就能看穿古扬的人,“小七也变成老七了。”

    与古抑一样,古扬的触动岂能不深,在古抑的身上,他看到了一种不曾想象过的改变。其实在古氏七子中,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就是古抑。每个人都聪明伶俐、心思敏锐,古抑却一直给人憨得很的形象,护着古扬的他也总是用一些笨办法,有时让人啼笑皆非。

    但现在站在古扬面前的,是一个铁水浇筑一般的人,神情目瞳的坚毅,像山一般牢靠,一举一动有如磐石般凝定。古扬忽又明了,这是改变,但当年何尝不是克制?只可惜那时的他对此一无所觉。

    “母、母亲在哪里?”

    “她老人家很好,后面我带你去见他。”

    二十年不见,话能说个十天半月,可就在这时,厚烈的嘎吱之响传来,紫霞的城门开了。

    紧接着,一辆辆马车走了出来,先头已到近前,后面的还未走出城门。两列纵队一左一右护着马车,看上去足有三千多人。

    这些战士穿的都是涂有蓝色荧光的战甲,乃是西海帝国军队的标志,每个人都携带弩机,看到古抑的马队时毫无怯意,直接冲抵上来,“什么人!让路!”

    古扬舒了舒气息,一眼便看到混在马车中的一辆高辇,“大哥,你可知那人是谁?”

    “他叫古云旭,专门来料理栖霞之物。”

    “他还是谁?”

    “古协之子。”

    就见古扬的双眉缓缓凝了起来,古协是七子第四,当年古卓的跟屁虫,古卓指哪他便打哪。

    “小七,此地过于开合,不如先让一分,后续再图有利地势。”古抑本想入城之后再做打算,不曾想马车这么快便出了城。

    却见古扬从马背上抓起画穹,一语不发立在了行来的马队之前。

    “大胆!让开!”

    说来缓慢、那时极快,这斥声乍息,忽见古扬一个箭步跃了起来,脚踏马头踩过一辆辆马车,竟是直接向那高辇刺去!

    两列长队陡然回身,以古扬为中心,狂步奔移射杀!

    可也就在这时,古扬一行的三十多战马之上,人人蹬背而起,只在刹那间便是遍处哀嚎。

    古抑心中一惊,自己判断不假,这些人强得可怕。立时之间,五百弟兄冲杀入阵。

    也在这时,阵中古抑深深引起人们的注意。他左手拄着铁拐,右手持着镰刀,就在这平地之上大量斩杀,那把镰刀就像嵌在臂弯一般,扫荡之间便是大量的人头落地。更骇的是这个人的气势,一瘸一拐更添一种诡谲,肆意杀戮,无有可阻。

    西海大军立时慌乱,此非平常之队,短暂的工夫,那持着漆黑短枪的人竟然已经接近了高辇!

    那可是“璃王”之子,稍有闪失谁都别想活,可越是这样牵念越大大降低了整体的战斗力,一个个都把背后交给了敌人,时时刻刻都在死亡。

    萧笙竹、夜子清、木龙士与羿门之人,自外围急速冲杀,连鬼厄老都利器疾挥。

    来到高辇之前,古扬遭遇巨大拦住,数百的弩机对着自己,可不曾想,本应最慢的古抑,最先来到了高辇一侧。

    古扬一脚踹开高辇,其内坐着一位二十多岁的金衣男子,瑟瑟发抖,一身如冰,“大侠!别、别杀我!”

    古扬一把将其拎了出来,迸暴的弩机陡然停了下来,“古协之子?”

    “大侠饶命!大侠饶命啊!”

    古扬看向古抑,也正好看到古抑投来的目光,兄弟二人相视一瞬,最终古抑缓缓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这个时候的古扬仿佛才看到了真正的古抑,放在从前这等景象只要摇头再摇头。栖霞变了,大家都变了,这一次点头是一个莫大的信号,他们要为栖霞而战,可以不顾一切!

    画穹一绕,古扬挑飞了古云旭的头,血溅高辇,竟让在场的西海军队陡然冷寂下来。面对这个间隙,古扬与古抑的人从外荡杀,不消一炷香的时间,此地便无一个活口。

    车马回头,重新归入紫霞城,古扬再一次来到了这座从小长大城池。

    “大哥,后面你如何打算?”

    “古云旭一死,沉璧岛必然会派人调查,现在最重要的是寻求力量。这些人已经全部殒命,我们尽可能遮掩此间之事,以换来寻求力量的时间,小七,你不可能一个人回来吧。”

    古扬点了点头,“先把王宫的东西带回王宫,哪里的便放到哪里,栖霞之物不可轻动。然后,你便带我去看看母亲,我也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古抑面色沉暗,“母亲一切安好,你该想的是,当年为何会发生那样的事,这些年里我调查了无数次,也有了些眉目。”

    “大哥,二叔他现在何处?我为何一路上从未听过他的消息?”

    古扬微微一叹,“自从古卓即位,二叔在朝堂深受排挤,加上当年海上逃杀他助了你,无数人拿此来做文章,以他的地位最终也是熬之不住了。大概十年前,他曾给我来过书信,他居无定所,在西渚随便走着,现在我也不知他在何处。”

    古裕天,曾经的“百月王”,栖霞岛二号人物,古扬归来一直很想见他。因为在他内心,他的二叔是看透一切明晓一切的人,对于这西渚局势、无尽海之事乃至西海帝国,相信他有着更敏锐的判断。

    在那些年,如果没有百月王,便没有栖霞的地位,古扬精于战事,但真正捭阖的乃是他的这位二叔。

    但是如何才能找到这个人呢?

    ……

第339章 紫堇庄园

    晨起的紫霞城,一行人并排而立,静默看着眼前。

    这里是当年的逸天府。

    萧笙竹、木龙士、阿耶骨、水汀兰等人生活了多年的地方,它已经变成了废墟,血迹早已被风雨荡尽,尸骨也都埋在草木的缝隙里。

    如果没有草木遮掩,它还是灭亡时的样子,二十年里,逸天府周边三里多都人烟罕至,时人闻之心颤,逸天二字成为无上的禁忌。

    那一日,逸天府从护卫到侍从、从园丁到厨子全部被杀,多达千人。黛氏一族全族被诛,亦多达千人。在望月湖畔等待古扬的天镜军,八万人浮尸湖面,古扬逃杀之后,路上回援的天镜军接连遭遇伏击,近三十万的天镜大军一天之内陈尸栖霞。

    人们只是看着,不忍走入一步。修缮吗?不,纵然把曾经的每一块砖瓦都还原,这也不再是逸天府了,况且,人也不再是当年的人了。逸天府,这个承载了无数情怀与欢乐的地方,终将成为永远的记忆。

    “老萧,你有何打算?”水汀兰看向萧笙竹。

    萧笙竹沉默一瞬,抹了抹干裂的嘴唇,“我想去一趟北地。”

    三人面露诧然,却没有开口,这等时候任何举动都不会寻常。

    北地,是栖霞惟一的荒芜之地,方圆不到栖霞十一,那里没有渡口,从古至今没有船能从北地登岸。栖霞千年盛世,北地又异常平静,栖霞王从未向那里动武。

    不过关于北地的传说,人们津津乐道,据说那里极度不开化,人们吃的都是生的东西,除了不骑马什么都骑、除了不穿布什么都穿。此间不知有多少调侃多少真实,一些说书之人胡编乱造博一堂彩也说不定,反正也没有人敢去北地。

    就在这日黄昏时,古扬来到一处庄园。

    虽然不大,但草木颇是葱郁密集,这里种的最多的就是紫瑶堇。

    一条只可一人独行的小径,穿过大片的紫瑶堇,蜿蜿蜒蜒的尽头是一座木屋,屋内无燃之香却有浓重的香火气。

    两盆盛开的紫瑶堇中间,立着一块灵牌,上书“慈母黛氏青丝之位”。

    “那日母亲白绫离世,得三姐一助,为她留下全遗。好在我是个头顶古字的人,抄府杀侍把我贬为庶民,我便伺着母亲全遗来到了这处僻静之地。”

    古扬僵了许久,有泪却无声,他把那灵牌抱在怀中,用衣袖擦了不知多少遍,跪了那里整个人彻底失了神。待他站起去放灵牌的时候,两条腿忽然没有了骨头。

    当!

    古扬的头砸在地上,脖子也没了撑持之力,头在地上震了又震。

    古抑想把他拉起,古扬却成了一滩泥。

    渐渐地,古扬蜷了起来,把灵牌抱在怀里,膝盖抵住了臂弯,像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娃娃。

    他把灵牌抱得越来越紧,后又扯了扯襟怀把她放在里面,泪水顺着地板缓缓淌开。听不到声音,也感受不到存在,一炷香又一炷香,他还是蜷在那里一动不动。

    古抑缓缓附身,看到了一张青灰色的脸,两个嘴角深深下撇,绷紧了嘴像极受了委屈的样子。古抑这一看,古扬慢慢把头埋到了身前,脑门贴着灵牌,泪水长发胡乱编织,都零落在灵牌上。

    “扬儿,你该稳重些了,整天风风火火像个什么样子!”

    “你就会负责闯祸,你六哥这些年就为了你忙活,你再这样以后不许来见我!”

    “他们都说你打仗厉害,但你这辈子不能在战场上度过呀!你不能打仗一个人,回来又一个人,闻闻你这一身的酒味!”

    “你赌钱我权当没听见,但你哪里来的恶胆,居然赌丫鬟!来人!给我打!把他给我打回娘胎!”

    “扬儿啊,娘都跟你说多少次了,嫡庶有别,争便是患、患便是劫、劫就成灾。事分大错和小错,人分可为与不可为,不要觉得一枝一节无所谓,在他人心中那恐早已长成参天大树。你杀一只鸟,他们会觉得被影射,你吐一口痰,他们会认为被唾。”

    “娘已半生之人,但是你啊,鲜衣少年来路长久,娘是真的担心你呀!”

    ……

    这般足足过了半个时辰,最后还是古抑把灵牌拽了出来,“起来,给母亲上炷香吧。”

    古扬终于爬了起来,拖着膝盖走上前去。

    入夜后的庄园十分美丽,紫瑶堇泛着淡紫色的光芒,一些荧虫跳跳跃跃,带出一个个小小的光圈。

    木屋门外,古扬和古抑背靠背坐着,从前他们便喜欢这些,只是那个时候,古扬会越靠越后,古抑佝偻着、古扬舒坦着。

    “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悔青肠子撞破脑袋,永远也够不到当年的血。”

    “当年就像一场梦,在梦里犯了无数傻,以为不会付出代价,后来才知道那一切早已标好了价码。”

    古抑叹了一声,“从前你我聊鱼虾,兴致来时随手乱画,现在张口一个比一个深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我辩论哲思呢。”

    兄弟二人都沉默下来,不见时有不见时的残酷,见面后却又见面后的残忍。柔软、怀恋当然有,但同时,他们都有了更坚硬的外壳。内心的柔软一直在那里,可是这外壳却越来越厚、越来越硬,到后来要翻越崇山峻岭才能找到那柔软的栖息之地。

    就像回不去的逸天府、回不去的天镜军,古扬和古抑也再无法回到当年,因为本质上他们都变成了极度沉稳冰寒之人。

    这无关感情,要怪只能怪时间,“弑父”是一道分水岭,但要知道这道岭后面的年头比之前还要多。二十年,何其漫长,此间所历此间心,只有自己知道,不怕一瞬的转变,怕的是悄无声息的扭转。

    他们都是被仇恨包围的人,也从未有过放下的念头,如果说残酷,认为这仇恨是惟一的意义,才是最大的残酷。

    “栖霞的风声真的能遮得住?”

    “鬼厄生有他的办法,他也必须好好执行,不然我的人会屠了他的岛。”

    “你还是要弄清无尽海?”

    “这一点必须弄清,这要看无尽海对古卓的支持程度,如果他们全盘压上,我们最大的敌人便不是古卓了。”

    “外力只是一方面,以你当年在栖霞的动静,应该还能找出不少人来吧?”

    古扬昂目向远处“希望,他们还活着。”

    ……

第340章 望月湖

    望月湖,浓缩了二十年前的多数故事。

    它不是栖霞岛最大的湖,但一定是最美的湖,因为“栖霞八景”有一半只有来望月湖才能看到。

    “九带飞凰”,是垂落的九道霞光,如凤凰之羽粲落人间,别处看不到,是因为别处没有望月湖畔的“十乔巨丛”,只有通过这十大乔丛的缝隙,才能看到完整的九带飞凰。

    “鱼跃登虹”,霞光乍起时,望月湖中如有灵鼓敲击,满湖的鱼儿腾飞起落,霞光映在鱼儿身上,好似结起一道道霓虹。霞光越炽、鱼儿越活,腾转起落之间,与天边相映成趣。

    “云栖不栖”,此景要义在于角度,绕过十乔巨丛注目两端,会看到火云的“不能自持”。时而辗转飘浮,像午夜的多情人,时而暂作沉凝,像三更的思考者,正是这种不安定方唤作“云栖不栖”,此景也是栖霞文人墨客最眷恋之地,栖与不栖总是让人生出深奥的哲思。

    “执襟遣怀”,这是古扬最喜欢的一景,这一幕要等到霞光将去之时,天边只剩斑驳,像一些古迹爬升而上,看上去稀稀落落,细读来又像苍天惜墨,多一笔冗余、少一笔干涩。它究竟在表达着什么,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也或是每个人的想法都不是它真正的表达。

    来到望月湖,古扬的内心才充斥起浓烈的栖霞,让他感觉真正回到了故土。相比逸天府,他待在这里的时间更多,那时的古扬广交四海,去过逸天府的没有几人,但无一例外,他们一定来过望月湖。

    三更天,望月湖。金樽不倒,千盏如故。

    想想那时,当真足够奢靡。

    二十年前,血瘀水、尸阻流,望月湖被染红,这里的栖霞四景也注定被遗弃了。

    二十年后,幼齿变黄牙、青丝变白发,人尚且如此,湖自有律动。除了岸边被湖水推来的大堆白骨,望月湖本身已恢复了往日的容颜。

    时隔二十年,古扬再一次看遍四景,要说梦没有比这更真实的梦。

    夜子清走向那坐在白骨之上的古扬,踏过了腿骨、踏过了颅骨,随后缓缓坐在古扬身边。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不愿带我来栖霞了。”

    古扬不答话,只是怔怔望着眼前湖面。

    “你担心的不是我会看到杀戮,而是一步一步的你。”

    “我,怎么了。”古扬忽然转过头来。

    “古扬,你掉进去了,像我当年一样。”

    “我什么都没做,掉进了什么?”

    “你只是现在没做。”

    古扬笑了笑,“别说你的当年,你的父母不过被囚禁,便别拿你的过往跟我相比。”

    夜子清不由得眯住了眼睛,这一刻的古扬兑现了她全部的忧虑,“古扬,你告诉我,我的父母,什么叫不过被囚禁?”

    她不曾想,古扬张口便来,“就是不浓烈、不炽烈、不剧烈啊!”

    啪的一声,夜子清一个巴掌甩在古扬脸上,“你在说什么?难道这世上的一切都可以拿来对比?”

    古扬的脸上火辣辣的,他忽然抄起画穹抬到夜子清面前,“热了,就像它一样热了,夜姑呀,你胡乱做什么手脚,真的以为能改变什么?”

    夜子清抿着嘴,两行清泪不觉而落,“我知道你的血仇,但你就不能有当年的一分冷静吗。”

    “既是血仇,便不要说水一样的话,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夜子清不断的摇头,但古扬根本不看她,她看到了发端,甚至看到了结局。不只是古扬,自从来到这里,整个栖霞都沉溺在一种汹涌的仇恨之中,人与人的眼中只有血芒,人与人的对话都像在发血誓。

    这好生可怕,让夜子清深深觉得,即便扭转了一切,也不过是从一个地狱来到另一个地狱,如果让这些人取代了西海帝国,恐怕换来的不只是“奉恩令”,而是“杀绝令”!

    夜子清不惧杀戮,更不陌生仇恨,她更不想充什么“止战圣女”“和平圣姑”,她只是想尽力维持住一个正常的古扬,好让往后余年的他不被吞噬。如果杀戮可以拾回古扬,她愿意像先锋一样斩杀冲阵,用敌人的血染红夜陀拉之刃。

    但从此时看来,她还是失败了,并非她低估了古扬的恨意,而是古扬唤出了二十多年的心魔,她难以抗衡。

    归去时又一次踏过白骨,夜子清走了一半缓缓驻定。回头看着冷厉得毫无生气的古扬,忽又在想,如果没有古扬在大猷的举动,她会不会和眼前的古扬一般无二?

    想想还在牢狱的父母,想想时日渐久不知哪天就因故而亡的他们,自己又是否还能这般“俯视而下”?

    古扬给了她希望,也最终成全了希望。

    这天地人心啊,周全了一尺便觉一丈是越界,安稳了一丈又觉得一里在作乱,弥之不全。

    古扬低头垂目,像一个昏睡的老者,湖的夜光打在他的胡须上,映出一副寒霜一般的面庞。

    只有夜子清知道,这是一场风暴的开端,他定了死心、下了死手。像在大雍之时一般深邃,但远比那时恐怖。

    “执襟遣怀”都消去了,应是该有人来了,这里不再是当年的望月湖,但当年那些来过望月湖的人,面对那只在当年存在过的语句,应该不会推辞。

    而且,来过望月湖的,可不止是栖霞之人。

    释云岛,离栖霞岛只有二百里。

    东塔三岛中,栖霞岛地域最广、景无有二筑就盛名,奇珍岛百花齐放、处处有道方为奇珍,但这释云岛却与二岛全然不同。

    此岛盛产宗门,一派江湖气息无岛可比,但这江湖气息总难上升到家国层级。互相看不上眼就拿拳头说话,但要说把这些江湖拳头一致对外,那可就不是江湖的难度了,所以使得释云岛有了极为著名的八字标签——

    对内如龙、对外如鼠。

    释云岛最大的宗门名为释云宗,数遍年来颇是让人信服,占着“释云”二字也无人聒噪。但江湖起伏有时比朝堂更剧烈,近些年的释云宗日渐式微,主因便是老宗主闭门不出,其他门派都觉老宗主已归西,是这些弟子强撑威严。

    各大门派不断试探,这一试不要紧,释云宗战力之薄弱让人惊讶又惊喜。

    对释云岛的人来说,西渚沉浮无关紧要,第一他们不打别的岛,第二也没有岛敢管释云的江湖。

    他们只是觉得,这释云江湖的霸主,终于到了改换的时候。

    ……

第341章 云起云生

    这日释云岛,天有彩鳞飞过。

    人尽仰目望之,似一条巨大的锦鲤,虚虚实实粲成美妙晚霞。

    释云峰上,释云宗。

    青松倒挂,静影斑斓,看那幽然泉水,不知其所起所终,空灵于峡谷之间,婉转若翠鸟清歌。还有那醉人清风,似拂举世之灵香、吐绝尘之芬芳,荡在整个释云峰。

    释云宗并不“仙气袅袅”,这里注重的是“清”。

    清,是为人之法、处事之道,不与浑浊伍亦不与浑浊争;清也是一种深奥的玄思,大千世界、浩瀚苍穹,清为一切的终极安处,它不与浊对立,而是凌越万物的永恒。

    清,也是释云宗的修行,扶摇踏空为清、虚谷盛纳为清、剑气澄澈亦为清。这里有“三清诀”“清衍术”,有着以清为基衍生出的万万千千。

    释云峰顶,二人衣袂飘飘,一老一中对弈品茗。

    老者白衣如皑雪,一头白发不束簪,闻风不乱、发垄很粗,像有一把无形的梳子时时刻刻捋着长发。但他的眉和须都是黑黑白白,让人非但看不出一个耄耋老者的慵懒迟缓,反而多了几分睿智。

    他便是释云宗的老宗主。

    老宗主对面的中年人,身后背着一把剑,只看那剑柄便觉此剑之厚重,寻常人三只手都握不全这剑柄,上面缠着无数层的麻。

    这个人非常的黑,黑得本是浓郁的胡须都不怎么显眼,奇怪的是,耳根处、眼袋处、鼻梁侧又有一点白,看上去颇是让人不自在,有些人恐是会有冲动给他刮上一刮,全白全黑更顺眼一些。

    峰顶的一侧,有一排三丈多宽的红木柜子,安着上百个抽屉。

    二人面前的棋盘极度之大,落子都要用竹镊抓取,亦不知他们下的是什么棋,因为棋子不分黑白,只有一种,颜色界于蓝和青。

    在释云宗,这不叫棋子,而叫“清子”,下棋也不叫下棋,叫“弈清”。

    二人已经弈了一天一夜,老宗主拾起一枚清子,正要落定时忽又抽了回来,把竹镊缓缓放了下来。

    “当年你选择闭关,为师知你非为清诀,却也不曾阻拦。”

    “多谢师父当年体谅,但缘何迫我出关。”

    “何来迫之说,这盘弈清之中,你我已无穷道哉。”

    “绝清之境二十年不达,便再复二十年,师父何以中途而阻。”

    老宗主微微摇头,“云起,你有无上之天赋,但有难解之执念,闭关悟绝清,又何尝不是离怀天下扰。”

    老宗主慢慢站了起来,“不只是你,为师亦如此,你我如若生于释云、长于释云也魂归释云,都是绝清之境的大成。怎奈,你我都涉世俗、牵故旧,绝不了自身执念,又何谈绝清境界。”

    云起站起身来,“师父唤我出关,莫不是还要让我下山?”

    老宗主回身而望,目绽清冽,“你与绝清无缘,但一身之能与绝世有关,云起,你只不惑之年,与其悟那虚无之绝清,何不开眼看看大千世界。”

    云起忽然一笑,“师父,云起记得不错的话,这里叫释云宗,我辈悟清之要,这里可高山流水、曲溪流觞,何时变得要染世俗、指天下?”

    “好个凛冽言辞。”老宗主悠悠道,“但你在山上,看不到万千鼠目侵我释云,你在山上,看不到西海涂炭,最重要的是,你也看不到绝清之境。”

    “看不到又如何,绝清与清皆是清,我释云何时要浇江山之块垒、达权贵之所栖?”

    “我且问你,可还记得《释云诀》?”

    “当然记得!”

    “背!”

    “天地有释,云起云生,天地有悟,云起云生……”

    “停,重复一遍。”

    “天地有释,云起云生,天地有悟,云起云生。”

    “再背!”

    “天地有释,云起云生,天地有悟,云起云生。”

    “天地有释,云起云生,天地有悟,云起云生。”

    “无论云起与云生,先要有天地!”老宗主凝目看着云起,“为师赐你云起之名,千年释云的第一个云起。绝清与清都是清,这话只能为师来说,你还到不了这一步!我再问你,绝清与清都是清,那至善伪善是否都是善!我现在不是和你辩真经,再说这等笼统之言,你就给我再回去闭关!”

    岂料此言一出,云起倒颇为爽快,“谢师傅箴言,弟子不打扰了。”

    “你给我回来!”

    云起定住了脚步,却并不转身。

    “你的内心可是在耻笑为师?”

    “弟子不敢。”

    老宗主舒了舒气息,缓声道:“云起,我释云修的是清,不是仙。这里的人被刀砍了也会痛,被人辱了也会还击。清在心里,但赖于天地。三千弟子,他人可悟大道,但是你啊,你注定不能闭关一生呀。”

    “师父的话,弟子铭记,感于天地再念释云,但弟子不会下山,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改变这一点。”

    云起刚要移步,忽听当的一声响,回头一望,竹镊刺在了一个抽屉上。

    “你去打开它,让为师看看,你离绝清还有多远。”

    “师父!”

    “去,打开它。”

    云起缓步上前,无论神情与步履都满是犹豫,立在红木柜子前许久,他才缓缓拉开那个抽屉。

    其内静卧着一封书信。

    “打开它。”

    云起探出其内纸张。

    “读给我。”

    “师父。”

    “读给我!”

    云起挣扎一瞬舒展纸张,沉声道:“吾师启,弟子云生三叩……”

    刹那之间,云起目瞳如火,把那纸张死死握在掌中。

    只这一瞬,云起便知道他败了,他那沉寂了不知多久的心,因为这“弟子云生”四字掀起来滔天巨浪,“师父啊!你为何要这样!为何要这样!弟子不悟绝清便是!何必要用小生之魂来说话啊!”

    “你把书信看完。”

    云起忽然沉目如刀,看这这位恩师,满目陌生,“不是我悟不出绝清,是你害怕我悟出绝清吧!”

    “你把书信看完,顺便决定要不要下山。”

    云起打开皱成一团的书信,心里已做了万千准备,可是这信啊,其字其言让人踉跄。

    “二十年前,弟子弑父,蒙天之冤。得上苍怜佑,形殒而身未灭。今时归来,栖霞无人顾命,西海万千乱獗,东塔水火相间,天地毒蛇飞跃。若得释云相怜,弟子栖霞再叩,待有一日,变泥淖为坦途、任千江可为渡,弟子赴释云,再拜师恩。若师允诺,三月十五,栖霞望月湖,静待吾兄云起。”

    云起将书信撕碎,指尖拈着的只剩下落款“云生”二字。

    ……

第342章 释云双星

    二十九年前,释云岛接收了惟一一个岛外弟子,还是一个只有八岁的少年。

    云起也只有十三岁,那时他还不叫云起,但这少年一来,他们双双便有了新名字,一个叫云起,一个叫云生。

    时人都觉这二人乃是肉眼可见横着流的天赋,被誉为“释云双星”。

    “天地有释,云起云生”,那些同为“云字辈”的师兄弟,如果看得惯这出自《释云诀》的名字,在他们看来,这本身就是一种倾斜的寓意,只要有云起云生在,其他的云字辈喝汤的份儿都没有。

    放在一般时候,这定会引发一场场如何围斗“释云双星”的惨案,让这宗门弟子之斗如火如荼。这样的事情,在当年的释云宗也确实发生了,也同样是在这时,年少的云起看到了匪夷所思的桩桩件件,那些暗算他们的人,以千百种颇是离奇的方式结束了。

    此事若是细究,恐能撰出几万十几万字的长篇大幅,总之那个时候的云生带给了他平生最深刻的一段履历。

    云起乃是穷壤之家的孩子,因“意会超然”被选入释云宗。那时的他性格柔善,正是云生告诉他,忍让不是谦虚,一度的忍让只会换来挨揍,还击也不是要打个鼻青脸肿,而是用手段告诉他们,不要再有下次。

    在真正确立了“释云双星”的地位之后,那应该是云起此生最欢乐的几年,二人练剑悟法甚至偷偷喝酒。一次次的释云会武,云起云生无人能敌,俨然已成了释云宗的招牌。

    为此,老宗主将释云宗最具盛名的两把神兵赐予二人,那边是重剑“枯月”和短枪“画穹”。

    可惜,云起不知道的是,云生在释云宗只能待四年,原来他是栖霞的王子。没有告别,云生便离了释云。

    “一入栖霞一生牵”。

    一年之后,云起背枯月去了栖霞,并在那里见到了云生,枯月画穹不再一致对外,二人以比武为乐,云起在栖霞过了一年光景。

    再一年后,云生要领兵了,他要行驰在大海之上,带着栖霞的强兵利舰。云起身为宗门之人,不可入战争狂局,也是没有告别,一人回到了释云宗。

    云起一直在等云生归来,最终等来的却是噩耗,云生弑父,举族被诛。那年云起二十三岁,他用乱麻将枯月缠起,从此闭关释云峰顶,二十年不出一步。

    这天地,如果说有一个人能让他下山,那一定是云生。

    对云起来说,那是他最为珍藏的一段记忆,甚至可以说,四十多年里如果能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只有那个时候。也是在栖霞,他看到了这个广博的世界,看到了浩瀚的经纶与纷繁的器物,他才对这个世界有了些许观念。

    释云峰下,人接踵、声震谷。

    这是一次盟会之约,释云岛各大门派皆遣高手而来,此举夺下释云峰,便可重排释云岛的江湖座次了,甚至连释云岛之名都要给它改换了。

    大旗小旗各色各样,摇曳之间轰轰然攻向释云宗。

    山下的弟子竭力阻挡,但对着潮水一般的攻势几乎没有延阻之力,一个个悉数后退,惶惶然像身后望着,宗门竟然变得如此羸弱,不到一炷香,那各大门派已经攻到了山腰。

    人们退着退着,路过了一块巨大的黑石,此石名叫“百鳌石”,如有百鳌那般大小。就在这百鳌石上,一袭黑衣、一把重剑,凛然而立。

    释云宗的弟子满目惊骇,他们都没有见过这个人,但他一身清气让人分外觉得这是一个不世出的大高手!

    云起抱着剑,忽然之间有些懂了师父的话。

    “你在山上,看不到万千鼠目侵我释云,你在山上,看不到西海涂炭。”

    他不知这二十年发生了什么,释云岛的江湖是从哪里借来的胆子。

    敢侵释云。

    弟子们全部躲到百鳌石的后面,片刻之后,他们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那真的是百鳌石,一块一块的龟裂开来,发出咔咔的滔天骇响!

    那站在上面的人,以气震石、以剑挥石,他居高临下,一块块大石如同九霄贯落,其间携着劲烈的气芒轰然而抵!

    刹那之间,山腰之下哀嚎遍处,十数位高手齐步而来,抄着五花八门的兵刃直抵云起!

    呼——

    一声浩烈的风声,云起挥剑而起,枯月有半尺余宽,一击挥出携着青蓝的剑锋。他的双目一直沉着,似乎从来没有看过对方,各大门派的人也是深知清气的存在,多年与释云宗交手其实就是一直在和这清气做斗争。

    但此刻诡谲而惨烈,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颜色与气劲的清气,这简直是一个凌驾于释云宗存在的绝世人物,亦或者是释云宗最终的守护者。

    他的剑芒太可怕了,不用奢想去挡他的剑,因为根本没有人能真正看到他的剑,只要能躲过他的剑芒便算不俗之功力了。

    高手是一个太过笼统的称谓,似乎人人都可以是高手,每个人内心对高手的界定也各有不同。但今时今刻,这个重剑黑衣人,一直在做的就是一件事。

    杀高手!

    不管你有多么丰厚的履历,有多么辉煌的地位,更不管你是谁人眼中的高手,在他的剑下,无人能走过三招。

    一人据前,千人难上,他立在那里,就像一尊异域的杀神。释云宗清气为尊,却出了血腥浓炽之辈,但无人还有心思去想这些。

    此间无数的江湖人物,一个个目瞪口呆,毋庸置疑,这是他们一生所见的最强者,不只是释云宗,甚至不止东塔三岛,任何的履历聚攒到一起,都想不到一个能与他接近的人。

    “天地有释,云起云生,我为云起,要见云生。”

    说话之间,云起一步跃起,他的手奇大,双掌握住了枯月,此间气劲用开山断流来形容也不为过。

    一路下驰,一路狂杀,云起的剑却不沾一滴血,他也不看左右前后的人,一往无前,闻者便斩。这一日,注定要成为释云岛难忘的一日。

    因为,他们发掘出来一个怪物。

    ……

第343章 石之介

    三月十五还是栖霞岛的“采荀节”,从这一天起一直持续到四月初一,这半个月是荀草香气最盛的时候,即便枯朽之后,也可作为最上等的香料使用。

    荀草栖霞独有,对外岛之人来说能弄到一些边角料便是不错了,最好的荀草香料都在栖霞民间。而且栖霞人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荀香等级,一般来说年份越久越是珍贵,但若是遇到沛雨之春,荀草长到半尺,这样的荀香便被称为“天香”,几十年难得一见。

    这可谓是栖霞人的一种雅怀,对这里的人来说,金玉珠宝反不为贵,谁家若是百年荀香逐年列、三段天香位高檐,便是真正的大户人家。

    每年的采荀节第一天最为热闹,人们出行之前沐浴焚香,身不可佩金并以莎草束发,人们结朋引伴、携妻带子出行采荀。孩子们佩着去年荀香做成的香囊,在采得第一束荀草后便要将香囊置于采撷之地,寓意年年换新颜。

    入夜时,人们便以最鲜的荀草入味,烹煮一锅鸡鱼,称作“上荀锅”。这个晚上人们都不回家,在原野或水边,拢柴起火、现煮现吃,一派和乐之象。

    之所以选在开阔之地,当然是因为栖霞永远绕不开的霞,伴着晚霞、生起篝火,纵然不是栖霞八景,也非其他海岛所能享受。

    今年的采荀节比往时冷清了太多,但入夜时还是能看到原野水边的篝火,欢声虽稀,但仍是栖霞独有的氛围。

    古扬在望月湖畔已坐了三日,却无一人前来。当年的这个时候,是望月湖最鼎盛的场景,绕湖一整圈都会架起篝火,支起几百口“上荀锅”。古扬便坐在正对栖霞八景的地方,款待四方好友,来来往往有多少人,古扬没有什么概念,反正他都会在这里一直醉到四月初一。

    古扬正凝思的时候,忽然一股烈风自左边袭来,一把青如蛇皮的长剑骤然击向左颈。古扬一微目不看那人,画穹一竖抵在左肩,锵的一声脆响,那人立时被弹开一丈多,“何人。”

    “恶贼!都是你!还敢回来!你百死难赎啊!”

    那人再度攻来,画穹一挑,古扬将那青剑震飞插地,忽见那剑柄之下垂着一个香囊,望向这人时,古扬立时怔住了。

    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腰间挂着一个香囊,值得一提的是,这大香囊的下面还坠着五个小香囊,“你、你是小鹏?”

    古扬这一怔的时候,一个巴掌猛挥过来,这一手之重,牙都刺进了腮帮,血不可遏制激穿了牙缝。

    “魔头!我杀了你!”他去拔剑的时候,古抑一瘸一拐忙步而来,镰刀一掷打飞了青剑,“小鹏!住手!”

    古扬抹了抹嘴唇上的血,静静看着这青年,心中有言却当真没有开口的勇气。这青年单名一个鹏字,而他,姓黛。

    黛鹏是古扬舅父之子,出事那年他只有七岁,当时他正在“瑶公主”的府上。瑶公主“先杀黛鹏而复命古卓”,以此为黛氏一族保住了最后一根苗。

    古抑不想让古扬知道黛鹏还活着,让那一族永远存在于记忆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更不敢让黛鹏知道古扬回来,可惜事情终有瞒不过的时候,这黛鹏精得很,早已察觉出古抑有些异常了。

    “古扬,二十年了,你可敢有梦?可敢回头看看你的孽!”古抑拉着黛鹏,但他奔溃一般的咆哮,“我一族数千人,皆因你变亡魂!你这恶贼,啖肉食骨不解我恨啊!”

    “够了!”古抑一把将黛鹏甩在地上,“小鹏,你我骨肉血亲,有些话本不愿与你讲,但母族被灭不能全算在古扬头上!”

    “好啊!你们果然是亲兄弟!”黛鹏目露狰狞的凶光,一步步后退,缓缓摇头看着古抑。

    “逸天府该抄、天镜军该杀,但母族缘何到灭族的地步,你难道……”

    “大哥!”古扬止住了古抑,古扬站起身来拾起黛鹏的剑,缓缓走到黛鹏面前,“杀我可以,不过此时不行。”

    曲鹏毫不饶手,举剑又起,倏然之间一枚石子飞来,不偏不倚打在剑上,他这青剑又给震飞了。

    “我说各位,这采荀节头一天,你们一身兵刃不说还大动干戈,给荀香老祖的面子好不好?”

    话音一落,但见身后的树丛中,走出一个灰衣男子来,他一边走一边悠悠道:“我栖霞人最重要的事情是克制,最伟大的事业是雅致,看看你们都是名门之后却出言恶毒、面目狞厉,浑不如我这山湖野夫啊!”

    这人手里攥着一把石子,走一步掂一下,那些石子如同掌心有丝线牵着一般,无论掂得多么离谱,转瞬又都落在手里。他的打扮也正应了“山湖野夫”,额头缠着一条灰色头带,脚下一双草鞋。

    但这一身土木形骸丝毫不影响这个人颇是不凡的气质,棱木分明格外有神的五官、如山泉涤过的面庞和明快敞朗、不遮不避的双眼,都让人觉得“山湖野夫”只是一句自嘲而已。

    此来并非他一人,身后还跟着十几人。但见那些人,有的挎着柴、有的背着锅,一根横木之下,挂着鸡鸭野兔。

    “良辰美景,又见故人,只是你今时之约太寒酸了些,石某有锅有柴还有鸡,你这有酒有景有故事,哈哈哈!妙极妙极!”

    “多谢石兄,真是好久不见了。”

    见他缓步走到古扬面前,眼皮挑了挑,用力在古扬肩膀拍了几下,“样样好,样样好。”

    这自称山湖野夫的人,乃是大有来头。

    二十多年前,一群人在望月湖饮酒,酒酣之时便开始编一些道道,当年席中之人,有步彩楼、玉良袍,还有这位山湖野夫。便有人颇是恭维的道了一句评语,就是那——

    千秋两公子,绝世一彩楼。

    这人便是那“石公子”——

    石之介。

    但对石之介来说,他颇是不喜欢这句话,简直听了就觉得懊恼。为何“两公子”才和“一彩楼”齐平?况且,那玉良袍就是个打仗的,算什么公子,关键是还和自己齐名。

    步彩楼还好,最起码功力摆在那,但他瞧不上玉良袍,若是改成“千秋石公子、绝世一彩楼”倒还凑合。

    石之介骨子里是个极雅之人,当年频繁来到望月湖,也是因为此地的人、景、酒、风,样样都是栖霞独绝。

    石之介有一块不大不小的地盘,那是一道十字岭,在栖霞的西方,相传会被霞光吞噬,忽明忽暗,他也有一众人数可观的门徒。

    二十多年已没人再唤石公子,人们说起石之介的时候,更多是要加一个前缀——

    “暗岭”石之介。

    ……

第344章 望月派

    “来来来!鸡兔下锅,都是好货,烹羊宰牛,也比不过!”

    在十几个门徒惊掉下巴的目光中,石之介化身掌勺大厨,他一边做菜还一边吆喝。

    “大俗大雅,大雅大俗,鸡兔一锅,乃是重逢呦!”

    连古抑也惊得够呛,石之介在栖霞不说让人闻风丧胆,那也是威重超凡。他那十字岭只进不出,进去的人只能选择做他的门徒,所以那地方对栖霞人来说神秘得紧。

    再看看现在,大勺挥如兵、肉汤凭空起,这等场面要是在别处看见,恐要把人吓得七荤八素。

    “旧荀沉底香,新荀做鲜香,都看好了,要入味喽!”

    片刻之后,石之介抄着大勺就来到古扬面前,“来来来!香浓几何、咸淡几何,东家说了算。”

    古扬笑了笑,张口抿了一下,“这锅不好,重做吧。”

    石之介白了他一眼,“重做只能炖你了。”

    “忘了告诉你,我这其实没有酒。”

    “那不可能!你古老七可以没命,怎可没酒?”

    旋即石之介又瞪大了眼睛,“真、真没有啊?没酒那我做哪门子的菜啊!”

    但这话音一落,忽听不远处咣的一声锣响。

    “采荀头夜,天地缺酒,此有三坛酹江月,客官可要打上几壶?”

    真是瞌睡就来枕头,石之介大呼上前,“掌柜的,都放下都放下!”

    那掌柜让人放下酒坛,看向石之介的时候,石之介忽然一愣,“哎?你不是那个船舰大王,武、武天煦吗?”

    “石先生竟还记得在下,甚慰甚慰。”

    “焉能不记得!你那诗写得妙啊!我可还有你的亲笔呢!”

    武天煦强出一笑,“您说的,是家弟天熙。”

    咳咳!石之介咳了几声,“哎呀!锅、锅!”

    武天煦锦缎加身,看上去要正式的多,来到古扬面前时深深一躬,“少主,您终于回来了。”

    石之介所谓的“船舰大王”,虽然有点夸张,但也不无道理。武氏从三代之前便在各大口岸做着船舰生意,到了天熙天煦这一辈真正壮大了起来,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原因便是栖霞王的一道王令。

    扶植民间船舰,为栖霞与各岛贸易打下基础,为此拨下来一笔巨资,武氏因此建造了“大武坊”,有了王室的助力,发展如火如荼。而这笔巨资,正是古扬说动百月王最终得来。

    逸天府和大武坊本质上是利的勾连,说实话,如果没有突来的灾难,日后的古扬必然会与这大武坊紧紧捆绑。但大武坊的二当家武天熙痴迷战舰,不慕家族之事,更是多次随古扬征伐,这层关系使得双方又多了些牵绊。

    近些年里,大武坊虽然遭到不少打压,但这毕竟是营国兴岛之法,古卓也不敢撤掉大武坊。

    “当年逃杀之时,我与天熙走失,他受了伤到了大雍北境,在那里待了五年,最终没能医好。”古扬沉道。

    武天煦沉着面色,“随少主历逃杀,是天熙的选择,他便承受得了任何结局。没有少主无有大武坊,幸得少主归来,也为天熙所愿,大武坊必当勠力。”

    石之介招呼着二人,“没有酒你们竟然聊得下去?入席入席!有话酒里说!”

    不得不说,这上荀锅往上一端,香鲜之气沁人心脾,吃了几十年的上荀锅,气息无有可比,这石之介手艺好生了得。瞅了瞅系着大围裙的石之介,武天煦暗暗结舌,分外觉得这一幕不够真实。

    当当当当!每人面前忽然落下一个小砂锅,石之介大勺一挥,连汤带肉浇入其中,不多不少,都是三块鸡肉三块兔肉三块鸭脯。大锅不逾百、小锅不逾十,这也是规矩。

    上荀锅如此鲜香,酒自然也不能落了下风,栖霞名酒众多,最上讲究的有二,“冷煮千堆雪,温品酹江月”,此时节最好的酒就是酹江月了。

    时辰把握也是极妙,锅上案、酒入樽的时候,恰恰是霞光夕照的初始。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再豁朗的人也不免有些伤怀,越是还原当年,越是心结缱绻。来见古扬,又何尝不是祭奠当年望月。这湖畔留下了太多,这不是奢靡作乐之地,而是寄托着万千繁复的情愫。有人在这里看到了世间之至雅,有人看到了超然之豪迈,这里是盛世栖霞所有人的理想,也有很多人在这里得到一句允诺,便足以改变一生。

    不妨说这里是一个浓缩的世界,形成了一个奇异的“望月派”。

    古扬正欲举杯,忽听周围穿林打叶,顷刻之间,石之介的脸色便浮上一层寒霜,只见他手举耳畔打了一个响指。

    那十乔巨丛之中,人影立时翻动,然而就在这时,巨丛之中驰出一道乱彩人影,“石老倌儿!你他娘的放屁不分场合的吗!”

    就见石之介啪的一合掌,“唉呀我的天!是小楼啊!快快,都退下!”

    小楼二字直让侠客不停咧嘴,“愣着干什么!我的锅呢!”

    “嘿!你还敢支唤老子!”嘴上这么说,石之介立马拽来一个砂锅,给侠客备好了一份。

    “老七,有个人一直在找你,你看他是谁。”侠客言毕,不远处走来一个人。

    古扬一眼望去不认得,来到近前看了又看,还是不认得。这不怪古扬眼力,实是因为这个人太过“不完整”。

    他的脸被烧得像蚁巢一般全是疙瘩,两只眼睛藏着两个深洞之中,头顶也被烧得全是灼疤,没有一根头发。他的左臂从肘切断,只露出秃秃的肘子。见到古扬时,他满目怯怯,只望了一眼便赶忙转过身去。

    古扬霍然哆嗦了一下,石之介和武天煦惊目而望,只觉此间无比冰寒,让人不敢大出气息。

    古扬缓缓站起,喉结不住吞咽着,他慢慢来到那人身后,“楚、楚东?”

    四籁俱寂,就在古扬按住他的肩膀时,那人猝然转身,一声重若巨椽的砸响后,锵然跪地!

    “将军!未能回援属下该死!”

    古扬根本提不起他,随即跪落其前,“何必再说这些,看看你啊,是我古扬对不住啊!”

    “将军,楚东当年离紫霞只有百里!真的只有百里啊!”

    “起来,起来!”

    楚东大泪滂沱,颤抖的手攥住了古扬,“将军归来,我残兵有主,那陷害我主的恶贼,楚东要把他挫骨扬灰!主啊!你可算回来了!”

    咚咚咚咚!楚东不住地磕头,那蕴着的大力,拦都拦不住。

    这是军人的发泄,酣畅而孤胆,纵然容颜尽失,但他楚东的骨子里,永远是军人,是那所向披靡天镜军的先锋,一位天下军营中最不像先锋的先锋。

    许久之后,楚东终于抬起头来,“残兵终有待、来日话将军,末将告退。”

    “坐。”

    “末将不敢。”

    “我让你,坐!”

    不远处的黛鹏,看着这一幕又一幕,到后来他不想再看了,因为他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也动起容来。

    ……

第345章 余暴富

    酒在喝,但下不快。

    人人都知道,这不是一般的三月十五。

    他们肯来这里,也绝对不是只为了喝酒。

    古老七回来了,很多事也都到了刀口上,这些人对古扬的认识不知比大雍的那些人深刻多少倍,他们想都不用想,这个单薄的古老七背后,一定站着一支雄师。

    而且现在这个重须黑衣的古扬,给人的冲击更为横烈,当年的他纵然手段再多,总还有些轻盈利落的时候,现在他沉的比渊还深,不会犯一步错。

    栖霞四景一一而过,不觉便已天色深沉,望月湖上一如当年,大大小小的莲灯浮在其上,那时有人以此许愿,今时万千只为还愿。

    采荀节、上荀锅、酹江月,故人为此筹备颇丰,都是把它当成了一种缅怀,二十年后再现过去,也许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了却,从前憾。

    前路,无人知。

    “老七,样样都好,说吧怎么干。”石之介开口道。

    古扬道:“此间迟迟未动乃是心忧无尽海,无论霸天战舰还是古卓的举动,都足以说明无尽海的势力已经渗入西海。我们要弄清无尽海到底来了多少力量,这些力量又都驻扎在何处。”

    石之介慢饮一口说道:“我那暗岭有人,他们可以负责打探无尽海船舰的事情,但是船只之事,还望武大财主多多帮忙。”

    武天煦点头道:“我会为石先生准备单人战艇,无论构造还是速度,都最适宜海斥候之类的人使用。”言毕,武天煦转头看向古扬,“少主,无尽海之患大武坊早有察觉,它们在西海出没已久。大武坊收集了不少材料,有一点可以确认,无尽海此来所携绝非只有霸天战舰,极有可能他们已经夺了死灵舰的奥义,正是这些战舰在西海征伐中起了关键作用。”

    “具体有何收获?”古扬忙问道。

    但古扬这一问,武天煦却迟疑了下来,沉吟一瞬才道:“少主,在下有一猜测,但未得验证。”

    “说来听听。”

    “我总觉得,西海战事从头到尾都是无尽海在主导,栖霞的两次叛变也极有可能是被无尽海左右。”

    啊呀呀!啊呀呀!

    众人正在听着武天煦的话,却被一道恶鬼般的声音惊醒了,那人飘忽不定,侠客飞身而去,花了许久方才抓住那人。

    这人一身红衣,来到面前时踉踉跄跄,看上去已经喝得足够好了,可就是这么一个醉气熏天的人,还让费了侠客大般周折,又岂能是寻常人。

    “大船主,你不用猜不用测,这西海就是无尽海搞成了这样,说话不要那么保守嘛,显得你不够实诚。”

    “你!”

    这一语道完,这人却不看武天煦了,反而一脸怪笑看着古扬,“古老七,债主上门是何滋味啊?”

    “债、债主?”古扬盯着他,忽然看出几分眉目来,“你是余老板?”

    此言一出,古扬便后悔大了,这下可好,当年丑事也给暴露了。这老家伙不是别人,正是当年他时常光顾的“不输赌坊”的老板。

    那余老板一拍大腿,“哎呀!就服这种敢输敢认的主儿!你老哥我算了算,你当年欠下的连带这二十多年的利息,一共……”

    “一共多少?”古扬问他。

    余老板鱼目乱窜,忽又哈哈大笑起来,见他又是一拍大腿,“你看看你们,这么不经吓!我敢在你们面前要钱吗!你说是不是!”

    众人一阵无语,心说要不老哥你去湖里躺一会?

    “古老七啊!你问无尽海的事,问我便好了,跟你一样的赌……啊不,完全和你不一样的赌徒,欠我的太多了!”余老板咂了砸嘴,这话还是不对但也掰不回来了,“总之呢,我手上就有无尽海的人,输得也就比你少点。其实他们也没什么特殊之处,一个脑袋俩眼睛,都是好、好赌之徒嘛!”

    但见此景,石之介等人还真是“佩服”起来古扬了,这家伙真是一个三教九流无孔不入的人啊。

    这余老板何许人也,真名“余暴富”,一听就是从小穷怕的主儿。这家伙靠赌场起家,一开始还算规矩,后来一边雇打手一边安内鬼,进去十个输十个。不规矩的事做绝了,但他的赌坊一直屹立不倒,有传言说他把一半的利润都给了高官,愈发变本加厉。

    “古老七啊,现在有两个事非常当紧。”余老板晃晃荡荡来到古扬面前,“第一,你必须全力封锁栖霞,这里的任何事都不能传出去,现在绝对不能引战。第二,无尽海的事,我和暗岭一起帮你查,但更重要的是,你要有人能够进入沉璧岛,那里会有更多的发现。沉璧一定是无尽海的纲要所在,其他地方都是枝节,你不可能凭借枝节就真正做出判断。”

    古扬深眸而望,不得不说,余暴富的这一席话当真是句句都说在了点子上。在别人看来或许是庄家和赌徒的事,但古扬知道,这个余老板确实是来讨债,但讨的不是古扬的债。

    相比潜入沉璧岛,有这些人在,封锁栖霞反而更为容易。

    古扬何尝不想踏入沉璧岛,但那就像宫墙无数重的王殿,任何一个带着目的走入其中的人,都难以全身而退。

    要知道,那里不只是西海帝国的核心,还是处处被无尽海盯视的地方。这等紧张的时局,强如步彩楼、石之介,乃至古扬自己都没有把握带回什么。

    余暴富说得没错,如果能将沉璧岛的信息与无尽海的探查结合起来,才有可能揭开真正的面目。

    十乔巨丛的对面,望月湖的另一个方向,一人踏着莲灯而来,脚尖一一触之,莲灯竟无一熄灭。

    在场之人无不倒吸凉气,连那余暴富都醒了几分酒,不管那是什么,但肯定不是个人吧。

    但就在他直勾勾的目光下,真的是一个人,就那般飘落在古扬面前。

    他背着一口重剑,面庞漆黑好似夜神,那一身的气劲让人暗暗心颤,步彩楼和石之介这等绝顶的高手都深深蹙起眉目,强手见了太多,但与这人接近者——

    天地无有。

    四目相对,望月湃然,江流斗转,云起云生。

    灭世之风、灼世之雨,都不及此刻深切,画穹遇枯月,释云双星再度聚首。

    云起,又见云生。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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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阙介绍:
谋士与杀手疯狂生长的乱世,有人御狂局、有人执狂子,笼络杀手、捭阖朝堂。乱世,乱出谋士杀手的盛世。
且看来自西渚千岛,历经逃杀来到大雍的古扬,如何步步执刀、谋猎宫阙!
“如果不能回去,怎对得起当年鲜衣怒马!”谋阙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谋阙,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谋阙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