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先生先生说说山
阿耶骨站在山顶,望着猎猎王旗。
夜族什么都有了,论名义司氏为逆、天下归心,论战力,王旗在手、无有可敌。
他忽然在想古扬所谓的“帮助”,今时看来,竟是一种保全的味道。天虽变了,有几分暖阳总是好的,尤其是接下来夜姑的动作,实是让人不寒而栗。
一万虎狼先入王都,所有的王府、宫邸皆是血流成河。有关司氏的一切,不到黄昏时候便被全部抹杀,她几乎把司御城夷为平地。
更悍的是,夜姑率一千夜影连夜赴北,所过之处斩杀所有兽师,并由夜影取代。她只用了三日,便来到了天狼关。
短短时日,夜族彻底把控大猷,一切恍如梦境。
夜陀与月拉终于出狱,在大猷展开新一轮的清洗。
天下本是如此,握权者便是天,司氏把控依旧会是这番场景,区别只是死的是哪些人。
就在夜姑擎旗的那天,古扬便已回到翎国。
再看这天下版图,所虑只有东西大战了,那将是从未有过的难关险境。
现今的东土,集聚着翎国、褐国和北炎,褐国便是曾经的东原八部,它虽是栾国的属国,但自身实力不可小觑,尤其是在八部一统之后。要知道,曾经的北炎乃是与东原接壤,但他们对东原毫无心思,虽与那里狂野无获有关,却也有所畏惧东原的“巫术”。
一统八部的是一位女王,不知其名,世人只是称之“八部王”。
古扬在大猷的时候,顾九州便来到了翎国,他一直住在蒹葭驿的客栈里,却迟迟见不到古扬,等古扬归来,这位年近九旬的老者已经撑不住了。
顾九州躺在榻上,见古扬归来,露出来这些天里的第一次微笑。
“古扬小子,老夫因一壶梦里烟沙与你结缘,你可知我为何喜欢喝它?”
“我看是时常做噩梦,用那烟沙遮遮挡挡就睡得更香了。”
顾九州竟咯咯笑了起来,“这世上啊,最会说话的就是你小子,你这个解释也没错,老夫喜欢梦里,也喜欢这个名字,梦里的烟沙飘渺却不锋利,就好像我们追求的东西啊。”
“都被你说俗气了,人家叫梦里烟沙,不是梦里的烟沙。”古扬用汤匙喂去一口水,顾九州连喝了三口。
“古扬小子,老夫这辈子最佩服的一个人,就是东方游龙。还有一个,如果能给我十年老命,我想也会佩服他。”
“那又是谁?”
“就是你小子了。”顾九州叹了一声,“东方游龙是勃发,你小子是隐忍,你二人都是极致。”
“顾老是否需要我坦露什么?”
“没有必要了。”顾九州摇了摇头,“临行之前非要见你,只是心牵一言不曾有答案。”
“顾老尽管问。”
“我只想知道,你要如何利用《四王典》?”
古扬道:“这本就不是牧氏的天下,四族该有四族的地位,这天下将与大雍无关。古扬不出《四王典》,因为时机尚不成熟,眼下东土有牧乾、西土有牧遥,牧野逃到南海,那牧火城的牧襄还在。四族的名义单凭《四王典》难以实现,人们接受大雍之前的东西需要时间,这天下一统时,才是四族正统的时机。”
顾九州点了点头,“你的话让人无以为驳,老夫只求你对这临行之人不言诳语。”
古扬不由双目一润,连这等时候,对方都不信自己的话了,可见这些年人们眼中的自己是何其阴诡。
“您且看着,这山河终究归属,也看着四族如何重踏苍穹。”古扬有些激动,跪在床榻之前。
顾九州忽然伸出手臂,他想按住古扬的肩膀,终还是垂落下来,“古扬小子,你从善业便是善业,老夫信梦,梦里有你踏临山河。不管你是谁,你一定是撕破牧氏的人,老夫便安、便安。”
“顾老安歇几日便好,古扬与你一起尝尝那梦里烟沙。”
“你也饮酒?”
“酒量极好就不多说了,只要一入口便知顾老的品味。”
顾九州笑了笑,“你小子,都这时候了还和我说品味。”
“古扬最怕细数年份,好想今日是与顾老初次见面,或是就当三年两载,总比张口就是十几二十年要好。”
顾九州再看榻前古扬,忽然有些不识了。
从前看他,深渊而居、诡谲入世,一字一语皆是铺设,纵然给你利好也要想想接下来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今时看他,好像褪去了所有装饰,说着一些“稀奇古怪”的话,恍然让人觉得他竟然还有着几分性情,转瞬,又似乎不是几分可以涵盖。
那手还是搭到了肩头,“我将去也,有关这山川江海,内心可有疑窦?”
“古扬不敢。”
“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有些东西不可书于纸帛,比如平宇七斜谷。”
古扬探出一枚水滴状的红石,这是来自夜陀拉之眸的启发,对着烛光一映,七道光彩射向墙壁。
顾九州见状立时想坐起来,但已无力为之,“是它了、是它了,位置已悉,但具体的你要去翻我的那本《大雍山川志》,每隔七页便是七斜谷的具体地貌。此后行兵,切不可一律按照天剑阁那样屯兵,七谷各有不同,你须依势而为。”
“古扬谨记!”
“猜得不错,这是崇烟阁的《八襄图》之一,古扬小子,你真是绝等厉害,老夫佩服,此心安然。”
也在这时,顾九州忽然不支,手臂缓缓滑落。
“我本姓南宫,是家族的野人,很多时候他们都在乱搞,无一让人信服,可是古扬小子啊,无论如何,此后你要善待南宫家族的人。”
古扬双目盈盈,“顾老放心,古扬不负一分,从前无尽谎语,皆与今日无关。”
“先生先生说说山,山里藏着老神仙。神仙说话听不懂,不懂就去喊破天。”顾九州一字一顿读着这首诗。
不知罗兰谷的风车有没有动,不知孩子们还记不记得这首不负责任的诗和那个总给他们带礼物的白发老人。
一遍又一遍,直至无力发声。
先生先生说说山,
山里藏着老神仙。
神仙说话听不懂,
不懂就去喊破天。
……
第167章 谷非七道
大猷两面是海,多年以来也曾有南屿战船短暂停靠,使得大猷也萌生了造船营舰的想法,只是缺乏宏观的船舰造法,但从个体工匠的水平来讲,擅木工、铁器者造诣不俗。
七天后,一支近三千人的工匠队伍直走雍平道进入翎国,入了古木坊之后,很快便成为一股强大的助力。此外,还为古扬带来了一件器物,此物已经有些久远,正是方星祖的那面千齿盘。当年方星祖死在夜子清手中,这面圆盘便一直没有在大雍露过面。
自打从羽衣涧归来,古扬便一直在蒹葭驿的客栈,这里名为客栈,实际上是龙覆雨买下,作为望月楼的一个驻点。
“楼主,从前望月楼只是定期有任务,大家会有一些时间去谋些差事养活自己。可眼下几千弟兄到处盯着,没人走得开,这开支一下子大了起来,我那点积蓄也只够个十天半月,您还是得想想办法才是。”
古扬咂了砸嘴,不像在洛国有个主司的职位,还有人送园子,从前那三生酒馆的收入也是不菲。等他到了翎国,说来便惭愧了,他身边一群能办事的人,但却没一个会赚钱的人。
“侠客就不用问了,你私底下问问老木老时他们,这些家伙都来了十几年了,手头上总会有点东西的。”
龙覆雨立时愣在原地,这谋定万千、叱咤风云的人,遇到钱的事竟也和大多数人一样愁眉不展。他可是知道,这蒹葭驿过于偏僻,古扬在这里有诸多不方便,实是没钱去搞个别的住处。
古扬挠了挠手,“算了算了,你先维持几天,我找几个人试试。”
“楼主,你这样呼风唤雨的人,还需要问别人借?”
“不能让那风啊雨啊,知道我还在为沙子犯愁,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龙覆雨咧了咧嘴,这解释合情合理,半个字都反驳不得。
“牧野那些残余查得怎么样了?”
“已经锁定。”
古扬点了点头,“盯住便是,牧野回来之前定会与他们联系,此间情报颇是重要。眼下王城稳定,你可调些人多往这里用用力。”
龙覆雨沉吟半晌,“自从楼主来到翎国,有一事属下一直不解。”
“何事?”
“你在洛国是六合司主,有此身份在,许多事便极为顺畅,为何不在翎国取一份职?”
“因为洛国时,牧青主是天,我需要他的信任。但在翎国,千骑入宫的那天便注定我不可为朝臣,最重要的是这明与暗让人忖之不清,在又不在可能是最好的局面。”
“可这王城真的稳定吗?”
“我所说的稳定是大局势的稳定,其间有着怎样的明争暗斗都不足为虑,这偌大翎国,只要两个人踏实便一切踏实,北方的董中燎和南方的太史瑜。”
龙覆雨微微点头,似是懂了一些,也发觉自己的担忧有些多余了。
后半夜的时候,墨苏歧来到了蒹葭驿。
“扬哥,你之手书家父已阅,并看过千齿盘和柴珠羽扇的幻石,他老人家以为《八襄图》之事另有隐情。”
“坐下来说。”
“距离崇烟阁上次《八襄图》的消息已经过去五十年之久,我的祖父有幸与崇烟上辈老阁主相识,家父整理了有关那段时间的秘闻,他老人家以为崇烟八柱石的器物中皆有平宇七斜谷的信息,而不是藏在其中之一。”
随即,墨苏歧又道:“那崇烟老阁主深知平宇七斜谷之重,此事若彰天下,东西必然水火。他真正的想法是让这个秘密永远隐藏,才留下‘八器之一为斜谷’的传说。若得遇绝世之天才参透其间奥义,那便是一统乱世的不二之选,纵然彰之便也无憾了。”
古扬道:“水滴红石、盘心之石、羽坠之石我都看过,其间难以解释,水滴红石明明已显现出七斜谷的位置,那么其他玉石的闪现,又该如何思忖?”
前几天,古扬看完盘心石与羽坠之后,立时陷入芒乱。要知道水滴红石的映射,乃是经过顾老的肯定,那就是平宇七斜谷的位置。可那盘心之石又有四道光,羽坠更是射出六道,此间到底意味着什么?
若无顾九州,古扬当以为这八器有真有假,但凭何水滴红石之中就是七斜谷的真正位置?当真是无上的运气?
连日来,古扬想到了一种可能,有些可怕的可能。
“既然有顾老的肯定,那么有一点可以确定,七斜谷的大体位置就是水滴红石所告诉我们的。”墨苏歧道。
“你是说水滴红石就是正确的答案?”
墨苏歧缓缓摇头,“扬哥,我们或许恰恰遇见了巧合。这种巧合可能会让你失望,家父的判断是,你看到的确实是七斜谷的分布,但那同样也是一处斜谷之中七道谷的分布。七斜谷不是七道斜谷,八器之内真正藏着的,是七处斜谷的山谷分布。”
古扬的脑中嗡的一声,这应了自己的猜想,也让事情变得无比复杂。也就是说水滴红石内七谷的分布,其实只是一谷,只是凑巧与七斜谷的分布暗合。
因为唯有这样才能解释——
雍古三关。
雍古三关离得很近,但在水滴红石中只是一道光,也就是说,会有一枚崇烟柱石的器物中藏着三道光,而它只是七斜谷之一。
“岐弟,如是说来,我们只是得知了一个相对位置,甚至连这三块玉石中具体指的是那一处都难以明了?”
墨苏歧脸色沉暗,“目前来说确是如此,好在我们有此三石,东土的人想聚合起来也非朝夕之功。”
古扬缓缓挫起手指,一圈一圈,屋内陷入一片死寂。
若是水滴红石是惟一指向,翎国的防御将变得很容易,屯兵七谷、一夫当关,即便百万大军齐攻,有此扼喉也不惧之。
但现在,形势急转而下。举个例子,翎国兵马锁死了天剑阁,但保不齐何时,在天剑阁的附近便会有大军斜刺而来。
单是现在所知,便有十七道斜谷,这该如何防范?
墨苏歧说得对,一共只有八器,有其三已是难得,关键上要弄清这三石的对应之地,当下来说也只能排除雍古三关。
顾老曾经说过,大雍所有的秘密都藏在烟云山脉。这道贯穿南北、亘古盘踞的巍峨长龙,对东西来说真的是一种隔绝吗?
毋庸置疑,面对接下来的狂风暴雨,谁能准确获知所有斜谷的位置,便将占据天大的先机。
……
第168章 朝堂洗牌
护国公府,湖心水榭。
此为初夏之夜,月如故人来、湖可促膝谈,风月万象、莲灯千姿。
太史瑜却无心赏景,摆了简单的酒席,等一个他本不愿见的人。
这数月来,对太史瑜来说,变了的不只是权力,他的心绪境况也已完全不是曾经的那个太史瑜。他有时觉得这天地很“空”,他不知所效又无法冲破荆棘,已许久没有和一个人好好说说话了。
武可安邦、文可治国,太史瑜自知所擅有限,当年他在洛国常年领兵在外,朝堂之事断无现今的压力,更何况那时有很多朝堂同侪为他谋划。而现在,他需时时刻刻握着权力,若有一丝松懈,便会死于乱刃。所以他从不睡寝居,凡是有墙的地方都让他觉得不安全。
半个时辰后,一袭青衣自栈道缓缓行来,却不知就在古扬行路时,太史瑜心绪翻覆,竟诡异地流连起些许往事。
有时,真的说不出这人究竟是阴诡还是坦达,想一想今时情形何尝不是自己的选择?那心石若无缝岂会被轻易撬开?再看看眼前空荡荡的处境,似是只有与这个人还能说上几分。
相见之后,二人先是各饮了一杯,初见古扬喝酒,让太史瑜有些意外。
“今时邀你,乃有事相商,关乎这翎国朝堂,你是何看法。”
“当初白马斋佑翎王入潇,潇国朝臣列队跪于凌潇城前,奉翎王大义为天下正统。那时局势不稳,朝堂众臣愿辅翎王自是理想的局面。但现在,护国公应当为翎王多多考虑才是,你的兵权可以做很多翎王做不了的事。”
太史瑜悠悠举杯,内心已悉古扬接下来的话语,只是没想到那般尖锐。
“一朝天子一朝臣,护国公若不动,这翎国朝堂与当年潇国有何分别?我们当今的王是守着谁人之基业?况且,我们谁有能保证这里面没有牧野留下的接应?”
一口入喉,太史瑜许久才咽了下去,“为王分忧乃职责所在,这个过程多处有你相助,那份名单想必你也已拿到手,这般做难道不会生出大乱子?”
古扬摇头道:“护国公千万不要让此事变成血洗朝堂,此等自耗翎国承担不起。那份名单只去第一页,其证据也收集差不多,这一次动骨而不动肉,至于这接下来如何架骨,护国公应是早有准备。”
古扬心知,如果单单只是“为王分忧”,断不会有今夜的约见,许多河流当你回溯到它的源头,便知它几何奔流。位高权重的太史瑜,说到底他是当年洛国的王仕子弟,他象征着一批寒门的光,除却韩铸、徐懿乃至前朝太傅骆百山这些立于塔尖的人物,还有很多当年入仕洛国的人,这些人都在看着他。
现在方知,当年被称为瑜派的这个“瑜”字的沉重。
太史瑜凝着古扬,这是他此见古扬最主要的原因,眼前之人无孔不入,最是明晓此中要义。而接下来的话,既让他幸于此人为盟又惧于与他为盟。
“动荡之前,让护国公不安的惟有一事,这次朝堂洗牌,护国公不应成为主谋,你需要一个匡扶社稷的光辉形象,这样才利于统兵御敌、决胜千里。在下千骑入宫诛童尤已是千夫所指,败了纲常、坏了规矩,骂名既定,不在乎多加几重,就让这朝堂上下刺我脊骨便是。”
“你意欲何为?”
“在下能千骑入宫,自然也可入护国公府,此事之后你可当朝臣之面痛陈今夜遭遇,只需言说,这王城十六府被攻皆是被在下逼迫所为。”
不知古扬有意无意,总之太史瑜背脊一寒,他可是知道,千骑入宫时连禁军都被控制,那时呈现在护国公府的力量只是一小部分罢了。
“而后事情便异常简单了,此十六府案底详实,罪状不一但无有可恕,或是下狱或是赐死。护国公做一回威逼之下的翎国大判官,何乐而不为?”
“古扬,你是要再一次提醒翎王一些东西吗?这不是一个国家的正常态势啊!”
“这翎国本来就充斥着无数的不正常,护国公试想,翎王就像从地缝里蹦出来一般,这正常吗?群臣列队在王城前恭迎翎王,这正常吗?翎国建立后,搬潇国之制、续潇国之臣,这正常吗?”
“这些难道与你无关?”
“有关,便可以这样吗?”古扬凝道,“我们的王上到现在连朝臣的名字都叫不全,他不关心南北政务战事,一心都是王宫的砖瓦草木,古某要的与他所求并不冲突。”
“那你为何要千骑入宫,行那笼罩之事?”
古扬笑了笑,“天之高地之厚,谁能罩得住谁?我一度以为每个人都想向前,但时间都用在了哪里?古某千骑入宫,是因为古某对这片江山该有话语权。你以为瑜骧之争时最根本的目的是什么?那就是让白马斋入禁军,没有此举,洛国大乱时如何将牧遥从禁军带出?”
“我用羿门控制洛国,用洛王旧事蛊惑北炎,又让西境军进退两难,现今我安大猷之势,翎国西北不再为患,你告诉我,我为何不可千骑入宫?”
太史瑜愣住了。
眼前之人语如刀、目若矢,透着湃然天地的意志,突然觉得这不是一个弄权者,而是一个竭尽耕耘的砥砺之人。
酒杯挡口、却不入喉,太史瑜缓缓将其放下。
从未见过古扬情绪这般急促,太史瑜感受到此间的隐忍,如若不然,恐要激起这一湖的波澜了。
他为古扬斟了一杯,“是啊,天之高地之厚何来笼罩,窥得古主司几分心境,便知今夜有所不虚。”
“瑜将军又何尝不是这般心境,区别只是你做显赫我为深渊,此举之后,便是一个正常的翎国了。”
太史瑜沉吟一瞬,此话的暗中之意他焉能不晓,古扬想让这酒局成为“解局”,把酒里才能说的话说了出来。
但他知道,此后的路不会简单,这会不会引来新的朝堂风波谁又说得准呢?
有一些事情他确实没有料到,比如说那韩铸,他是董中燎的人,其间还夹杂着许多的血信子。
世事总是如此奇妙,原本是同一阵营,换了个地方就成了死敌。当年自己的心腹,原是死敌的心腹。
这翎国未来的朝堂,究竟要绽出怎样的光火,当真是奇妙难测而又让人无比期待。
……
第169章 潇水仙遇
这年夏末,大雍皇帝牧襄自庸天关进入翎国,以“抚政安邦”的名义,翎国朝堂一片哗然。这让人不免想起当年的温酒入画,正是借由护佑太子的名义意图引兵犯境。
但细想来,事情又与六年前全然不同,时过境迁,当今东西更已无人在意所谓的“皇家威严”。想那栾国连牧火城的城墙都拆得,又何来底气以此要挟翎国?
让人忧虑的是,牧襄此来绝对不会是名义上那般简单,他极有可能牵扯着栾国后续的行动,平楔之后的栾国在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着元气,现在终于到了举国西望的时候。
庸天关口,迎接圣驾的是风林儿。想来颇是唏嘘,六年前的风林儿还是那个与“泥孩”整天粘在一起的机灵鬼,现在已是护国公麾下的领军将军。
而那坐在车辇上的天子,境况却还不如六年之前。
牧襄还是当年那样安静,比那时更慢了,眉目之间更加恍惘。
“遍处都是城墙,先不要进城了,随我到处走走可好?”
“遵陛下!”
牧襄摇头苦笑,他缓缓走下车辇,一干侍从远远等着。风林儿牵着马跟在牧襄身后,不知往何处,信步又踽踽。
牧襄一语不发,不疾不徐地走啊走,一直从正午走到黄昏。
看着云缥缈、看着水清浅、闻着风颂香、踏着青青草,牧襄张开嘴仿佛只吸不呼。
黄昏时,马在树下吃草,牧襄走到一条大河边,夕阳把影子斜入水中。
“林儿,这条河叫什么呀?”
“陛下,这是潇水。”
“潇水,哦,潇水。”
“天要晚了,请陛下早时入宫。”
那“入宫”二字一脱口,牧襄立时眼睛一跳,“我可以在这里吗?”
风林儿陡然跪下,“陛下龙体岂能夜居旷野!微臣职责所在,还请陛下开恩!”
牧襄抬目远望,“就在这里,不要搭帐,不要围栏。”
“陛下!您来翎国抚恤万民,焉能夜居潇水畔,微臣无以复命啊!”
“那是你的事。”牧襄淡漠道,“这翎国万民何须我来抚恤?又何来资格抚恤?翎王若想见我,烦请劳驾,若不见我,正好不扰水悠清闲。”
入夜了,这人间的夜大是不同。
月从烟云山脉升起,携着一圈蓝晕,它越过旷野、铺向水面,仿佛一位烟纱女子。
足下青青草,原是天外天。
月垂平波上,似遇画中仙。
牧襄这般吟着的时候,初见江湖皓月、平野苍夜,忽然双目有些迷蒙。
潇水之上,一叶柳舟缓缓闪现,是那样的不真实。那舟上似有人,以风为裳、以月为盖,悠悠驰来好似异域的仙。
待到近了几分,牧襄满目震惊地张望,恍若梦境顷刻成真,竟真是一位女子。如同月光的化身,就这样出现了。
女子也看到了牧襄,轻悠悠走下柳舟。她的眉像诗里的叶子,明明画在那里却引人无尽遐想。一身浅红纱衣,笑起来颊生双靥,身材纤细,长腿如珠玉。
牧襄呆在原地,上天究竟怎样的编排,才让他在来到翎国的第一个晚上如此仙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若他去了圣翎城,当是怎样的永生之憾。
这更凌乱了牧襄的心神。
这女子与她所见任何都不同,没有丝毫的胭脂俗气,而充满空灵,她的笑可以直入人的心房,那谄颜媚笑与之相比简直是亵渎。
不穿鞋子与足衣,玉足踏岸,施施然来到牧襄身前,柔然笑道:“我的陛下,诗语可曾入梦?”
牧襄脑海如雷轰,当真奇也怪哉、如真似幻,本以为她冷若冰霜不食人间烟火,不想她竟知我是陛下,更问故人般入梦,怎一个舒惬了得。
牧襄又想,深宫困帝二十余年,从无此刻般静望山川,只此一刻便遇了她,如此看来当是帝缘未息、苍天怜佑。
“你叫诗语?你怎知我?”
诗语道:“妾居潇水二十年,陛下夜夜入梦,天池仙人说,陛下是妾的转命符,妾是陛下的转运锁。”
“有此奇事?何为转命符、转运锁?”
“妾不可离潇水,惟有真龙可携,此为命中所牵。”顿了一顿,诗语低了几分,“妾为水身,可濯龙鳞,妾为月体,可映龙珠。”
“好,好!”徐徐之后,牧襄煞是激动,“朕初离王宫、初到潇水,心中慕仙,上天便赐。”
诗语似是有些不悦,“陛下乃天之子,上天惟一所眷,万事都不是天赐,而是天命。”
“天命、天命!”牧襄连道。
想那牧火城,阴风夜撩、灯光如雾,从无一事按己所愿,他早已忘了天子之身、大雍之统。多年以来,只有这一刻让他觉得天命之所加也,他是天子,岂能与常人相同,他心有绪便有所遇。
这天,还在看着大雍。
这命,还在延续帝统。
这人,还可昂然一搏。
“你刚刚说为朕转运,可是知晓这大雍天下?”
“妾知千疮百孔、栾翎称霸,东西大战一触即发,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天下还有天子、这国家还叫大雍,陛下面临千古未有之难事,但也意味着永载千秋的无上功业。”
“可朕要如何解这天下乱局?又有几人愿意听从当今大雍?”
诗语道:“陛下想得太多,反而忘记了一件最通俗的事情。”
“是什么?”
“您是帝,他们是王,陛下可以拟诏,陛下还有玺绶,您可以提任何要求。尤其在这西土,翎王是谁?他是先帝的兄长,一生心心念念都是大雍一统,西土承续翎王大义,岂不正是半壁大雍?”
“你的意思是?”
“天下民心之所以向翎王,是因为他一心大雍,如果翎王与其他列国之王一样,焉能有此后世景仰?翎王不是翎国的化身,他是大雍一统的象征。所以,翎王打下的江山,都是大雍一统的基业,他是在为陛下谋命,现今局面是因为他们见不到陛下,遂无法还基业于大雍。”
听着听着,牧襄一阵寒栗,就算名义上说得通,细想却是太过恐怖,“那要如何为之?”
“迁都。”
“迁、迁都?!”
……
第170章 仙人指路
是啊,那让世人牵念的翎王是大雍的翎王,而不是现在这个翎国的翎王。
牧青羽一生砺志,为的是天下大雍,如今翎王之子得到半壁江山,那不就是大雍的半壁江山吗?
若论名义,这才是最大的名义。
不过今夜牧襄已经滞于思考了,潇水月色世间绝美、水畔佳人宛若仙侣,他反而想就驾这一叶柳舟而去,把这山川看腻、随佳人老去。
“陛下若信得过妾,离了这潇水之畔,定见真龙御天。”
“你是朕的转运锁,朕是你的转命符。”牧襄悠悠道,“朕在梦里遇过你,能得尘世相偕,纵使……”
牧襄渐渐失了声,他看到那浅红纱衣缓缓脱落,月光打在雪肤。
……
牧遥在王宫急了一夜,倒不是担心这大雍天子的安危,实是在那潇水夜宿一宿恐要落下话柄。虽说牧襄毫无实权,只是个象征着大雍最后社稷的帝王罢了,但他毕竟是登临祖陵、诏告天下的皇,无论列国多么昌隆,归根到底也还是王。
翌日晨起,牧遥未上早朝便要驱驾潇水,但王驾乍起时,忽听侍卫急传,圣驾已向王都行来。
紫羽殿,牧遥与内臣叙话的地方。
殿内只他二人,牧襄坐主位,牧遥落偏侧。
今时得见,不似想象中的那位君王,牧襄春风满面,举手投足英气不凡,言语之间更是自如潇逸,直让牧遥觉得牧火城的王畿被侵、城墙被拆乃是假象。
这分明是宇内承平时的大雍天子,昂首悦颜把这盛世不断推向高峰。
“朕昨夜看那潇水,月明几净、虫蛙悦然,今日沿途一观,田野忙碌、老少逸然,让朕联想到许多大雍昌平时的画卷,此行终于亲见。”
“都是陛下皇恩浩荡、泽被西土,此盛乃是大雍之盛。”
牧遥微微皱眉,这话说得显然不是滋味,但似乎又只能这么说。牧遥并非临阵巧对之人,从前也无太多随机应变的经验。本以为大雍至此境况,这天子会矮上几分,最起码威严上难以撑持,岂料竟会如此威势逼人,立时更不知该怎么讲话了。
“你比朕大两年,朕该称你一声皇兄,皇兄啊,你有此社稷,足慰翎王叔一生辛劳,朕亦如此。”话到这里,牧襄忽然转了话锋,“可朕在东土时,天下传尽翎国要事,竟有人千驹直走太平道,战马奔到了圣翎殿前,大雍承续千年从未有此忤逆之事啊,这是何其大的胆子才敢挑战江山亿民?”
“陛下……”牧遥刚要开口,牧襄立时抢过话来,“朕更是知道,那人乃一介布衣,文臣不为其用、武将不为其属,他却霸了整个翎国。皇兄,你是王啊,整个西土的天呀,你是如何容忍到现在的?”
牧遥暗暗咬牙,“陛下,那势力根深蒂固,他对翎国的控制更胜曾经的洛王,要拔除这根刺,实在不是朝夕之功啊!”
“那不是刺,那是天。”牧襄双腮如铁,面如鼓声如钟,仿佛在竭力按捺着情绪,“正因那不是朝夕之功,才要朝夕都有可为。如果他是刺,皇兄每拔除一根便会长出十根,他的渗透只会越来越严密,直到有一天它会细密到皇兄枕刺而眠,却比玉枕还要扎实安稳。”
牧遥忽然有些不能自持,内心强忍,这大雍天子的话层层递进,拨撩着人的心神。许多他不愿意想、不愿意深想的事情,一股脑儿涌现出来。
更悍的是牧襄后面的话。
只见他徐徐起身,慢步向牧遥走来。
“朕失了王畿,牧火城之大不及你这圣翎城十一。但朕还有玺绶,还有无人敢动的大雍圣器,还有亿万子民对重回大雍的期待。而即便这些在日后都不复存在,朕还有二十代先帝,还有那不轨之人刻在史书上的永世骂名。”
“而皇兄,你坐拥浩壮西土、伟岸山河,却只能云中瞰世,将这昌隆基业拱手于人。你比朕,又强了几分?”
牧遥快要憋出气血,这一番话下来,自己竟不如这个连帝都城墙都不复存在的皇帝?他想怒却不敢怒,正是这种心绪,最是让人刹那清醒。
因为,牧襄的话,他竟生不出半个反驳的字。
“大雍至此皆因一纸列朝令,先帝一生未解,朕亦无力收局。但是皇兄,你要掌控西土,会比列国群起还要难吗?你面对的明明是朗朗乾坤无尽飞扬,缘何如朕一般居于深宫?”
“多谢陛下提点,朝夕必有所功。”
可就在这时,牧襄气息再攀,炯炯凌然之态非天子不可具。
“皇兄,当下局面不是承翎王叔之志,而是他最痛恨之局。当年列国群拥皆因暗中阴谋无数,翎王叔以阳谋三策平三国保住大雍基业,他是这天地最坦达豪烈之人,以明亮的韬略对黑暗的狡黠,这才是他的风骨。”
牧遥蓦然垂下头,何止字字如刀,那刀刺进去还要再转几转,让他几欲逃离,不敢再听牧襄一言。
牧遥的世界里,一时之间举世浑浊,他知道这大雍天子的目的绝不纯粹,又被刚刚话语深深刺痛,一边虚情假意对你好,一边字字诛心让你狂。
牧遥忽然觉得这些显赫的人都是妖魔,他们的话像淬过火,即便充满理智,也会被它烘成尘埃。
“陛下应是知晓更多,如何掘动那深厚的暗涌?”
“那千骑入宫不把你放在眼里的人,实是西渚栖霞岛的王子,他当年弑父而逃来到大雍,一心只有复仇,丝毫不顾我大雍子民身陷水火。”
牧遥陡然眯目,“陛下此言,当真骇人听闻。”
“皇兄,他有弱点。”牧襄面目毅定,“你应早已发现,他对船坞工坊格外上心,千骑入宫所斩之人便是船坞工坊的幕后人物,此后又加注工匠,集聚各方能力让船坞延续下去。”
“船坞工坊?难道不是为了应付南屿?”
牧襄笑了笑,“他要回去,他要回西渚,带着翎国的精兵强将去了结他的私人恩怨。”
牧遥狠狠握住椅把,长长舒了几口气。
“皇兄,是否一切都通了?”牧襄继续逼问,“大雍的任何职位都不足以打动他,他要的只是为他服务的战力,他会掏空整个翎国。这也同时意味着,翎国注定是栾国的一部分。”
“所以……”牧遥抬起头来。
“无论如何船坞工坊不能再动,撤去所有财力支持,调回所有搬运苦力,纵然他有通天之能,何以做这无米之炊!”
“但以我对他的了解的,他总会有办法的。”
“皇兄刚刚也说,此非朝夕之功,应变总比任其滋长好得多。”
牧襄抬目殿外,双目如注,仿佛遇见仙人指路。
……
第171章 船坞危机
初秋八百舰,“初秋”和“八百”同样重要。
眼下只有一个月的时间,此时这天下最害怕动荡的就是古扬了。他需要这八百舰如期完成,一次不大不小的动荡都可能换来数月的缓和,这是难以承受的。
经历了之前的朝堂变迁,许多过去的熟人在翎国入仕,其中便有当年洛国的弼兵司主司徐懿。
古扬之于徐懿,可谓梦难绝痕,当年这位六合司主对洛国兵甲的改造,至今心存璀璨。即便风声四起,他仍愿赴此约。
蒹葭驿的楼顶。
“陛下寝宫位于龙堂街,其睡眠素来不好,据说夜闻锵锵不绝直至百鬼轰叫,诱发了旧疾,今日卧榻不起。”徐懿脸色黯然讲道,“王上极是关切,也希望陛下在翎国的这段时间莫要大兴器木,况且这船舰于东土行兵无益。既然不是燃眉之急,这般大张旗鼓不免让陛下感到威恐。”
“南屿之事便不急了吗?待那牧野大举攻来如何应对?”
“古扬,其实整个朝堂对此都颇是不解,南屿此来焉有海战?即便他登陆,如何抵得过护国公的精兵强甲?”
古扬重重皱眉,却也不再解释,“徐主司,依你所见,船坞工坊要多久才能开放?”
徐懿沉道:“这要看陛下何时回东土,虽然王上已命掌刑司一查此事,但想来也只是在陛下面前做做样子,船坞工坊最多停上一段时日。”
“还要查?”
“陛下……”徐懿沉吟一瞬,还是说了出来,“陛下说梦里凶兽遍行,大雍之土有大猷索命。王上知晓工坊内有大猷匠师,便命掌刑司查查这些人是否另有所图。”
古扬陡然眯目,那凌锐之态直把徐懿吓了一跳,当年的太子、今时的天子,当真不再是同一个人啊。
这一步有些猝不及防。
古扬当然知道,这不会是牧襄的主意,他若早有此论断,也不会在东土毫无存在感。
惟有那真正洞察水师之利的人才会此时发难,更难解的是,牧襄怎会如此威势磅礴,他究竟哪里来的底气?
从前入宫诛童贼,现今翎国朝堂趋稳、军民无虞,似乎也是牧遥该动的时候了。停了船坞工坊还要彻查大猷匠师,蛇打七寸?
徐懿又道:“我来翎国之后你曾写书于我,我也很关注船舰之事,即便无此变数,船坞工坊的推进也已到了瓶颈。船坞营建一直以窦氏牵头在进行,你入宫后对翎国财团们震动极大,能进展至今离不开他们的资助,但时至今日也有些难以为继。”
“朝堂变动后,弼兵司向王上申请支持,使得此事成了举国之器。但牧野逃走时提前运了国库,后来征收之财,护国公夺走大半要供给军队,倒是北地更具财力,但那董将军答应得快、兑现得慢。古扬,说句不好听的,该榨的都已榨干,初秋八百舰,难如登天啊!”
徐懿的话,古扬无以为驳,这任务本就是极致之事。工期极为紧张,材料乃是一边兴建一边向各大城池采购,若非夜夜“有刀在颈”,那些财阀们恐怕早已携妻儿逃遁去了。
“徐主司,假设这船舰之事还能继续下去,需要满足哪些条件?”
徐懿似是早已想好,脱口便道:“最重要的是如何让船坞工坊继续,这需要朝臣联名上奏,由护国公与太傅牵头,陈清此间利害。但眼下王仕子弟刚刚落定,一个个畏手畏脚,这一步并非轻易。如若过了这关,你还需要财力的支持,撑住这一个月的消耗。”
就在这时,木龙士风风火火走了进来,但见徐懿在侧,立时急的直搓手。
“但说无妨。”
木龙士急道:“老七,不,古先生,大猷那两千多工匠刚刚都被禁军带走了,那些人一字不言,来了就是抓人,根本挡不住啊!”
古扬搓着手指,此时忽然觉得,那陛下与王上结成了阵营,其后强人帷幄,掀起惊骇波澜。
此等洞察、直入心髓,透着不曾遇见的深刻,强过自己遇见的任何崇烟谋士,他看到的绝非一次西渚之行,而是通揽天下,有着一双无上慧眼。他的境界,是谋士的极致。
这让古扬想起一个人来,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就是那——
崇烟阁首了。
那个人蚕食了强大的楔国,让迟缓的栾国笑到最后,并将东原纳为属国。古扬最佩服深刻耕耘的人,那崇烟阁首十数年里不动声色,何尝不是在做着与自己一样的事情?
见招拆招吗?
对付这样的人,顺其招而为,一定不会赢。
因为你只要顺着他的招拆掉一分,他便会在后面埋伏无数,直至让人遍地荆棘。
古扬下七星棋的时候喜走“鹰式”,因为他喜欢在眼花缭乱中驾驭万千的快感,但不代表他不熟悉“熊式”的缓而后定、“虎式”的步步为营。
“老七,如若没有大猷工匠不可能按期完成,甚至连一艘成形的舰都不会有。我们最早便打了八百舰的船床,后续皆是顺之而起,此时万万不可停啊!”木龙士深知此间之重,或是八百舰或是一舰都没有,一边是云一边是泥。
古扬看向徐懿,“当年王仕子弟、瑜骧之争,古某也算知道各位大人些许秘事……”
不等古扬说完,徐懿立时有些紧张,“古扬,现在你要说这些吗?”
古扬微微摇头,“徐主司莫要多虑,我明日会去见太傅、护国公还有韩主司,只想告诉你,群臣上奏不须有疑。”
徐懿缓了缓气息,“即便如此,此后你要如何为之,且不说那财力,这被困的两千匠师如何得救?韩铸就算助你,也不敢擅自把他们带离掌刑司。”
古扬却道:“那是大猷的匠师,他们的死活与我何干?”
此言一出,连徐懿和木龙士这两个素未谋面的人都开始面面相觑,此为寒彻还是果决?古扬真打算放弃那“入梦”陛下的外邦人了?
古扬沉定下来,从未有过这样一刻让他不敢妄动,对方揪得准、刺得深,仿佛想要船坞一事便把自己打倒在地。
东土西望,古扬也西望。
烟云之西是翎国,青霄之西是大猷。
“我助你时你定知道,总有一天需你助我,只是这一天来得有些匆忙。”
……
第172章 近月山庄
寻常而言,一旦说起山庄给人的感觉或是人迹稀廖之地或在小镇乡野。
但有一处山庄不循此路,它就在圣翎城的城央。之所以叫山庄,与圣翎城中间高四周低的地势有关,很奇特的是,圣翎城的许多大路都沿着这座山的山麓,却没有路通向山顶。
人们只知那里有处山庄,有一种说法是牧野在那山庄里建了座“蟾宫”,定期来到此地与他的蟾儿一起祈福纳瑞,莫说寻常人家,连达官贵人也从未到过这山庄。
这便是名声赫赫却充满神秘的——
近月山庄。
传说月中有蟾,近月蟾儿便欢,牧野遂取了这个名字。
诡的是,船坞工坊出事的第二天夜里,一封书信送到了蒹葭驿,信中内容煞是简洁,只说:今夜,近月山庄,故人相邀。
古扬捏着书信,换做平时可能不会有所疑虑,但眼下正值风口,白日与太史瑜、骆百山等人会面所谈“群臣上奏”之事,现在还不知结果。若是有人察觉风声,做出绝事也并非没有可能。
“楼主,那近月山庄部众们都未去过,这风黑之夜还是小心为妙。”
侠客也道:“老七,你故人那么多,谁知道这上面是谁。那陌生之地若有强悍的机关术,纵然你提上画穹也难说得很。”
古扬沉凝一阵,“那人今夜约我,不会是寻常之事,可能设伏斩杀于我,也可能是要为我带来转机。”
“楼主,此事可赌不得呀!”
这“赌”字一出口,侠客立时挠腮,想那时若是给这古七一副牌,随便来几个赌友他都能打到天亮,甚至于一听到赌字,你都看到他那耳朵跟小鸡啄米似的乱跳。
“我随你去。”侠客心已了然。
“你们?”龙覆雨惊目看着这俩。
也在这时,年久失修,窗子啪的一声摔在地上,随即一个绿衣女子探出头来,“不、不好意思,我也想跟你们去!”
侠客咧了咧嘴,“我说烟笠姑娘,怎么哪里都有你?”
“不是呀!没你的地方肯定没我啊!”黛烟笠这一言,直让侠客一阵脸红。
“看来我是该换个地方了。”古扬瞅着这俩。
“老七,你忧虑什么?那地方是龙潭虎穴吗?”
侠客一把按住黛烟笠的头,“姑娘,老七可不是你叫的。”
黛烟笠厌烦地扯开侠客,“你叫老七,我自然叫老七咯,再说大七、小七都好难听哦!”
古扬正不知如何是好,黛烟笠一个跳步来到他面前,“你要是怕机关术,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我给你找两个帮手,他们可不怕那些嗖嗖的东西,再加上我、侠客和龙先生,对了你也是大高手。纵然那近月山庄百鬼夜行,我们也根本不用怕!”
侠客一歪头,“你能不能别吹了。”
“吹你个大头鬼!”
古扬一凝,“你能请来彩龙锦鱼?”
“是了是了!”黛烟笠忙道,“他们虽然只负责保护我父亲,但我有五福的食谱,就算为了五福,父亲也会答应的!”
众人内心一定,善行自然是好,若有彩龙锦鱼相助,纵然恶行也立时多了几分底气。
“好啦就这么决定了!一个时辰后,我带着彩龙锦鱼就在那山下会合!”
可当众人到了山下,便不是那个黛烟笠了,时而捏着衣角、时而搓搓手掌。
“彩龙锦鱼呢?”侠客问道。
“他、他们说巡过近月山庄了,上面没有机关术,老七可以放心去……”
“你这女人,如何……”
“我怎么了啊!他俩真的很厉害的,这种情形肯定是不用出手啊!”
“山庄有多大谁也不知道,怎么就断定了没有机关术?要是坑了老七,事情怎么收场。”
“哼!他们是顶厉害的人,怎么会出错!你字字句句都是你的老七!我的事就没见你这么急过!”
“你会有什么……”
龙覆雨轻咳几声连连摆手,“我看你俩都留在这吧,我陪楼主上去就是了。”
“那怎么行!”二人突然充满敌意,异口同声喝向龙覆雨,龙覆雨挠了挠嘴角,抠下一片墨渣自顾拈了起来。
古扬抬目望去,倒是相信黛烟笠的话,彩龙锦鱼的道行难以揣测,那写信的故人,说不定真的是会为自己带来转机的人。
忽然之间,那山腰处有微光亮起,似是在指引。不多时,那微光缓缓下行,其后延出一路的灯盏。
此来是一位老者,他一语不发对着古扬一个深躬,旋即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原来草木之下掩着一条石阶,路越走越是明朗、越走越是开阔,越过山腰,景象更是超乎所想。
这里生着又高又密的树,从外面看不到丁点光彩,但穿过树丛便见光火洞天,也颇显山庄的味道。
古红的木、紫青的阶,门有三重,每过一重便是一景。
四籁无声、惟月皎皎,处处透着天地间难得的舒逸,连这些对危险极度敏感的人都松弛下来。并非什么异术,而是此地着着实实让人心安,它透着一种坦然,像绝世隐者不恋天地,又像举世财阀不慕金玉。
“老七,到底是你的哪位故人有如此魄力?”
“走到这里,我好像猜到了一些?”
“是谁?”
“应该是那个曾经和我作对,最后被我打的心服口服的人。”
侠客一咧嘴,“今夜是怎么了?吹牛之夜?”
话到这里,侠客忽然鼻子一纵,简直只吸不呼,“老七!好酒好酒啊!”
“当然是好酒。”
“我明白了,这原是你的酒友啊!”侠客瞪眼道,“可你来大雍没喝过酒啊!难道又是我们当年的人?”
古扬笑道:“别乱猜了,你看那是什么。”
侠客抬目一望,立时快要流出口水,三重门的尽头,四处架着火坛,在那正中的空地之上,赫然立着一座酒塔!
侠客注目,单是那色泽便让他猜到七七八八,世间美酒无一旁落,这等手笔对好酒之人简直是毒药的解药。
“我好像也猜到他是谁了。”
透过酒塔的缝隙,隐约看见一位白衣男子,风拂长发、怡然自若。
不似当年,仿佛又是当年。
……
第173章 定品天下酒
那时他的双目有着惊人的光亮,眼神很锋利,好似满满一池锦鲤在乱游,五颜六色混在一处,惟有他煊目如虹,散着不可避之的光彩。现在看去,白衣如故,但那眉宇间却少了跋扈,透着一种举重若轻的大气量。
终于又见,东方沐风。
算一算,他也二十有四了。
在古四族中,东方沐风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他不溯古,不像其他人那样抱着久远的恩怨不放。不做杀手事、也不行朝堂,而是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闯出浩大名堂。
从前与古扬纵有不快,早已随往事飞扬,因为现在这个,才是最好的东方沐风。
“古扬大哥,许久不见了。”东方沐风绕到酒塔的这边。
古扬笑了笑,“也只有你能买下这座山庄了,可还顺利?”
东方沐风点了点头,“我与牧遥也算熟识,翎国王室似也缺钱得很,一举两得。”
侠客挠了挠后颈,这座酒塔早已让他按捺不住,“大财主,你这样的欢迎仪式,还是很让人愉悦的,不如边喝边说?”
东方沐风一笑,“侠客先莫动,酒到处都是,今日摆这酒塔,一来想与各位畅饮,二来还想听听古扬大哥的见解。”
“哦?难道与酒有关?”古扬疑道。
东方沐风看向酒塔,面目肃然,“天下名酒众多,可有些百年不出徒留名号,有些换了作坊不复当年盛名,加之近些年来各地酒品层出不穷,更有奸商恶意败名,使得天下酒品混乱。”
“所以,沐风想为天下之酒重新定品,此次无关市井千酿,只想为名品正名,便是这‘游龙九品’。一品为一种酒、二品为两种酒直至九品九种酒,为这四十五种酒排个座次。”
东方沐风侧了侧身看向古扬,“古扬大哥当年一口不饮,便能酿就紫月东来这等上佳之品,沐风以为你对酒的造诣难有可及,便想让你看看这九品如是排之是否合理?”
侠客也看向古扬,因为当年古扬就做过这件事,他不仅酒量如那望月湖,对酒品之中所藏的寄托与向往也是极懂。
酒,是神奇之物。
比如,有的人喝挥斥烽烟可以喝十几大壶,遇见更柔和的霓裳轻舞两壶就被放倒。贵人喝那琅居士,雍容淡定似能窥得一丝曼妙洞天,如光所引让人欲罢不能,而土财主喝琅居士,一口便要啐地,世上怎会有如此难喝的酒。
古扬抬头看向最上一樽,俨然就是那“狂酹周天”了。
那么狂酹周天独占一品是因为味道或者极度稀缺的配方吗?俨然不止如此。
此酒能够现世,有着天下任何酒品都比不了的曲折,他更是一代风华的念想,是东方家族有此局面的滥觞,
狂就像东方游龙,以地酹酒却要与周天相叙,恍然站在平山旷野之人举杯邀月谈天,他的内涵与气势,天下无有比肩。
此为大天地、大襟怀,无关恩怨情仇。
狂酹周天之下——
三品之酒,瑶仙子、琅居士、一品仙醐。
四品之酒,风舞云、锦织衣、玲珑十六童、十里海棠红。
五品之酒,挥斥烽烟、霓裳轻舞、紫月东来、九月枫丹、西陵少主。
六品之酒,黄金雪柳、梦里烟沙、天水龙吟……
古扬看过这四十五种酒,另眼东方沐风,他本想说的一些东西也无必要了,这位少主亦是非凡的洞察,酒的情绪、酒的味道悉数考量在内。
只是那二品之酒,他确是有些看之不透。
东方沐风微微一笑,“二品之酒,左为一曲封疆,是家族最古酒谱所载,去年方才酿出,不过那右侧的酒,古扬大哥确定不识?”
古扬又看了几眼,那颜色极是熟悉,细一想忽然变色,并非他不识此酒,而是怎会排在这等高度,“夜路梨花?”
东方沐风点头而笑,“夜路梨花的由来,古扬大哥应是知悉,将军败夜行、兵士颓无止、梨花处处开、饮汁踏生路。沐风以为,夜路梨花是绝处逢生,于这乱世,身处绝境者不在少数,以后到了盛世,他的故事为人追捧,不更引人倾慕?”
古扬沉了一瞬,论及酒中的故事、所蕴含的力量,天下确实难有比拟夜路梨花的了。
见古扬没有异议,东方沐风回身一望,立时间数十位仆人走了出来,在这平地上摆台设宴。笼灯熠熠、佳肴袭人,此间之人心无罅隙,侠客看了看,就差一座望月湖了。
众人落席,侠客正要尝尝那垂涎已久的狂酹周天,黛烟笠猛地一捅侠客,“你家老七,还认识这么有钱的人啊!”
侠客道:“我早说过,他故人多得很,以后别大惊小怪的!”
“那他为什么把自己困在那个破楼里?我撞坏的窗户也不用赔了吧。”
侠客咧咧嘴,黛烟笠又道:“这老七当年是什么人啊,每次问你都不说,现在你还怀疑我的阵营?”
“没过过穷日子的人。”
“还有呢?”
“就过了十八年好日子的人。”
黛烟笠本想再问,忽见侠客面色沉住,抄起杯子一饮而尽,后来才想起那是狂酹周天,早知应该慢慢来品品这一品之酒了。
东方家族的财力,龙覆雨自然是知道的,当年在东土便是一等一的财阀家族,酒之一路更是甩开其他对手几百个身位。来到西土后,东方家族才是真正走上了康庄大道,这里不像东土战事频繁,没有四野涂炭、民不聊生这样的事。
龙覆雨深觉东方沐风此邀绝不只是定品之事,古扬现在最缺什么,想来他也心里有数。
果不其然,东方沐风没有让众人等太久。
“这近月山庄可俯瞰整座圣翎城,也是古扬大哥一直在做的事情,这里与你最合适不过,沐风本也没有想过在这里久居,这处山庄是为你买下。”
当年送园子,现在送山庄,都是一城最贵之宅。
“之于眼下的船坞之事,沐风本是想动用家族之产助你一臂之力,可是后来发现似乎也没有必要了。”
侠客暗暗皱眉,这句“没有必要”未免有些太伤人了,难不成这小子嘴上说的鸾凤齐天,其实就是一只铁公鸡?
古扬道:“沐风,这座山庄于我无益,倒是那船坞工坊兹事重大,你既已到王都,能否……”
不等古扬说完,东方沐风忽然摆手,“我说没有必要,就是没有必要,不信你看。”
……
第174章 十二车金蟾
东方沐风话音刚落,忽见一辆辆大车都门里推了出来,上面盖着一大块红布,数了一数共有十二辆。
“这是?”
东方沐风微一点头,仆从们撤去红布,刹那之间,金光闪耀!
这竟是十二车金子!
但东方沐风的“毫无必要”又是什么意思?
侠客上前一看,立时惊出声来,那不是普通的金块,而是一只只金蟾!每一只都是拳头大小,而且形态各异,被金匠塑造的活灵活现。
“我每买下一座宅子,都会优先考虑酒窖之事,山庄主阁之下的暗格再合适不过,只是不曾想这一探就探了三层,这些金蟾就藏在地下三层,我想够用一阵子了。”
众人满目惊诧,难怪会有传言牧野来这里建什么蟾宫,原来他在这里建着另一座“国库”。
东方沐风买下这里的价格,连这半车金蟾都不值,若是牧遥知道,恐怕会吐出好几斤的血。
古扬内心忽然有些激动,想想他来大雍的前十年,他与老萧、老木穷心勠力,这异域再找不到一个能够相言真话的人。但他们对旧事不能释怀,咬碎了牙齿咽进肚子里,相信能在这片陌生天地闯出几分光亮。
这世间,越是付出,越是无言,直至找不出话语来形容这个过程,因为能形容的总是轻巧了些。
但现在,事情越发不一样了,不是旧人的人在惦记着自己的危难,越来越多的人愿意与你为伍。仿若一种新生,得到了更多认可,这滔天大雪原有陨火之炭。
“沐风,谢谢了。”
东方沐风喝了些酒,红晕攀上双颊,“我总是想起那年年夜见到你的时候,那种敌意就像心魔一样缠着我,因为沐风一直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后来我发现在你面前就像个傻子,什么权啊谋啊我差得太远了。但再一想,我有基业、我也懂酒,若走这条路,你未必能赢我。”
古扬笑道:“走这条路才是最好的东方沐风,其实你比我走得更快。”
“难得被你抬举一次,以后你就在这里俯瞰这座圣翎城,把一切尽收眼底,我想我这件事做得不错。”
暗夜清风、不寒不燥,斯世有怀、人心有道。
……
大猷改换了王都,曾经的司御城几乎成为废墟,现今大猷最昌盛的城池为古夜城,也是大猷新都。
即便夜陀与月拉出狱入统,但大猷朝野每个人都知道,掌控这片疆土的是这大猷夜姑,因为她拥有号令一切的大王旗,遍布大猷的夜影都惟她是尊。
更何况她有夜陀拉之眸、夜陀拉之刃,乃是大猷信仰的化身。
这段时间,夜子清竭尽伐异之能事,司氏在大猷的残余被大量收割,权归夜族、再无逆举。另一面,夜子清倾力着手培训夜影之事,大雍这等奇特的纵深天地独有,她需要大量的夜影作为传输,天狼关、云亭、南疆、雍平道这些四境关口,她需以最快的速度得知变数。
不仅江山易主,大猷挥刀斩去曾经积冗余患,整个国家都轻灵了许多。
夜陀与月拉恢复了容光,但抹不去狱中的苦难痕迹,白发与褶皱遍布,五十多岁的他们看上去快有七十岁了。
二十多年的牢狱之灾,出来已是另外洞天,对他们来说最重要是恢复了自由,对于权力时势他们无心也无力了,对这大猷也只想看上一看。
关于夜姑,夜族有一套严密的礼制,从发髻、着装、脂彩到步法、身形皆有说法,夜子清“深受其苦”。
那发髻名叫“九鬟髻”,极为臃肿不说还要贴上几十种彩云、星月形状的装饰,这九鬟髻盘一次要一个多时辰,卸去也要半个时辰,侍女为她盘了两日,夜子清便再也忍受不了了。
于是,她改换成了稍有复杂又不失威仪的高椎髻,也更符合她爽利的气质。额头的箍带变成了月莎三缕丝,把夜陀拉之眸箍在中间。
大猷唤子女多以阿字称之,夜陀心知难以劝动她的女儿,还是忍不住开了口,“阿清,东方人心复杂,不管你去签什么盟约,身边一定要多带些人,纵有意外他们也能护你归来。”
月拉却道:“从你所遇、随你心意,他若不能护你,你便守护于他,就像当年夜陀。”
夜陀惊道:“此为何年旧本?况且你怎可胡乱对比!你怎知阿清是何想法?”话到这里,夜陀却是一脸好奇看着夜子清。
夜子清侧目看着二人,略一眯目笑道:“父陀、母拉,此去乃是国事……”
夜陀见夜子清要跑题,忙道:“国事家事,有时就是一事。”
“嗯……”夜子清这一沉吟,忽见夜侍走了进来,立时心中一舒。
“夜姑,骨族大王阿耶骨求见。”
“让他在夜阑阁等我。”夜子清立时起身,“父陀、母拉,国事还是家事等我回来再议,此去翎国应是要花些时日,国内诸事安稳,我已交待妥当,您二位莫要操心。”
“哎……”夜陀一伸手,夜子清匆匆行礼快步走了出去。
阿耶骨独身入都,弃轻甲与骨锤,头发梳成几十个小辫子,不再是那副极度油腻的样子。
夜阑阁内,夜子清乍一落座,阿耶骨单膝跪地,双臂交叉胸前,躬身面地,乃是骨族最大的拜礼,“夜姑不计前嫌并让骨族重获新生,阿耶骨代骨族子民叩谢夜姑大恩!”
之于骨族,夜子清可谓关怀备至,离骨山不远的地方,她为骨族划了一座大城,城外有良田牧场,十几里外便到海边。骨族人可以种田、饲养牛羊也可以去海边打渔活个营生。骨族人可以安逸生活,不再过那刀口舔血的日子。
夜子清道:“起来坐吧,这些话以后便不要再讲了,我不像有些人那样执念过去,你说对吧?”
阿耶骨一凝,“夜姑仁厚。”
“你知道我想问什么。”夜子清道,“你与古扬原是旧识,你们都称他为老七,你一定知道很多他的过去吧?”
阿耶骨沉吟半晌还是点了点头,“我与他一起经历海上逃杀,他们都逃到了大雍,我留在了这里。”
“他当年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
第175章 共襄船舰
“嗯?”
阿耶骨彻底沉默了,并非他不想回答,而是实是找不出什么词语、话语来形容,如果真的能找到一个异常贴切的词来形容当年古扬,便不是他古扬了。
“夜姑可看过有关夜游子的传说?”
“自然看过,你要拿他与夜游子相提并论?”
“并非有意冒犯,事实上那时的他只有夜游子可以媲美。”
夜游子并非真实存在,他是夜族理想的化身,传闻那夜游子,白衣绣星月、一剑一青笛、随风忽往来、潇逸世无及。而且他通兽语、好诗酒,寄托着夜族人最向往的样子。骨子里的夜族是洒脱的,一如他们的身法,只是乱世之中,浓重了几分神秘。
阿耶骨眉目迷蒙,回忆有些吃力,并非想不起来,而是不愿想起。
“在很多方面他都是天才,他可以抚琴浓墨、满口经纶,也可以带兵征讨、从无败绩,之所以会有这么多人死心塌地追随于他,一如他的名字,老七性情飞扬,每个与他相处的人都能被他感染。那时的他,真的像星月耀着你的眼。”
想不到看上去憨厚讷讷的阿耶骨,也有滔滔不绝的时候。
“然而最妙的是,他不完美,完美反而无趣了。他好酒嗜赌,一旦离开军队就会在望月湖摆一月宴席,他还是个惹事精,开府之前他的那些哥哥们的府邸没有一日消停过,不是射了人家的匾就是用巴豆喂人家的马,后来他成功早日开府。只要骑上战马,他就像变了一个人,先平岛内再战西环四岛,打得整个西渚大岛小岛闻风丧胆,他真的活活吓死过对方将军。”
夜子清双目悠悠,阿耶骨说了这么多,明明很具体,她却越发捉摸不到那个古扬的样子。细想却又释然,现在的他不也是个谜一样的人吗?从这一点说,他似乎没有变呢。
“那怎么会有逃杀?你们为什么要逃?又是多强的人才能让你们落到这般田地。”
“他杀了他的父亲。”
“什、什么!”夜子清先是一惊,随后皱眉道:“遭人算计?”
阿耶骨点了点头,“天妒人妒吧,那样的老七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噩梦,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甚了解。那年他只有十八岁,正是个犯错的年纪,可惜不是世俗人家的少年,这个代价让他永生难以弥补。”
“发生了什么?”
“夜姑所能想到的天地间最惨的事,就是发生在老七身上的事了,还是不说了吧。”
夜子清垂目不语,想起这些年她与古扬大大小小的纠葛,此时忽然心生谅解。那个凛冬也不着棉衣的人比她还要难,算天算地算透人心,若能激扬烈马、白衣清世,他最痛恨的应该就是现在自己这种人吧。
好在这一切都不晚,古扬不再是那个古扬,这大猷夜姑又岂是当年可比?
“我午后启程将去翎国,你可有话带给他?”
阿耶骨缓缓站起,“我想,还是当面说好一些。”
“你也要去?”
“骨族安然、无忧无虑,阿耶骨惟一放不下的事得夜姑成全,今日入宫希望夜姑允准让我一同赴翎国。”
夜子清微微一笑,“看来你们这位老七当真有无上的魅力呀,我还以为你此生就要守着骨族了呢。”
“老七的事正值当口,骨头别的帮不了,打打杀杀,没有怕的。”
夜子清莫名心头一热,竟替古扬有些感动,亦或者说是自己被打动,“怎么?骑着大象去?”
阿耶骨笑得很是难看,“夜姑就别打趣我了。”
……
三天前,大猷使者便已携王书进入翎国王都,将大猷夜姑亲访翎国之事做了通报,使得翎国朝野一阵喧腾。
现今大猷形势,翎国自然知晓,司氏覆灭,大猷夜姑在一天之内掌控虎狼大军,不给任何势力入隙之机,此等雷厉手段改换江山,闻所未闻。
也就是说,这位夜姑就相当于翎王、栾王这样的高位,翎国西、北两个方向皆是大猷土地,它比栾国更危险。大猷使者已经表明夜姑来意,与翎国襄定盟约,期和平而处。
东土南屿皆不平静,这个消息对翎国来说本是一件做梦都会笑醒的事,但尴尬的是,不久之前才囚了人家两千多名匠师。
为了弥补,牧遥先是下令释放匠师,随后将翎国的接待规格再行提升,别的不说,单是迎接仪仗便三里一设,从雍平道口一直排到圣翎城门。
连日来,当今陛下不止一次与牧遥谈及此事,诸如“提前释放工匠示弱于人”“此等仪仗有违大雍礼制”之类的话不知说了多少遍。
但牧遥纵然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也绝然不改王命。他比谁都清楚,一旦惹了这大猷夜姑,云亭一线如何挡得住,他那北地大军可是要分心盯着烟云北段,极有可能造成东西南北四面齐攻,再有十个太史瑜和董中燎也吃不住啊!
大猷的随行倚仗也颇具威严,阿耶骨当先开路,坐四马套车,其后一里一夜影,这些夜影都是千兽师大成的存在。夜子清坐在队伍中间,八马行车、彩貂裘盖,两侧十六位侍女,一位夜影在侧托着夜陀拉之刃。队伍的最后,则是一千月狼以及拉着国礼的车马。
牧遥摆宴圣翎殿,重臣尽皆在列,王座一侧,夜子清落座,身后站着阿耶骨。
话说阿耶骨这副模样,当真骇力十足,江湖人或许还能定得住,但满朝文武就不一样了,一个个都不免多看几眼,却又不敢与他对视,着实没有见过如此魁梧如山的家伙。
牧遥道:“夜姑亲至,翎国上下无不欢欣,翎国与大猷盟好实属两国子民之幸事,一盟百世,造福两国,乃无上福祉。”
“翎王所言甚是,大猷亦希望两国止兵戈、通有无,今后若有敌患也当同心勠力。”
牧遥连连称是,“盟书已拟好,请夜姑过目,若无异议便襄此盛举。”
夜子清接过盟书,字数可是不少,条款二十余项,无有框外之言,皆是两国今后如何互利共存。
“此间所述无有异议,只是我大猷想多加一条,不知翎王能否允准?”
“夜姑请说。”
“我大猷两面靠海,南屿时有躁动,西渚暗藏锋芒,这两方一旦水师攻来只能被动挨打,所以我大猷想与翎国共襄船舰之事。此前民间已有交流,翎王或是觉得我大猷心存他念囚了我国工匠,现今便将它写在盟约之上成为国与国之事,翎王可有异议?”
牧遥立时一愕,大猷工匠虽已释放却未进入船坞工坊,此举一旦襄定,从前关于船坞工坊的后滞之举便告失败。
牧遥陷入两难,是选择当初陛下的深邃之语,还是选择大猷夜姑的提议?
刹那之后,仿佛又别无选择,事已至此,又岂能因为一个船坞工坊坏了无尽利好?
“夜姑所言甚是,海患不止大猷,我两国当有船舰利器,方可四境无虞。”
……
第176章 有此并肩
牧襄一个人喝着闷酒。
千言万语不及时势一分,大猷这个时候出现当真不曾所料,仿佛事事不相干又仿佛事事结成链。
香软之手抚在肩膀,旋即从后勾住了牧襄的脖子,“陛下莫忧,非我不及,实乃那古扬耕耘颇厚。”
“古扬?难道大猷此来还与他有关?”
“陛下有所不知,那大猷夜姑与古扬相识多年、关系匪浅。”
牧襄猛然闭眼,久久不言,忽然觉得此间所为乃是徒劳,那人真有通天之能啊,改了牧遥心思不说还加速了船坞之事,为了逃回西渚他真如苍天穹盖、无所不能。
“这重峦叠嶂,今后要如何为之?”
“陛下可还记得诗语曾说过的一件颇为重要的事?”
牧襄几乎没有思考便脱口而出,“迁都?”
“正是。”诗语神色一厉,“惟有此事才能荡动西土,民心向背乃是大事,牧遥必会有所顾忌,陛下深陷栾国,此为解救之法,不可再归东土,以此诏令天下。”
牧襄转着酒壶,忽然心中有疑,“诗语,此迁是真的迁都,还是只是缓兵之计?”
诗语忽然绕步坐在牧襄腿上,一双明眸好似夜光,俯贴牧襄面眸,“陛下,您是陛下,纵使缓兵也是为了护龙之天兵,妾曾说过,离了这潇水之畔定见真龙御天。”
“不瞒陛下,以妾一人难以打倒那古扬,但天下强人众多,总有人让他应付不及。”
牧襄心有狐疑,从前还是句句天池仙人,现今怎成了天下强人?但他刚要开口,那炽烈的之吻已经袭了上来。
牧襄全无可抵,深深揽住眼前香润。
……
那夜之后,东方沐风继续去做他的大买卖了,把这近月山庄留给了古扬。
陆陆续续,古扬把需要搬的一些东西都挪到了这里,真如东方沐风所言,于此处看圣翎城别是一番气韵。
“师父师父,这书真是你写的?!”
官三曲大步小颠来到古扬的书房,履军职的他每月只有一天赋闲,但只要到了这一天他一定会来找古扬。
他想学谋略兵法,古扬对他无甚保留,说来在大雍的惟一一次行军,那件毯子着实让他记忆深刻。这数月以来,官三曲每次来见,古扬都会与他说上不少,根据他的进步再送给他不同的书。
不得不说,这家伙有着超然的领会能力,古扬在书中的圈定他总能对答如流,时不时还会冒出一些奇思妙想,让古扬隐隐觉得,他有许多可被挖掘的地方,今后的他,绝对不简单。
“不全是我的东西,综合了别人的书,何必大惊小怪。”
“师父,这里面的东西了不得啊!从前是围、援、攻、守,这本分明就是料敌先机呀!”
古扬道:“这本书你再消化消化,下个月来找我,再给你新的东西。”
官三曲略一皱眉,“师父,我觉得该换了,这本我已经很熟了。”
“如果你只看到料敌先机,那还远远不够。”
官三曲微一沉默,“谨遵师父。”
古扬的话,官三曲是极为信服的,立时内心思忖,在想哪些地方还没有看透。
“三曲,那本《大雍山川志》你可看了?”
“看了看了,也遵师父之言,每隔七页细细而查,三曲觉得此间无益。”
“哦?”
“师父深谙功守之道,三曲以为,既然双方都不知行兵之处,何必要寻得每处所在?说白了,如若东土攻来,他们根本没有必要知悉太多,只需探得一处西土未知之地便可大举行兵。我方事无巨细,反而浪费了大把时间。”
古扬看着官三曲,这般见地当真出乎所料,他正应了古扬内心所思,平宇七斜谷,依当下所知绝然难以悉数尽得,正如官三曲所言,西土得一便可行兵,既然如此何必执于洞悉?
就在这时,古扬忽然沉定下来,双目凝着一处半晌不移,直让官三曲莫名发寒,“师、师父可是有惑?”
“三曲,之前迎接圣驾,你可参与其中?”
“在的在的,三曲随林儿将军而行,前前后后不敢怠慢,若有闪失可是杀头之罪!”
“那你倒是说说,当日发生了什么?”
官三曲一怔,不由挠了挠头,“当时帝驾不愿入宫,林儿将军牵马随帝而行,我等远远保护,并未发生什么奇怪之事。”
“那后来呢?”
“入夜之后,林儿将军便让我等撤去了,那片潇水之畔勘探多次确实无有隐患,我们也就放心回来了。”
古扬微微点头,双目却是更加炯烈起来。
官三曲观察入微,“师父,可是哪里不对吗?”
古扬抬目道:“乱想些事情罢了。”
秋燥有些强烈,入夜的山顶热气上腾,屋中更觉沉闷。
古扬走出主阁,下望圣翎城,华灯初上,喧声犹在耳畔,山脚下有人提着灯笼、有马悬着彩笼,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他看得到那王宫,金色的楼角煌烨无匹,辉耀着整座王都。外人看去,古扬一如既往耕耘、收获、神秘、帷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不再像初来大雍时那样硬。
也许很多事情埋下去了,也许是年纪所致,想想他已三十有四,不能免俗的只有圣人,甚至圣人也只是在人前示以圣人。
从前他喜欢听炭火入水的声音,那嗞嗞之响充斥着灭杀的快感,现在听去却有些刺耳,满是挣扎的嘶叫。水无常形,人又何尝不是如此?一如他的身边的人,如果他们永远都是一个样子,这人生也未免太单调了。
月开始升的晚了,看向那里的时候,被一只清眸抓住了眼睛。
她一语不发也是那般赏心悦目,对她来说,满面的胭脂和素颜不染都没有任何区别,因为独立的灵魂从来闪耀,专注的女人举世独清。
她很美,妙的是并非只有美,她不是仙子,完美的东西很无趣。
她曾愁肠难解、嚎啕大哭,也曾心有所得、窃窃自喜,她活得真实,一颗坚持的灵魂,不造作、不蛊惑,才有今天的夜子清。
夜陀拉之眸与她是那样的协调,缓步而来,双目盈盈,夜子清站在古扬身边,一同望着这浩大王城。
人生几度,有此并肩。
……
第177章 惟我大黄牛
“我听说了那游龙九品,把夜路梨花放在二品不会是你的主意吧。”
“其实我是不愿意的,入了品反而框定了,有些东西是不能这样来定的。”
“嗯,你这个回答,我该夸一句机智。”
“今夜要不要来点?”
“你呢?”
“陪你。”
就在当时酒塔之地,二人相对而坐,桌上只有夜路梨花,与古扬一样,夜子清喝酒时也从来不就东西。
“我暗中打听了一些你过往的事,该不会怪我吧?”
“可有让你失望之处?”
“你我只是倒了过来罢了,你从白马少年变得胡子拉碴,我从满身苦难终于一血旧仇。”
“你该不会是来刺激我的吧。”
“你呀。”夜子清笑了笑,一口便饮了半壶,“论这一生起落,你我无有分别。”话到这里,夜子清酒壶不放,伸到古扬面前,“很想一敬当年鲜衣怒马。”
双壶一撞,煞是豪烈,二人一饮而尽。
“初次见你饮酒,举止可见曾经酒徒。”
古扬笑出声来,“你还打听了不少。”
“此来翎国,只是想告诉你这种猜天忖地的人,你那般助我,后面的事定当不遗余力,你该不会猜我此话真假吧?”
“你便不要这般阴阳怪气了,都那般与翎王说了,我还乱猜什么。”
“你这胆子也太大了些,敢说大猷夜姑阴阳怪气,自罚几壶你看着办。”
“草民错了,这酒再喝一壶恐是要倾家荡产。”
夜子清先是一笑,随后眉目微定,“此后你欲如何为之?”
“船舰之事最为重要,万幸有你和沐风的帮忙,此事在一月之内需要完成。但我担心那大雍陛下会再度作梗,所以希望你能在圣翎城多待些时日,你来关注此事比任何人都有威慑。”
夜子清点了点头,“大猷边患暂时无虞,夜影每日都会向我汇报,我可以守在这里等船舰完毕。”
古扬点头道:“云亭一线无须顾及,倒是那天狼关,你需要加派兵力。”
“近来确有几次攻击,难不成栾国会走天狼关来攻翎国?”
“司岩昊吞了大半北炎,但所行多是驱逐之事,北炎精锐仍在,现今与东原连到一处,东原又是栾国属国,这道口子他们一定想撕开。”
夜子清沉思一瞬,“我会留意。”
月升东天,斯世爽朗,灯火越来越炽,酒意越攀越高。此情此景,夜子清忽觉聊这家国江山、天下大势实在是太无趣了。
“听说你有好多种天赋,作诗自也不差,不如作一首听听?”
“我看还是喝酒吧。”
可夜子清手一托腮盯着古扬,显然不要再拒绝。
古扬挠了挠手臂,蓄了半天力,“那就献丑了……”
可正当他要开口,夜子清忽然抬手,“这样,你说一句我跟一句,你我作首好诗!”
古扬连连点头,“甚慰甚慰。”
“星辰头上走。”
“苍穹脚下游。”
古扬诧然而望,此句对得颇是入心,已然通了内心意境,想不到,万万想不到。
“何惧路漫漫。”
“嗯……”夜子清饮了一大口,内心翻覆连连,忽然觉得很不好对,但也不能输了气场,只见她双掌一拍,“惟我大黄牛!”
“惟、惟我大黄牛?”
古扬哈哈大笑,细细一想忽是妙趣横生,“你原来是个大高手呀!”
星辰头上走,苍穹脚下游。何惧路漫漫,惟我大黄牛。
被古扬这一说,夜子清更是酒意升腾,连连举壶,干了一壶又一壶,待到子夜,已是满桌的空壶。
这个从未见她喝醉过的女子,今夜终于流露醉态。古扬心知,从前夜子清满心郁结,时时有一道钟提醒着她,现今她终得释放,满腹积垒一泄而出。
醉了便是真的醉了,不加修饰,真实如她。
“古扬啊古扬,从前时日我最怕你负我,害怕那绝望成为习惯。”
“今日见你,最怕只是今日见你。”
“酒呢?我的酒呢?”
酒话连连,酒后吐真言。
有古扬在旁,纵然醉它个大彻大底,又有何忧?
凄风苦雨二十余载,终得今宵放肆释怀。
……
翌日清晨。
一道惊雷般的消息传到了近月山庄。
一纸诏书,诏令天下,其要义便是大雍迁都,要从牧火城迁到西土。
翎王牧青羽承业大雍,现今翎国打下了半壁江山,于天下子民而言此举顺理成章,也是一偿翎王毕生所图。
古扬在书房转着一杯热茶,刺激到他的并非那一纸诏书,而是那东土强人的深邃洞察。
迁都,顺民心、得大义,但古扬知道这一切都是被操控的结果。诏书自东土散播天下,大雍皇帝却在西土,牧火城内明显是栾国的人在运作,这才是最为不利的地方。
那东土强人滞后船坞不得便行此举,不得不说,这一步古扬也没有料到。别的不说,迁都是一件无比繁冗的事,此间劳顿需倾举国之力。
更重要的是,一旦迁都达成,一国之内有陛下有王上,简直儿戏。
所以此中所图便不难猜料了,迁都只是手段,对方真正想要的是荡乱西土,举国不得安宁以图后事。
这位陛下此来西土的真正用意应该就是这个了,只是不知他受了何等蛊惑,将这无稽之举视为拯救社稷。此事越想越是不对,古扬对牧襄有所了解,纵然他变化再大,也不会一到西土便处处光火让人不得消停。
不过当今翎王才是最焦急的人,剧变之后对牧遥而言,朝堂终于有所归属,身边多了许多当年旧人,也让人开始更为系统的畅想。
可现在突然变成,你拥有的都是大雍的基业,即便收复四海八荒,都是当年翎王的遗泽,它要让天下人催着这一切成为泡影。
如若一切成行,便意味着他不再是西土之主,这座圣翎城将变成全新的牧火城,他只能像当年一样活在可想而不可求的境地中。
牧遥并非什么沉稳之人,思虑亦不稳健,“迁都”二字入耳的刹那便已惶惶难持,仿佛这诏书一出,当真就要改天换地一般。
早朝一直开到晌午,群臣倒不是没有办法,而是七嘴八舌各种应对,毫无统一意见。最后要定策之时,反而没有一个愿意出头推荐自己之策,这让牧遥心里更加没底。
太傅骆百山外出一步,“王上,此诏书定然不会是那古扬之计,不如问他一策,王上以为如何?”
“但那古扬如何回入宫?”
“当年沅王拜亭季渊,牧野亲请石亭公,王上亦可为之。”
“哼!那古扬怎能与此二人相比!”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面面相觑,一字不敢多言,牧遥忽也觉得不是滋味。
要知道,这二人被古扬打得渣都不剩了。
……
第178章 古扬与牧遥
牧野毫不耽搁,晌后便驱王辇向近月山庄驶来。
威势不凡,各类随行人员加起来足有五百多人,更有禁军数位头领携着队伍在前开路,民众远远避退,满是一副兵攻近月山庄的架势。
下辇入轿、八人抬驾,待到山庄门前已近黄昏了。
牧遥本有震慑之意,岂料一路走来半个人影都没见到,这山庄就像打烊了也似的。
推开庄门,是一处开敞的院落,院落正中摆着一张桌子,桌前独坐一位青衣男子,青簪束发、不声不色。
牧遥再次见到了古扬,暗咳两声,但这眼前人不眨眉目,更不行礼,双手叠于腹连起身的意思都没有。桌子上空无一物,连待人的器皿都没有。
牧遥站在那庄门处,大觉尴尬,左右望望,这里只有他与古扬。正在不知如何开口、如何举动的时候,古扬探手示意,“王上请。”
本想狂风暴雨、霹雷闪电走个遍,纵然镇不住这些悍徒,好歹也为自己壮壮声势,岂料最终连个响屁都没换来,这地方安静得几乎让人以为失聪了。
古扬这一开口,牧遥也算有了台阶可下,径自上前,临到这时他还想看古扬有所表示,古扬却眉目盯着桌子丝毫不顾。
落座刹那,禁军一众高手飞檐走壁,把这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你定知那大雍诏书了吧。”
古扬不答反问,“王上,陛下自入都以来,可有反常之处?”
牧遥沉思一瞬,“陛下一直居在工坊附近的寝宫,本王亦不敢叨扰,所见几次倒是并未发觉异常。”
“还请王上细细思量,此事颇为重要。”
牧遥隐约明白古扬所谓的重要,因为这陛下自从来到翎国,每次只与自己单独相见,旁人纵然想知道什么也断无机会。
皱眉想了一阵,依旧无甚明晰,倒是初见时的那种威势萦上心头,“若说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就是觉得他不像这眼前这大雍的陛下。”
“何意?”
“按理说大雍社稷危在旦夕,纵然存有余威也不至于昂首悦颜、春风满面,我初见陛下时,其语刺人、其声如钟,如同盛世大雍皇帝来此指点江山,其辞三攀一升动人心魄,与我所料的陛下天差地别。”
牧遥现在反应过来了,因为没能阻了船坞之事,牧襄言辞激烈已然不是初见时的自如指点,他变得急切甚至时有喜怒无常。再者迁都之事一出,不免让人重新去想当初的盛威之语,其间所言古扬种种,会否根本就是挑拨?纵然古扬有那所谓的西渚私怨,恐也是被修饰过的辞色。
古扬目定桌角,六年前他是与牧襄一同经历过逃杀的人,重危之下他无丝毫慌乱,足见是个极为沉定的人。后来牧襄在三生园住了少半年的光景,古扬与之接触不算少,曾有一言古扬记忆犹新——
“翎王叔之子牧遥乃是我的兄长,我与他素未谋面,但他承翎王叔风骨,应是皇家不二的风姿。白马斋之众威名极盛,牧遥兄长比我更有倚重,若能结束这七国纷乱,承续大雍,当是天佑皇家。”
古扬所知的牧襄通大义但对局面已彻底无力,于是牧遥口中的“盛威”便不得不引人遐思了。除非他有深厚的倚重,否则这盛威何来?东土究竟对牧襄交待了什么,这一点极为关键。
牧遥再度急切起来,“此事我后面可以慢慢与你道来,眼下这诏书之事当如何应对?”
古扬却道:“此有一事一直让人不解,船坞乃御敌南屿,这大雍陛下怎会阻止王上抵御外患?”
“这……”牧遥顿了一顿,“并未阻止,只是惹得陛下旧疾复发暂停罢了。”
古扬微微摇头,“陛下迟缓船舰之事的那番说辞,王上可信?”
“这些本王便不知道了。”
“那王上知道的是什么?”古扬追问,“信那是真的?”
牧遥全然不知古扬在兜什么,而且也已不想回答了,草草道:“陛下之言,岂能有疑?”
古扬突然凝定牧遥,直让牧遥暗暗心颤,“也就是说,王上入了陛下的梦,看到了一切?”
牧遥咽了口唾沫,这才想到牧襄的那些说辞来源于一个梦,自己的梦尚且不信,又怎信他人之梦,况且谁又知道别人做了什么梦。
牧遥如坐针毡看看左看看右,前后圆不住了,立时陷入窘境。
“陛下可是说了船舰之他用,引得王上内心有虑?还是说陛下与王上不谋而合?”
牧遥一咧嘴,怎的说着说着就变成了不谋而合?要知道他此来可是为了迁都这件头疼的大事,若是同谋合力又怎会这般心急神迫。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不可能是同一阵营,又为何对陛下言听计从?
牧遥心说心急失了防范,再看这眼前青衣人,忽然发觉了几分交易的味道。不说出点他在意的东西,诏书对策便不会轻易。
沉吟半晌,牧遥四处望着,此地无声像琴弦振而不鸣,莫名拨撩心绪,气息喘得大一些仿佛能吹倒什么,越是不能自如内心便越是惶惶。
牧遥好生难耐,有些话他本是不会讲的,但鬼知道这情形怎么就发展到了今刻。
“并非本王刺探什么,乃是陛下亲陈于我,说、说到兵行之路。”
古扬微微眯目,弯下两根手指对着桌面,“王上请看。”
牧遥顺指一看,赫然看到这面空桌上居然画着很淡的细线,看其大略轮廓俨是西土的地图,“这……”
古扬手指划向一个方位,“陛下是否道了此处?”
牧遥双目瞪圆,古扬见此情态已然不需他再说什么了。
“这一路走到今日,古某拥翎王、遵大义、退北炎、联大猷。试问王上,如果古某要往此处,如此操作岂不是舍近求远?王上知古某心有智计,兵行之路便是手段之一。”
话到这里,古扬微微挪动手指,一看那落处更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但你那私怨如何得解?”
古扬骤然眼皮一跳!
随后不禁缓缓搓起手指来,“私怨?什么私怨?”
此态更让牧遥一阵悚然,不曾想古扬竟是不知此事,这下更不知如何收场了。
就在这时,扑啦扑啦十几只鸽子腾飞而起,牧遥一个向后趔趄,狂退了三步方才站定。
万籁俱寂突来此举,好似牙疼的人被那金丝铁线在牙缝里穿梭了一瞬,汗毛都竖了起来。
……
第179章 讨栾国檄
牧遥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古扬未言一句悖逆之语,却让他比当初见陛下时还要难捱,如果说陛下抓准了情绪的落点,那这个人简直可以推着人的情绪走到他最喜欢的地方。
久居高位的他似乎忘了,这眼前人是一次次能从牧青主那里全身而退的人,牧遥这点道行,实是差得太远。
“王上莫急,你我一直在讨论的都是诏书之事,迁都二人虽如惊雷,但未必就能下得了倾盆大雨,王上稍安勿躁。”
牧遥心骂这神诓,但刚刚那个趔趄已经跌去了所有气威,只好慢条斯理道:“迁都事大,稍有不慎民心荡乱,正中栾国下怀啊!”
“王上,我们还是说说私怨之事。”
“你?”
“陛下究竟与你说了什么?”
牧遥不知其间真假几何,后来牧襄与他所讲那些可谓句句惊心,自然不能与古扬叙述,只道:“弑父、逃杀、西渚、复仇。”
古扬微微一滞,“王上可信?”
牧遥沉道:“本王信你是西渚之人,但其余无有可信,你这样的人,别人是没有机会做那样事的。本王更愿意相信,东土真的要动了,无论兵事、民事,他们都在构筑,真到了不久之后的那一天,恐要让我们措手不及。”
古扬道:“想来东土猜不到王上此言,那王上便依从前所想为之,翎国方有奇获。”
此言更让牧遥不明所以,他知“从前所想”却不知“今后何为”,而且既已知从前所想,此后又如何维持得下今天算是“和解”的会面?
牧遥忽然觉得,这眼前人没有热血、没有情感,一切都可以拿来换算。仿佛在他眼里,每个人所拥有的都是块状的东西,大块换大块、小块换小块,至于伴随这大块小块的情绪则不需要在意,他是一个权术界的“生意人”。
古扬没有时间去想牧遥的心思,因为他内心所想更为棘手,牧遥吐出的那几个关键字词究竟从何而来?
西渚的身份连当年的牧青主都查过,不算新鲜,关键在于“弑父、逃杀”四字。牧襄知道便意味着栾国的深谋者尽纳此事,逃杀生存下来的人不可能泄露此事,那么此时浮现在古扬眼前的便只有一人了——
狂局,晏平书。
为了助力西土一统,得晏平书一助,古扬在归还墨玉时说了他从未与大雍之人说过的话,自打崇烟春祭,晏平书便彻底消失,难不成联手崇烟前三与自己作对?
所谓狂局,其终极便是在这里吗?
“你现在可以说,诏书之事如何得解了吧?”
古扬缓缓起身,“陛下可诏令天下,我翎国亦可布告,既然都是虚妄之事,何必不强烈一些?王上暂且回去,明早请看一道檄文,若觉得益便布告天下。”
“檄文?要言迁都之事?”
“恭送王上。”
牧遥深深皱眉,“我倒要看看你让本王布告什么!”冷哼一声举步而去,但他走了九步,忽听身后传来声音。
不由得,当那声音响起的刹那,他便猛地驻了脚步。
“王上,即便陛下说得苍穹开绽、厚土奔岩,你也不能再让船舰之事耽搁一分了。”
牧遥并未转身,“本王也想与你这生意人讲一句,如果明日檄文不能让人满意,船舰何所听天由命。”
古扬微微一笑,“隆谢王上。”
牧遥走后,一众禁军立时撤下,天地仍是那般平静。牧遥黄昏而至,此时已经入夜,月未升但风已起。
古扬负手立在山庄之顶,实话说,之前与牧遥所讲皆是搪塞,解此诏书并不难,但古扬要的是借力打力。伸到身边的刀,可能会杀掉自己,但也是距离反杀最近的时候。
见招拆招太被动了,惟有见一招而回十招,方能有机会立在上游,因为他知道,东土的帷幄是自己从未遇见过的强手,甚至那是一个集团。
风拂长发,古扬探出一张布帛,其上便是那道大雍诏书的全部,一字一句看了许久。
一个多时辰后,龙覆雨匆步行来,“楼主,南屿有大事发生!”
古扬先是眼睛一眯,随后却道:“你先去找墨苏歧,让他请老谷主来这里。”
“楼主,南屿多岛海战,那赤叶岛战力颇横,南屿北链大有一统之势!”
古扬点了点头,却还是道:“去请墨苏老谷主。”
“是!”龙覆雨见势不对,立时转身掣去。
……
翌日清晨,一道连牧遥都拍案叫绝的檄文出世了。
此文出自墨苏老谷主之手,牧遥一字未改便让此文昭世,便是永流后世的《讨栾国檄》。
千古第一骂文,亦是千古第一煽文。
“高祖平宇内,汇六合、同社稷,谋万民福祉、定江山硕达。怎奈列国中饱私囊,终至纷争起。乃至东土列国围困王都、倾轧王畿,视帝统如草芥,风摧之、沙掠之、戈刺之、马踏之。国乱岁凶,乞匄亦可染指,豺狼昂首横行。此为大逆之一也!
翎王匡社稷,三策定三国,平攘二十余载。然狼子终归贪残、奸佞永无懿德。栾楔相争时,为彰栾国威势,竟拆帝都宫墙,帝裔无遮、天威涂地、卑侮天颜,败法乱纲。暴栾爵赏由心、弄戮在口、贼心恶胆、天地不容!此为大逆之二也!
暴栾逆事不休,今以迁都之哗举,驱离陛下至西土。殊不知牧火为高祖之基辅、大雍二十世之炬光,神器所在、江山所依,暴栾欲以此举永绝大雍,破棺裸尸,掠取圣器,骇为今古。此为大逆之三也!
此三逆,朽木不齿、禽兽唾之!同为牧姓,命归九泉之下,何有遮窗之颜去见大雍二十代先帝!
翎王遥,承父遗志、平洛驱潇、万姓倾心、四方仰德,唯光复大雍正统戮力竭心,只待有日襄帝之臂、穷帝之瞻,还天下以大雍、全翎王之夙愿。
今吾翎国,兵甲不及暴栾,但民心向背、天意昭昭为我之助。帝都归于牧火,天下方为大雍。
帝欲御驾亲征,携天下民心之愤、铲除逆贼之心,一夫举义,尚且万民从之。帝行至斯,生于大雍者、志于大雍者、梦于大雍者、卒于大雍者何以置身事外?有刃者行刃、有谋者言谋,天下以对暴栾,此举不死不休,今布告天下,扶千古之稷,皆在吾辈,如律行之!”
……
第180章 崇烟阁首孟三变
檄文多用于征讨,相当于战书,但这道《讨栾国檄》却给大雍东西带来难以想象的剧变。
这篇檄文言辞毒烈,将那大义展到极致,把栾国骂得狗血淋头。在翎国子民眼中,栾国成了“暴栾”,做了十件事有十一件是忤逆之举。此文一出,人人视栾国为恶胆贼徒,让偌大栾国陷入一种可耻的局面。
别的不说,只那“御驾亲征”四字便足以让天下人振奋,此时已没有人去想迁都,想的都是还于旧都。翎国南北人势鼎沸,各大募兵处人潮不绝,胸怀荐言者亦是众多。
崇烟仙山。
莫灵娇的脸色有些难看,捏着一封书信,久久不能平复气息。
此信来自崇烟阁首,崇烟柱石们所谓的“老大”,其用词并不激烈,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一个起伏的人。饶是如此,莫灵娇还是看出了指责,此时局面当真难以收拾。
“三娘,我觉得你错会了老大的意思,才让事情无法收场。”晏平书坐在莫灵娇旁边,忍不住提醒道。
“怎么?你又要提点我?”
晏平书微微摇头,“老大要的只是延缓船坞进度,这是你的人当务之要,迁都反而过犹不及。”
莫灵娇哼道:“若非大猷突至,船坞早已搁浅,此临变而变有何不可?迁都迁都,不还是因为你时常磨叨此事!”
“三娘,栾国都城过偏于西,我所言乃是栾国迁都腹地,何时说起过牧火城迁都呀。”
“你!”莫灵娇冷盯晏平书,直让人不敢对视,这莫灵娇素来骄横,也只有老大才能镇得住她。
“三娘,你可想过老大为何要延缓那船坞之事?”
莫灵娇本欲脱口便出,忽又陷入一阵凝滞,回头再看这个问题竟然有些不好回答了。
“老大快回来了。”莫灵娇显得有些紧张,她知道老大回来还要费心收拾她的烂摊子。栾王一直深为器重崇烟阁,此次如何补救恐也只能看他的了。
晏平书微微抬目,这主心骨一回来,诸事都将不可同语。自从栾国一统,这位老大还没进过王都的城门,起先说他在东原,后又去了北炎,形迹飘忽不定。
莫灵娇见识了古扬的手段,一个个崇烟柱石载在他的手里并非只有运气,曾有那么一瞬,她将古扬与老大列在了同一高度,也有些期待他们二人的博弈。
三天后,当一件诡异的事发生后,崇烟柱石乃至许多崇烟名士都知道——
那个化东土为一统、走着深绝手段的人,回来了。
那天晌午,很多栾国人都看到,难以计数的猪獾自烟云山脉上狂奔下来,最终绕过牧火城,黄昏时候在城北五十里处停了下来。
而那里,正是大雍高皇帝的陵墓。
成千上万的猪獾好似疯了一般,掘动着草木沙土,啃噬着石块碑塔,举国哗然,时称此异事为“千獾噬陵”。
在大雍,獾是忠实的象征,不死不弃。如是吞噬帝陵,天下风声四起。
獾尚噬之,气数何言。苟延残喘的大雍,连生灵万物都不再佑。
圣器被摧、江山何古?
于是这天下,西土刮着西土的风,东土下着东土的雨,各说各话。讨栾国檄引得翎国群情激愤,千獾噬陵则把栾国推上了东土不二。
此举狠毒却有奇效,在这人心飘摇的风口,犹如入地钻石般让栾国民意挺举。
然而鲜有人知的是,若非老三棋错一步,这千獾噬陵来得不会这么早。这一步踏出,有些事便箭在弦上了,而这势必又会为翎国带来喘息之机。
第二天。
莫灵娇、晏平书、安和栩三人都接到了一块手掌大小形如墓碑的漆黑令牌,这块令的指向是“碑崖”,也就是他们老大从前在东土安身之地。三人俱是诧然,此时栾国正值紧俏,内外皆是风声,怎会如此急切便要见三人?
碑崖位于栾国东部,与褐国的交界也是不远,此地并不连绵,只有四道笔直的山崖,最高的那座形若石碑,便称碑崖。
三人一路上攀,走得有些吃力,一直走到了碑崖之顶,是一处百丈见方的平地。崖顶之上近黄昏,今日晚霞颇是好看,如天马、如龙腾、如火凤展翼。像以火调制的酒,在杯盏之间荡溢。
每到傍晚,碑崖脚下的风更是最难得的体验,四崖结构所致,那风的辗转节奏仿佛曲调,四季蕴着不同的音符,老大称之为“听涛唱晚”。
平目的尽处是一袭深黑色的背影,那是一种极为抓人眼球的黑色,像一把烙铁。
那人转过身来,看上去三四十岁的样子,他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不白也不黑、不丑也不俊,土木形骸、不自藻饰,眼神流露的满是平静。很难从这个人身上找到特质,他满足了所有“一般人”的条件。
他的情绪也是恒定的,看不出任何的内敛与外放。
这便是崇烟阁最大的骄傲,也是栾国最为倚仗的一个人——
崇烟阁首,“韬绝”孟三变。
崇烟柱石中有人对排名有异议,但无论怎么排,孟三变为首都绝无疑问。他的手段千变万化,一路变多路而绝无死路,像在下棋又不拘泥于棋盘和规则。
孟三变是栾国人,也为栾国而谋,他在栾国地位超然,而这并不只是因为他主导了东土一统,更重要的是他在栾国的履历。
此人因改良兵甲之策得以入仕,那时他只有十七岁,二十岁主开河运,救三年天灾,二十三岁主废荐仕、重整升迁,二十四岁入崇烟阁,评比柱石一举夺魁。
列国战事起,先掩锋芒伺机而动,栾楔相争时,借力东原,使得最默默无闻的栾国站在东土之巅。
此后他又布策东原、盟定北炎,让栾国步步顺达,方成今日霸主。无论内外、兵民,他都能做到让人仰止。
军之雄帅、国之良佐,无有其右。
不过此时,三人都提着心,孟三变此时约见显然不是一个好消息,有些事情可以想到,但就怕很多事情没有想到他的深度,甚至一开口便不知如何作答。
果然,孟三变没有让他们失望。
“你们当中有人曾苦寻绝器,可知为何那斑斓四叶斧不在帝陵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