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三月的天气,乍暖还寒。本已停歇的寒风一阵接一阵,将苑中的梧桐树吹得簌簌作响。毕竟还是三月天,渭城又素来寒冷,一时人人都将脖子缩在衣领里,躲着风走。
赵家太太的贴身大丫鬟蝶来取来披风,恭恭敬敬地对着面前一个梳着妇人髻,面容却只有十七八岁,脸上的神情却肃穆得像三四十岁的深闺太太的年轻妇人道:“太太,披风取来了。”
年轻妇人微微点头,由着蝶来将披风披在自己的身上。披风材质极好,顿时一阵暖意袭来,将她冰冷的心轻轻捂暖。其实,她今日穿得不算薄,一身符合她身份的高领夹棉袄子,下面一条同色百褶裙,手上还抱着一只小巧的暖手炉。
蝶来却有些疑惑。
她们本来要去探望正在生产的九姨娘,不知为何,太太忽而在半道上停下,叫她回去取披风,又叫蝶舞去灶房盯着,务必熬一盅补气汤出来,尽快送来梧桐苑,好让九姨娘有力气生产。
而她自己,则站在池边,看着早就凋谢,还没有长出新芽的荷叶发呆。
有点不大像素日里的太太了。池边寒冷,站久了极易着冷,若是在平时,太太是不会允许自个儿犯下这样的低级错误的。太太最会保养,平日里也殷殷叮嘱姨娘以及哥儿姐儿们,别着了风,受了凉。若是病了,虽有良药,却病恹恹的只能躺在病床上,看别人吃喝玩乐,好不痛苦。
蝶来正想着,太太转身,朝她轻轻一笑:“走罢。”说着便率先转身离去,暗红的披风衬着太太白皙的面容,倒显得太太越加的端庄美丽。
太太身量虽不是极高,但身材苗条,玲珑有致,素日里又极其讲究形体修养,是以走起路来十分的好看。
就像,就像别人所说的,步步生莲的感觉。
这样的太太,怎么看,不管是男人,或是女人,瞧了都赏心悦目的。
只可惜……
蝶来低着头,跟在太太后头,不一会儿便进了九姨娘所住的屋子。
九姨娘是昨天晚上发动的,因是第一胎,她身材又娇小,是以痛了足足好几个时辰了,孩子还没有生下来。
两个富有经验的稳婆在里头候着,外间还有赵家用惯的大夫喝着茶,可以说,一切都预备十分周到。
见赵家太太进来,大夫起身,客气道:“太太来了。”
太太脸上挂着端庄的笑容,朝大夫略略点头:“王大夫辛苦了。”
王大夫又客气道:“都是老夫该做的。”
两人寒暄完毕,太太进了里间。
年轻貌美的九姨娘如今痛苦万分地半坐在榻上,冷汗浸湿发髻,面容有些扭曲,见太太进来,只虚虚地叫了一声:“太太!”
太太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走到她身边,握紧她的手:“春儿别怕,我已经叫蝶舞去熬补气汤了,你喝了补气汤,孩子很快就能生出来了。”
九姨娘喘了口气:“谢谢太太。”她的手反握太太的,劲儿很足,差些没将太太保养得纤细的手腕给握断。
太太面上不显,蝶来走过来,将九姨娘的手不动声色地掰掉。
屋中暖几的地台上放着一个精巧的小铜炉,里头燃着银丝炭,太太端正地坐在地台上,烤着火,喝着热茶。
九姨娘忽而就有了力气,用力起来。
去熬补气汤的蝶舞进来,伺候九姨娘的丫鬟荷香赶忙接过,将补气汤喂给九姨娘。
喝了补气汤的九姨娘有如神助,不过一刻的功夫,稳婆便叫道:“头出来了!”
九姨娘生了一个哥儿。
稳婆将皱皱巴巴的婴儿裹在襁褓中,递给太太看。
太太盯着孩子,笑道:“大爷说了,孩子的名字须得请佑安寺的无相大师合过时辰才能起,如今便按排行,先叫着十四哥儿罢。”
九姨娘欢喜又虚弱道:“有劳太太了。”
太太站起来,吩咐道:“九姨娘生子有功,赏白银二十两,燕窝十盏,百年人参两根。”
九姨娘更加欢喜起来:“谢过太太。”
太太慈爱地看着九姨娘的脸,宽慰道:“你自好生歇着。待大爷回来,定会欢喜十分。”
九姨娘娇羞地垂下头。
蝶来和蝶舞跟着太太走出充满血腥味的里间,蝶来唤来小厮,给王大夫赏,又送王大夫出去。太太在外间候了一会,早就挑选好的奶娘稳步进来,给她请安。
一切安排得整整有条。
即使赵家的大爷已经出海一个月了,音讯全无,但无论是赵家的内宅,或是赵家外头的生意,一切都整整有条。
赵家十二个姨娘也并没有因为争风吃醋而斗得你死我活,她们所诞下的庶子庶女,也平平安安地活着,没有一个因为姨娘们的争风吃醋而受到伤害。
赵家的太太苏云落,是赵家人人交口称赞的好太太。她虽然无所出,但从来不虐待小妾,不冷眼相待一个庶子庶女,她对所有人,一向公平,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处。
所有人都说,赵家大爷好福气,娶得了这样能干的妻子。
往日子嗣单薄的赵家,如今庶子十四人,庶女六人,若是打起架来,光是人数上便赢了。是以,日渐旺盛的赵家,渐渐地在渭城,有了一席之地。赵家的腰杆,也渐渐硬起来。
是夜,苏云落侧身歪坐在榻上,面前的小几上堆了厚厚的一沓帐薄。
帐薄旁边,是赵家大爷特地买回来的琉璃灯,专门给她看帐用的。
寒风在院子里刮得更厉害了。
苏云落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看帐,而是怔怔地看着琉璃灯中的灯芯,一向美丽端庄的脸上没有表情。
蝶来撩起帘子,捧着装牛乳的铜盆进来。
蝶舞跟在后头,捧着热水。
“什么时辰了?”苏云落忽而问道。
“快亥时了。”蝶来望一眼沙漏。太太今日,十分不对劲。今日九姨娘才得了十四哥儿,按理太太是十分高兴的,大爷一向喜欢人多热闹,子嗣繁荣,太太明日便要到佑安寺去请无相大师合名字,这是一件无上的喜事。
苏云落将帐薄推到一旁,疲倦地闭了闭眼睛:“这么晚了,先歇着罢。”
往日里太太是要听蝶舞念帐薄到亥时六刻的。
不对劲。
但蝶来和蝶舞还是听令,帮太太散了发髻,洗脸洗脚,又换上寝衣,放下帐幔。今晚是蝶来值夜,却听太太道:“今晚不必值夜。”
人都散去了,只留了一盏细弱的灯,四周寂静。
苏云落将头埋在温暖的被子中,怀里还揣着暖袋。她怕冷,尤其是这种乍暖还寒的天气,一双玉足虽然浸泡了热水,但还是冷冰冰的,捂一晚还是冷的。
她嫁到赵家七年了,冬夜里的被窝总是冷的。没有人替她捂。尽管她可以叫蝶来与蝶舞暖被,但她不想。
她想留着这一份冰冷,来提醒自己是多么的不堪。
七年前的洞房花烛夜,便是冷冰冰的冬夜。她记得那年,滴水成冰,尽管屋中燃着铜炉,但还是要命的冷。
十六岁的她,不安地看着十九岁的赵栋,将她的嫁衣解开。
而后,赵栋炙热的眼神如外面的寒风一般,冷了下去。
然,他和衣与她,在宽大的婚床上,躺了一夜。
相顾无言。
巨大的红烛无声地流了一夜的泪。
苏云落的樱唇在黑暗中无声勾起,睡罢,明日还要替他的第十四个儿子到佑安寺去。
第2章
第2章
佑安寺的无相大师,本来是赵栋的忘年交。但渐渐这些年,他见到赵太太的次数,比赵栋还要多。
赵太太知书达礼,相貌端庄秀丽,讲话和声细语,出手大方,是佑安寺最喜欢的香客。
此时,她正虔诚地跪在佛前,双目闭着,双手交合,气质沉静,在袅袅烟雾中,面庞宛如仙子。
须臾后,她睁开双眼,缓缓起身,举手投足间,无一不彰显良好的教养。
无相请她坐下,她颔首,端起茶盏,手指纤细,有些青白。
今日的天气照旧寒冷,苏云落将热茶喝下,才觉着自己的小肚子舒服一些。
对面的无相大师执笔,在一张纸写下赵栋十四子的名。
赵如永。
苏云落笑道:“劳烦无相大师了。”说完一颔首,管家李遥将厚重谢礼奉上。
无相大师自是笑纳。
临走前,苏云落又添了一百两的香油钱。
外头呵气成雾,苏云落穿上披风,正要走出去,无相大师忽而道:“太太心念太重,还须放下执念。”
她站在门口,一丝寒风趁机刮进来,将披风的下摆卷起。
她眉眼如画,嫣然一笑:“有劳大师提点。”说罢缓缓而去。
马车走了半响,苏云落忽而掀开厚重帘子,与李遥道:“时辰还早,先不归家。前段日子,作坊的马杏不是说新出了花样,我们去看看罢。”
李遥应下,马车转头往赵家作坊驶去。
帘子放下,马车里,苏云落抱着暖手炉,美丽的脸庞困在靠枕上,脸色看上去不算好。蝶来终归是不忍心:“太太,今日天气寒冷,要不,先家去……”
苏云落不动弹:“过了这几日倒春寒,暖风便至,春衫便可以准备起来了。”
蝶来不再出声。太太一向要做到万事俱备,事事如别人的意,而后,委屈自己。她替太太不值。大爷有那么多的庶子庶女,都是他亲生的,但太太一个亲生的都没有,还要帮着教养。说句不好听的,若是以后庶子们都是白眼狼,太太的下场可不好过。
蝶舞捏了一下蝶来的手。
太太昨晚虽然歇得早,但是那么多账本没有看,今晚定是要看到很晚的。太太不想归家,尽然家中一向规规矩矩,姨娘们不敢造次,但作为一个女人,日日帮着夫君管着那些莺莺燕燕,心中定是厌烦的。虽然这么多年,她还没有看到太太脸上露出过什么不虞来。但太太终究不是木头人……
苏云落闭着眼睛,听着两个丫鬟的动静,心中虽然知晓她们在想什么,面上却什么都不显。
她也只有在这两个丫鬟面前,露出一点疲倦来。
毕竟这些年的路,是她自己选的。
也算是报恩了罢。
梧桐苑内。
九姨娘头上戴着抹额,歪坐在榻上,身上盖着绒毛被,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奶娘怀中的儿子。不过才一天的功夫,皱巴巴的小子便舒展开了,显出好看的面容来。
荷香从外头进来,笑嘻嘻道:“九姨娘,姨娘们来看你了。”
九姨娘忙坐正身子,看向外头。
果然人未至,香风先袭。
一串儿的姨娘们打扮得漂漂亮亮,从帘子后钻进来。她们纷纷笑嘻嘻地将手上的、脖子上戴的首饰剥下来,一个劲地塞进十四哥儿的襁褓中。奶娘虽然稳重,但差点也被这个阵仗吓着了。
九姨娘忙叫道:“姐姐妹妹们莫吓坏了十四哥儿。”
姨娘们却又纷纷转到她这边来,一个说:“九妹到底年轻,不过一天,这脸色便恢复过来了。”
一个道:“也得好好保养。九妹可想吃什么,姐姐给你做去。”
九姨娘笑道:“太太早已吩咐妥当,我想吃什么,却是不能乱吃的。”
姨娘们一听到太太这个词儿,连忙齐声道:“自然是要听太太的,可不能乱吃。”
一阵忙乱后,姨娘们又纷纷离去,只留下素日里与九姨娘分外交好的六姨娘,仍旧留在房中,打发了奶娘与荷香,与九姨娘窃窃私语。
六姨娘道:“太太给了多少赏银?”
九姨娘伸出两个指头。
六姨娘摇头:“我听说去年大爷赚了不少钱,怎么太太还是给和去年一样的?这二十两,可真不经花,不过打点一下下人,便没有了。”
九姨娘绞着手:“六姐姐可不敢这样说,这二十两,妹妹觉得挺多的了。”
六姨娘轻轻一笑,终究九姨娘是去年才进门的,还不清楚这赵家家大业大,这区区二十两,不过是赵家的九牛一毛。便是大爷随便在外头喝盏茶,都不止这个数。
隔墙有耳,六姨娘和九姨娘的谈话,很快传到苏云落的耳中。
苏云落看了半天的新花样,又细细询问作坊的运转情况,回到赵家用了午点,便开始看帐薄,天儿还没有黑,话儿便传到了她的耳中。
传话的人刚走,苏云落将帐薄合上,太阳穴突突的跳,她用青白的手指按着,半响才吐了一口浊气。
蝶来端着热茶进来,吓了一跳:“太太!”
蝶舞在一侧朝她摇摇头。
好半响,苏云落才说:“不早了,传膳罢。”
苏云落一向讲究养生,晚膳通常是一小碗时蔬,几只馄饨,以及一盅燕窝。她已经吃得极少,今晚更是吃了几口,便将筷子搁下:“你们分了罢。”
蝶舞十分担忧:“太太……”
苏云落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蝶舞忽而鼓起勇气:“太太,您如此节俭,好生供养着她们,可姨娘们却并不领情,您实在是太委屈了。”
“蝶舞!”苏云落轻轻呵斥她,“休要胡言乱语。”
蝶舞垂下头去,不再说话。
在一旁的蝶来也紧紧咬着嘴唇。大爷不在家,太太不光要打理赵家的内宅,还要处理赵家外头的生意,每日殚精竭虑,睡得极少,自己的衣食住行也十分节俭,却偏偏得不到那些整日里不事生产的狐媚子们的理解,太太不值!
终归是两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丫头,苏云落叹了一口气:“大爷既然将家业毫无顾虑地交给我,我定是要让他无后顾之忧的。”
大爷,又是大爷,若是大爷对太太好便不说了,可偏偏……饶是蝶舞和蝶来自小是赵家买来的,但跟在太太身边久了,一颗心早就渐渐偏向太太。若按蝶来和蝶舞的标准,大爷早就归在无情无义的一类人中了。明明,明明,太太长得美丽端庄,又温柔贤淑,更是管家的好手,大爷为什么还要没完没了地往家里领姨娘呢?
到底还是心疼太太,两个丫鬟将剩菜分了,收拾好碗筷后,一个帮着研墨,一个帮着念帐薄。眼看一大沓帐薄渐渐变少,可以松一口气了,忽而外头响起守在二门外彩霞的声音:“太太,七姨娘身边的梅香来了,说是有事要向太太禀告。”
得了允许,梅香披着一身寒霜进来,神情焦急,声音也带着颤:“太太,琅姐儿不好了,方才又喘又吐的,七姨娘只得打发了奴婢前来,求太太延请王大夫。”
琅姐儿在姑娘中行三,今年五岁了,长得肖似赵栋,是赵栋最喜欢的女儿之一。七姨娘素日里也精心养着,身子极为康健。如今忽而病倒,却是吓人。
苏云落收起帐薄,起身,示意蝶舞将她的披风拿来,一边道:“蝶来,吩咐李遥,速速将王大夫请来。”一边走了出去,看着是要到七姨娘所在的春绿苑去。
太太坐镇春绿苑,梅香的一颗心便落了一半。
春绿苑离得不远,但月黑风高,尽管赵家灯火通明,苏云落扶着蝶舞,仍旧花了一刻的功夫才走到春绿苑。
进得房中,却听七姨娘在呜咽,还伴着孩童呕吐的声音。
第3章
第3章
七姨娘手忙脚乱,一边替琅姐儿拍背,一边用细娟帛做成帕子,抹着泪花儿。苏云落进来,她却是没有注意到。
梅香赶紧扑上去:“七姨娘,太太来了。”
七姨娘这才醒悟,一双湿漉漉的凤眼看向苏云落,豆大般的泪珠儿又滚下来:“太太,您可来了,快救救琅姐儿。”
却有如梨花带泪,美人如遭霜打的样子。
苏云落柔声安慰她:“杏儿别急,王大夫很快就来了。”因为赵家家大业大,孩子众多,是以王大夫一直是住在赵家的别院中,一路快步过来不过一刻钟的功夫。
琅姐儿呕吐稍止,气息奄奄地窝在七姨娘怀中,一双肖似赵栋的眼睛无神地看着苏云落:“母亲,琅儿不要吃药。”
苏云落同样耐着性子安慰:“琅姐儿不怕,王大夫开的药又甘又甜,若是琅姐儿吃了,个儿还会长得比六哥儿高呢。”琅姐儿和六哥儿同年同月生,前后差了两天,平日里最喜欢的便是争着比身高了。
琅姐儿闻言,才露出愿意的神色。
王大夫赶来,细细诊断了,言道不过是天气乍暖还寒,琅姐儿吃了寒凉的东西,肠胃一时承受不住,这才呕吐的。
七姨娘又惊又俱,问琅姐儿:“我日日盯着你的吃食,你从哪里吃了不干净的东西?”
许是她神色严厉,琅姐儿吓坏了:“琅儿没有。”
七姨娘霍然转向梅香:“梅香,是不是你乱给琅姐儿吃食?”
梅香脸色苍白:“七姨娘,奴婢没有。”
若是往常,苏云落定是要好好劝慰七姨娘的,但不知为何,她冷静地看着七姨娘有些许扭曲的面孔,心中不过郁郁地叹了一口气,七姨娘这是变着法儿打她的脸。
七姨娘虽然只得一个琅姐儿,但她是江南人士,当年进门时,说是和大爷聊人生,聊理想,聊天下,聊琴棋书画,聊得如胶似漆,不能分别。是以这么些年,虽然大爷后院莺莺燕燕不少,但仍旧是大爷的红颜知己,心头的白月光。更何况,她进门不久,就生下一个与赵栋容貌极为相似的琅姐儿。
往年七姨娘往赵栋吹的枕头风,没有百分之百成功,也有一半是管用的。另一半不管用的,自然是续她之后,仍旧进门的姨娘们。
苏云落不搭话,只一脸慈爱地看着她。此时夜幕沉沉,七姨娘又素来是个爱讲情调的,房中粉纱轻拥,罩了黄纱的朦朦胧胧,衬着苏云落光洁的脸庞,脸上表情一如她这些年的好脾气,让人怀疑她是个普度众生平等的观音大士。
真让人恼火。
七姨娘歇了心思。
因赵家孩子众多,王大夫早就研制出一些药丸,放在药箱中备用。他取出一个药瓶儿交与梅香,嘱咐道:“温水送服,每日三次,每次一丸,连吃三日便可。”
王大夫制的药丸约有成人尾指指头那么大,若是小孩服用,还得研磨开来,的确难以下咽。不过王大夫早在苏云落的吩咐下,又研制了一些糖丸,用来哄他们。
琅姐儿接了糖丸,一张皱着的脸儿总算有了些许笑容。
事情既解决,苏云落三人,照旧回她的清月堂。只不过,在路过荷池的时候,苏云落抬头望那一弯弦月,轻轻地呼了一口浊气。
似是,厌烦了这种生活呢。
然而不过一瞬,她又收敛了这种虚无的心情,将披风拢紧,似云淡风轻,缓步走进朦朦胧胧的夜中。
尽管,她心中一路盘算着,这一路上的灯油钱,每个月拢共要花费多少。
罢,罢罢罢,明儿布庄送花样子来,又是一场劳心劳力的战斗呢。
赵家十二个姨娘,十九个孩子,哦,昨儿又添了一个,每季光光是选花样子做衣衫的日子,总要耗费个三五日。
姨娘们环肥燕瘦,各有特点,各有所爱,为了在赵栋面前争宠,总不愿意自己的衣衫与别人的一样。虽是如此,但每次在苏云落面前,总是谦让的时候多。
这不,四姨娘拿着一匹云纹鹅黄色的素娟,明明十分喜欢,攥在手中不放,却偏偏要比着二姨娘说:“黛姐姐,这素娟最是衬你的肤色了。”
二姨娘是西北人士,骨架略大,肤色略沉,性格豪爽,平日里爱穿飒爽的骑装,不爱这素娟,当下面色有些尴尬:“丽妹妹真爱说笑,这素娟最合适你了。”
四姨娘笑眯眯的:“既黛姐姐这般说了,那我便定了这素娟。”
那厢六姨娘和七姨娘明明紧紧攥着一匹月白的轻纱不放,嘴上还要互相谦让:“杏儿妹妹,这月白,真真是适合你咧。”
“六姐姐,这月白才真真合适你咧。”
六姨娘与七姨娘同是江南人士,只不过七姨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走的是大家闺秀的路线,而六姨娘则善歌舞,即使生了两个孩子,腰肢仍然细得像柳枝。两人都一致认为,大爷心中的白月光是自己。当然了,白月光嘛,平日穿的自然不能与别人一样庸俗。
寒风在昨晚停歇,今儿一早,日头便灿灿地照着赵家的院落,让人心情无端地好起来。
蝶舞点了花茶,花茶糅合了好几种花儿的味道,闻起来神清气爽,喝起来甘甜清香,是苏云落最喜欢的茶式。
苏云落应景,穿了一套杨桃熟的春衫,簪了同色的步摇,衬着她光洁的脸庞,看上去倒是要比姨娘们要嫩得多。
当然了,这是蝶舞和蝶来心中的想法。
姨娘们挑了两个时辰,在十分和谐的氛围下,总算定下了自己想要的颜色。紧接着便是挑式样,不过苏云落恐怕姨娘们受累,贴心地将时间定在次日。姨娘们挑了半日,也累了,况且还要回去想一想该如何挑选匹配衣裳的首饰,便顺水推舟应下。
姨娘们欢天喜地走了,苏云落才呷了一口花茶,用手指捏一捏眉心,一口气还没有松下,守在外头的彩霞恭声道:“太太,李管家来了。”
苏云落的右眼皮忽而跳了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李遥带来的是赵家大爷赵栋的口信。
“昨日船已到港,预计再盘桓两三日便能到家。还请太太吩咐管事,将店铺中余货速速清点好铺陈新货。又,黄、孟、江三家所求已寻得。又,这次我新得一名红颜知己,名杨玉丹,乃外邦人士,还请太太安排院落,好让玉丹有归家之感。”
李遥一字一顿地念完赵栋的口信,仍旧恭恭敬敬,守在外间。
蝶舞偷偷窥向太太脸色。
太太正低头呷茶,蝶舞只看到太太又长又浓的眼睫毛轻轻一眨。
苏云落抬起头,将茶杯放下。
她的眼神轻轻扫过窗外正欲就着春风发芽的桃树,笑道:“我省得了。李管家,劳烦你用过午饭后,将管事们请来,申时在万春亭吃一盏春茶。”
“是。”李遥恭敬离去。
苏云落又吩咐彩霞:“彩霞,通知灶房,申时前备好茶点送至万春亭。”
彩霞领命而去。
苏云落长长的手指轻轻点在桌上:“蝶来,曾家不肯卖的院子,再多给他五百两。房契一过,即刻带人修整。”
五百两在渭城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多少人家一辈子都赚不到这么多钱。可人家早就吃定赵家大爷多情的特点,愣是多敲了五百两。
蝶来闻言,睁大双眼,想反驳什么,但最后还是恭敬道:“是。”
吩咐完这些,苏云落歪坐在榻上,闭着眼睛,好一会儿才说:“传膳罢,一碗鸡丝凉面,多些醋,爽口。”
是已经没有胃口却又不得不吃罢。
蝶舞领命而去。
一时之间,偌大的春绿苑,只闻得远远的,粗使婆子在聊天的声音。隐隐约约,像是讨论女子的婚事。
苏云落默默地听着,最后还是闭上双眼,手指用力,揉着太阳穴。
外头明明春阳灿烂,她却觉得,阳光再怎么热烈,春绿苑中都是阴森森的,一如她七年来的心。
又阴又冷,难怪赵栋不喜欢。
但,她明明是无辜的那个,不是吗?
苏云落越加的用力。
直到揉得生痛。
第4章
第4章
万春亭座落在明荷池中。一大一小的水中亭,修得十分结实,同时也不失雅致。是苏云落与赵栋婚后第四年,苏云落主持修建的。那年赵栋出海归来,囊中银钱鼓鼓,加上姨娘们也整日朝赵栋吹枕头风,要各住各的院子,是以便将隔壁几家的院落买了,打通。正好有一家有现成的荷池,苏云落规划许久,让荷池隔在外院与后院中间,作天然的屏障,并且修建了万春亭,作接待、宴请外人之用。
万春亭修好之后,赵栋若是在家,却是和姨娘们一起赏花赏月赏秋风。而他不在家,则倒是苏云落时常延请赵家铺子的管事们吃茶。
彩霞将屏风摆好,垂首候在跟前。
赵家在渭城林林总总有十多间铺子售卖南洋的玩意,管事的拢共有六位,都是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
管事们当初俱是苏云落掌过眼的,都是信得过的人。
申时前一刻,李遥带着管事们鱼贯而入,纷纷落座。
春日暖阳,春茶甘甜,点心精致,斜阳在水面上留下波光粼粼,水中锦鲤缓缓游动,一切欣欣向荣。
寒暄过后,苏云落切入正题:“大爷不日便能回到渭城,将带回新的货物,还有劳管事们大力推介。”
她话音才落,隔着屏风,便能窥见管事们的面色并不好。她日日看帐薄,自然是知道为何管事们脸色不好。去年岁末,渭城才经历了一场百年难遇的雪灾,人们手中银钱吃紧,对有些不必要的奢侈之物生生缩减了许多。
还未待管事们发声,苏云落话题一转:“自然,若是推介最成功的,赏银一百两;若是马马虎虎应付,他的位置,自然由别的能人来接。”
因着年龄的关系,苏云落的声音并没有浸淫多年主事者的严厉,相反还有些柔和。但管事们并不敢轻视,赵太太年岁虽然小,但手段了得,赏罚严明,对他们的家人也多加照料,是不可多得的好主子。
这不,苏云落示意李遥,将早就备好的礼物送到管事们手中:“张管事的长女不日将出阁,这是太太为大姑娘添的一对金手镯;朱管事的母亲七十大寿,这是太太预备的贺礼……”
管事们收了礼,异口同声道:“我等自是为赵家全力以赴,不辞劳苦。”
一番折腾后,已是夕阳西斜,凉风再起。
蝶舞赶回来:“太太,曾家的院子已在修缮,不过他家似是多年穷困,院中多破败,怕是要多费两日的功夫。”
苏云落此时正站在栏杆旁,将鱼料轻轻洒入水中。肥大的锦鲤顿时嗤嗤有声,争夺起来,将水面弄得翻滚不已。
“有钱能使鬼推磨,多寻些人,多加些工钱,务必在大爷携十三姨娘归家之前,将院子弄好。”
起风了,太太的声音在风中四散,似是有些破碎。
蝶舞再询问:“太太,新院落何以命名?”
一抹微笑爬上苏云落的唇,又悄悄隐去:“便叫十三苑罢。”
简单明了。
次日,大爷回来的消息传遍了赵家的各个院落。大爷携着十三姨娘回来的消息亦传遍了整个赵家。
这个消息太震撼,以至于姨娘们挑选衣裳样式时心不在焉。
苏云落仍旧稳稳坐在上头,手中的花茶香气四溢,喝着味道正合适。昨晚她照旧看帐薄看到极晚,今儿又起得极早,去新买的十三苑走了一圈,此时脑中想的是,新买十三苑的银两,该卖多少盏燕窝才能挣回来。
大姨娘悄悄走到她身旁:“太太。”
苏云落抬眼看她。
大姨娘的年纪比她还略大,初初进门时意气风发,决意要将苏云落的地位挤下去。然而不过一个月,二姨娘三姨娘连接进门,她傻了眼。待四姨娘进门时,她去寻苏云落,企图要联盟,好让赵栋不再纳妾。苏云落当时正在染指甲,淡粉的颜色并不出彩,闻言淡淡道:“不进门,大爷照旧将她们养在外头,对我来说,养在外头的成本要比养在家中耗费得多。还不如养在一起,看在眼皮底下放心。”
明明不过十六岁的年纪,说出的话老气横秋,仿若常伴青灯的老太太。
当下大姨娘就彻底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对她的话奉为圭臬。
但,哪个姨娘没有私心?除非她不是姨娘。
大姨娘悄声说:“太太,这南洋姑娘,好相处吗?”
苏云落嘴角噙笑:“以前多闻南洋姑娘贤惠能干。”
大姨娘等了半响,却见苏云落没有再说话的意思,只得讪讪地回去挑选衣服的样式。
姨娘们忐忑了几日,终于在风和日丽的一个下午,迎回了赵栋与他的十三姨娘。
与往次不同,这次十三姨娘并没有坐在封得密不透风的马车中而来,而是骑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上。她面容光洁白皙,穿着一身大红的骑马装,比起春日的骄阳还要耀眼。
赵栋则一脸宠溺地跟在后头,他的视线,俱是跟着十三姨娘。
大姨娘拧着帕子,一颗心高高地挂起。
骄阳似火,晃花了她的双眼,她仿佛看到了太太的影子。
苏云落并没有出门迎接,她正坐在前厅的玫瑰椅上,看着下人们安排接风洗尘的酒席。若是赵栋单独回来,她自是亲自迎接。但赵栋既带着姨娘回来,她自是要摆太太的谱。
十三苑连日赶工,终于在今天早上完工。她又亲自去细细巡视了,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往日里破破烂烂的曾家院落,已经修缮得颇有南洋风格。
只是,蝶舞在递交帐薄的时候,面色不大好看。
外头传来一阵喧闹声,是她们进来了。
因天气渐渐变暖,前厅的十二扇门此时全打开,隔着葱葱郁郁的盆栽,苏云落一眼就瞧见穿着大红骑装的十三姨娘。
蝶舞和蝶来在心中不约而同地轻呼:十三姨娘,好似一个人。
不过须臾,人群已经簇拥着赵栋与十三姨娘进了门。
苏云落将茶盏放下,不慌不忙地起身。
明媚的十三姨娘不等赵栋开口,主动上前,娇笑道:“这便是姐姐了?”她的口音纯正,竟然无一丝南洋口音。
众姨娘心中一阵惊呼。
她们只能称苏云落为太太,而不能叫姐姐。
这新来的十三姨娘,也太不懂规矩。
她们正等着苏云落发难,却见苏云落轻轻一笑:“妹妹长途跋涉,辛苦了。”
赵栋轻轻刮一下十三姨娘的鼻子,笑道:“就你调皮。”
众姨娘皆是人精,顿时明了十三姨娘的地位。
是夜,赵栋在看过九姨娘,又逗弄了十四哥儿后,歇在了十三苑。按照老规矩,每一个姨娘不能连续两夜服侍赵栋,是以排到轮值的姨娘们,心中暗暗期待着赵栋的宠幸。岂料,次日,赵栋一早就陪着十三姨娘到渭城外去看渭河了,到了夜里压根没有回来。
姨娘们的发言人,照旧是大姨娘,又到了苏云落跟前。
为了自己的幸福,大姨娘有些许的不客气:“太太,这回是不是不符合规矩,我们哪个姐姐妹妹,没有遵循太太定下的规矩,可这回,十三妹妹已经屡屡破了规矩了。”
苏云落抬眼看她,不紧不慢道:“十三姨娘到底是南洋人,大爷不过是新鲜几日。”
大姨娘的眼光落在太太的指甲上,太太已经许久没有染指甲了,但指甲仍旧粉粉嫩嫩的。
她忿恨不平,不该说的话冲口而出:“太太,您守了这么多年的活寡,您能忍得,我们不能忍。”
这话不仅诛心,还不该说。
大姨娘自己说完,便吓得紧紧捂着自己的嘴儿。
苏云落的视线轻飘飘地刮过她的脸,再落在外头那一丛开始奋发的绿芭蕉上,樱唇缓缓勾起。
丫鬟们紧紧地屏住气息,压根不敢出声。
大姨娘回过神来,扑通一声跪在苏云落面前,紧紧抱着苏云落的大腿:“太太,奴错了,奴错了,奴该死!”
苏云落将视线收回来,落在大姨娘的头顶上。大姨娘的发髻上今儿簪了一支羊脂玉的发簪,是去年岁末刚置办的,价值三十五两银。她脑中恍恍惚惚地闪过帐薄,却又什么都没有。
大姨娘慌了:“太太,太太。”
苏云落垂下眼,声音轻轻:“出了这道门,忘了自己方才说的话。”
大姨娘自是急急应下。
过了两日,赵栋和十三姨娘终于从渭河回来,这回赵栋总算进了春绿苑。
第5章
第5章
已是傍晚,苏云落正拿着剪子,细细地打量着自己亲手种的茉莉花。严寒的天气,茉莉花被养在暖室内,被养得好好的,此时正有几个饱满的花骨朵,这几日便预备要开了。
彩霞只来得及唤一声:“大爷万福。”外间珠打的帘子便发出声音,赵栋的一双细长凤眼,已直勾勾地盯着苏云落。
蝶舞蝶来朝赵栋行了礼,垂首走了出去。
苏云落将剪子放下,净了手,含笑道:“大爷玩得可开心?”
赵栋打量苏云落完毕,哼了一声,径直撩起长衫,在罗汉榻上坐下,自己倒一杯花茶,闻了一闻,又嫌花茶的味道太腻,又放在小几上,冷笑道:“你倒是休闲自得。”
苏云落也落座,将赵栋倒的花茶端起,轻轻呷一口,笑道:“全凭大爷在外头遮风挡雨。”
因天气暖和,苏云落早已换上去岁的春衫,上头是一件莲花色纱衫,下系一条百折湖色罗裙,春衫轻薄,将她姣好的身材显露无遗。春衫的颜色更是将她的脸色衬得极好——赵栋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落在小几上的一碟南瓜子上,南瓜子颗颗饱满,看得出是精心挑选的。
赵栋越发的不满。
他到底是开了口:“玉丹听说你管家有方,特地求了我,要跟在你身边学管家。”说完,似是觉得不好,又赶快道,“她虽是长在南洋,但往上数几代,祖上是从我们渭城出去的,是以对渭城的一切,分外的感兴趣。”言下之意,杨玉丹不过是好玩,对无聊的管家权并不感兴趣。
苏云落笑道:“既玉丹想学,便尽管让她来。不过,大爷回来好几天了,是不是该去探望探望其他人了?”
赵栋敷衍地道:“你看着办。不过,这几天玉丹水土不服,又有些思乡,我得多陪着她。”
苏云落只笑:“大爷对玉丹,倒是与众不同。”
赵栋没应她,径直起身,正要撩珠帘出去,忽而又回过身来:“哥儿姐儿们都大了,须得每人配上一个人了。”
珠帘被重重放下,珠子相激,发出清越的声音。
尽管没有枕头风,七姨娘的话仍旧是传到了赵栋耳中。
苏云落没有应,只低头呷了一口花茶。
须臾,蝶舞蝶来进来。
苏云落抬头:“方才大爷的话,你们听着了。”
蝶舞有些忿忿:“太太,大爷整日在外头,不知您的劳苦……”
苏云落面色淡淡:“蝶舞。”
蝶舞低下头。
苏云落纤细的指尖轻轻刮在茶盏上,她一向用的是厚胎黑底的茶杯,浓郁的茶汤在黑色中并不显。
“去年岁末,受雪灾最严重的是哪里?”
蝶来道:“是离渭城五十里外的村镇。”
“你亲自去办这件事,尽量挑一些机灵又踏实的,价格……不高不低。”苏云落的指尖沾了一些茶汤。
“是。”
苏云落看向蝶舞:“你将这几年的帐薄搬到求索阁。而后整理一下,好让十三姨娘查看。”
蝶舞应下:“是。”
赵栋按着轮值表,在其他姨娘院子里歇了几晚,很快又找了个藉口,带着十三姨娘往西北去了。这一去,便是一个多月。
便是连十四哥儿的满月,都没有回来。
九姨娘终归年纪小,眼泪在眼眶里转了几转,坚强地没有掉下来。
苏云落给十四哥儿办了热热闹闹的满月席,赏了纯金打造的长命锁,以及二十两银,九姨娘的脸色才好看些。
天气一日比一日热了起来。新做的春衫还没有穿几回,夏衫又要做起来了。再加上半月前蝶来给各个哥儿姐儿采买了小厮与丫鬟,各苑的姨娘们忙着调教下人,做夏衫,吃冰乳酪,对赵栋的期待表现得也没有那么热切了。毕竟,赵栋在家的时间并不多,她们仰仗的,是太太苏云落。
赵栋与十三姨娘,是在五月末的时候回来的。
赵栋在西北谈了几笔不小的生意,意欲在六月初的时候再渡南洋。
他依依不舍地和十三姨娘缠绵了好几日,眼看大船开拔在即,不得不又踏进春绿苑。天气闷闷的热,春绿苑内还没有用冰,比起十三苑要热一些。
苏云落仍旧在喝花茶。
这女人,倒是一年四季俱不怕热。
玉丹是个性子爽快的人,见了冰乳酪的神情娇憨可爱,一张嘴儿时常吃得红艳艳的,倒惹得他时不时想要去咀里头的芬芳。
只可惜,这次不能再带她去。
赵栋是一个在情欲上永远不会止步的男子。
十三姨娘虽好,但外头的野花更香。
他斟酌了一会,说:“不日我便要下南洋,之前我与你商量玉丹的事,你尽量做好。”
苏云落应道:“自是全听大爷吩咐。”
“我倒也没有什么吩咐的,这些年,你打理得极好。”赵栋挑着话儿,“玉丹若是学会了,以后说不定还能替你分担一二呢。”
苏云落的樱唇便轻轻一弯:“先谢过大爷了。”
赵栋有些生气,她还是那副老样子,似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
他舔舔嘴唇,将视线落在窗外的绿芭蕉上:“你有什么不满,尽管说出来。”
苏云落惊讶地瞪大眼睛:“大爷为何如此说?”
“我娶了你,本应和你行夫妻之礼……”赵栋的话还没有说完,苏云落便起身:“大爷,时候不早了,您该回十三苑了。”
赵栋越发的生气:“是我对不住你,但我对你,着实下不了手。”
苏云落没有再说话,只看着他。杏眼里没有一丝波澜。
面对这样的苏云落,赵栋没有再说话。但他也没走。
夜幕渐渐降落,不知趣的知了鸣叫起来。更惹得人的心烦躁不已。
该说的,不该说的,血淋淋地戳着苏云落的伤口。
那年洞房花烛夜,他解开她的婚服,看见大片的疤痕从她的右肩上蜿蜒至胸口,至右臂。触目惊心。
赵栋呕吐起来。
那一年的洞房花烛夜,冷冰冰的。
尽管苏云落是因救了赵母才受的伤,但赵栋说,对不起,我真的无法与你躺在同一张床上,享受鱼水之欢。
但苏云落是赵家的救命恩人,赵母至死,都拼着最后一口气,让赵栋不要辜负苏云落。
七年了,赵栋尊着苏云落的太太之位,掌家之权,却不碰她,只不断地往家中纳姨娘。
而今,他终究还是想动她的掌家之权。
苏云落忽而笑了,柔声道:“大爷累了,还是赶紧回十三苑罢。”
她面容光洁,端庄美丽,仪态万方,不管嫁入哪一家,都是好妻子、好媳妇。
但她身体有缺陷。
赵栋盯着她,最后还是走了。
他走后,苏云落让蝶舞传了一碗鸡丝凉面,专心地吃起来。醋放得有些多,散发在屋中,有些发酸。
是夜,苏云落沐浴后,半坐在榻上,发了半晚的呆。天气热,她只罩一件纱袍,半湿的秀发濡湿了纱袍,隐隐约约露出凹凸不平的疤痕来。
蝶舞和蝶来,酝酿了半晚的话,终究是没有说出来。
夜微凉,知了歇下,萤火虫忽忽地飞在夜色中,有一种孤绝的美。
大船开拔次日,十三姨娘头戴遮阳帽,带着丫鬟四青,踏进春绿苑。
蝶舞将她带至求索阁。
十三姨娘看着一摞摞,叠得整整齐齐的帐薄,一张明艳的脸儿也有些讶然:“都说太太管家有方,原来每日里这么劳苦。”
蝶舞正要应话,十三姨娘话儿一转:“若是我,倒是要调教几个机灵的帮我看帐呢。如此便能陪着大爷了。”
蝶舞气得不行。
第6章
第6章
十三姨娘事儿也多。
才看了半响,嫌弃求索阁内有一股子霉味,让蝶舞取香炉来。
香炉才点燃,又说热得不行,让搬几块冰来,还支使蝶舞给她摇扇子。
扇了半响,口渴了,要吃西瓜冰乳酪。
帐薄没看几页,蝶舞累得半死。
她却惬意地半躺在地台上,让四青给她捶腿。
以往的姨娘们,若是如此对蝶舞不敬,苏云落的规矩早就出来了。但十三姨娘搓磨了蝶舞几日,苏云落没有出声。
十三姨娘越发的嚣张。
她尤爱吃冰乳酪,尤爱西瓜冰乳酪。一日要吃上好几碗。炎炎夏日,蝶舞一日跑好几趟灶房,腿都跑细了。
这日,蝶舞又从灶房拎了西瓜冰乳酪,送往求索阁。
十三姨娘像往常一样,捧着冰碗便吃。岂料才吃了两口,脸色忽而变了,哗的一声呕吐起来。
蝶舞和四青大惊,忙将十三姨娘扶回十三苑。
本以为十三姨娘是贪凉,以至吃坏肚子,谁料接连几日,十三姨娘脸色越发的坏,不仅食欲不振,还呕吐不已。不过几日,脸儿便瘦了一圈。
十三姨娘虽然无力,却拿了一根鞭子,要打蝶舞:“是不是你,在冰乳酪放了药,要毒害我!”
蝶舞无语,心中翻了一个白眼,差小厮去延请王大夫。
苏云落这几日忙着给孟家祝寿,蝶舞还不曾有空禀告她。
王大夫诊了脉,面色有喜有忧。
他斟酌半响,道:“十三姨娘乃是害喜,才如此呕吐。不过,十三姨娘此前吃了太多寒冷之物,胎儿并不稳定。”
倒是意外之喜。
十三姨娘又喜又忧。
当晚,蝶舞将此事禀告苏云落。苏云落沉默半响,让蝶舞从库房中取了燕窝,往十三苑去。
十三姨娘脸色吓人,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见苏云落来了,脸色更是不好:“姐姐。”
四青搬来绣墩,苏云落坐下,柔声安慰她:“王大夫很有经验,姨娘们有了身子之后,俱是他调养的,你不要怕,只管安心养胎。”
十三姨娘忽而哭了起来:“姐姐,我想家,想大爷。”
想家,家在南洋呢,大爷也还在海上漂着呢。十三姨娘能依赖的,只有太太。蝶舞在一旁撇嘴。也不知道她之前作什么劲儿。
见她情绪激动,苏云落只得陪了她半晚,又盯着她喝了安胎药,昏昏沉沉睡过去,才起身回苑。
赵栋的姨娘们生了二十个孩子,这些年,面对姨娘们怀孕时的各种情况,苏云落早就驾轻就熟。
像十三姨娘这样的,也不是没有。
却不料,十三姨娘的情况,竟是严重得多。
已是六月末,天气炎热,十三姨娘已经好几日滴食不能进,王大夫开的安胎药,她更是喝不下去,一张明艳的脸儿,早就黄得像菜花。之前十三姨娘喜冰,屋中放了好些冰,但这回,十三姨娘只觉得放冰又冷嘶嘶的;不放冰又热得她头晕。整日扇扇子吧,又尽是带着热风的。十三姨娘坐卧不安,又恐腹中胎儿受她影响,整日心情不好。
苏云落将手上的事情放下,一日去好几趟十三苑。便是她,也瘦了一圈儿。
幸得这几日天空乌云密布,看着要下几场大雨缓解炎热。
果然到了傍晚,倾盆大雨如注,缓解了闷热,苏云落守在十三苑,看着十三姨娘略略有了一些精神。
十三姨娘总算能喝下一些汤了。
大雨连着下了几日,十三苑的院落都浸了水,十三姨娘的精神却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可真是一件喜事。
身体才好的十三姨娘,面色才恢复一些,一双大眼骨碌碌的转,又起了心思。
她对苏云落说:“姐姐,反正我如今养胎,无事可做,也怪无趣的,不如你教我一些管家之道。”
在一旁的蝶舞又在心中翻一个白眼:这十三姨娘,可真真是一个白眼狼,怀里才揣着一块未成形的肉,身体不好,也要堵太太的心。
苏云落笑道:“丹儿不必着急,管家极其耗费心思,你如今情况才好,还是静养安胎为妙。”
十三姨娘不高兴了:“姐姐莫不是嫌弃我愚笨?”
苏云落将双手交叉,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你便是学了,怀胎十月,一朝分娩,又要带着哥儿或姐儿,也抽不出功夫来管家。”
太太威武,这才是太太。蝶舞蝶来十分欣慰。自从这十三姨娘进了门,凭着大爷的宠爱作威作福,她们早就看不惯了。
十三姨娘自从进了门,百求百应,这还是头一次苏云落下她的脸。当下脸儿就阴了,翻身过去,不看苏云落。
苏云落站起来:“我还有事要忙,四青,好生服侍姨娘。”
苏云落三人才走到外间,蝶舞还没来得及撩帘子,就听里头有瓷器摔烂的声音。
蝶舞看向太太。
太太只拢一拢袖子,望一眼外头泼天泼地的雨,一脸担忧:“这一季的收成怕是不好。”赵家不仅仅做商铺,还有上万亩水田,如今正是收成的季节,这突如其来的大雨,怕是对收成有影响。
是啊,太太要操心的事那么多,哪能天天为了一个不着调的姨娘而耗费心力呢。十三姨娘也瞧了不少帐薄,怎地就不知道太太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呢。难不成,她以为赵家的兴旺是靠大爷吗?哼,若是靠大爷,赵家这上上下下几十口,早就喝西北风了。
但蝶舞蝶来这些想法也只能烂在肚子里。在渭城,不管太太多能干,都不能说出去。能干的是赵家大爷。
雨势太大,苏云落也不提回去,就站在廊下,拢着袖子,仰头看着一连串的雨珠不断落下。十三苑是专门请了高人来修整的,下起雨来雨幕天相连,再落在翠绿的芭蕉丛中,迷迷朦朦的意境分外清新雅致。
太太瘦了。
往日十分合身的衣裳,如今却能掐出一段儿空隙来。
良久,太太似是自言自语道:“过段日子,该去佑安寺祈福了。”
是啊,太太许久没去佑安寺了。
连日的雨势却没有收,老天似是破了一个洞,没完没了地往下倒水。饶是赵家地势高,房屋结实,各个院落里也积了不少水。这几日,下人们都穿着蓑衣,拿着工具清理积水。十三苑的地势略低,雨水都往那边走。四青打着伞过来,说十三姨娘受了惊吓,说什么都不肯住在十三苑了。
不肯住在十三苑,其他院落都是满的。那只能住到她的春绿苑了。
苏云落坐在榻旁,听着外头哗哗的雨声,一下下地用手指抹着杯沿。四青浑身都湿透了,蝶舞给她取了干净的衣服,她也不敢换,只垂着脑袋,候着苏云落。
得寸进尺,得寸进尺。
秀发湿漉漉地缠在四青苍白的脸上,四青大气不敢喘。她在赵家几年了,太太规矩严,她是知道的。但十三苑的那位,与往常的姨娘们不同,她得宠,性子又霸道,如今仗着肚子中的那块肉,更是无法无天。
“好了,你先回去罢,收拾收拾,随便我会差人去接十三姨娘。”良久,太太终于发话。
太太果然还是体恤下人。
四青的一颗心,放到了肚子里。
“叫李管家想法子,务必让十三姨娘不沾一滴雨,来到春绿苑。”苏云落纤长的手指停在杯沿。
太太的话,和外头的雨一样冷。
住春绿苑,住哪里?太太的春绿苑,是赵家最小的院子。别的院子都有五开间,春绿苑只有三开间。太太的起居室占了两间,另一间则是书房。假如十三姨娘过来,那太太岂不是要将起居室让给她?
这十三姨娘,果然不死心。一肚子的坏水。
然而无论如何想,嚣张跋扈的十三姨娘,终于要挤进太太的地盘了。
不得不说,她有几把刷子。
第7章
第7章
外头的大雨仍旧如注,李遥派人过去,折腾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将十三姨娘全须全尾、干干净净地送进春绿苑。
春绿苑内早就腾好了位置,苏云落搬到书房中去,原来她的起居室留给十三姨娘。十三姨娘满意地看着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屋子,舒服地躺在贵妃榻上,笑吟吟地对四青说:“往日我便与大爷说过,我最喜欢的,是老式的家具,果然,住着真舒服。”
四青不敢应。
十三姨娘也不理会,她惯来是个自来熟。
天气凉爽,十三姨娘不吐了,听闻苏云落在旁侧的书房,又起了兴趣,抚着自己的肚子挪了过去。
书房里摆了一张罗汉榻,榻上放一张小几,苏云落歪坐在靠枕上,正拿了几片布料在对比。
十三姨娘一屁股坐在对面,环顾了四面皆是书墙的房子一眼,笑道:“姐姐大度,倒是委屈姐姐了。”
苏云落只轻轻瞟她一眼:“大爷的子嗣重要。”言下之意,她能进春绿苑,全凭肚中的那块肉。
十三姨娘也不在意,自己拈了一块云片糕,送进嘴中,仍旧笑道:“都说姐姐的性子软中带硬,果然不虚传。只是,姐姐进门七年了,都不曾怀上大爷的子嗣,以后,怕是晚年凄凉。”
苏云落专心地将那几块布料比来比去,仿佛没有听到她说的话。
真是太过分了。
蝶舞蝶来不知在心中翻了多少个白眼,却又心疼太太。往日那些个姨娘,哪敢和太太说这样的话,哪个不是讨好着太太。这十三姨娘的脸皮可真厚,鸠占鹊巢不说,还想往太太脸上踩,往太太的心上扎刀。
只可惜,太太不发话,她们也只能忍着。
太太向来以和为贵。
一拳打在棉花上,十三姨娘讨了个没趣,但她仍旧不甘心,一双眼睛咕噜噜地转来转去,一会叫四青取书给她,一会又要练书法。
似乎是将书房当成了她的。
苏云落将布料对比完毕,在上头做了记号,交给蝶来:“吩咐李管事,冬款的花样便用我做记号的。”
蝶来接过布料,正要转身出去,十三姨娘忽而一跃而起,身子灵活得不像身怀六甲的人。她蹿到蝶来跟前,一把抢过布料,自己翻来覆去地看着:“是要交待布庄做衣衫吗?姐姐,你的眼光可真不怎样。妹妹我的娘家呢,做裁缝做了三代了,眼光独到,日日客似云来呢。”
蝶来简直气得想笑。一个做裁缝的,竟然敢在太太面前班门弄斧。
苏云落看着十三姨娘手上的布料:“将布料交还蝶来。”她声量不大,却是沉着气,一字一顿,带着当家主母的威严。
十三姨娘怔愣了一下,蝶来趁机拿走布料。
十三姨娘一嘟嘴:“人家不过是玩玩,姐姐何必生气。”千错万错,都是别人的错。
苏云落仍旧沉了气,看着她:“你年纪不过比我小两岁,便是家中的九姨娘、十姨娘,年纪不过才十六七,却是比你懂事得多。你的活泼可爱,尽管留给大爷,在我面前,不需要。”
十三姨娘咬着嘴唇。
“你方才抢过的布料,是要交给布庄作样,预备每种做一万匹出来,要运到西北去贩卖的。若是耽误了,这个责任,你担不起,我亦担不起。”
十三姨娘死死地咬着唇,脸儿一阵红,一阵青。最后一甩帕子,气呼呼地走了。四青赶紧追过去。
苏云落摇摇头,轻轻吁了一口气。她挥挥手:“快去罢。”
蝶来出去了。
蝶舞上前,担忧道:“太太。”
苏云落垂下眼:“朱管事若从田庄回来,便即刻叫他来见我。”
“是。”
蝶舞经过原来的起居室时,听到十三姨娘在呜呜作哭:“不过是一万匹布料的生意,有什么了不起。待大爷回来,我接过布庄的生意,每样给它作两万匹,不,三万匹!”
可真是无知。蝶舞照旧又翻了一个白眼。这回大爷真是,从南洋寻了一个活宝回来。
说来也巧,十三姨娘才搬过春绿苑,过了响午,雨势便渐渐小了。
雨势一小,十三姨娘便支使四青回十三苑去,将她一些不常用的东西搬过来。四青跑了几趟,腿都跑细了。她还不满意,又过书房寻苏云落,眼睛梭罗着蝶舞:“姐姐,四青不在,你叫蝶舞过去帮我扇扇子罢。”
蝶舞差些没气得吐血。
苏云落呷一口花茶,眼神淡淡地扫了十三姨娘一眼,对蝶舞说:“将彩霞叫进来。”
彩霞垂首进来。
苏云落声音淡淡:“你去寻夏妈妈,让她叫六瓣过来,给十三姨娘打扇子。”末了,又添一句,“让她换一身新衣裳。若是没有,寻朱平家的要去。”
彩霞出去了。十三姨娘看着蝶舞强忍着不抖动的面皮,心中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六瓣很快的就来了,圆圆的脑袋上梳着两个圆圆的发髻,圆圆的身材穿着新做的衣裳。她扇扇子的时候,力道很大。十三姨娘被大风刮得有点晕,最后还是忍不住问:“六瓣,你平日是做什么的?”
六瓣憨憨一笑:“奴婢是在灶房上扇火的。大伙都夸我,很有力气。”
十三姨娘那个气啊。好你个苏云落,弄个粗手粗脚的烧火丫鬟来折辱我!
又过了两日,老天赏脸,露出一丝日头。小厮过来禀告,十三苑的积水已经下去了。
按道理,十三姨娘无论如何都要搬回去了。
她却哼哼唧唧的,抱着肚子喊疼。
苏云落坐在一旁,看着她。
其实,十三姨娘本来是装的。但她装了一会儿,发觉肚子真的疼了起来。她一下子心就慌了,脸儿苍白,颤颤巍巍地拉着苏云落的手:“姐姐,姐姐,王大夫怎地还不来?”
苏云落见她脸儿青白,明白真的是狼来了。
王大夫抹着汗儿来了,一把脉,无比严肃:“怕是动了胎气。”他皱眉,“姨娘这胎本就不稳,怎地还跑来跑去?”
十三姨娘脸儿讪讪,不敢说话。
安胎药灌了两回,十三姨娘的脸色仍旧不好。她又像之前那般,抱着自己的肚子,一脸的可怜。
苏云落不得不握着她的手,安慰道:“天晴了,明日我便到佑安寺替腹中胎儿祈福,你只管好好养着。”
其实苏云落的手凉冰冰的,握着她的手反而不舒坦。但既然明儿苏云落亲自去佑安寺替她的孩子祈福,十三姨娘自然欢喜异常。
不过,她阴暗地想,最好苏云落在佑安寺住个十天半个月再回来。
在南洋时,那些欢爱的时刻,大爷明明承诺过了,将她抬成平妻。可回了这赵家,大爷尽管宠她,几乎夜夜掐着她的细腰晃荡,却没再提过这件事。哼,她瞧这苏云落也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是大爷念着婆母的遗训,给她的一点面子罢了。
这些日子,她瞧着苏云落的管家之道,与她娘家的,也没有什么区别嘛。
要是,苏云落在路上出什么意外就好了。
十三姨娘想着,抱着自己的肚子,入了梦乡。
次日一早,她才迷迷糊糊醒来,四青便告诉她:“太太已动身去佑安寺了。”
太太每隔一段时间,便要去一次佑安寺祈福,大家都习以为常。
又变天了。
乌云翻滚,狂风肆虐,才收了两日的雨,又不要命地泼下来。
今年的气候,比起往年,实在是太反常。
苏云落才到佑安寺,雨势就大起来。佑安寺顺山势而建,建筑次第而起,高高低低颇有意境。
待祈完福,添了香油钱,又用了两顿斋饭,瓦檐下的雨珠仍旧连串不停顿。
夜色沉了下来。
雨势太大,下山路滑,大家都不敢冒险。
幸得佑安寺今日香客不多,且有一座专门给香客住宿的小院子,苏云落不得已,只好住了下来。
也算是忙中偷闲罢。
苏云落在床上辗转许久,还是没有睡着。外头雨势正浓,雨声哗哗,应是最好入睡的时候。她认床,睡不着。被子虽然是干净的,却总有一种奇怪的味道。她一向觉得自己是一个适应能力极强的人,然而在今晚,却哪哪都不舒坦。
又强迫自己眯了半响,仍旧是睡不着。
蝶舞和蝶来许是车马劳顿,往日里十分警醒,今晚竟也睡得极香。
苏云落悄悄下床,趿了鞋子,自己取了披风,轻轻走出房门。
雨势仍旧。
暗沉沉一片,其实什么都看不到。
她想起那年的大火后,也下起了倾盆大雨。她的泪水与雨水混在一起,成了她心底间的永远无法挥去的噩梦。
她越来越无法原谅赵栋。
她才不是挟恩图报的人。可她为赵家耗费心血,赵栋却要带着人回来打她的脸。难不成,她连个人也算不上吗?
她一向柔和的气息渐渐变得戾气。
不知从何处,哗哗作响的雨声中,传来有人念金刚经的声音。她躁动不安的心这才安定下来。
她缓缓闭上双眼。
雨下得更凶,更猛了。
第8章
第8章
太太去祈福三天了。
雨也下了三天。
第四天的清晨,天终于放晴了。
九姨娘抱着十四哥儿,有些心神不安。这两日十四哥儿不舒坦,总是哼哼唧唧的。王大夫来了两遍,只说没事。
九姨娘很想太太。
每次十四哥儿不舒坦,太太一来,十四哥儿就好了。
在九姨娘心中,太太是定海神针。太太在,万事大吉。可是,太太出去三天了,还没有回来的音讯。
怕是路上不好走。
不过,今儿天晴了,太太总该启程回来了罢。九姨娘想。还有,那个十三姨娘,总窝在太太的春绿苑,实在也不像一回事。听说,十三姨娘趁着太太不在家,还趁机发威呢。真可笑,太太的地位,哪能是她能撼动的。
九姨娘想着,佑安寺不过六七十里,到天黑的时候,太太总能赶回来的。到时候十四哥儿见了太太,就好了。
九姨娘便安心等待着。
焦虑的不止九姨娘一个人,其他院落的姨娘们,全都伸长了脖子,候着太太回来。可太多事情了,要等着太太回来处理呢。比如秋装该备起来了,赏菊宴也该办起来了。咳,赵家没了太太,可真是群龙无首,啊不,群莺无首。
唯一暗暗祈祷苏云落不要回来的,只有大摇大摆住在春绿苑的十三姨娘了。她掰着手指数,再过一个半月,赵栋便回来了。她的胎也安稳了,到时候让赵栋从苏云落手中将外面田庄铺子的管事权取过来……
十三姨娘越想越美,在美人榻上惬意地翻了个身。
六瓣战战兢兢地在一旁扇风,不敢多言。她也在等太太回来,她要告诉太太,她不要给十三姨娘扇扇子了,她要回灶房扇火。
然而九姨娘等得天都快黑了,还没有人来告诉她太太回来了。
或许,太太是有事耽搁了。
当夜,月光皎洁,星空纯净,预示着明儿是好天气。
太太,明日该回来了吧。
焦急的赵家上下几十口,期盼着天明,期盼着太太的马车安然无恙地出现在赵家的大门前。
骏马疾蹄,在渭城的青石板上奔驰,发出嘚嘚嘚的声音。马是好马,但骑的人一身泥浆,白白浪费了一匹好马。
马儿在赵家大门前停下,骑马的人一口气来不及喘,滚落马背,干涸的泥浆将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门前染脏。门房眉一皱,正要上前斥责,却听那人喘着气:“太太,太太,出事了!”
门房一听声音怪熟,仔细一看,原是朱管事。
朱管事一向管着田庄的事,怎地骑着马,直奔过来,说着妄语呢?
朱管事一把推开门房,直奔前院。平日里,除了李遥是大管事,赵家还有一位老管事,是当年老太太留下来的。素日里并不管事,只休闲地养花养鸟。太太平日里,十分尊重这位老管事。如今赵栋远在南洋,太太出了事,赵家无人作主,自然是只能寻老管事。
老管事正逗着画眉,忽而见朱管事冲进来,一张满是泥浆的脸有些恐怖,声音发颤:“老管事,不好了,太太,太太被山洪冲走了!”
老管事的白胡子一颤,赵家的天,要塌了!
赵家雇了许多人,花了一万两银,寻了许多天,连太太的衣角儿都没寻到。
赵家太太苏云落,就这样陨落了。
八月十五前夕,欢天喜地的赵栋回来,迎接他的却是满院的缟素。
赵栋的脸败坏得像青石板上枯萎的青苔,然十三姨娘将他的手往她的肚子上一放,柔声说:“姐姐不在了,我们还须得往前看才好,这样,姐姐才走得放心。”
果然丹儿的话向来听着便十分舒服。
赵栋握着十三姨娘的手:“以后赵家,就全交给你了。”
十三姨娘笑得比外头的阳光还要灿烂:“大爷放心。”
赵家太太苏云落,去世不到三个月,赵家大爷便续了弦。新的赵家太太是南洋富家嫡女,杨玉丹。
……
晚秋了。
早起须得穿一件薄棉袄子,便是连从井里打出来的水,冷冰冰的洗在脸上,冷得让人直发颤。
辛嫂子升了小炉子的火,将铜壶架在上头,自己用冷水洗了脸,再用梳子沾了头油,细细地将头发梳得极光滑。她的手虽然粗糙,但却是极巧,便是苏娘子,也爱她梳头的手艺咧。
辛嫂子梳好发髻,净了手,砂锅里的粥沸腾着滚出来,她赶紧将盖子掀开,用木勺搅拌着。苏娘子最爱喝这碧梗粥了,再配上一个煮鸡蛋,一小碟咸菜,便是极好的一顿。在这灵石镇上,苏娘子的早饭,也算是能排得上号的呢!
反正辛嫂子是极喜欢这份差事的。苏娘子喝不完的粥,时常留给她吃。她不过才来这当差两个月,腰身都胖了一些呢。
不过,辛嫂子平常也是十分担忧的。比如苏娘子开的鞋袜铺子,在这灵石镇上,不算大也不算小,花样儿也不算多。苏娘子雇的两个婆子,手脚也不算十分灵活,每日里赶出的鞋子袜子少得可怜。除开两个婆子,一个小伙计的工钱,自己做杂役的,还有苏娘子房里头小丫鬟咏雪的工钱,还一日三顿的包吃,一年四季还做衣裳鞋袜,苏娘子怕是攒不到什么防身钱的罢。
作为同是寡妇,辛嫂子很是能体会身上没钱的痛苦。
不过,苏娘子似乎并不是很在乎。
她作息极为规律,早膳过后便在房中铺一张白纸描花样子。苏娘子喜欢画各种鞋子的式样,但两个婆子手艺见识有限,压根做不出来。苏娘子还喜欢画袜子的式样,袜子嘛,来来回回不就哪几种。苏娘子偶尔来了兴致,便自己亲手在鞋子上绣一些花纹,不得不说,苏娘子的女红不怎么样,绣好的袜子放在铺子里卖了好些天,都不曾有人买过。
描完花样子的苏娘子,用过简单的午膳后,会拿一本书歪在榻上看,有时候能看一下午,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有时候也并不只是看书,苏娘子还会抄写金刚经,苏娘子的字,写得可好了,至少比她家那个兔崽子,要强上十分。
辛嫂子想起自己的儿子,又气又怜。
辛嫂子守寡五年了,唯一的儿子八岁,辛嫂子咬着牙,勒紧裤腰带,将儿子送进学堂读书。五岁启蒙,辛嫂子每日靠给人洗衣服,倒夜香,一点点攒着束脩。
日子太苦了,辛嫂子以为自己快熬不下去的时候,苏娘子的鞋袜铺开张了。苏娘子还招杂役。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思来了,没成想苏娘子很喜欢她,工钱给得极好,还有一日三顿。
辛嫂子发誓,一定要好好干活,好好伺候苏娘子。
思虑间,粥已经晾好了,辛嫂子将早膳摆在托盘里,准备端给苏娘子。
一出灶房门,是一方小小的天井,天井里栽着好几盆茉莉花。苏娘子很喜欢茉莉花。
围着天井有东西两间厢房,中间一扇新隔的院门,通过院门,又是一方稍大些的天井,这回是正儿八经的正房了。正房三开间,东西两侧搭着较矮的耳房,其中一间是咏雪住的。
一切都收拾得整整有条,干干净净。耳房窗户底下,同样是几盆茉莉花。茉莉花边上是晾衣服的竹架。小丫鬟咏雪正站在竹架旁的洗脸架前洗漱,见辛嫂子端着托盘进来,忙道:“娘子还没有起来呢。”
咦?辛嫂子倒是意外,苏娘子的作息一向规律,怎地?
咏雪嘴儿快:“还不是昨夜里的铜鼓声,吵得娘子睡不着。”
灵石镇一向有祭秋的传统,每年里由学堂的老师与学生排演,在十月初十祭祀。昨晚似是排演得晚了些,怪不得苏娘子不习惯。
才说完,从房里头便出苏娘子慵懒的声音:“辛嫂子吗?早膳拿进来罢。”
辛嫂子撩帘进去,绕过一座齐人高的屏风,又绕过一排竹子做的小隔断,这才见到自家主子歪坐在美人榻上,不大有精神的样子。
辛嫂子忙道:“娘子,昨晚可吵着您了?”
苏娘子用自己的纤纤玉指揉着太阳穴,摇摇头:“只是我昨日响午贪睡,晚上睡不着罢了。”
既娘子都如此说,辛嫂子自然就听进去了。
咏雪匆匆忙忙去厨房提了铜壶,伺候着娘子洗漱。辛嫂子自是去忙她的事,咏雪将调羹递给苏娘子,又剥好鸡蛋,见娘子胃口并没有受到影响,才松了一口气。
排演已经有好几日了,每日里膨膨的响,说实话,着实吵闹。苏娘子一向喜静,其实已经好几日没有歇息好了。
但这是灵石镇的传统,苏娘子作为一个外乡人,除了适应,别无法子。
第9章
第9章
苏娘子的鞋袜铺子是开在宅院前面的,在灵石镇,大多数商户都是这样的格局,前面开铺子,后面住人。只不过大多商户都是一家几代住着,吵吵闹闹,烟火气极重,后院也四处都堆着杂物,不像是苏娘子的后院,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还透露着别样的雅致。
辛嫂子猜想,苏娘子以前,定然是大户人家的姐儿。瞧瞧苏娘子的肌肤,这灵石镇上便没有像苏娘子这般白得发光的。不过,苏娘子也很低调,素日里穿的,不过是比葛布贵一点的棉布衣衫,穿的鞋子,连一朵花都没有的。
苏娘子用完早膳,照旧要到铺子里瞧一瞧,算一算账。
苏娘子算账,不用算盘子。她只略略听一耳,便能将帐算出来。正是晚秋,厚底的鞋子卖得正好。寒从脚下起,秋风瑟瑟,有点闲钱的人家大都会置办厚底的鞋子。软底的羊皮靴,则是富贵些的人家置办的。
苏娘子的鞋袜铺子,做的便是不上不下的生意。便宜些的鞋子也卖,不过一分钱一分货,鞋底是薄些的,并不防寒。
长长的灵石镇街道,一共有五家鞋袜铺子,其中卖得最好的有两家,而苏家的鞋袜铺子,生意不算好也不算差。
苏娘子算完帐,有心情的话,还会坐在隔帘后面,听一听别人来买鞋的情形。
辛嫂子有时候觉得,苏娘子并不是想监督伙计们干活,而是纯粹听热闹去的。
灵石镇不大不小,说富裕也并不富裕,说穷也挨不上边。镇上数得出名字的富户倒是有六七家,只因灵石镇占了在官道旁的位置,一个月里来来往往的外乡人也不少,大伙平时做点买卖,倒也能养家糊口。而逢五的日子,灵石镇还有赶集的传统,八乡十六村的人纷纷涌来灵石镇,倒也热闹。而周边的村落,水田丰产,又靠栽种一些草药维持日用,表现得是一副欣欣向荣的景象。
且镇上还有学堂,学生好几十,秀才进士出了八九个,听说还有争气的人在京城里做大官的。灵石镇的人便觉得自己有了依靠,说话都大声起来。至于是谁做大官,却没有人考究。
总体来说,灵石镇,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苏娘子,啊不,苏云落坐在隔帘后面,摊着一个花样子,右手撑着脸颊,细细听着外头的动静。
是的,她没死。她不过是用了金蝉脱壳之计,抛弃过去赵家太太的身份,成了离渭城数百里外默默无名的灵石镇的鞋袜铺子丧寡老板娘。
赵栋在她心里,早就死了。
灵石镇的日子,过得规律而平静,差些生生让她的腰身胖了一圈儿。辛嫂子的手艺自是比不上以前赵家灶房的,但内心平静下来,又没有什么事要操心,着实很容易让人心宽体胖。
她昨晚并不是因为锣鼓声而睡不着的,而是在想,如何将腰身减一减,好在穿冬衣的时候,不显得那么臃肿。想着想着,便有些烦恼起来,这才睡不着觉。
之前在赵家,整日忙忙碌碌,腰身一减再减,惹得蝶舞蝶来担心不已,如今到了这灵石镇,反而要特意去清减了。
要不要,让自己忙碌一些呢?苏云落纤长的手指轻轻敲在花样子上,有些犹豫。
有客人进来了。
小伙计梁阿元迎上去,声音有些讶然:“顾老师?”又顿了一下,“明福?”
明福是辛嫂子的独子,向来天不怕地不怕。
明福声音清脆:“阿元哥,我们与顾老师来,是请求募捐秋祭的。”
年年的秋祭都有募捐,梁阿元也曾参与过请求募捐秋祭。不过当位置对换后,他倒有些忐忑了,不由自主地瞄向隔帘后面。他方才可是看到老板娘坐在后面的。
苏云落听得正感兴趣,忽而见无人搭话,还寂静了那么片刻,当下便意识到梁阿元定是要她拿主意了。
正考虑要不要出去,忽而闻一个温厚的声音道:“苏娘子可是在后面?”
声音温厚,却算不上有礼。
她方才想要移动的脚步往回缩了一缩,蛾眉皱起,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
梁阿元忙道:“东家,这位是顾老师。”
哦,原来是顾老师。苏云落听辛嫂子讲过几次,明福刚去学堂时,不是很专心学业,镇日想着逃学回去帮她做事。如此几回后,学堂的顾老师亲自与明福谈了一回,自那之后,明福便乖乖地上学了。在辛嫂子的言语中,对这位顾老师是颇为尊敬的。
听说,这位顾老师也是外乡人,四年前带着一个年轻的长随来到灵石镇。在灵石镇安定不久,就到学堂毛遂自荐,从此成为学堂的顾老师。如今一晃四年过去,顾老师仍旧孤身一人,不曾娶妻生子。
听闻,这位顾老师长得还挺俊俏的。镇上倒贴着要嫁顾老师的姑娘不少,但都没有成功的。
甚至还有传言,说顾老师大约,有什么毛病。
苏云落觉得,他的毛病便是无礼。
她将思绪收回,应道:“顾老师想我们如何募捐?”
顾闻白听见一道清凉凉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点儿不满。
不满亦是正常的,募捐秋祭,本就是他们死皮赖脸地从这些商户手上挤出财产,自从带着学生们求募捐,他见过的冷脸不要太多。但越是这样,顾闻白便越是要挤兑他们。
这位苏娘子他也从明福口中略听过一二。说是一个守寡的外乡小娘子,孤身一人来到灵石镇,买下李家的鞋袜铺子,预备长居下来。
虽然同是外乡人,但顾闻白决不会同情她。
他眯起双眼,盯着一动不动的隔帘,嘴上说道:“秋祭最耗费的是鞋子,苏娘子家既然是做鞋袜的,那便募捐鞋袜好了。既不用多费银子,也不用另费心思。届时,在秋祭上,还可以冠以苏家鞋袜铺的名称,一举三得,皆大欢喜。”听听,他多为人着想。
苏云落是头一次听到这么理直气壮的无理要求。以前在赵家,她不是没有募捐过。便是到佑安寺捐香油,连无相大师亦要对她说一声:“功德无量。”可在这顾老师嘴里,却变成了颠倒黑白,不是他们求着她募捐,而是她巴巴地求着捐物什了。
梁阿元头上的汗都快滴下来了。都说顾老师伶牙俐齿,黑的说成白的不过是家常便饭,今儿他可算是领教了一回。东家一向心地善良,应该会募捐罢?
隔帘后安静了一会,而后又传来清凉凉的声音:“街上一共五家鞋袜铺子,学堂在东面,我们的铺子在西面,顾老师从东面走过来,一路上会经过三家鞋袜铺子,不知道到现在,有几家鞋袜铺子答应募捐了。若是三家鞋袜铺子都答应募捐,届时都冠上名称,岂不是很无趣?”
似乎也是这个道理。
顾闻白的薄唇轻轻一弯:“的确,我们一路从东面走过来,三家鞋袜铺子的东家都十分大方,答应我们募捐鞋袜。不过,苏娘子初来乍到,还不晓得我们的规矩,我们向来是采取竞赛式的募捐法,也就是谁家捐得越多,届时谁家的名字便写得越大。对了,去年募捐得最多的是伍家鞋袜铺,这不,今年生意最好的,亦是伍家鞋袜铺。况且,募捐得最多的商户,还有资格获得资助学生进省试的名额。”
隔帘后忽而传来轻轻的一声笑:“顾老师这番口才,在灵石镇,着实是屈才了。”
顾闻白对着隔帘轻轻一揖:“天子门生,大多来自乡野。在下更要在乡野,为朝廷打造好国之栋梁基础。”
简直是厚颜无耻。苏云落觉得,若是让顾闻白到沙场上去对阵骂敌,估计不用动一刀一枪,敌方便要气得吐血而亡。
“既如此,前面几家募捐为几何?”
顾闻白不慌不忙:“募捐方式一向为暗募,直至秋祭当日才揭晓。”
呵。花样可真多。
“那便是一场豪赌了?”
“苏娘子开门做生意,也不外乎是一场豪赌。”
隔帘后轻轻一笑:“顾老师总不能强人所难,此时便要我募捐罢?”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顾闻白又是一揖:“苏娘子能撑起一间鞋袜铺子,定是果敢决断之人,而且,离募捐截止之时,不过还有六个时辰。”
六个时辰天儿都黑了,鸡都快打鸣了。
这顾闻白果然腹黑。
苏云落仍旧轻轻一笑:“还有六个时辰呢,容我再考虑考虑。毕竟初来乍到,怎么也要摸清一下规矩。”
顾闻白仍旧一揖:“在下不妨碍苏娘子多虑了。告辞。”
说完又领着一群学生照旧浩浩荡荡地出去。
门口有人鼓掌:“顾老师风采依旧。”
“承让承让。”这回他那把声音远去了。
咏雪端茶出来,一脸的崇拜:“顾老师好俊。”
苏云落:“……”哪里俊了,明明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
第10章
第10章
午膳时,咏雪端着一碗羊肉面进来,似是欲言又止。
苏云落假装没看到她的神情,将一碗面吃完,跟她说:“天儿快转凉了,这几日天气尚可,我房中那几个箱子,装的是厚一些的衣服,你趁空拿出来,让辛嫂子洗了晒干,备着。”
咏雪应下,端着空碗出去了。
苏云落自己撩了帘,走到天井里侍弄她的茉莉花。灵石镇离渭城往北数百里,气候稍凉,不知她能不能像茉莉花一样顽强生存下来。本来她可以往南一些的地方去,但灵石镇更得她的心意。
咏雪和辛嫂子很快一起进来了,辛嫂子气力大,拿了好几个木盆,从井中汲了水,取了皂角备着。
苏云落开了箱子,将要洗的衣服取出来,交到咏雪手上。咏雪到底年纪小,用手摸着衣服上精美的纹路,舒适的手感,忍不住叹道:“娘子,您这些衣服好漂亮。”
苏云落笑了笑:“不过是一些身外之物罢了。”这些衣服都是她之前没穿过的,备在那个地方的。款式和花纹早就过时了,也只有在这比较偏僻的地方,才引起咏雪的惊讶。
不过,按照如今鞋袜铺子的收入,她以后怕是要穿一些质地更差的衣服了。
的确,衣服不过是身外之物,最重要的是心情舒畅。
然而,苏云落的心情才舒畅了不多时,让她不舒畅的事又来了。
她翻开一本书,才看了两页,就听咏雪在天井里说:“娘子,阿元说有事禀告。”
阿元虽然年纪不过十七八岁,性子却是有几分稳重的,他在铺子里也应付得体,没什么事情让他在营业时间来找她的。
苏云落蹙眉,将书合上,抬步走了出去。
阿元眉头蹙着:“东家,方才主管秋祭事项的老福爷来了,说镇上所有的商户都募捐了,唯独我们铺子没捐。”他又添了一句,“老福爷很担忧,东家是否有什么难处。”
阿元口中的老福爷,苏云落也认识,这间铺子便是通过老福爷才买得的。这老福爷原名叫周来福,因为家中有几分薄产,为人又乐善好施,是以镇上的人都叫他老福爷。苏云落买了铺子后,好些装缮的匠人和材料,亦都是老福爷帮忙跑腿才如此顺利。
镇子小,镇上人情往来比起渭城,可要复杂得多。
苏云落自是也晓得这个道理。
何况人家都分外贴心地说了,没有募捐,是否有什么难处。
苏云落不得不出来,见老福爷。
老福爷年纪已经有六十开外了,不过因为整日乐呵呵的,下巴那一撮山羊胡子修剪得干干净净,是以看起来精神奕奕。
老福爷正喝着茶,见苏云落撩帘出来,仍旧是初初来灵石镇时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赶紧站起来:“苏娘子进来可好?”
苏云落尊老:“老福爷请坐。”
两人坐下,苏云落只看着老福爷,身子坐得极为端正。她乌发似云,额发高高梳起,露出极光洁的额头来,发髻上插着一枚打造得十分精致的木梳,两旁则只簪着一朵浅蓝色的绢花。浑身一点儿珠光宝气也无,却自有一股说不出的当家娘子的味道。此时她亦没有主动讲起募捐这件事,只与老福爷寒暄。偏偏还礼数周到,让人说不出半分不满来。
老福爷心中暗暗叹了一声:这苏娘子果然是从大地方来的人,一点儿都不怯。早上顾闻白与苏娘子的一番话早就传遍了灵石镇,便是面对那顾闻白,苏娘子也不带下风。不过,入乡当随俗,商户募捐秋祭,是灵石镇千百年来的传统。
老福爷神神秘秘:“苏娘子,这商户募捐秋祭,乃是灵石镇千百年来的传统。你若是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先借钱与你,待你手头便利了,再还我也不迟。”
苏云落呷了一口茶,有些不解:“募捐这等事宜,一向不是自愿为主,皆大欢喜吗?为何偏偏……”
老福爷连连摆手:“苏娘子万万不可这般想,要知道,往常不愿意募捐的商户,在秋祭不久之后皆接连遇上许多不好的事。”
见苏云落稍微露出惊讶的神情,老福爷十分严肃道:“苏娘子,我可不是诓你这个外乡人,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儿。”
苏云落四两拨千斤,仍旧淡淡而不失礼地笑道:“多谢老福爷操心了。”
她想了想:“此事我会好好考虑。”
既苏云落都如此说了,老福爷总不能逼着人家当场就募捐。
老福爷走后,咏雪凑上前:“娘子,方才我便想与您说这件事。”
阿元在旁边赶紧点头。
两个做鞋子的婆子,一个叫秋婆婆,一个叫盈婆婆的,都一脸凝重地与苏云落说:“我们也活了一把年纪了,这商户秋祭不募捐,的确有许多不好的事。”
“拿最近的说罢,前前年,马家的煎饼摊子,因为才支了两个月,马家的还没有闲钱募捐,秋祭过了不久,他家的炉子突然崩坏了。”
“前年,卖羊肉面的羊肉小馆,因掌柜的在外头买羊,一时赶不回来,伙计不敢作主,谁料秋祭之后,一天夜里,羊肉小馆突然走水,烧了熬好的一锅羊汤呢。”
“还有去年,泰和布庄的掌柜因新娶了媳妇,花了不少聘礼,便没捐,结果不久之后,他家的媳妇忽而得了风寒,才怀了两个月的身孕竟滑了胎。”
“是以灵石镇上的商户,对秋祭募捐之事,十分的踊跃呢。”最后,辛嫂子作出结论。
大伙赶紧点点头。
苏云落沉吟半响,十分赞同道:“你们说得有理。”说着起身便要走,咏雪要跟上去,她摆摆手,“你在外面坐一会。”而后又说,“阿元今晚用过饭后先别走。”
大伙面面相觑。
苏云落独自在房中忙碌了许久,待天色朦朦,铺子打了烊,辛嫂子将饭菜热了又热,咏雪开始一盏一盏地将灯点亮,她才袅袅出来,手上还捧着一个极大的包袱。
主子没吃饭,她们自然也不敢先用。
苏云落见状,笑道:“可以了,你们先用饭。阿元吃过晚饭,替我跑一趟学堂,将这包袱交给顾老师,便说是我们铺子募捐的。不过,你可得提醒顾老师,此包袱须秋祭前夜才能打开。”
东家的开了窍,阿元十分开心,这包袱这么大,估计里面的好东西不少。阿元晓得东家是从大城市来的,手中珍贵的玩意不少。他欢欢喜喜地接过包袱,果然觉得包袱沉甸甸的,十分重手。
阿元吃过饭,欢天喜地地捧着包袱出去了。
咏雪问道:“娘子,您捐了什么呀?”
苏云落将筷子放下,用洁白的帕子揩了嘴角,笑道:“自是极好的东西。”
娘子的好东西不少,既然娘子说是极好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咏雪心想。
阿元直往学堂去。
天早就黑透了,沿街的商铺次第点着气死风灯,青石板打扫得干干净净。这些都是顾老师的功劳。虽然顾老师嘴巴毒,但是他为灵石镇做的事不少。阿元对顾老师,是由衷的敬佩。
顾老师并不住在学堂,他在学堂不远处,赁了一座二进的小房子,此时房子的院门前,也亮着两盏气死风灯。
阿元轻轻地敲一敲门,无人应答。
门却是虚掩着的。
阿元侧耳一听,里头嘈嘈杂杂,似是许多人在讲话。
阿元这才想起,本应响起的锣鼓声没有响起。
阿元干脆推门进去,一直走到里头,才有一个人跳起来:“谁?”阿元听得声音,是顾老师的长随卫英。
他赶紧道:“是我,梁阿元,我替我们东家送募捐的东西来。顾老师可在?”
只听卫英道:“主子在里面,你进去罢。”说着又坐下了。
阿元心中奇怪,只得捧着包袱进去。却见里头人头济济,里头坐着的,都是灵石镇上的商铺掌柜。而中间着一身青色直缀的白面书生,可不就是顾闻白。
顾闻白身量高,又偏瘦削,着一身青色直缀,正垂着眼,看着手上的一本册子。
见阿元进来,那些掌柜们停止说话,俱看向他。阿元是新来的外乡人苏娘子的小伙计,大伙都知道,如今见他手上捧着一个大包袱,心中都了然。
顾闻白听得动静,抬眼,薄唇扯出一丝凉薄的笑容:“苏娘子倒是心思剔透。”
旁侧一人便要接过包袱,阿元忙道:“我们东家说了,须得在秋祭前夜才能打开。”
“呵。苏娘子胆量不小。”顾闻白看了一眼包袱,对那人说道,“收下罢。”
旁侧的掌柜都笑起来:“不过是一个外乡来的小娘子,顾老师也别太苛刻。”
阿元看着那人将包袱高高地放好,放心地走了。
这不过是一件小小的事情,顾闻白没有放在心上,他要忙的事还很多。当然了,他亦觉得,像苏娘子那样的,不会捐什么像样的好东西。
第11章
第11章
离秋祭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苏云落发现,从咏雪到盈婆婆,大伙儿都有一种莫名的兴奋。秋祭果真是个大日子。不过,苏云落觉得,无论过什么节日,灵石镇上的人们都十分兴奋,彼此之间谈论得十分热切。
不过,听盈婆婆说,原来秋祭并没有那么热闹,是顾老师来了之后,才将秋祭弄得越发的盛大的。
苏云落挑挑眉,这顾老师,可真是无利不起早啊。他定是用秋祭弄了不少回扣,所以才那么积极。
咏雪一边将衣服叠进箱子中,小嘴儿一边喋喋不休:“每逢秋祭,都可好玩了。卖糖人的,卖冰糖葫芦的,还有投圈的,还有扛着老虎皮来的,每年都能大开眼界。”
苏云落唇上含笑,一手托着腮,心不在焉地在白纸上画了一只狐狸,狡猾的狐狸。
咏雪将衣服放好,见到苏云落画的狐狸,十分捧场:“娘子,您好厉害。好似真的狐狸一样。”
想了想,又求苏云落道:“娘子,您可不可以给我画一个面具?狐狸的,就像这般。”
“要面具作甚?”
咏雪欢喜得很:“在秋祭上都要戴面具的呀,我若是戴着娘子画的面具出去,非得羡煞旁人不可。往年里我钱不够,只能买极普通的面具,都不出彩。”
小小的一个灵石镇的秋祭,竟然搞得如此隆重,人人欢天喜地,这顾老师,的确不简单。
苏云落答应替咏雪画面具,咏雪欢天喜地从街上买来空白面具,交给苏云落。苏云落此前画狐狸只是心血来潮,见咏雪十分高兴,不忍扫她的兴,专门研磨了颜料,细细地在面具上描狐狸。
没成想,这一画,倒画出兴致来了。
空白面具画成狐狸,戴在咏雪脸上,古灵精怪,在朦朦灯光中,狐狸面具似真似假。
苏云落心念一动:“咏雪,你家里还有几兄妹?”咏雪是她买来的,是因为家中兄弟姐妹太多,咏雪的父母实在养活不了,才把咏雪卖给苏云落,收了十两银。
因家中离得不远,苏云落这边又并没有什么事可做,她便允了咏雪,在空时可以回家看看。不过,咏雪是越来越不愿意回家。娘子和气,院落收拾得极好,镇日静悄悄的,院里还有她的一间房,虽然简朴,但收拾得极干净,比起她那个乱糟糟的家要好多了。
咏雪道:“家中连最小的弟弟,还有七个。”
苏云落晓得,咏雪最小的弟弟三岁,最大的姐姐十三了,准备议亲了,不适合出来走动。
苏云落笑道:“咏雪,你可想帮家里人赚一些钱?”
咏雪瞪大眼睛:“娘子,咏雪自是想的。”
咏雪戴着狐狸面具出去,惹得阿元左看右看:“咏雪,你这是从哪里买的面具,如此逼真?”
咏雪欢喜道:“是娘子帮我画的。”
阿元顿时歇了心思。娘子不可能帮他画。
咏雪转过头来:“娘子说了,只要你们想要,她都可以帮画。”
竟然有这等好事。
秋婆婆、盈婆婆以及辛嫂子年岁大了,不适合戴面具,但都帮家中的孩子求了一个。辛嫂子帮明福求了一个狼的。
苏云落并不敷衍,伏在案上,细细描画了三日,将所有的面具都画好了。
见苏云落伏案画画,咏雪十分愧疚:“劳累娘子了。”
苏云落松笔,轻轻扭一下手腕:“不过是小事一桩,况且,我也是为了铺里的生意。”她这一忙,倒是十分充实。虽然伏案画画,肩脖有些酸痛,但腰肢似是有些清减,倒也是个意外的惊喜。
她问咏雪:“家中可安排好了?”
咏雪点头:“娘子放心,都安排好了。”爹娘正为了大姐的嫁妆犯愁,这下娘子一下子给了他们家一两银,解决了燃眉之急,他们十分乐意,还问下次有没有这等好事。
苏云落也给自己画了一个狐狸面具,她虽是顶着寡妇的名头,但总算是挂着募捐商户的身份,到秋祭现场,理直气壮。
只是,不知道那位毒舌的顾老师,在打开她募捐的包袱之后,脸上的表情该是如何?
一眨眼便到了秋祭前夜。
早晚越发的凉,苏云落本是极为怕冷之人,早早的就备上夹棉的短袄。幸得她身姿窈窕,穿上短袄并不臃肿,反而有一股娇弱美人的感觉。
在用晚饭前,咏雪从家中回来:“娘子,面具都给他们了。”
苏云落点头,吩咐阿元:“你用过饭,跑一趟,看看我们铺子的募捐名次。”
铺子里的每个人,都迫切地想知道,他们的外乡东家苏娘子,到底募捐了多少。毕竟,这关系着他们明儿出门时的腰杆能挺得多直。
阿元急急地扒了两口饭,直冲顾老师家。
与那晚相比,顾老师家中门庭若市,灯火通明,许多学生正站在门口吱吱喳喳,兴奋不已。
阿元也是老面孔了,顺利进入内院。
里头却是静悄悄的,虽然坐了许多人,却安静得落针可闻。
厅堂中间的位置,放了一张长长的案桌,上头乱七八糟堆满了东西。卫英和学堂的另一位余老师正在一边检查,顾闻白则是坐在前面,手执毛笔,落笔飞快。
见阿元进来,大伙只用余光跟他点点头,便不再多言。
阿元自己悄悄地寻了个角落蹲下,其实,他也觉得自家东家应是不会捐很多。那晚他揣着包袱,便觉着包袱虽然沉甸甸的,但摸着的确有些怪异。
不过两盏茶的功夫,案桌上的东西就拆了大半。
现在遥遥领先的朱家香料铺子,以一百六十六两白银而居冠首。
暂居第二名的则是黄家鞋袜铺子,是灵石镇上鞋袜卖得最好的铺子之一,他们给秋祭敲锣打鼓的学生每人捐了两双厚冬鞋,估值五十五两银。
阿元的脑子不断地盘算着,黄家所捐的五十五两银,是他们鞋袜铺子一个月所卖鞋子银钱的总量。
东家再怎么大方,也不可能捐五十五两银,否则,他们铺子里的人,不都去喝西北风了吗?阿元猜,东家约莫会捐五两银,五两银,也挺多的了。
阿元看着卫英伸手拿过那只用青黑葛布包起来的包袱。
顾闻白淡淡地瞟了一眼。
卫英转眼就拆开包袱,葛布才松开,就见两根圆滚滚的东西滚了出来。
众人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吸引过来。
是两根同样用青黑葛布做成的卷轴,宽约莫三尺,厚度卷得鼓鼓囊囊的。
包袱中间还有一个扁平的木盒。
卫英先打开木盒,里头铺满被铰得各式各样的银角子,银角子上头放着一张纸,卫英也是识字的,当下便认出纸上写的是:募捐十两银,劳烦在秋祭上帮我挂一下条幅。
顾闻白示意卫英将条幅展开。
阿元腿儿利索,转眼就从顾老师家跑回苏家鞋袜铺。
辛嫂子给他倒一杯凉水,他猛喝一口,绘声绘色地描绘:“……顾老师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好多商户都要求顾老师亲手给他们写条幅,还要写得比东家的字要大,顾老师怕是今晚不得歇了……”
咏雪瞪大双眼:“那娘子岂不是得罪顾老师了?”
辛嫂子道:“顾老师不是那样的人。”
顾闻白看着那两幅巨大的条幅,眉眼之间十分平静,看不出波澜。
余老师正忙着组织学生裁剪红纸写条幅,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卫英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摆得密密麻麻的纸:“公子,这忙完天都快亮了,您明儿还要主持秋祭,不如……”
顾闻白仍旧看着那两幅条幅,淡淡道:“我无事。”
呵,苏家鞋袜铺的苏娘子,倒是有趣。
见顾闻白表情无碍,卫英才悄悄离去。
其实吧,他们家的公子,若是被人下了面子,很可能会锱铢必较。
苏云落歪坐在榻上,用干帕子擦着头发,听着咏雪转述着阿元的话,好看的唇下卷起两个酒涡。
她若是个任人欺负的,便不会挥一挥衣袖,扔下赵家那一堆烂摊子,躲在这灵石镇逍遥自在。
第12章
第12章
灵石镇民众期盼已久的秋祭,终于开始了。
苏云落才醒来,一只手懒懒地搭在被褥外,感觉着丝丝的冷意,便闻着外头响起锣鼓喧天的声音。
天儿还暗着呢。
天井里咏雪将声音放得低低的在说话:“辛嫂子,你今儿穿这身真好看。”
辛嫂子也低声说:“我可不能给明福丢脸。”
没想到这秋祭在灵石镇民众的心中,竟然会如此隆重。
苏云落掀开被子,叫咏雪。
咏雪推门进来,笑吟吟的:“娘子,早安。”
苏云落瞧她,穿着之前她给做的新衣裳,头发梳成两个丫髻,还用蓝色的发带绑着,上头各簪一朵同色的绢花,竟然焕然一新了。
苏云落打趣道:“真好看。”
咏雪脸儿一红:“娘子……”
苏云落笑道:“这秋祭竟那么隆重。”
咏雪忙认真地介绍:“之前不曾与娘子说过,这秋祭分为开幕,祭祀,学生敲鼓,游街,最后便是游玩了。”
苏云落向来对人多的地方不感兴趣,何况是又吵又挤的地方。她本不打算出去,却见咏雪在讲起这些时脸悄悄地红了。
她眉眼一挑,难不成,这灵石镇的秋祭似京城殿试一般,流行榜下捉婿?
那便值得去瞧一瞧。
看看在那顾狐狸的教诲下,能有多少出息的学生。
秋祭是一件大事,人人都挤向离镇上的祭祀台。
苏云落想雇一辆车。
虽然已是晚秋了,但秋老虎仍然十分的猛。
何况,她是真的不喜欢人挤人的地方。
她打发阿元去给她寻一辆车。阿元跑了半响,回来有些为难道:“好的车子都被租走了,就剩一辆没有蓬的驴车,是张家平时卖豆腐用的。”
苏云落拧着眉,没有蓬的驴车,如何遮挡日头?
辛嫂子出主意:“娘子,打一把纸伞也是可以的。”
苏云落拧眉,不大想出去了。
咏雪眼巴巴地看着她。她不出去,咏雪是她的贴身小丫鬟,自然是不好意思出去的。
横竖还戴着面具呢,也能遮挡一二。罢了,就出去看看罢。
咏雪欢喜地拿了一把最大的纸伞,阿元将车赶回来,在铺子前面擦了又擦,辛嫂子搬个软杌子,垫了干净的葛布,收拾了半天,也还算看得过眼。
苏云落戴上面具,坐上软杌子,咏雪给她打着伞,辛嫂子一拍手:“娘子倒像一幅画!”
苏云落笑道:“辛嫂子定是偷吃蜜糖了。”
众人都笑起来。
关了店门,大伙儿朝祭台走去。
她们出发得不算早,日头拨开云雾,暖洋洋地洒在身上,倒也舒服。
远远地,苏云落就瞧见密密麻麻的人山人海,数不清的、巨大的条幅被高高撑起,在风中飘曳。阿元眼尖,指着一处道:“东家,那是我们铺子的条幅。”
苏云落眯了眼,从面具的眼缝看出去,果然,在密密麻麻的条幅中,她写的:
“苏家鞋袜十分好穿”
尤为特出。
她自五岁开蒙,就得祖母细心指导,一手独特的字体在那些刚劲的字体中,十分显眼。
苏云落十分开心,指着不远处的一处空隙道:“就停在那里罢。你们每隔半个时辰便轮值一人在这里守便可。”她可不认为,在这种混乱的场合,没有人浑水摸鱼。
咏雪几人仿佛早就商量好了,辛嫂子与咏雪先去看祭祀与敲鼓,而后换阿元去看游街。
看着辛嫂子与咏雪戴着面具钻进人海中不见,苏云落才悠悠地将视线投到祭台上。
其实,祭台甚高,远远看着也能看到上头站着的人,只是看不清面容。横竖她也不认识谁,看不看得清楚也不打紧。
只见祭台上站了好几排穿着同样服饰的人,个子俱都不是很高,应该是学堂里的学生。服饰鲜艳,在日头的照耀下倒显得十分精神。
有人在说话,学生遵着说话人的命令,做出各种动作来。
阿元道:“主持的便是顾老师。”
一听那人便是爱出风头的。一个外乡人,偏偏掺合到别人的祭祀中,可不就是爱现。
苏云落在心中又将顾闻白贬低了一遍,无聊地扇着扇子。
冗长的祭祀过来,喧闹的铜鼓声响起来,听起来倒是激动人心。
苏云落打着扇子,悄悄地打了一个哈欠。幸得是戴着面具,不然让阿元瞧见自己的失态。
一个时辰后,辛嫂子倒是回来了,咏雪仍旧在人群中。
待阿元走远,辛嫂子靠近苏云落,低声道:“咏雪原来有个青梅竹马叫张伯年,读书极好,顾老师对他很是赞赏,说是以后有大作为呢。咏雪与那张郎倒是要好,情投意合的。但咏雪家穷,如今又被卖了,方才咏雪看到黄家鞋袜铺子的大姑娘将香包塞到张郎手中,眼睛都红了。”
怪道咏雪一直都这么期待秋祭,今儿还费心打扮,原来如此。
苏云落一向看多负心汉的故事,且自己便是一个血淋淋的例子。想了想,安慰辛嫂子道:“咏雪如今年纪还小,断了还好。若是以后那张伯年到了京城,做了大官时再抛弃咏雪,却是更痛苦。”
辛嫂子也是明白,只长叹一声,最后道:“若是以后明福有命享富贵,我定叫他不能辜负糟糠妻的。”
苏云落只笑笑,不说话。由来男子要变心,老天都拧不过。
正说着,咏雪回来了。她戴着面具,倒是不能看到脸上失魂落魄的表情,但走路有气无力的样子,出卖了她。
苏云落摇摇扇子:“咏雪,我想吃那头的桂花糖糕,你去买一包来大伙吃。”不远处卖桂花糖糕的摊子,挤了好几个与咏雪一般高的小姑娘。甜食永远是女孩子欲罢不能的吃食。
咏雪应了,又闷闷地走了。
许是香甜的桂花糖糕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待回来的时候,脚步明显轻快许多。待吃了两块桂花糖糕后,不愉快的心情明显抛到脑后,吱吱喳喳地向苏云落说着方才的祭祀:“……明福可有气势了,辛嫂子得高兴坏了。”
辛嫂子抿着嘴笑:“都是顾老师教得好。”言语上虽然谦虚,但看得出十分自豪。
苏云落用帕子擦净嘴角,又擦了手。桂花糖糕做得虽好吃,但有些黏牙,她不大喜欢在外头吃这种有损形象的东西。
日头越发的烈了,一把油纸伞着实遮挡不了什么,饶是苏云落这种不爱出汗的,也觉得后背沁了一层薄汗。
不过,既然来了,还得看看她耗费了三天功夫做的事情的效果。
终于到游街的环节,这下才真的人山人海,花团锦簇。
咏雪踮着脚尖,在人群中寻来寻去,还是没瞧见自家的弟弟妹妹。
她心中忐忑,怕自家爹娘将这件事给搞砸了。
那厢,到了游街环节,学堂中的老师们俱松了一口气。连续忙了几日几夜,他们早就累得体力脑力透支,只想好好躺在自家的床榻上,睡个两日两夜。
不过,看着人家顾闻白,仍旧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便十分羡慕:“聆羽贤弟竟是不累。”
顾闻白闻言淡淡一笑:“往日都叫你们做五禽戏,你们倒是一个个推脱,如今倒是喊起累来。”
大伙儿当下又信誓旦旦:“明儿定是做的。”
眼看快到用饭时间了,肚中早就饥肠辘辘,大伙便想到镇上最好的酒楼中吃一顿。此时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便想等着游街的队伍过了之后,再走过去。
顾闻白如青竹般地站着。
为了祭祀,今日他穿了玄色的长袍,一顿忙活下来,其实是有些热的,后背早就濡湿了。不过,他向来是个不爱将自己窘态显露出来的人,是以现在只盼着能来一阵风,将炎热吹散。
风倒是有的,但人太多,风儿连缝隙都寻不着。
烦躁渐起,正想叫卫英拿把扇子来,一个眼尖的老师忽而指着某一处道:“咦,那苏家鞋袜铺,倒是别出心裁。”
他顺着看过去,只见几个戴着狐狸、狼、老虎、羊、牛面具的小孩,正手拉着手,欢快地穿在人群中。
他们衣服的胸前,白底深褐地写着几个大字:苏家鞋袜铺。
再往下,脚上俱穿着新刮刮的鞋子。看得出做工精良,质量上乘,吸引了不少人的眼光。
顾闻白咬牙,这苏家小娘子,可真是锲而不舍地给自己做宣传啊!
第13章
第13章
苏云落睡了一个极舒服的午觉。
街上照旧热热闹闹,除了咏雪候在她身边外,其他人都去凑热闹了。横竖这两日铺子关门,也无事可忙,苏云落随他们去玩。反正她来灵石镇,便是要过悠哉悠哉的日子的。闲看日落,无事煮茶。
尤其是咏雪的弟弟妹妹将事情办得极漂亮,苏云落多给了咏雪二钱银子,还让她买桂花糖糕回家。
咏雪脸上喜滋滋地收了钱,在不经意间仍是露出忧郁的神情。
苏云落作为新任主子,又是外人,着实不好劝解咏雪的。难不成她要与咏雪道:“这天下男子的心,有如海底针,千变万化,咱们女子还是将钱财牢牢握在手中,方能长久。”
咏雪不过才十二岁,若是她与咏雪讲了,咏雪也不会有觉悟罢。
于是,决定做一辈子懒散寡妇,休管他人事的苏云落,并不将这事放在心上。
秋祭过了几日,铺子里的生意倒是热闹起来。
初冬将至,手上有些闲钱的人家,都想买一双上好的保暖的鞋子。有不少人,是冲着上回秋祭时见着咏雪家的弟弟妹妹穿的款式,十分喜欢,也想做同样的。
大伙忙得脚不沾地,便是苏云落自个,也得在隔帘后面,帮着算账。咏雪则帮着阿元招呼客人。
忙了大半天,总算告一段落,苏云落喝着又香又热的花茶,怀中抱着暖手的汤婆子,想着等会待辛嫂子将热乎乎的羊肉汤面做出来,定要吃多几口。
说来也奇怪,以往在赵家时,并不多想吃肉,如今倒是时不时的想吃了。
或许是太冷了。她想。
才十月中旬,灵石镇一日比一日冷起来,那日辛嫂子检视过她的衣裳,说怕是抵挡不住灵石镇又阴又冷的天气。尤其是飘初雪的前几日,简直是冷得要命。
那也不打紧,横竖他们铺子是做鞋袜的,常要到皮子店中去买皮,到那时多做几件狐皮的裘衣便好了。
正想着做什么款式好,忽而闻隔帘外的动静似是一滞,而后是一个略带些粗哑的少年声音道:“咏雪。”
而后是咏雪慌慌忙忙的声音:“伯年哥,你来这里作甚?”
原来竟是张伯年。苏云落轻轻撩起帘子,只见店门口杵着一个与阿元差不多高的少年,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淡褐直缀,剑眉星眸,面容清瞿,头发束得极紧,看得出是一个比较自律的人。此时他的目光紧紧盯着咏雪,热烈得让苏云落这个心如古井的寡妇都起了些波澜。
年轻可真好啊。苏云落如是想。
倒是自家的小丫鬟,竟慌慌张张,手足无措:“伯年哥,此时不正是读书的时候吗?你,你,怎么有空来……”
“今日休沐,不上学。我来看看你。”张伯年言简意赅。
咏雪害羞地垂下头来:“伯年哥,劳你费心了。”
张伯年笑笑,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来:“你最爱吃街头的糖炒栗子。”
纸包打开,糖炒栗子的香味散发在铺子里,和着微冷的空气,甜得让人心头欢喜。
然而,不过才一瞬,有人冒冒失失从外头冲进来:“伯年哥,你忘恩负义!我爹昨日才资助你,你反倒来寻这贱蹄子!”
友好的气氛瞬间被打破,苏云落打起精神来,看向那人。
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约是吃得好,身量比张伯年还要高,身上穿着一件新做的海棠红夹袄,胸前鼓鼓囊囊的,面容,呃,也十分的丰满。苏云落不好意思评价,只道少女发育得好。
张伯年却是厌恶地看了她一眼:“黄露露,我不过是接受你爹的资助,并不代表我事事都要听你家的。”
黄露露闻言,一跺脚:“可明明伯母都亲口承诺了……”
张伯年十分冷静:“她是她,我是我。她承诺的,你便找她去。”
好一个富贵不能淫的少年!竟然连自家母亲的话都不听!苏云落差些要给他鼓掌了。这世上竟然还有为了爱情而不顾一切的男子!大约是他受到的磋磨还不够罢……
黄露露气得直发抖:“我,我这就叫我爹回去将你的资助取消!”说完这句还不够,还恶狠狠地盯着咏雪,“你要记住,是因为你,伯年哥才失去资助的!”
这句话诛心了。
咏雪顿时脸色苍白,无措地看着张伯年。
张伯年忙拉拉她的手,宽慰道:“无妨。”
这个动作惹恼了黄露露,她尖叫一声,夺门而出。跟在她后面的两个小丫鬟忙傻乎乎地跑出去。
经过这一出,店内的气氛有些尴尬。
阿元讪讪地站在一旁,道:“要不,先喝口热茶罢。”
辛嫂子撩帘,笑眯眯道:“羊肉面好了!”
张伯年见状,忙与咏雪道:“我先回去了。”说着照旧挺直腰杆子,跨过门槛,大步离去。
咏雪欲言又止,伯年哥比她家还穷,他给她买了糖炒栗子,不晓得还有没有钱吃饭。
苏云落收敛好心情,从隔帘出来,淡淡道:“咏雪。”
咏雪这才回过神来,自家娘子还在店里呢,当下大窘,只垂下头,面皮红得像煮熟的虾。
“净手吃面。”苏云落只道,袅袅进去了。
辛嫂子做的羊肉面十分好吃,苏云落吃了大半碗,觉得肚子有八分饱了才停止。方才的事她并不在意,以为只是一个小插曲。她在天井里踱步消食,约莫走了两刻,才吩咐咏雪灌好汤婆子,预备午休。
咏雪战战兢兢,胆怯地做着事,灌汤婆子的时候,还差点烫了手。
苏云落无奈:“我并不责怪你,你不用害怕。”想了一想,又道,“你是姑娘家,千万要保护好自己。”赶考书生在上京前,与心仪姑娘偷吃禁果的事儿太多了。到时候她可不希望咏雪挺着个大肚子,哭哭啼啼的。
咏雪羞红了脸,讪讪应下。
汤婆子灌好,膝下盖着羊毛毯子,苏云落看了一会书,便昏昏欲睡起来。
仿佛刚迷迷糊糊进了梦乡,赵栋正伸出手指,指着她,正要开口骂,她隐隐约约听到辛嫂子在叫:“咏雪,咏雪。”
咏雪赶紧嘘了一声。
须臾后,门被轻轻带上,只有寒风轻轻吹着窗纱,撩拨起一些微小的声音。
她瞬间醒了。
等了许久,外头静悄悄的,咏雪没有回来。
咏雪向来是个听话的,若是她歇着,她就守在屏风外,学着做鞋子。这也是她吩咐的,她希望以后咏雪嫁了人,也会一两样手艺,至少饿不死。
苏云落又静静地听了一会,睁眼,下榻,趿鞋,披上斗篷,又整理了一下发鬓,打开妆匣子,抿一抿口脂,让自己显得精神些。
她悄无声息地走到连接铺子的门帘处,才听到咏雪隐隐约约的抽泣声。
有人在说话,声音不大:“……想清楚了便去劝解张伯年,否则,往后他若是不顺,到头来怨恨的是你。”声音温厚,但讲话毫不留情。
这把温厚的声音有些熟悉。
苏云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起来了。
是那个讨厌的顾闻白。
没想到他还亲自到她的铺子里教育起咏雪来了。虽然他说的有道理,但一个巴掌拍不响,若是张伯年是个专心读书的,不想祸害小姑娘的,便不该让咏雪生了这等心思。
呵,欺负人欺负到她头上来了。苏云落向来是个护短的。
顾闻白正在气头上。张伯年有才华,家穷,是他看好的苗子。不过张伯年向来桀骜不驯,镇上的商户极少喜欢他,更不要提资助他了。这次他好不容易通过秋祭,说服黄家资助张伯年,没想到才过了一个晚上,张伯年就给他搞出这样的幺蛾子。小小年纪,便因着儿女情长而耽误了前途,他又好气又好笑。张伯年如今还在灵石镇上,灵石镇小得可怜,张伯年便以为灵石镇是他的一辈子了吗?若是以后到了京城,有姿色有才华有家底的姑娘家不知有几许,他定会后悔早早私定终身罢。
不过,顾闻白也晓得,到那时候,张伯年尚有反悔的机会,而留在灵石镇上苦苦期盼的咏雪,则要赔上一辈子。
见咏雪脸儿苍白,不过才十二岁的年纪,垂着脑袋,他也不忍心再说,便想说一些安慰的词——忽而一道清冷冷的声音响起:“顾老师莫不是以为,我们咏雪死缠着张伯年罢?”
他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在门帘处,站着一位脸若银盘,眉似远山,嘴儿艳红的大姑娘。她穿着豆绿色的斗篷,此时正一脸讽刺地看着他。
第14章
第14章
大姑娘婀娜地走过来,将咏雪护在身后。
这时,顾闻白才注意到她的发髻,已不是姑娘了。是个小妇人。
他拧眉:“你是何人?”
苏云落又是一声讽刺:“顾老师在我的铺子里将我的丫鬟骂得狗血淋头,还问我是何人?敢问顾老师,是不是整个灵石镇,都活该你说教?”
原来是苏娘子。
顾闻白想起她在秋祭上搞的小动作,当下便不喜道:“我因何而来,你应该清楚。张伯年……”
“张伯年如何我不管,但他身为一个读书人,更应该清楚自己的职责何在。”苏云落看着顾闻白,好想撕烂他虚伪的脸。不可否认,顾闻白是长得挺俊俏,但他这种咄咄逼人的说教行为,可真让人作呕。
是以她话锋一转:“你既是张伯年的老师,便更应管束好自己的学生,不然整日勾引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不然,于德行有亏。”
咏雪天真无邪?顾闻白差点被气笑。灵石镇上的小姑娘哪个不是十二三岁便议亲?何况张伯年也说了,咏雪与他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咏雪在苏云落身后,轻轻地拉一拉娘子。她有些害怕。往日的娘子,温柔又慵懒,如今为了她的事,与灵石镇最受人尊敬的顾老师唇枪舌战,着实不好。娘子可是才来了几个月的、还没有站稳脚跟的外乡小寡妇,若是顾老师使坏……不,不,顾老师不会使坏……咏雪的脑子乱得像秋婆婆手中的线团。
苏云落却越发的斗志昂扬:“阿元,送客!我们铺子,不欢迎德行有亏之人。”
阿元苦着脸:“顾老师……”
顾闻白盯着苏云落,忽而笑了:“好一个苏娘子。”
他撩起长袍,跨门槛而出。卫英赶紧跟上去。
阿元目送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长长的街道上,才抹了一把冷汗。方才他还以为东家与顾老师要打起来呢。这,算不算东家赢了呢?毕竟,能在嘴皮子上赢过顾老师的人,至今就得东家一个。
咏雪怯怯地:“娘子,给您添麻烦了……”
苏云落轻轻一转身:“以后被人欺负了,别哭,反击回去。错不在你。”
她照样又摇曳着身姿回去了,咏雪忙狗腿地跟上:“娘子,咏雪再给您灌一个汤婆子罢。”
顾闻白回到自己的私宅,张伯年正直挺挺地跪在青石砖上。天冷,他穿得又薄,嘴唇已经冻黑了。见顾闻白回来,他仍旧硬梆梆地说:“请老师责罚,此事与咏雪无关,皆是学生的错。”
顾闻白将烘焙在红泥小火炉上的铜壶取下,滚了一泡茶,垂着眼:“起来罢,你的小情人,自有别人护着。”
张伯年闻言,脸色更是煞白,有人护着?
顾闻白吹一口气:“是她的东家,苏娘子。”
张伯年一颗心落下。
岂料顾闻白又道:“苏娘子似是很瞧不起你。”
张伯年死死咬着唇,最后起身,深深地朝顾闻白一揖:“感谢老师手下留情。”他一拐一拐地走了。
好半响,私宅内静悄悄的。
卫英忍不住:“公子,要不然……”
“这件事,先放一放。”那苏家小娘子,初来灵石镇,怕是不晓得灵石镇的水有多深。张伯年的寡母,这辈子最盼望的,是张伯年能高中。
滚烫的热水,水汽缓缓上升,染得他的双目,有一种别样的情绪。
贫寒之士,在年少吃苦时,未出头之日,没有资格谈情说爱。
苏家后院中,咏雪一边给苏云落梳着头,一边细细说着张伯年的情况:“……伯年哥是遗腹子,张家大伯二伯不良善,趁着余伯母伤心欲绝时,将她赶到我们家附近的张家老宅,一间快要倒塌的房子里。余伯母身无分文,但愣是靠着给人洗衣服,活了下来。余伯母生伯年哥时,正值寒冬,家中竟是连一张御寒的被子也无。就这样,余伯母愣是将伯年哥抚养长大,还送进学堂读书。伯年哥很争气,读书名列前茅,很得老师赞赏……”
苏云落打断她:“说说你和他的事。”
咏雪羞红了脸:“我们是邻居,我们家的条件比他家好一些。我时常将自己省下的口粮送给伯年哥吃……我觉得他很可怜,但是读书的时候又很让人崇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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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云落将一本书摊开,问咏雪:“你识字吗?”
咏雪摇头。
“你懂看帐吗?”苏云落又问。
咏雪仍旧摇头。
“你懂管家吗?”
咏雪一脸茫然:“家还要怎么管?”不就是一日三顿,四季衣食住行。或许不久再多几个孩子,一起热热闹闹。
苏云落摇摇头:“以后张伯年若是高中,深得皇恩,便会做官。若是小官,不得志时需要一朵解语花,陪他做寒酸诗词。若是步步高升,便要与更多的达官贵人相处,而你,则要与他们的夫人相处。若是什么都不懂,遭人讽刺都不晓得。再过几年,张伯年扶摇直上,便会有仆人,小厮,丫鬟,田产,车马,府中开支,这些俱要管理,日日都要看帐,算账。”
咏雪张着嘴,愣了。她从来没有想过那么多,那么长远复杂的事情。
苏云落从镜中窥得她沮丧的表情,樱唇微微一弯:“倘若你真心想与他在一起,从现在开始,便要学着认字、写字,管账。”
咏雪抬头,一脸的倔犟:“娘子,咏雪愿意学,您可愿意教咏雪?咏雪不要月银,还可以做很多很多的事……”其实,她常常羡慕娘子,可以看书,还可以写字,看起帐来又快又准。在灵石镇上,可寻不到像娘子这般厉害的妇人。
苏云落制止她:“咏雪,我很严厉的,你可想好了。”蝶舞与蝶来当初可是被她训得偷偷哭了几回鼻子。
咏雪挺着瘦弱的小胸脯:“便是为了咏雪自己,亦要学的。”
这厢话还没有说完呢,辛嫂子在天井里慌慌张张的喊:“娘子,娘子,张伯年的娘来了,正跪在铺子门口呢!”
咏雪手上的梳子掉了下来。
这一天,铺子的门槛都被无关紧要的人给踏平了。
苏云落起身:“咏雪,泡茶。”
已经是日头西斜了,外头刮起冷冷的风。苏云落拥紧斗篷,还是觉得有些冷。也不知道灵石镇上有没有可以调养身体的大夫,不然这个冬天可怎么熬得过去。唔,不过她是最讨厌吃药的,要不然,就算了罢。
张伯年的娘,余嫂子,高高昂着头,正跪在铺子面前,身上只穿一件打了很多补丁的薄薄夏衫。冷风吹来,拂着她花白的头发,瘦削的面容上面无表情。
苏云落只看了一眼,便觉着就算以后咏雪顺利嫁给张伯年,这余嫂子也是个难缠的。指不定还日日磋磨咏雪,恨不得自己受过的苦,也要让别人尝过一遍。
余嫂子见苏云落与咏雪一起出来,方才还高昂着的头猛然就磕了下来:“咏雪姑娘,算伯母求你了,让伯年顺利去考试罢,你要做什么,伯母都可以给你做,只要你放过伯年。求求你了,伯年得这一次机会不容易……”
她说着,真的砰砰地在地上磕起头来。
铺子周围站了不少人,都在窃窃私语。
咏雪慌得不行,想要从苏云落后面冲出来扶起余嫂子,却又不敢。
苏云落瞟一眼阿元:“阿元,将余嫂子扶起来。”
阿元赶紧上前,正要去扶余嫂子,却被余嫂子一个大力甩开:“咏雪姑娘不答应,我便不起来!”
咏雪慌得眼泪哗哗直流。
苏云落叹一口气,咏雪不过是一个什么都没做的小姑娘,竟然被人逼成这样。
她袅袅走到余嫂子面前。
余嫂子只觉一阵香风袭来,一双厚底羊皮云纹小靴轻轻站在她眼前:“好,你不起是吧,那我可要算一算,你跪在我铺子面前,影响我铺子的生意而导致的损失该怎么赔偿。”
余嫂子呆呆地:“赔偿?”
“是啊,你不要以为,在别人铺子面前撒泼,便是天经地义的。我不欠你的,咏雪更不欠你的。你该回去找的,应该是你的好儿子。别整日来威胁一个小姑娘。”
余嫂子猛然抬头,额上已经撞得淤青,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飞舞,表情却闪过一丝凶狠,竟破口大骂:“你们这些黑心的商户,整日就懂得利益熏心……”
“不愧是张伯年的娘,骂起人来也文绉绉的。不过,你可想清楚了再骂,资助你儿子的,亦是商户。”
站着好累,讲话好口渴,苏云落在玫瑰椅上坐下,啜一口热热的花茶,才舒服了一些。
“你!”余嫂子又气又急,这下子不用阿元去扶,自己爬起来,扭身进了人群。
第15章
第15章
在苏家鞋袜铺子前寡母痛跪执意要毁掉儿子前程青梅的这一幕很快传到了顾闻白耳中。他将手中的书放下,看着院子里黄了的芭蕉树,不知是与卫英说,还是与自己说:“那苏娘子,一张嘴巴倒是厉害。”
卫英张了张嘴,不知应什么好。
公子一心为了张伯年,好不容易争取来这个机会,却被苏家鞋袜铺的主仆给毁掉了。他垂头,那苏娘子是商户,应是从来不晓得寒门学子的辛苦罢。
那张伯年亦是,读书上那么聪明,于私事却是一塌糊涂。
正想着,顾闻白望望天色:“该炊饭了。”
两主仆的神色一下子痛苦起来。
来到灵石镇什么都好,就是卫英的厨艺毫无长进。无论卫英怎么锤炼,他的厨艺总不像他的武艺那般精湛。初来灵石镇时,他们也是找过几个厨子厨娘的,但时间没多久,他们总想将自己的女儿或者适龄的亲戚姑娘介绍给顾闻白。顾闻白总不能为了两顿饭而将自己的一生赔上去,是以后来干脆也不找了,只让卫英炊饭。
嘴巴痛苦一时,总好过身心痛苦一辈子。
不过,卫英私下里偷偷想,公子年纪也不小了,在灵石镇上寻一个姿色才貌出众的姑娘成亲也行啊。不然时光如梭,转眼公子就成了大叔,大爷,却连后代都没有一个……啊呸,他这张乌鸦嘴!
卫英升了火,正默默地想着汤面怎么做才好吃,便听从灶房的窗户处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卫英,可是你在炊饭?”
卫英欣喜若狂,是雷姑娘回来了!
他赶紧起身,将后门打开,只见黄昏下,一位身形窈窕的姑娘正笑吟吟地看着他。姑娘长得清丽,神色落落大方:“卫英。”
卫英扭头看一眼主院,里头悄然无声。公子读起书来一向专心,不闻窗外事。
他赶紧招雷姑娘进来,压低声音:“雷姑娘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儿下午。”雷姑娘跟着卫英进了灶房,自己挽起袖子,露出葱白似的手腕来,笑吟吟道,“跟往常一样,你看火。”
雷姑娘的手艺好,卫英自然乖乖听令,只埋头看火。
只见雷姑娘揉面、切面,十分纯熟。
卫英呆呆地想,为何公子就是不喜欢雷姑娘呢?明明公子提起雷姑娘的时候,神色与别人是不同的。
若说起雷姑娘,也是个苦命的。自小母亲便病逝了,父亲是个猎户,为了姐弟俩拼了老命去打猎,结果被狼啃掉了半条腿,如今整日躺在家中,郁郁不得志。幸得雷姑娘的弟弟,便是雷春,聪明异常,年仅十二岁便中了童生,翌年中了秀才,得到镇上大户张家的青睐,如今受到张家的资助,在府里的明光书院读书。雷姑娘时不时便要从灵石镇到府里去,给雷春送些吃食与衣裳。这回要入冬,雷姑娘早早备好冬衣,给弟弟送去。这不,来回便是十来天的功夫。
不过说起雷姑娘,在灵石镇上也是能干的。父亲既然撑不起家中栋梁,她自己自学了针线,做的衣裳又快又好,价格也合适,不少人家都寻她做,平时的营生也能应付过来。
而雷姑娘因为感激公子对弟弟的荐举与重视,对公子也存了一份感恩的心,时常溜过来给他们炊饭,做衣衫。
但,万万不能被公子知晓。
公子是最不喜这些事的。
两个人无声无息地在灶房里做好了面,雷姑娘净了手,又从后门偷偷溜走,消失在朦朦夜色中。
卫英欢喜地将面盛好,放在漆盘里,正要洗两双筷箸,转头忽而看到公子倚在门口,看着他。
卫英心一慌,两双筷箸差些从手上掉下来。公子这是发现雷姑娘了?
只见自家公子脸上略有不解地看着他:“卫英,既然你与雷姑娘两情相悦,为何不向她提亲?”
今儿的晚饭苏云落让辛嫂子做的是米饭与炒菜。炒菜新兴起不久,她很是喜欢吃。辛嫂子本不会做,她教了几次,如今辛嫂子已然做得极好了,还自己开发了不少菜式。苏云落打算过几日,让辛嫂子学着做点心。灵石镇地方小,点心也少。她虽然不是馋嘴的,但有时候也很想念渭城的点心,又多又好吃。
饭菜端上来,乳鸽银耳羹还冒着热气,新炒的时蔬却是有些冷了。
灵石镇冷得太快了。若是在渭城,灶上早就用烧热的石头作底,保证饭菜送到主子身边时,仍旧是热气腾腾的。
也不急,反正她还有大把时间,慢慢调教。不过,灵石镇的天气倒是十分适合吃火锅。
苏云落望一眼窗外,外头夜色沉沉,冷意一阵一阵地从窗户沁进来。这几日铺子里忙,她倒是忘了要更换窗纱。
苏云落将乳鸽银耳羹喝完,吃了七分饱,让咏雪将饭菜撤下去。
饭菜撤下,便意味着,一日又要翻过去了。
日子便是这样,在一日三顿中数着,翻过去了。
咏雪端着饭菜进了灶房,辛嫂子等人正在吃饭。见咏雪回来,忙招呼她:“快过来,不然凉了。”
除了乳鸽银耳羹外,她们吃的与苏云落一样。不过苏云落考虑到她们的口味,常让辛嫂子自己斟酌着加一两样灵石镇的本地菜。
辛嫂子因为自己带着明福,主动减了一些月钱,将剩菜拿回家去,给明福吃。
大伙儿吃了半响,秋婆婆犹豫了一会,才与咏雪道:“那张伯年的娘,不是个省油的灯,你还是小心些。”虽然说当年余嫂子被张家人欺负得极狠,但后来张伯年慢慢长大,余嫂子背地里也给张家下了不少绊子。
咏雪懵懵懂懂:“她应该不会再来寻铺子的麻烦了罢?”若是这样,她可真对不起娘子。
秋婆婆叹一声,摇摇头。
苏云落披着斗篷,怀里抱着暖手炉,在天井里消食。
天井里点了几盏气死风灯,在冷冷的夜色中散发着柔和的灯光。
她转了个身,发现咏雪低着头,站在门口,似是不敢进来。
她想了一下,也没说话,只继续在天井里踱步。她穿的是用木头做的厚底的靴子,此时在青石砖上发出笃笃的声音。
咏雪最终还是忍不住:“娘子,要不,您将咏雪发卖了罢,发卖得远远的。”
苏云落仍旧踱着步子,不紧不慢。
“就因为余嫂子来闹事,你便怕了?”
咏雪不敢应,寂静夜色中只闻她细微的哭泣声。
苏云落笃笃地走着,半响才道:“她跪在苏家鞋袜铺前,下的是我的脸。”咏雪不过是一个小丫鬟,余嫂子竟然当着镇上人的面跪在铺子前,给咏雪一个小姑娘磕头,她是当别人都是傻的吗?打狗还得看主人呢。难不成,是欺负她是外乡人?
在赵家的七年间,这种事情她遇上的可不少。不过后来,她都全权交给李遥处理了。
哎,阿元暂时还培养不出来,还得她亲自出面。
本想安安静静地度日,没成想遇到这样的事。
不过,自己心底的那一丝似有若无的兴奋是怎么回事?
苏云落抱着暖手炉,不确定起来。
不过,如今还有一件要紧的事,那便是丈量窗户,更换窗纱。
见娘子并不放在心上,咏雪也将心放在肚子里,拿了尺子,卖力丈量起窗户来。
如此一通折腾,苏云落倒是不觉得冷了,到了快歇下时,咏雪又端了热水进来,净手净脸后,泡了脚,顿时浑身都暖和起来。
她散着头发,穿着寝衣,迷迷糊糊地躺进被窝里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咏雪低声说:“娘子,您真好。”
她的樱唇微微弯起,似是承认了这句话。
其实,作为赵家的当家太太,管着那么多的铺子,田产,人,她私下里的手段,见不得人的不要太多。
只不过,那些往事就随风散去罢。
毕竟,她如今是丧夫的、清清白白的小寡妇。
她安安稳稳地睡了一觉。梦里有慈祥的祖母,还有下大雨时,她披着蓑衣,光着脚丫子,在青石板上踩来踩去的欢乐。
直到,咏雪慌慌张张地唤她:“娘子,娘子,咱们铺子的大门,被人泼粪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