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只见顾闻白站在车辕上,身影俊秀挺拔,温润如玉,星眸飞扬,唇边一抹微笑,手中还摇着一把扇子。
不知怎地,林统领忽而想起一句话来: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据他做暗卫多年的经验总结出,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书生,尤其是得了权势的书生。他们会让你死得出其不意。
他不由自主地替自家主子担忧起来。从殿下来了灵石镇,他们就没占着什么先机,也没占着什么有利的地形。前有狼后有虎,殿下竟然一点都不担心。
咏春咏梅扒在窗边,看着自家大爷不停地摇着扇子,不禁道:“这夜里,怪凉的呀,大爷为何摇扇子?”
苏云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咏春咏梅不省得,自家大爷的那把扇子,可不是普通的扇子。扇面可是她亲手画的,上头还有她题的字呢。她原来还寻思着那幅画哪里去了,原来被狗男人做成了扇子。
她微微笑着,眼睛弯成好看的弧度望着那道身影。当顾闻白定下这个计策时,她还有几分忐忑。不过,如今她了悟了,乱世枭雄,拼的便是谋略。他们虽是被迫参与进这场莫名其妙的战争中,但也不能死得糊糊涂涂。
便是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了无所憾。
不对,便是死,也要拖着那些坏人一起。
“吴王?吴王在何处?”那些流民抬头,疑惑地望着。可真是太好了,官家的两个儿子都来了灵石镇,他们有救了。那善心教之前还诓骗他们,道当今官家昏庸无道,怎会顾得上他们这些蝼蚁一般的生命。看来善心教那些人,不是好的。这些话不省得从何人口中说出,在流民中传得极快。原来流民中还藏了几个善心教的老人,见状也不敢反驳,只得附和他们。
吴王本来是要遮遮掩掩的,不能让旁的人发觉他来了灵石镇,如今被顾闻白高声点出来,正犹豫,忽而见太子弘随着淑夫人朝他了过来。
太子弘自然没立刻到吴王身边去,而是走到显眼处,朝顾闻白遥遥地招招手:“有劳顾老师了。”
他声音虽低沉却有力,神态流转间,自有一股久养的贵气。身上穿得虽朴素,可浑身贵气流转。再加上身后跟着的林统领与数十沉默不语的暗卫,不用多说,便让人觉得,他便应是太子了。
哼,林统领特地让暗卫们将身上的令牌露出来,那等特制的皇家之物,人还没有细看,便先怯了胆。
顾闻白微微一笑,答道:“太子殿下一心为老百姓,草民这点劳累,算不得什么。”
太子弘是个妙人,一点便通:“父老乡亲们,我来迟了。不过,我早让顾老师先一步将事情安排妥当,在后日日头落山之际,我便能保证,父老乡亲们都能得到妥当的安置。不仅有粮可充饥,有衣可蔽体,还有田地可耕种。大伙都看到了,灵石镇人杰地灵,你们可愿在此安家落户?”
他话音落下,流民们都静悄悄的,没有吭声。
有人大着胆子,颤着声问:“太子殿下,您说的可都是真的?”
太子弘不愧是当了多年太子,脸上挂着让人信服的微笑:“自是真的。此等事宜,皆有吴王与顾老师负责,若是他们二人对各位有所怠慢之处,或是假公济私,大伙尽可以来寻我作主。”
太子不愧是太子,四两拨千斤,既将自己上升到了光芒万丈的高度,又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吴王哼了一声。不过,他这一声,哼得极低。姜弘不要以为,他这样做便让他感恩戴德。他永远都欠着他。
贺小新在外头道:“殿下……可否……”
吴王的眼神微动,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现在动手,没有胜算,还让卫苍渔翁得利。他虽然不喜姜弘,但更讨厌卫苍。他偏生不让那卫苍好过。这天下,还是姓姜的好。
马车里的苏云落也哼了一声。之前那太子的种种表现,像一位憨厚老实的中年人,可如今,哪里还有半点老实的样子。若是他做了君主,还不定让那些大臣是如何的阴沟里翻船呢。
她这一声哼哼得不低,顾闻白听到了,俯下身进了马车,与她四目相对。须臾后,二人脸上同时露出一丝微笑。
咏春与咏梅仍旧扒在窗旁看着外头。
“那果真是太子殿下?”咏春却有些失望。这太子的年纪都可以做她爹了,看着也不俊秀,哎,可真让人失望。咏梅撇了撇嘴:“不就是那晚来修门的木匠大叔。”
苏云落严厉地提醒二婢:“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切切不要看低了别人。”尤其是皇宫中的人。那深宫后院中的一只蟋蟀,极有可能比外头的人的肠子都要绕多两圈。
吴王终于下了车。
他穿着比太子弘贵气得多,比太子弘俊秀的脸上多了一股风流倜傥的味道,但浑身亦透露着皇室的贵气。他脸上微微笑着,朝流民们微微点头。
流民们一晚上忽而见了两位遥不可及的人物,有人竟然痛哭起来:“此生见得二位贵人天颜,草民这辈子死而无憾。”
顿时又哭声一片。流民们不停地说着感激的话语,痛哭流涕,感恩不已。
卫英在隐蔽的地方撇了撇嘴。明明他们应该感恩的,是大爷与太太。卫英万万没想到,太太在灵石镇上置的地,竟然比大爷的还要多。几乎可以说,整个灵石镇,除了一些大户的田地外,基本上全是太太的了。
太太,竟然比大爷财大气粗得多……
卫英不由自主地想,若是以后大爷与太太吵架,他该不该帮大爷。毕竟,如今他们的月钱,可都是从太太的账上划的。
再哭下去,天都快亮了。
卫真领着十来个管事,手上捧着空白的帐册,高声喊道:“父老乡亲们,大伙可到我们这里来登记姓名,凡是登记了的,可以到这边领取馒头两个,衣衫一套。过了今晚,凡是账上有名的,想在灵石镇落户的人,便可以免租田地耕种十年。但凡过了今晚账上无名的,不可以租种田地。太子殿下有令,凡是在灵石镇安家的,每户赏赐五两安家银。”
他声音朗朗,穿透夜空,极快地传遍了整个灵石镇。
不要说真正的流民动心了,便是连善心教的人都蠢蠢欲动。甚至有些神勇军听了,眼神俱是止不住的渴望。有些人终其一生,都不能赚得五两银!
这等优厚的条件,是要何等的财力才能做到!
流民们再度痛哭起来:“草民们谢太子殿下天恩!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吴王的脸沉了下去。
他不蠢,哪里不省得,这些俱是顾闻白的手笔?没成想,竟然被太子弘捞了只肥羊。
消息传到李有悔耳中时,他手上的药粉包已然空了。
第229章
不仅有粮食可分,还有馒头可领,还可以在灵石镇安家落户,有一笔五两巨款的安家费!
正在焦急地等待着米饭熟透的流民有些犹豫不决。过了今晚可就不能免租了!要知道,免了十年的田租对农家来说亦是意味着一笔极大的钱财。
横竖,米饭熟了,也没有人会来偷吃罢。太子殿下可说了,粮食人人有份,何况还蒸了那么多。
不如,先到外头的坡地去将名字登记了,再回来吃也不迟。
不省得谁带的头,率先朝野外奔去,还喊了一声:“听说去迟了没有份了!”
方才还挤在几个大灶旁,也不嫌热的人们瞬间便走得干干净净。
李有悔也混在人群中走了。
大灶旁只剩下几个老妪守着火,她们老了,地是耕不动了,太子殿下这般心善,定然不会不管她们的。
米饭的香气随着夜风飘散着,钻入神勇军的鼻子中。
这新碾的米,用柴火慢慢烘着,听说每锅里头还切了几片薄薄的火腿,火腿的香气融进米饭中,闻起来越发的诱人。
一个士兵忍不住了:“怪香的。像我阿娘做的饭。”还是一年才能做一次的那种。正因为稀有,是以才念念不忘,刻在血肉里,骨子里,便觉得那是故土的味道,阿娘的味道。
其实,他还没有吃过火腿呢。
但他却固执地认为,那就是他阿娘做的味道。
其余的士兵没说话,但都在咽口水。
有人悄声道:“不如,我们将这几个大灶的饭吃了。”
“这样,好吗?”有人犹豫。他们见死不救就算了,还要抢人家的粮。
“没听那人说吗,那边还有两馒头可领。真不省得这些人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碰上太子殿下亲来赈灾。”
米饭的香气渐浓。香得有些过分了。
士兵们发誓,他们的口中不断地分泌出口水,着实是火腿饭的错。
一个老妪掀开锅盖,自言道:“我活了一辈子,还没有煮过这么好的米饭,实在是太香了。”
几乎晶莹剔透的米饭上面烘着薄薄的火腿片,还有风干的肉,着实让人难以抗拒。
老妪还没有反应过来,锅盖还拿在手上,整个人便被扛到一旁。
神勇军之所以叫神勇军,是以骁勇善战出名的。此时他们将整个大锅米饭挖走的速度,比起砍掉敌人的首级速度过犹不及。
他们贴心地给老婆婆留下了几块锅巴。
老婆婆们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喊:“要命的神勇军哟,竟然打劫老百姓……”
灵石镇外的坡地上,临时支起了十几个帐子,流民们排成了长龙,管事们忙得不可开交。本来黑漆漆的郊外倒是灯火阑珊,热闹非凡。
太子弘背着手,站在夜风中,没有再朝吴王踏过去一步。他是长兄,又是太子,没有向吴王低头的道理。走到这里,已经是他最大的忍让了。
吴王由雅夫人、淑夫人伴着,朝太子走过来。
夜风猎猎,将两位夫人的面幂不断地吹滚着,她们的面孔犹抱琵琶半遮面。太子弘对女人一向不感兴趣,只看着吴王。
太子弘不感兴趣,二位夫人却将面幂取了下来。只见通明灯火中,二位夫人的面孔竟好似双生般一模一样。只不过雅夫人的面孔倾向小家碧玉的气质,而淑夫人却是英气逼人。
太子弘愣了。她们的脸……吴王对卫碧娥,还真是让人恶心地执着啊。斯人已逝,他寻来这些容貌一样的女子,到底有何意义?
二位夫人恭敬行礼:“妾身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弘有些不自在:“免礼。”不得不说,这二人与卫碧娥长得极为相似的面孔,成功地让他感到十分的不自在。
二位夫人走到一旁去,吴王睨了一眼林统领,林统领纹丝不动。太子弘温和道:“都是自己说,阿宁,你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吴王的脸上忽而染了一层薄怒:“别这般假惺惺的。我让你独自来赴约,你却为何弄出这般动静来?碧娥便在马车里,你竟是让她至死,都不得安宁。”
太子弘静静地看着吴王,不发一语。
太子弘的不回应,让怒气冲冲的吴王似是一拳打在棉花上般无力。吴王越发的气愤了。姜弘!当年,当他放出他与卫碧娥情投意合的消息时,姜弘也丝毫不在乎。他那个人,便是这般的薄情寡义,无心无情!吴王红了双眼。
“沽名钓誉的家伙……我会向阿爹禀明,你强迫富商捐地捐银……给你作假政绩……”吴王眼中似是染了一丝痴狂。
林统领咳了一声:“殿下,顾老师过来了。”
太子弘早就不耐听吴王这些个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见状忙不迭地转过头去。
只见顾闻白摇着他那把扇子,迎着他们走了过来。后头的卫英恭恭敬敬地捧着一个大木匣子。
吴王双眼变得通红,他低吼着:“姜弘!”说着,他便要扑过来。
林统领脸色一凛:“吴王殿下,请自重!”他用手拦着欲扑过来的吴王。
太子弘的脸色也不好看起来。他一向贵气温和的脸上敛了一丝嘲讽:“姜宁,是你将卫碧娥掳走,让她名誉尽毁,让她客死他乡,让她这辈子,再也回不了京城。该内疚的、该为此付出代价的是你,而不是我!”
他瞟了一眼雅夫人与淑夫人:“你寻了那么多相貌与她相似的女子又有何用,终究都不是卫碧娥!”
是啊,她们都不是卫碧娥,可她们都有卫碧娥的影子!可怜卫碧娥,死之前挂念的,仍旧是眼前这个薄情寡义的人!她死得太不值了!
吴王咬着牙:“你可省得,碧娥她怀了……”
恰在此时,顾闻白缓缓走到他们跟前:“太子殿下,这是田契与欠条,请您过目一下。”
卫英恭敬地打开木匣子。
只见里头是一沓沓田契。太子弘唇角的笑僵硬了,不是说好的,一起做他的幕僚吗?怎地这么快便要算账了?败家,败家!
见顾闻白过来,雅夫人略略走近一步:“听说,贵太太的黄泉之毒解了?”
顾闻白看向她,眼中尽是寒意。
雅夫人笑了,她笑的时候,一对虎牙特别的明显。
“贵太太起的名字,很恰当啊。黄泉之毒,是不会有解药的。便是能暂缓了症状,也不过回光返照。”
顾闻白的眉峰微微拧起。落儿所中的毒被解之事,并没有多少人省得,这雅夫人是如何知晓的?
雅夫人笑得张扬而得意:“听说近来贵府在办丧事,许是你们买多几副棺材,那棺材铺子的掌柜,还能与你们便宜一些呢。”
见顾闻白的表情仍旧没有大的波动,雅夫人的笑容越发的深:“妾身大胆推测,贵太太,怕是熬不过三日了。”
第230章
顾闻白的眼神忽而变得幽深起来。
雅夫人本来是直视着他的双眼,此时却觉得一股寒意从后背爬起。她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却又对上旁边卫英的怒目。
不过是一个书生,一个武夫,有何可畏惧的?雅夫人又将视线转回来。
却见顾闻白朝太子弘深深一揖:“殿下,倘若有人下毒,毒害您的妻子,那人可否触碰了律法?”
太子弘负手,爽朗答道:“自然是触碰了律法!应当将此人绳之以法,用以剐刑!如此心肠歹毒之辈,如何能存在我朝之内!”
顾闻白颔首:“殿下公平公正,乃是我朝之福分。卫英。”
卫英将木匣子往暗卫手上一放,撸起袖子就抓向雅夫人。
雅夫人此时才反应过来,她往吴王身边直躲:“妾身乃吴王的夫人,你们这是以下犯上!”
林统领悄悄地伸出一只脚,将雅夫人绊倒。一旁的淑夫人倒是看见了,可她忽而将视线调向别处,欣赏着远处暗沉沉的夜景。别以为她不省得,雅夫人用药物控制吴王,哼,她活该。
雅夫人跌在地上,盈盈泪水充斥双眼,她哀哀地看着吴王:“殿下,救阿雅!”
吴王早就被林统领牵制着,他虽然癫狂,可哪里敌得过林统领的钳制。
他口齿开始不清晰起来:“阿雅……雅……”淑夫人轻轻上前来,扶着他:“殿下,有人相请阿雅去商议事情,一时半会回不来,我们先回去罢。”
太子弘看着流口水的吴王,唬了一跳:“这是?”
顾闻白垂眼,看着地上的雅夫人:“殿下,此女狠毒,先是毒害吴王,再毒害我管事之女、我的妻子,实在是罪大恶极。为了不让她再祸害别人,还请殿下将此女交与我们,将她软禁起来。”
雅夫人忽而疯狂地笑了起来:“将我软禁起来,也没有解药。凡是中了毒的,都必须死!”
淑夫人上前,狠狠地打了她一个巴掌:“疯子!吴王你也敢害!”她这一巴掌打得狠,雅夫人的脸顿时肿了,嘴角沁出血丝来。
“阿宁,阿宁是不会死的。阿宁,对,我在救阿宁……”雅夫人抚着自己的脸颊,喃喃自语起来。
太子弘看着状似疯妇的雅夫人,再看看流着口水的吴王,摇了摇头:“可悲。”原来吴王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了。吴王,已经不是自己的对手了。那么剩下的,便是卫苍与余曜曜了。
那具尸体最终还是被抬下马车,寻了一个不显眼的地儿埋了。听淑夫人说,那是吴王身边的惠夫人。性子最是温顺恭良,吴王让她死,她就死了。死去的惠夫人连副棺材都没有,用草席一卷,便草草埋了。没有墓碑,没有人守孝。或许过上几年,低低的坟顶便与土地一样高低,生出茂盛的野草来。
淑夫人默默地看着那坟,忽而想到了自己的以后。她不过是吴王纳进门的众多夫人之一,没有子女,没有名号,只占了一个夫人的位置。或许有一日,她年老色衰,无力再举起手中的刀剑,那想害她的人,便不再有所顾忌。
吴王仍旧流着口水,叫着:“阿雅……阿雅……”
淑夫人一狠心,手上用了力,将吴王劈晕了过去。
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该启程回去,洗洗歇了。林统领捧着装着田契与欠条的木匣子,问太子弘:“殿下……”
太子弘一直看着顾家的马车,厚着脸皮:“我着实走不动了,要不跟顾老师挤挤?”说着抬腿往顾家的马车走去。
方才的动静苏云落没听着,她有些困顿了。坡上凉意十足,她身上披了一张薄薄的毯子,正适合假寐。
这一假寐,却是沉沉地睡得好香。
许是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她竟陷入纷乱的梦境中。一会是赵栋的脸,后头跟着杨玉丹,杨玉丹手上抱着一个娃娃,白白胖胖的。二人一起嘲讽她,老姑婆,没子女,没丈夫……一会是九姨娘的脸,巴巴地看着她,手上同样也抱一个娃娃,却是面黄肌瘦。九姨娘说,太太,你怎地还不回来,那十三姨娘不给我们饭吃……赵家家大业大,怎地会不给饭吃呢?苏云落追着九姨娘,问她,九姨娘却只顾着哭唧唧的。
嚯,都什么时候了还哭!苏云落想骂九姨娘,想带着九姨娘去寻赵栋理论,才走到半道,便遇上了杨玉丹……
她还没来得及质问,杨玉丹便扑上来,抱着她一顿晃,将她晃得头昏眼花,竟一个不慎,便跌落荷池中。她慌得脚一用力,便踩在了一块石头上。
她狠狠地用力踩了那块石头。
那块石头忽而讲话了:“落儿……”
嚯!她唬了一跳,猛然睁开了眼睛。眼前哪有什么杨玉丹,是一张俊秀的男人的脸。脸上神情焦灼:“落儿,落儿,你可有哪儿不舒坦?”
她昏昏地,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她的双眼恢复清明,纳闷地问他:“为何这般问?”她将毯子捞起来,裹在身上,“马车里睡得不舒坦。”
腰酸背痛的。
顾闻白先是紧紧地盯着她,而后叹了一声,将她揽如怀中搂得紧紧的:“那雅夫人,许是在唬人……”
苏云落莫名:“发生了何事?”
顾闻白不愿她担惊受怕,只道:“那雅夫人被我们抓起来了……”
话还没说完,忽而太子弘在外头说道:“顾老师,可否能让我搭个便车?我,我不坐里头,我坐车辕便好……”
顾闻白拧了拧眉。
这太子,脸皮也怪厚的。
苏云落攥了攥他的衣襟,悄声道:“横竖我也睡累了,不妨我们下来走一走?车驾便让给他罢。”
她眼睛亮亮,含着一丝狡點。
于是,太子弘顺利蹭到了车驾。林统领仍旧捧着那个木匣子坐在马车中。二人一时相顾无言,待马车行了一刻钟,外头暗卫来报:“禀殿下,顾老师与顾太太……往深山老林去了。”
忽而听得骏马疾蹄,有人喘着气高声喊道:“镇上的神勇军疯了!”
不知怎地,太子弘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
第231章
初夏夜深的密林,吱吱呀呀的,虫儿在叫唤。或许是猫头鹰在叫,或许是清醒的蛇在缓缓游动。
两盏灯笼昏昏地映着往深山老林蜿蜒的山路,初生的野草在风中摇曳。
苏云落的脚步慢了下来。
她的气息有些喘。顾闻白揽着她单薄的肩,一颗心忽而收得极紧。他没看苏云落,也省得她慢慢开始变得虚弱。
再往前行了两步,苏云落的脚步停了下来。
她微微抬头,看向揽着她的男人:“三郎,我走不动了。我们,就在这里歇一歇罢。”
顾闻白点头:“好。”
咏春咏梅往稍远处走了些。
苏云落轻轻依偎在顾闻白胸前,低声道:“我们……似是还没有一齐出游过呢。”
顾闻白揽紧她,也低声道:“待事情了结,我们便到外头去游玩。”
苏云落不同意:“夏日炎炎,日头太烈,不好。”
“那,秋日可好?”
“秋日太干……”
顾闻白无可奈何:“冬日太冷,出去一趟,笼箱都得带上好几车。”
苏云落蹙起柳眉:“那,还是哪都不去好了。便待在灵石镇,直到垂垂老矣。”
一直默默在一旁的雅夫人恨声道:“说得好似你还有命活到老似的。”这一对男女,脑子怕是坏了。三更半夜的到深山老林散步,也不怕被蛇咬了。此时的她,双手被反捆在后头,许久不走远路了,一双脚走得生疼生疼的。
卫英恨得踹了她一脚:“你这毒妇,没人叫你说话。”
雅夫人疼得叫唤了一声:“你再踹我,她也活不过三日。你们就等着办丧事罢。”
苏云落笑道:“我若死了,便叫你,以及你的女儿陪葬,可好?”
她的女儿?雅夫人笑了。晓晓在她心中,早就与路人没有两样。至于她自己……雅夫人冷笑道:“你死便死了,但我却还有用,我相信别人决不会让我死。”比如卫苍,比如余曜曜。
苏云落恍然,声音有些沙哑:“你是说,神勇将军与善心教教主会来救你?”
雅夫人昂首:“那是自然。我的毒方,只有我一人省得。”她忽而笑了,看向顾闻白的目光意味深长,“顾老师,你如此俊秀,值得更年轻更美的女子相配。比如我正值如花似玉般年纪的女儿。不妨如此,你放了我,你在太子殿下面前替我美言几句,我不帮那卫苍了,我弃暗投明,与你们并肩作战。你看,可好?”
苏云落抚掌:“雅夫人巧舌如簧,实在让人佩服。”
雅夫人经过方才的撕打,鬓发早就散乱,但此时她扬着头,眼睛睨着苏云落,鄙夷十分:“你不过一个寡妇,无权无势,要来何用?”
苏云落差些被气笑了:“你不也是寡妇,还瞧不起旁人了。也不怕朱大丰回来寻你报仇。”
朱大丰便是雅夫人谋害而死的亲夫。
好些年没听过这个名字了。如今从苏云落的嘴中说出,雅夫人先是一怔,而后笑了起来。她的笑声在瑟瑟夜风中甚是瘆人,惹得咏春咏梅回过头来看她。
雅夫人笑得流下眼泪:“倘若世上真的有鬼,这世间便不会那么多不平之事了。大家,大家都可以叫鬼报仇了……”
一阵狂风吹来,将高高的树木吹得沙沙作响。
似在更远的地方,有年幼的稚童在喊:“阿娘,阿娘……”声音高高低低,顺着风而来,顺着风而去。
雅夫人蓦然止了笑。
方才是谁在喊阿娘?怎地有些像莹儿与素儿的声音?不,不可能,莹儿与素儿,明明在远在封地,王妃的身旁好好地养着……王妃对她承诺过,定然会好好对待莹儿与素儿的……
苏云落忽而捂着胸口,咳了起来。暗色中,听得出她在强忍着更加剧烈的咳嗽。
雅夫人又笑起来:“顾太太,你若是相劝顾老师替我在太子面前美言几句,以后我便让我女儿,每年清明时节,替你上香烧纸,可好?”
苏云落用手紧紧捂着胸口,待咳意没有那么强烈,才问她:“你的莹儿不过才六岁,也算是皇室血脉,你便舍得让她服侍一个寂寂无名的老男人?”
“老男人”顾闻白:“……”
什么莹儿?她说的明明是晓晓!却不过一瞬,雅夫人的面色便苍白起来:“你们识得莹儿?!”方才,方才,方才果真是莹儿与素儿的声音!
她的面孔忽而变得狰狞起来,挣扎着便要朝苏云落撞去:“你这毒妇!竟敢拿我的女儿来威胁我!”
卫英狠狠地将她拎回头:“你才是毒妇!小香也不过才七岁,你便要将她毒死!”他手劲大,一松手,雅夫人便跌坐在地上。
这一回,雅夫人倒是不出声了。
沉沉夜色中只回荡着苏云落的咳嗽声。顾闻白抚着她的背,冷眸注视着雅夫人:“你的二女儿,长得像吴王,她的右手食指上,有一弯月牙的疤痕。你的三女儿,长得像你。因为年岁尚小,至今还不会说话。”
雅夫人听着,唇角微微上扬:“呵,你们好歹毒的心,竟是连无辜稚童都不放过。”
她口口声声,倒是会指责别人。
四周静了下来。仿佛唱了半晚的虫儿累极,寻了地方歇去了。
“阿娘,阿娘……”方才的呼唤之声再起,这一次充满了恐惧,似是受到了什么威胁。雅夫人坐在地上咬牙切齿地听着。
她猛然抬头:“你们想诓我,没门!”她冷笑一声,“我阿雅,可不是什么见识浅薄的女子。这民间有一种人,口技了得,可仿千人千面。你们弄了这么的一个人,便想诓我的解药,可是痴心幻想!”
苏云落微微喘着:“你言下之意,这黄泉之毒,是有解药的了?”
雅夫人冷笑着:“便是有解药,哪又如何?我便是死,也不会给你的。哈哈哈,我最喜欢看的,便是恩爱眷侣阴阳两隔……”
忽而有人从旁侧蹿出来,用手捏紧雅夫人的下颚,狠声问她:“说,解药在哪里?!”
却是李遥。他俊目淬了寒冰,似是要将雅夫人千刀万剐。
雅夫人死死瞪着李遥:“我偏不说……你们,仗着是男子,便欺负我一个女子……要脸吗?”
李遥冷笑:“我李遥,向来不欺负女子,可是你除外。”他放开手,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你的父亲,可是裘大常?”
第232章
雅夫人目光闪烁:“我不认识什么裘大常。”
“裘大常,擅毒,年轻时游走于京城贵人之间,多次向京城贵人们秘密提供他研制的毒药。后来引起众怒,被驱赶出京,而后便销声匿迹了。我猜,他最后研制的毒药便是邪毒,最后效力的权贵是吴王。”
雅夫人微微昂头:“我不省得你在胡说八道什么。我阿爹,乃是药馆的大夫……”
“灵石镇上的大夫?开的什么医馆?擅的是风寒还是妇科?”李遥似连珠炮一般发问。
雅夫人却是张口结舌,一句话都回答不出来。
“裘大常,是你的父亲。”
雅夫人微微垂头,仍旧冷笑,却不再说话。
苏云落在一旁咳得更厉害了。顾闻白紧紧揽着她,朝雅夫人厌恶道:“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卫英,将她的两个女儿带上来。”
“是。”卫英领命去了。
雅夫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了卫英一段距离,而后冷冷道:“没用的。我最爱惜我自己的命。”
忽而有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她竟然如此顽固不化,便喂她一些毒药,让她也尝一下毒发的滋味。”
雅夫人下意识道:“怎么可能?我早就……”忽而,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紧紧地抿着自己的嘴巴,不再说话。
一个矮小的身影缓缓从暗中踱步而来,发丝如雪,面如孩童,竟是是一个男子。咏春咏梅唬了一跳。这,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童颜鹤发?
那男子扯开一嘴黄牙,朝咏春咏梅一笑:“孩儿们,想不想拜老夫为师习武?”
咏春咏梅猛烈地摇头。这都什么人呀,像鬼魑一样从林中出来。
苏云落猛烈地咳着:“……咳……孙先生……”
这,这便是孙南枝与小战的师傅孙娃娃孙先生?顾闻白有些不敢置信。孙南枝宛若仙子,小战也称得上是金童吧。是以在他心中,他们的师傅,怎么也得是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吧。而不是现在……咳,看着有些猥琐的大叔。
孙娃娃没注意到顾闻白打量他的眼神,只朝苏云落道:“大孙女,这毒的滋味,很不一般吧。”
顾闻白的嘴角抽了抽。他这话怎地好似在说这道菜的滋味不一般。
苏云落缓了一口气,还真正儿八经地回答他:“倒是比以前中的毒,要猛烈一些。”
孙娃娃哈哈笑了起来:“说不定这毒,还能解了你所中的极寒之毒呢。”
二人之间,好似在说笑,不将此毒放在心上。
雅夫人方才惊疑的心渐渐安定下来。不可能的,她的毒独一无二,毒性之猛烈,至今还无人来解。这莫名其妙出现的男子,是在胡说八道罢。
正想着,忽而见那男子向她走过来。
李遥同样朝他问好:“孙先生,许久不见。”
孙娃娃哈哈的笑,朝李遥挤眉弄眼:“老夫可是听说,你寻回了青梅竹马的大美人?嚯,亏老夫还以为你这辈子孤独终老了呢。”
李遥笑而不答。
这男子一出场的时候倒是咄咄逼人,如今缠着苏云落与李遥聊家常,看来不过是个普通人而已。雅夫人正如此想着,面前忽而像袭来一阵风,她唬了一跳,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眼前的孙娃娃捂着口鼻问她:“你中毒了吗?”
糟了!中计了!雅夫人又气又恼,冲口道:“不可能!我研制的毒药独一无二!”
孙娃娃拍拍双手:“是呀,所以老夫从你身上偷了一点。”
不可能!雅夫人紧紧咬着唇,却觉得自己浑身开始发颤。不,不可能。
孙娃娃转头问苏云落:“大孙女……”
顾闻白却觉得自己怀中一沉,苏云落昏了过去。
恰在此时,卫英牵着两个小女孩出现了。
此时灵石镇已经成了最危险的地方。
上百神勇军疯魔了,抽出大刀,砍向平日里与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便是卫苍反应迅速,将那些疯了的神勇军关进黄家大院,他的神勇军还是折损了不少人。
不省得是哪个缺心眼的,私下在传,说是神勇军见了流民不救,死去的流民变成索命的鬼魂,附身在一部分人身上,来索命了。
荒唐!世上哪有鬼?若是有,也是人心中的鬼。
卫苍气得一掌拍向木桌,生生将桌子拍了个稀巴烂。他怒目看向余曜曜:“都是你出的好主意,想要毒害流民,要将罪名挂在姜弘头上。如今倒好,自己人先疯了。”
余曜曜淡淡的眉眼染了些许怒气:“谁让你的人这般贪心,流民的口粮都要相抢!活该!”
二人怒目而视,毫不相让。
明明方才,二人才相互依偎着,展开江山舆图,共同指点江山来着。
余曜曜眼中,竟然藐视。
卫苍突然觉得一股无力感从心底升起,他叹了一声,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只能去寻那雅夫人要解药了。”
余曜曜冷哼一声:“那女人说过,此毒没有解药。她从来不曾想过要配制解药。那女人是个疯子。”
没有解药!卫苍瞪着余曜曜。她何尝不又是一个疯子!
余曜曜恢复了淡淡的神情:“不过是一百来人,死便让他们死好了。”
卫苍头痛,此时正值用人之际,倘若他让士兵活活死去,岂不是寒了其他将士的心?女人,果然头发长见识短!
余曜曜没理他,只缓缓道:“今日我得了密报,包括灵峰镇在内的几个镇,我的堂主们又吸收数千死心塌地的教徒。卫将军要人,多的是。”
卫苍顿时又笑了,握着余曜曜的双手:“曜曜,你可真是贤内助。”
余曜曜淡淡的眉眼没有任何的变化。这样的卫苍……她已经没有兴趣了。还不如那顾闻白来得有意思。余曜曜喜欢征服男人,尤其是带着烈性的男人。
二人一时寂寂。
卫苍捉着余曜曜的手,拉到自己的嘴唇边轻轻亲着,哄她:“曜曜,给我说说,你们善心教是如何运作的……”
校尉杨威冲了进来:“禀将军,有个自称是太子弘的人,正在营前痛骂您!”
第233章
这太子弘,可还真不按常理出牌。
余曜曜看着卫苍随着下属走了出去,她先是淡淡地看着,而后无趣地站起来,自言道:“不妨趁这时,将他掳来。”她可不傻,出头的事自有卫苍,她需要干的,是挑便宜捡。不然,善心教根基薄弱,早就被人一锅端了。
她说完,便旁若无人般地走了出去。
外头的人全都去看热闹了,没有人注意到她。便是注意到了,也拦不住她。只见她似一只暗夜中出行的蝙蝠般,悄然无声地飞速寻着李有悔的身影。
终于在一家食肆外,余曜曜寻到了隐在墙边的李有悔。
李有悔垂着头:“教主。”
余曜曜道:“上回我歇息过的回春堂的后院不错,你亲自去布置布置,勿叫旁人打扰了。”
“是。”
“顾闻白,在何处?”
“往西北方向二十余里的山林中。”李有悔回答得飞快。他就省得,教主对顾闻白念念不忘。而站在他的角度,假如教主果真要寻男人,那顾闻白总比卫苍要好得多。那卫苍,一看就是不安的人,教主……控制不住卫苍。
余曜曜临走前,对李有悔嘱道:“寻一寻太子身旁的漏洞,待我回来,便伺机刺杀他。”这是她预备送给卫苍的大礼。卫苍要留着太子的性命,她却觉得夜长梦多。送到嘴中的肥羊,岂有不吃的道理?至于卫苍所顾忌的那些,她才无所谓。本来善心教便是大隐隐于百姓中。若战事爆发,她还可以隐进百姓中。待他胜了,再出来分一杯羹。
李有悔吃了一惊。但他面上却不显:“是。”
刺杀太子弘……这事儿想想,便使人的一颗心,兴奋不已。
两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睁着无辜的眼睛,眼中还含了一滴泪珠,怯怯地看着雅夫人。叔叔说带她们来寻阿娘,可阿娘呢?
雅夫人面如死灰地瘫坐在地上,她的唇瓣颤着,却是厉声问年纪大些的女娃娃:“莹儿,你怎地来了这里?王妃呢?她莫不是要将你们二人害死?”
她焦虑得口不择言。
莹儿害怕地看着她,又看看卫英,怯怯道:“叔叔,她不是我们的阿娘。我们的阿娘,温柔似水,最是优雅。”
那歹毒的王妃!雅夫人脑子似浆糊,冲口而出:“那毒妇不是你们的阿娘,我才是你们的阿娘!我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你们……若不是为了你们,我才不会将你们送与那毒妇抚养!”亏她还觉得王妃是个傻的,原来她在私底下竟是这般教育她的女儿。
她怒气攻心,方才便觉着浑身发颤,如今更是觉得喉头充斥了一口甜腥味。
卫英垂眼,与那两个女娃娃道:“你们说的阿娘,被歹人打晕了,至今还没有清醒。”
不,不可能。王妃那人懦弱,是不会离开封地的。怎地会被人打晕在此?他们定然是诓她!雅夫人喉头生生的痛。
那厢莹儿固执地拉着卫英的手:“叔叔,我们要我们真的阿娘。这女人我在府中见过,她只会对阿爹笑,对我们很凶。”
雅夫人头晕目眩般地听着,闻言厉声斥道:“你懂什么……”
那莹儿越发怯怯地看着她,越发地靠近卫英。
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骨肉,竟然比不上一个陌生人!她所有的希望,便是莹儿与素儿啊!雅夫人颓然地垂下斗志昂扬的肩膀,泪流满脸。
莹儿与素儿害怕地看着她。
半响,雅夫人才抬起脸来,看向顾闻白,朱唇缓缓:“此毒也并非没有解药,只需有人,将他的心挖出来,与独活一起煎来吃了,此毒便能解。”她说着,凄然一笑,“可这世上,有哪个傻蛋愿意将自己的心挖出来,用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呢?”
“你说谎!”卫英忽而斥道。她这般说,岂不是要叫大爷挖自己的心出来去救太太?
雅夫人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声凄然,将栖息在山林中的鸟儿吓得纷纷飞起。哼,那小老儿竟然敢诓她,害她还以为她自己中了毒。
却见那小老儿点点头:“世上的确有人是这般解的毒。既如此,那便将你的心挖出来罢。反正你这等毒妇,活在世上也是人人唾弃。老夫不妨让你死得其所,好早些投胎重新做人。也省得你死后,被人掘坟三尺,鞭尸三百。”
雅夫人瞪着眼,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顾闻白将苏云落抱起,淡淡道:“如此甚好,一举两得。”
“你们这群疯子!”雅夫人气得大叫。
孙娃娃问卫英:“你可有锋利的小刀?”
自是有的。卫英松开牵着素儿的手,摸出一把匕首来。
莹儿怯怯地问:“叔叔,你们要做甚?”
孙娃娃笑嘻嘻道:“自然是活剐坏人的心肝。”
莹儿吓得松开卫英的手,去掩着素儿的眼睛:“妹妹,别看。”话是这般说,自己一双眼睛却是瞪着雅夫人。
孙娃娃接过匕首,一步步接近雅夫人。
雅夫人一颗心怦怦跳着,嘴上却十分强硬:“虚张声势。”
忽而有人夺过孙娃娃手中的匕首,直刺雅夫人的胸膛。匕首异常锋利,穿过薄薄的衣衫,没入娇嫩的肌肤。
疼痛袭来,雅夫人吃惊地看着面前的放大的李遥的脸,素日里温润如玉的男人一脸寒霜。
“十多年前,你的父亲裘大常,效力于吴王,共同刺杀何家省亲的队伍。”
雅夫人忍着疼:“便是我父亲做的事,与我又有何干?”
李遥轻轻拔出匕首,喷薄而出的鲜血将雅夫人的衣衫洇红。
“你终于承认,裘大常是你的父亲。”男人半张面孔隐在黑暗中,语气冷得像冬日里的寒冰,“那你便为何家的冤魂偿命罢。”
雅夫人觉得自己好冷,似是流了好多血。难道她就这样死在这里了?这么多年的筹谋,这么多年的隐忍……兔死走狗烹,阿爹在某次任务中失败,带着她东逃西蹿,半途上遇到了朱大丰,在他的帮助下,终于摆脱了那些像狗皮膏药的杀手。后来,阿爹病了,病入膏肓,她不得不嫁给朱大丰……不,命运不会如此残酷,让她筹谋了半生,迎来的却是这样的下场。莹儿与素儿不认她,她怎么可以就这般白白地死去!
她抖着唇,颤颤道:“若我给你解药,你是不是救我一命?”
李遥睨着她,不发一言。
夜风刮着山林,山林哗哗的响。旁侧的人都没了声响,雅夫人挣扎看去,莹儿与素儿的脸别到另外一边去,身影在昏黄的光线中影影绰绰,似是将要离她远去。
她一急,哆哆嗦嗦道:“我,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那件事,是当年刺杀何家省亲队伍的真相,以及太子妃被掳的真相。
李遥仍旧睨着她:“快些说,不然你的血快流光了。”
雅夫人冲口而出:“这些事情,俱是太子太傅顾长鸣谋划的,我阿爹不过是听命于他。我阿爹说,顾长鸣表面与世无争,实则是狡猾至极。太子与吴王之间的纷争,俱是他挑起的。而我,因为长得像太子妃卫碧娥,甚至在冬猎那日,还充当了太子妃的替身。那日,实则被掳走的是我,而非真正的太子妃。”
她说得又快又急,似乎快喘不上气来了。
风停了。山林停止晃动。世间好似寂寂起来。
李遥的半张脸仍旧隐在暗中,看不清表情。好半响,他才道:“解药在何处?”
雅夫人忽而笑了:“挂在我胸前的锦囊中,唯有一粒。”中毒的人有几个,但解药却只有一粒,最是能考验人性了。雅夫人笑得很开心。
李遥唤道:“咏春。”
咏春提着灯笼走了过来,从雅夫人的身上掏出一个锦囊。打开锦囊,里头果然用油纸包包着一粒蜜丸。
孙娃娃接过药丸,小心翼翼地闻了闻,又照旧用油纸包包好。
雅夫人急切道:“解药给你们了,可以放了我罢,还有我的女儿。”
“放了你?满口谎言,便留在这山中与野兽相伴罢。野兽可是分不清谎言与真相的。”李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孙娃娃也点点头:“这主意好。”说着还招呼咏春咏梅,“小姑娘,还不快走,再不走,狼便要来了。”
雅夫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提着灯笼渐渐远去。
她的四周重新陷入暗黑中。
风又开始招摇起来,逗着高高的树木,摇个不停。暗黑的山林中,似是乌鸦的声音在呱呱叫着,远远地,又似是狼嚎鬼叫。
雅夫人觉着自己的寒毛直起。这群人,怎地油盐不进!她觉得自己好冷,冷得如坠冰窖。定然是流了很多的血,她就快死了……
恍恍惚惚间,在不远的地方,似是有一双双幽青的眼睛在盯着她……
雅夫人尖叫起来:“解药的方子,我给你们!”
没有人回应她。乌鸦的声音叫得更响亮了。听说,人将死的时候,首先感应到的,是乌鸦……倘若狼真的来了,她便是连尸骨都不剩!她以前跟着阿爹游历,是见过狼吃人的。那狼吃人时的景象,她至今还记得。恶心而又恐怖!雅夫人想要昏厥!可是她又不敢……
雅夫人喘着气,仍旧尖叫着:“我身上还有解药,还有很多,很多!”
终于有了响动。
雅夫人直着脖子望着,终于远远地,瞧见了昏黄的灯光。从来不曾有过一刻,她喜悦得想哭。那灯光不紧不慢,缓缓地走过来。仍旧是咏春。
咏春将雅夫人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将她身上的解药全部取走了。
雅夫人忍着耻辱,问咏春:“小姑娘,劳烦你问一下你们家大爷,我这伤口得赶紧处理……”
小姑娘语气又尖又细:“什么伤口,哪有伤口,你怕不是得了臆症罢。”
说完又起身,仍旧提着灯笼走了。
没有伤口?雅夫人疑惑地动了动身子,咦?竟然不疼了?雅夫人气急败坏,骂道:“竟然敢诓我!”
其实顾闻白他们并没有走远。他们只不过巧妙地利用地势与黑夜,给雅夫人来了一道障眼法。
孙娃娃的声音放得极低:“这解药,应该是真的了。”他的语气中有着歉意。
苏云落直起身子,看着孙娃娃:“孙先生,您不必愧疚,并不是您的错。”
孙娃娃却摇头:“是我将制毒的法子传给裘大常,我才是罪魁祸首。”裘大常天资聪慧,是制药的好手,平日里不仅能极快上手,还能举一反三。素日里看着又是个老实的,可谁能想到,这般老实的人竟然会偷了他秘不传人的毒方,进入京城权贵的圈子,将天地搅得不安宁呢。
苏云落忽而轻轻地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方才雅夫人的那一番话,并不是没有影响的。
外头避风处,站着两个男人,进行着男人间的交谈。
“你对此事,并不惊讶?”就着薄薄的月色,李遥有些讶然,又有些恼怒。他自以为对顾闻白掏心掏肺,可顾闻白却瞒得死死的。是啊,顾长鸣以才华而称著京城,他若是筹谋一件事,谁能玩得过他。
风将顾闻白衣裳的下摆吹起,不停地翻动着。
顾闻白沉默半响,良久才道:“我若说,我是知晓他的为人,却不省得他做的事,你可相信?”
李遥久久地注视着他。风同样将他的衣裳下摆刮起,似波涛汹涌。
他的声音暗哑:“你可省得,自从我以为彻底失去悠然之后,与家中人反目成仇,自我放逐出京城。我痛恨我的身份,我痛恨我爹。我曾经生不如死,整日浑浑噩噩。这还不算什么,最痛苦的还是悠然,她失去了最亲的祖母,失去了最美好的十数年时光。顾闻白,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是你爹。”
顾闻白仍旧沉默不语。
在此时,任何反驳的语言都是最苍白的。
更何况,他没有立场。
他同样痛苦。他同样将自己放逐出了京城。在他的心底,始终埋着不安定。
李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无辜吗?”
听到这里,苏云落忍不住走了出来。
忽而,一个淡淡的身影从月下闪出来,快得似鬼魅,她伸出手往顾闻白身上一拍,顾闻白只来得及看了苏云落一眼,人就随着那淡淡的身影不见了。
第234章
一个大活人竟然眼睁睁地从他们面前消失,着实可怖。
苏云落追了上去,可夜色苍茫,哪里还有一丝影踪?
“三郎,三郎。”她沙哑的嗓子唤着,可无人回应她。只有不停摇晃的树木,在哗哗作响。
她脸色白得吓人。
孙娃娃也目瞪口呆:“这,这一招,似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鬼影无踪啊。”竟是连孙娃娃这般身手的人也叹为观止,可见那人功夫之可怕。
苏云落不管不顾,拖着病弱的身子继续追了几步,跌坐在草丛中。咏春咏梅赶紧跑过去,将她扶起来:“太太!”
卫英闻得动静走了出来,四下望了望,寻不着自家的大爷。
“卫英,三郎被人掳了去!”苏云落喘着气叫道。
卫英唬了一跳,朝四下瞧去,一点儿线索也没有。一直在外沿守卫的毛瑟瑟与毛茸茸走了过来,语气歉然:“东家……”他们一点儿动静都没发现。
李遥在一旁,脸色难看。
他方才就站在顾闻白面前,可竟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不见了。而苏云落,半句话都没有与他讲,这是在责怪他?他没说话,只是朝着他认为的方向追了过去。
才追了几步,一道红影出现在眼前:“李大管事莫急。”是孙南枝。
她亦似一道幽魂,飘荡在森森的山林中,差些将李遥唬了一跳。
差些忘了,他们还有孙南枝。
孙南枝的脚尖轻轻落在树枝上,一摇一晃的:“那人的身手比我略胜一筹,我现在也暂无线索。不过,我闻到那人身上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待我寻着那味道追去,应是没有问题。”
苏云落由咏春咏梅搀扶着过来:“南枝。”
孙南枝从树枝上下来,朝苏云落轻轻行礼:“东家莫急,南枝定当竭尽全力寻回大爷。东家,你的面色不好,还是快快歇息罢。南枝这就去了。”
说完,红影翩翩,已悄然远去。
孙南枝一走,周遭静悄悄的。
孙娃娃走过来,瞧着苏云落的脸色道:“半个时辰,才能确定那解药能不能用。大孙女,你还是先歇着罢。”
李遥的脸色照旧很难看,默默地回到临时支起的帐篷里。何悠然睁开双眼,虚弱道:“你回来了。”
是在早晨的时候发觉不对劲的。原来以为邪毒被解,何悠然有些高兴。她长期昏睡,忽而有了精神,却逢许妈妈过世,何悠然便想着多替许妈妈抄经。她心急,连抄了两个时辰不停歇。李遥不得不将她手中的笔拿走,强制她吃了一碗粥。
粥熬得极香,她自己也有精神,便坐在小几前用着,不多会便将粥吃得干干净净。她笑着,才将调羹放下,就觉得一股热潮从鼻子流出。她赶紧捂了鼻子,却还是止不住那股热潮。李遥却骇然,连忙扯了一方帕子:“然然,你流鼻血了。”说话间,那鼻血竟然将一方帕子洇湿了,不得不换了另一方帕子。
这鼻血却是止了好久才止住。
止了鼻血,她却是再无力抄经了,只觉得头昏脑胀,只想沉沉睡着。饶是如此,她还顾着苏云落:“你快去瞧一瞧,落落可是还安好?”
自是不好。苏云落只觉喉咙难受得紧,咳嗽个不停,咳着咳着,竟然咳出血来了。
那药,哪里是解药,分明是催命药!
卫英一刻不敢耽搁,立马去了回春堂。阿庆正恹恹地坐在柜台后,一见卫英走进来,便一脸的惊惶。卫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拎着阿庆的衣领吼道:“你竟敢毒害我家太太!”
阿庆哭丧着脸:“是有人逼我的……自打给你捡了药,我便吃不下睡不着,我,我可从来不曾干过这等伤天害命的事!”
卫英看他眼底青黑,一脸惶惶,便暂且信了他。问他:“是何人给你的方子?”
阿庆描述着:“年纪也不大,娃娃脸,从来没在灵石镇上见过他。那人甚是狠辣……”
娃娃脸,手段狠辣,那便只有吴王身边的那个娃娃脸了。
吴王还真是锲而不舍地要害他们。
取得解药已经迫在眉睫,若是生生到吴王或雅夫人面前去讨,自然是得不到解药的。或许得来的,仍是假的解药。只能用计威逼雅夫人将真的解药拿出来。恰好在此时,他们得到消息,吴王将要出城,葬下卫碧娥的尸身。吴王的目的,自然是太子弘。而太子弘,恰好在顾家。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可到最后却出现了变故。
李遥对顾闻白有了成见,顾闻白还被一个鬼魅给掳走了。
李遥默默地在何悠然身旁坐下。
山林寂静,方才他们的争执何悠然听了个模模糊糊。她斟酌着,与李遥道:“顾老师之所以离京,说不定便是与他父亲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用不着责怪他。当年我出事的时候,顾老师还是个孩子呢。”在京城中,太多人身不由己了。或是因着家族的荣誉,或是因着荣华富贵,或是因着儿女情长。顾闻白能抽身离开,在乡野之地做一个默默无闻的老师,是极为难得可贵的。
李遥也省得自己冲动了。但顾闻白到底还有多少事隐瞒着他们?李遥最痛恨的便是没法子坦荡相交的人了。再说了,顾闻白到底是顾家的独子,或许将来有一日,顾长鸣来寻回他呢?苏云落已嫁给他,若以后顾闻白受了诱惑,要回到京城中去,那苏云落是不是又要参与到那些勾心斗角当中?他可是不止一次听说,顾闻白的母亲,向来是不疼爱顾闻白的主。
李遥有一种让苏云落与顾闻白和离的冲动。天底下两条腿的蛤蟆没有,但两条腿的男人多得是,这世上又不是没有比顾闻白好的男人!之前他在外头应酬的时候,可是看上了不少俊秀的男子。待苏云落与顾闻白和离,大局安定下来,他就逼苏云落天天相看男子。
何悠然等了许久,却见李遥仍旧沉着一张脸,没有回应她。她在心中默默地叹了一声,轻轻地闭上眼睛。她与李遥终究是分离了许多年,那些契合的心思,或许早就改变了。陪伴在李遥身边多年的,是苏云落。李遥看重苏云落,也无可厚非。
心中正有一丝惆怅,忽而右手被人握住,额上似是被羽毛拂过一般。男人温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罢,我为何要操心他们。以后大不了,我们寻一个隐秘的地方定居,再也不管他们了。”以往苏云落对赵栋可没有那般上心。要是他劝她和离,怕是苏云落要与他翻脸。苏云落虽是个女子,但倘若她下定决心做一件事,那便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何况,他的力气可没有九头牛的力气大。他还不如将力气省下来,多陪陪然然呢。
这是将事情放下来了。
何悠然没有睁开眼睛。美丽的唇边却悄悄爬起一丝笑容。她便省得,她看中的男人,肚中可撑船。
苏云落的头疼得厉害,不得不回到帐篷中。雅夫人由着卫英押进来,见了苏云落,嘴角上浮起微笑,叫人看了总觉得她在想什么坏念头。
方才在外头,她那番真真假假的话,至今苏云落还在琢磨。
这般有心思的女子,怎会嫁给一个普普通通的朱大丰呢?
据沈大夫描述,朱大丰不过是一个十分憨厚的男子,应是灵石镇下村落的人。但在雅夫人的描述中,却是阴险狡诈之徒。倘若果真如此,那朱大丰应当比雅夫人更为小心行事才是,怎地就轻易被雅夫人给毒死了呢?
苏云落垂下眼帘,看着雅夫人。
雅夫人忽而道:“我的孩子呢?”
苏云落用手指轻轻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轻轻一笑:“自然是在她们的娘亲身旁。”
雅夫人的目光恶毒:“你们敢拿我的孩儿来骗我,以后不得好死。”
到底是什么,让雅夫人成了这般满腹皆是怨愤的人?苏云落只看着雅夫人,没有言语。与雅夫人这种人说话,说不定什么时候便被她真真假假的话给绕进去了。
是以苏云落怜悯地看了雅夫人半响,雅夫人恶狠狠地看着苏云落,二人皆没有出声。
咏春咏梅站在一旁,觉着二人虽然没有说话,却是在无形较量。依她们看来,太太虽温和却有魄力,而那雅夫人是败寇,此时又狼狈不堪,哪里敌得过太太?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咏春再瞧向太太,却见太太眼皮早就阖上,哪里在看雅夫人?说实话,折腾了快一天一夜,她们也累极了,恨不得就地躺下歇着。太太身子不好,还硬撑着到这个时候,已是很不容易了。
倒是那雅夫人,又嗤了一声道:“你们胆子可真小,竟不敢吃我的解药。”
没有人应她。
咏春咏梅早就疲惫不堪,当下也合上眼睛假寐起来。
雅夫人其实也累极了。自从来了灵石镇,日日紧紧地绷着,她没有一天能好好睡过觉。也不对,自从她跟着父亲在外头飘荡,便没有睡过完整的觉。或许有过那么一段日子,她是睡过安稳觉的……进了吴王府后,镇日勾心斗角,更是没有睡过囫囵觉。
而眼前这些人,对她而言,丝毫没有威慑力。
是以,雅夫人也干脆合上眼睛,假寐起来。
夜过了大半,再过两个时辰天便见晓了。此时正是人最放松、最困倦的时候,也是最么意防备心的时候。
阿庆的头猛然一点,清醒了过来。睁眼一看,他还活着,不由得又松了一口气。自从那日受了娃娃脸的威迫,他的的确确睡不好,生怕顾家的人随时冲进来,将他活活给剐了。
而自从那日后,他也没再敢去过后面的院子。
此时,除了在微微晃动的灯火外,没有旁的在动。阿庆又松了一口气。
松了两口气,忽而觉得肚子饿了。而灶房,在靠近后院的地方。阿庆忍了又忍,但肚子一饿起来,便不管不顾,直将他饿得眼冒绿光。
罢!便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阿庆下定了决心,拿了油灯,脚步轻轻,往灶房而去。
才撩了帘子,走了两三步,便听到似是有重物落地的声音。阿庆吓得当即吹灭了油灯,捂着自己鼻子,紧紧靠着墙壁,不叫自己发出一点声息来。
周遭寂静,阿庆的耳朵不由自主地支起,打起十分的精神来听着。
续那声动响后,四周又陷入了寂静。
阿庆丝毫不敢放松。
忽而,有男子的声音淡淡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咦?这声音怎地有些耳熟?阿庆越发支起耳朵听着。
但又听有女子的声音道:“自是想你呀。”那声音竟然带着一丝矫揉造作的娇媚,活活将阿庆吓出一身的寒毛来。
嗤,到底是哪里来的野鸳鸯,偷情竟然偷到他们回春堂的后院来了。阿庆想着,气愤不已。前两日受的恐吓此时变成了怒气。回春堂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
那男子仍旧淡淡道:“恶心。”
阿庆挑了挑眉,原来还是一出霸王硬上弓的戏码。这女的,也太霸道了。是灵石镇上哪家的姑娘或太太?
不过,这男的怎地不反抗?这男子的声音似是在哪里听过……
既然可能是熟人,阿庆的胆子大了起来,脚步轻轻,往里走了几步。近了,近了……
那女子仍旧笑道:“顾公子,我哪里不好,哪里配不上你,哪里不比她好?论权势,我乃善心教教主;论财富,我如今虽没有富可敌国,但你若愿意,挥霍无度也是可以的。”待她与卫苍主宰了这世间,这普天之下的钱财还不是她的?
顾老师?!竟是顾老师!阿庆似被一道雷劈成了焦木。顾、老、师竟然要被人霸王硬上弓了!
苏掌柜可是省得吗?想起温婉静娴的苏云落,阿庆顿时怒气冲冲,这什么善心教的教主,也太恶心了!不行,他要到顾家去,告诉苏掌柜。
阿庆正想走,忽而一道身影拦在他面前,那人淡淡道:“你要做甚?”
第235章
愤恨烧红了她的双眼,这一招比平时使得更快更狠。
孙南枝略一喘息,脚步轻轻,正欲四两拨千斤。
忽而朝她眼前掠过一个身影,以雷霆万钧之势迎向余曜曜。
咦?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招式似乎有些眼熟……
电光火石之间,娇俏的面孔脩然消失不见,换上的是一张她渴望已久的俊秀面孔。余曜曜吃了一惊,想要收回淬了万千力量的双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双手结结实实地打在方才她竭尽全力撩拨的胸膛上。
那人闷哼了一声,俊目中却尽是厌恶,以及嘲讽。
不过一瞬,二人齐齐相对往后跌去。
顾闻白跌在地上,嘴角很快渗出一丝鲜血来。
余曜曜则跌在原来是小床的位置上,被紫色的帐幔缠绕了半身。
在一旁的孙南枝立即将顾闻白拉起,红色的身影斩破夜空,很快消失不见了。
余曜曜半躺在帐幔中,望着天边露晓,忽而吃吃的笑了起来。
有人奔向她,将那紫色的帐幔弄开,语气关怀:“教主,你可无恙?”
余曜曜唇角微微上扬:“我无事。你去将那回春堂的小伙计叫来。”
李有悔动了动嘴,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道:“方才,那回春堂的小伙计早就逃走了。”
“哦,是吗?”余曜曜的眼睛轻轻地瞟了他一眼。见李有悔其貌不扬的脸上闪着一丝苦涩。
“罢。”她说着,自己站了起来,方才只着了一件单薄的小衣,经过这一番打斗,小衣略有些衣不蔽体。
李有悔一直没敢直视她,因此没发觉她的左肩上,赫然在流血。只不过伤口并不大,鲜血只洇湿了一小片衣衫。
方才,顾闻白冒着险,生生挨了她两掌,便是为了刺她一刀。
余曜曜垂眼,看着那伤口,心中闪过一丝惆怅。顾闻白竟然不惜死,也要刺她一刀。可见他,对她恨之入骨。
不过,这样才好玩呢。
余曜曜对顾闻白,越发的欲罢不能。如果,他没死的话。普通人若是中了她那两掌,五脏六腑早就粉碎得稀巴烂了。若是顾闻白,怕是比普通人要好上那么一些,但五脏六腑俱损是逃不离的了。
啧啧,可惜了这么一位翩翩清贵公子。
也好,她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她从废墟中捞了一件沾满灰的外衫,随意地披在身上,又将散开的发丝挽成髻,才缓缓地跨出去。
天已露白,这一夜,终究是白忙活了。
李有悔仍旧恭敬地跟在她后面,像一条忠心的狗。
余曜曜淡淡的眉眼眯着,须臾后道:“到神勇军大营去。”她现在,迫切地需要卫苍。方才点燃合欢香时,为了更能助情,她也暗暗放开气息,吸了几口。如今香的效力才起作用。如今顾闻白已经被人救走,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卫苍了。余曜曜走得快,没瞧见后头李有悔眼中闪过的一丝痛苦。
这世间最大的痛苦便是,你只能看着心悦之人,不断地去迎合别人,却没有自己什么事儿。
李有悔想着方才顾闻白告诉他的法子,看着前面余曜曜单薄的身影,咬一咬牙,却最终还是放弃了。他……做不来那样的事情。
李有悔想起初见余曜曜时的情形,一颗心涩成了青杏。
他脚步微微迟滞,余曜曜转过头来,眉眼间尽是询问。
李有悔赶紧垂头,追了上去。
孙南枝用两根带子拖着顾闻白,才越过几间民舍,便觉着顾闻白的气息越发的弱了。
她脚尖略顿,低头问顾闻白:“顾大爷,你可还能撑着?”
不知怎地,顾闻白觉得她的语气有点像在问:可还能撑着见太太最后一面?
“我不碍事。”他说着,仍旧微微笑着。
不碍事便好。省得她提回去给太太的,是一具尸体。
其实顾闻白此刻,便是连呼吸都是痛苦的。尽管他穿了软甲胄,但余曜曜那两掌,果真是厉害,再加上之前吸了那余曜曜点的香,此时他双眼模糊不清,便是近在眼前的孙南枝,他也瞧不清楚。
不过,到底是保全了自己。
想起方才被那余曜曜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顾闻白便觉着一股恶心翻滚在喉头。
孙南枝又停了脚步,又问:“顾大爷,你可还好?”
不行了。
顾闻白转头,不由自主地吐了出来。他以为他吐的是食物,却不料孙南枝一向淡定的脸庞微微变了:“大爷。”他吐了满地的血。
顾闻白抬头,想给孙南枝一个淡定的笑容,却是眼前一黑,再也不省人事。
金乌拨开云层,使劲儿钻了出来。
雅夫人猛然睁开双眼,却发觉面前空无一人。帐篷内只剩下她。苏云落与那两个小丫鬟不见了。
她松了松浑身的骨头,被捆了一夜后,浑身酸痛。但她的心情是惬意的。
呵,定然是吃了她的解药吧。她那解药,的确是解药,只不过每个人的用法用量却不同。不然,吃了亦是白吃,或者加快人的衰亡。
嗳,这黄泉邪毒,果真是霸道啊。
她愉悦地想着,有人从她背后进来了。脚步轻轻,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她猛然转头,对上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是莹儿!
竟然真的是莹儿!
雅夫人又惊又喜,忙道:“莹儿,你怎地在这里?”
莹儿睁着一双眼,幽幽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一阵心酸涌上心头。以前她便是再与她们不亲,她们也不会用这种眼神看自己。她曾十分肯定,王妃是一个十分温和的人,是以她才很放心地将女儿交给她抚养。难不成,王妃当着她的面做一套,背后又是一套?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莹儿摊开双手,手上是几粒黑溜溜的蜜丸。
“你说你是我们的娘亲,可你为什么要害小香姐姐呢?”莹儿的声音又甜又糯,却带着一股失望。
雅夫人一怔。
珍珠般的泪珠从莹儿好看的眼中流出来,她继续说道:“小香姐姐才比我大一岁,你怎舍得害她?”
面对女儿天真无邪的质问,雅夫人说不出话来。
第236章
第236章
房中气氛旖旎,余曜曜瞧着顾闻白脸上的表情,想他定然快熬不住了。心中正暗喜,忽而阿庆这一声,将她唬了一跳。
顾闻白猛然又睁眼,再度喷了她一脸血沫。不过,这回他没说滚字,倒是一脸狰狞地看着余曜曜。
余曜曜要的正是这样的效果。
最好顾闻白能将她生吞活剥了。
她一脸期盼地,一边动手扯去自己的小衣。
啪啦一声,她的小衣还没有落地,门窗就被人踢了个稀巴烂。余曜曜迅速将小衣捞起来,裹在自己身上,怒气冲冲:“李有悔,你干什么吃的!”
回答她的,是一道红色的影子似闪电一般袭向她。饶是余曜曜武艺再高,也猝不及防,她下意识地用手一挡,还是被那道红影割伤了手。
手还没有意识到疼痛,红影的第二次突袭紧接而来。
余曜曜到底是武艺高强,当下灵活地翻身,避过红影的攻击。
微微一息间,她瞧清那道红影竟然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姑娘。那姑娘面无表情,只不断地攻向她。
余曜曜喘息过来,又见是貌美的年轻姑娘,越发的怒气滔天。她用了狠劲,将自己十成十的功力发挥出来。
高手过招,不过须臾,小屋几乎成了碎片。
是孙南枝!顾闻白咬着牙,忍着体内几欲炸裂的感觉,喘着。快,快,帮他解穴……
孙南枝美目潋滟,从碎片中捡了一粒木屑,弹向顾闻白。
阿庆目瞪口呆地站着,无法用言语表达自己的心情。好,好,好可怕!他们回春堂的后院,什么时候成了卧虎藏龙之地!
正惊叹着,忽而一道影子朝他迎面扑过来,他吓得下意识往旁侧一躲,却被那人扯住。那人喘着气,问:“可有井?”
井?自是有的,就在那边——阿庆下意识一指,那人便不见了。
阿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疑心自己大概在做梦。可是这梦,也太真实了。
井,井水……顾闻白气喘吁吁,脚步虚浮,扑到井边。一股凉意扑面而来。他不管不顾,爬上井沿,便跳了下去。
噗的一声,顾闻白整个人浸入冰冷的井水中。
初夏的井水冰冷,终于将体内横冲直撞的那股燥热给镇压了下来。
他在井水中泡了片刻,体内的骚动渐渐平复了下来。好狠的毒药!幸得他虽然动弹不得,却还能控制自己的气息。饶是如此,还是吸入了那什么香。顾闻白闭了闭双眼,正要从井中爬上去,忽而对上了一张脸。
那张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暗夜中,这脸的确有些唬人。
顾闻白一惊,手上暗暗储了力气。他本以为迎来的,是一场恶战,没成想那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发一语,也没有动作。
他忍不住问:“你是何人?”
那人开口了,却是问:“我们教主哪里不好?”
果真是那妖女的手下,对她还真是忠心耿耿。
顾闻白忍不住讥讽道:“她有哪里好?”
那人竟然还认真地想了想,道:“教主救了我,也救了很多人,给很多人饭吃。”
顾闻白浮在水中,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人还真是怪异。不过,他既然诚心请教,他便诚心指点:“你觉着,她将我这般掳来,是心甘情愿的?”
那人抿了唇,没答他的话。
顾闻白见他还尚有一丝能拯救的希望,便继续道:“你可知你们善心教在普通老百姓的口中,是如何的评价?”
李有悔还真的不知道。不过,他也不需要知道。
他打断顾闻白:“那些人不曾承受过我们的苦,自是不省得在凄苦无助的黑暗中,有人伸来援助之手,是何等的喜悦。教主救了我,让我欲火重生,我不会背叛教主。”
“所以你要救我上去,仍旧将我送给你们教主?”顾闻白嘲讽道,“你们这与强抢民女有什么区别?”
李有悔沉默了半响,才道:“可是教主真的很喜欢你。”
泡在冰冷的井水中的顾闻白脑子无比清醒。此人净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莫非……他试探地问道:“你喜欢她?”那妖女这般歹毒,竟然还有这般的纯情小子喜欢她,还真是……难以置信。
李有悔却有些慌乱:“你,你,莫要乱说。再乱说,我便将这井口盖住,叫你爬不上来,淹死在这井里。”
顾闻白:“……”
井水冷冰冰的,一直浸在水中并不好受,而且,一直浮在水中,体力会耗尽。又经过方才的抗争,他已然精疲力尽,届时这傻小子不将井口盖住,他也爬不上来了。
而且,他还要尽快回到落儿身边,好叫她放心。
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须臾有了一条妙计。
“我有一个法子,定然能叫你们教主也喜欢你。”
李有悔瞪大了细长的眼睛:“果真?”
“自是真的。你在镇上打听打听,我顾闻白向来是一言九鼎,重信诺言之人。”
这个倒不用再打听了。顾闻白在灵石镇上的确很有名,也很被人信任。其实这些他都没有告诉教主,他怕教主会更喜欢顾闻白。其实吧,顾闻白比那叫卫苍的神勇将军要好得多。这两日他也没少打听神勇将军卫苍,卫苍那人,野心勃勃,倘若将来只能选一个,那他还不如选顾闻白。
他犹豫片刻,朝四周望了一眼。
教主与那红衣女子似是仍旧在打架。教主武艺高强,他自然是不用担心。他应该相信顾闻白吗?
此时从他的角度看去,浸在水中的顾闻白宛若落水狗,可怜巴巴的,有些像以前的他。李有悔忽而又想起李遥放他走的情形。或许,他们与旁人是不同的。李有悔终究是在佛门养大的孩子,心中还有一丝良知。
李有悔不再犹豫,俯身,将手伸给顾闻白。
原来余曜曜的武艺是胜过孙南枝的,可她心中记挂着逃跑了的顾闻白,心有旁鹜,武艺便大打折扣。此时一个分神,竟然又挨了孙南枝一脚,直直扑在粗糙的墙上,仅着小衣的身子竟然刮了一道极长的伤口。
余曜曜除了自己的脸,最珍惜的便是自己身上的肌肤了。
如今肌肤受损,她低头瞧了一眼,不怒而笑,冷冷地剐了一眼对面的孙南枝。
此时的孙南枝经过一番打斗,鬓发只有微微的几缕垂了下来,向来不施粉黛的脸上多了两团迷人的红晕。
“你……该死……”余曜曜咬牙切齿道,飞身扑向孙南枝。凡是长得比她美的,武艺还不俗的,都该死!
第237章
愤恨烧红了她的双眼,这一招比平时使得更快更狠。
孙南枝略一喘息,脚步轻轻,正欲四两拨千斤。
忽而朝她眼前掠过一个身影,以雷霆万钧之势迎向余曜曜。
咦?这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招式似乎有些眼熟……
电光火石之间,娇俏的面孔脩然消失不见,换上的是一张她渴望已久的俊秀面孔。余曜曜吃了一惊,想要收回淬了万千力量的双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的双手结结实实地打在方才她竭尽全力撩拨的胸膛上。
那人闷哼了一声,俊目中却尽是厌恶,以及嘲讽。
不过一瞬,二人齐齐相对往后跌去。
顾闻白跌在地上,嘴角很快渗出一丝鲜血来。
余曜曜则跌在原来是小床的位置上,被紫色的帐幔缠绕了半身。
在一旁的孙南枝立即将顾闻白拉起,红色的身影斩破夜空,很快消失不见了。
余曜曜半躺在帐幔中,望着天边露晓,忽而吃吃的笑了起来。
有人奔向她,将那紫色的帐幔弄开,语气关怀:“教主,你可无恙?”
余曜曜唇角微微上扬:“我无事。你去将那回春堂的小伙计叫来。”
李有悔动了动嘴,最后还是硬着头皮道:“方才,那回春堂的小伙计早就逃走了。”
“哦,是吗?”余曜曜的眼睛轻轻地瞟了他一眼。见李有悔其貌不扬的脸上闪着一丝苦涩。
“罢。”她说着,自己站了起来,方才只着了一件单薄的小衣,经过这一番打斗,小衣略有些衣不蔽体。
李有悔一直没敢直视她,因此没发觉她的左肩上,赫然在流血。只不过伤口并不大,鲜血只洇湿了一小片衣衫。
方才,顾闻白冒着险,生生挨了她两掌,便是为了刺她一刀。
余曜曜垂眼,看着那伤口,心中闪过一丝惆怅。顾闻白竟然不惜死,也要刺她一刀。可见他,对她恨之入骨。
不过,这样才好玩呢。
余曜曜对顾闻白,越发的欲罢不能。如果,他没死的话。普通人若是中了她那两掌,五脏六腑早就粉碎得稀巴烂了。若是顾闻白,怕是比普通人要好上那么一些,但五脏六腑俱损是逃不离的了。
啧啧,可惜了这么一位翩翩清贵公子。
也好,她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
她从废墟中捞了一件沾满灰的外衫,随意地披在身上,又将散开的发丝挽成髻,才缓缓地跨出去。
天已露白,这一夜,终究是白忙活了。
李有悔仍旧恭敬地跟在她后面,像一条忠心的狗。
余曜曜淡淡的眉眼眯着,须臾后道:“到神勇军大营去。”她现在,迫切地需要卫苍。方才点燃合欢香时,为了更能助情,她也暗暗放开气息,吸了几口。如今香的效力才起作用。如今顾闻白已经被人救走,只能退而求其次选择卫苍了。余曜曜走得快,没瞧见后头李有悔眼中闪过的一丝痛苦。
这世间最大的痛苦便是,你只能看着心悦之人,不断地去迎合别人,却没有自己什么事儿。
李有悔想着方才顾闻白告诉他的法子,看着前面余曜曜单薄的身影,咬一咬牙,却最终还是放弃了。他……做不来那样的事情。
李有悔想起初见余曜曜时的情形,一颗心涩成了青杏。
他脚步微微迟滞,余曜曜转过头来,眉眼间尽是询问。
李有悔赶紧垂头,追了上去。
孙南枝用两根带子拖着顾闻白,才越过几间民舍,便觉着顾闻白的气息越发的弱了。
她脚尖略顿,低头问顾闻白:“顾大爷,你可还能撑着?”
不知怎地,顾闻白觉得她的语气有点像在问:可还能撑着见太太最后一面?
“我不碍事。”他说着,仍旧微微笑着。
不碍事便好。省得她提回去给太太的,是一具尸体。
其实顾闻白此刻,便是连呼吸都是痛苦的。尽管他穿了软甲胄,但余曜曜那两掌,果真是厉害,再加上之前吸了那余曜曜点的香,此时他双眼模糊不清,便是近在眼前的孙南枝,他也瞧不清楚。
不过,到底是保全了自己。
想起方才被那余曜曜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顾闻白便觉着一股恶心翻滚在喉头。
孙南枝又停了脚步,又问:“顾大爷,你可还好?”
不行了。
顾闻白转头,不由自主地吐了出来。他以为他吐的是食物,却不料孙南枝一向淡定的脸庞微微变了:“大爷。”他吐了满地的血。
顾闻白抬头,想给孙南枝一个淡定的笑容,却是眼前一黑,再也不省人事。
金乌拨开云层,使劲儿钻了出来。
雅夫人猛然睁开双眼,却发觉面前空无一人。帐篷内只剩下她。苏云落与那两个小丫鬟不见了。
她松了松浑身的骨头,被捆了一夜后,浑身酸痛。但她的心情是惬意的。
呵,定然是吃了她的解药吧。她那解药,的确是解药,只不过每个人的用法用量却不同。不然,吃了亦是白吃,或者加快人的衰亡。
嗳,这黄泉邪毒,果真是霸道啊。
她愉悦地想着,有人从她背后进来了。脚步轻轻,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她猛然转头,对上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是莹儿!
竟然真的是莹儿!
雅夫人又惊又喜,忙道:“莹儿,你怎地在这里?”
莹儿睁着一双眼,幽幽地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一阵心酸涌上心头。以前她便是再与她们不亲,她们也不会用这种眼神看自己。她曾十分肯定,王妃是一个十分温和的人,是以她才很放心地将女儿交给她抚养。难不成,王妃当着她的面做一套,背后又是一套?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莹儿摊开双手,手上是几粒黑溜溜的蜜丸。
“你说你是我们的娘亲,可你为什么要害小香姐姐呢?”莹儿的声音又甜又糯,却带着一股失望。
雅夫人一怔。
珍珠般的泪珠从莹儿好看的眼中流出来,她继续说道:“小香姐姐才比我大一岁,你怎舍得害她?”
面对女儿天真无邪的质问,雅夫人说不出话来。
第238章
里头莹儿的质问让雅夫人哑口无言,而帐篷外头,一位容颜清丽,气质高雅的中年女子牵着素儿站着,默默地没有出声。
苏云落坐在中年女子身旁的竹凳上,用帕子抵着嘴唇,压着喉咙不断翻滚的血腥味。
方才孙娃娃确定了从雅夫人身上搜来的的确是解药,但却又发觉每颗蜜丸的大小并不相同。孙娃娃十分谨慎,与苏云落讲了这件事。他本欲再去问雅夫人,苏云落阻止了他:“那雅夫人满口谎言,真真假假,若不用点计策,她定然是不肯说真话的。孙先生,我们最好做两手准备。一方面再设计让雅夫人讲出解药的真正用法,另一方面,我来试药。”
孙娃娃唬了一跳:“这又不是炊饭做菜,还能胡乱试药?”
苏云落朱唇轻轻一弯:“孙先生莫不是忘记了,当年我中了那寒毒,试了那么多的药,我都没事。”
正因为当年她中了寒毒,他与师兄情急之下,给她用了不少能用或不能用的药物,差些夺了她的命。也是苏云落命大,生生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
瞧着她脸上的坚持,孙娃娃无可奈何道:“都怪我学艺不精,没有研通那本毒经。”师兄倒是略为精通,但斯人已逝。都怪他自己,怎叫那裘大常将毒经偷了去,弄得竟是害了自己人。
孙娃娃的特长并不在此,苏云落自是知晓的。
她双目坦然地看着孙娃娃:“孙先生,时不待人,还是速速开始罢。”
是以一个时辰前,她先是吃了一粒较大的蜜丸。
以两个时辰为长,每隔两个时辰,她便要试一次药。
如今一个时辰过去了,她仍旧觉着头晕目眩,虽然没了之前那种想叫嚣、想咬人的冲动,但喉咙里不断地翻涌上来的血腥味仍旧提醒着她,毒未解。
雅夫人,可真真是个永远有着退路准备的人。便是制出解药,其中机密也只有她知晓,让人对其无可奈何。
而另一方面,她去寻了吴王的妻子,林婉婷。
说来也巧,她被引去黄家大宅那日,顾闻白竟然救了吴王的妻子林婉婷。那日他迟迟未回,便是因着相救林婉婷。
吴王无诏携人离开封地,是犯了大忌。
林婉婷出身京城望族林家,性情温婉,最是循规蹈矩,恪守规则之人。她嫁给吴王多年无子无女,自觉是自己的错,便默认吴王纳了不少的夫人。但最终顺利诞下孩儿的,却只有雅夫人一人。雅夫人诞下两个女儿,亲自将两个女儿送到她膝下养着。不过,林婉婷虽然循规蹈矩,却不傻。吴王所纳的夫人,面容竟然几乎都是一个样子。还一个比一个肖似卫碧娥。她觉着,吴王,怕是吃了疯药。
林婉婷是见过卫碧娥的。
京城虽大,但她们那些人的圈子并不大。望族贵女,时常举办宴席诗会,她对卫碧娥也是十分相熟的。
只不过,卫家显赫,卫碧娥又是嫡女,她们林家略微,她不过是养在祖母膝下的庶女,因着祖母的名头得了不少出门的机会。
卫碧娥在她们贵女圈,是活跃的,是让人注目的,是让她羡慕的。
尤其是在卫碧娥被指婚给太子弘后。那卫碧娥,便是将来的太子妃,未来的国母!只可惜,卫碧娥被指婚后,便几乎足不出户了。她们原就是泛泛之交,如今更谈不上投帖去卫家陪卫碧娥说些私密话了。
谁料,卫碧娥却是个福薄的,还没诞下皇嗣,就被人掳了去。
而那个最大嫌疑之人,却是吴王。吴王在太子弘与太子妃新婚之夜喝得酩酊大醉的事情,在贵女的圈子中悄然相传。她跟那些贵女一道叹息着,羡慕卫碧娥,竟然同时入了两位皇子的眼。她那时还偷偷的想,这吴王,倒还是个爱得轰轰烈烈的、无所顾忌的。
恰在此时,一道圣旨降在林家,将她指给了吴王。
她急了。
那吴王,心中有着卫碧娥,若是娶了她,心中可有放她的地方?虽然卫碧娥已不知所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不省得是不是被吴王藏起来了。
可她不得不嫁,不敢不嫁。她在祖母膝前趴着哭了一个时辰,抬起头来擦干眼泪,就恢复了常态。在贵女圈中,哪个姑娘的婚姻是由着自己作主的?几乎没有。
她嫁给了吴王。
洞房花烛夜,吴王便将她抛下,去祭奠卫碧娥。他的书房中,挂满了卫碧娥的画像。他甚至,还替卫碧娥立了牌位,日夜有人焚着香,替卫碧娥诵经。
或许,还真的不是他掳走的卫碧娥呢。
但吴王却使劲儿地与太子弘斗个不停,林家来了几次人,叫她放一百个心,林家是无条件支持吴王的。以后若是吴王能上位,她便是赢家。
她却不敢告诉娘家人,吴王是因着前太子妃,才没完没了地与太子弘斗。
她日日提心吊胆,在官家与皇后面前异常乖巧,日日试图讨他们欢心,省得将来吴王犯了大错,他们看在她的面子上,饶吴王不死。
终于有一日,官家不耐儿子们斗了,将吴王赶出京城,让他到封地去。
林婉婷终于松了一口气。
亲王就藩,无诏不得随意离开封地。那便是说,吴王再也不会与太子斗了。而她也能与吴王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封地那么大,无人管束,做一个快活的亲王不是很好吗?便就是吴王不曾宿在她屋中,不听她劝,她也开心。
可事实证明,她太天真了。
吴王到了封地,对卫碧娥的迷恋简直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她可以允许他纳夫人,可能不能不要总纳与卫碧娥一样容颜的女子?
卫碧娥简直像一个魔咒,围绕在吴王与她的生活中。
林婉婷日日压抑得想哭。
幸好后来有了雅夫人送到她膝下养着的莹儿与素儿,她才有了盼头。林婉婷将这两个女儿精心地养着,不让她们接触吴王的那帮夫人,便是她们的亲娘雅夫人也不行,她企图让卫碧娥这个魔咒远离她的生活。
可前不久,吴王竟然带着那帮夫人,悄然离开封地。
幸得她在吴王身边安插了人,才在吴王离开后不久获知了消息。她要阻止吴王犯错!林婉婷一咬牙,将莹儿与素儿一并带上,追随着吴王的踪迹,一路向西,却在灵石镇不远的地方遇上了劫匪。
温婉坚毅的林婉婷,想出了让莹儿出马,说服雅夫人这个主意。
第239章
几人正凝神听着里头的动静,忽而见一道红影破朦朦夜空而来,随即往地上扔下了一大块什么东西。
咏春手脚快,赶紧往前一步,手上的灯笼直直地怼在了那块大东西上头。
红影飘飘,嫣然站定:“东家,南枝将顾大爷救回来了。”不过一息,她留下这话,又翩翩离去。
苏云落还来不及扑过去,便听咏春惊呼一声:“大爷流了好多血。”
苏云落猛然站起来,心头血一阵翻涌,眼前一黑,竟是晕了过去。
两个主子同时倒下,帐篷外头一阵忙乱。
李遥本打定了主意少去管二人的事,这时小瓜急急来报,双眼巴巴地看着他,让他定夺。他只得无可奈何地起身,朝何悠然投去无可奈何的一眼。何悠然朝他一笑,道:“快去罢。”
李遥的身影消失了,何悠然忽而觉着,当年那个嚣张的、不可一世的少年,已经长成了肩膀可以让人依靠、成熟的男人。
成熟的男人大步走到昏迷的苏云落、顾闻白面前,拧着眉,一开口便将二人骂了一通:“还真是不让我省心。”
卫英咏春咏梅站在一旁,欲言又止。
其实卫英也能管事,可转眼李遥便来了。
孙娃娃虽然医艺不精,但是也能替二人把个脉什么的。苏云落本就是中了邪毒,昏迷乃是正常。顾闻白则是受了不轻不重的内伤,昏迷亦是正常的。大约吃上两副药,也能醒。
可这荒山野岭的,上哪里去弄药呢?
卫英正烦恼着,那厢李遥瞧了孙娃娃一眼,孙娃娃便往衣袖中一掏,掏出一个瓶子来,拔了塞子一倒,几粒圆溜溜的药丸便塞进了顾闻白的嘴中。
孙娃娃一边往顾闻白嘴里塞药丸,一边还感慨道:“想当年,我们整日打打杀杀的,受伤乃常事,灌这么几粒药丸进去,不过两日便好了。”
他塞完药丸,也不管顾闻白了。抬头望了一眼外头的天色,又掏出一个瓶子来,倒了两粒,递给咏春:“给你们东家灌下去。”
东家指的自然是苏云落。他手上的蜜丸便是雅夫人给的解药。
这回试的是第二次。
完全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林婉婷与苏云落,完全高估了雅夫人的底线。
面对哭成泪人的莹儿,雅夫人虽有一瞬的心软,却又强硬起来。她朝莹儿喝道:“收起你的眼泪!若是眼泪能管事,这世间的女子便不会这么苦了。”
林婉婷养莹儿,向来是柔声细语的,从来没有这般大声过。莹儿当下被雅夫人这么一喝,唬了一跳,眼泪倒是乖乖地缩了回去。
林婉婷无可奈何地走进去,欲去牵莹儿。雅夫人冷眼看着她,忽而道:“王妃好打算,竟然将我儿养成亲娘不认的冷情人。”
林婉婷垂眼看她,只见她往日酷似卫碧娥的脸庞上尽是憔悴,心中不由感叹。那卫碧娥红颜薄命,便是之前拥有滔天的富贵又如何,还不是落得让人叹息一声的下场。这雅夫人顶了卫碧娥的这张脸,因此得了吴王的青眼。原以为那是一条富贵路,却不省得那是一条绝命的路。雅夫人往日里暗中对其他人下药,绝了别人的子嗣,她又如何不晓得。她只是,默默地纵容她而已。
吴王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便绝了太子弘对他的防备之心。
“你好自为之。”林婉婷叹息一声,牵着莹儿走了。
方才还一直挺直着腰肢的雅夫人待林婉婷一出去,忽而颓然弓了腰。
金乌挤开云层露出脸来,毫不吝啬地朝大地投下它温暖的光。
天已经大亮了。深山老林里的人一口气仍旧提着,虽然困顿至极,却丝毫不敢松懈。
苏云落与顾闻白并排躺在窄小的床上,气息一样的微弱。
咏春与咏梅守在床下,眼皮正不受控制地往下合着,小瓜悄悄走进来:“两位姐姐,该吃朝食了。”
咏春咏梅猛然惊醒,看着小瓜,好一会才清醒过来。
朝食?她们哪有心思吃什么朝食?
正要推托,忽而闻得外头传来一股烤肉的香味。
咏春讶然:“谁在烤肉?”
小瓜却憨憨地笑道:“是孙爷爷与李大管事。”
果然,外头避风处,用石头围成火堆,火堆里头烈火熊熊,外头一圈儿插着鱼、兔子、鸡等,远远的,便已经闻到了极香的肉味。
咏春有些惊讶,早就听说流民经过的地方,寸草不生,怎地还能寻来这些鱼什么的。
小瓜悄悄的说:“是孙姐姐抓回来的。”此时的小瓜对孙南枝的崇拜已经上升到了不可仰望的高度。明明同样都是人,怎地孙姐姐这般厉害呢?
孙娃娃此时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口水哇哇的流,正给卫英讲小战小时候的趣事。
“……小战当时,是唯一的男孩子,便以为他定然能胜过师姐们,可谁料,却被他大师姐给吊打了……南枝啊,天赋异禀,便是我这个老头子拍马都追不上……”
卫英坐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不远处一棵擎天大树上,一道红影正倚在上头,听得孙娃娃这般夸赞她,倾世容颜上闪过一丝无趣:“无聊。”掳走顾大爷的那个女子,武艺比她高上许多。若不是顾大爷用了那招置之死地而后生,那女子又轻敌,她估计还没能那么快将顾大爷救回来。
顾大爷,倒是出乎她意料的勇敢呢。
她这人吧,向来薄情,长那么大,没流过几滴眼泪。唯一一次流泪还是师伯死的时候,她没哭,被师傅生生打哭了。
对于那些男女之间的情感,她更加没法理解了。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活着不好吗?
不过这回,东家与顾大爷间的情感,倒是略微地打动了她。
原来这世上,还真的有人为了对方,而不顾一切啊。
孙南枝眼儿忽而一凛:“糟了!鱼糊了!”
咏春闻着肉香,忽而觉得,怎地她们好似不像在逃难,而是在踏春。
虽然春日已经过去一小段日子了,但深山中凉意沁人,好些野菌在蓬勃地生长着,人们三三两两地坐着,便是身体一向虚弱的何悠然,也倚在树干下,微笑地看着他们。
假如没有那些流民与神勇军便好了……
假若太太与大爷没事便好了……
太子弘看着卫苍,唇边弯起嘲讽的弧度:“你确定?”
第240章
日头明晃晃的挂在空中,炙热异常。
初夏的艳阳将之前连日暴雨带来的凉爽攻击得毫无葬身之地。
同样,意气风发的卫苍也认为,他犹如冉冉升起的金乌,即将将太子弘逼入绝路。不过只是带了上百暗卫,便敢来挑衅他的神勇军,当他的神勇军是纸糊的吗?
既然是主动送上门来的,那他便笑纳罢。
是以他领着神勇军,将太子一行人围得水泄不通,却也没有下令攻击,只团团将他们围着,任由太子弘在大营前骂得口干舌燥,连水都喝不上一口,声音渐渐沙哑了下来,才领着杨威等人一起走上去。
他笑道:“我暂时不动你,但不代表你能跑出灵石镇的范围。你骂,尽管骂。最好是将卫家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个遍。”说着示意杨威将茶水端上去。
太子弘看着他,唇边弯起嘲讽的角度:“你确定?”
卫苍没回应他,只道:“茶是好茶,不过,加了些好料。倘若你吃了这茶,怕是有些不利索。而我这神勇军,怕是不会放你到茅厕去。届时太子殿下的一世英名,便要毁于一旦。”
他大大咧咧地说着,丝毫不顾及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他话音才落,神勇军便轰然大笑起来。笑声轰烈,吓走了一群展翅高飞的鸟儿。
水泄不通的神勇军外头,余曜曜与李有悔站在暗巷中。
余曜曜本想来寻卫苍,却碰上太子弘在骂街。说实话,太子弘骂的竟是些文绉绉的词语,便是她都听得云里雾里的,更不要说那些将士了。要是她,便骂一些直观的,能让他们听得懂的。
正想着,忽而听得李有悔道:“教主,属下看这太子殿下挺好的。”
余曜曜淡淡地看了李有悔一眼,眼神中敛了一丝不屑。
李有悔一怔。
余曜曜虽然身为教主,但一向是亲切的,虽然她的态度一向淡淡,但对手下一视同仁,不曾有过鄙视之类的事情发生。她从来不穿金戴银,常着朴素的布衫,才博得了教徒的尊重。一视同仁,人人平等,不因贫贱而将人分成三教九流,这一向是善心教遵循的宗旨。是以这么些年,善心教才能发展迅速。那些流民本就是受了不公平待遇才暴动的,倘若善心教其实是挂羊头卖狗肉的勾当,教徒们怕是早就弃暗投明了。
但这是李有悔自己的想法。
余曜曜淡淡道:“我看这太子愚蠢得紧。他那点人对上卫苍的大军,无异是以卵击石。”她若是卫苍,早就将那太子一刀解决了,直接反了。卫苍却偏生还让那太子在那蹦哒,实在是多余。
还有那吴王,除了那雅夫人还有些价值,其他那些都该杀了。
磨磨唧唧的,以后能当好帝王吗?
还不如自己当。
当了女帝之后,她可以命人多培养一些类似顾闻白那样的书生。清冷中带着一丝冷酷,她喜欢。若是当了女帝,这样的书生要多少便有多少,还不用看卫苍的脸色。虽然卫苍应诺自己,以后各玩各的,但以后她住在后宫,也没法随心所欲啊。
余曜曜越琢磨,越发觉得自己当女帝是极为舒适的一件事。
卫苍完全不省得自己在余曜曜心中已经是个死人了,他亲手给太子弘倒了一碗茶。茶的确是好茶,倒出来的茶沫子悠然成画。
林统领上前一步:“殿下……”这卫苍明着是要殿下出丑,殿下为何还要顺着他?
太子弘伸手挡着林统领,含笑接过茶碗,并道:“卫将军敬的茶,我自是是要受着的,且还得感谢卫将军的不杀之恩。以及,将士兄弟们的不杀之恩。”
围着他的那些将士嗤笑起来。以前的太子,在他们心中是多么遥远的存在,如今看来,呸,原来不过是个普通人。
太子弘端着茶碗,细细看着那茶,也并不多看,须臾便高高举起,方才沙哑的声音越发的哑了:“将士们,这碗茶是敬你们的。你们少小离家,为我朝老百姓的安稳生活戍边,多年不曾回过故乡了吧?”
说起故乡,多少将士的眼睛便红了。
是啊,不管是为了生计,或是为了挣军功,或是被迫服兵役,他们背起行囊,告别家中白发苍苍的二老,告别新婚的妻子,告别稚儿,告别故乡的那一缕凉风,在热血沸腾的沙场中鏖战。多少个夜晚,躺在朗朗星空下,想着家中的情形,便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也洇湿眼角。多少回在梦中梦到过故乡啊,梦到故乡的人啊。
呵,这些话,倒是正常了。
余曜曜淡淡的眉眼有了一丝波动。看来这太子,倒也不是肚中空空如也的人。
有人忽而嚷道:“我十年不曾回过家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将士们纷纷回应,方才笑声震天的将士们,说起故乡来,却是有说不完的话,道不尽的喜悦。
太子弘高高举着的茶碗忽而被他用力掷向地面,一声清脆的响声,将将士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茶碗被太子弘砸得粉碎。
太子弘哑着声音:“可你们愚昧!”
周遭静谧一片,落针可闻。
卫苍挑了挑眉。
他倒要看看,太子弘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如今太平盛世,倘若战火再起,你们想回的故乡,会变得满目疮痍,亲人流离失所,便如地上的这只破碗,再也没有团圆的可能。”
他声音嘶哑,却是字字直击人心。
将士们垂目,看着那只被砸得粉碎的碗,不发一语。
“啪啪。”有人击起掌来。
却是卫苍。
他笑道:“太子果然好口才,不过寥寥数语,便将将士们的心打动了。”
他的声音本清朗,忽而语调加重:“可你们想想,为何你们离家十年还得归家探亲?是谁之过?是这国家,从根基上就败坏了!你们背井离乡,奋斗十年,洒热血抛头颅的时候,你们面前的这个人,在温柔乡中左拥右抱!你们拖着病体、伤腿,在烈日暴雨中得不到救治的时候,想吃一口干净的水却没有的时候,这个人在食珍奇异兽,在吃宫女们晨采的露水煎的茶!”
他激动起来,语气略略喘着。
将士们窃窃私语起来。
是啊,卫苍说得也有道理。他们在沙场上为国捐躯的时候,那些权贵却在寻欢作乐。
太子弘笑了。
他道:“你们可省得卫苍死去的姐姐卫碧娥,曾是我的结发妻子?我怀疑,卫苍是欲利用你们,公报私仇。”
事情越发的有趣了。
余曜曜淡淡的眉眼敛了一丝笑意。
能拿自己的结发妻子做文章,这太子弘,是个狠角色。
第241章
太子弘这话一出,果然在神勇军中起了波澜。
卫苍神色未变,但他耳目灵敏,听得有人在窃窃私语,其中大部分是在说他的身份的。
他不慌不忙,仍旧朗声应道:“没错,我嫡亲的姐姐乃是前太子妃。但,我那可怜的姐姐,竟然在有身孕的情况下,被眼前的这个畜生,给狠心杀害了。”
人们一阵哗然。
都说虎毒不食子,这太子得是多狠辣,才做下那样的事情。
果然,有些人为了上位,是踩着累累白骨的基础上前行的。
卫碧娥有孕了?!太子弘心中波澜横生。他明明记得,冬猎前,太医院还曾来人给卫碧娥看脉,并无有喜的迹象啊。难不成她竟是与吴王……那吴王,竟然还有脸责骂他!
他面上虽不显,对卫苍的反击,却略略迟滞了下。
林统领在他旁边低声提醒:“殿下?”当年前太子妃悄无声息被人掳走,已经是皇室的一大丑闻。虽然事后很快被掩盖了下来,但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京城中那些权贵的圈子,全都在私底下热火朝天的讨论着。那时候他们暗卫,可是几乎忙成了蜜蜂,才将这件事给堵住。那时,他记得,太子弘很是消沉了一段时间,还病了一段时间,吃了好些腰。若说太子弘对前太子妃没有感情,他是不信的。只不过,太子选择了遗忘。
太子弘回过神来,语气带了一些哀伤:“我怎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卫苍,你误解我了。”他语气郁郁,神情真诚,全身仿佛缭绕着一股悲痛。这股悲痛,是显眼易见的。
他再不济,也做了好些年的太子,若论博弈,卫苍还是略输他一筹。
果然,人群再起骚动。
跟着卫苍揭竿而起,虽然冒险,但若是以后立了大功,得了爵位,子孙便吃穿不愁。但万一失败了呢,却是连故乡都不能回了。他们都是上过战场的人,最是能体会那种尸横遍野,满目疮痍的感觉了。
一时之间,好些人在摇摆不定。
太子弘神情悲痛,再度道:“我姜弘虽不才,不曾立过什么大的功劳,但这么些年,若是百姓们受苦受难,我定然是亲力亲为去赈灾的。我恨不得,他们所受的苦楚,全降在我身上。”
他得感谢这么多年,但凡有灾害,官家第一个想起的总是他。
果然又有人在说太子弘的事迹。
此时的太子弘,身穿布衫,全身上下毫无金玉之饰,嘴唇因为说话说得久了,起了白色的沫子。这样的太子弘,并不高高在上,而是亲切的,可敬的,平易近人的。
卫苍冷哼一声:“你倒是会博同情。可若你们以身作则,监管到位,赈灾的事宜,又何需你出面?说到底,那些官员贪腐无度、草菅百姓,全是你们的错。”
太子弘睨着卫苍。
说实话,日头这么大,他是不耐与他争辩这些的。以前卫苍是有些才华的,可大约是太急功近利了,竟然当众与他辩论这些。他的确不才,但能做太子这么些年,略有小功无大过,却是他的本事。不是人人都能像他一样的。
他高高举起双手来:“我不敢说我爱民如子,但我怜惜他们,如我的亲人一般。那边——”他指着黄家大院,“可是关着你们的兄弟?他们中了毒,可你们的好将军,却破罐子破摔,将他们关在那里,任由他们自生自灭。将士们,你们便是要为眼前这个绝情绝义的男人洒热血抛头颅吗?兔死狗烹的故事你们可曾听说过?”
兄弟们身中邪毒,被卫苍关进黄家大院,将士们有好些人是不愿意的。一起打过仗、交过命的兄弟有如亲人,他们怎地能放弃他们?
当下便有人喊道:“不愿意!卫将军,你为何不救中了毒的兄弟们?难道他们的命便不值一提吗?”
群情顿时激愤起来。
余曜曜眯着眼看卫苍。
卫苍也没有那么不堪。他暗暗敛了一点力气,沉声道:“我将他们送进黄家大院,是为了让他们得到更好的救治,而不是像太子说的那般,无情无义地抛下他们不管。兄弟们,你们跟了我这么些年,我卫苍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还不清楚吗?”
太子弘抚掌道:“卫将军说得好!既然如此,我们便一道进入黄家大院,亲自救治他们!卫将军,你敢与不敢?”
他步步逼近,将卫苍逼入毫无退路的境地。
卫苍面上浮出微笑,朗声道:“那请便罢!”
太子弘即刻大步向前走,方才围得水泄不通的将士纷纷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余曜曜忽而与李有悔道:“我们也到里头去。”此时的她,很是欣赏太子弘。本来一场不可避免的战争,竟然被他化解了。她虽然有心助卫苍,但吃力不讨好的事,还是以后再议。其实,不费吹灰之力便做一个合法的土霸王,也是不错的。
一行白鹭缓缓展翅,飞过天空。
此时太子弘的威望,已经水涨船高。得到安置的流民在争相宣扬他的功德,在争相朝人们炫耀:“我亲眼见过太子殿下,他真的十分平易近人,一点架子也没有。”
“听说太子殿下不惜割肉入药,喂与流民。”
在真真假假的听说中,太子弘成了神。
尤其是从黄家大院出来后,神勇将军卫苍,以及善心教教主,甘愿追随太子弘左右的事情,更是让百姓们欢欣。
不管怎么说,一场剑拔弩张的战争,竟然就这般消融了。
外头的老百姓是看热闹,却不省得在黄家大院中,卫苍几乎被余曜曜气死了。本来要与他联手的余曜曜,竟然朝太子弘一面倒,不但与林统领联手一起制服了他,还逼他立了承诺,不日将娶她入门,太子弘为主婚人。
可真是一场可笑的笑话!
太子弘还漫不经心道:“卫苍,待我回了京城,便封你为护国大将军,与余教主一道,镇守西南。”
余曜曜挑了挑眉。
太子弘说的是“封”,而不是“请封”。
太子弘,果然是个狠角色啊。
第242章
六月入伏的时候,北边打了一场仗,一场不大不小的仗。这场仗虽然不大,但却让官家动了肝火,在三伏天的天气中特别容易生病。
是以,官家病了。
官家病了,卧榻不起,太子弘奉旨监国,各方暗藏的力量顿时风起云涌,京城成了最热闹的地方。不过,这次似乎太子很强硬,用了铁腕的手段,将那些浮头的人全摁了下去,永生不得起复。
但,那似乎是很遥远的事。特别是离京城千里之遥的小小灵石镇,与平日里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但若说没有,却又是有不同的。
当初被太子殿下安置好的那些流民,在灵石镇外面不远的坡地上生活着,耕作着,自成了一个巨大的村落。这村落,竟是比灵石镇还要大上好些倍。
不过,这村落还是归灵石镇管的。太子弘走的时候没给村落命名,后来还是黄盛安机灵,请了雅趣院的顾老师,给村落起了一个很雅致的名字:灵秀村。
灵秀村建设了好几个月,村道整整齐齐,屋前屋后养的鸡仔都长成可以烹煮的鸡了。庄户人家自是不舍得吃的,要留着鸡生蛋,蛋生鸡,生生不息。
同时生生不息的还有太子弘的盛名。毕竟,他们是受了太子殿下的恩惠才在灵石镇安置下来的,太子殿下之于他们,乃是神。
是以灵秀村的村民,对于自己孩子念书这件事,分外积极。他们心怀了一个美好的愿望,便是希望自家的孩子能到京城去做官,替太子殿下分担一二。
一时之间,灵石镇的学堂差些被灵秀村的人挤破了门槛。
七月流火。
天气热极了。前两月雨连绵不绝,待真正进入夏季,却是半个月没下雨了。
若是下一场大大的雨便好了。
但有人却不这么想。
李遥连伞都没打,从外头回来的时候,热出了一身的汗。
他撩开帘子,进得房中时,热气顿时蹿了进来。
何悠然正盘腿坐在矮榻上绣花,她好些年没做过女红了,光是绣一个枕套,便花了她半个月的时间。
见李遥进来,她扔下枕套,下榻趿鞋迎了上去。
“外头可热?今儿辛嫂子做了绿豆羹,在桌上冰镇着,你先喝一碗罢。”她说着,帮着李遥解了外衫,又急急要去倒绿豆羹。
李遥却拉住她,细细地打量着她,问:“今儿可好?”却见佳人脸色红润,眉眼间潋了一笑容。
“却是觉着,身子一日比一日利索。”
何悠然仰头看他。真过分,明明那年二人差不多一般高,后来她没再长了,李遥却是比她长高了一个头。
男人便笑着将她拥坐在桌边,笑道:“那些女红,叫绣娘们做了便是。”
何悠然一听,佯装要恼:“你这是嫌弃我的手艺?”
李遥摩挲着她的手,低声道:“我这是心疼我未来的妻子。”
何悠然的脸又红了。
二人的婚期定在下个月初八,她赶着绣那些枕套,是想讨些好的意头。不过,不绣便不绣罢,横竖李遥也不在乎这个。
她一张脸红通通的,给李遥盛了一碗绿豆羹。
冰镇过的绿豆羹入喉,缓解了在外头奔波的酷热。许久不下雨了,田庄正在修整水渠,李遥刚从田庄上回来,虽然戴了斗笠,但一张脸还是晒红了。
何悠然看着李遥吃绿豆羹,道:“水渠修得怎么样了?”
“差不离了,再过两日便能将山上的水引下来。”
何悠然道:“若是下一场大雨便好了。”
李遥忽而一滞,像是想起什么:“若是要下,也得过了咱们的婚期再下。”
说到婚期,何悠然的脸倒是红了。李遥左右看了一下,一张嘴冷冰冰的,偷偷在佳人的额上偷了个香。
何悠然的脸更红了。
二人相对而视,抿着嘴笑。
一碗绿豆羹没吃多少,佳人的豆腐倒是吃了不少。
李遥继续吃着绿豆羹,与何悠然道:“待我们成了亲,便不再管他们二人了。如今卫真做起事来,比我更尽心尽力。”这倒是真的。他一心只想陪着何悠然,至于那些琐碎的小事,便由苏云落与顾闻白二人自己烦恼去罢。
他们二人是计划在成亲后,便继续回到之前何悠然住的那几间小木屋居住,预备侍花弄草,凡事不理。唐阿布习惯了打猎的生活,准备也随着他们回深山去。至于蓉蓉,便继续在灵石镇上上学。李遥预备再雇多两个粗使的婆子,一个炊饭,一个洗衣,如此便够了。
正想着,忽而外头小瓜在喊:“快要下雨了!”
果然,李遥才吃完一碗绿豆羹,外头便哗哗的下起雨来。
李遥的脸都绿了。
这场雨下得快,收得也快,雨水堪堪将地面浇了个透。久涸的地上吸了雨水,散发出一股泥土的气息来。
小瓜小果正在打扫庭院的时候,顾闻白回来了。他穿着醒骨纱做成的长袍,走起路来似带着一股清风。但脸色却不虞。
卫英跟在他后面,一张脸同样也沉沉。
顾闻白与小瓜道:“李大管事可回来了?”
小瓜便清脆地喊:“李大管事,大爷找你。”
李遥将碗放在桌上,起身正欲走出去,不知怎地,衣袖将碗带下,滚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何悠然唬了一跳,赶紧问:“可摔着了?”
“没有。”李遥摇摇头,嘱咐何悠然道,“你别动,我让小瓜进来打扫。”他说着这话,眉眼却突然突突的跳。
李遥走出去时,顾闻白正站在檐下,用扇子扇着风。
见李遥出来,他的脸色越发的凝重。
“刚刚传来的消息,官家,崩天了。”
“太子弘,顺利成章继位了。”
果然。
太子弘从灵石镇走的时候,顾闻白尚在昏迷中。是李遥接待的他。那时,太子弘意味深长地道:“李遥,你在这灵石小镇上,可屈才了。”
李遥当时答他:“汝非吾,不知吾之欢。”
太子弘并不因为他这句话便放过他,而是继续道:“你还没有尝过权力巅峰的滋味,怎么就肯屈在这个默默无闻的小镇上呢?你的父兄,如今在京城,可还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我听说,你给一个女子当管事,难不成,这管事便是你的趣味?”
李遥淡淡道:“殿下,我说过了,汝非吾,不知吾之欢。”
太子弘便笑。
远处的天空上,一排白鹭展翅高飞。
太子弘笑道:“你们会回去的。毕竟,孤一个人在京城,太寂寞了。”
这是太子弘首次说话,用了“孤”字。
李遥从来不认为太子弘是个憨实的人,假如憨实,又怎能屹立在太子的位置上不倒?
太子弘走的那日,命林统领带走了雅夫人。
他们得的隐秘消息,官家并非是生病,而是,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