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不过,天高皇帝远,便是那太子弘迫不及待地登基,与他们也没什么相干罢。当初他们只不过是帮他在流民中建立了威信而已。
卫英却奉上一个锦盒来。
顾闻白将锦盒打开,从里头取出一方明黄色的锦帛来。
李遥变了脸色。
这明黄色的锦帛,竟是圣旨。
官家崩天了,太子姜弘顺利成章继承了皇位。此前他大刀阔斧的改革,将不少反对他的大臣给或贬或杀,一时朝野空虚,大量人才缺乏,这新鲜出炉的圣旨,便是将李遥任命为兵部侍郎、顾闻白任命为户部侍郎。
太子弘,不,如今应该称他为官家了。可真是让人抓狂。
圣旨上说了,若是二人在两个月内不进京赴任,那便是抗旨。抗旨倒也没有别的后果,不过是株连九族而已。
李遥恨得差些咬碎了后槽牙:“丧心病狂!”
他压根不喜欢做官,也不想做官,这姜弘,却偏偏喜欢将他架在火上烤。他总算能理解姜弘走的时候,说他在京城寂寞得紧时,那意味深长的表情了。
整一个老狐狸!
从京城到灵石镇,便是快马加鞭,千里马不停歇地跑,也要上好几日的功夫。想来是姜弘在处理那些人的同时,还不忘暗算他们。
顾闻白的神色已是恢复了平常。
李遥问他:“东家可是省得了?”
顾闻白摇头,落儿身子不好,哪敢让她知晓。
“那你的意思是……”
顾闻白神情肃然:“既如此,那便进京去,瞧瞧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天气热得紧。
一丝风也无。
便是高阔通风的云起学堂,也热得不得了。
苏云落一边摇着蒲扇,另一只手一边握着朱砂笔,在学生们交来的功课上圈圈点点。流民们安定下来后,学生们多了一倍的数量,虽然多招了一位女先生,但人手还是不够。原来顾闻白并不同意她再来云起学堂授课,但新雇的另一个女师还在路上,她答应在女师来了之后,便回家休养身子。
那一次的试药,虽然最后试出了解药,但对她的身体,却是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时不时的,她便会觉得头昏脑胀,要吃上一颗孙娃娃特制的蜜丸才缓解。
似是有人在注视着她,苏云落微微转头,却是看到咏春正在担忧地看着她。
这小丫头,定然是得了顾闻白的嘱咐,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她朝咏春婉然一笑,仍旧低头批改课业。其实日日躺在家中,还挺无趣,还不如来云起学堂,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下课了,朱蓁蓁之前便与她打过招呼,说是几人在凉亭中聚上一聚,说些女人家的悄悄话。
新盖的凉亭中摆了冰镇过的红豆羹,最是解暑。苏云落却是不敢贪吃,只吃了两口便放下调羹。
红豆羹是朱蓁蓁命人熬了冰镇过带来的,熬得极烂,又香又甜。
朱蓁蓁吃了一碗,一双眼睛四顾着:“方才我还邀请了刘先生,怎地此时还不见她过来?”
刘先生便是新雇的女师,也算是朱蓁蓁的熟人。
柳芽儿吃了一口红豆羹,笑道:“你快别管别人了,还是快和苏先生说了罢。”
听二人的口气,却是有什么事瞒着她。苏云落拈了一块红豆糕,疑惑地看着朱蓁蓁。
朱蓁蓁神情略略有些扭捏,却还是大大方方的说了:“其实没有别的事,便是我看上了顾老师身边的卫护卫,想请苏先生做个中人。”
卫英?!
苏云落手上的红豆糕差些没滚到地上。朱蓁蓁的面色红得似天边的晚霞,但仍旧鼓着勇气说:“我打探过了,卫护卫还没有成亲,也没有婚约。”
眼前的朱蓁蓁,落落大方,娇俏的面庞飞着红霞,眉眼间潋了一丝姑娘家的羞涩。
想不到啊想不到,那卫英竟然有这般的艳福。朱蓁蓁可是家有恒产,既有貌又有才。苏云落也顾不上吃红豆糕了,直看着朱蓁蓁问:“卫英,卫英还不错,只是他,对你可有意?”
朱蓁蓁扭着手指,仍是鼓起勇气道:“应是有的罢。”自从那晚之后,她们虽然陆陆续续又见过几面,但瞧他的眼神,应该对自己是有意的罢。姑且便算他对她也是有意的罢。这一回,她是大胆地,要追求自己的幸福了。
既然有意,为何还让姑娘来提?苏云落想了又想,恨不得即刻家去,将卫英提来见朱蓁蓁。如是想着便有些气愤了:“这卫英,可真不像个男子汉,怎地叫姑娘家亲自来说这事呢。”说着便要起身,气势汹汹地要家去。
朱蓁蓁吓了一跳,连忙嗔道:“苏姐姐,你莫怪卫英,他,他还不省得这件事呢……”
苏云落瞧着朱蓁蓁一副为着心上人着想的模样,扑哧一声笑了:“好妹妹,八字还没一撇呢,这便护上了?”
朱蓁蓁却道:“倘若卫英不愿意,姐姐也别强求他。”声音却低了下去。
苏云落心底是欢喜的,卫英年岁也不小了,总是孤单伶仃的,她是曾有意替他打探过几个女子的,但俱没合适的。没成想,珠玉在侧,倒是卫英天大的福气了。她此时看着朱蓁蓁,越看越欢喜,便握了她的手道:“卫英那人粗鲁,不识得爱惜妹妹,你以后可要担待些他。不过,若是他犯了浑,也别让着他。”
朱蓁蓁便低低的应了一声。
柳芽儿在一旁看着她们,忍不住揶揄苏云落道:“明明是这般如花年华的年纪,却操起了祖母的心。我看卫英机灵着呢,没有你说的这般不懂事。”
苏云落睨了她一眼,笑道:“我却有一个主意……”
朱蓁蓁不由自主地支起耳朵,一脸的担忧。
苏云落气得直道:“瞧瞧,还没有怎么样呢,这便护上了。”
朱蓁蓁这回倒是害羞了,捂着半张脸笑了起来。
天暗得极迟,天的那边挂了月亮,那头的日头还没有落山。日月同时出现在天空中,黄昏的风热热地吹着,苏云落回得房中,先用帕子浸了温水洗了脸,才觉着自己没有那么汗津津的了。
咏梅提了冰块进来,又将窗户打开,夜风吹进来,总算有了一丝凉意。外头闵嫂子在点艾草驱蚊,空气中有一股新艾草的味道。
前些日子,明远镖局从江南府运了好些醒骨纱回来,苏云落让人用醒骨纱新裁了好几件衣衫,顾闻白很是爱穿。她则是觉得太薄,出门在外倒是不穿,只在屋里穿。
洗了脸,换上醒骨纱,吹着凉风,总算又舒坦了些。
咏春转了一圈儿回来,悄声与她道:“太太,大爷与卫英在堪园呢。方才我已经告诉大爷传晚食了。他们很快便过来。”
苏云落坐在桌前,点点头,与咏春道:“你们待会,便按照我在车上嘱咐的去做。”
咏春咏梅便掩着一脸的笑意去了。
天热,吃的是十分简单的水饭,外加一碟子春卷,一碟子酸王瓜。
饭摆好了好一会,顾闻白才进来。屋中还亮着,苏云落也没叫人掌灯,她合上书,迎向顾闻白,却发觉他一脸的肃然。
她不禁一怔,询问道:“可是出了事?”
灵石镇不过才平静了几个月,他们可是再也禁不起折腾了。她中了邪毒,虽然后来解了毒,却留下了动不动便咳嗽的毛病。至于顾闻白,被余曜曜伤了五脏六腑,养了差不多将近两个月,面色才堪堪与常人一般。
顾闻白拉着她在桌边坐下,笑道:“便是天大的事,也要吃了饭再说。”
有道理。
二人静静地,各自吃了一碗水饭。苏云落没甚胃口,只夹了两块酸王瓜便放下筷子,瞧着顾闻白用饭。看他胃口甚好的样子,应该不是什么大事。
她想了想,觉得有必要将朱蓁蓁看中卫英这件事告诉顾闻白。毕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呢。不过,朱蓁蓁也说了,她父母双亡,希望卫英可以入赘朱家。在民间,招赘婿是很普遍的事,卫英应当也能接受。只不过,以后卫英怕是不能总追随在顾闻白左右了。她在考虑,要不要将小战从京城召回来,跟在顾闻白身旁。唔,孙娃娃替她培养的战士还是太少了。
是以她见顾闻白搁下筷箸,便道:“朱先生看上了卫英,预备将他招为赘婿,你看此事如何?”
顾闻白最后一口酸王瓜呛在喉咙中,差些没被噎个正着。朱蓁蓁看上了卫英?这二人,似乎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人啊。
苏云落急急替他抚背,嗔道:“卫英有这么不堪吗?”
到底是跟随了自己多年的护卫,顾闻白想了想,下了一个十分中肯的评价:“尚可。”不过,自从上回他被掳走之后,卫英越发变得似惊弓之鸟,恨不得时时贴在他身旁。啐,卫英他自己是孤家寡人,他可不是。想不到那小子的运道还不错,朱先生……顾闻白努力想了想,记得朱蓁蓁好像是黄盛福的表妹,不仅知书达礼,还有几分胆色,上回不是还与卫英合擒了一个贼吗?这样的姑娘,配卫英绰绰有余。
不过,他疑惑道:“朱先生看上了卫英,卫英没看上朱先生?”
苏云落捉狭道:“等下便知真章。”
她在车上的时候,便与咏春咏梅二人说好了,装作不经意地将朱蓁蓁要嫁人的消息传给卫英,看他有没有反应。
虽然朱蓁蓁看上了卫英,但也要看卫英有没有那个意思嘛。
不行的话,便让朱蓁蓁霸王硬上弓?
思想龌龊,思想龌龊。苏云落赶紧摇摇头。
见苏云落一脸兴趣盎然的样子,顾闻白将涌上舌尖的话语又咽了下去。罢了,还是明儿再说罢。
卫英自是与平时一样,捧一碗水饭,蹲在外头茂盛的芭蕉丛下吃着。外头凉快,他块头又大,吃起饭来汗流浃背,还是在外头舒坦。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黑朦朦的有些看不见了。
卫英吃完饭,正要起身,忽而听到咏春咏梅在说话。他本不在意,却隐隐约约的听到朱先生几个字。
他心中一动。
朱先生,说的是朱蓁蓁?
那晚合力擒贼之后,他们似乎又见过几面。不过,那晚的朱蓁蓁与他后来见的,不大一样。那晚的朱蓁蓁英姿飒爽,颇有几分侠女的味道。可后来的朱蓁蓁,是娇柔的,知礼的……卫英心中闪过几分烦躁,朱蓁蓁怎么样,与他何干?他这等粗人,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再得到像朱蓁蓁那样的人的青睐。
咏春在说话:“……朱先生可是要嫁人了?”
咏梅道:“可太太说,那男子顶顶不好。吃喝嫖赌,样样俱精通。只可惜了朱先生那等花容月貌的女子。”
卫英听到这里,皱了皱眉头。不过几个月,她便定下婚事了?他怎地没听说?明明那晚,她对他,很是不同。若是没有发生后面的事,那晚之后,他,她……
卫英越发的烦躁。他到底在想什么。
咏春咏梅却没再说话了,二人提着灯笼,像两尾小鱼儿,轻轻地走进了耳房。
卫英有些茫然,他脚步虚浮地进了灶房,将碗筷搁在木盆中,而后主动地洗碗筷。辛嫂子走过来,瞧了瞧他:“卫护卫,你还是快快将碗放下罢。”
卫英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辛嫂子叹了口气:“你洗得一点都不干净。”
卫英乖乖地将碗放下,似幽魂一般地走了出去。方才,方才,他在想什么?要是朱蓁蓁真的嫁给了那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那以后的生活会怎样?是不是一团糟?是不是她再也没法像那天晚上一样英气勃勃地射箭了?或许,她气得将那男子射成刺猬……
园中灯笼被次第点燃的时候,卫英候在主房的门外,涩涩地道:“太太,卫英有事相求。”
顾闻白眉头上挑,原来他家的小护卫卫英,并不是个憨的嘛。
卫英进得门来,仍旧垂着头,不敢看自家太太,更不敢看自家大爷。他只是猛然一咬牙:“太太,朱先生,万万不能嫁与那样的男子。”
苏云落却是吃惊道:“卫英,你莫不是糊涂了?朱先生的婚姻,我哪里能管?”
第244章
顾闻白是还真没有想到,自家落儿竟然如此会诓人。
瞧她一脸不敢置信的样子,足以将卫英唬得死死的。
他差点便笑出声来。不过此时苏云落朝他看了一眼。咦,这是还要他打掩护啊。顾闻白也不由自主地咳了一声,道:“朱先生与我们无亲无故的,管人家作甚。”
苏云落给了他一个赞许的眼神。
卫英的牙咬了又咬。太太说得也对,她是没有权利管朱蓁蓁的婚姻大事的。便是他,也没权利管。可,可,他还是能去提醒一两句的罢。想到此,他低低道:“大爷,我,我想告假一会儿。”
“去哪?”往日向来不管他来去的顾闻白破天荒地地问。
苏云落赶紧给他眨了两眨眼睛。奈何顾闻白表情严肃,只看着卫英。哎呀,这人可真是!
卫英老老实实道:“往那男子家走一趟,倘若朱先生真的要嫁他,我便替朱先生告诫他一二,千万别薄待了朱先生。”
卫英,果真是出乎意料的憨实啊。可那男子是她编出来的,根本没这个人。
不过,苏云落却在心中悄悄地松了口气。
顾闻白终于不为难这个大龄、婚事还没有着落的护卫了。
卫英的表情有几分雀跃,给顾闻白行了礼,须臾便消失在夜空中。
片刻后,顾闻白看着苏云落,打趣道:“何时竟对做红娘有了兴趣?”
苏云落瞪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卫英年纪也不小了,你也不替他操心操心。光自己娇……”她想说“娇妻在怀”,却意识到在说自己,赶紧闭了嘴。
顾闻白哪里肯绕过她,上前去拥着她,笑嘻嘻道:“光顾着自己娇妻在怀,成双成对,日日巫山云雨……”却说越说越过份。嘴上坏,双手也不安分,拥着苏云落的腰肢,却是叹了一声,“又瘦了。”之前落儿便瘦,中了毒之后更是越发的清瘦。此时薄薄的醒骨纱穿着,只是轻轻一握,便觉着要将她捏碎。
苏云落红了脸,啐他道:“你若想去寻别的人……”
话没说完,一张嘴儿便被封住了。
顾闻白哪里肯绕过她,之前因着二人身子都不好,已经许久没有欢好了。此时……他的眼神幽暗起来。直接将佳人抱起,进了内室。
一番云雨后,苏云落累得只想沉沉睡去。
不过,她还是撑着,问他:“今儿京城来人,可是出了什么事?”
到底还是瞒不过她。
顾闻白沉吟片刻,抚着她的青丝,缓缓道:“那人直接将我与李遥封了官,用株连九族来威胁我们到京城去。”
苏云落对姜弘的印象不深,但他带走雅夫人的事,却是始终让她介怀的。雅夫人手段狠辣,反复无常,又有那黄泉邪毒。若姜弘是个心怀百姓的,最好的法子便是永世拘着雅夫人,让她永不得再害人。可姜弘,看来是将雅夫人重用了。
她看着顾闻白:“那你们的意思是?”
“躲是躲不了的,自是到京城去将此事解决了。”
解决,怎么解决?进了京城,便是任由那人拿捏了。怕是生死皆不由他们。
苏云落情绪有些低落。
顾闻白轻轻在她鬓边落下一个香吻:“进京城并非我所愿。我这辈子的愿望,便是与你在这灵石镇,每日忙忙碌碌,过着我们的小日子。”
苏云落仍旧淡淡的。
顾闻白将她柔嫩的手拉起,与他的大掌合在一起。她的手,仍旧有些凉。他低声道:“那件事,李遥始终很介怀。其实,这些年我也一直半信半疑的,只是不敢去确定。这次……”他没再往下说。
苏云落终于看了他一眼。
他斟酌着,轻轻说道:“若是真的,总得替他们讨一个公道罢。”
这是要与自己的亲人为敌了。
苏云落反握着他的手,感受着他炙热的暖意。二人静静地,没有再言语。顾闻白却是省得,落儿这是同意了。
故乡京都呵,竟是这般的让人避之不及。
良久,苏云落快要睡着了,忽而道:“若是卫英与朱先生成了,便让他们留在这里罢。”她一向喜欢美好的事物,总不忍心摧毁他们。她自知这一去京城,怕是珠玉难全,还不如将二人留在灵石镇,留一些美好念想。卫英憨实,朱蓁蓁爽朗,便不要分开他们了。
顾闻白轻轻唔了一声,忽而道:“也不省得,让他们与李遥一道成亲,李遥会不会有怨言。”
夫妻俩窃窃私语,将卫英的将来安排得妥妥当当。
卫英还尤不自知,奔了片刻,才想起朱蓁蓁的未婚夫住哪里他还不省得。他停下来想了半响,愣是没想起咏春咏梅有没有说过那浪荡子是哪家的。要不,回头去问问咏春?他脚步一顿,正欲回头,忽而心念一动,鬼使神差般朝朱蓁蓁家奔去。
又不是没有去过朱蓁蓁家,这一回倒是熟门熟路。便是连院子中的大黑也没有叫唤一声。
看院子里灯光朦胧,卫英乘着夜风,健壮的身子轻轻巧巧落在朱蓁蓁的房外。
明人不做暗事,他咳了一咳,喊道:“朱先生,朱先生。”
喊完便侧耳倾听。只听得里头似是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而后是轻轻的脚步声,须臾后,门扇悄然打开,一盏精致的灯笼摇曳而出,映着一张俏丽的脸庞。
正是朱蓁蓁。
朱蓁蓁似是没有歇下,穿着轻薄的常服,头发松松拢着,眉毛淡扫,樱唇似洇了水光——卫英竟然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
朱蓁蓁疑惑道:“卫英,你来寻我有何事?可是苏先生怎么了?”她面上不显,心中却是雀跃,这苏姐姐的主意,果然有效。
卫英一丁点都没想着这么晚了,院中一个仆妇丫鬟都不见,却是朱蓁蓁亲自来应门。他满心都是要解决那浪荡子的事。当下便道:“朱先生,你为何要与那样的人定亲……”
朱蓁蓁面上闪过一丝无可奈何来:“这,我年纪也不轻了……”
卫英急急打断她:“那也不能选那样的人!”
朱蓁蓁似是唬了一跳,讶然地看着他。
美人神情似是盛了哀怨,卫英的语气不由得软了下来:“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朱蓁蓁垂下眼来,软软地看了他一眼:“卫英,你为何来叫我不要嫁与那样的人?”
夜凉如水,夜空星光璀璨,灯笼一摇一摇的,若有似无的香气淡淡地散着,卫英的呼吸几乎停滞了。
良久,他才听到自己说:“你若真的要嫁人,便嫁我好了。”
第245章
八月初八,天不遂人愿,明明晨起还是热乎乎的日头,待到了午间,一阵邪风平地起,乌云密布,不过片刻,豆大的雨点便落了下来,将青石板砸得晕头转向。
李遥穿着喜服,衬得平日里温润如玉的脸庞更如谪仙一般。此时他看着连绵不绝的雨幕,表情苦大仇深。
顾闻白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与他并排站着,说了一句掏心窝子的话:“雨下得越大才越好呢。”哼,李遥虽然年纪长,辈分高,可经验却没有他丰富。想到这里,顾闻白不由得嘴角挂了一丝神秘的笑容。他的怀中,揣了两本小册子,是等下预备给李遥与卫英的。如此想想,他便觉得责任重大。
李遥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他可是记得,顾闻白与落落成婚那日,那雨下得跟天破了似的。不要说吃喜酒的人不方便,便是布置酒席,也麻烦得紧。
不过,这次苏云落却是有备而来,正在叫人搭雨棚。
今儿有两件喜事,一是他将何悠然娶进来,而后,将卫英“嫁”出去。
一想起那场面,便省得将是如何的混乱。不过,今儿他不用操心,他只需要做好他的新郎便好。苏云落打了包票,一切有她。
顾闻白鬼鬼祟祟地将一本册子掏出来,塞给李遥,便马上溜了。
李遥莫名地接了小册子,翻开一看,老脸一红,啐道:“还当我是个童子鸡不成?”话虽如此说,嘴角却浮了一丝笑容。
他喃喃道:“这场雨,下得倒是时候。”
他的视线望着折园那边。也不省得是谁出的主意,说是新人在半个月内是不能见面的,是以自从何悠然被接去了折园,他就再也没见过悠然的面了。他明明记得,上回顾闻白与苏云落成亲前,二人还见面呢。
也罢,横竖这半个月也熬过来了,从今晚起,他与何悠然,便一生一世再也不分离了。
便是回京城也好,去天涯海角也好,他这辈子,都要牵着她的手,再也不放开。想到不久之后便要启程回京,他的一双眼幽暗起来。
顾闻白的爹顾长鸣,果真是幕后黑手吗?倘若真的是,那他与顾闻白的关系……
雨下得又急又猛,教人看不清前路。
回京城是下下策,却是不得不回。
今儿坐镇指挥两场婚礼的,是苏云落。
她穿一套浅荷色的对襟襦裙,头发梳成高髻,上头只简单地盘着珍珠链子。此时呷了一口茶,润了一下干涸的嗓子。咏春打着伞走到廊下,虽然穿着木屐,但裙子的下摆还是湿透了。咏春收了伞,与她道:“太太,雨棚拉好了。”
“可见着大爷?”方才顾闻白还在这里,此时不知跑哪里去了。这时辰客人该来了,他们得到门口迎客去。
咏春不是很确定:“方才奴婢看到,大爷似是寻卫护卫去了。”
一大早顾闻白便神神秘秘的,用了朝食便满园子乱蹿,仗着自己是过来人便对着两位新郎指指点点,也不省得有什么好指点的。不就是成亲嘛。谁还没有个第一次。
苏云落嘱咐咏春:“吩咐下去,若是见了大爷,便赶紧请他过来。”
咏春应了。
顾闻白此刻蹿进了卫英的房中。
卫英穿着喜服,脸上刮得干干净净,倒是显得比平日里俊朗了几分。此时他正襟危坐,正垂耳欲聆听顾闻白的教诲。
顾闻白咳了一声,其实他没什么好交待的。只不过是过来塞一本书给他而已。
瞧着卫英满脸期待,似是在等着他说出什么婚姻的真谛来。其实世间每对夫妻都有各自的相处之道,哪有什么可说的呢。
卫英这般,倒是搞得他不得不说些什么。
想了又想,他憋出一句话来:“女子向来柔弱,多让着她,定是没错。”
那是自然。卫英点点头。大哥卫真向来是让着大嫂的,大爷也是唯太太马首是瞻,蓁蓁那么美好,他才不忍得朝她说一句重话呢。
一时倒又无话可说了。
外头雨声哗哗,卫英似一个孩子,带着期盼地看着他。顾闻白的内心,却是一下子柔软了起来。他记起那年,他初初捡到卫真卫英时,二人衣不蔽体,浑身脏兮兮的,个头极小,又瘦又黑,一见到他手中的馒头,双眼便发亮起来。
一转眼,卫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而卫英长成了壮实的汉子,今儿也要成亲了,待他去了京城,还不省得能不能再回来。
顾闻白自己盘腿坐下,认真地与卫英道:“我们不日要前往京城的事,你也省得了。”
自是省得,他还打算嘱咐蓁蓁好好守在家中,等他回来呢。大爷回京,想来是十分凶险的,怎地能少了他的保护。他这几个月勤学武艺,自觉功夫又上了一个台阶呢。
顾闻白轻轻吁了一口气,直视卫英的双眼:“你新婚燕尔,便不要去了,与卫真留在灵石镇,照料着云起学堂。”
卫英愕然:“大爷,这怎能够?”
顾闻白不忍心,但最后还是说出来了:“万一,我们回不来,清明时节,还有人替我们烧纸。”这种大喜的日子,他原不想扫兴的。
卫英几乎要暴起了:“大爷,我,我……”
顾闻白伸手,将他按住:“朱先生还等着你,卫英,别负了她。”
说着,他轻轻地松了手,起身,瘦削的身子推门而出的瞬间,卫英压着嗓子问他:“可太太呢?”
顾闻白顿了一下,没有回答他。
门关上,只剩下浓郁的雨声回应着他。
咏春终于寻着了顾闻白,连忙告知他:“大爷,太太在寻您咧。这时辰,该去迎客了。”
顾闻白撑着伞,急急赶到了花厅里。
苏云落站起来,走到他身旁,二人相视一笑,相携着一道走了出去。
人生那么长,又那么短,他们要一起走的时光,还很长。
卫英出门了。
雨势小了一些。
阿元负责点爆竹,爆竹响完,卫英跨过门槛,没敢回头。他记事晚,只记得浑浑噩噩便到了公子身边。彼时同样瘦瘦小小的公子将他们两兄弟捡回去,用自己的月钱省吃俭用地将他们养大了。公子没嫌弃他笨,一直将他带在身边。可今日,公子说不要他了。
呜……卫英的眼有些朦胧了。
毛瑟瑟打着伞,指引他上车。
许是泪眼朦胧了,上车时,他一个没注意,差点摔进车厢里。
顾闻白站在风里,嗤了一声:“真笨。”
第246章
新帝即位,对于有些地方的老百姓,并无什么不同。
将近黄昏的时候,顾闻白一行人投宿到一家名唤青阳的客栈时,客栈的大堂中正热热闹闹地说着当地即将举办的盛会来。
顾闻白听了一耳朵,没有人在讨论新帝的事情。
这世道便是这样,只要不损害自己的切身利益,谁做那帝王与他们并没有关系。
而他们今儿落脚的青阳县离京城还有四五百里,是比较繁华的一个县城。从青阳县再过去一百里,便是赫赫有名的洛阳府。自古洛阳府名扬天下,是文人墨客最喜欢逗留的地方,不省得留下风骚诗词歌赋几何。同时洛阳府也是仅仅次于京都的大城市,新帝即位,如此轰动的事情,竟然没在青阳县引起一丝的波澜。
他们从灵石镇出发,一路车马劳顿十多天,或多或少都听到百姓在私底下悄声讨论新帝即位的事。可青阳县,竟然如此的平静。
青阳客栈是酒楼与住宿相结合的,主楼共有三层,占地广阔,在青阳当地颇有名气。价格自然也稍贵,但一分钱一分货,便是马厩等地方,也比那些小客栈要大得多。像顾闻白等人乘的四辆马车,两匹马,牵进了那马厩,还有很多空余的地儿。
便是住宿的地儿,也是分主楼与各个雅致的小院。像顾闻白一行十人,住进单独的雅致的小院中便是最好不过。
那二掌柜的也不多说话,只眯着一双眼睛,笑眯眯的。他做了二掌柜多年了,见过的客人不计其数,像顾闻白这种浑身散发着清贵气质的,自然是挑选宽大又清静的雅致小院了。
顾闻白与李遥一商量,定了一座名叫无双的小院。
一行人忙中有序地在二掌柜的带领下进了无双院,有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穿着统一的窄袖暗青服饰,前来帮他们搬运行李。不得不说,这青阳客栈果然体贴,若是身强力壮的男子前来帮忙,客人倒是要起几分戒备的心思。
一晚便要二十两银的无双院果然对得起它的价钱。小院廊下一溜儿崭新的琉璃珠灯,明亮的灯光映着葱葱郁郁、看起来便是被精心修剪过的盆栽。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甚至在角落中还有小巧而精致的假山。无双院有正房三间,旁侧耳房各两间,进得房中,里头的摆设虽然看起来略有些年头了,但俱被擦拭得干干净净。
咏春咏梅先进了房,将物什都弄好了,才请苏云落与何悠然进房去。
一路上车马劳顿,虽然行得极慢,但苏云落与何悠然的面色都不好。苏云落比何悠然要强一些,只是面色苍白,但何悠然的面色却是青白一片,纤长的手指抚在额上,与苏云落道:“以前年少时日日纵马游玩俱不觉得累,如今竟是一步都不愿意挪动了。”
苏云落何尝不是,当年随着祖母游遍大半个国家,头一晚还觉得极累,酣睡一晚后便生龙活虎,哪像如今,浑身的骨头都似要散架了的。
二人哀哀叹着,直到顾闻白与李遥进来。
瞧着二人愁眉苦脸的样子,顾闻白笑道:“方才吩咐下去,让灶房做了青阳县最有名的鱼脍,二位可肯赏脸?”
说起吃的,二人倒是有了一些精神。
不过,苏云落只想吃口热乎的汤羹。
顾闻白继续道:“这青阳县出名的不止是鱼脍,还有鱼丸羹,红烧鱼。”
苏云落打断他:“你干脆说全鱼宴不就行了。”
顾闻白瞅着她笑:“可是有些精神了。”
青阳县的全鱼宴苏云落是吃过的,但她不忍落了顾闻白的心,便赶他出去:“你俩哪凉快哪待着去,我要与姑姑说些体己话。”
说是说体己话,却是要沐浴。这一路风尘仆仆,竟然好些日子没洗过头发了。不用旁人提醒,苏云落自个都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怪味儿。
何悠然是天生的冰肌玉骨,但也与苏云落差不离了,此时极为迫切地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沐浴。
咏春咏梅去打了招呼,方才帮着搬运行李的仆妇便鱼贯而入,提来一桶桶热水,倒进巨大的浴桶中。
等待时,苏云落隐隐听得旁边的小院子传来喧闹声,因隔得远,却是听不清说什么。没等她询问,咏春便道:“太太,方才我去灶房,便瞧见旁边的凌霄院住进了新客人。”那当家主母年纪轻轻,看起来趾高气昂的,身边跟着的,似乎是好几个低眉顺眼的年轻妇人。看着那派头,倒也像是商贾之流的。不过,咏春自认为那当家主母比起同样是商贾的太太来,要差得多了。这么热的天气,又是奔波在外,人人都是轻身上阵,那凌霄院的客人,却是满头珠翠,满脸脂粉,生怕别人不省得她妆匣里粉多。再说了,出门在外,最怕的便是露财。那妇人可别被别人抢了才好。
客栈住进了新客人乃是常事,苏云落并没有放在心上,是以并没有多问咏春。
热水已经弄好了,苏云落让咏春守在门口,咏梅则去服侍何悠然。苏云落散了发髻,将头发梳通,才舀水洗头。
八月末的天气,夜里多了一丝凉风。但净房里热气腾腾,门窗又紧闭,苏云落还是热出了一身薄汗。因着是没有将衣衫解了洗的头,是以她的双手全是沫子,弄得领子里也是沫子,痒痒的有些不舒服。正手忙脚乱,忽而有一双手轻轻将她的头发拢起来,轻轻地揉搓着。
是顾闻白。
他的力道刚好,不轻不重地按着,苏云落闭上眼睛享受着。
揉按片刻,顾闻白舀了水,挡着她的耳朵,轻轻地将沫子冲洗掉。
“可都安顿好了?”苏云落闭着眼睛问。
顾闻白嗯了一声,继续替她揉按着。他们走了半月,一路风平浪静,但他却总隐隐觉得,似是平静的湖面下波涛汹涌。小心一些总是好。
若不是还没有洗完,此刻苏云落还真的想睡过去。
顾闻白却有些心不在焉起来。
苏云落的发丝浓密而柔软,湿了水后更是似绸缎一般光滑。此时她微微斜着脑袋,露出小巧而洁白的耳朵来。顺着耳朵,是洁白无瑕的一截脖子,微微松散的衣领里,似是诱人遐想。
顾闻白有些后悔了。他怎地想起进来给她洗头了。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大手也打起了歪主意,悄悄地,悄悄地,往下去……
苏云落忽而转头问他:“可好了?我有些困了。”一双美目湿漉漉的,果然潋了困意。
顾闻白不得不加快速度,将沫子洗干净,用干帕子包着苏云落的头发,轻轻地揉搓着。
没良心的苏云落压根没想到别的心思,她接过帕子,自己揉搓着头发,催促他:“你快快出去,我洗好了便传膳。”
顾闻白只得悻悻地走了出去。
外头起风了,廊下挂着一串风铃,叮咚叮咚地响。咏春却是嫌它吵,正踮着脚预备将风铃取下来。
顾闻白倚在柱子上,转眼便看到李遥同样悻悻地走出来。
方才郁郁的心情忽而大好起来。
两个男人望着越发沉下来的夜色,一时无语。
沐浴过后的苏云落觉得神清气爽,身子暂时利索了。
不过头发仍旧未干,只松松地揽在后头,用一根簪子别着。她此时穿了一件宽松的常服,宽松中隐约显着窈窕的身材。沐浴过后,她的眉眼越发的淡雅如画。顾闻白没有多想,将晚膳单独分成几份,各房用各房的。
他相信李遥定然也是一样的想法。
果然是全鱼宴。
片得薄薄的鱼脍精致地摆着冰上,旁边缀了几朵菊花。苏云落恍惚想起,原来已经过了中秋了,是菊花盛放的季节了。
除了鱼脍,自然还有鱼丸羹、红烧鱼、糖醋鱼、烧鱼块、炒时蔬等。
因着天气还炎热,客栈还特地送来了两块巨大的冰,伴着一碟浇了蜜、高高堆起的冰乳酪。
苏云落却是不敢贪凉,只用了几片鱼脍,吃了两口冰乳酪,余下的全是挑着热食吃。这几个月,她的小日子都不曾来过,走之前倒是又叫沈大夫把了一次脉,说是那些温补的药要继续吃着,不然,子嗣艰难。
沈大夫说这话的时候顾闻白也在一旁,对于子嗣艰难这几个字,他脸上没有反应。倒是待沈大夫走后,他与她道:“你的身子最重要,旁的不要放在心上。”
后来他果真没有提过孩子。倒是何悠然问过她。何悠然的身子比她还要差一些,年纪又略大,虽然李遥同样也没提,但她却是很想替李遥生一个娃娃。
何悠然是这般说的:“我生怕我走得比他早,是以想生一个孩子陪着他。”她杳无音讯多年,李遥都不曾娶妻生子,她怕她走后,他仍旧孤零零的一个人。
苏云落却是不大赞同。
何悠然身体虚弱,若是拼了命生下孩子,说不定李遥连孩子都不要了,直接追随她而去。
顾闻白显然是喜欢吃鱼脍的,剩余的鱼脍全是他吃完,一片不留。末了还意犹未尽道:“倒是比京城的要鲜美得多。”
苏云落还是头一回看到顾闻白这般喜欢一门美食。她忽而想起去岁隆冬里,顾闻白烤了一日的羊排的糗事来,那时苏家鞋袜铺的众人们吃了一日的烤羊排,都快吃吐了。当下她便打趣道:“灵石镇的烤羊排可也是比京城的要鲜美?”
顾闻白想起的,却是蹲了一晚的茅厕。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用完晚膳,早就入了夜。苏云落继续用干帕子揉搓头发,坐在窗边的美人榻前乘着凉。顾闻白自去沐浴。
咏春也早早地下去歇着了。
将近半个月的奔波,众人早就疲惫不堪了。
其实,假若目的地不是京城的话,苏云落会更愉快。只可惜,路的尽头是晦暗不明的权力中心。祖母曾为之不屑一顾的地方。
其实她也不明白,为何祖母偏生对繁华似锦的京城如此不屑一顾。京城人才云集,民间最好最新鲜的东西第一时间便能出现在京城,最俊的才子,最俏的佳人,最风流的故事,是人人皆有机会平步青云的地方,可祖母,却是发誓,有生之年再也不踏进京城了。
是以,她便是游历了大半个国家,却是没有去过京城。京城所有的印象,俱是从话本中想象的。
许是受了祖母的影响,她对京城,也没有什么好感。
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苏云落拿着木梳,吹着夜风,轻轻地梳着。房中点了一盏琉璃珠灯,样式好看,静静地尽着它的职责不断燃烧着。
帘子响动,顾闻白拿着一方干帕子,新作的醒骨纱常服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露出半截胸膛来。他的头发许是没有擦干,此时正往下湿答答地流着,洇湿了衣襟。
苏云落赶紧招呼他在榻前坐下,取过帕子替他擦拭起来。
顾闻白倒是舒坦,歪躺在苏云落的怀中,闭着双眼享受着。苏云落的手纤长白嫩,力道略有些轻,却是像在对待珍宝一样,帮着他轻轻地擦拭着。
她的呼吸似羽毛般,轻轻地撩拨着他。
顾闻白想,假若这段路的尽头不是京城便好了。明明他日日可以在灵石镇与落儿这般腻歪着,卿卿我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如今却偏偏要赴往他最不愿意前往的地方。
顾家呵……是否还似他离开的时候那般?
想起那似泥沼一般让人窒息的顾家,他便一阵头痛。幸好他在康乐坊还有一座宅子,虽然小,但是挤一挤也是够住的。
正想着,忽而听苏云落道:“可是在苦恼什么?眉头都皱得老高了。”
说着,便用手指轻轻替他抚平微微蹙起的眉峰。
顾闻白一阵感动,正欲起身给美人一个大大的拥抱时,腹中忽而一绞痛。他暗道一声不好,那肚子却是越发的卷起滔天巨浪来。
他慌慌地翻身下榻,急急趿了鞋,匆匆道:“等等。”话音未落,身影便已经蹿进了净房。
苏云落莫名地看着晃动的帘子。
好半响顾闻白还没有从净房出来。苏云落早就困顿了,身子歪躺着,便沉沉地睡去了。
却是才睡了一会,便听得有人尖叫一声:“杀人啦!”
第247章
苏云落猛然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地方,而不是她小时候住的馨宁院。
她缓缓坐起来,支起耳朵倾听着。
不过须臾,那声尖叫之后,很快便传来嘈杂的人声。此时大部分的人还没有歇下,更不用说青阳客栈内还经营着酒楼了。
顾闻白也急急撩了帘子出来:“落儿!”他对上了苏云落有些迷蒙的杏眼,他一怔。怎地落儿的眼中藏了一丝恐惧?他急得趿着的鞋子都差些丢了一只,“落儿,我在这里。”他扑到榻前,紧紧地搂着她。
却不过一瞬,苏云落的眼睛恢复一片清明。
“我没事。”她冷静地说。一只手握上顾闻白的。顾闻白敏锐地发觉,她的手冷冰冰的,十分吓人。
门外传来响动,孙南枝在外头道:“东家,是隔壁的凌霄院,死了一个女人。”她的语调平静,仿佛是再也平常不过的事。
“如何死的?”苏云落问。
“似是被人一刀封喉。那边人多嘈杂,哭哭啼啼的,我只看了一眼,便回来了。”孙南枝不紧不慢地道。方才她进得凌霄院,差些被那些女人哭昏了头。咳,若是她再走迟一步,可能就要抓狂了。
不相识的人的命案,他们自然是不想多理。
孙南枝走后,顾闻白揽着苏云落,轻轻拍着她。
他感受到了她的不安。
睡意却是没有了。苏云落阖着眼皮,脑中一片纷乱。
顾闻白的胸怀厚实,有让人安心的安全感。
此时,她并不是一个人。
那边仍旧传来啼哭声,搅扰着宁静的夜。隐隐约约,还有稚童的啼哭声,大人的责骂声。死的那个女人,大约是一位年轻的母亲。稚子何其无辜,何其可怜。像是当年的她,那般无助。
苏云落的手紧握着顾闻白的,感受着他传来的温暖。
顾闻白也没有言语,只紧紧地揽着她。
良久,她才轻轻道:“我的爹娘,亦是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丧了性命。”
苏云落从来没有提过她的爹娘,唯一提过的,是她最敬爱的祖母。很难想象得出,眉眼间虽然冷清,实则却敛了温暖的她,在这个世上,似是已经孑然一身。不,她如今有了他。顾闻白轻轻垂头,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
其实她的记忆已经模糊了。那时她不过才五岁,事情发生的时候她才过了五岁的生辰。爹娘恩爱,成亲数年只得了她一个孩子,自是娇溺的宠爱着。她的生辰,虽然在苏家大宅里并没有引起重视,却是爹娘极为看重的。爹甚至还提前半年的功夫,专门托了人从西洋掏回来一些新鲜的玩意,作为她生辰的礼物。
娘则是极温柔的女子,擅女红,是以娘也提前两个月,给她绣了一条百蝶裙。裙子上头,蝴蝶纷飞,栩栩如生,她穿起来,快活地转着身子:“爹,娘,落落是百蝶之王!”
爹娘温柔地笑了起来。
可第二天夜里,她睡得正香,却被大丫鬟叫醒。大丫鬟叫什么名字,她却是不记得了。只记得,大丫鬟是娘的陪嫁丫鬟,跟着娘从小镇上嫁到了江南府的望族苏家。爹在苏家不受重视,公中配备的人手并不多。他们这一房,只得两个小厮,一个粗使婆子,一个小丫鬟。娘生了她,便一直和大丫鬟二人一起照料着她。
大丫鬟一脸的惊惶,见她懵懵懂懂的不清醒,竟然直接将她抱起,胡乱地往她身上裹了一件披风。她还揉着眼睛问:“发生了何事?”
大丫鬟没有回答她。只抱着她,很快进了隔壁爹娘的房间。
熟悉的房间中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很快,她便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爹娘。她只看了一眼,大丫鬟便紧紧地将她搂进怀中。
她尖叫着,嚎哭着,企图挣脱大丫鬟的怀抱。
大丫鬟将她搂得极紧:“姑娘,姑娘,姑娘。”温热的泪水流了下来,洇湿了她的发丝,她的眼。
大丫鬟的怀抱很温暖,有些像娘的。是她熟悉的味道。
她停止挣扎,低低地啜泣着,泪眼婆娑看着人来人往,将爹娘的尸首抬上蒲席,而后用白布将他们盖住。
她呆呆地想,以后她再也没有爹娘了。苏家是望族,子嗣繁盛,她虽才五岁,却是戴过几次孝的。比如三堂祖母,堂二伯母,四堂婶,她们便是这样,被人蒙上白布,然后再也没有出现过在她面前。
娘告诉过她,她们是到了另一处很好的地方。
可常跟她玩儿的宗哥哥说,她们是死了,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宗哥哥的祖母,便是三堂祖母。去岁才没了的。才几岁的孩子哪里懂得死别,甚至在守灵时还嬉笑着。
现在轮到她的爹娘了。
以后,娘不会再给她绣裙子,爹也不会再给她寻新鲜的西洋玩意。
她没有爹娘了。她成了孤儿。
泪水不断地流下来,将大丫鬟的衣襟都洇湿了。她的手紧紧抓着大丫鬟的,将大丫鬟的手生生抓出了几道血痕。
不过一个时辰之后,大堂伯沉着一张脸来了。一来便差了两个强壮有力的婆子,将她从大丫鬟怀中硬硬抢了过来。
她尖叫着,嚎哭着,紧紧抓着大丫鬟的手。
可那两个婆子使了蛮力,大丫鬟被推到一旁,跌在地上,被大堂伯狠狠地踹了一脚。
大堂伯狠狠地道:“背主的贱货!”
她愣了。大堂伯一向和蔼可亲,可踹那一脚的时候,像是凶神恶煞的黑白无常。如今她早就不记得大堂伯长什么样,可却记得他那副狰狞的模样。可怕又阴沉。可这样的大堂伯,比起后来下毒害她的二堂伯,却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背主这词,她自是听得懂的。苏家人口众多,奴婢也不少,时常被发卖出去,或是被打死的奴婢便常被大堂伯母冠以背主的名义。可大丫鬟,怎么会背主呢?她是娘的陪嫁啊。大丫鬟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怎么会背主呢?五岁的她,脑子一片糊涂。
混乱中,大丫鬟被大堂伯踹了一脚后,又被那两个强壮有力的婆子往嘴里塞了一块巾子,嘴中唔唔作声,被叉了出去。
大丫鬟甚至都没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
她被那两个婆子放在一旁,无人理睬她。她呆呆地走到爹娘的尸体身旁,掀开白布,看着爹娘死不瞑目的样子,哀哀地哭了起来。
像是许多人赶来了,争吵着,推揉着,却无人理她。
苏云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顾闻白紧紧地揽着她,喃喃低语:“以后,你有我了。”若是她不说,他还不省得她曾是如此的孤单又无助。才那般大的年纪,竟亲眼看着父母双双倒在血泊中。他比起她来,是何其的幸运!
苏云落抓紧他的手轻轻松了一松:“但祖母给了我全部的爱,她竭尽全力的开导我,我才不至于成疯魔。”初初那两年,她压根夜不能安眠,总是从不断的噩梦中哭泣着醒来。祖母总心疼地搂着她,喃喃道:“落落,你会好起来的。”
祖母带着她游历山河,每日在疲倦中入睡的她,终于像是遗忘了往事,变得快活起来。
但她却是省得,父母倒在血泊中的那一幕总埋在她的心中,永不能忘。
已是许久不曾想起了,不知为何,今晚竟是又浮上心头。
门外忽而嘈杂起来,有人在尖声说话。
“我明明看见,那杀人的往你们这边来了!”
“瞧你们浑身寒酸的样子,定然是见财起意,谋害我家的姨娘!我告诉你们,我们可是要告官的!”
那女人尖着嗓子,叭叭地说着,在夜色中显得刻薄。
苏云落蹙了眉。顾闻白起身,走到门口,沉声道:“毛瑟瑟?”今晚值夜的应是毛瑟瑟。
却是孙南枝在答话:“大爷不必担心,不过是来了个疯婆娘。”
苏云落也下榻披衣,示意顾闻白打开一道门缝。二人一道从门缝中看出去。
院门处,毛瑟瑟与毛茸茸拦着一群人,那群人提着灯笼,似是群情激愤的样子。其中一个为首的妇人,肥胖而粗壮,方才便是她在说话。
此时嘴巴也没停:“渭城赵家,听说过吧?从我们太太指缝中漏出来的钱财,都够你们嚼用一辈子了。”
渭城赵家?!
苏云落忽而一震,望了顾闻白一眼,轻声道:“是我之前的夫家。”
顾闻白蹙了眉。可真是冤家路窄。虽然他并不惧那赵栋,但两家竟然住了同一家客栈,还住在隔壁。且还死了人,还将污水泼向他们。
有些蹊跷。
而落儿之前是诈死,自然是不能与她们碰面的。
他低声问苏云落:“那群人中,可有他?”
苏云落定睛看去,细细地瞧着。幸得那群人提了好些灯笼,倒将她们的面孔瞧得清清楚楚。但,没有她熟悉的人。想来是在她诈死后,杨玉丹将那些奴婢都换了。赵家的奴仆,衣衫皆是定制,可这群人,穿的并不是之前她在赵家时的服饰。
她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些人,我不认识。”
莫不是冒充的?顾闻白正要提出疑问,忽而苏云落瞪大了双眼,用气声道:“那是,九姨娘……”只见人群分开,一名年轻女子从人群中走出,浑身素净。她倒是没有方才那妇人那般刻薄,而是柔声道:“方才,我们的确看到那名杀人的恶徒往这边走了。你们若是不信,怕是对你们不利。”
不过一年的功夫,九姨娘竟然苍老了。苏云落恍惚记得,九姨娘入门的时候不过才十六,生子的时候十七,可如今,竟然老得不成样子。苏云落忽而想起她做的那个梦来。九姨娘抱着孩子,朝她讨吃的……
苏云落回过神来:如今天下太平,她们是要到哪里去?方才死的是谁?应该不是杨玉丹罢。
面对暴徒毛瑟瑟毛茸茸许是雷霆万钧,方才那气势汹汹的刻薄婆子,他们也是不惧的。可换了这娇柔的女子,二人倒是不敢大声说话了。
毛瑟瑟道:“不可能,我们一直守着门口,便是一只猫从墙头溜进来,我们都能看到,更别提一个大活人了。”
不待九姨娘说话,那刻薄婆子便抢着道:“那人是个练家子,一转眼便逃走了,你们眼拙,哪里能追得上他。九姨娘,别跟他们费唇舌,得赶紧抓住那人,替七姨娘偿命。”
竟是七姨娘遇害了!苏云落的神色便有些不好。七姨娘为人虽然精明,但之前与她相处还算融洽。七姨娘善煮羹,时常煲一些养生的汤羹给她吃。没成想,方才竟是她遇害了。
顾闻白觉察到她的不对劲,用气声道:“落儿?”
苏云落轻轻吁了一口气,仍旧用气声道:“死者我认识。是赵栋的七姨娘。”
是哪个姨娘无所谓,但如今要紧的是,落儿一听闻是渭城赵家,竟然有些不安。他垂下眼帘,暗暗下了个决定。定然叫那赵栋,这辈子不得再出现在落儿面前。
那刻薄婆子说着,便要推开毛瑟瑟毛茸茸二人。
毛瑟瑟毛茸茸二人自是不让,正推揉间,那刻薄婆子下了狠招,竟然将鼓囊囊的胸脯朝着二人迎了过去。
二人吓了一跳,赶紧让开。便是他们再猴急,也犯不着与这样的货色有纠缠。
刻薄婆子得意地笑了,手一挥,正要领着一干人冲进去,忽而差些撞上了一个人。
是孙南枝。
她一身红衣,低着头,看着刻薄婆子。许是她的气场太强大了,刻薄婆子竟然有些惧她。不过,不过……刻薄婆子定睛一看,大声喊道:“便是她,便是她,杀死了七姨娘!我亲眼看到的,她杀死了七姨娘便迅速逃逸了!快啊,快抓住她!”
她方才明明是过去瞧了一眼热闹而已。
不过,孙南枝才懒得解释。她冷冷道:“胡说八道,给我滚出去。”
那刻薄婆子却是个不到黄河不死心的,当下跳着脚道:“报官!报官!我们要报官!”
她也没跳几下,便被孙南枝一把拎起她的衣领,扔了出去。
方才还闹哄哄的场面忽然安静得落针可闻。
须臾,刻薄婆子跌落在地,顿了一下,又尖叫起来:“杀人啦!”
第248章
她这一番撒泼打滚没震慑到孙南枝,却是在寂静的夜里引起不小的响动。向来人们是最喜欢凑热闹的,当下不过片刻,无双院外便挤满围观的人。
有好事的说:“这杀没杀人的,没法自证也没法求证,还不如那婶子说的,报官好了。”
又有人盯着孙南枝的容貌,轻佻道:“若是这美人真杀了人,我可以不惜千金,救她出来。”
那人说完,却见孙南枝朝他看了一眼,那眼神似锋利的刀子般,凉凉地划过他的脖子。那人唬了一跳,不由得缩了脖子,躲进人群中。
当下便有人唤青阳客栈的二掌柜,二掌柜本来是躲在暗中观察,不想掺合到这场突如其来的纠纷中。他家客栈有人被杀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又见双方都不是省油的灯,越发的不想掺合了。如今被人指名道姓,只得走出来,吩咐跑腿的:“赶紧到县衙报案。”
青阳县县衙离青阳客栈倒是不远,只两条街的距离。不过,跑腿的去了许久,县衙的人却是迟迟未到。
外头早就敲了二更天的梆子。凌霄院的吵吵闹闹,可无双院的人却是冷冷地站着,那刻薄婆子也不敢去扯孙南枝,只反反复复地咒骂着孙南枝。
九姨娘开始不安起来。
站得有些久了,顾闻白与苏云落道:“你自歇下,此事由我来出面。”落儿与李遥都是赵家的旧人,自然是不能出面的。
苏云落颔首,脱鞋上了榻,却是没法安坐。
这件事实在是太过蹊跷了。赵家的人怎么这般恰好与她住进了同一间客栈,又恰好地死了一位七姨娘呢?
若说是巧合,也太巧了罢。
难不成,赵栋知道她没死?苏云落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当初不妨与他撕破脸的和离,却是一了百了。
顾闻白倒了一杯热茶与她,她捧在手上,将心中的怀疑与顾闻白说了。顾闻白道:“我却不是这般想的。怕是,有心人特意将你的消息漏给他,是以他特地在此设了局,让你不得不曝光在众人面前。”或许那人还想着,能影响他的仕途。
可那人却是不省得,他对仕途,却恰好是根本不在乎的。到底是何人?是卫苍,抑或是……他?
苏云落想了想,也赞同他:“赵栋那人,脑子中向来是不会装这么复杂的事情。怕是那杨玉丹……”
话还没说完呢,就见顾闻白挑了挑眉。她怎能如此笃定,便不是那赵栋设的局?脑子越是空荡的人,越是容易受人指使呢。
不会吧,这样都能吃醋?苏云落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峰,哭笑不得。顾闻白也太小气了罢。她方才那句话,可是没有半点夸赞赵栋的意思。
哼,肚量这般小,她偏不与他解释。
这厢夫妻俩正别扭着呢,外头县衙的人来了。
领头的是一个瘦削的中年人,穿着圆领的常服,留着络腮胡,戴着黑漆幞头,一双鱼泡眼半掩着,背着手走进来,后头稀稀落落跟着五六个捕快。
二掌柜赶紧迎上去:“草民见过罗县尉。”
罗县尉微微颔首,声音半沉:“尸体在哪?”
那刻薄婆子赶紧蹿过来:“凶手是她!”她的一只手指,紧紧地指向孙南枝。
那罗县尉半掩的鱼泡眼在看到孙南枝时,竟然罕见地全睁开了。这等绝色美人,他可是好些年没见过了。刚好今晚与他相约好的姘头没有空,他又喝了二两黄汤,这腹中的欲火正没地儿发泄呢。方才有人来报案时,他还怪那人扰了他吃酒的兴趣。呵呵,原来这里有着一位天仙般的美人候着他。
罗县尉又眯起鱼泡眼,厉声道:“你说她是杀人凶手,可有人证物证?”
刻薄婆子当下咬牙切齿道:“妾身便是人证!妾身亲眼看到她拿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往我们七姨娘脖子上一划,七姨娘便倒地死了!”说着竟然从袖中拿出一把沾了血的匕首来。
罗县尉点点头:“既然人证物证俱全,那此案便解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刻薄婆子立即道:“妾身娘家姓黎,单名一个鲜字。夫家姓赵,乃是渭城首富赵家的管事……”
罗县尉睨她一眼:“赵黎氏,此案你是目击证人,便随我们回去一趟罢。”
那黎鲜忙道:“妾身自听罗县尉差遣。”
顾闻白在里头听着,挑了挑眉。若说这罗县尉没有问题,他一百个不信。只是,那人设这个局,究竟是为了什么?
罗县尉使了一下眼色,那几个捕快便要过来抓孙南枝。
毛瑟瑟与毛茸茸自然是拦着不让抓。
罗县尉瞧了瞧长得牛高马大的二人,掂量了一下,几个捕快对两个,应是没有问题。是以他的声音越发的严厉:“凡是阻挡的,便是妨碍公务!一律按法处置!”
瞧他们几人的行头,怕也是商贾之类的。但凡商贾经他这么一唬,向来是乖乖地送上钱财。不过这回,他们怕是人财两空咯。
罗县尉鱼泡眼半掩,将孙南枝全身上上下下扫了一遍。
人间尤物啊!想不到他罗大光,竟然有这般的福气!
罗县尉掩住兴奋,看着美人缓缓从那粗鲁的两个汉子后头走了出来。
孙南枝美目轻睨,唇边敛了笑意:“你这般草菅人命,阎罗王省得吗?”
罗县尉先是一怔,而后哈哈大笑起来:“姑娘倒是幽默,只可惜本官是十分公平公正的人,不管谁是凶手,都不能逍遥法外。”
孙南枝仍旧微笑着,右手却缓缓抬起,纤细的手指间,夹杂着一张树叶。
她道:“那你可是省得,我伤人,从来不用那等器物。”
咦?罗县尉莫名。正当他以为孙南枝是故弄玄虚之时,忽而见孙南枝右手轻轻一扬,那树叶咻的一声飞向从凌霄院过来的人。
只听嗤嗤几声,那些人手上提的灯笼蓦然熄了。
那些人唬了一跳,纷纷举起手上的灯笼,又有那好事之人吹燃了火折子去观那灯笼,却见那灯笼上,竟然有小小的割痕。
众人哗然。
黎鲜眉眼突突地跳,她朝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只见那人轻轻颔首。
黎鲜当即又扑到罗县尉面前,急促地道:“罗县尉,这妖女武艺高强,恰恰便是杀人的凶手。”
罗县尉却是怂了。此时他打量孙南枝的目光又变成了敬畏。这,这是哪里来的姑奶奶,竟然有这般技艺,若是他将她带回家中,那他的命还不是拿捏在她手上?幸好,幸好!
他当即翻了脸:“赵黎氏,你休要胡言乱语,攀污她人。你家七姨娘的尸身呢?在何处?速带本官去看。”
说着抬腿便要走。
那黎鲜却是死死地缠着他:“罗县尉,罗县尉,这妖女是凶手,不可放过啊!”
她的手摸上了罗县尉的。
一个沉甸甸的什么物什也被塞在了罗县尉的手中。
罗县尉又站停了,转身吩咐其中两个捕快:“你们在这里看着嫌疑人,别让她跑了。”
两个捕快应声,站在了离孙南枝不远不近的地方。
他又吩咐另外几个:“你们将尸首抬出来,顺便侦察一下现场。”
捕快们都动了起来。
罗县尉叫青阳客栈的二掌柜给他搬了一张凳子出来,一屁股坐下上头,现场审起案子来。
“你,赵黎氏,说说,你们赵家因何而来青阳县?”
那黎鲜掏出一方帕子,假意揩了一下眼角:“禀县尉,此事说来话长了。不瞒县尉,以前妾身家大爷乃是有一位太太,姓苏,一年多前外出,不幸遇上了洪灾,从此不见踪影。太太失踪,我家大爷牵挂着太太,竟是日日茶饭不思,夜不能眠。原本以为,太太怕是殒了,却不成想,一月前忽而有人捎信给我们大爷,说若是一路北上往京城去,或许能寻到太太的踪迹。这不,大爷这才差了我们,跟着几位姨娘,一路北上,寻我们那苦命的太太。”
屋中,苏云落与顾闻白相互瞧了一眼。
果然是有人在背后指使。
可,到底是谁?
那黎鲜继续说道:“妾身随着姨娘们,一路车马劳顿,风餐露宿,寻寻觅觅,却还是不见太太的踪影。这不,今日来到青阳县,方才日暮之时投宿进了客栈,姨娘们还没有安顿下来,七姨娘,七姨娘她便,遇害了……”她拿着帕子按着干瘦的眼角,一边偷偷地朝罗县尉抛了个媚眼。
罗县尉虽然是个好色的,但却是有标准的,此时见黎鲜朝他抛了个眉眼,差些没将方才落肚的酒肉给吐了出来。
说话间,两个捕快将尸体抬了出来。
尸体上盖着一件红色的披风,许是事急匆忙,也没法寻来白布,便用了披风代替。披风长度不够,遮得了头遮不住脚,是以七姨娘的一双脚便露了出来。也是巧了,七姨娘今儿穿的,竟然一双红绿色的错到底。错到底上,红色的石榴裙撒着,衬着素白的罗袜。
凉风刮来,红色披风微微颤动,略略有些瘆人。
罗县尉起身,在心中默念了两句金刚经,弯腰俯身去掀开披风。
一个捕快赶紧将灯笼提上来。
柔和的光晕在七姨娘的脸上,细长的柳眉,一双大眼瞪着,唬了罗县尉一跳。
便是死了,七姨娘仍旧是个美人。悬鼻樱唇,表情十分惊恐。可见七姨娘是在十分惊惧的情况下被杀的。
一边是武艺高强的美人,一边是沉甸甸的荷包。罗县尉的眼珠转了又转,大手一挥:“整个青阳客栈的人都有嫌疑,王大,速速回去请调人手,便是将青阳客栈掘地三尺,也要将真正的嫌疑人搜出来!”
这是否认孙南枝不是杀人犯了。
不过这回,那黎鲜却没有再反驳。她的目的达到了。她收了帕子,眸子深深地看了七姨娘一眼,回到众人中。原本先死的应该是九姨娘……不过也没有关系,横竖这些姨娘总是要死的。倘若太太要寻的人一直不肯出现,那么便一直会有人死,直到那人主动现身。这黎鲜,却是杨玉丹后来提携上来的,此婆子心狠手辣,很会来事,颇得杨玉丹的信任。她原来也不是嫁给那赵家的管事的,原来是个丧了夫的寡妇,育有一子,孤儿寡母的活着。后来她使了计,得以嫁给那赵家的管事,又入了杨玉丹的青眼,从此在赵家却是横着走的人物了。便是九姨娘等人,也要看她的眼色行事。
方才黎鲜看向那人时,顾闻白看到了。那人其貌不扬,身穿暗色的衣衫,藏在人群中,默默的没有出声。当罗县尉下令大肆搜查客栈时,那人悄悄地离去了。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
背后之人如此大费周章,果真只是为了揭穿她未死的事实吗?苏云落的眼眸染了一丝冷意。顾闻白握紧她的手,悄声道:“我带你走。”
区区几个捕快,是困不住他们的。
苏云落却摇摇头:“不,我不能走。他们设下这个局,不就是为了逼我现身吗?”她的语气坚定起来,“我倒要瞧一瞧,他们玩些什么花样。”
落儿是怕,会有更多的人因她而死。她嘴上虽强硬,私底下内心却柔软无比。这便是他的落儿。
顾闻白深深地看着苏云落。
倒是让苏云落一阵脸红,她不由自主地推开顾闻白:“走罢。”
顾闻白哪会让她挣开,只将她的手牵得更紧:“落儿,我们是夫妻。”他这句话宣誓了,不管如何,她将永远是他的妻。别人若是要欺负她,若是断了一根发丝,他定然叫那人秃了头。
罗县尉正坐下凳子上,预备待人手来了便大干一场。青阳客栈的二掌柜给他端来茶水,赔着笑:“罗县尉,这动静是不是弄得太大了?”自古开客栈的,最怕凶杀案,估计这阵子他们的客源怕是大幅度下降了。或许有那不怕死的来住店,可那也是杯水车薪。暧,怪不得昨晚做了个噩梦,他还寻思着明儿得了空,便要到道观里卜卦呢。
这不,卦还没卜,便出事了。
头疼。
不过,这青阳客栈的东家是知县的小舅子,这罗县尉是省得的罢?
罗县尉睨他一眼:“怎地?你有何高见?”
二掌柜被他一噎,半响吭不出一句话来。
忽而见一间房门扇大开,有人跨过门槛,迎着清风,走了出来。
罗县尉眼一亮。
第249章
啐,却是一个俊秀的男子。
罗县尉正失望,却又见那男子搀着一个美人走了出来。
只见薄薄的夜色下,美人娇柔弱不禁风,发髻轻挽,眼皮轻敛,裙摆晃动间,露出一只极为小巧的绣花鞋来。
这美人的容貌虽然不及方才那武艺高强的美人,却别有一番滋味。
嗳嗳嗳,这青阳客栈今日来了这么些美人,怎地没人通知他!罗县尉又狠狠地睨了二掌柜一眼。
二掌柜莫名。
九姨娘在见到美人的容貌时,浑身却是一颤,脸上的肌肤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太太,太太,竟真的是太太?!之前杨玉丹说那番话的时候她还不以为意,太太已经陨了一年多,怎地还会活着?但凡是一个正常的女子,都不会舍弃赵家泼天的富贵。虽然后来,她隐隐明白,这赵家泼天的富贵却是太太挣来的。九姨娘压根不想承认,那杨玉丹是自家的太太。一个仗着大爷喜爱被扶正了的虚有其表的贱蹄子,不过掌家半年,便让姨娘们怨声载道。为了她诞下的小儿子能顺利继承家业,竟然活生生地看着大爷的庶长子给病死。
可眼前的女子,假若真的是太太,怎么不舍得回去寻她们?竟是,竟是为了她身边的男子吗?
自打苏云落一出来,黎鲜一双刻薄的眼睛便死死地盯着九姨娘。
果不其然,九姨娘瞧见苏云落,脸色便大变了。
有趣了。
黎鲜将视线转向苏云落,见她容色虽然尚可,气质也佳,但比起自家主子来,应该还是差了那么一些的罢。黎鲜以前虽然没见过苏云落,但杨玉丹给了她一幅苏云落的小像。那小像,是杨玉丹亲自绘的。杨玉丹做生意不灵,可绘起画像来,倒是有八九分的相似。黎鲜日日观看那小像,早就将苏云落的长相深深地刻画到了自己的脑子中。她早就认为,原来大爷的太太相貌不过尔尔,早该将位置让给自家的主子。
杨玉丹自打做了赵栋的正牌太太,便日日不遗余力地诋毁苏云落的形象。
黎鲜是多次听说过,原来的苏太太容色娇美,温柔贤惠,是人人交口称赞的正妻典范。大爷的十二房姨娘,没有一人不记挂着她的。
啐,再如何的温柔贤惠,还不是没有所出,最后只能自寻死路。
在黎鲜看来,不会下蛋的母鸡,不是好母鸡。
人人心中倒是有那么一把称,可有的人,称上的秤砣是不由自主倾向自己所喜爱的。
她咽了咽口水,又猛然冲到罗县尉面前,神情激动:“罗县尉,罗县尉,那妇人,便是我们赵家失踪已久的苏太太了!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我们赵家,可真是托了罗县尉的福!”
说着,手一抖,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又滑进了罗县尉的衣袖里。
处理杀人案罗县尉不在行,但处理失踪人口的案子,罗县尉还是有几分把握的。
他咳了一声,看向苏云落,却见苏云落眼皮轻垂,压根没有正眼看他。他心头不禁火起,指着顾闻白怒道:“王大!速速将此拐子捆了,押回县衙!”
他声音倒是严正言辞地震天响,不过,无人回应。
旁侧有个人低声道:“罗县尉,方才王大已经回县衙去了。”
罗县尉一滞,朝那人吼道:“要你多嘴!”
说话间,顾闻白与苏云落已经走到了离罗县尉不远的地方。
王大虽然没在,但苟二白三还在,罗县尉又挥挥手:“苟二、白三,将那拐子给我捆了!”
那苟二白三犹豫须臾,还是冲了上去。方才那拈叶灭火的红衣女子,应是传说中的江湖高人,应该不会那么没脑子地与官府作对的罢。
二人才冲到毛瑟瑟毛茸茸面前,就被毛瑟瑟与毛茸茸怒目而视:“我家大爷才不是拐子!”
毛瑟瑟与毛茸茸做了多年的镖师,虽然手上没有人命,却是沾过血的,此时怒目圆睁,浑身的气势将苟二白三唬了一跳。
罗县尉在后头喊道:“抗捕者罪加一等!苟二白三,他们若是再拦着你们,便通通将他们捉回县衙去!”
苟二白三心中不由得将那罗县尉暗骂了一通。他们倒是想捉啊,可这二人的气势,怕是折了他们还捉不住。
那黎鲜眼珠一转,狠力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顿时眼中浮出泪水来。她吸了吸鼻子,蹿到苟二身后,哭嚎着:“苏太太,太太,你可还认得奴婢?奴婢自从你失踪后,日夜茶饭不思,只盼着你再回来与大爷重归于好啊!这拐子有甚好的,竟然叫你乐不思蜀!九姨娘!”她一边明着唤苏云落,暗中却是踩低苏云落。这厢贬完苏云落,那厢又转过头来唤九姨娘,“九姨娘,快来一起求苏太太,让她好回心转意家去。这外头人心隔肚皮,哪有家中好?”
九姨娘白着一张脸,忐忑地看着苏云落,嘴唇没动,心中却呐呐:太太……她自是希望太太能回渭城赵家的,可她方才瞧着太太的模样,竟是比之前在赵家,似是鲜活了不少。对,太太的身上,多了一股生气。以前的太太,面容总是平静无波,总叫人猜不透她的心中在想什么。她就好似一潭死水,便是叫人扔一块大石头下去,也生不起什么风波来。
再说了,她也不是个傻的。杨玉丹如此大肆要寻回太太,哪里是真心找回太太,压根是要太太的命!
想起枉死的七姨娘,九姨娘的心便颤了起来。那杨玉丹,果真是不把她们的命放在眼中!娇艳似花的七姨娘,便这样被她们害了性命!
瞧着九姨娘一副木头人似的样子,黎鲜恨不得一箭步过去,狠狠地将她掐醒。
不过,如今在众目睽睽下,她却是不能掐九姨娘。果然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黎鲜恶狠狠地瞪着九姨娘,刻薄的三角眼中的恶毒差点没掉出来。
她这副样子,全落入了苏云落的眼中。
她记得她离开时,杨玉丹不过只是一个有心计、想上位的姨娘,如今,竟有了这般恶毒的仆妇。背后指使的人到底许了杨玉丹什么好处,要将她逼出来?
苏云落正想出声,顾闻白却轻轻地摇了摇头。对了,她如今也是有依仗的人了。苏云落便不再言语,而是朝顾闻白莞尔一笑。此事,便交给他罢。
却不料,他们这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惹怒了两个人。
第250章
一个自是罗县尉。他恶狠狠地盯着顾闻白,恨不得在他身上盯出两个窟窿来。这小子艳福不浅,不仅有美人相伴,还有那等美艳的丫鬟使唤。果真是人比人气死人。想他做了罗县尉多年,娶的太太却是屠户家的二姑娘,膀大腰圆的,生完孩子之后腰肢比他的还要粗,一点儿让人怜惜的念头都没有。若是能弄死这男子便好了……罗县尉如是想着。
另一个自然是黎鲜那刻薄婆子。她自从得了杨玉丹的青眼后,行走于赵家之中是极为便利。却有一次无意听到大爷在说那苏云落,什么贤良淑德,不争不抢,最是正妻典范。便是杨玉丹,也比不上苏云落。可如今这苏云落,竟然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与别的男子眉来眼去。她几欲叫大爷来瞧瞧,这不要脸的娼妇是何等的下贱,怎能与自家太太相比较。
她瞄了一眼隔壁的凌霄院。
杨玉丹留守在凌霄院,等着她的消息。
黎鲜目光流转,与罗县尉的目光对上了。
二人一拍即合。
增援的人手来了。
不过,便是将整个县衙的捕快都赶了来,也不过稀稀疏疏十来个人。
顾闻白眼神淡淡,看了一眼罗县尉。
罗县尉指着他:“那便是拐卖良家妇女的拐子,速速将他捆了,绑回县衙!”
顾闻白方才柔和的眼神猛然一凛:“身为县尉,不仅不仔细查案,还是非不分,胡乱抓人!我看你头上的乌纱帽,怕是快保不住了!”
他的目光如炙,罗县尉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此男子说话,怎地有几分威严的气势?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寒窗苦读的时候,被老师训斥的瞬间。
也是,瞧着这男子气质清冷,一副书生的模样,怕是身有功名的私塾老师。啐,便是有功名又如何,毕竟还不是官场中人。少了那一分权势,便低了他一头。
只是,那些捕快怎地不上前将他抓了?
罗县尉瞄了一眼手下,差些没气得吐血。
只见孙南枝手上拈着叶子,两根纤长的手指比来比去,生生唬住了那一干捕快。
他,他就省得,这帮玩意儿全是不着调的。
罗县尉只得朝黎鲜使了一个眼色。
黎鲜了悟,朝护院们喊道:“你们快快将太太抢回来!但凡能将太太抢回来,重重有赏!”她就不信了,重赏之下还没有勇夫。
那厢孙南枝长长地哦了一声。
赵家的人便也像青阳县的捕快一般,缩了头。
黎鲜气坏了,一不做二不休,竟自个撸了袖子,便朝苏云落直冲了过来。
孙南枝倒是没阻拦她。
毛瑟瑟和毛茸茸也无动于衷。
黎鲜一喜,正想着难不成这些人是怕了她?念头才起,便见顾闻白抬起长腿,轻轻往她脸上一踹,她脸皮生痛,眼前一暗,便跌过一边,吃了个狗啃屎。
罗县尉看着黎鲜的惨样,忽而庆幸自己并没有那么冲动,否则如今趴在地上的便是他自己。不过,这单薄书生竟然也是个练家子!罗县尉忽而觉得这件事情十分的棘手了。
他见风使舵,面上带了笑容,朝顾闻白道:“这位仁兄,我看你也不像是拐子……”
顾闻白没理他,只径直走到七姨娘的尸体面前,俯下身来。
灯光有些暗。
他朝那些捕快招了招手。
一个捕快顿时意会,提了一盏灯笼上前来。
顾闻白看向七姨娘的脖子,上头一道深而平整的伤口,可见凶器十分的锋利,行凶之人手法十分的熟练。
“匕首。”他朝提灯的捕快道。
匕首很快被呈到了顾闻白面前。是一把新做的匕首,小巧玲珑的,手柄处甚至还绑着新刮刮的络子。络子上结着一粒碧绿的珠子,若不是上头沾着鲜血,倒是一把让人把玩的匕首了。
“将她带过来。”顾闻白再次朝那些捕快道。
还趴在地上的黎鲜很快被带到顾闻白跟前。
罗县尉的脸又有些绿了。这些捕快还真是……丢脸。
“你说你亲眼看到这位女侠用这把匕首杀死的死者,那她用的是左手还是右手?”
自然是右手了。方才她可是亲眼瞧见了,那位用的是右手。黎鲜脱口而出:“自是用的是右手!”
顾闻白颔首:“没错,你说得对。”
黎鲜大喜,当即道:“既然是她杀的,罗县尉还不速速将她捉拿归案?”她方才被顾闻白踹了一脚,对顾闻白恼怒至极,此时见顾闻白竟是个傻的,当下又欢欣起来。
顾闻白却直起身子,缓缓道:“我不过是确认了死者的确是被一个惯用右手的人用匕首所杀,却没有说是谁杀的。当然了,死者决不可能是女侠杀的。因为女侠的身量较这位死者略矮,倘若她要用匕首杀人,这伤口定然是往上走。可这伤口平整,便能证明一点,凶手的身量与死者是一样的。还有,死者身上仅着中衣,神情惊恐,那便证明,这个凶手,是在她换衣衫之时,完全没有防备的时候突然闯进去的。而能让一个女子神情惊恐,只能说明,那凶手不仅是个男子,还是个相貌丑陋的男人。”
苏云落挑了挑眉。没想到他还能说出个所以然来唬人。
那黎鲜也没想到顾闻白是先扬后抑,他说得好似他在现场一般。想不到苏云落新找的姘头,还有几分本事。
她心头突突的跳,下意识地反驳道:“若是一个陌生女子在她换衣衫的时候闯进去,她的神情亦会惊恐罢。”
顾闻白嘴角含笑:“站在你面前的这位女侠,若不是她露了一手,旁的人初次见她,都会觉得女侠是个娇弱的小姑娘罢。”
黎鲜嘴上硬梆梆的:“你不过是强词夺理,替自己人开罪!”
在一旁的罗县尉虽然沉迷酒色,但也不是个傻的。他听了顾闻白这番话,心中略一琢磨,便明白这赵黎氏怕是无论如何都要揪着顾闻白这一行人不放了。
那苏太太,倒是真的赵家太太。但孙南枝,却不是杀人凶手。
难不成,这书生是上京赴考?若是他中了举,搞不好以后和自己便是同朝为官。而那赵家,却是商贾末流。孰轻孰重,罗县尉当下有了比较。
他正要说话,忽而觉得自己浑身软塌塌的,眼前一黑,竟然没了意识。
第251章
方才还生龙活虎的罗县尉,轰然倒地,不起。
那叫苟二的猛然扑到他身上,叫唤道:“罗县尉,罗县尉!”
灯光昏暗,事情发生得突然,应是无人反应过来。
他的唇角上敛了一丝暗笑,手上有所动作,忽而一只绣花鞋轻轻挡住他的手,红色的裙摆轻轻晃动着,鞋子的主人嗓音轻柔,却将每一句话都送到每一个人的耳中:“喂,你想杀死他吗?”
是孙南枝。
苟二的手上,赫然捻着一枚又细又短的针。
见事情败露,他手一翻,便要将针扎进孙南枝的脚。
却见孙南枝的脚轻轻一晃,那枚针不见了。
苟二大骇,才堪堪抬头看到孙南枝脸上绝美的笑容,人就被踢到了一旁。苟二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这红衣女子的功夫的确很不错。他的肋骨,差些被踢断了。
空气有一瞬的滞停。只要脑子不是个傻的,都省得身为衙役的苟二,想要谋杀罗县尉。刻薄婆子黎鲜,惊惶地掩住了自己的嘴。
顾闻白站直身子,睨着黎鲜:“是何人指使你们谋害朝廷命官?”
这个罪名黎鲜可担当不起。她惶惶地正要开口,忽而有人尖着嗓子叫道:“走水啦!走水啦!”
二掌柜反应飞快,扭头朝凌霄院的方向一看,果然见火光冲天。他的脸都要绿了。大掌柜才回乡两日,这客栈就接二连三的出事。原来还想着东家瞧他差事办得好,将月俸涨上一涨呢。他红着脸一边跑一边大吼道:“赶紧救火啊!”
那些捕快相互看了一眼,留了几个下来,其余的都去救火了。
黎鲜领着那些护院要走,却被毛茸茸拦了下来。
“他们可以走,你不可以。”
黎鲜怒骂道:“你没长眼吗?我们太太住的凌霄院走水了!我们得回去救人!我们太太金尊玉贵,你担当得起吗?”那些护院见毛茸茸只是拦着黎鲜,互相看了一眼,竟然将黎鲜撇下,纷纷离去了。这黎鲜素日里仗着太太对她看重,向来对他们颐指气使的,如今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们可不想做那出头鸟。
黎鲜气得直跳脚,怒骂道:“一个个杀千刀的,待我回去之后定然叫太太惩罚你们!”
这回毛茸茸对黎鲜可不客气了,直接将她提溜起来,扔在顾闻白面前。还有那苟二,直接将他捆了,一同扔在一起。
顾闻白盯着他们,目光冷冷:“说,何人指使你们来闹事?”
那厢的捕快检查过罗县尉,发觉他不过是昏迷,闻着却是酒气冲天。一个县尉,竟然在查案子的时候醉酒昏倒了,着实让人汗颜。
一盆冰水浇下来,淋在罗县尉的脸上。罗县尉一激灵,猛然清醒过来。
那几个衙役诧异看着一个小姑娘收了铜盆,欢快地走到苏云落身边:“太太,事儿办好了。”
苏云落微微一颔首。
她的目光轻轻地落在始终站在一旁的九姨娘身上。
九姨娘的身子颤抖着,眼中流出眼泪来。若说她方才不敢相认,如今却是耻于相认。太太以前对她那般好,她却伙同杨玉丹一起来陷害太太。太太……是故意一走了之的罢?她是存了不要她们的心思了……太太走后,杨玉丹掌家,她们一干姨娘,生活得水深火热。那时才意识到,太太之于杨玉丹,简直是活菩萨与阎罗王的区别。谁能想得到,渭城首富赵家,竟然会克扣姨娘,以及庶子庶女的口粮。
九姨娘的眼泪流得越发的凶。
苏云落示意咏春给九姨娘送去一方洁净的帕子。九姨娘颤着手,接过帕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涕泪交加,哀哀喊着:“太太,太太,您快回赵家吧!那杨玉丹不是人!她害死了大哥儿啊!七姐姐便是她们害死的!”
她伏在地上,瘦削的肩膀耸动着,嚎啕大哭。
苏云落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不为所动。
每个姨娘进赵家的门,初初都是与赵栋心心相印,两厢情愿的。说不定进门前,还存了将她挤掉的心思。宁做富人妾,不做穷人妻,她们如今不过是咎由自取。
她们念着她的好,不过是惦念她不得宠,无所出,还努力挣钱给她们花罢了。
秋风瑟瑟,卷起庭院中的几张落叶。
“阿嚏!”罗县尉猛然打了一个喷嚏,抹去脸上的冰渣子,大声道,“此案已破,速速将这赵黎氏与苟二押回县衙!”
三两个衙役懒懒散散,拘了那黎鲜与苟二。
罗县尉是个惯会审时度势的,顾闻白这伙人,他定然是惹不起的。
当下便要走。
脸上尽是汗水的二掌柜疾步走进来,唤他:“罗县尉,那纵火之人寻到了!”
客栈中的护院押着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一把推到罗县尉面前。
顾闻白的目光闪了闪。
竟是李有悔。
是余曜曜指使他来的?
李有悔一声不吭,犟着脖子,快速地瞄了顾闻白一眼。
那眼光中,竟是欲言又止。
罗县尉欢喜极了。今年原想着无甚政绩了,没成想命运之神今夜将他眷顾,一下子弄了个连环案!只要破了这案子,他顺利升任通判指日可待了!在这青阳县待了几年,郁郁不得志,只能借酒消愁,差些没把家当都喝光了。当下罗县尉喜滋滋的便拘了几人要走。
李有悔目光一闪,朝顾闻白做了一个口型。
几人被拖走了。七姨娘的尸体还留在原地,须臾后,去救火的衙役回来,抬了七姨娘的尸体便走。那些人边走,还边骂道:“竟是救了个不识好歹的婆娘!连个赏钱都不给!”
由来衙役是没有俸禄的,平日里靠的是商贾的孝敬。
那黎鲜临走之前还犟着脖子喊:“定然叫我家太太将这你们给收拾了!”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那二掌柜的倒是会做人,很快使人送来了几个食盒热气腾腾的点心。方才凌霄院走水,烧了一间耳房,倒是没人伤亡。此为不幸中的大幸。他可是看出来了,无双院的客人,才是他得罪不起的。便是那罗县尉,都无功而返呢。要省得那罗县尉,因为是主管青阳县的擒拿盗贼事宜,跟他那帮狐假虎威的衙役,镇日剥削商贾,商贾背地里都唤他罗扒皮。这青阳客栈背后的东家是县令的小舅子,这才不用时常拿着血汗钱孝敬那罗扒皮。能让这罗扒皮无功而返,无双院的客人,他更是得罪不起。
青阳客栈的点心,做得很不错,便是孙南枝都极为难得的吃了好些。
用完点心,苏云落用帕子轻轻揩净嘴角,与孙南枝道:“将凌霄院的客人带过来。”
孙南枝点点头,问她:“那外头站着的人,可要将她驱赶出去?”
九姨娘不死心,仍旧呆呆地站在原地,无措地望着她们这个方向。
夜深露重,她衣衫单薄,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了,一个长相讨喜的小丫鬟端着红漆小盘走到她面前,语气轻快道:“这位娘子,你还是速速回去罢。我家太太说了,她与你之前,从来没有过相欠的交情。这银票,是她给十四哥儿的周岁生辰礼,从此之后,她与你,便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
红漆小盘上,是一张面额颇大的银票。
比起九姨娘这些年在赵家得到的月钱以及赏赐,都要多得多。
九姨娘咬紧牙关,拿了这张银票,她与十四哥儿,便有了依仗。
可太太,果真不回赵家了吗?
她想起方才站在太太身旁的男子,与太太相视时,情深意重,是赵栋与太太从来不曾有过的。那时她们的确庆幸,赵栋对太太从来不曾有过情意。可如今她却是无比懊恼,太太对大爷,竟然是那般的绝情。
太太是不会再回赵家了。她已经寻到了她的良人。
九姨娘默默地,拿了那张银票。
小丫鬟便朝她一笑,收了红漆小盘,照旧回房去。
门扇中又出来一个红衫女子,是那位武艺高强的女侠。
她容颜绝美,朝九姨娘看了一眼,脚一顿,便翻过了无双院的院墙。
九姨娘心中忽而有了一个疑问:这女侠武艺如此厉害,怎地还叫那黎婆子给逮了个正着呢?
杨玉丹今儿可真是倒霉透顶了。不仅折了七姨娘,折了手下得力的婆子黎鲜,还被人放火烧了携带的几箱衣衫。她那些衣衫,可都是用蜀锦做的,价格不菲呢。
随身伺候的六姨娘和八姨娘,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行李,同时还要承受着杨玉丹的怒骂。
杨玉丹呷着茶,一双眼睨着她们:“你们是不是还想着那苏云落?呵,听说那贱女人已经寻了下家,日子过得逍遥自在。啧,不会下蛋的母鸡,别人竟然还视若珍宝,还真是稀奇。”
六姨娘与八姨娘不敢吭声。
杨玉丹却是越想越气。其实她在做了赵家的主母后,才发现之前的良人赵栋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之前他到南洋去贩回来的玩意,压了一船,卖都卖不出去。偏生他还要到西洋去,又买了一船回来。赵家大半的钱财便被压在那两船玩意上头了。之前赵家的商铺管事,不仅不努力售卖货品,还纷纷请辞。气得她怀着八个月的身孕,将那些管事给痛骂了一顿,威胁那些管事,倘若自动请辞,便将压着的月俸克扣了!当时为了能周转资金,她将管事们的月俸给压了三个月。嗤,那些管事本领不大,月俸倒是高得吓人。便是她之前的月钱都没有那么多呢。
谁料那些管事竟然不要三个月的月俸也要请辞,一时之间,赵家那些商铺竟然无人主事,乱成一团,更有那黑心的伙计,席卷了货物逃之夭夭。
发生了这些事,她又将近临盆,本想着那赵栋该靠谱些罢,谁料她手下得力的婆子黎鲜竟然告诉她,赵栋在外头又和一个女子你来我往的暧昧上了!
她一个没忍住,挺着笨重的身子去寻赵栋。果然被她抓了个正着。那个女子,生得还没有家中任何一个姨娘好看,却因为生了一双极为柔软的手,将赵栋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赵栋便对她迷恋不已。
见她寻来,赵栋还振振有词:以前苏云落做太太的时候,从来不拘着他纳妾!怎地她做了太太,气量却这般的小,连苏云落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生意上的事不如苏云落便算了,竟然连妾都不允许他纳!
她省得的,自从她做了太太,赵家的人,上上下下便没有服她的。从守门的门房,到院子里的姨娘们,一个个在心里,都将苏云落捧上了天,将她踩在地下。是以她重用了讨好她的人,发卖了不少奴婢与奴才,克扣姨娘们的月钱,哥儿姐儿的口粮,让她们不得不臣服于她。
可是,她这般辛苦,是为了谁啊!她万里迢迢,背井离乡,从南洋跟着他到渭城来,还不是因着爱他!
可他竟然这般说她!
明明当初在柔情蜜意的时候,他信誓旦旦过,这辈子他不会再纳妾的!
她是被猪油蒙了心,才会将他视作良人!
杨玉丹却是忘了,当初她瞧上的赵栋,是富有大方的赵栋,她一开始看上的便是他的钱财,而不是他的才貌。当初她亦是抓住了赵栋风流成性的特点,才顺利入主赵家。
如今赵栋不过是露出了本来的真面目,她便忍耐不住了。
气得肝胆俱裂的杨玉丹早产了。也幸得临近足月,是以孩子生下来的时候也没什么大碍,只不过比较瘦小。毕竟她怀胎时,除了头几个月比较舒坦外,后面无不是焦头烂额的。
她有了儿子。
杨玉丹也是个狠人。
从儿子诞下的那一刻,杨玉丹便彻底将赵家的钱财拢在手中,便是赵栋来问,也得账房批了再给十分之一。
可她自个,却是绫罗绸缎不停地换着穿,头面不断地买。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赵家虽然式微,但仍旧是渭城首富。
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便一成不变地过下去了。
可有一日,有人告诉她,苏云落,还活着。
那人给了她一大笔钱,让她做一件事。
第252章
苏云落可以活着,但是不能过得比她好。
杨玉丹如是想。
每一个上位的小妾都衷心希望自己夫君的前一任过得穷困潦倒,言语粗鄙不堪,行为无状,最好日日抱着过去的日子痛哭不堪。
杨玉丹尤甚。
然而当容颜绝美的红衣女郎一脚踹开落地长窗,慵懒地看着她,朱唇轻启,道:“赵太太,我们东家有请”时,她正训斥着六姨娘的话儿嘎然而止,茫然地看着红衣女郎。
那一瞬,她便省得,苏云落那个贱蹄子,过得定然比她好。
凭什么。
那个占着主母位置不生嫡子的女人,有什么好。杨玉丹快要气绝了。
她不想去,还想叫护院来将红衣女郎捆了。那红衣女郎只勾着唇看她,眼中染了一层薄薄的寒意,以及她方才如入无人之地的境界,杨玉丹怂了。方才她也听说了,无双院有一个红衣女郎,武艺高强,可用一片树叶伤人。这说的,大约便是这眼前的红衣女郎了。
她瞪了一眼猛然打起精神的六姨娘与八姨娘,斥道:“赶紧收拾出来!若我回来之前还没收拾好,明儿的早食便不用吃了。”
二人噤若寒蝉,眼巴巴地看着她随那红衣女郎走了。
杨玉丹甫一走,二人便开始唾骂起来:“贱蹄子,但愿这一去便不要再回来了。”杨玉丹自个大吃大喝,穿尽绫罗绸缎,却薄待自己的庶子庶女。
二人痛痛快快地骂着,完全没想起,也该骂一骂始作俑者赵栋。倘若赵栋果真疼爱他的子女们,又怎会让杨玉丹薄待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骂了许久,六姨娘悄声道:“我方才听人说,那边的院子住着太太,要不,我们过去求太太回来罢。”
八姨娘方才骂得痛快,此刻却迟疑了:“不好罢,太太,若是真的想回来,早就回来了。”她素日里比六姨娘的消息要灵通,此时声音放得极低,“我可是听说,之前太太便与大爷貌合神离,大爷风流成性,可太太也没闲着,早就有了相好的人,是以才诈死离开赵家。”
“啊!”六姨娘不敢置信地掩着嘴儿,惊惧地看着八姨娘。
八姨娘将声音压得更低:“之前你在赵家没瞧见,太太没承大爷的雨露,却日日娇艳得像一朵盛开的花儿似的,看起来比那九姨娘都要娇嫩。这说明什么,说明太太在外头早就有了相好的了。”
六姨娘的一方帕子差点没能掩住自己张大的嘴。
“这,这,你可不要胡说。”
“哪能胡说,太太说是日日在外头巡铺,谁省得她在作甚呢?赵家那么多管事,哪里需要她日日巡铺?”
“还有她身边的那个李管事,你瞧过没,长得可是比大爷还要俊朗的人物。”
八姨娘一口气不停歇地说,口都干了,赶紧抓起方才杨玉丹用过的茶盏,呷了一口。
六姨娘自是见过李遥的,不过李遥向来很低调,也很少进内院。要说起当初李遥代了赵栋来将她迎进门时,她瞧见李遥温润如玉的模样,一颗心还怦怦的跳得很大声呢。
不过李遥到底是个管事的,哪能比得赵栋,是渭城首富。她本来便是奔着赵家的荣华富贵去的,哪会再跌进泥沼里挣扎呢?
想起李遥对太太恭敬、维护的样子,六姨娘对八姨娘说的事儿,顿时相信了八分。
她正混乱地想着,忽而见对面的八姨娘手上拿着的茶盏掉了下来,紧接着,八姨娘一张脸煞白,眼儿一翻,整个人瘫软了下来,将桌椅撞偏了位置。
“嗳,嗳。”
六姨娘惊叫着,上前去搀扶八姨娘。却骇然地瞧见八姨娘的嘴角沁出一丝鲜血来。
几息后,六姨娘惊骇地叫了起来:“死人了!死人了!”
杨玉丹强装镇定,腰肢挺得笔直,一脸傲然地走进了无双院。
她瞧见了守着门口的毛瑟瑟与毛茸茸,还有候在门口的两个小丫鬟,门扇倒是大开,柔和的灯光投射出来,影影绰绰的,似乎没旁的伺候的人了。
嗤,她还当苏云落攀附上了更好的家族呢,没成想,比她还不堪。哪个富家的太太出门不前呼后拥的,便是渭城中小门小户的商贾,出门时带的下人都被她多。
如此一想,心中便有了底气,头颅高昂,跨过门槛时差些踩着了裙摆。幸得她反应快,赶紧将裙摆提起来,才不至于吃了个狗啃泥。
却是听到候在门口的小丫鬟“噗”了一声。
她回过头去,想狠狠地教训一下那个小丫鬟,视线却对上了那红衣女郎冷冷的目光。
杨玉丹再度怂了,头颅微垂,老老实实进了门。
起居室中的美人榻上,一位鸦发面白的美人慵懒坐着,目光无波无澜,正看着她。美人鸦青的头发松松绾着,别无装饰。她甚至,只穿了一件极为普通的常服。
旁侧的小几上,放着一只红泥小火炉,上头座着一只煎茶的铜壶,正袅袅上着水汽。
但她安静地坐在那里,看向你时,却没法忽略她散发出的强大气场。
杨玉丹一怔。
她印象中的苏云落,与此时的苏云落,竟是不大相同。印象中的苏云落,不争不抢,事事退让,那时候气质虽佳,却没有此时这般的慑人。
对,便是慑人。
不,慑人的那个,才是她。
杨玉丹振作起来,胸脯挺得高高的,挺直腰肢,先声夺人:“苏云落,你竟敢诈死!”
苏云落仍旧淡淡地看着她。
杨玉丹却是越想越有理,若不是她诈死,她如今怎地会落到这地步,她的孩儿便不会早产,瘦得像只猫。想起儿子如今仍旧瘦弱不堪,她怒容再起,恨声道:“你若是回去,我便原谅你了。”
还真是……脸皮比墙厚。
苏云落淡淡地看着杨玉丹,瞧着她穿得花枝招展的衣衫,再看看她满头的珠钗,在心中为自己叹息了一声。自己为赵栋挣下的那些家业,竟叫这个行为粗鄙的妇人得了去,还真是……委屈了那些钱财。
她声音清冷:“杨玉丹,你得了何人的好处,竟然不惜千里迢迢来此处候着我?”
一语中的。
杨玉丹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什么好处,我看你是心虚才怕鬼敲门。我来青阳县,不过是巡视赵家的产业。你,你好大的脸面,竟然妄想别人要害你。”
苏云落一双清冷的眸子染上一丝嘲讽:“哦,赵家的产业?我可记得,赵家在青阳县的产业,在去岁腊月,早就卖给了一个张姓商人。”
这话却是戳中了杨玉丹的痛处,打了她的脸。
之前苏云落还在赵家,她日日暗讽苏云落能力有限,不足以担当管家的大任。
却不料,没有能力的那个才是她。但杨玉丹是绝不会承认的。
苏云落看着杨玉丹,目光怜悯,语气似施舍:“你若是将给了你好处的那人招出来,我便给你更多的好处。”
杨玉丹却偏生不说。她瞧着苏云落那怜悯似的目光便讨厌。她攥紧拳头,目光紧紧胶在苏云落的脸上。明明她与她是一般的年纪,为何她竟还保养得那么好,眼角一丝皱纹也无,而自己却好似老了十岁。怪不得苏云落从赵家出来,又能马上寻了下家。
苏云落也不强迫她,自己转头,拿起精制的火钳,轻轻将红泥小火炉里的火炭拨了拨。
外头却有了动静。
有道熟悉的声音在外头惊惧又急促道:“我要见我家太太,八姨娘死了,她吃了一盏茶,死了!”
听着声音,像是六姨娘。
苏云落的眉尾轻轻往上挑。杨玉丹这回,怕是惹了个心狠手辣的人。七姨娘八姨娘先后死去,难不成这杨玉丹还不醒悟?
她放下火钳,拿了一块帕子,提起铜壶,往茶碗里倒水。连续死了两个人,杨玉丹需要吃碗热茶压压惊。沸水倒进茶碗中,茶碗中的茶沫轻轻浮起来,图案诡异。
八姨娘死了?!在那人的计划中,八姨娘今晚还不该死的!
杨玉丹又惊又惧,想转身出去质问六姨娘,可又不能失了气场。
苏云落放下铜壶,垂头看着茶碗,轻声道:“姨娘们都死了的话,下一个是不是会轮到你?你若不还将那人招出来,怕是我也帮不了你。”
杨玉丹下意识道:“你竟会帮我?我可不信你竟有这般好心。”
苏云落瞧着她:“我与你无冤无仇,看在你曾与我有过一点交情的份上,为何不能帮你?”
无冤无仇?怎地会无冤无仇?她明明抢了她的正妻的位置!若不是她,她又怎会离开赵家?
像是窥出她的心思,苏云落怜悯道:“那个位置,我还不放在眼里。”
杨玉丹气得差些呕血。
外头六姨娘带着哭音:“太太,那八姨娘是吃了你的茶才死的……”
杨玉丹浑身一激灵。那人竟是想杀她?!
她颤着身子,惊惧地看着苏云落。后者一脸平静,娇美的脸庞上无波无澜。她讨厌苏云落这般表情,好似她永远都没有过错似的,似圣人般俯视众生,凭什么?
风从落地长窗吹进来,卷起帐幔,猎猎作响。
秋意竟然这般浓了。秋风吹得人发冷。
杨玉丹如坠冰窖一般。她本以为,她在那人的计划下,本以为她会笑到最后。可她还是输了。
苏云落示意杨玉丹:“坐。吃一碗热茶暖暖身子。”
咏春机灵地从外头走进来,将热茶端到杨玉丹不远处的小几上。
杨玉丹的视线落在那碗茶上,目光蓦然恢复清明:“苏云落,别以为我会上你的当。说不定这碗茶,便下了毒。”
向来心思复杂的人防备心极强。她是如此,杨玉丹亦是如此。
“既然你不吃茶,也不肯招出那人是谁,那你便回去罢。”
“咏春,送客。”
杨玉丹转身便走,呸,她以为她想来吗?
她一腔激情跨出了门槛,便看见六姨娘像个小孩似的环抱着自己,蹲在地上,旁边是一脸冷意的红衣女郎。
见她出来,六姨娘猛然站起来,径直朝她冲过来,口中唤着:“太太,太太……”
杨玉丹正想呵斥她,忽而见六姨娘越过她,径直往里冲:“太太……”
咏春咏梅个子小,气势可不小,拦在六姨娘面前:“站住!”
六姨娘竟然顺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哀哀地叫道:“太太,奴家求求您了,且救救奴家罢,奴家还有儿女,不想在这里折了性命……”
杨玉丹气得差些没呕血。她满腔怒气,却没能发泄,想要往旁边的盆栽踹上一脚,却对上了红衣女郎冷冷的视线。她讪讪地收了脚,埋头出了无双院。
说是相邻的院子,却还是有一段距离。在两个院子中间倒是挂了一个灯笼,但那灯光昏暗,被秋风吹着,晃晃荡荡的摇着,修剪得独特的盆栽影影绰绰,有些像鬼影。杨玉丹近来俱是前呼后拥的,一时竟然不习惯自己单独在暗夜中前行了。方才跟着那红衣女郎过来,压根没意识到害怕,如今……
她一咬牙,继续往前去。
好不容易到了凌霄院的院门,却丝毫不闻人声,也看不到丫鬟、护院等人的身影。
六姨娘方才说,八姨娘死在了里头……
她才不怕,不就是一个死人。这年头,哪家大宅院里没死过好些丫鬟小厮什么的。杨玉丹强装镇定,一只脚踏进了凌霄院。
却似是踩到了什么软塌塌的东西……
她脸一白,心儿怦怦跳。不会是死人罢……
秋风再起,吹来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杨玉丹头皮猛然发炸,一股冷意从丹田直蹿头顶。
“啊!死人了!”她边惊惧地叫着,边快速地转身,用生平最快的速度,跑进了无双院红衣女郎的身边。
孙南枝诧异地看着她。
杨玉丹跑得发髻散乱,鞋子丢了一只,珠钗掉了两根,此时气喘吁吁,催促孙南枝:“那边全死了,死光了,你快去看看!”
孙南枝面无表情:“那与我何干?你又不是我东家。”
苏云落,对,苏云落。她向来是个有法子的,杨玉丹哆嗦着,又要跨进房门去。
咏春咏梅拦着她:“我们太太要歇息了。”
杨玉丹不管不顾,朝着房中喊:“苏云落,你不是想知道谁是幕后主使吗?我且都告诉你,你快快让我进去吃一碗茶。”只有苏云落在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好一会,里头才传来了似天籁一般的声音:“既如此,进来罢。”
二掌柜倒霉透了。
不过一个晚上,客栈里就死了两个人。
第253章
趁着夜色,他吓得赶紧提了一食盒青阳客栈的特色酒菜去见青阳客栈背后真正的东家,青阳县知县的小舅子周航。
作为知县的小舅子,周航借着姐夫的东风,在青阳县是赫赫有名的富商。
占地颇大的青阳客栈只是他其中的一项产业。
夜色沉沉,二掌柜提着食盒,脚步极快,走到一家并不起眼的小院前敲了敲门,门扇悄无声息地开了,二掌柜赶紧跨过门槛进去。
小院外头不起眼,里头却是别有洞天。
只见三两步便有容颜娇美的女子垂首立着,二掌柜经过这些女子时,香风阵阵,让人几乎不想挪动脚步。
二掌柜曾暗想,便是那京城里最大的官儿,都没有像周航这般的福分。那京城里最大的官儿,今儿宠幸这个,明儿宠幸那个,还得被下面的官儿指指点点呢。可周航,便没有那么多的管束。
领着二掌柜进去的,是一个精干的男子。这男子叫吴昌,是周航手下得力的走狗。
他领着二掌柜到了门外,转头对二掌柜悄声道:“今儿航爷的心情不是极好,你可得多看眼色。”
二掌柜闻言,赶紧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来,塞给吴昌,笑道:“那还叫哥在一旁担待着些。”
吴昌笑纳了荷包,道:“都是自己人,用不着这些虚的。”
门开了,里头一股浓郁的香风冲出来,差些没呛了二掌柜的老鼻子。只见里头灯火昏昏,帐幔垂垂,有道有气无力的声音道:“可是二子来了?”
二掌柜赶紧哈着腰进去,将那盒酒菜递给旁边候着的侍女,恭敬道:“二子见过航爷。”
周航正倚在罗汉榻上,人极瘦小,眯着双眼看二掌柜:“今晚之事如何?”
二掌柜将腰弯得更低:“回航爷,那渭城来的娘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怕此时,她已经将人招供出来了。”
周航吃了一颗葡萄,甜到了心里:“将人招出来又如何,横竖也没有那个人的存在。你给我盯紧了,务必不能让无双院的人出了青阳县。”
二掌柜仍旧恭恭敬敬:“航爷,干脆全将他们杀了不是一了百了?”
周航吐出葡萄籽:“不,我向来喜欢玩猫抓老鼠的游戏。”
话音刚落,屋中灯火猛然熄灭,周遭黑漆漆一片。在屋中伺候的侍女们惊叫起来。
黑暗中,似是听得周航闷哼一声,便再也没有动静。
二掌柜惊呼一声,赶紧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燃,吴昌也赶紧蹿进门来,却见罗汉榻上,多了一人。
周航长得瘦小,面无二两肉,更是衬得旁边那人俊秀不凡。
二掌柜识得那人,呼道:“是你!”
竟然是无双院的客人,叫顾大爷的。
来的可不就是顾闻白。
周航此刻,被顾闻白扼住喉咙,将他掐在墙上,脸上的表情痛苦不堪。
吴昌赶紧道:“这位爷,有话好好说,我们航爷身子弱,经不起折腾。”
周航痛苦之余,给吴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顾闻白睨了吴昌一眼,略略松手,让周航得以喘息。
顾闻白因何跟着二掌柜来到这小院,却是之前李有悔被抓时,对他做的口型:“二掌柜。”客栈出了人命,这二掌柜一不着急报官,二不着急试图掩饰,竟还到灶房里置办了好些酒菜,趁着夜到了这外表不起眼的小院。
他一翻上这小院的墙头,看着这满园的女子,便意识到这小院的主人不简单。
只是,那李有悔竟是如何得知,这二掌柜是有问题的。
临行前,顾闻白与李遥再度接到姜弘的密函,任命他们为钦差大臣,一路北上,遇鬼斩鬼,遇妖斩妖。
李遥当时唾了一口,道:“他怕不是疯了?”
姜弘许是疯了。
难不成还让他们赤手空拳的,帮着他揪出一路的贪官污吏?恐怕他们还没有到京城,中途便被人大卸八块了。
在进入青阳县境内前,他们再度收到一封密函,叫他们务必当心青阳县的知县。
顾闻白却是怀疑,这姜弘一路上,怕是想给他们设了不少陷阱,好叫他们顺理成章地给他做事。
毕竟姜弘做太子时,做的事便十分的让人出其不意。
顾闻白手上再度用力,将周航掐得直翻白眼。他厉声道:“说,你为何要杀我们?”
周航哆哆嗦嗦,又给吴昌翻了个白眼。
吴昌赶紧道:“这位爷,我们航爷没想着杀您……”
顾闻白哼了一声,将周航掐得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我可是听得明明白白,方才这二掌柜的可是还要置我们于死地。”
吴昌赶紧跳起来,甩了二掌柜一巴掌:“这位爷,他老糊涂了!”紧接着厉声对二掌柜道,“还不赶紧给大爷道歉!”
二掌柜扑通一声跪下来,嘴上喊着:“顾爷,小的是胡说八道,您大人有大量,不计小人过……”话说着,却是偷偷地从怀中掏了一把匕首出来,猛然起身,刺向顾闻白。
顾闻白眼角一挑,将周航拎过来,迎向那匕首。
扑哧一声,周航的屁股上,结结实实挨了这一刀。
二掌柜吓得连刀都顾不上拔了,跌坐在地上簌簌发抖。
顾闻白冷笑一声:“这便是你们的诚意?”
吴昌又跳起来,又给了二掌柜一巴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嗳,这句话似乎说得也不大对……
顾闻白拔了周航屁股上的刀,鲜血喷薄而出。他将刀扔到二掌柜面前:“别在我面前耍花样,否则,你们的主子死得越快。”啧,他怎么有些仗势欺人的架势了。
吴昌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的衣衫很快被洇红了一片,忙道:“顾爷,小的都说。这事儿是我们航爷的姐夫苟知县指使的,他说,若是事成了,待他升任知府,便推荐航爷做这青阳县的知县。以后我们家爷,便是青阳县的土皇帝……”
顾闻白拧眉:“我们不过是普通的商人,害了我们,竟然有如此大的好处?”
那吴昌脱口而出:“顾爷,您不是这新帝任命的钦差大臣吗?专门来清查贪官污吏的。还有那李爷……”
顾闻白将周航扔下,周航像一条死狗一样先是屁股着地,而后又像被火烧一般地弹跳起来:“疼死爷了!”
顾闻白从旁侧扯过帐幔,嫌弃般地抹了抹自己的手,才又一脚抵在周航的背上:“哪来的钦差大臣,你们是不是拦错了人。”
吴昌看着周航。
周航赶紧道:“都说了,都说了。”爷爷的,明明他的院子里潜伏了那么多护院,怎地一个都没冲进来救他。
吴昌赶紧站起身来,从旁边的书柜中拎出一个小巧的竹筒来。他从竹筒里头倒出两张小巧的画卷来,唰的一声展开其中一幅:“顾爷,您瞧,您做钦差大臣的事儿,早就传遍了大江南北了。”
只见那幅画像上,一位温润如玉的公子遗世独立着。那明明,是李遥……
瞧着顾闻白神色不对,吴昌赶紧瞧了一眼,略略不好意思道:“拿错了。”
他唰的一声,又展开一幅。这幅画像中,顾闻白骑在一头小毛驴上,一副青涩的模样。
吴昌讨好道:“这幅画虽然是顾爷年少的时候,却也有了如今的几分意气风发的神韵。”
顾闻白瞧着那幅画像,眸子的颜色渐渐变得幽深。
这幅画像,是他父亲顾长鸣的手笔。
有一年春深时节,姐姐顾盼宁从婆家回来,兴致勃勃约了他去郊外踏青。姐姐说,如今京城的郊外,荠菜正盛,想拔一些回来做成饺耳吃。
荠菜鸡蛋作馅,做成饺耳,最是美味不过了。
姐弟俩兴致勃勃,领了卫真卫英要出去,却遇上了父亲顾长鸣。顾长鸣长年伏在书阁中,肌肤有一种不健康的白,他眉头深深,有一道沟壑。他瞧着两个已经长出人的小儿女,竟也要跟着去踏青。
这一场踏青,姐姐很高兴。姐夫很疼惜她,她的身子养得比在顾家的时候好,性子也活泼多了。郊外春风拂面,很适合放风筝。
姐姐在放风筝,他与卫真卫英去拔荠菜。
父亲顾长鸣则久久凝视着天上飘摇的风筝。
有农户牵了几头小毛驴走过来,问他们要不要买。说是小毛驴性子温和,比起马儿来最适合女子骑。
姐姐见了小毛驴果然很高兴,她身子不好,自然不会骑马,镇日俱是坐马车,便有些跃跃欲试。
父亲忽而道:“闻白,你先替你姐姐试骑一下,挑选一头性情温和的。”
于是他便骑上了一头小毛驴,替姐姐试驴。
小毛驴果然温顺,驮着他走了好几个来回,慢慢腾腾的,倒也安全。
于是,他们替姐姐挑了一头小毛驴。
荠菜也挖了很多,拿回顾家洗了,做成饺耳,也很好吃。
那一日的姐姐,很开心。
翌日,父亲的长随送来一幅小画像。他展开一看,竟然是他骑在小毛驴上的样子。父亲不愧是盛名在外的京城才子,将他青涩的神韵画得入骨三分。
后来他离开京城时,这幅画像没有拿走,而是留在顾家,他的书房中。
时隔多年,这幅画像虽是临摹的,却诡异地出现在这青阳县。
顾闻白缓缓道:“这画像,你们人手一幅?”
吴昌摇摇头:“倒也不是,只有贪官污吏才有。”他像是说漏了什么,极快地捂住自己的嘴巴。
顾闻白的脚微微用力,将周航踩得哭丧着脸:“顾爷,顾爷,我那姐夫也不大贪,罪不至死。那主簿、县尉才是贪得无厌。尤其是那罗县尉,但凡人犯了事,只要给够足够的钱,便会相安无事。”
罗县尉?顾闻白一挑眉,那人瞧着是个糊涂蛋,却也这般贪?看来这姜弘的江山,坐得的确不大稳。但姜弘竟然罔顾他与李遥的意愿,却又是另一回事。姜弘以为,他们是不省得这些崮疾吗?竟是想借他们二人之手,去铲除这崮疾,无异是杯水车薪。
吴昌与二掌柜连连附和道:“顾爷英明,万万不可错放了有罪之人。”
顾闻白神情淡淡:“去将你们知县叫来。”
周航哎哎两声:“可别惊动了我家那位啊。”
吴昌与二掌柜连滚带爬的出去了。屋中一时静悄悄的,周航悄悄地,朝屋中伺候的几个侍女使了一下眼色。
那些侍女当即明了,一个个的缓缓朝二人走过来。
“顾爷,您忙活了一晚上,该累了罢,便让奴婢替您捶一捶腿可好?”一个长得容颜娇美的侍女柔声道,盈盈笑着。
另一个侍女则道:“顾爷,这果盘中的葡萄,是西域过来的,让奴婢喂您一颗可好?”
顾闻白没吭声,脚下却用力,将周航踩得更紧。
周航身子单薄,哪里承受得住,当下龇牙咧嘴,怒道:“顾爷是什么人,乃是钦差大臣,哪里容得你们侮辱?滚,快给我滚!
那些侍女便抿着嘴,低头赶紧出去了。
周航又改了策略,吸了一口气,讨好道:“顾爷,您这一路风尘仆仆,可是累了,正巧小的家中有一眼温泉,泡在里中,能让人心旷神怡,消除疲劳。”他说着,声音变得暧昧起来,“多泡,还能雄风不倒,夜夜做新郎呢。”
顾闻白垂头看他,看得周航心怦怦的跳。
顾闻白看了一会儿,忽而问道:“你家的钱,都在哪里?”
原来顾爷不爱美人,光爱钱!
周航大喜,赶紧道:“都在小的家中钱库里呢。顾爷若是需要,小的马上差人送过来。”
顾闻白点头:“如此也好。那你便差人送过来罢。”
他的脚,却仍旧牢牢地踩在周航的背上。
周航艰难地动了一动,朝顾闻白一笑:“顾爷,您看是不是……”
顾闻白垂眼看他:“是什么?”
是不是放了他啊,周航的脸都快笑僵了。屁股上方才被二掌柜刺的那一刀,疼得越发的厉害。
顾闻白忽而恍然大悟似的,猛然一踹周航的屁股,疼得周航嗷的叫了一声,差些没昏过去。
正当他生不如死之际,顾闻白再度踩着他的背,轻声问他:“你可认得,顾长鸣?”
第254章
苏云落让咏春给杨玉丹看座,杨玉丹先是犹豫片刻,而后才畏畏缩缩的坐下,像一个委屈的小媳妇。
方才苏云落煎的茶,她也终于敢畏畏缩缩地吃了一口。
茶是另煎的,热热的驱走了浑身的冷意。
苏云落坐正身子,双手交合在腿上:“说吧,是何人指使的你。”
杨玉丹咽了咽口水,开始回忆:“那日我在铺子里巡视,出来之时,有人送来一盒点心。点心中,夹着一张笺子,上头写着,想与我做一番大买卖。”
“你省得的,那赵栋是个败家子,我又不擅经营……”杨玉丹开始还有些理直气壮。
苏云落的表情忽而变得有些嘲弄。一个不将人命当回事的人,也好意思在她面前诉苦。以前七姨娘八姨娘虽然不忿她的,但也在她手下平静地度过几年的时光。更别提,她们的孩子还尚年幼。
杨玉丹不敢直视她,只得讪讪别过头,看着落地长窗。
夜已极深,四处静悄悄的,只有烛火摇晃的声音。也不省得,那些冤死的鬼魂,在何处飘荡。
杨玉丹倏然又将目光调回来:“我动心了。于是便前往那人说好的地方赴约。”
“那人并没有以真面目示人。他,戴着一副面具。身量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说话的声音极为奇异。我省得,他定然是故意的。好叫人瞧不出他真正的样子。”
“一进门,他就奉上一张万两银票。”
“你省得的,我已经许久没见过那么大额的银票了。当下便欢喜了几分。而后,他便说了你还活着的事,我十分惊讶,他,他又给了一张银票。”
杨玉丹的手轻轻地在玫瑰椅上摩挲了下。那人不仅给了她好几张大额的银票,还承诺她,可以帮她拿到皇商的资质。皇商的资质从那人口中轻飘飘地说出来的时候,杨玉丹便猜测,苏云落定然是得罪了朝廷中的大官,别人这是收拾她来了。
苏云落垂目。事到如今,这杨玉丹竟然还在撒谎。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方才凌霄院并没有再死人,而是李遥特地嘱人去布置的。李遥向来对杨玉丹看不顺眼,如今更是恨不得剥了杨玉丹的皮。吓她一下,已经是李遥最大的克制了。不过,这事儿她也掺合了。对这种心狠手辣的人,不来点教训,省得她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那人让我即刻收拾行李,带上我最不喜欢的几个姨娘,按着他信上的路线一路北上。”她所有的姨娘都不喜欢,但那人说,用不着这么多的姨娘,而且目标也太大。是以她便带了如今的这几位姨娘。
“那人一直用书信与你联系?如何联系的?”苏云落问。
杨玉丹点点头,道:“他倒也不送到我手上,只交给我的贴身丫鬟小牙。”话落,犹豫须臾,才从怀中掏出一方折得小小的笺子来,“这便是他写来的信。”
咏春皱着眉,用一方帕子接过杨玉丹手上的笺子,再小心翼翼地展开,字写得极细小,是极为中规中矩的楷书。咏春凑在灯下看了,声音清脆地念道:“青阳县,青阳客栈。”
“这信是何时收到的?”
杨玉丹忙道:“在枣阳县时。因我们的速度较慢,路上又出了点意外,是以一直到枣阳县,那人才又让人送来新的讯息。”
她原以为,那人会气恼,可那人竟而还送来一张银票。
既能杀掉碍眼的人,又能收到钱,杨玉丹欢喜极了。
苏云落的眸中忽而淬了一丝寒光:“他为何要杀我?”她声音清冷,又淬了寒意,是杨玉丹从来不曾见过的模样。苏云落,一向是隐忍的。是以她一怔,下意识道:“也没让我杀你,便是,要让你暂时走不出青阳县。”
不过,她早就自动归为,那人出了那么大的价钱,定然是要杀了苏云落。她还庆幸呢,竟然有人帮着她收拾苏云落。
苏云落调回目光,落在红泥小火炉上。
那人可真怪,既想让杨玉丹绊着她,又不想杀害她。他到底想做什么?这青阳县,不会有什么秘密罢?
方才热热的茶在秋风的吹拂下,早就凉了。杨玉丹只觉得自己的后背出了一身的冷汗。这苏云落,竟是有这般的面目,那她当初为何不收拾了自己,仍旧做那赵家的太太?忽而她的脑中闪过一丝想法。这苏云落不该是早就料到赵家要走下坡路,是以才一走了之,好让她收拾这个烂摊子的罢?
若真是如此,可真是老奸巨滑。
不过,此时她孤家寡人一个,哪里敢质问苏云落?只得自己默默地吃了那盏凉掉的茶,像个乖巧的小媳妇,垂着头,不敢言语。
正乖乖的,忽而听得苏云落吩咐咏春:“嘱毛瑟瑟毛茸茸将赵家太太送回凌霄院。”
“啊!”杨玉丹猛然抬头,惊惧道,“太太,我,我不回去!”凌霄院全是死人,她回去作甚?
却见咏春睨她一眼,挺胸走到门口,清脆的声音扬声喊道:“二位毛叔叔,太太吩咐了,将这恶妇送回凌霄院。”
不过一息的功夫,两个高大威猛的身影就扑了进来,一把将杨玉丹扯了出去,呼啸般地走向凌霄院。
杨玉丹惊惧地挣扎着:“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太太,我知错了,我,我不做赵太太了,我将这赵太太的位置还给你!”
咏春站在门口,闻言轻轻呸了一声:“谁稀罕你那位置啊。”
苏云落却朝她招招手:“咏春,将那笺子拿来与我。”
咏春赶紧将笺子递了上去。
苏云落看着笺子,方才蹙起的眉峰舒展开来。
她笑道:“横竖闲着也是无事,不如练一练字罢。”
说着从小几上的一本书中抽出一张空白的谢公笺来,即刻提笔掭墨,在谢公笺上写了几个字,待墨干后,在咏春耳边悄声说了几个字。
咏春听完,却是眉开眼笑,脚步轻盈地出去了。
二毛的脚程极快,不过一瞬,便将杨玉丹拎到了凌霄院门前。二毛一把将她扔下,脚步一转,人就不见了。
方才那血腥味极浓、黑灯瞎火的凌霄院此时灯火通明,一个婆子听得动静,赶紧迎出来,见是杨玉丹,赶忙讨好道:“太太,您回来了?”
杨玉丹没回答她,只怔怔地看着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院子,以及仍旧生龙活虎的下人,半响才恶狠狠道:“贱人!竟敢欺我!”
婆子垂眼,看到杨玉丹脚上没了一只鞋子,罗袜已然脏污了,忙道:“太太,您的鞋子……”
杨玉丹没理她,光着一只脚便进去了。
她坐在榻上,让伺候她的贴身丫鬟小牙去灶房打些热水来洗脚。
小牙应下自去了。
小牙这一去,却是去了有些功夫。
许久,小牙才脸色苍白的回来:“太太,那人又来信了。”丫鬟小牙也是南洋人,是杨玉丹的心腹之一。小牙是她在去岁时,赵栋从南洋特地买的丫鬟,以慰她的思乡之情。小牙到了赵家,果然很快便得了她的欢心。小牙与那黎鲜,都是她惯用来做狠事的下人。
为了掩人耳目,通常那人联络她,俱是将信送到小牙手上。
杨玉丹意外,那人竟然还敢送信来?
小牙将笺子送到杨玉丹手上,笺子仍旧与之前一样,用的是粉色的谢公笺。杨玉丹是南洋人,对谢公笺并不了解,只是觉着那人倒是怪异,每次都用这十分精致的纸张,与他的形象实在是太不相符了。
杨玉丹凑在灯下,将笺子展开。
却见上头照旧写着几个蝇头小字:事情失败,还钱。
杨玉丹猛然将笺子扔进琉璃珠灯中去,笺子着了火,火焰腾地升起,精致的纸张瞬间化为灰烬。
那一瞬,她的面目有些扭曲:“让老娘还钱,除非天塌下来!”她想了想,又道,“我还折了几个姨娘呢,难不成她们不值那些钱?”
小牙却是有些害怕道:“太太,那人神龙不见首尾,奴婢怕……”那人每次送信来,她还不省得发生什么事,那信便在她手上了。像鬼魂一样,着实太可怕了。小牙觉着,那人的耳目似乎无处不在。
“怕甚,大不了,将那人给……”杨玉丹做了一个杀头的手势。
小牙却觉得,自家太太这般,无异是以卵击石。
杨玉丹话虽是这般说,却是半晚俱叫小牙不要睡,还叫了好几个婆子看在睡房外,切切不可闭一下眼睛。
此时,一顶小轿进了周航的院子。
青阳县的知县、周航的姐夫,胖胖的欧阳亨吃力地下了小轿,胖得只看见一道缝的眼睛眯着,跌跌撞撞进了门。
周航瘦得像竹竿,欧阳亨却矮矮胖胖的像弥勒佛。欧阳亨身上倒是穿着官服,腰带差些勒不住肚子,似是要掉下来。
极为凉爽的天气,他却满头大汗,扑到屋中,双脚一曲,即刻伏在地上,大呼:“顾钦差,下官冤枉啊。也不省得是何人造谣,竟然诽谤下官渎职!”
周航悄声道:“姐夫,姐夫,错了。”
欧阳亨仍旧伏着,闻言斥道:“小兔崽子,你不过是赚了几个小钱,怎地叫顾钦差给误会了,还不速速给顾钦差解释解释?”
周航抚着自己痛痛的屁股,至今还没有大夫给他的屁股包扎,也不省得会不会生蛆。他忍着痛,再次悄声道:“姐夫,顾钦差不在我这头,在你的后头呢,你跪的是我。”
欧阳亨闻言,赶紧吃力地起身,眯眯眼定睛一看,果然,他前面是周航那小兔崽子。他急急转身,便瞧见一个年轻俊秀的书生正垂目看着他,一双眼眸幽暗得深不见底。
欧阳亨自是见过顾闻白骑小毛驴时的青涩画像的,一时之间没法与眼前浑身散发着冷冽气势的顾闻白联系起来。不过他到底在官场上混了许久,很快便在脸上堆满了笑容:“顾钦差,您大驾光临蔽县,可真是我们的福气啊。”
顾闻白瞧着矮矮胖胖的欧阳亨,瞧着他那双虽然眯得像道缝,但仍旧露出精光的眼睛,冷冷道:“你们不是早就省得我们要来了吗?”
“误会,都是误会。”欧阳亨踮了踮脚跟。唉,长得矮,一直是他心中的痛苦。他涎着脸道,“你可别听这小兔崽子乱说,他不过一介商人,哪里懂得官场的门道。是不是,周航?”
周航表情痛苦,扭曲着脸,使劲儿地朝欧阳亨挤表情。姐夫啊,你面前的这年轻的顾钦差,可不像旁的人,那么好糊弄。方才他几乎被这顾钦差诈了个半死不活。
灯光昏昏,欧阳亨哪里瞧得清楚周航的表情,横竖欧阳亨也没将周航放在心上。周航本就是靠着他,才在青阳县如鱼得水般自由自在。虽然周航赚钱的本事也不小,这几年倒是孝敬了他不少,但都是靠他的庇荫嘛。
欧阳亨说着,便企图靠近顾闻白,打算往顾闻白手里塞上几张面额不菲的银票。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钱,横竖是来自老百姓,他虽然心疼,但日后还能赚回来。
一只做工精良的鞋子拦在他面前。鞋子后头,是让人嫉妒的长腿。
欧阳亨愕然地抬起头,看见顾闻白的眼睛净是清冷。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贿赂钦差。”
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欧阳亨却也是不惧顾闻白的,当下往后退了一步,稍稍离开了那让人嫉妒的大长腿。他冷哼一声:“顾钦差,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你可省得,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便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青阳县,并且,还没有人知晓你的任何消息。”他晃了晃手上的银票,道,“收了这钱,便能安然无恙在青阳县待下去。当然了,只要你想,我也可以让你做青阳县的土皇帝。”
让人嫉妒的长腿终于收回,顾闻白略略整理了一下衣衫,奇道:“这青阳县离汴京并不算太远,若是汴京发兵,一日便可到达,你们竟是不惧……”
他垂下眼眸,看向欧阳亨细细的眼缝中:“青阳县,到底有何秘密?”
第256章
咦,难不成是药的用量还不够,竟然叫这美人半途醒来?罢,也罢,瞧这美人娇弱不胜秋风的样子,便是知县这块头一压,也差不离了。
欧阳亨的想法与二掌柜的想法也是一样,只见他瞪了二掌柜一眼,示意他识相些早些退下,好让他做事。
二掌柜收到他的眼神警示,忙点头哈腰地转头要走。
他才转头,便碰上了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方才打着呼噜的小丫鬟。只见她气势汹汹,质问二掌柜道:“你们来此作甚!”
二掌柜眼珠一转,赶忙道:“秋深露重,我们特地来看一看贵客,可有好好地盖着被子,不然,着了凉可便不好了。”
小丫鬟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欧阳亨在后头不耐道:“老鱼,还不快快将她打晕了!”真是,他不就是想享受美人之恩,怎地这般嘈杂。
他转头,一双眼笑成缝:“美人,哥哥来也……”
话音未落,一支小巧的弓弩便对准了他。方才娇弱不胜秋风的美人,如今眉眼间敛了寒意:“找死!”
伴随着清冷的话语,一支箭猛然射向欧阳亨的眉心。
事情发生得突然,欧阳亨肥胖的身子来不及反应,锋利的箭头便直穿他的眉心,他惊愕地睁大了这辈子总是眯得细细的眼睛,肥胖的身子轰然倒地。
二掌柜惊呆了。
他也顾不上那小丫鬟了,急急扑上前,颤着手去探欧阳亨的气息,却是没有出的气了。
二掌柜跳起来,撸着袖子便要去撕打苏云落。
苏云落不慌不忙,再度朝着二掌柜发出一箭。
二掌柜却是虚晃一枪,作出要撕打的姿势,实则是瞧好了逃跑的路线,身子一歪,就地一滚,拉开落地长窗,就地爬了出去。
他慌慌张张,手脚并用,却是才爬了一丈远,映入他眼帘的,是红色的裙摆。
他下意识地抬头,与一双绝美的眸子对上了。
只可惜,那双眸子,尽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东家,留活口还是直接弄死的?”红衣女子的声音很好听。
苏云落懒懒道:“挑了他的手筋脚筋,再绑起来。”
好恶毒的女人!二掌柜正想开口呼救,那红衣女子动作飞快,手上寒光一闪,他张了张嘴,懵懵懂懂地看着自己的手脚。
“我动作一向很快的,定叫你感受不到痛苦。”红衣女子嫌弃地抬起手中的匕首,嘱咐小丫鬟,“替我洗一洗。”
直到那两个粗壮的男人上前来捆他,二掌柜才痛苦的嚎叫起来。
明明他的手筋脚筋俱被挑断了,那两个粗壮的男人却还是将他捆得严严实实,再将他吊在屋檐下,随着秋风不断晃荡。陪着他一起晃荡的,还有欧阳亨那胖乎乎的尸体。
一晃,一晃,又一晃。
欧阳亨的双眼永远都睁不开了。
他的眉心,还插着那支箭。
二掌柜想哭。
苏云落穿着带风帽的玄色披风,双手捧着一只厚实的瓷碗,安安静静地坐在离他不远的玫瑰椅上,旁边的小几上放着红泥小火炉。红泥小火炉上仍旧座着一只铜壶,一直咕噜咕噜地响着。
这只铜壶二掌柜很熟悉,还是当年他亲自采购回来的。
远方的天空缀了薄薄的霞色,似是要天亮了。
秋风一阵一阵的吹,扬起苏云落的烟霞色的裙摆,露出里头小巧玲珑的绣花鞋,煞是好看。
一晚未睡的两个小丫鬟打着哈欠,睡眼朦胧地打着瞌睡。
还有那红衣女子,虽然二掌柜没瞧见,但是他能闻到她那危险的气息。不,整座无双院的人,都是一样的可怕。到底是什么让他迷了眼,竟然有眼不识泰山。
二掌柜痛哭流涕:“太太,小的有眼不识泰山,饶命啊。”
苏云落安安静静地吃了一口茶,没说话。
她这辈子,最讨厌的便是这些男人,仗着自己身上长得比女子多了一样东西,便要欺负女子。而身为女子,便是弱势的一方,便合该让他们欺负吗?
着实恶心。
方才那头猪,如此便轻易死了,着实有些可惜。他应该被凌迟,割了他的子孙根,再千刀万剐地割他的肉,让他血流而尽,痛苦死去。
如是想着,她呷了一口茶,嘱咐毛瑟瑟:“将胖子雕成菊花的样子。”秋日高爽,正是赏菊的好时机。
毛瑟瑟遵命:“喏!”
雕成……菊花的样子……二掌柜怕是觉得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这人死了,竟然还要将尸体雕成菊花?
可怕,真可怕!世上怎会有这般恶毒的女子!
自己死后,会不会也被雕成菊花?
二掌柜越想越恐惧,见那毛瑟瑟握了一把锋利的长剑靠过来,崩溃到大喊:“太太,太太,小的全招了!小的全招了!”
苏云落淡淡地睨了他一眼:“让你说话了吗?”
二掌柜不管不顾,仍旧喊着:“有人出了大笔的银钱,要让你们名正言顺地死在青阳县!”
苏云落闻言,仍旧淡淡地,似是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二掌柜气喘呼呼:“你们甫一进青阳县的地界,我们便省得了。其他客栈没有多余的房间,都是哄骗你们的。我们在青阳县一手遮天,要让你们投宿在青阳客栈,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苏云落又呷了一口热茶。他们甫一踏进青阳县的地界便省得了,有人在跟踪他们。青阳县虽然繁荣,但此时并非举行盛事的时节,怎地偏偏其他的客栈都没有空余的房间,而青阳客栈才有。
见面前的苏云落无动于衷,二掌柜越发的害怕。旁边的毛瑟瑟,已经开始打量着欧阳亨的尸体,打算开始动手了。
二掌柜哽咽了:“太太,小的说的句句属实啊。”
“那凌霄院的赵家太太,也是那人安排的。本想利用她那边的人的死,小的们再光明正大地将你们拘了去,投进牢狱中。”可谁能料到,那人的钱还真不好赚。呜呜呜,欧阳亨竟然死了!他们在青阳县的保护伞死了!死了之后,还要让人雕成菊花!
“那人是谁?”苏云落总算发问了。声音清清冷冷,不紧不慢,似是一点儿都不着急知道,要杀她们的那人是谁。
二掌柜却是张口结舌了:“太太,这小的是真的不省得!他每次出现,都是戴着面具。更不曾与小的们透露过任何一点关于他的消息。小的们暗地去查了,却是一无所获。太太,小的是句句属实啊!”
他的供词倒是与杨玉丹的差不离。
面具人,身份成谜,大量的钱财买卖。只不过杨玉丹说的是那人想留他们在青阳县,而二掌柜说的却是,让他们死在青阳县。
苏云落沉下脸来:“你在撒谎。”
二掌柜瞧着毛瑟瑟抬剑,在欧阳亨的尸体上划了一道。
他顿时吓得丹田失禁,湿淋淋地浇了一地。
“好臭!”咏春咏梅捂着口鼻,厌恶地看着二掌柜。
二掌柜哭丧着脸:“小的,小的说的句句属实。若有不实,便叫天打雷劈。”
苏云落对他的誓言不感兴趣,她仍旧安安静静地坐着,嘱咐毛瑟瑟:“划好看些。”
心硬如磐石的女人!二掌柜看着毛瑟瑟再度在欧阳亨的尸体上划了一道,他眼一翻,昏了过去。
苏云落仍旧安安静静地坐着,手中仍旧捧着茶碗,一双美目遥遥看着远处的天空。
有细微的香气袭近。她转头,看着何悠然从不远处缓缓走过来,一脸的困惑。
苏云落忙起身,迎向何悠然:“姑姑,可是吵着您了?”她说着,一边示意咏春给何悠然搬来椅子。
何悠然的手握着她的,沁沁的凉。
她笑道:“我睡足了,瞧着外头热闹,便出来瞧瞧。”
咏春搬来玫瑰椅,苏云落搀着何悠然落座,唤咏春:“给姑姑看茶。”
何悠然明显丝毫不受影响,她昨晚用过饭后便进房睡了,如今瞧着气色极好。自从她与李遥成了亲,整个人似容光焕发一般,瞧上去竟然不似三十多的人。她与苏云落并排坐着,看起来年纪只比苏云落略大一些。
苏云落看着何悠然晶莹剔透的肌肤,羡慕不已。李遥那家伙,约是积了几辈子的福气,才拥有了何悠然。
女人凑在一起,便不由自主地谈起素日里保养的法子来。
苏云落羡慕道:“我素日里总用着美颜膏敷脸,却是远不及你的肌肤这般光滑瓷白。”
偏生何悠然拢了拢自己的脸颊,不好意思道:“我素日里也没怎么保养。约是我之前总是昏睡,老天大概是忘记我了。”
二人都中了邪毒,却是不一样的症状。何悠然是昏睡,她却是嗜血,整日不睡。苏云落觉着,这中毒的症状,难不成还与每个人的性子有关。
何悠然见苏云落眼下有青青的眼圈,整个人也有些疲态,便劝她道:“你不妨回去小睡一下,我在这里看着便好。”
毛瑟瑟此时已然将欧阳亨划成了小花猪,场面怪难看的。
何悠然看了一眼,神情镇定自若,并没有花容失色。
苏云落心道,果然姑姑与她,是同道中人。
如此想着,便笑眯眯地起身,瞧着两个小丫鬟也着实困了,便招她们进去,一道歇着。
何悠然吃了一口热茶,问毛茸茸:“旁边那人是昏过去了?”
毛茸茸应是。
何悠然道:“拿水来,将他泼醒。”
毛茸茸便去打水,井水沁凉,泼在二掌柜的脸上。二掌柜不得不醒来,睁开眼,便瞧见前面换了一个人。方才是清冷的美人,如今却是换了一个天仙般的女子。瞧那女子,容色比红衣女子更甚。
二掌柜忽而心肝一颤,会不会这天仙般的女子,心肠比起那两位,更歹毒?
青阳县县衙。
顾闻白的身子猛然往旁侧一歪,右手似迅雷,擒住老者那锋利的匕首。
李遥在旁边狠力地往老者的手臂一击,老者闷哼一声,手臂无力坠下,瞪着眼,咬着牙:“你们卑鄙无耻!竟然二人合力欺我!”
顾闻白将他的匕首拿在手上,笑眯眯道:“对付敌人,自是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李遥白了他一眼:“没皮没脸,怎能与长辈称兄道弟?”
二人一唱一和,压根没将老者放在眼中。
老者一张净是沟壑纵横的脸不怒反笑:“不愧是顾长鸣的儿子,倒是继承了他的几分狡诈。”
顾闻白不耻下问:“敢问这位叔伯,我爹到底是怎么弄废你的腿的?”
说起这个,老者一双眼全是嘲讽:“你是他儿子,若是省得他那些肮脏事,怕是要羞愧得投井自尽。”
李遥看了一眼顾闻白,只见他面色镇定,道:“你是他的仇人,所说的话自是带着主观的泄愤,我听一半便好。”
老者闻言,竟是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苍老,在宽阔寂静的县衙中震荡着,竟然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他笑停,脸色阴骛:“你是他儿子,难不成,竟是不省得自己的亲爹,与前太子妃私通?”
他说完,紧紧地盯着顾闻白。
顾闻白神色自若,只平静无波地回看着他。
李遥在一旁,轻轻地垂下眼皮。不管此事是真是假,在这小小的青阳县,竟然有人这般说出这番惊骇的说法来,他着实有些震惊。
见顾闻白毫无波动,老者嘴角扯上一点讽刺:“当年前太子妃在冬猎时被掳,实则是顾长鸣想用遁身之术,与那女人,双宿双飞。而我,很不巧,被他当成了一枚棋子。”
秋风卷着落叶,让那些落叶在风中起起伏伏,无法安定下来。
东边的云层踱了一道红霞,天,快亮了。
青阳县的早晨,是灵石镇所没有的热闹。
青阳客栈又是地处最热闹的地段,从无双院里便能听得到从外头隐隐约约传来沿街叫卖的声音。
“麻团,麻团……”
“羊肉汤面,羊肉汤面……”
“炊饼,炊饼……”
孙南枝从外头回来时,手上拎了好几个油纸包。
一晚未睡,她仍旧精神奕奕。
毛茸茸却是十分稀奇:“孙女侠竟然还会到街上去逛?还买了吃食?”
孙南枝不解地看着他,问道:“我不吃东西,难不成是吃风长大的吗?”
毛茸茸顿时语塞。
二掌柜被吊了几个时辰,早就奄奄一息。此时见孙南枝回来,越发的绝望。一个女子是狠心,三个女子加起来,便是暗无天日的摧残了。
孙南枝好看的唇瓣咬着麻团,唇边沾了一粒芝麻。她看着被做成菊花的欧阳亨,点评道:“功夫还差了些。”
二掌柜真的很想死。
孙南枝吃完麻团,揩净手,从怀中掏出一小卷画像来,唰的一下在二掌柜面前展开,问道:“给你们下命令的,是不是这个人?”
第257章
却见画中人布衣草鞋,身量不高不矮,身材不瘦不胖,面上戴着一副巨大的面具。
二掌柜又差些想死。
这貌美的人便是比旁人刁钻,不要说他没见过那个人了,便是见过,这画像戴一副面具,难不成是指认面具吗?
他不得不撑起精神,假装细细地看着那画像,唔,作画的人画功不错,将面具画得甚好看,若是挂在客栈里头,定然能引起那些风雅的客人一番捧场。
但他确确实实不省得那人是谁。
二掌柜快哭了:“这位女侠,小的真的不省得那人长什么样子。每次他都是与知县接洽,欧阳知县再将讯息下达给我们。小的是真的不省得……”
只见面前的孙南枝微微蹙起好看的眉,问他:“欧阳知县是谁?如今在何处?”
二掌柜闻言,浑身一颤,颤声道:“挂在小的旁边这位,便是欧阳知县……”
孙南枝眉头蹙着,转而看向正在看热闹的何悠然。何悠然也蹙起好看的眉,道:“既然主谋已死,那留着这些旁的虾兵蟹将也没甚用了,不妨一并杀了。此人生得阴险狡诈,留着他还要给他饭吃,还要伺候他,怪麻烦的。”
二掌柜虽然想死,但觉得自己也没有这天仙般的人儿说得这番不堪吧!当下哑着嗓子大喊:“二位女侠饶命!小的,小的还是有用的!欧阳知县说过,那人每次来,虽然刻意掩饰了他的口音,但欧阳知县见多识广,还是从他的口音中听出,那人是汴京人士!他身上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欧阳知县道,那是长年焚香之人,才会有的香气!”
汴京人士,身上还有长年焚香的香气,那便极有可能,是京城士族。但也不能排除,富裕的商贾人家。毕竟商贾人家最喜欢紧紧跟随官宦人家的潮流了。
苏云落站在屏风后头,听着二掌柜的话,微微蹙眉:到底是谁,欲将他们困在青阳县。
青阳县县衙。
老者忽而费力地咳嗽起来,他的痰音粗重,用力的咳嗽着,整副干瘦的身子剧烈地晃动着。
骄阳从厚重的云层中跃了出来,温柔地照拂着大地。
光线将老者的面容照得清清楚楚。只见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竟然有两道似是久远的伤疤。他虚脱无力的手掌上,也有浅浅的疤痕。
见顾闻白打量他,老者又桀桀地笑了:“这些疤痕,可全是拜你父亲而赐。同朝为官,我替他谋事,最后他全身而退,而我却被贬到这鸟不生蛋的青阳县来。”
如此繁荣的青阳县,在老者眼中被称为鸟不生蛋的地方。可见他是多么的渴望回到繁华的汴京。
顾闻白打断他:“劳烦你,能不能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一说。”他的时间很宝贵,没工夫在这里与他闲扯。
老者又桀桀笑了:“年轻人,别心浮气躁,你的父亲既然耗费心血将你引来这里,便是想着,永远叫你回不了汴京了。”
原以为他这话,能让顾闻白神色大惊,却不料只有波澜不惊的沉默。
老者一怔:“难不成你省得了?是你的好父亲要害你?倒也不奇怪,若是你省得你的父亲向来怀疑你并不是他的亲生骨肉,如此平静亦不奇怪。想当年,他与前太子妃卫碧娥两情相悦,恨不得抛弃所有私奔,包括顾家百年的声誉,以及他的子女,他竟是通通都没有考虑过。是以老夫便多了个心眼,私下调查了顾家,竟是发现原来你的父母早就貌合神离,你的娘亲……呵呵,竟然与人私通,生了你。”
李遥惊惧。假若这老者所说俱是真的,那他总算省得为何顾闻白宁愿窝在灵石镇上,却不愿意回京的原因了。这样的家世,竟是比起他的,还要波涛汹涌。李遥细细地想了想,幸好他与他爹长得差不离……不对,在他的印象中,顾闻白长得与顾长鸣也十分的相似!这老者,可真是阴狠歹毒。他偷偷地看了一眼顾闻白。
顾闻白的面色却仍旧淡淡。
他道:“你当年在我父亲身边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老者闻言又桀桀笑了起来。那笑声中,仍旧是含着无限的凄然。
半响,他才阴郁道:“世人皆知道才华横溢、盛名极负的顾长鸣顾公子,却是忘了,永远屈居在顾长鸣之后的湛杰。”
若说方才二人俱是淡淡,此刻却是大吃一惊了。
李遥比顾闻白年长,很是听说过湛杰的名字。他虽然屈居在顾长鸣之下,但那时与顾长鸣还时常被人们成为“文雄双杰”。彼时先帝正是雄心壮志,重用人才之际,汴京城中最流行的话题,永远是文人的才华。是以汴京中便有了文采斐然十公子的排行榜。进入这十公子的排行榜的才俊,士族人家若能邀请到其中一个,便叫人羡慕不已。
当然了,在这十公子排行榜遥遥领先的,是顾长鸣与湛杰。
顾长鸣年少俊秀,又是京城士族之后,虽然很少出来应酬,却在世人眼中自有一股神秘的感觉。每次他只要出行,乘坐的马车定然被扔满鲜花。李遥听说,有一段时间,顾家的门槛都快被媒人给踩破了。
而湛杰,虽然是外乡人,年纪也比顾长鸣稍长,但他文采斐然,甚得先帝欢心,被先帝亲口赞赏他与顾长鸣为“文雄双杰”。湛杰所租赁的院子,有一段时间竟然被牙行将价格抬得极高,便是这样,还有不少书生不惜金钱,与人竞争租赁。
他们诗文,只要一作出来,便迅速被人传阅。书坊所印的诗册,很快便一售而空。
只不过,后来十公子的排行榜不断更新,顾长鸣仍旧雄踞榜首,而湛杰,却是销声匿迹于众人之中。
眼前的老者,竟然是消失许久的湛杰!
瞧见二人神色,湛杰沟壑纵横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得意的神色:“想当年,我们文采斐然十公子出行,万人空巷,风光无限,可如今……世人只记得顾长鸣,却是忘了我湛杰!”
世上可不就是这样,最出众的人,人们才记得。湛杰一把年纪了,竟是不省得这个道理。白活了。
湛杰盯着顾闻白:“虽然你不是他儿子,但是活在他的光芒之下,很是痛苦吧?”
顾闻白还真认真地想了想,半响才摇摇头:“如今的我,很快活。”他如今拥有了苏云落,琴瑟和鸣,在与世无争的小镇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那些盛名不过是过眼云烟,与他又有何相干?
湛杰压根不相信他,有哪个男人能甘于平凡的。
顾闻白却是问他:“你当年与我父亲很要好吗?”在他的印象中,竟是完全不记得这个人。
湛杰神情阴郁:“若不是我生了一场大病,世人又怎会不记得我?”
李遥忽而在旁边默默地说道:“你生了病,穷困潦倒,无人照料,却是顾长鸣救了你,是以你才感恩于他,替他做事的罢?”
湛杰忽而神情激动:“是又如何?顾家富裕,他照料我,不过是举手之劳。便是照料,他也不过是出了一些黄白之物,差人照料我,还时不时来探望我而已。可怜我当时一时被猪油蒙了心,觉着他竟是那般的好心,竟发誓与他做一生一世、赴汤蹈火的兄弟。”
顾闻白默默。顾长鸣做了农夫,湛杰做了蛇,农夫利用了蛇,蛇没反咬成功,在阴暗的角落里阴郁度日。
李遥却问:“顾长鸣与前太子妃两情相悦,企图私奔,这事你若是揭发于先帝,定然叫他人头落地。”可当年那事,似乎并没有掀起多大的波浪。
湛杰唾了一口:“你以为那姜定便是英明的帝王吗?呸,他比顾长鸣要龌龊多了。”说起先帝姜定,湛杰神情越发的激动。他像是憋了许久,想吐槽先帝姜定,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顾闻白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着实想不出当年意气风发的文雄双杰之一竟成了这般的模样。
湛杰憋了半响,忽而道:“当年老夫成名之际,你们尚未出生,自然不能想到当年万人空巷的情况。”
顾闻白记事时,文采斐然十公子排行榜已经不如当年的盛况了,况且,除了顾长鸣做了太子太傅外,其余的人后来皆是寂寂无名。再加上后来先帝耽于炼丹,对十公子排行榜也不大放在心上,士族对之的热情便迅速冷却。倒是在民间,文人们还打趣一二。是以他作为顾长鸣的儿子,能不能进入十公子排行榜,并没有多少人关注。
湛杰示意顾闻白:“将铜锁打开。”
铜锁打开,厚重的门扇用力才能推动。
甫一进入门口,扑面而来的便是极寒的凉意。
顾闻白与李遥,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这种感觉,怎地有些似曾相识?
再前行两步,库房的全貌便显露出来了。竟然是一座冰窖。顾闻白无可奈何地大胆猜测,这里头不会也有一具前太子妃卫碧娥的尸体罢?
他们不就在灵石镇瞧见了卫碧娥的尸体,事情还没完没了了。不仅惹来一堆麻烦事,如今还要被姜弘威胁着上汴京去做官。
顾闻白想起卫碧娥被指婚那日,卫苍兴奋地来与他说这件事:“我姐姐,可真是卫家的福星!”
明明是灾星啊……
顾长鸣果真与卫碧娥有染?一向冷冷清清地父亲竟然会为了一个女子而犯下这弥天大祸,他着实想不出来。不管什么时候,无论平时,或是年节,父亲的脸总是淡淡的,一丝一毫别的多余的情绪都没有。他对母亲那般冷淡,对他与姐姐那么冷淡,却对卫碧娥如飞蛾扑火般的炙热?他可记得,卫碧娥的年岁与父亲,似是相差甚远……明明,卫苍说过,吴王也说过,卫碧娥是一心要做一国之后的,又怎地会自毁前程?
至于湛杰说的,他不是顾长鸣的儿子,他倒是不在乎。他早就当自己是无父无母的游子,从前在顾家,除了姐姐顾盼宁给的一点温暖,他何曾感受过顾家旁的人的善意?倒还不如说,他只比顾家中的一棵杂草强上那么一些。
他的的确确是顾家的孩子。被外放的祖父虽然长年不在汴京,但顾闻白看过祖父的画像,他与祖父长得有八九分的相似。便是这八九分的相似,让长年礼佛的祖母不喜他。谁叫祖父是个风流成性的人呢,年轻时总与一些姑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外放时,不是招惹东家的姑娘,便是撩拨西家的女儿。后来年纪老了辞官,原应归汴京去,却为了一个女子在外地定居了下来。
可以说,百年顾家,在别人眼中是热热闹闹、享尽荣华富贵的簪缨世族,但在顾闻白眼中,却是一座可笑的宅院。
顾闻白回头,望了一眼外头灿灿的日头,觉得自己或是在做一场噩梦。
可他却又清楚地知道,湛杰所言,或许是真的。
将他们引来青阳县衙的人,又都知道些什么?
顾闻白的头隐隐地痛了起来。他心中的那团迷雾,越发的重重起来。
从灵石镇一路北上,他们便省得路上一直有人跟着他们。可那些人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而是远远地跟着。李遥还开玩笑,说那说不定是姜弘派来的暗卫呢,倒是放一百个心了。虽然如此说,却越发的郑重,一路上众人皆小心翼翼,草木皆兵。倒还算是一路平安,只一直到了青阳县,原来跟着的那些人却不见了。众人才松了一口气,转眼杨玉丹手下的婆子便寻上了门。
湛杰跛着脚,垂着手臂,吃力地走在前头。
这座冰窖,比起灵石镇的冰窖要大得多,门也多了两道。
李遥默默地走在顾闻白身旁,见他脸色与平时一般无异,忍不住低声问道:“你无事罢?”他们李家四个小子,尽管平日里也为了利益明争暗斗,但却远不如顾家这般的,让人吃惊。果然,那些盛名在外的才子,都是有些变态的。
此时在李遥心中,顾闻白是一个极为可怜的、需要照料情绪的孩子。
顾闻白摇摇头,正要说无碍,忽而一道黑影极快地越过他们,直扑湛杰!
第258章
那黑影蹿得太快,以至于顾闻白与李遥还没有反应过来,湛杰便闷哼一声,捂着自己的腹部,倒在了地上。
那黑影得了手,竟也没有逃,而是往冰窖里狂奔。
李遥脚一顿,朝那黑影追去。
顾闻白疾步上前,察看湛杰的伤情。
湛杰神情痛苦,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满脸的沟壑扭得越发难看了。
他的腹部,血止不住的流出来,很快在地上积成了触目惊心的一大滩。看来那人是下了狠手。湛杰的嘴角也很快流出鲜血来,他本就耷拉着的眼皮几乎睁不开了。
顾闻白声音轻轻:“湛前辈,你有什么遗言?”
湛杰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的眼皮合下,再也不会神情激愤地控诉一切了。可怜当初闻名于汴京的文杰双雄之一,便这样惨死了。他曾有过的才情,有过的抱负,有过的轰烈,在此刻嘎然而止。
不过,倒也算没有受到极大的痛苦。
顾闻白觉得,若是按他所说,湛杰的后半辈子,活得这样忿恨,还不如像这般解脱。
顾闻白将他轻轻放在地上,侧目聆听,周遭寂静无声,像是无人在搏斗。他站起来,朝方才李遥的方向追去。
再进一道门,他便瞧见李遥,呆呆地站着,他的面前,是三副棺材。
顾闻白顿了脚步:“李大管事?”
李遥闻置罔闻,仍旧呆呆地站着。
莫不是被方才那黑影给定住了穴位?顾闻白警惕地望着四周,周围空空如也,只有巨大的冰块在散发着袭人的寒气。
他正要轻轻上前,忽而听得李遥嘶哑着声音,遥远得仿佛从多年前懊恼的那些时刻:“顾闻白,里头躺着的,是然然的祖母。”
棺椁并不巨大,薄薄的一副,装殓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妇人。她发髻散乱,脸上有一道伤痕,表情愤怒,一双眼,死不瞑目。她身上穿的一年景的衣衫,也被刀砍烂了。让她致死的,或许是下腹部的那处伤口。
顾闻白微微蹙眉,这伤口,与方才湛杰的,手法竟是相似。只不过何悠然的祖母经历了反抗,而湛杰,一刀毙命。
江南府离青阳县,有千里之遥,何悠然祖母的尸体,竟然被人运至此,藏在冰窖中。
前太子妃卫碧娥的尸体,同样被人藏在冰窖中。
顾闻白觉着,自己心中的那团迷雾,越发的重重。
像是有人,花费了十数年的时光,去策划一个阴谋。
这阴谋的策划者,果真是他的父亲,顾长鸣吗?神秘的送信人,他骑着毛驴的青涩画像,愤恨不平的顾长鸣故友湛杰,神秘的置湛杰于死地的黑衣人……
顾闻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吁出。
李遥仍旧站着不动,顾闻白上前,去察看另外的两副棺材。
另外两副棺材中,一副里头装殓着的人,颇有些挤得慌。
竟然是个身材高大的和尚。他穿着破旧的衣衫,面色倒是平静,双手交合在腹部,衣袖下滑,露出一串黑檀木的佛珠来。佛珠上头,缠着一个络子。络子中,一颗翡翠做成的珠子若隐若现。他的死因……他的肌肤泛着青黑,似是中毒而亡。
顾闻白久久凝视着他的面容,好半响才转身,去察看另外的棺材。
最后的一副棺材中,是一个年轻的面容俊朗的男子。他穿着布衣草鞋,下颌上冒出青青的胡茬来。他的死因……没有外伤,肌肤没有泛着青黑,表情安详,竟是不省得因何而死。
李遥似是缓过来了,站在他旁边,与他一同察看。
他没有说话。
倘若没有湛杰方才的那句话,他定然会质问顾闻白。但顾闻白……身世竟如此可怜。父亲犯下的错误,总不能让他来承担。顾闻白……没有错。
只是,他该如何告诉然然,祖母的尸体被人藏在这里?
却是顾闻白先开了口:“我觉得姑姑,并没有那么柔弱。”汴京中簪缨世族出身的人,不管男女,骨子里总藏着一股气。那是一股不甘示弱、不轻易认输的气。
谁让他这么体贴了?李遥瞪了顾闻白一眼,倒是没反驳他。毕竟,顾闻白这算是在夸赞何悠然。
二人又静静地伫立了一会。
冰窖空寂,但凡发出的一点点声音都被无限放大。
二人又是练武之人,耳目自是要比旁的人聪敏。
似是有什么东西在缓缓闭合……
不好!一时出神,竟然忘了还有敌人了!二人拔腿便跑,不过一息,便快到了门前。却见那两扇厚重的门扇缓缓合上,啪嗒一声,是锁铜锁的声音。
二人不约而同,懊恼地、狠狠地用力踹了一脚那厚重的门扇。
却是纹丝不动。
顾闻白忽而想起了湛杰,脚一顿,往湛杰方才的位置跑去,却见方才湛杰倒下的位置干干净净,一点儿痕迹都没有留下。
李遥也跟着过来,见状哼了一声:“说不定方才那老头儿是诈死,与那黑衣人联合,反倒将我们关在这冰窖中。”
那湛杰,本来对他便是充满了怨愤的,即使湛杰认为他不是顾长鸣的儿子,但只要冠了顾家的姓,那与他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嘴上虽然如此说着,却走近墙壁,细细观察嵌在墙上的夜明珠。方才进来得急,竟是没注意到这冰窖的墙上嵌的是夜明珠。
“这青阳县衙,外头铺的大理石板,巨大的冰窖里,镶嵌的是夜明珠,湛杰穷困潦倒,竟然有这般大的手笔,建成这般的冰窖,便只是为了保存这三具尸体?”
李遥踱着步,不省得是在问顾闻白,抑或是在问自己。
顾闻白的疑问与李遥一样。
便是以他的财力,建成这座巨大的冰窖,估计也要掏空自己泰半的家底。方才那湛杰,说他被先帝困在青阳县,郁郁不得志,那他上哪里弄来的这三具尸体?还建成这巨大的冰窖。方才又是谁在做湛杰的帮手?
湛杰,果真还活着吗?他方才匆匆忙忙间,倒是没注意他是不是真的没了脉搏。不过,若是湛杰想诈死,想必也会服用一些诈死的药。毕竟他们在明湛杰在暗,湛杰有的是机会做周全的准备。
冰窖内寒冷至极,二人进来时皆穿着单薄的衣衫,虽然他们是习武之人,身子比旁人强壮一些,但在冰窖中待久了,还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冷得,似乎连思想都冻僵了呢。
二人双双打了个喷嚏,双臂环抱着自己,企图能汲取一丝温暖。
李遥睨着顾闻白,语气有些犹豫:“要不,咱们相互……”他本想说相互抱着取暖,但话还没说出口,自己先感到了一阵恶寒。呸,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顾闻白默默地咳了说一声,将脸转过去。
李遥没有说出口的话,他自是懂的。
气氛渐渐有些尴尬起来。
顾闻白不得不开口打破沉默:“何姑姑的祖母,该如何安置?”太冷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做起五禽戏来。
李遥看着他姿势动作怪异,心中悄悄鄙视了一下,才答道:“自是将她老人家带回江南府。”他方才决定了,以后便和然然一起隐居在江南府,做那悠然自得的采莲翁。他相信,然然与他是一样的决定。毕竟乌烟瘴气、人情淡薄的京城,他们一刻也不想待。但公道,他们还是要讨回的。也不省得,然然的祖父是否还健在。若不在了,倒是便宜了他。若还在的话……哼,定然叫他尝一尝他李小四的秘制用刑。
顾闻白又做了个动作,觉得渐渐起了点效果,浑身总算没有那么冰冷了。
他催促李遥道:“你赶紧做呀,不然冻死在这里,倒是提前下去陪她老人家了。”
呸,乌鸦嘴。
虽是如此想,李遥还是跟着顾闻白,做了个怪异的动作。
顾闻白一边做,一边还指点他:“李叔,您的身姿略微有些僵硬,以后啊,这五禽戏还得常常做起来。”
李遥:“……”他一把年纪了,能与他相比吗?若是再过上十年的时光,他定然尽情嘲笑他。啊呸,再过十年,二人还是不要相见的好。
二人默默地,做着五禽戏。
冰窖内一片寂静,只有二人急喘的呼吸声。
顾闻白再度打破沉默:“你说,他们会不会像上次一样,将冰窖给淹了?”
李遥气喘吁吁地做了个动作:“费那力气做甚,只要将我们关上几天,没吃没喝的,便成了僵尸。”他动作僵硬,颤抖着。
顾闻白默默地加快动作:“那湛杰可真不地道,诱我们进来,却没有替我们备好棺材。不偌我们,将那胖和尚与那男子给搬出来,自己躺进去……”
李遥有些嫌弃:“我宁愿躺外头,也不愿意睡别人的棺材。”
二人再度陷入沉默。
李遥冷得有些受不了:“喂,你可与落落约好了时间?”他年纪大了,身子单薄,可经不起折磨。
顾闻白怪异地看着他:“男人出来办事,告诉女人作甚,我压根没告诉她……”
李遥气得抬手便要打他,顾闻白下意识一挡,李遥气道:“不成器的家伙,你还敢反抗,今儿我非好好打你一顿不可。”说着抬起大长腿,朝顾闻白又是一脚。
二人都长得俊秀,似玉树临风,这打起架来,衣袂飘飘,倒也是好看。
二人你来我往打了好一会,倒是打得浑身酣畅,身子暖和起来。
正打得痛快,二人的身影忽而脩然分开,站在冰窖中间,屏气凝神地听着。
似是有人在开锁。
门扇厚重,听得不甚清楚。
须臾后,他们才确定,的确有人在开锁,因为厚重的门扇开了。
是……落落?
他们之前与苏云落约好,若是日上三竿他们还不回去,便到县衙来寻他们。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是他们始从灵石镇出发,便做的决定。每个人临行前,都喝了雕花酒,人人都省得,这一趟赴京之行,凶险至极。那一盏酒,是告别的酒,也是送别的酒。
厚重的门扇开得极慢,光线却争先恐后的挤了进来,在寒冷至极的冰窖中,那道光线竟是特别的珍贵。
门口站着一个人。
顾闻白与李遥从暗处看他,只觉得那人身上虽然落了阳光,却自带着一股郁郁的阴暗。
布衣草鞋,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的身材,脸上戴着面具。
“二位,好兴致。”面具人开了口,声音暗嘶,似是被什么东西刮过嗓眼一般的难听。
“你是谁?”李遥率先发问。
“我?”面具人笑了,声音难听得紧,“我自是你们入京的引路人。恭喜两位,顺利通过考验。虽然差强人意,但总算通过了。”
“你是他派来的?青阳客栈的事件,青阳知县,以及湛杰,都是你安排来特地考验我们的?”顾闻白问。
面具人微微颔首:“都是。冰窖寒冷,还请二位侍郎移步到外头说话。”
顾闻白与李遥相互看了一眼,顾闻白懒洋洋道:“你这人倒是奇怪,我们都还被关在冰窖中,进出不得,眼看就要被冻死,怎地能算通过你的考验?”
面具人仍旧笑着:“顾侍郎说笑了,再不过一刻,尊太太便会差人到这县衙来,将门锁打开。我只不过,是提前恭喜二位而已。”
“你倒是识相。”顾闻白淡淡地说道。他的眼睛适应了强光,微微眯着,看向不远处墙下盛开的金菊。硕大的金菊在骄阳下傲然盛放着,似灿灿的金光。
湛杰,很爱惜他的菊花。有了贼人进来,首先察看的是他的菊花,而后才是冰窖。
是以在湛杰眼中,冰窖并没有他养的菊花那么重要。
一个喜欢侍弄花草的人,心机竟然这般的重。
面具人微微侧身,做出相请的动作:“二位侍郎有请。”
二人仍旧不动弹。
顾闻白眼皮微微下沉:“湛前辈,里头的三具尸体,不解释一下吗?”
面具人笑了:“顾侍郎,真是抱歉,我不是湛杰。”
“不管你是谁,让我们省得了里头躺着的三具尸体,总得解释解释罢。不然晚上,我定然睡不着觉的。是不是,李叔?”
这会儿又叫他叔了。
李遥面皮丝毫不动弹:“我倒不会。”
面具人呵呵的笑:“还是李侍郎识时务。”
李遥一直敛着的眼皮忽而抬起,淡淡道:“我只会将尸体全都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