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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二阿农     解春愁txt下载     解春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59章

    面具人也不恼,只道:“里头只有一具尸体与你是故人,旁的倒与你无关。”

    李遥沉了脸:“你……到底是谁?!”说着,猛然朝那面具人扑了过去。

    那面具人竟像是不会武的,被李遥掌风一袭,整个人便像纸片一般,跌在廊下的大理石板上。他有些狼狈地哎哟了一声,却是爬也爬不起来。不过他脸上的面具,竟然还是稳稳地戴在脸上。

    李遥纵身跃到他面前,伸手便去揭他的面具:“我倒要看看你这装神弄鬼的家伙到底是谁!”说着用力一揭,却是压根儿揭不动。

    面具像是长在那人脸上似的。

    面具人呵呵笑了起来,他使了吃奶的劲儿,终于坐起来,声音中却是带了一丝苦笑:“想不到罢,我这面具,竟是长在我脸上似的。”他说着,自个儿伸手抚了抚面具。

    可真是……变态。

    李遥站起来,睨着眼看面具人:“当年何家在江南府遇袭的事,你都知道多少?”

    面具人吃力地站起来,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道:“李侍郎若是要知晓真相,不妨跟着我回京。”

    “我们本来便是要回京的,为何要偏偏跟着你?”

    面具人负手站着,仿佛刚才从廊下跌下来只是一个幻象:“自从两位是替新帝巡查的消息放出去后,一路向北,从灵石镇到汴京城,不省得有多少人想暗中伏杀二位。若是二位侍郎跟着我,倒是可以免了那些宵小的打扰。”他极为做人,“我自是省得,二位侍郎身旁有武功盖世的好手,但二位的太太,可是不会武的,这一路迢迢,难免会疏忽。”

    顾闻白缓缓从阶上绕下来:“你将我们调查得倒是清清楚楚。”

    面具人谦虚一笑:“顾侍郎过奖了。”

    “若我们跟着你走,里头的三具尸体又该如何处置?你引着我们来,不会只是让我们瞻仰一二而已罢?还有方才那湛前辈,叫你们害死了。无论如何,他也算是我父亲的故友,总得在他死后,给他上一炷香。”

    他紧紧盯着面具人,看着他的眼睛。

    那面具人双眼无波无澜,还含着一点笑意:“顾侍郎说得甚是。但我,的的确确不省得顾侍郎口中的湛前辈,到底是谁。”

    “方才我问你是不是湛前辈,你答不是。可见你是知晓他的,如今却又改口……李叔,这般口是心非的人,与他说这么多作甚,不如直接绑了,挂在马车车顶上,一路招摇往京城去。”

    李遥也点头附和:“方才他吹嘘贼人见了他亦要避退三舍,贤侄这主意甚好。”

    面具人略略有些慌了:“你们想作甚?”

    顾闻白朗声喊道:“毛瑟瑟毛茸茸,上前将此人绑了!”

    面具人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只见两个粗壮的男子朝他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气势汹汹。他虚虚地笑了一下:“你们怎地不按常理出牌……”说着便要溜。

    却是迟了。

    毛茸茸一把将他捞住,毛瑟瑟即刻拿出绳子,三下五除二,便将面具人捆得严严实实。毛瑟瑟也伸手揭了揭面具人的面具,纹丝不动,当下道:“江湖中有邪教,传说若是人的相貌丑陋,冲撞了神仙,便要拿了面具,铸在其脸上。今日我倒是见识了,果真有这回事。”

    被捆成粽子的面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赞道:“壮士见多识广。”

    顾李二人不置可否。

    二人在那里商量:“要不,先将何姑姑祖母的遗体葬在此地,待日后再迁到江南府去。”

    “如此也好。”

    “还是请姑姑来见一面罢。”

    二人商量完毕,又嘱咐毛瑟瑟将何悠然请进来。

    两顶有青阳县特色的小轿,被抬进了青阳县的县衙。

    抬着小轿的,分别是两个像毛茸茸与毛瑟瑟一般粗壮的汉子。他们穿着同一色的衣衫,腰带上别着大刀。面具人瞪大了一双眼。这些汉子,不就是青阳县明远镖局的镖师吗?他们竟雇佣了明远镖局的镖师?他虽没有雇佣过明远镖局的镖师护镖,但是可听说了,明远镖局很少失手,镖师武艺极好,价钱也十分的可观。啧,还不如将这笔钱给他,让他分给手下们呢。面具人心中暗暗嫉妒不已。

    秋日的日头似老虎,晒得人直发晕。小轿旁,两个小丫鬟撑着阳伞,额上还是热得沁出了薄汗。

    小轿的帘子被撩开,走出一双美人来。但见一美人冷清,似夏日里濯清涟而不妖的莲;另一美人则艳丽,似春日里傲然盛放的牡丹花。

    尽管不是第一次瞧见苏云落与何悠然了,但面具人在心中还是不得不感叹,顾李二人艳福不浅!但他们携了两个如此美丽的女子进京去,怕是引起不少人的觊觎。面具人心中叹了一声,但愿这两位美人到了汴京中,顾李二人还护得住她们。汴京那些如狼似虎的色胚子们,可是很不讲究的。不管女子是未婚的,或是成亲了的,只要看上了眼,便要抢到家中逼人家就范的。

    面具人倒是忘了,顾闻白与李遥,还有何悠然,都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哪里用得着他操心。

    咏春咏梅打着伞,分别撑着苏云落与何悠然上了台阶。

    冰窖的门还开着,四人走到门前,感受着冰窖刺骨的凉,竟是道:“好凉快!”

    面具人:“……”

    此时还是笑着,也不省得那何悠然见了自家祖母的遗体,会不会哭得花容失色。唉,他可真是残忍。

    李遥却是命咏梅去取了一件披风,让何悠然穿上,护着她进去了。

    苏云落望了一眼顾闻白,顾闻白朝她摇摇头。

    一时无事,苏云落瞧见栽种在墙下硕大的金菊。骄阳灿灿,映着金菊,煞是好看。她不由道:“三郎,我颇是喜欢这金菊,以后不妨在我们的家中,也种上这么一片。”

    自古文人最喜欢梅兰竹菊,顾闻白也不例外。他初初瞧见时,便喜欢上了。如今见苏云落与他心意相通,不由柔声道:“自是好的。”

    面具人闻言,又在一旁想:“嗤,这金菊最难侍弄,若是要养得这般好,须得要请经验十分老道的花匠。顾家这几年式微,听说公中银钱吃紧,哪里还有那钱去请花匠。”

    说完菊花,顾闻白朝面具人的方向一努嘴:“落儿,我们将那人绑在车顶上,一路上进京去可好?”

    面具人的菊花顿时一紧。

    苏云落细细地瞧了一眼面具人,道:“也太残忍了罢。”

    呜呜,果然这女子最容易心软。

    苏云落却道:“那马儿素日里驮我们几个,已经够辛苦了,还要驼着他,岂不是更辛苦?不妨就这样捆着他,让他一路走着回京好了。”

    面具人:“……”最毒妇人心!

    二人继续喃喃低语,声音放得极低,面具人伸长了耳朵,还是听不到一二,才死了心。

    苏云落却是悄声问道:“便是这人送信给歹人的?那面具果真取不下来?”

    顾闻白地低声道:“目前尚不清楚,此事有太多的疑点。那面具,更是一个疑点。对了,你方才可找到那李有悔了?”

    苏云落摇摇头:“那罗县尉说是,昨晚他将李有悔押解回去的途中,李有悔叫人给劫走了。我差人分别盘问了那些衙役,口供倒是一致。”

    顾闻白皱眉:“这李有悔原是善心教的,他定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帮助我们。”一想起善心教,他便想起那让人作呕的余曜曜。以至于后来,他见了学堂里的大小余老师,都有些郁郁。同样都是姓余,差别怎地这么大!

    自从姜弘将卫苍与余曜曜招安之后,善心教便在民间销声匿迹了。那余曜曜,被姜弘封为护国长公主,而卫苍,则被分外护国大将军。二人在两个月前奉旨成婚,一起镇守西南。听说如今的西南,已然是卫苍与余曜曜的天下了。姜弘纵容着卫苍,任由他横行西南。

    只是这李有悔,原来是痴恋那余曜曜的,如今余曜曜与卫苍成婚,定居西南,而他却出现在青阳县……

    李有悔,到底想做什么?

    眼看李遥与何悠然进去的时间不短了,他才低声道:“冰窖里头,放置着何姑姑祖母的遗体。”

    苏云落是真的讶然了。何悠然的祖母,十多年前在江南府遇害,她的遗体,竟然在这青阳县的县衙中?!而卫碧娥在汴京被掳,遗体却被冰封在千里迢迢外的灵石镇上。那些人,是不是有什么变态的嗜好?!

    抑或,那费劲心思保存尸体的人,是想替何姑姑的祖母翻案?

    先帝已然崩天,新帝即位,正是翻案的好时机。

    顾闻白与李遥,不会不想到这些。

    那些想翻案的人,也不会不想到这些。

    若是李遥想替十多年前何姑姑祖母遇害的事翻案,她定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假若那件事果真与三郎的父亲有关,三郎会如何处置?她虽然慵懒,但还是听说了一些风声的。三郎的父亲顾长鸣,或许是个棘手的人物。

    苏云落垂眼,进京,果然不是一件好事。她虽然想平平静静地在灵石镇做一个舍田翁,但偏生不得安宁。只怜三郎,又要回到那让人糟心的地方。

    顾闻白在心中暗暗叹一口气。

    他是近乡怯情。这情,却不是因为将要见到故土亲人的激动,而是……羞耻。假若湛杰所说是真的,顾长鸣与卫碧娥真的有私情……他不敢想,落儿是如何看待他的。别人的故土,是充满美好回忆的。而他的故土,全是腌臜的事。

    里头冰窖躺着的那个和尚……他认得。他在十五岁那年,曾在京城的宝相寺见过。和尚手上戴着的那串佛珠上的络子,是于嘉音亲手编的。

    于嘉音不擅女红,甚少给姐姐与他做针线,便是络子,也没有亲手编过。可她却费了半个月的工夫,去替那和尚编一个络子。

    他的父母,可真是半斤八两的让人羞耻。

    那湛杰却是说错了,他的的确确是顾长鸣的亲生骨肉,而于扶阳,才是于嘉音与那和尚的私生子。

    这件事,顾长鸣自是省得。

    他不仅省得,还纵容于嘉音宠溺着于扶阳。

    彼时他还不省得,父亲到底是出于什么心思。倘若父亲与卫碧娥有私情,那他的一切行为都有了答案。

    原来他们在相互替对方遮掩着各自的偷情。

    这一对夫妻,真是可笑至极,也无耻至极。

    既然貌合神离,为何还要生下他与姐姐顾盼宁。

    苏云落瞧着顾闻白的神情忽而变得寂寂,便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他的。她的手绵软,沁着凉意,给了他安定。

    顾闻白反握她的,方才突然变得凉薄的心忽而温暖起来。他与落儿,定然不会像那对夫妻一般,过得叫人作呕。

    日头过了屋檐,晒得人发晕。

    李遥护着红了眼的何悠然,从冰窖里出来。

    苏云落连忙迎上去,贴心地递上干净的帕子:“姑姑节哀。”

    何悠然接过帕子:“谢谢。”她的眼睛、鼻头红红的,让人越发的怜惜。有些女子哭泣起来是一场灾难,她却是如梨花带泪,越发的让人怜悯。何悠然将帕子按在眼角,轻轻地揩去眼角的泪。

    苏云落看向李遥:“李叔,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李遥疼惜地护着何悠然:“我与你姑姑决定,在青阳县买一块地,将老人家安葬了。”

    苏云落点头:“如此也好。”何家的旧案是该翻,那些人是该得到惩罚,但老人家,也必须要入土为安。

    面具人在一旁,倒是没再辩驳。

    其实,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也不枉费喻爷,花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收买了一任又一任的青阳县县衙班子,苦苦地守候着这一天的到来。

    面具下的他的双眼,微微眯着:虽然顾李二人不算蛟龙,但入京这么一搅和,定会叫汴京那潭水,越发的沸腾。

    呵呵,他期待极了。

    只是,那欧阳亨跑哪里去了,怎地事情都办得差不离了,竟然还瞧不见人影。难不成又躺在哪个美人的帐中一度春宵,纵欲过度,爬不起来了?

    也罢,横竖青阳县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他若走了,欧阳亨自会处理后事的。

    面具人的算盘打得极好。

    当他被捆进青阳客栈,看到被雕成菊花的欧阳亨时,不由得吐了。

    原来顾闻白的太太,果然真的很喜欢菊花……

第260章

    吐得半死不活的面具人,与同样半死不活的二掌柜,被一起关押在无双院中,看着李遥等人有条不紊地将何悠然祖母的尸体抬了出来,简单地做完法事,抬出去葬了。

    面具人这才发现,来来往往帮忙的人,都是明远镖局的镖师们。

    明远镖局素日里在青阳县,是十分低调的存在,素日里不是走镖,便是默默的操练,如今这么多强壮的汉子聚集在小小的无双院中,虽然没说话,却自有一种让人小心翼翼、不敢高声语的感觉。

    一场丧事,做了三日。

    何悠然与李遥披麻戴孝,将祖母送上山。

    十多个强壮的汉子,轻轻巧巧地抬起沉重的棺木,出了无双院,再将棺木送至李遥新买的一座山头上。

    办丧事之前,青阳客栈的主人,换了人。

    失去了欧阳亨这一座靠山,周航一句话不敢吭,乖乖地将青阳客栈卖给了李遥。

    欧阳亨已死,暂时没有新知县到任,倒是便宜了罗大光,暂代了知县一职。不过,罗大光暂代知县的前夜,顾闻白幽幽地出现在他的家里。准确地说,出现在罗大光瞒着太太外置的小宅子里。

    彼时罗大光正揽着自己的相好,二人正你来我往的喂着酒,一身素衣的顾闻白出现时,二人正微醺,两双手上下其手,互相替对方抚摸着,见顾闻白突然出现,罗大光的雄风,差点没吓得萎缩了。

    倒是他那相好的,猛然见出现了那么俊秀的男子,差点没将罗大光推到一旁,朝顾闻白扑上去。

    顾闻白眸光冷冷:“罗大光,有三件事让你去做。”

    罗大光差点没瘫在地上:“顾爷,您说,下官定然恭敬不如从命。”

    “其一,护着冰窖里的尸体。”

    “其二,护着青阳山上的何家坟墓。”

    “其三,倘若做不到前面两条,你的狗命难保。”

    罗大光连连道:“顾爷您放心,下官定然尽力而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很好。”顾闻白仍旧冷冷道,瞟了一眼罗大光的相好,道,“你们可真是天生一对。”

    顾闻白走了良久,罗大光才反应过来。他坐直身子,又吃了一碗酒,睨了一眼在旁边魂不守舍的相好,唾道:“难不成我还比不上那小白脸?”

    相好赶紧回神,一双玉臂缠着罗大光的,谄笑道:“那小白脸身子单薄,一看便就是个不中用的,哪里比得上罗爷您。”

    罗大光十分满意,直接抱起相好扔到床上去。

    然而,二人弄了许久,罗大光竟然没法子一展雄风了。

    顾闻白哪里省得他做的好事,他忙极了。李遥与何悠然替祖母守孝,苏云落也陪着一起哭,很是消瘦了不少。

    他是省得,落儿是触景生情,想起自己的祖母来了。

    是以这几日,他不仅要忙着处理剩下的事情,还要替落儿揩掉泪水。

    在青阳县盘旋了数日,一行人总算要启程了。

    杨玉丹这几日被拘在凌霄院,进出不得,倒是有人给送水送饭,但只能支着两只耳朵听着旁边的动静,将她急得不行。到底谁死了?

    派去打听的婆子全被打发了回来。

    倒是有一个婆子带回来一个消息,那刻薄婆子黎鲜,在狱中不堪盘问,竟是自己撞墙而亡了。

    黎鲜死去的消息总算让杨玉丹安静了两日。她毕竟多疑,疑心是黎鲜怕是受到别人的威胁,才不得不死。

    苏云落果然有能耐。她还是乖乖的待着好了。

    没几日,有人来知会她们,收拾东西,次日跟着苏云落她们一道到汴京去。

    杨玉丹咬着牙,问那传话的婆子:“不去行吗?”她想回渭城了。赵栋虽然不懂事,但是她可以过着正房太太理直气壮地抓小三的日子啊。在苏云落身边,总是有几分憋屈。虽然苏云落是诈死,但这个位置总是她使了一些手段才得来的。

    那婆子也没看她,只机械道:“我们太太说了,让你去便去。不去也要去。再说了,前往汴京的路上,风景独好,岂能独享。”

    什么风景独好,明明是凶险环生。

    说不好在什么时候,她便替苏云落挡了不该挡的暗箭。

    杨玉丹想得没错。

    苏云落打的正是这个主意。

    临出门前,从无双院过来了两个婆子,说是要替杨玉丹好好打扮打扮。并且捧来了新作的一年景的蜀锦对襟长袍,一整套价值不菲的翡翠头面。

    若是往日,杨玉丹定然是欢天喜地的收下。

    但这不是明晃晃的让她做那贼人最容易盯上的目标吗?杨玉丹正打算撒泼不从,那两个婆子也不恼,只端出一个小瓷瓶来,敛着眼皮,翁声翁气道:“赵太太,我们东家说了,若是你不愿意,便将这药吃下去,你们便两不相欠。”

    两不相欠?她欠她什么了?不就是觊觎她的太太之位,以及想弄死她吗?大不了一命抵一命!

    但她才几个月大的儿子还在渭城等着她……

    杨玉丹看着那小瓷瓶,最终还是屈服了。

    杨玉丹不仅被打扮得富贵逼人,还被搀扶着,坐上了一辆十分豪华的马车。身旁伺候她的,是两个容貌秀美的大丫鬟并两个慈眉善目的婆子。马车宽大,不仅可以躺下来,还可以在里头煎茶吃点心。马车行驶时,也没有那么颠簸。

    杨玉丹由当初的不满,此时变得十分满意。

    只是那几个伺候的下人没有那么好相处便是。在马车中她们是一副面孔,出了马车,在外头打尖的时候又是一副面孔。杨玉丹几乎疑心,这些人是苏云落特地请来的戏子来戏弄她的。

    相较于杨玉丹坐得舒坦,面具人便有些不舒坦了。他虽然没被捆在车顶上,也没有步行,但却被捆得严严实实,外头罩一件风衣,坐在车辕处,与驾车的车夫一道饱受风霜雨露。

    出了青阳县,官道越发的平顺。毕竟,再过了洛阳府,便是京都汴京了。便是巡逻的官兵人数,也比外面的多了几倍不止。

    苏云落将帘子放下,道:“我们车行不过二十里,便被盘问了几次,这汴京城,竟是这般严守死防吗?”她从来没有来过汴京,习惯了一行百里遇不上巡逻的官兵,如今倒是随处可见,倒是让人十分诧异。

    顾闻白摇摇头:“汴京繁华,先帝治国数十年,一向鼓励外地人、外国人进朝来贸易,对路人向来没有这般的严厉。怕是……汴京出了大事,且还是事关皇族之事。”他不用多说,苏云落便明了。自然是姜弘登基后,遭受到的反对的力量不容小觑。怪不得竟是千里迢迢,死皮赖脸,也要将李遥与顾闻白从灵石镇召回来助他。

    但二人本就是心不甘情不愿,又如何能助他?更别提李遥还打算替何悠然翻案了。当初何家回江南府省亲之事,是被定义为流窜的土匪作案。土匪倒是抓了几个,都被处以极刑了。可背后真正策划的人,仍旧活得好好的。

    汴京……

    会是什么样的?

    面具人倒是有一句话说对了。

    有他一路随行,倒是一路平安,没有宵小来打扰。

    这一路上官兵镇守重重,时常巡逻,若是有宵小来犯,还真是不要他们的小命了。

    眼看快到汴京,杨玉丹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亏她一路上提心吊胆,生怕那个不长眼的把她当作苏云落给扎了一刀。幸好,原来越是靠近汴京城,便越安全。假若苏云落一直将她捧着,好衣好食地供着她,她倒是可以忍受那几个人的阴阳脸。

    是夜,众人落脚在洛阳府府城的一家客栈里。

    过了洛阳府,明日再行半日,便正式进入汴京管辖的地界了。

    若说天下繁荣俱在汴京城,那么洛阳府的繁华程度,是仅次于汴京城的。

    莫说这一路上碰到的摩肩接踵的人了,还有那琳琅满目的商品,满街拥拥挤挤的摊子,与本土人士容貌不同的外国人,倒是叫咏春咏梅看得目不转睛。

    莫说咏春咏梅了,便是苏云落,也略有些激动。

    三人挤在窗口,看得目不暇接。

    咏春指着那处:“太太,您快看,那是什么?”

    苏云落睁大眼睛:“咏春,那处净是人,你让我看什么?”

    “不是人,是一头畜生,马不像马,驴不像驴,背上高高的耸起来,怪难看的。”

    顾闻白作为汴京本土人士,不用瞧那头畜生,便省得咏春在说什么。

    “那是西域的骆驼。”他解释道,“在连绵不绝的沙漠中,骆驼最是适合骑行的了。它们背上的驼峰,可以储存他们自身所需的食物,十天半个月都不会饿死。”

    咏春闻言,忙看向苏云落。

    顾闻白:“……”他在这两个小丫鬟心中便是这么的不堪吗?

    苏云落自是听说过的,却没有见过骆驼。她笑道:“大爷说的是。”

    咏春咏梅这才恍然大悟:“这骆驼,真好玩。”

    两个小女孩叽叽喳喳,问了好些问题。最后马车进了客栈,两个小丫头还意犹未尽。

    进得客栈,却又是开了眼界。之前投宿的青阳客栈已经算大了,洛阳府的客栈,比起那青阳客栈,还要大上一倍不止。

    住宿与酒楼却是分开的,他们投宿的客人,从另一条巷子进了门。亲自迎客的二掌柜,穿着锦缎做的新衣,领着几个穿着一色短褐的伙计,将他们引进了住宿的小院。院子仍旧是单独了,里头的建筑,除了下人们住的房舍,主人住的,却是二层的小楼。从二楼上可以看到酒楼的戏台子,戏台子上灯光璀璨,上头正唱着《霸王别姬》。

    台下观众不少,有几个妇人挎了篮子,穿梭在人群中,兜售着一些零嘴儿。

    洛阳府秋天里的夜,却是比青阳县冷得多了。

    苏云落披了一件带兔毛里绒的披风,与何悠然坐在二楼凭栏处,遥遥看着那戏台子上哀哀怨怨的人生。

    何悠然穿着一身素衣,外头也罩了一件带风帽的素锦鼠毛里绒的披风。她眉眼间夹了一丝淡淡的哀愁,笼罩着,挥之不去。

    她却是与顾闻白一样,近乡怯情了。

    若凶手果真是祖父,她又该如何自处?

    何悠然茫然,看着那戏台子上虞姬在唱:“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唱完便拔剑自刎。

    台下众人竟是哭成一团。

    苏云落想安慰何悠然,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说她的祖父祖母也并不和?祖母因着她,而自请出苏家,让位给那位娇媚的,在外头替祖父生育了三男一女的外室?

    世上男子多薄幸,她的祖母,与何悠然的祖母,命运何其相似,明明贤惠十分,但在薄情人眼中,仍是永远都达不到他们的标准。而外头那些外室,不管做什么,在那些薄情人眼中,却总是好的。

    那些薄情人之于正室,是薄情寡义之人;之于外室,却是有情有义的人。若那薄情人不满正室,明明可以与正室和离,各走各路,为何却还要偏偏揪着正室不放手,还要指责正室小心眼,竟是容不下那在外头可怜飘摇的女子。

    苏云落伸出手来,轻轻握住何悠然的。

    何悠然给了她一个绝美的笑容。

    “我无事。”她朱唇轻启,柔美的声音在秋风中略有些破碎,“只是近乡怯情而已。毕竟,竟是离开汴京这么些年了。”还是以那样惨不忍睹的方式离开。她以为她不会再回来,可如今离那汴京城,不过是半日的路程了。

    她回握苏云落的手,二人的手俱是冷冷的,她忍不住道:“落儿可要保重身子了。”这副口吻,完全是长辈的样子了。她与李遥这辈子是不再期望有孩子,但苏云落与顾闻白还年轻。

    苏云落不待她说话,脸便先红了。她与顾闻白成婚也有将近一年的光景了,众人都有些心急。顾闻白倒是没有说过,但……他会期盼吗?

    何悠然又道:“我与你李叔,年纪不轻了,没有旁的事,便是替你带孩子。”

    孩子……苏云落有些恍惚。

    见苏云落神情恍惚,何悠然却是又道:“若是没有,也不打紧。但小顾若是想纳妾生子,却是万万不行的。”却又是一副娘家人的样子了。

    苏云落赶紧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谁不是哪样的人啊?”有男子朗声问道,拾阶而上。却是李遥,后头跟着顾闻白。

    二人气度不凡,在猎猎秋风中,更是温润如玉。

    何悠然笑着,正要答话,忽而闻得戏台那厢,有人惊惶高呼:“虞姬死了!”

第261章

    竟然又有人死了?

    四人互相看了一眼,眉眼间俱是怀疑。

    也太巧合了。

    洛阳府府城不愧是京畿重镇之地,不过才片刻,便有官兵十数人冲了进来。从他们所在的小楼看去,那些官兵比起青阳县的衙役,倒是要正式得多,也严厉得多。不管是看戏的百姓,或是在戏台上唱戏的一干人,全都被喝止停留在原地不动。

    客栈的人赶紧出面,但亦被拘了起来。

    四人从楼上瞧得,更是有官兵直冲他们的院子而来。

    看来,这是要封楼的迹象。

    恰逢咏春上得楼来:“太太、大爷,用饭了。”却是瞧见戏台那头的动静,不由疑惑道,“方才我听得有人唱死人了,原来这是真的?”

    风尘仆仆了一日,饭还没有用上,又死人了。

    李遥朝几人道:“我先下去瞧瞧。”

    他赶紧拂袍,下楼去了。

    来了两个士兵。

    倒也没进门,只在门口与毛瑟瑟毛茸茸道:“此地发生凶杀案,你们在禁行令没有解禁前,不要离开这个院子。”

    倒也没有直接进来盘问搜查。

    那二人说完,很快又朝另一个院子跑去。看来是要通知整个客栈的人。

    方才被拘着的百姓人数不少,拥拥挤挤也有三四十人,再加上挎着篮子兜售零嘴的、背着酒缸卖酒的量酒博士,看来是习以为常,安安静静地了须臾,便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案情来。

    看来在这洛阳府城,死人竟然像是常事。

    戏台相隔不远不近,众人嗡嗡作响,他们在小楼上自然是听不到什么。

    便是顾闻白耳力这般好的,也勉强听了个隐约。

    无非说的是“这可是这个月的第四起了……”

    他挑了挑眉,死了好几个了,这次不应是冲着他们来的罢?

    李遥又快步上楼来:“无事,下来用饭。”

    苏云落便搀着何悠然下楼去。

    顾闻白跟在后头,朝戏台的方向再瞧了一眼。那些戏子倒是被擒了起来,虞姬自刎的那把剑作为凶器,自然是被官兵收了起来。

    虞姬自刎而死,那前面死的那三个人,又分别是谁?倒数第三个不会是项羽罢?

    毕竟项羽死了,虞姬也不能独活。

    这是有人借三国的事,在敲打谁?或是在警示谁?

    虽然他是土生土长的汴京人,但还是觉着,那些士族要玩起杀人来,还这般的讲究典故。

    洛阳府城的饭菜,荤菜倒是多一些,味道也浓重一些。红烧鸡,红烧鱼,爆炒羊肚,炙羊腿,羊肉汤面,汤饼,盘子又大,拥拥挤挤的摆了满满三桌。

    杨玉丹与那四个丫鬟婆子坐在一桌,瞧着面前的浓油酱色的荤菜,有些食不下咽。而且一路风尘仆仆,她觉着自己竟又是憔悴了不少,脸颊都陷了进去呢。

    苏云落给她配的这几人,哪里是伺候她的,分明是监视她的。每日里就洗个脸,那些粉不要命的往脸上扑,她觉着如今只要她一笑,那些粉都簌簌地掉在饭菜上。

    倒是那苏云落,身边只得一个小丫鬟伺候,却一日养得比一日水灵。

    杨玉丹气得更是食不下咽了。

    她不吃,那四个丫鬟婆子也不理她,横竖饿肚子的又不是她们。四人说说笑笑,俱是赞叹自家主子的:“咱家太太果然心慈,若是在别家,哪能吃得上这般好的饭菜?”

    杨玉丹眼珠一转:“你们可曾听说过渭城赵家?渭城赵家可是渭城的首富,下人们的待遇也不差。”

    四人怪异地看了她一眼,仍旧自顾自吃自个的。

    杨玉丹又赶紧趁热打铁道:“我可是渭城赵家的赵太太,你们若是效忠于我,日日吃香喝辣的不是问题。”

    这回四人俱蹙了眉,有一个大丫鬟睨着杨玉丹:“渭城赵家不是已然倒了吗?听说那赵家老爷,在外头养了外室,可那外室,原来是逃奴,那赵家老爷,窝藏逃奴,被官府捉去打了三十大板,听说瘫痪在床,变卖家产寻遍名医,竟是治不好了。”

    怎么可能?那妇人怎地是逃奴?赵栋怎么会瘫痪了?她定然是在诓她,好叫她心甘情愿地任由她们欺负。杨玉丹脑子一阵发晕,扶着饭桌便要起来,却被大丫鬟一把按下:“所以啊,你以后可别在我们面前抖威风了。落难的凤凰可不如鸡,更别提你原来还不是凤凰。”

    这回杨玉丹有骨气了,她使劲挣脱大丫鬟的钳制,怒瞪着大丫鬟:“我便不是凤凰,也比你强!”说着便要朝外头冲出去。

    大丫鬟要追,忽而闻得隔间苏云落清冷的声音:“由她去。”

    大丫鬟便恭敬道:“是,太太。”

    杨玉丹径直朝院门冲了出去。

    院门倒是无人看守,杨玉丹打开门,才伸了个脑袋出去,便听得有人厉声喝道:“何人竟然违抗命令,私自出门!”

    杨玉丹唬了一跳,还没看清,就被人扯了出去,一把寒光闪闪的大刀架在她的脖子上:“说,你是不是凶手?你为何要杀那虞姬?”

    杨玉丹是南洋人,哪里懂得虞姬,方才也只是听个热闹,也没有放在心上,当下腿一下子就软了:“官爷饶命,妾身不过是想出来问问官爷可要茶水?”

    “嗤!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那士兵手上的刀略略用了些力,“给我滚回去!”说着一推杨玉丹,杨玉丹跌回院子中,敢怒不敢言。

    院门又啪的一声关上。

    外头传来喊冤的声音:“官爷饶命,小的与那虞姬,不过是同台唱戏,与她无冤无仇,怎地会害她……”

    杨玉丹挣扎半日爬起来,寂寂地走到了进去。

    满桌的饭菜却是早就撤下,众人在喝着茶水。杨玉丹十分委屈地回到自己的房间,又被大丫鬟训斥道:“你以为这里是渭城赵家,由你横着走的吗?”

    杨玉丹哇的一声痛哭了起来。都怪她鬼迷心窍,叫那人用大笔的银钱给收买了。这些好了,不仅背井离乡,还被日日责骂,她不如躲在渭城做她的赵家太太呢。

    饭后,顾闻白与苏云落廊下缓缓踱步消食。苏云落照旧披着披风,顾闻白借口取暖,将手揽进她的腰间,苏云落嗔了他一眼,顾闻白厚着脸皮:“横竖也没有旁人。”

    当然没有旁人,咏春咏梅早就躲起来了。至于李遥与何悠然,何悠然饭后直觉困顿,走了一会便回去了。李遥自是妇唱夫随,何悠然走一步跟一步。孙南枝自然是神龙不见首尾,或许又去了案发现场凑热闹。不过苏云落劝孙南枝,换了一身玄色的衣衫,毕竟那红衣无论在何地,总是惹人注目。孙南枝还有些犹豫,毕竟她自小到大俱是穿红衫的。听说是师傅孙娃娃在某一年救了一个做布匹生意的商贾,那商贾是个豪爽的,一口气往他们住的山谷送了几十匹红锻。山谷中只得她与采苹是女娃娃,而采苹并不是很喜欢红缎,本着不能浪费的原则,她便年年月月日日穿红衫。穿惯了红衫,其他的颜色倒是有些不习惯。

    但东家这般说,肯定是有道理的。

    是以孙南枝换了一身玄色的衣衫,穿入夜空翩然而去。

    听得顾闻白如此说,苏云落用好看的眸子,剐了他一眼。

    顾闻白狡猾地笑了起来。

    饭菜用得晚,苏云落也无甚食欲,只吃半碗羊肉汤面便作罢。是以这没走多久,便觉得消得差不多了。外头秋风吹得怪冷的,她正想叫顾闻白回去,顾闻白却箍紧她的腰,悄声道:“你听。”

    他的大手温暖,箍着她的腰,让她不由自主地从尾椎骨处起了一阵寒栗。

    她含糊道:“听什么?”

    “风的声音。”顾闻白放开她的腰,改为揽着她的肩膀,将她拢在怀中取暖。

    苏云落的心砰砰跳着,偎在他怀中,听着风的声音。

    洛阳府的秋风甚烈,一阵一阵地刮着,将树木吹得簌簌作响,不过须臾,地上便落满了叶子。

    再仔细些听,是官兵在外头盘问的声音:“姓甚名谁,是处人士?来此作甚!”声音严厉。

    有妇人抖抖索索道:“奴唤阿珍,是洛阳府城外贾家村的,因家中贫苦,便做了一点零嘴儿来此兜售……”

    那官爷厉声道:“为何天黑还不家去!”

    那阿珍抖抖索索道:“奴在城里有远亲,为了节约路费,是以通常三五日才家去一次……”

    “远亲又姓甚名谁,住在城里哪一处!”

    阿珍仍旧抖抖索索的答道:“姓李,住在康乐坊,做豆腐的……人都唤他豆腐李……虽然其貌不扬,但是豆腐做得极好……官爷若是想吃豆腐,可以到康乐坊去……”

    那官爷不耐道:“谁问你这些!”

    却是放过了那阿珍,盘问下一个。

    是个男子,抖抖索索道:“小的唤贾阿贵,是洛阳府城外贾家村的,家中有一辆牛车,常年赶着这牛车做些买卖……”

    那官爷厉声道:“为何天黑还不家去!”

    男子却是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即刻有人告状:“官爷,这人时常在背地里干些私酿酒的买卖,抢了我们酒楼不少生意!我们酒楼,可是官府正经准予卖酒的地儿!”

    “抓下!”

    男子当即大呼:“官爷饶命啊!小的不过是卖些自家酿的酒……”

    熙熙攘攘,盘问那些人,便花费了好些时间。

    顾闻白挑了挑眉,在苏云落耳边轻声道:“那李有悔,来了。”

    苏云落也听出来了。那叫阿珍的,竟然是替李有悔传递消息的。

    二人又听了半响,嫌疑犯抓了几个,不相干的人也抓了好些。

    秋风越发的热烈,卷起的寒意阵阵,官兵们一点都不疲倦,时不时在外头巡逻着,呵斥着,一直折腾到夜半,声音才消了些。

    苏云落睡得迷迷糊糊时,听得顾闻白在她耳边道:“落儿,我去见一见李有悔。”

    她迷迷糊糊应了,翻了个身,才觉得身边的被窝冷了。她拢了拢身上的被衾,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戏台子里,人散了,那自刎而亡的虞姬也被收殓往府衙里去。

    一名头目敛着眼皮,负手站着,看着天边的星子渐渐暗去。他忽而勾唇一笑:“兄弟们可饿了?”

    自是饿了。干了一晚上的活,腹中空空如也,嗓子都干了。

    头目朗声道:“兄弟们,想吃什么尽管开口,吃完再干活!”

    士兵们舔了舔嘴唇,纷纷报菜名:“炙羊腿!汤饼!羊肉汤面!”

    酒楼的灶房里不熄灭的火复又升起,同样一晚未睡的伙夫揉一揉眼睛,开始干活。几口大灶烈火熊熊,伙夫们健壮的手臂飞快地在案板上揉着面团,很快将官爷们要的食物准备好了。

    士兵们狼吞虎咽,不过须臾便将食物一扫而空。

    热热的食物下肚,熨帖了一晚空虚的肚子。士兵们精神振奋,站在头目面前:“烺爷!”

    那被唤作烺爷的眯了眼,眼光看向顾闻白等人落脚的小院,嚼了嚼嘴中没消化完的羊肉,阴骛道:“十人守着外头,勿让一只苍蝇飞进去,也勿让一只苍蝇飞出来!”

    “是!”士兵们轰然回应。

    烺爷踏着一双上好羊皮做成的短靴,手扶着腰间的短刀,缓步走到小院外,抬起脚,猛然踹向紧闭的门扇。

    岂料,门扇是用上好的木料做的,他这一脚,只是略略撼动了分毫。

    烺爷咳了一声,照旧负手,让到一旁,示意士兵们上前。

    士兵们才拥到门口,却见门扇悠然打开,有人提了一盏灯笼,探头问:“官爷,何事?”

    烺爷又咳了一声,那些士兵自动分开两排,他走上前去,面容厉然:“自是奉知府之命,搜查凶手!”

    不待里头的人回答,那些士兵便蜂拥而进。

    此时正是人熟睡,毫无防备的时候,提灯笼的人被挤到一旁,哎哎两声,却是无人理他,直奔小楼。

    一进得小楼,便觉得香风阵阵,烺爷脸上敛了笑,抬脚直奔二楼。

    有婆子慌慌披衣奔出来:“官爷,这位官爷,竟是何事?”话音未落,一把大刀便架在她的脖子上。婆子顿时噤了声。

    烺爷撩起袍角,踩着羊皮短靴,手上紧紧握着短刀的刀柄,悄无声息地进了内室。

第262章

    客栈的内室铺着厚重的地毯,虽然不是名贵的波斯地毯,但走在上头,仍旧有一股软绵绵、脚踩不着实地的感觉。

    内室中挂着同样不甚名贵,垂感却十足的帐幔。

    帐幔垂垂,配合着薰香,角落的小几上,灯芯拧得细细的厚锦角灯昏昏地亮着。细细的呼吸声响在房中,间或还有轻微的翻身之声。

    看来这女子睡得并不安稳。嗤,杀人不眨眼的人,又怎会睡得安稳。怕是在梦里,那在她手中死去的人,都在朝她索命。

    烺爷疾步走到床榻前,一把撩起帐幔,手上的短刀腾然拔出,看向那人的脖子。

    却是刀起手落,砍了个空。手下软绵,竟是一个胖乎乎的枕头。

    他唬了一惊,急急回头,却是什么都没有。角灯仍旧亮着,帐幔仍旧垂着,细细的呼吸声仍旧响着——格老子的,难不成,竟是遇上鬼了?

    烺爷屏气凝神,手上紧紧握着短刀,全神贯注地听着那细细的呼吸声。

    忽而他回过神来,不对,太安静了。

    他急急奔出内室,趴在栏杆上往下一瞧,方才跟他来的士兵正警惕地守卫着,没什么不对劲。

    呵,许是他太多疑了。

    烺爷复又奔回内室,再次屏气凝神,搜刮着那女子的下落。

    他的视线忽而落在一处帐幔上,帐幔下方,一双雪白的玉足轻轻颤抖着,叫人看了直心疼。

    便是她了!烺爷咬着牙,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猛然一拉帐幔,便对上了一张煞白的脸。这脸白得太过分了,显得散落的发丝越发的黑得诡异,有些像夜间游荡的女鬼。

    烺爷低喊了一声:“贱人,纳命来!”手上的刀却是往前一送,直刺那女鬼。

    女鬼尖叫了一声,赤着一双脚,毫无章法地往旁边一躲,竟是堪堪躲过了烺爷的这一刺。不过,她宽大的罗衣衣袖却被刺了个洞。

    却在这时,不知何人吹熄了角灯,房内顿时漆黑如墨,一时什么都瞧不见。烺爷到底是练武之人,视线很快便适应了黑暗,很快又对上那女子煞白的脸。

    有这么一瞬,烺爷心道,这女子竟是这般的白?

    手上却是比脑子里想的快,短刀又朝那女子砍去。

    女子带着哭音:“你你你,因何要杀我?我与你无冤无仇的?”

    许是暗黑给了烺爷安全感,他冷哼一声,道:“无冤无仇?你杀了我的哥哥欧阳亨,还道与我无冤无仇?贱人,今儿我便劏了你,给我哥哥报仇雪恨!”

    烺爷长得高瘦,与胖乎乎的欧阳亨长相完全不同,却竟是兄弟。这烺爷倒是血性,自家哥哥被人杀了,便不管不顾地要替他报仇。

    女子呼道:“错了,错了,你的仇人不是我!是那苏云落!”

    烺爷才不信她,短刀直紧紧跟着她。

    不过,可真是奇怪,怎地都砍不中她?这女子,怎地总在最关键的时候躲过他的砍杀?在暗报中,那女子是不会武的,虽随身带着一把弓弩,但他又不是他那蠢哥哥,怎地会叫女子用一把弓弩给杀死了。

    正想着,忽而灯火大亮,烺爷拿着短刀,怔怔地站在原地。方才那白脸黑发的女子,则迫不及待地与另一个长相清丽的女子道:“我帮你做了这件事,可以回渭城去了罢?”

    那长相清丽的女子笑着:“你若不怕死,自然是可以走出这个大门的。”房中并不太冷,她却拢了一件披风,手中捧了一碗热茶,坐在一张玫瑰椅上,脸上虽然笑着,眼眸中却是冰冷一片。旁边伺候着两个打着哈欠的小丫鬟,清秀小脸上全是困意。也是,正是好瞌睡的年纪,却总不得歇,是以也恨恨地看着烺爷。

    白脸黑发的女子却是不作声了,默默地退到一旁。

    长相清丽的女子身旁,还站着一个浑身玄衣的年轻女子。女子美丽绝艳的脸上,无波无澜。

    怪了,若是以往,屋中有这么一帮容颜美丽的女子,还性情各异,烺爷心中定然雀跃不已。但此时,他只觉得从他的后背缓缓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来。

    到底是身经百战,他强压下心中的恐惧,紧紧地握着短刀,看着苏云落,咬牙道:“你便是杀害我哥的凶手?”

    苏云落蹙眉:“谁是你哥?”问的时候,神情淡然,仿佛在与他说着今儿晚上吃的是什么菜。

    烺爷咬牙:“青阳县知县欧阳亨,乃是爷一母同胞的大哥!”

    苏云落吃了一惊,打量着烺爷,不是很相信:“你这么瘦,他那么胖……”

    烺爷却不再与她言语,只提了刀,猛然朝她扑将过来。

    白脸黑发的女子惊讶地捂着嘴,一双眼睛却是泄露了一点情绪:干得好!

    刀是好刀,精钢炼成,曾沾染过无数的鲜血。欧阳亨的弟弟欧阳烺,也是个好手,一股滔天的杀气朝苏云落迎面袭来。

    苏云落倒是不躲不闪,仍旧捧着那碗热茶,还缓缓地呷着。

    茶水才润上樱桃般的唇瓣,玄衣女子出手了。

    她轻飘飘地甩出一条玄色的带子,那带子竟然好似蛇一般灵活,迅猛地缠上欧阳烺的短刀。

    欧阳烺一怔,手上一脱力,短刀便被玄色的带子给卷走了。

    短刀落在地上,无声无息地。

    欧阳烺的怔然却很快变成了阴骛的笑容。

    他盯着苏云落,缓缓道:“在下倒是见识了。原来你这般无惧,是因为有一个练武的好手。”

    苏云落吃了茶水,滋润了干涸的唇瓣。唔,洛阳府的气候太干燥了,不过才待了半晚的功夫,竟然觉得肌肤干涸了许多。

    她笑道:“多谢夸奖。”

    孙南枝敛着眼皮,看向欧阳烺。方才她明明能感觉到欧阳烺强烈的杀意,此时却是一点都感觉不到了。

    果不其然,欧阳烺微微一笑,瘦高的身子虚晃一枪,却是朝外头直奔而去。他的羊皮短靴踩上了外面木质的楼板,发出微微的吱呀声。

    紧接着,他的半个身子越过栏杆,整个人掉落了楼下。

    院子里响动自是听得清清楚楚,重物嘭的一声落地之后,传来士兵们的惊呼:“烺爷!”

    欧阳烺喘了一口气:“……楼上,有刺客!”

    烺爷素日里对他们甚好,时常请他们吃酒吃肉,此时烺爷被人欺负,那还得了,是以士兵们当下呼啦啦的提了大刀,便欲直奔二楼。

    欧阳烺强忍着疼痛,嘶声道:“不要去!你们不是那人的对手,还是速速回府衙,请方大侠前来相助!”

    士兵们又呼啦啦地跑回来,抬了欧阳烺便要走。

    欧阳烺忍着疼,又道:“守着!千万别让刺客跑了!”

    楼下动静清清楚楚地传入楼上众人的耳中。

    白脸黑发的女子自是杨玉丹,她晚上睡得正香,忽而被大丫鬟们从被窝里拖出来,唰唰的往脸上了好几层的粉,头发也被打散,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人拎上了二楼。接着便被孙南枝捂了嘴,隐在帐幔中。

    不一会,欧阳烺的身影便悄无声息地进来了。

    初初她还以为这欧阳烺是来与苏云落幽会的,没成想,欧阳烺竟然是刺杀苏云落的!更没想到的是,她,她,她竟然被欧阳烺当成了苏云落!都什么眼神,看不到苏云落长得比她美吗?

    不过,杨玉丹越发的憎恨起苏云落来。竟然拿她做挡箭牌!还是像跳梁小丑般的挡箭牌。方才她虽然没被刺到,却是被吓了个半死。

    当然,只是敢怒不敢言。

    苏云落淡淡地扫了她一眼,视线转回来,落在孙南枝身上:“那人竟是还有后招。”竟然是比青阳县的人还要奸诈十分。她倒是没伤他,他倒是自导自演了一场戏。她虽然不惧他,但还是被这人的厚脸皮给惊着了。怪道顾闻白与李遥总不爱谈起京城里的事儿,原来说陷害便陷害。哎,像她这般直来直往的性子,能在汴京城中活过三个月吗?她略略有些忧郁了。以前吧,虽然在赵家用了一些手段,但那些姨娘们总体上还是欺善怕恶的,她不过是略略摆了些主母的威严,她们便屈服了。假若她真的进了那如狼似虎的顾家……

    倒是有些期待呢。

    孙南枝仍旧波澜不惊:“禀东家,我只有两个原则,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上回与余曜曜交手,自是觉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是以她这几个月也没闲着,日日得了空便练功夫。她本就是天赋异禀,如今又添了一把努力的火,功夫是越发的精进了。假若在此刻碰上余曜曜,倒也能险胜她两三招。

    若是能遇上比余曜曜更厉害的人,她是十分雀跃的。毕竟在高处的感觉久了,也怪寂寞的。

    杨玉丹看看苏云落,又看看孙南枝,再看看咏春咏梅那两个小丫鬟,不由得只有一种想法,这几个女人,怕不是太高估了自己罢?若是方才那官爷叫了帮手来,她们还不是只有乖乖就擒的份?

    不如,偷偷地溜了罢……横竖方才苏云落说了,她可以走了。

    杨玉丹偷偷出了门,逃跑前先观察周遭的环境。脑袋往下一瞧,正巧对上一个士兵阴沉沉的眸子。

    她顿时又缩回了脑袋。

    算了,说不定那苏云落,还真的有法子呢?

    苏云落却是有些担忧。

    顾闻白去了许久,还没有回来。只要碰上善心教,便没有好事。上回他被那余曜曜掳去,虽然没得逞,却是想着便恶心。那余曜曜,怎地与那卫苍一样,竟然这般喜欢抢人家的?虽然那二人终于结成了夫妻,但万一貌合神离,各玩各的呢?

    不过,此时她还有别的事要做。

    她吩咐道:“将面具人带出来。”

    面具人一直被安置在二楼,吃食皆是由专人送去。如今倒是没被捆成粽子,手脚却是被精钢所炼成的手铐脚铐锁着。他满是无奈地被拉到苏云落面前。

    苏云落又呷了一口茶:“在青阳县时,你说只要带着你,便可一路顺遂到汴京,可今晚那欧阳亨的胞弟竟是欲来刺杀我。”

    欧阳亨的胞弟欧阳烺?那是个狠角色。是以他比他哥升得快多了。没想到还是个护哥的。面具人眨眨眼:“太太,我只保证二位侍郎能安全抵达汴京,其他那些寻仇雪恨的,我可管不着。”

    呵,倒是伶牙俐齿。

    苏云落看着他,眼神饶有兴趣:“那人打不过我们,便回去搬救兵了。你可省得,他口中的方大侠是谁?”

    方大侠?面具人虽然戴着面具,一双眼还是显露出吃惊的神色。那方大侠,可是一个武艺高强、又十分好色的东西啊。

    那欧阳烺,可真是对症下药。

    这回他倒是诚心诚意地建议:“顾太太,那姓方的,不是个东西。你还是快快将我放了,我来替你们周旋一二。”

    “不是个东西?”苏云落缓缓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神跳跃着寒意,“周旋一二便不必了,我要你,将他杀了。你若能将他杀了,从那时开始,你便是我们进京的引路人。”

    面具人闻言,差些没气个半死。

    都说小人与女子难养,这顾太太,压根骗不到她。

    且说顾闻白这厢。

    苏云落倒是没想错。

    李有悔的确有问题。

    李有悔一心痴恋余曜曜,哪里便能轻易将余曜曜放下。

    是以虽然余曜曜被封为护国公主,又被指婚给卫苍,余曜曜卫苍二人成婚后,定居西南,李有悔仍旧不肯离开余曜曜。当然了,姜弘封余曜曜为护国公主的唯一条件便是解散善心教,明面上余曜曜自是做了,但暗地里,她利用李有悔,仍旧暗中联络着善心教的旧部。尤其是一直追随着她的心腹蒙大明等人,更是忠心不二。

    其实,蒙大明想的是好不容易才坐到呼风唤雨的位置,还想跟着余曜曜享受更多的荣华富贵,怎地就会轻易放弃呢?

    光是养活他的那些大手大脚的妾室,每日里不省得要多少钱,若没了善心教的教徒作奉献,又怎么有他如今锦衣玉食的生活?

    善心教不能解散。

    横竖余曜曜与卫苍一时貌合神离,是以余曜曜便在一个多月前,离开西南,带着李有悔一道,扮作游商做生意,实则上暗地里联络善心教的旧部。

    联络旧部时,无意中,她们竟然截获了有人欲在青阳县对付顾闻白与李遥的消息。

    余曜曜听得顾闻白还好好的活着,一颗平静无波的心又起了涟漪。毕竟,得不到的人才是最好的。而卫苍,早就不再是她当初喜欢的那个纯粹的少年。

    人都是会变的,余曜曜自己也不例外。

    余曜曜再度派出李有悔,去将顾闻白诱来。

    李有悔果然不负她的期望,虽然在青阳县没得手,但到了洛阳府,很快便将顾闻白给引了来。

    夜朦胧,康乐坊的李姓豆腐人家,迎来了顾闻白。

第263章

    这李家豆腐坊并不大,在康乐坊的一道巷子里,夜深秋风不断,将日积累深的浓郁的豆腐味吹了过来。

    顾闻白没花多大的功夫,便循着味道寻到了门头小小的李家豆腐坊。

    洛阳府城虽然没有汴京城那般寸金寸土,但普通的做小吃食生意的,院子虽然是自家的产业,比起灵石镇,却要狭窄得多。屋子虽然是砖木混建,纵深却并不长。

    院子是小四合院的格局,廊下放着好几个木盆,里头浸泡着黄豆。灶房里,有一个头上包着青帕子的妇人坐在小杌子上,膝上摆着簸箕,脑袋低低的,正凑在油灯下捡豆子。

    她身子单薄瘦小,秋风一吹,好似要将她吹走似的。

    顾闻白静静地躲在屋檐上,观察着那妇人,半响后才犹豫确定,这妇人,好似是余曜曜。原谅他对除了苏云落外,旁的女子俱并不放在心上,便是孙南枝,他记得的,也只有孙南枝超绝的武艺。

    那妇人却是放下簸箕,缓缓抬头,朝顾闻白伏着的屋檐看了一眼。

    眉眼淡淡,眼神却似是闪过一丝亮光。

    果然是余曜曜!

    余曜曜站起来,拍拍自己的衣衫,缓步走了出来,摆出一个自认为十分娇美的笑容,柔声道:“顾公子,既然来了,便下来吃杯热茶罢。”

    她声音不大,乘着秋风,将声音清清楚楚地送到顾闻白的耳中。

    顾闻白挑一挑眉峰,一撩衣袍,轻轻落在离余曜曜略有些远的地方。

    余曜曜背着光,光线半隐,映着她淡淡的面容。淡然的眉,淡然的眼,完完全全一张看过之后,不会让人记得的脸。

    顾闻白心中厌烦这女人,便淡淡道:“你诱我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余曜曜看着顾闻白,许久不见了,他上回受了她那一掌,竟然毫发无损,如今站在她面前,举手投足间,越发的俊秀,好想扑上去咬上一口。

    那苏云落可真是有福气,竟然拥有这般男子全心全意的对待。

    余曜曜好想跟苏云落换脸。换了脸之后,不仅能拥有顾闻白的爱,还有别的男人前赴后继的来。想想就美。不过,师傅告诉过她,那换脸的邪术,十分的危险,不仅会折损功力,还会危及生命。不过余曜曜觉得,折损功力并不算什么。瞧那苏云落,一丁点武艺不会,还不是有那么多男人为她如痴如狂。师傅当初还不如传授她狐媚之术,还胜过千军万马。

    她轻轻笑着:“顾公子,你明知是我,却还偏偏来了,是不是念着我的好?男人嘛,左拥右抱算得了什么,那才是真男人。若是苏姐姐拘着你,倒是她的不懂事了。”

    廊下的暗处,李有悔端着一碗茶,静静地注视二人。顾闻白长得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样子,却叫哪个女子不喜欢他。他完全可以理解,教主喜欢顾闻白的心情。

    顾闻白却是朝他看过来,压根没理会余曜曜:“李有悔,你不是心中痴恋着她吗?为何要让她与别人成亲?若是男人,你便应将她抢过来。”

    李有悔眉眼突突的跳,急急从暗处走出来,手都颤抖了:“顾公子,你莫要胡说。我,我对教主忠心耿耿,没有,没有非分之想。”

    余曜曜闻言,方才淡淡的眉眼却似聚了亮光:“顾公子,原来你竟是这般的喜欢我,便是连李堂主痴恋我都晓得。”她又不是榆木脑袋之人,李有悔痴恋她,她怎地不省得。便是因为这样,她才毫无顾忌地重用李有悔。一个默默地在身边喜欢自己,又不会轻易离开的人,是她手上的一把利剑。

    顾闻白却是完全地忽视她:“李有悔,我相信你,是以我才来此。旁的事我不多问,只问你是如何省得,在青阳县时,那二掌柜是有问题的?”

    李有悔看了一眼余曜曜。

    余曜曜笑道:“顾公子,你怎地好为难李堂主,他不过是听我的命令行事。我不光晓得那二掌柜有问题,我还省得,那面具人背后真正的主人是谁。”

    顾闻白完完全全的忽略她。

    一阵秋风卷过,啪啪的拂着余曜曜的脸。余曜曜心中咬牙切齿:不知好歹的男人!

    顾闻白却是敛下眼皮:“既然你不愿意说,那便算了。顾某告辞。”

    李有悔慌慌地看了一眼余曜曜。

    余曜曜淡淡的眉眼中俱是恼怒。她不得不点点头。

    李有悔这才答道:“我们善心教教徒分布于各行各业,若是朝廷中的官爷一旦有所动作,教徒们便会即刻告知教主。这便是我们善心教隐藏的巨大力量。”便说这李家豆腐坊,亦是善心教的据点之一。其实收集朝廷官员的情报,是余曜曜被封为护国公主之后才开始的。以前那些教徒,甚少识字,更是不懂得官场的门门道道。却是巧了,在两个月前,蒙大明新吸收了一个教徒,是个家道中落的小吏,因在官场上时常被上级刁难,是以对上头那些官员十分的不满。与蒙大明结交后,蒙大明时常请他吃酒作乐,一来二去便将蒙大明视为知心好友。当蒙大明言明身份后,那小吏便毫不犹豫地加入善心教,并迅速成为善心教的中流砥柱。在官场上失意,在善心教中却如鱼得水,受人敬重。是以那小吏不仅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都抖搂出来,还替善心教建立了新的情报网。虽然情报网建立不久,但已然初见成效。那小吏,早就被余曜曜封为善心教的大护法,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李有悔这一回答,余曜曜很满意。她精心经营的善心教,以后便是一张巨大的情报网。那姜弘想用区区一个护国公主换取善心教的解散,可真是痴人说梦话。

    “那面具人背后之人是谁?”顾闻白不慌不忙地问。

    余曜曜娇笑起来:“顾公子,你若是陪我数一晚上的豆子,我便告诉你。”虽说是数豆子,语气却十分的暧昧。

    狗改不了吃屎。

    顾闻白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余曜曜,他同情地看了李有悔一眼,脚一顿,身形一动,却是要走。

    不知好歹的家伙。余曜曜气得咬牙切齿,却又舍不得放弃顾闻白,急急朝李有悔使了一个眼神。

    李有悔便开口道:“那面具人背后的主人,说来与顾公子你有些渊源。”虽然他痴恋余曜曜,在顾闻白这件事上却是十分的清醒,若是顾闻白迷恋权力,在灵石镇的时候,早就向她倒戈了。

    顾闻白是教主踢到的一块大铁板。

    这话一出,顾闻白的脚步总算停顿了。不过,他的眼神十分的孤傲,仿佛在说,若是消息没有用处,他便走了。

    李有悔不敢再拿乔,赶紧道:“那面具人背后的主子,乃是名唤喻雄昌。”

    喻雄昌?这名字似是有些熟悉。

    顾闻白拧一拧眉峰,没接话。

    李有悔不得不道:“那喻雄昌生三子,长子名唤喻明周。”

    顾闻白恍然。竟然是喻明周的亲爹。喻雄昌……是做什么来着?他又睨了一眼李有悔。李有悔不由自主道:“喻雄昌虽然没做官,但却是修炼道法的真人,在先帝没有崩天前,是先帝面前的红人。”

    若是先帝面前的红人,那在先帝面前替自己的长子喻明周美言几句,喻明周翻身指日可待。

    顾闻白的眉峰又挑了一挑,意思是让李有悔接着说。

    李有悔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他已经将他所知晓的,全部说出来了。可顾闻白看上去还不大满意。

    余曜曜似是恨铁不成钢,剐了李有悔一眼,好似在说这傻蛋怎地将得到的信息全都说出来了,以后她该拿什么去与顾闻白谈条件?

    顾闻白瞧李有悔也说不出别的有用的信息了,只挑一挑眉,凉凉道:“茶凉了,我便不吃了,留给李壮士润润嗓子罢。”说着却是脚尖轻轻一点,修长的身影便朝夜空投去。

    余曜曜没拦着他,只叉着腰,气咻咻地训斥李有悔:“你怎地把不住嘴,将有利于我们的信息全告诉他了?”

    李有悔默默地垂下头:“教主,小的错了。”他垂着头,手上还捧着茶盏,看上去可怜极了。

    一个大男人,默默地跟在她旁边,伏低做小的,倒也可怜。

    余曜曜叹了一口气,语气放缓:“好了,也不是你的错。快将茶吃了,替我捶一捶肩。这拣豆子,竟是比练武还累。”她说着,神态疲倦地倚在门框上,眼皮却是合上,不再看李有悔。她心中却是甚知,李有悔极吃她这一套。果然,李有悔听话地吃了茶,又到灶房里端了一碗豆腐花,浇上糖水,端给余曜曜。

    余曜曜一边吃着豆腐花,一边享受着李有悔不轻不重的捶打,嘱咐李有悔道:“待他们出了洛阳府城,便将苏云落给我劫了。”

    李有悔诧异,但仍是应了。

    怪不得教主将顾闻白放走,原来打的是这样的主意。

    不过他还是疑惑道:“教主,我们费了这般力气将顾公子引来,如此便轻易地放走他……”

    余曜曜一直阖着的眼皮忽而动了动,淡淡道:“我不过是想见一见他,以慰思念。”

    李有悔没有再说话,他的力道仍旧不轻不重,但面色却有些许的不好看了。余曜曜在前面,自是看不到。

    他这般为了余曜曜,不惜肝脑涂地,果真值得吗?上回在青阳县,他差些把命搭了进去,这次为了将信息传递给顾闻白,又花费了不少的工夫。这些努力,竟是只为了见顾闻白一小会?起码在他看来,应该直接将顾闻白关起来好好蹂躏一番才值得。

    这李有悔倒是奇怪,余曜曜与顾闻白没成好事他倒着急。

    顾闻白像一只轻盈的鸟儿,穿梭在夜色中。

    洛阳府城不比灵石镇,光是从康乐坊回到投宿的客栈,便要花费上小半个时辰的功夫。

    虽是夜晚,洛阳府城却是灯火阑珊,一处客栈死了一个人,仿佛于普罗大众而言,不过是极为平常的小事。

    顾闻白脚轻盈,从一道巷子穿过时,忽而从后头传来奇怪的破空声。

    似是有人挥着鞭子,朝他袭来。

    他反应极快,朝旁侧的墙壁一躲,堪堪躲过偷袭。那人却是紧紧咬着他,鞭风再起,直袭面门。

    竟是一个使鞭子的好手。顾闻白下意识地,想起在黄家受到的那一鞭来。难不成是那个女人?

    他贴着墙壁,身子快速翻转着,每次都是险险避过鞭风。

    偷袭他的那人,身上穿着黑色紧身衣,脸上罩着黑色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来。

    看那人的身材高瘦,不像是在黄家使鞭子的那个怪女人。

    见顾闻白一味只是躲闪,那人竟然嗤了一声。

    声音中带着嘲讽,还有一丝熟悉。

    顾闻白不动声色,忽地停下翻转的动作,竟是一动不动了。

    那凌厉的鞭子在险险挥向他的脸时,竟是停止了。

    那黑衣人举着鞭子,与顾闻白互相对视着。秋风瑟瑟,在二人之间卷起一道尘埃。像是静止了许久,又像是过了没多久,那黑衣人说话了:“三公子,许久不见。”声音略显苍老,似是上了年纪的人。

    果然,是他。

    顾闻白盯着黑衣人,却是不说话,转头便要走。

    黑衣人不慌不忙道:“三公子,老爷既然来了,便见上一见罢。”

    顾闻白脚一顿,语带讥讽:“他来了,我便要见他吗?”

    黑衣人仍旧不慌不忙:“三公子,不日你便要回到顾家去,你们父子,总是要相见的。老爷听说三公子做了新帝的钦差大臣,特来告诫公子,伴君如伴虎,公子还是择一处隐秘山林而居,万万不要入仕。至于新帝株连九族的戏言,公子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伴君如伴虎?”顾闻白笑了,看着黑衣人,“他与卫碧娥两情相悦之时,可曾想过他还有妻儿?如今心地倒是变得善良了。”

    卫碧娥是主子永远的禁忌。

    黑衣人默了一默,收了鞭子,与顾闻白拱手道:“三公子,老爷在天下居等你。”

    “老爷吩咐,若是公子不肯去,便将你绑了。”

第264章

    周遭并不寂寂,太平盛世之下的大都城,从繁华之地不断地传来靡靡之音。远处似是有个歌女在夜色中哀哀地唱着歌。

    顾闻白的衣袍被秋风轻轻翻着,他却岿然不动,眼眸中染了一丝嘲讽:“那也要看看你有没有这等本事。”

    黑衣人笑了:“三公子,老奴也算是你的启蒙之师,不过才数年不见,虽然老奴已然老了,但若是要将你绑了,还是绰绰有余的。”他说话的声音并不高,一如他在顾长鸣身边多年的低调,却是充满了狂妄。

    黑衣人叫马古,是跟在顾长鸣身边甚少说话的长随。从顾闻白记事起,他便好像永远俱是一个隐形人似的。后来有一日,卫英与卫真调皮,相互在书阁外打闹着玩,马古忽而幽幽出现,二话不说,挥起鞭子便朝二人打去。卫英与卫真躲闪不及,竟是被他狠狠各打了一鞭,当即痛哭流涕,连连求饶。却是从那时起,顾闻白才发觉,原来父亲身边,竟是卧虎藏龙。亦是因此,他带着卫英卫真二人四处寻访武师,学习武艺。不说别的,打狗还尚看主人,呸,卫英卫真自不是狗。二人不过才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在书阁外不过是打闹着玩,何至于挥鞭相向。出来呵斥一声便是了。却是那时,他才省得,原来父亲身边长随的态度,便代表了父亲对他的态度。

    如今这马古竟是口口声声称他是他的启蒙之师,可真是不要脸极了。

    二人对恃着,巷子外,一辆马车辘辘路过,似是有人吃醉了,在喃喃自言:“竟是,又死了一个……”

    有人低声斥道:“别胡说!”

    马古忽而放缓了态度:“三公子,老爷这几年,老矣,对公子甚是思念,若是公子非要执意回京,老爷怕是护不住公子……顾家,还是留一点血脉在外头的好……”

    这是硬的不行,来软的了。

    顾长鸣竟然用老了来博他的同情吗?顾闻白想起他离京之时,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父亲了,他致仕后,日日躲在书阁中,甚少出来。

    大约是日日躲在书阁中,不理会世事,不操心俗务,是以年过半百的父亲,与年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仍旧风度翩翩,俊秀不凡。唯一有变化的,是他身边的那两个长随,似是老了一些。尤其是马古,变得越发的阴沉起来。

    或许,人心中藏了太多不能说出口的秘密,所以才变得喜怒无常吧。

    顾闻白笑了:“留着血脉有何用?将来清明祭祖的时候,或许无人知晓他这一位过于严厉、失职的祖父。”

    马古的声音越发的软和:“三公子,老爷当年,是迫不得已……”

    外头又辘辘地使过一辆马车,这辆马车里的人倒是没喝醉,只在热烈地讨论着:“听说那天下居又死了一人!”

    “听说是从汴京来的……”

    “这下洛阳府热闹了。”

    “你可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马古闻言,却是变了脸色:“三公子,得罪了!”话音未落,手上的鞭子便朝顾闻白缠了过来。

    顾闻白仍旧站在原地,看着那鞭子朝他袭来。

    马古正欢喜,眼看鞭子便要将顾闻白缠住,却不料下一瞬,顾闻白伸出手来,只轻轻一挥,方才还张牙舞爪的鞭子便软塌塌了下来,断作两段!

    马古满脸差些挂不住的惊愕:“你……”

    顾闻白举起手中锋利的短刀:“我特意花了重金让人打造的断鞭刀,自从打造成之后,还没有试过鞭命呢,你这条鞭子倒是荣幸,是第一条。”

    哪个喜欢这样的荣幸!

    马古一张老脸越发的阴沉,只不过他脸上罩了黑面罩,顾闻白压根瞧不见,便是瞧见,也不会给他几分面子。

    削断了鞭子顾闻白心情愉快:“你不是要请我到天下居去吗?方才听说死人了,说不定是你家老爷,走罢,趁着尸体还热乎,我们赶过去还能收尸。”

    马古闻言,气得差些撑破黑面罩:“三公子!你怎能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

    顾闻白却是负手,朝前面走去:“马古,还想不想我去见你家老爷了,若是还想,趁早带路。”

    马古扯了扯脸皮,将鞭子的尸体收好,赶紧跟上去:“三公子,这边请。”虽然老爷从来不寄重望与三公子,但听说三公子被姜弘任命为正三品侍郎兼钦差大臣,老爷还是有些诧异的。不管怎么说,三公子还算是老爷的亲生骨肉,以后老爷的一切,还是要交到他手上的。以前老爷并不重视这些,可自从怀着身孕的卫碧娥与老爷大吵一架,私自跑掉,寻也寻不着之后,老爷郁郁了十数年,忽而才想起自己与于嘉音,还有一个儿子,才稍稍振作起来。

    不过,老爷差了于海往新帝旁侧一打听,却是听到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

    原来那新帝,竟是存了要害顾闻白的心思。

    老爷思来想去,还是自己当初与卫碧娥在一起时造的孽。虽然新帝在太子时没有报仇,可如今是天下之主了,他想要弄死顾闻白,还不是像捏死一只蝼蚁那般简单。

    是以老爷一思量,便急急领了他与于海,到这洛阳府城来等候顾闻白。其实顾闻白他们始入城,老爷便省得了。本来想过了今晚,再召见顾闻白,却不成想,他们在天下居的隔间用饭时,于海竟是又听到了一个对顾闻白不利的消息。

    老爷才不得已,差他来寻顾闻白。

    马古这辈子无儿无女,也不曾成亲,又常年跟在寡言少语的顾长鸣身边,顾长鸣的才华倒是没学会,却学会了顾长鸣的冷淡与不善言辞。

    方才他还想,若是真的请不到顾闻白,便要出动老爷的那支神秘暗卫,直接将顾闻白给绑了。

    或许顾闻白对顾长鸣,还是存了那么一丝爱戴的。

    马古领着顾闻白往天下居而去。

    一路上虽然净挑些捷径走,却还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一些寻欢作乐后返程的马车。马车里头,好些男子喝得醉醺醺的,正在说胡话。马古偷偷地看了一眼顾闻白,后者的脸上冷冷淡淡。

    小主人,应该不会像马车中的那些人一般,整日浑浑噩噩,寻欢作乐罢?

    数年不见这位小主人,马古自是觉得,在外头历练过的男人,比起在温室中,自是要坚毅一些。他可是记得顾闻白数年前离开顾家时,那身子单薄,一阵风儿都能将他刮倒。他听说顾闻白领着他那两个小侍卫,跟着谁拜师学艺,很是不屑。他与于海的武艺,可不比外头的那些人强?可老爷,却是始终没开过口,让小主人跟着他们练武。

    可如今,身子单薄的小主人竟然割烂了他的鞭子。

    马古咬了咬后槽牙,认下了。

    说不定以后,替他收尸的,可能是小主人。

    若说起天下居,却是极负盛名的。

    天下居起源于江南府,出名于汴京,后来更是在全国各大府城开了分店,曾有过一段时间,好些有钱的权贵商贾俱以能住进天下居的云溪间为荣。听说那云溪间服侍的侍女俱是容色上等、才艺非凡的,若是荷包没有几张数额喜人的银票,还是不要去丢人现眼罢。

    而每个府城的天下居中的云溪间,俱是有当地特色的。

    洛阳府的云溪间,便是糅合了洛阳府的特色,打造成了一间牡丹花盛开的楼宇。

    云溪间,顾名思义,自是穿梭云层中,手可触抚云彩;下则嬉戏于溪水中,坐观云起云落。

    穿梭云层,自是夸张的说法。但天下居的云溪间,的的确确,巍峨挺立着,傲视全城。

    若是秋风吹来,站在上头,张开双臂,衣袖鼓鼓,似是欲乘风归去。

    顾长鸣便是站在最高层的楼宇上,宽大的衣袖随风飞扬,衬着他瘦削的身影,竟然恍惚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模样。

    顾闻白与马古由一位容色姝丽的女子引着,进入云溪间。虽不是牡丹盛开的季节,云溪间却处处可见盛开的牡丹,便是那摆件、屏风、窗纱、帐幔、地板,无一不是牡丹的模样。便是那女子,也名唤白牡丹。据她介绍,这云溪间中服侍的侍女,人人俱是叫牡丹,只不过除了姓氏不同。

    白牡丹身上自是穿了牡丹样式的长裙。她姓白,里头便着一身绣着牡丹花纹的素白襦裙,外头罩一件同样绣着牡丹纹样的半臂,只是那肚兜,倒是红艳艳的绣了一枝盛放的牡丹,傲然挺立,掐得细腰盈盈,一摆一摆的走在前头。

    说是天下居死了人,可如今的天下居,热闹依旧,压根儿不受影响。更不要说这宛若仙境的云溪间了。

    自然,死的也不是顾长鸣了。

    木制的楼梯质感很好,三人脚步轻轻,绕了一阶又一阶。每一层的云溪间,布置俱不相同。

    白牡丹转身的时候,余光偷偷看向顾闻白。这公子可真俊,只可惜面容冷冷,与云溪间入住的客人的神情一模一样。

    白牡丹阅人无数,虽是常年伏在这云溪间中,可迎来送往的,俱是非富即贵的客人,见识也不少。

    才上了两层楼,白牡丹便断定,这俊秀的公子,与云溪间的客人,大约是兄弟。瞧二人的长相与气质,竟是十分相似。说的口音又十分相近,难不成,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也不省得后面的这位成亲否,不若的话,她倒是可以自赎,倒贴钱去养他。

    白牡丹暗暗投来的秋波,顾闻白自是感觉到了。

    他微微蹙眉,瞧着前面的白牡丹,又见她送来两股秋波,当下道:“姑娘,这楼梯狭窄,你若是不看前面的路,小心滚下去。”

    白牡丹的眼角抽了抽,心中暗暗唾道:“可真是不解风情的憨木头。”

    此时,不解风情的憨木头心中正想着,也不知落儿睡得可好?这洛阳府秋风吹得急,竟是觉得十分干燥。自从进了北方的地界,苏云落便常常抱怨,北方的气候太干了,她的美颜膏竟是不够用了。待到了京城,还得让人到药铺去买药材,新制几瓶美颜膏。

    于海垂着手,安静地守在门口。

    见白牡丹领着顾闻白与马古进来,他朝顾闻白轻轻一颔首:“三公子。”态度与之前一样高傲。

    顾闻白浑不在意,视线掠过于海的面容。于海是负责打理顾长鸣日常起居以及外头接洽的,比起马古,于海要外向一些,操心一些,自是也老得快一些。他前额上的发丝,竟然花白了好些。甚至他的个子,像是矮了一些。而在顾闻白印象中,一直跟着顾长鸣的几个长随,俱是高大威猛的,往于扶阳面前一站,于扶阳怕是吓得屁滚尿流。

    岁月可真是不饶人啊。也不省得那顾长鸣,他那亲爹,模样可否有变。

    方才马古在外头摘了他的黑面罩,换回青衫,发髻上佩了玉冠。再收起他那两截烂鞭子,竟然变成了一个文质彬彬、秀才模样的老者。手上没拿鞭子,倒是摇着一把折扇,扇面亦是牡丹盛开的丹青。

    如此一对比,马古比起于海,竟是要年轻得多。

    顾闻白忽而有了一股莫名的危机感。他想起李遥与自己来。李遥年纪也不轻了,可看起来与他竟是差不多。顾闻白开始考虑,是否让苏云落做多几瓶美颜膏,自己得空也保养保养。

    白牡丹察言观色,见几人并没有让她服侍的意思,便笑吟吟道:“如今西域来的葡萄正甜,还有天下居厨子做的馄饨,更是一绝。几位贵客且候着,奴家且去端了便来。”说着便福了一福,腰肢一扭,又下楼去了。

    其实吧,楼上风景虽然独好,但要爬好几层楼的楼梯,有时候还要端着好些沉重的食物,行走起来是十分累人的。白牡丹挺了挺胸脯,往下走了。

    于海看着白牡丹的身影消失在旋转的楼梯中好一会,确定白牡丹已经走远了,他才不冷不淡地对顾闻白说:“三公子,老爷便在里头,你进去罢。”

    听听,这都是什么语气?

    顾闻白连个眼神都吝于给他,推开门,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一股冰冷的秋风袭面而来,窗边帐幔鼓着风,舞动个不停。背着光,一个男子坐在窗边,面容冷清,语气冷清:“你来了?”

第265章

    顾闻白与顾长鸣酷似的嘴角扬起一道似笑非笑的弧度来,他迎着风,一步一步走近自己的父亲,终于离他仅有几步之遥,他停下来:“阿爹。”

    他的父亲顾长鸣,此时身穿蓝底团花的宽袖长袍,唇上留了一束小胡子,面白星眸,温文尔雅。他姿势放松,一只搭着玫瑰椅的扶手上白皙纤长指骨分明的手轻轻点着,中指上戴着一只玉戒指。

    岁月竟然十分的眷顾他,不曾让他的脸庞染上一丝苍老。

    顾闻白有些想笑。

    他唤完这一声阿爹,却是不再说话,只看着顾长鸣。

    顾长鸣也没有说话,也只打量着顾闻白。

    让他十分意外的是,眼前这个不曾受他正眼相待的儿子,如今竟是长得与他十分的相似。站在他面前的顾闻白,身穿一身玄青的窄袖直襟长袍,腰间扎着一条做工精良的腰带,上头绣着万字不断头的纹样,许是为了方便行动,腰间并没有佩戴任何的饰物。脚上的鞋子,看上去也是十分普通的料子作的。不省得他往哪里去了,鞋头上似是沾了一点可疑的渣子。

    难不成,是狗屎?

    虽然鞋上有多余的东西,但顾闻白通身清贵的气质还是不能不让顾长鸣心中暗叹,到底是他亲生的,不管在哪里,都能顽强生长。

    顾长鸣将视线上移,对上顾闻白似笑非笑的唇角。

    他忽而摆起了做爹的严厉:“逆子,不是曾发过誓,不再回顾家了吗?为何还要回来?”

    做爹的,好几年不见亲生儿子了,一见面,却是呵斥。顾长鸣,虽是才华横溢的才子,但若论起做爹来,还不如街头卖猪头的屠夫。

    顾闻白从来不曾得过他的宠爱,自然也不会在乎这些。他敛了眼皮,看着面前这个男人:“我是发过誓,不再回顾家,可我如今,还不曾踏进过顾家那高贵的大门,你不必如此急吼吼地来责骂。”

    门外,于海微微侧身,朝顾长鸣轻轻摇了摇头。

    于海的确要比马古操心得多。虽然他同样没家没子女,但下意识地,觉得老爷这是不对的。正题还没说呢,怎地就能翻脸了?

    瞧见于海的动作,顾长鸣放缓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变得不那么生硬:“阿爹的意思是,新帝初登宝座,封你为侍郎兼钦差大臣,怕是要利用你,与以前支持先帝的那些旧势力相抗衡。你大可不必回到汴京这个虎狼之窝来。”

    顾闻白倒是第一次听顾长鸣与自己说那么多的话,倒是有些不适应了。

    他眼皮微敛,看着顾长鸣不自在的神情,似笑非笑道:“所以?”

    顾长鸣被他看得越发的不自在,毕竟扮演可亲的父亲,对他来说,是极为困难的事。他略有些恼了:“我听说你成亲了,虽然娶的是商户女子,但也算是成家之人了。难道你竟要将她带进这吃人的虎狼之地来吗?到了汴京,你难道还能处处护着她吗?你是三品侍郎,日后势必要为她请封诰命,莫说皇宫吃人,便是三天两头到别的官员家作客,也是暗箭难防。”

    顾闻白挑了挑眉,顾长鸣果然是才华出众,一语中的。他最大的软肋便是苏云落,自是一万个不愿意让她受到丝毫的委屈与伤害。

    见顾闻白沉吟不语,顾长鸣略略松了口气:“你且放心隐归山林,官家那头自是由我打点。如今我虽是白身,但好歹也做过几年官家的老师,他会给我面子的。”

    顾闻白忽而想笑。

    他凝视屋中一盏美轮美奂的琉璃珠灯,不愧是天下居的东西,便是琉璃珠灯,也做成了牡丹的模样。

    牡丹花灯盛放着,让他想起含笑而逝的卫碧娥。兜兜转转,猜了许久,万万想不到,始作俑者,竟然是他的父亲顾长鸣。许是卫碧娥心有不甘,冥冥之中将他们缠在了一起。

    他语气淡淡,又轻又重:“你染指了他的妻子卫碧娥,他还会放过你吗?”

    秋风吹得更猛了,有一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

    他这话一出,顾长鸣方才还强作慈父的脸彻底崩盘,他猛然站起来,单薄的身子在秋风中颤抖:“你,你在胡说些什么?”他说着,却是要将扑过来,大手高高举起,便要打顾闻白一巴掌。

    顾闻白不慌不忙,轻轻往旁边一移,顾长鸣扑了个空。

    于海与马古闻得动静,急急奔进来,去搀扶着几欲跌倒的顾长鸣。

    顾长鸣浑身颤着,一双眼难以置信地看着顾闻白,脸上一阵红,一阵青。

    于海扶着顾长鸣,脸上全是对顾闻白的谴责:“三公子,老爷的身子这几年不好,你为何还要气他?”

    顾闻白却不言语,他站在窗边,风鼓动着他的长袍,他朝外头看去,果然见外面星空浩瀚,似是触手可及的星子闪烁着,直教人迷了心神。往下看去,只见灯火阑珊,仍旧是繁华似锦的不夜城。俱说洛阳府城的繁华程度并不亚于汴京,如今一看,倒有几分道理。

    如此看着,竟然有一种让人一跃而下,感受着风的温柔的冲动。

    马古咳了一下:“三公子,若是你从这里跳下去,怕是会粉身碎骨。”

    顾长鸣由着于海扶着,在玫瑰椅上坐下。见顾闻白在窗边探头,似是欲乘风归去。他一颗心,突突的跳了起来。对这个儿子,他从来不曾正眼看过。如今儿子已然长大成人,有了能担当的力量,他哪里还管得了他。

    顾长鸣喘了一口气,吃了一口热茶,才将将缓过来。

    卫碧娥,是他心头的禁忌……

    得知她的死讯时,他痛不欲生,原以为他会随着她的死而离去,可十数年过去了,他仍旧还好好的活着。原来时间真的能抚平一切的伤痛。

    当年他与卫碧娥那不容世人所接受的禁忌之爱,如今回味起来,那股震荡心神的愉悦仍旧在心头激荡。那是他与于嘉音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却说起与于嘉音的结合,却又是一桩孽缘。他原是无情无义的人,一心只想在浩瀚书海中遨游,到了年纪,母亲哭哭啼啼,让他与于嘉音定了亲。父亲一直被外放,他与二弟由母亲辛劳抚养长大,最是怕见到母亲的眼泪与喋喋不休。他生怕母亲想不开,用一条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便答应了。

    却又是后来,他才省得,原来于嘉音早就有了心上人,只不过因缘际会,与那人却是不能成。一桩貌合神离的婚姻便产生了。二人成亲后,因着这芥蒂,他每年与于嘉音同房的次数都能用一只手数得过来。后来还是母亲哭着求他,不能失了顾家的脸面。于是他才勉强与于嘉音欢好,在她怀孕后自觉完成任务,更是越发的不愿意见于嘉音。在他心中,于嘉音长得虽美,却是个粗笨的,整日只想着与二房争中馈之权的。在他看来,那些俗务有甚好管的?不都是只长了一张嘴,只有一副身子,能吃多少东西,能穿多少件衣衫?

    于嘉音怀了身孕,暂时放过他,不久之后便诞下体弱多病的长女。

    体弱多病的长女整日整晚啼哭,他虽是住得远些,却还是听得那孩子声嘶力竭的哭声。

    太吵了。

    是以长女满月之后,他亲手起了名字:顾盼宁。

    便是希望她能安静一些,别整日哭哭啼啼的。他最是厌烦哭哭啼啼的女人了。

    打小母亲便整日捏着一条手绢儿,说起父亲,便咬牙切齿,不过一会,眼泪簌簌落下,竟是浸湿了那条手绢儿。

    有甚好哭的?父亲是个不成器的,不顾家的,可他才华横溢,是汴京有名的才子,这还不够她骄傲的吗?但母亲永远不在意这些,她只在意父亲,在意父亲每个月的家书中,总是抱怨银钱不够用,在外地处处都要用钱。一个外放的官员赴任,竟是养着好几房小妾,能不缺钱吗?可他不想想,母亲独自在家中拉扯他们兄弟二人,还要伺奉公婆,时不时还要参加宴会,却是比他更难。

    顾家,真是糟透了。

    他不愿意生孩子,也不愿意理会那些俗务。

    虽然他是太子太傅,但是他觉得,每日的生活,糟透了。

    直到他见到了卫碧娥。

    他至今还记得,当他第一次看到豆蔻年华的卫碧娥时,竟是不知所措。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他在明华殿的藏书阁翻寻一本书,却是寻了许久,竟是没找到。

    先帝崇文,特地在明华殿设了巨大的藏书阁,有品级的官员只要有需求,递了帖子给管事的宦官,都可以进藏书阁去阅书、借书。

    他作为太子太傅,早就不用递帖子,是自由出入藏书阁的人之一。

    他寻了许久仍是遍寻不着,只得到管事的宦官处,去查询记录。那宦官却是一听书名,不用翻找记录,便笑眯眯道:“顾太傅,这本书下官省得,是卫家嫡长孙女借了去。”

    卫家嫡长孙女?顾长鸣有些不解。

    宦官姓黄,在藏书阁中担任掌事。黄掌事笑道:“便是卫阁老的嫡长孙女卫大姑娘。”

    顾长鸣恍然。卫家是望族,卫阁老也是他认识为数不多的长辈之一。不过卫家人口兴旺,光是卫老,便生了好几个儿子。而他一向对那些俗务并不感兴趣,卫阁老的儿子都识不全,更不要提他的孙女了。

    黄掌事也知晓这顾太傅对于那些是一窍不通的,当下笑了笑,正要和他说待卫碧娥将书归还便告知他。忽而见斜风细雨入侵的廊下,一个妙龄少女正由宫女领着,垂着臻首,莲步轻移,裙摆上的禁步没有丝毫的晃动,朝藏书阁的方向而来。

    可正是巧了!

    黄掌事便笑道,遥遥指着那厢,与顾长鸣道:“顾太傅,您瞧,卫家大姑娘来了。”

    顾长鸣便抬眼看去,只见卫碧娥身着一身鹅黄的襦裙,鸦青浓密的发丝梳成垂髫,只在上头用青丝带扎着。鸦青的发丝更是衬得她肌肤胜雪,修长的颈子优雅地没入衣领中,只有耳垂上的小珍珠在曜曜生辉。她的肩很薄,走动的时候,竟有一种让人怜惜的冲动。

    那一刻,顾长鸣的嗓子竟是涩了一涩。饶是他才华横溢,也只想得出一句诗词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这一眼,竟是万年。

    他闭了闭眼,复又睁开。他看了一眼于海二人,示意他们出去在门口守着。

    于海担忧地看了一眼顾长鸣。

    顾长鸣摆摆手,表示他无碍。

    他声音有些涩:“你都知道了?”

    顾闻白没有回头,他迎着风,声音有些失真:“你的一位故人,名唤湛杰的告诉我的。”

    湛杰?竟是湛杰,他还活着?

    顾长鸣欣喜地站起来:“湛兄竟是还活着?”

    顾闻白挑一挑眉:“你如此欢喜,那位湛前辈倒是对你咬牙切齿,将你当作仇人。”

    “仇人?”顾长鸣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角漾起一丝苦涩的皱纹来,“所有人都在告诉我,我当年是做错了吗?”可他没有错,他不过是和喜欢的人在一起罢了。

    “他在何处?”顾长鸣问顾闻白。虽然湛杰将他视为仇人,可他也愿意去见他。湛杰是见过卫碧娥的人,还赞叹过卫碧娥的文采,他想寻一个人,共同去回忆卫碧娥的美好。近来他的记忆力越来越好,他总是清清楚楚地记得很久远之前的事情,却是忘了眼前的事。于海与马古虽然是伺候他的老人了,但他们是武夫,粗俗不耐,不能与他们谈论卫碧娥的美好。

    “大概,是死了吧。”青阳县还有好些未解之谜,那三具被冰冻的尸体,以及消失的湛杰的尸体。

    “死了?”顾长鸣又是喃喃地重复。他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坐在玫瑰椅上,竟是有了一些老人的样子。

    秋风虽凉快,但吹多了不好,顾闻白将窗户合上,拉上帐幔,整个房间忽而变得不同了。在牡丹花样式的琉璃珠灯的照耀下,帐幔上方才合起的牡丹花苞忽而朵朵盛开,仿若在赴一场春日的约会。

    顾闻白轻轻蹙眉,这帐幔倒是有趣,若是落儿喜欢,倒是叫人做上几幅。不说旁的,便是闺房里,挂上这么几幅,倒也能增添一些乐趣。

    他调回视线,问顾长鸣:“当年何家省亲的队伍在江南府遇害,这件事可与你有关?”

第266章

    夜过半的洛阳府城,狂欢告别了一个段落。马车载着吃醉酒的人,缓缓家去。

    宽大的街道上,一辆造型古朴的马车慢吞吞地走着,拉车的老马似是很不情愿在夜深拉客,四肢无力,走了半响才走了一里路。

    驾车的车夫似也不大在意,他一双眼半眯着,好像在打瞌睡。只是在马儿要走错方向的时候,他便拉一拉缰绳。

    车厢的帘子密密封着,但仍是泄露出一丝酒气来。

    借着星光,隐约可以瞧见里头歪歪斜斜地躺着一个中年男子,他衣衫半松,右手却是抱着一个酒坛子。

    马车每走两步,他便揽起酒坛子吃上一口。路还没有过半,酒坛子里的酒倒是吃得差不离了。

    他自言自语道:“欧阳烺这个小气鬼,请我吃酒却没有下酒菜。不妥当。这事儿,得给他对半做。”

    打瞌睡的车夫闻言,想要说话,却是也打了一个酒嗝。

    车夫缓了一口气,才道:“老方,不是我说你,你这价钱也太便宜了。不过两坛子雕花,你便应了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依我看,起码也得四坛子。不然,今儿吃完了,明儿找谁要去。”

    马车里的老方闻言,舌头有些不听话道:“老诸,如今太平盛世,生意不好做了。可不像十多年前,咱们随随便便一票生意,哪里不收个上千两银钱?”

    老诸也有些感叹:“那时候咱们还年轻,活儿做得又快又好,日进斗金自是不必说。想来那时竟是不懂事,也没攒下些钱,买上一座小宅院,娶上一房娇妻……”

    “呸,娶那唠唠叨叨的妇人作甚?不让你吃酒,还要乱吃飞醋。老子今儿揽了一个美人的肩,回去便要一哭二闹三上吊;明儿多看了旁人两眼,便要往老子的眼上捶上两拳。这等母老虎,娶回来还不是折损老子的寿命?”老方说得煞有其事,好似他真的娶过妻子似的。

    老诸与他多年好友,哪里不省得他是在说反话?年轻时二人仗剑走四方,在刀口上舔血的日子过得那是一个叫惊心动魄,哪里真的敢娶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在身旁放着?

    如今一把年纪了,老方日日醉生梦死,他则整日驾着马车四处晃荡,二人偶尔接些吓唬人的活儿,勉强维持生活。

    虽然二人如今挂在府衙里,过着看似风光无限的生活,但向来大手大脚惯了,又时不时的到赌坊里去赌上上几把。虽然武艺高强,但一进赌场就晕头转向了,这些年可是欠下了不少银钱。尽管孝敬的人不少,但东西却越来越不值钱。

    幸得最近新帝即位,洛阳府城风起云涌,又是捞钱的好时机了。虽然今儿欧阳烺只用了两坛花雕孝敬他,但他还说了,这次劫的,可是一个年轻的富婆,若是得手,人财两得。

    老方心动了。

    他不仅想要财,还想让女人给他生子,传宗接代。

    若是有旁的好的,也给老诸配上一个。

    老方又吃了一口酒,想起十数年前,在江南府的那一次劫杀。那小姑娘长得可真是绝色,可惜给她逃脱了。不若将她拘起来,让她替他传宗接代,估计生下的孩子相貌也决不逊色。当然了,男孩自是传承香火的,而女孩若是有她那般出色的容貌,自然大有用处。

    老方乐陶陶的想着,仿佛已经美人在怀,儿孙绕膝。

    老诸一勒缰绳,马儿慢吞吞的停下来。

    “喂,老方,到了。”

    老方撩开帘子,一股子熏鼻的酒味直冲老诸的鼻子。老诸皱了皱眉:“老方,你酒味儿这般大……”

    老方挥挥手:“几个女子,有甚可惧的?再说了,酒能助兴,武器用起来也顺手。”不是他自恃,而是他纵横江湖这么些年,很少有人是他的对手。便是老诸,也曾是他的手下败将。

    老诸不再说话。横竖老方这么些年,甚少失手。除却十数年前的那次劫杀,有些许漏网之鱼外。不过,那小姑娘中了怪毒物的邪毒,应是活不了多久了罢。

    哎,想当年,他们三人,在江湖上,是多么让人闻风丧胆的杀手啊。只可惜怪毒物死了,不然他们如今哪有这般落魄。

    老方微醺,脚下颤颤地下了车。

    却是脚才下地,就踩上了一坨黏糊糊的东西。

    老方拧眉,酒意消了几分,自己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燃,弯腰低头凑近一瞧,却是差些没气得把方才吃下的酒给吐出来:“娘喏,哪家的狗这般不长眼,竟胡乱拉屎。”

    老诸将马绑好,拍了拍马的屁股,幽幽道:“竟是踩了狗屎,今晚说不定有意外的惊喜呢。”

    老方将沾了狗屎的鞋子在旁侧的树干上擦了擦,方才还醉意熏熏的眉眼忽而闪过一道精光:“便是这里了?”

    老诸点点头:“可要与他们打声招呼?”他指的是欧阳烺的手下。

    老方笑道:“瞒着官家人做坏事,这才是我方大侠的作风。”

    二人一直有些微曲的背忽而变得挺直,粗乱的眉毛多了一股邪恶。二人脚一顿,方才行动迟缓的四肢忽而变得异常灵巧起来。

    不过眨眼的功夫,二人便越过高高的墙头,翻进了苏云落等人所住的客栈内。

    欧阳烺早就指点过,那年轻的富婆住在哪里。

    自然是被士兵们重重包围的地儿。欧阳烺说了,有士兵们看守着,他们干起事来更能肆无忌惮。呵呵,此话倒是说得舒坦。也难怪那欧阳烺黑白两道都能通吃。老方决定,事成之后,若是掠得巨额的钱财,便分欧阳烺一点好了。

    二人很快来到重兵看守的小楼前。

    那幢小楼,却是黑漆漆的一片。士兵们倒是离得有些远,但还是能看出,若是小楼里的人叫唤起来,旁的人是冲不进去的。

    小楼里的人,莫不是听闻他来了,吓得连灯都不敢点了?嚯,他相貌虽然不俊秀,但是也不难看啊。年轻的时候,还有人夸赞他长得不吓人咧。

    难不成,这些年轻娘子,想要伏击他?用绣花鞋?绣花针,还是簪子?还是她们尖利的指甲?

    老方唇角轻轻一挑,这些娘子军,可真是不安分。如此想着,竟是莫名的兴奋起来。已经是很多年没有过这般的感觉了。

    老诸先打的前阵,他翻进二楼栏杆,细细地嗅了一嗅,朝老方摇摇头。

    意料之中。不过是年轻的富婆,没经历过风雨,又怎么懂得如何摆兵布阵。

    不过,还是不能大意。之前那怪毒人,便是大意了,被人反将一军,死在自己下的毒下。

    老诸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前,屏气凝神,将耳朵贴在门扇上听着。里头静悄悄的,完全没有响动。老诸蹙眉,不应该啊。一般人若是慌乱不已,呼吸声总是粗促些的。可里头如此平静,定然有诈!

    老方却是等不及了。他亦翻进栏杆中,靠近老诸:“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不过是几个妇人,有甚可怕的?不过是让她们尖利的指甲抓花脸而已。”

    老方说得有道理。

    横竖他向来是跟在后头捡便宜的。老诸点点头,轻轻推开门扇。

    门扇推开的瞬间,方才还漆黑一片的房间忽而亮起一簇火光,影影绰绰的照着房中人。

    饶是老方与老诸见多识广,看着那人,还是诧异了。

    却见房的正中间,站着一个戴着面具的人。根据老方与老诸多年的经验,这带面具的人,赫然是一个男子。瞧他干瘪的胸膛,难看的站姿,虽然戴着面具,但应该是百分百的丑男。

    老方有些恼怒,那欧阳烺不是说,小楼中尽是女子吗?怎地蹦出来个面具男?还是个丑男。

    面具人自是不省得老方的恼怒,他只在面具后暗暗观察着老方。却见老方眉毛粗乱,满脸透着一股邪气,看起来便是穷凶极恶之人。咳,果然还是当年的老方。虽然老了不少,粗俗了不少,看起来也落魄了不少,倒是少了些当年自称大侠的气质。

    想当年,这位方大侠明明是杀人越货的主,却自称大侠。不过,主上十分喜欢他这种颠倒黑白是非的自傲,十分的重用他。如今一晃十数年过去,离了主上,方大侠,混得不怎么样啊。

    当年的方大侠,便十分的狂妄自大。一言不合便要杀人呢。

    面具人暗暗后悔,怎地一气之下,就答应了苏云落的条件呢?他想起两刻钟前,苏云落十分遗憾地看着他:“你整日吹嘘自己是这般那般的厉害,我看不过尔尔。”

    他不禁脱口而出:“谁不过尔尔?待会那方大侠来了,我定然叫他乖乖听话。”

    苏云落便笑吟吟道:“若是你将他哄好了,以后你便是我们入京的引路人。”

    如今面具人想起方才那一幕,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绕进去了。

    老方与老诸相互看了一眼。

    老方问面具人:“你是谁?”

    面具人幽幽叹了一句:“陌上花开,莺飞草长。”

    老方闻言,脸色忽而狰狞了,右手紧紧攥着,他紧紧地盯着面具人,咬牙切齿道:“你竟然还敢出现在我面前?”

    白牡丹今儿有些高兴。虽然那俊秀的男人冷着一张脸,但她向来喜欢美好的人和事物,自然不会在乎这点瑕疵。她摇曳着裙摆,本来想吩咐小丫鬟到灶房去提宵夜,但想了一想,还是打算亲自去了。

    天下居的灶房,却也是分等级的。

    专门负责云溪间的便有三位厨子,一个擅南菜,一个擅北菜,还有一个负责零嘴与点心。三位厨子见白牡丹亲自来了,俱笑道:“今儿刮的什么风,竟然将白姐姐给吹来了?”

    白牡丹故意板着一张脸:“自然是香风阵阵,将姐姐我吹来了。”

    众人便都笑了起来。

    白牡丹虽然是才华横溢、相貌出众的云溪间侍女,身份却比他们低贱,白牡丹是奴籍,而他们是良民。是以他们对白牡丹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白牡丹早就过了婚配的年纪,可天下居的东家却迟迟没有替白牡丹寻良人,以前不是没有过云溪间的侍女嫁给天下居厨子的例子,是以未婚的他们都有机会。

    白牡丹却是对谁俱是一副笑脸,谁都不得罪。

    天下居的厨子虽然有一技之长,月钱也十分的可观,可没有一个长得俊朗的。像她这般以貌取人的人,还是不要胡乱撩拨别人的心,省得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白牡丹点了小馄饨、炙羊肉串、炙时蔬、煎豆腐、葡萄乳酪,还有一小坛上好的花雕。

    厨子们开得了玩笑,功夫也是一等一的,很快便给备齐了菜式。种类虽多,却是每样都做得精致,份量也不是极多。白牡丹装在一个小巧玲珑的食盒里,纤纤玉手提着,朝厨子们道了谢,迈着轻快的步子朝云溪间走去。

    食盒开始拎着的时候并不重,但倘若拎得久了,又不断地迈楼梯,是怪累的。待上得顶楼,她的小胳膊早就废了。

    是以白牡丹每上一层楼,便歇上一歇,掏出小帕子,抹一抹香汗再走。虽然云溪间的客人不懂得怜惜自己,但她自己还是要爱惜自己的不是?

    饶是这样,还是累得不行。是以在爬到距离顶楼还有两道阶梯时,白牡丹放下食盒,推开窗子,打算吹一吹冷风,清醒一下。

    往常她也是这样做的。

    狭窄的窗户打开,凉风便争先恐后地吹了进来。白牡丹赶紧揽紧自己的双臂,看着下头灯火阑珊,不由自言道:“到底何处才是我的归宿?”她渴望爱,也渴望被爱,但是却不愿意将就。

    话音才落,便听得后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白牡丹以为是于海,当下便收了疲倦的神态,露出礼貌而落落大方的笑容,转过头去,正要说话,忽而惊惧地睁大了双眼。

    不等她叫喊,那人便迅速地捂着了她的嘴,而后,用力将她从窗子推了出去。

    被推出去的白牡丹,发出凄厉的一声尖叫!

    她素白的牡丹裙摆,在夜空中摇曳成了绝美的风景。

第267章

    顾长鸣的神情在顾闻白问完那一句话,变得有些莫测。

    他盯着顾闻白,道:“你在外头走了一趟,胆子倒是肥了。不仅胡乱猜测自己父亲,还给自己的父亲灌以莫须有的罪名。你这等不孝的逆子,新帝可是省得?还是你与他一样,净是些不孝的逆子?”

    他说完,语气竟是有些狰狞了。

    顾闻白眼神变得幽幽。顾长鸣……竟然没有直接地、怒气冲天地否认,一句话,同时将他归入姜弘的阵营。他倒是忘了,顾长鸣曾十分受先帝赏识。顾长鸣虽然不亲近妻子,也不亲近一双儿女,却是时常到宫中去的。

    他……是替先帝办事的?顾闻白是曾猜想过,何家省亲遇害的案子,怎地就那般草草地了结了?还有那扑朔迷离的前太子妃被掳案,更是疑点重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痛失娇妻,那是皇家的脸面受损。倘若有人能力挽狂澜,将此事掩饰下来,那便只有一个设想,那人,是……

    未等他想完,微凉的夜空里忽而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这一声尖叫,充满了绝望。

    顾闻白离窗子近,闻言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向窗边。他迅速推开窗子,却只来得及看到一抹素白的影子跌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于海马古反应也快,即刻推门冲进来。一人问道:“老爷,您可还无恙?”

    一人则紧紧地盯着窗边的顾闻白。

    顾长鸣的神情越发的高深莫测了。他吩咐二人:“若是来了官兵,速速将他们打发。”他秘密来洛阳府这件事,不能叫旁人省得。

    于海却是不放心:“老爷……”他看了看顾闻白。

    顾闻白转过头,笑了:“我再丧心病狂,也不会在此时做出一些糊涂的不孝之事来。”

    马古动作极快,须臾后返回:“禀老爷,在下一层的小窗边,发现一个食盒。窗子是打开的。现场……”他犹豫道,“似是只有一个人的脚印。”却又补充道,“掉下去的,像是云溪间的侍女白牡丹。”

    白牡丹方才说要去拿宵夜,提了食盒走上来,半道在窗边歇息,却不慎掉了下去。

    顾闻白眼神越发的幽暗。他们刚到洛阳府,所住的客栈死了一个扮演虞姬的戏子;他来了天下居,天下居又坠死了一个侍女。

    若说不是冲着他来的,他都不信。他竟是这般的,让人处心积虑地给陷害?喻雄昌……竟是比喻明周要老辣得多。不但要弄他,还要一起弄他们父子。

    却是闻得下面人声嘈杂,有人厉声喝道:“不过一晚的工夫,天下居便死了两个人,姚掌柜,便是你们的东家来头再大,这件事也遮掩不住!杨校尉,给我将这云溪间给包围起来,莫让一只蚊子飞了出来!宋百夫,率二十人随我上云溪间,将上头的杀人犯给我擒拿下来!”

    云溪间的客人非富即贵,坠死的白牡丹不过是东家买来的奴婢,她的生死有如蝼蚁一般,怎地能因为她的死便打扰了云溪间高贵的客人呢?出了这档子事,以后还有人住云溪间吗?姚掌柜满头大汗:“史将军,这……使不得罢……”他想从袖子里塞一张银票给史将军,可史将军浑身散发的怒气,叫他不敢当面贿赂。若是这不讲情面的史将军将他的银票给撇了出去,场面可就难看了。只是,他心中在嘀咕,这史将军以前也常来天下居吃酒,见面总是笑眯眯的,今晚怎地这般难缠?

    那史将军似笑非笑:“怎地,一个奴婢的命,便不是命了?”

    “自然不是!史将军多虑了!”姚掌柜连汗都不敢抹,一阵冷风吹来,瑟瑟的冷。过了今晚,怕是他明儿便要卷铺盖回家了。

    “哼!”史将军睨了姚掌柜一眼,一挥手,率众进了云溪间。

    却见云溪间的花厅处,几个貌美的女子正抱着瑟瑟发抖。见众人进来,也不敢吭声。

    史将军又睨了一眼姚掌柜:“这些女子都是些什么人?”

    姚掌柜一身的寒意,冷汗泠泠:“禀史将军,她们都是云溪间的侍女。”

    “哦,倒是有趣。都是云溪间的侍女,为何她们几人在此处,而唯独外头的那女子,却偏偏从上头坠下来?”史将军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扫过那几个侍女,冷不丁喝道,“快快从实招来!”

    他人长得粗壮,又穿着甲胄,腰间佩着大刀,还没有说话侍女们便怕了几分。见他大声呵斥,侍女们越发的害怕,抖抖索索,竟是说不出话来。

    还是姚掌柜打圆场:“姑娘们莫怕,这是史将军,是咱们天下居的常客,今儿来是为了白牡丹的死,你们且照实说便好了。”

    侍女们还是不敢说话,姚掌柜只得点名:“黄牡丹,你且来说。”

    被点名的黄牡丹身着一身鹅黄襦裙,上头同样绣着盛开的红牡丹,她桃花般的脸儿泛着红,桃花般的眼儿迅速地瞄了一眼史将军,才低声道:“奴家禀史将军,今儿是那白牡丹给我们塞了银钱,让我们不要去服侍上头的贵人……”

    史将军冷笑,看了一眼姚掌柜。

    姚掌柜流的汗都快湿透了衣衫,他挤出一丝笑容:“史将军,这不过是侍女们心甘情愿的,说不上责怪罢?”

    都是拿人钱财的奴,受了银钱的诱惑,这很正常的罢。也只能怪那白牡丹命不好,竟然白白丢了性命。

    史将军却又问:“为何她要给你们塞银钱?”

    黄牡丹瞄了一眼黄掌柜,才又道:“白牡丹年纪大了,早就可以婚配。东家曾说过,若是我们有喜欢的,可以跟他提……”她咬了咬桃花般的唇瓣,语气有些羞怯,“今儿云溪间的客人长得俊秀,白牡丹动心了……”

    毫无破绽的说法。

    不过,这个叫黄牡丹的,长得竟然是这般艳丽。也不省得以后便宜了谁。史将军虽是如此想,却是没有半分将黄牡丹纳回家中的念头。他家中的夫人,娘家背景雄厚着呢。他这几年官运亨通,靠的可不就是丈母娘家的势力。再说了,他那夫人,是被丈母娘调教得表面温柔大方,暗地里却是有仇必报的小女子。他还不想死,是以对外头的女子,绝对没有邪念。

    史将军又扫了一眼其他的女子,每个长相都不俗。哼,他以前常来天下居,竟是不曾瞧见这般容貌出色的。天下居的东家,也太不会做人了。虽然他没有邪念,也不能纳妾,但是饱饱眼福还是可以的。

    他哼了一声,吩咐道:“派人看着这几个女子。”

    众人上了楼梯。

    却是才走了两层楼,便瞧见一个老者面无表情地倚在窗边,目光深深地看着他们。这人虽然身穿普通的便服,却十分的有气势。

    都说住进天下居云溪间的客人,非富即贵,那么眼前这老者,便证实了一半的传说。

    众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而后自动地分开一条道,恭敬地将史将军迎上来。

    楼梯狭窄,史将军又长得粗壮,甲胄厚重,史将军挤上来时,略略有些尴尬。

    不过,当他看到老者的面容时,还是笑了:“我还道是谁,原来是顾太傅身边的于总管。”

    竟是史大牛。这史大牛是喻雄昌的二女婿,原来曾是看守宫门的侍卫。后来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娶了喻雄昌的二女儿,不过几年的时光,便做到巡防营的将军。只是,他怎地到洛阳府来了?于海心中诧异,面上却不显。

    他仍旧面无表情:“史将军许久不见,近来可无恙?”他语气淡淡,像是在街上遇见那般的平静。

    史大牛似笑非笑:“于总管,我不是那等文绉绉的人,也不会说些场面话。”他顿了一顿,那丝笑容变成嘲讽,“于总管既然来了,那顾太傅应该也来了罢。明人不说暗话,是顾太傅玩弄天下居云溪间的侍女,那侍女不堪折磨,便一跃而下吧?”

    于海闻言,仍旧淡淡:“史将军不曾亲眼所见,竟然说得煞有其事一般。若是史将军做了知县,还不省得要弄出多少冤假错案来。”

    这顾长鸣身边的奴仆,果然不一般。不过,史大牛也不是白在官场上混的。但见他忽而变了脸,厉声道:“既然顾太傅不曾做过,是清白的,那你这个奴才为何拦在这里,阻挡本将军抓拿真凶?”

    不等于海回答,他又缓缓道:“难不成,顾太傅仗着是官家的老师,便自以为能为所欲为了?”他说完这话,那些士兵全都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于海心知是拦不住史大牛了。

    今儿这一桩坠楼案,便明晃晃是冲着老爷来。或许,是冲着三公子来的。

    他脸上仍旧淡淡,只与史大牛道:“史将军息怒,奴才不过是奉我家老爷之命,前来相迎史将军。毕竟这云溪间的楼梯狭隘,史将军长得威猛十分,若是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下去便不好了。”

    顾闻白站在门口,听着下头的动静。

    当听到于海这一句话时,不由得又挑挑眉。这于海竟然在赤//裸//裸地威胁史大牛?这不像顾长鸣的风格啊。史大牛他曾听说过,以前不过是守宫门的侍卫,不知怎地得了喻家的青眼,在六七年前迎娶了喻家的二姑娘。如今竟然成了有品阶的将军了?喻家在他离京之后,都干了些什么,竟然这般手眼通天了?

    喻雄昌这般了得,却没让喻明周回京。

    今儿这桩坠楼案,是冲着他来,还是冲着顾长鸣而来?抑或,是想像当初他让喻家丢了脸面一般,丢顾家的脸?

    嗯,顾太傅一把年纪了,没在家中好好颐养天年,却跑到洛阳府城的天下居,住进了闻名的云溪间,还玩弄里头美艳的侍女,迫使人家跳了楼。这种香艳的传闻,不论是哪一个汴京人,怕是都听得津津有味。

    或者,大约传得更不堪。

    才华横溢的顾太傅,怕是晚节不保。而他们顾家,便像当年的喻家一般,站在风口浪尖上,受人唾骂。

    顾闻白笃定了,此时若果真是喻家的手笔,便真的是冲他们顾家来的。

    于海没能拦住史大牛,史大牛顺利上楼,走到白牡丹坠楼的地方。

    一只特制的食盒仍旧好好地放在地上,窗子开着,史大牛瞧一眼跟在后头的于海,啧啧有声,但最后却没说什么。

    他打开食盒,只见里头的饭菜仍旧散发着热气,诱人的香味不断地散发出来。

    云溪间不愧是天下居精心打造的,便是饭菜都这般精致。

    史大牛仍旧又将食盒盖好,睨一眼于海:“顾太傅是否在顶楼上?速速叫他下来,指认现场。”

    于海这回恼怒了:“史将军,你……”

    史大牛舔了舔嘴唇:“若是本将军亲自上去捉拿人便不好看了。本将军可是听闻,顾太傅神采与我们这样的凡人不一般。顾太傅若是不配合,丢人的可不是本将军。”

    于海这才明了,这史大牛,无论如何,今儿是撒泼定了。他心中盘算着,这云溪间也不算顶高,他与马古联手,用尽全力,应能堪堪将老爷带走。

    心中盘算着,脚步便有些迟疑,低头不情愿地往上行了几阶,忽而瞧见一只黑色的极为朴素的鞋子落在他的面前。这鞋子的鞋面光秃秃的,竟是连一点纹样也无。老爷的鞋子向来是极为讲究的,一定要用君子兰的纹样。因为卫碧娥说过,她最喜欢的便是君子兰。而马古,则是最喜欢万字不断头的。既不是君子兰,也不是万字不断头,那边是三公子的了。当初三公子离京的时候,只拿走他书房里的书画,以及他自己买的两个奴仆,想来是穷得买不起好一些的鞋子穿。

    于海抬头,果然瞧见顾闻白站在他面前,神情淡淡:“劳驾,让让。”

    于海有些咬牙切齿,怎地,三公子见自己的父亲深陷囹圄,便要先走一步吗?虽然老爷薄待了他多年,但,但老爷这次,不也是拖着病体,前来劝告他吗?若不是因为他,老爷如今怎会被那史大牛胡乱攀诬。

    他一失多年的稳重,正要冲顾闻白责骂,忽而顾闻白伸手,将他推到一旁,自顾走了下来,站在史大牛面前,看着一脸疑惑的史大牛道:“你便是史大牛?”

    史大牛瞧他一身十分普通的青衫,有些熟悉的脸庞,清贵而不屑一顾的气质,有些迟疑:“你……是顾太傅?”

    不应当啊,顾太傅早就上了年纪,应该不会像眼前的这人这般年轻。

    顾闻白笑了,自我介绍道:“在下姓顾,是顾太傅的独子。我与你的大舅哥喻明周倒是相识,当年便是我设计,将他赶出汴京的。”

第268章

    他如此“雄伟”的事迹,史大牛应该听说过。或许是听喻家人咬牙切齿地提过。当年他整喻明周时,史大牛的妻子,喻明周的妹妹年纪与他相仿,已经是记事的年纪,不可能不记得这件轰动喻家上下的事。

    果然,一提起喻明周,史大牛的脸色便变了。

    眼前这位与顾长鸣十分相像的男子,竟然是他的妻子喻九妹时常咬牙切齿提起的喻家共同的仇人,顾闻白。

    虽然他不曾见过顾闻白,却是如雷贯耳。毕竟喻家的人,恨不得将顾闻白欲除之而后快。

    而这回,他奉岳丈之命来洛阳府城,原本想的是借别人的手将顾长鸣给办了。却没成想,顾闻白竟然也在洛阳府,还与顾长鸣一起出现在案发现场。

    原来,岳丈玩的是一箭双雕啊。

    史大牛仿佛已经能看到,他成了喻家的大功臣。之前他靠着妻家一路往上爬,头是有那么些许抬不起来,但如今……

    他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最终在唇角压下一抹兴奋的笑容。他上上下下地将顾闻白打量了一番,最后眯着眼道:“原来,这便是闻名遐迩的顾三公子啊。”

    不待顾闻白回答,他磨着牙,继续道:“可真是有趣了。消失许久的顾三公子突然出现在凶杀现场,说不定,玩的是父子争风吃醋,或许是在父子争执间,共同将那白牡丹推出窗外。白牡丹,死不瞑目啊。”

    听完史大牛的推理,顾闻白唇角不可控地扯了扯。这史大牛,不应该当武官,应该去当说书先生才是。瞧他说得这般煞有其事,不知道的,还觉得十分的有道理呢。

    他抬手,轻轻鼓着掌,竟是十分赞同:“史将军不愧是史将军,只到达凶杀现场不过须臾,便将案子的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便是狄公在世,也不及史将军这般睿智。”

    史大牛也不蠢,哪能听不出来顾闻白是在反讽他。不过,眼看大功告成,他也不在乎顾闻白在口舌上的逞强。

    他瞪着一双牛眼:“既然顾三公子赞同本将军的想法,那么便省了本将军多费力气。顾三公子,还是快快请顾太傅下来罢。趁着还没有天亮,我们这些兄弟回去还能睡个囫囵觉。说不定吩咐牢头,照料你们父子一二。”

    顾闻白负手,轻蔑地睨了一眼史大牛:“史将军方才是听不明白顾某出场时的介绍吗?”他一字一顿,“我说的是,我曾设计将史将军的大舅哥身陷名誉风波,竟然被喻家祖宗赶出汴京。”

    史大牛的牛眼闪了闪:“那又怎样?”这顾闻白可真烦人,生怕别人不省得他这件丰功伟绩吗?

    顾闻白微微一笑:“既如此,像我这般聪慧的人,倘若要杀人的话,又怎么会让你逮个正着呢?”

    他说得有道理。当年他大舅哥被陷害那件事,顾闻白才多大,一个小小的孩童竟然能将喻明周给赶出汴京,气坏喻家老祖宗,如今一晃十数年了,说不定顾闻白变得越发狡猾了。

    史大牛正要点头,忽而怒了:“顾三公子,你是在强词夺理!许是你胆大包天,仗着这一点,竟叫人不敢质疑你呢?”想跟他玩文字游戏,他史大牛也不是吃素的。为了应付家中的母老虎,他不省得绞尽多少脑汁与其斗智斗勇。

    顾闻白心中暗道,这史大牛倒还是有几分脑子。怪不得被喻雄昌那老家伙青眼相加,还将二女儿许配给了他。

    他不由得盛赞史大牛:“史将军果然人中俊杰,怪不得喻伯父对史将军这般看重,特地将史将军哄来洛阳府,设计擒拿我们父子俩。”

    史大牛下意识地便要应是,这顾闻白果然狡猾,他心中想什么他竟是都省得。

    不对!怎地又被他绕进去了?史大牛沉了脸:“顾三公子,这回便是你说得天花乱坠,我史大……本将军也要将你擒拿回去,为那可怜的侍女报仇雪恨。”

    顾闻白叹了口气,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史大牛:“史将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这与吃热豆腐又有什么关系?史大牛忽而有些慌。他很想将顾闻白一拳打晕,而后直接扛回牢房。史大牛掐了掐自己的手掌心,清醒过来:“顾三公子,休要胡言乱语了,还是跟我回去罢。”

    顾闻白眼皮忽而微敛下来:“若我说,不呢?”

    史大牛的手握在刀把上:“那休怪本将军不客气了!”

    顾闻白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史大牛一眼。

    史大牛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他眼前的顾闻白消失了,而后是众人的惊叫声。

    一个士兵神情激动:“史将军,他,他跳下去了!”

    于海站在一旁,一颗心差些没跳出胸膛来。虽然他对顾闻白不大满意,但若是真的死了,还是有些可惜的。

    有士兵赶紧扑到窗口上,朝下面张望着,可看了半响,地上除了白牡丹的那具尸体,并没有旁的东西。

    史大牛一把推开士兵,用他牛眼般的眼睛亲自察看。但自是一无所获。

    他脸上的肥肉颤着,一口黄牙都要咬碎了。顾闻白,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了?

    他气得转身,正要一脚踢飞放在地上的食盒,忽而有士兵惊恐道:“你,你,你从哪里回来的?”

    却见顾闻白缓缓地拾阶而上,俊秀的脸上似笑非笑,仍旧是那副清贵又欠揍的模样。

    史大牛怒道:“顾闻白,你在弄什么花样?!”

    顾闻白一撩衣袍,慵懒道:“方才我被史将军逼迫,从窗口一跃而下,只可惜,鄙人不才,略通武艺。在千钧一发之时,一个鹞子翻身,轻轻扒在下一层的窗户边,使了吃奶的力气翻身进来。”

    史大牛的一口黄牙,再次被磨碎了。

    “顾闻白,你竟然戏耍朝廷命官?你好大的胆子!兄弟们,将他捆了!”

    顾闻白的眼神轻轻地落在那些士兵身上,那些士兵竟是迟疑了。

    史大牛一咬牙,拔了刀便要朝顾闻白冲过来。

    顾闻白忽而道:“史将军,且慢,我还有话要说。”

    “留到黄泉路上再与你爹慢慢说罢!”史大牛怒吼一声,就朝顾闻白冲了过来。

    顾闻白一挑眉,身影往旁侧一让。他方才便是站在楼梯口,这一让,史大牛的冲势过快,竟是险些跌下去。

    准确地说,是有一只手拎着他的衣领,史大牛粗壮的身子才不至于滚下去。

    史大牛惊惶初定,站住脚跟,回头一看,只见顾闻白蹙着眉,十分担忧道:“史将军,你若是怕我们黄泉路上没伴,也不用这般焦急。”

    史大牛:“……”他可算是见识到了,为何喻家人说起顾闻白,总是咬牙切齿。他如今可恨不得扒了他的皮,啖他的血!

    无视史大牛的眼神,顾闻白拂了拂自己的衣袖,神态安详:“史将军,方才鄙人不才,扒在下一层窗户边的时候,不慎发现了一个手掌印。”

    手掌印?

    “想来那凶手应是与我一样,将白牡丹推下去之后,便即刻跳了出去,扒在窗户上,而后再伺机逃跑。”

    史大牛使劲咽了一下口水:“你说有手掌印便有手掌印,谁省得这是不是你的推托之词?”

    顾闻白微微笑着:“史将军倘若不信,大可以派人到外头察看。”

    史大牛半信半疑,正要点两个士兵到外头去看。一个士兵却蹙眉道:“禀将军,外头黑不溜秋的,甚都看不到,这疑犯是如何瞧得见外头有手掌印的?”

    史大牛闻言,乐了,一拍大腿:“顾三公子,本将军瞧你是穷途末路,竟是信口雌黄。本将军可是听说,作伪证罪加一等,抗拒办案再罪加一等。看在方才你救了本将军一把的份上,本将军日后,多替你烧一沓冥钱罢。”

    顾闻白却是一拧眉:“谁说我看不见?”他说着,竟然从怀中掏出一颗夜明珠来,夜明珠不大,但还算光亮。

    哪个缺心眼的,竟然还随身携带夜明珠?

    史大牛张口结舌,暗暗地盯了一下方才那说话的士兵。士兵迅速地低下头去。

    却是闻得顾闻白叹了一口气,道:“史大牛,你可省得我的身份?”眼看天都要亮了,他还要回去陪娇妻呢。他可不想浪费时间与这个粗汉子周旋。

    “你的身份?”史大牛这下谨慎了,没敢直接反唇相讥。他在考虑,要不将顾闻白放走算了,死咬顾长鸣。横竖岳丈说了,要逮的是顾长鸣。

    顾闻白在怀中掏啊掏,掏了半响,才掏出一小块令牌来。这令牌,是姜弘给的,他与李遥一人一块。

    都说狐假虎威,今儿他不耐与史大牛周旋,且借一借姜弘的威。

    他拿着令牌,缓缓地举在史大牛面前,问他:“史将军,可识字否?”

    史大牛咬牙,忍着爆对面嚣张跋扈的人的脑袋的冲动,牛眼落在令牌上。令牌小巧玲珑,上头刻着两个字“钦差”。

    牛眼怔愣了下:“你,你是钦差?”他是守过宫门的侍卫,看过的令牌不知几何,眼前的令牌作不了假。

    顾闻白点点头,随便地将令牌往怀中一塞,随意道:“今上的圣旨、官印且还在我的行囊中,史将军可要去辨一辨真伪?”

    竟然被岳丈给坑了。他临走前,可从来没听说过顾闻白如今是钦差大臣。

    史大牛扯了扯嘴角:“不必了。”

    “那我可以走了罢?”

    史大牛点头:“顾钦差慢走。”

    顾闻白临走,意味深长地看了于海一眼。后者却是微微别开眼,看向别处。

    终于将一尊大佛给送走了,史大牛抹了一把汗,转头厉声对于海道:“顾钦差是决不会杀人的,那么杀人的,便是顾太傅了。”俱说顾长鸣与其儿子的关系很差,如今他可是见证了。这顾闻白,竟是不替他的父亲辩解一二。

    楼梯狭窄,顾闻白缓缓走着,墙壁上嵌着的琉璃珠灯许是少了灯油,渐渐的有些灰暗了。忽而啪的一声,一盏琉璃珠灯熄灭,周遭陷入暗黑中。

    顾闻白长身而立,右手攀着扶手,眼皮敛着。

    有人在说话,声音暗哑:“三公子,你便这般走了?”

    却是马古。

    顾闻白冷然,抬头,看向马古瘦削的身影,冷笑道:“我倘若不走,还要亲自揭露你们是杀人凶手的事实吗?”他初初还有些疑虑,如今却是失望到了极点。顾长鸣,竟然是这般的可怕。为了让他听从他的计划,竟然不惜将无辜的白牡丹从楼上推下去。

    马古默了一默。

    半响才哑着声音道:“三公子,你是不省得,老爷这些年,有多苦……他处处受限制,处处在喻家的制约中……便是来着洛阳府,那喻雄昌也是精心设计了杀人局,好让老爷跳进去……我们只不过是打破他的计划,让他这一局,成为破局。”云溪间并非密室,人人都可以进来杀掉白牡丹。史大牛奈何不了老爷的。

    言下之意,顾长鸣这般受制约,是因为他当年动了喻明周?

    顾闻白想仰天大笑。

    最后还是忍了下来。

    “你回去问顾长鸣,当年我的姐姐,被母亲许配给喻明周时,他有没有想过,要替他可怜的女儿作主。如今这一切,不过是他应该受着的。”

    衣袍掠过木质的楼梯,鞋子无声无息地迈了下去。

    马古的视线落在那盏被熄掉的琉璃珠灯上。

    灯,是顾闻白弄灭的。

    他竟然是懒得瞧见他的面孔。

    马古怔怔地想道,这三公子,竟是比老爷,还要高深莫测。

    云溪间的侍女们仍旧瑟瑟地抱在一起,互相安慰着。方才大胆出声的黄牡丹敛着眼皮,目光敛着一丝寒光。

    喻明周竟然骗了她。

    倘若她听了他的话,那今晚死的便不是白牡丹,而是她了。亏她还对他如此的掏心掏肺,不惜千里迢迢,从灵石镇追随他而来。甚至不惜散尽她从黄家拿出来的钱财,帮他重回喻家。可他,竟然这般的狼心狗肺。不仅将她哄来洛阳府,做这天下居的侍女,还要哄她去害顾长鸣。

    珠帘晃动,有人从楼上下来。

    黄牡丹敛眼看去,瞧见顾闻白温润如玉的脸。

    她咬了牙,追了上去。

第269章

    有人唤他:“顾老师!”

    只有灵石镇上的人才会这般唤他。顾闻白侧目,站住脚步,竟是瞧见一张熟悉的桃花脸。却见黄三着了一身鹅黄的衣衫,衣衫上头绣着大朵盛开的牡丹花,衬着她一张委屈的脸儿。

    顾闻白不由得往后面退了两步。他神情冷然:“竟是你。”冰窖血战后,李遥去黄家搜查,却是遍寻不着黄三。原来她竟是来了洛阳府。

    黄三见状,一张桃花脸皱成了欲凋零的样子。她顾不上那么多了,却是扑通一声跪在闻白跟前:“顾老师,以前黄三做了许多坏事,对不起你们……可,可我都是受了那喻明周的蛊惑!他一次又一次的骗我……这次,这次若不是我不情愿,死的便是我了!”

    她说着说着,越发的委屈起来。明明她那么爱喻明周,恨不得将心窝子都掏出来。可自从黄家出了事,爹爹失踪,她将身上仅有的钱财都给了他,喻明周就变了脸。

    泪珠不断地从她的眼中流出,黄三委屈得哭成了泪人。

    顾闻白又往后面退了两步。虽说是喻明周蛊惑的她,可倘若她本性中还有几分良善,又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这一切不过是她咎由自取。若不是她,张伯年又怎么会死?他厌恶道:“你这是要作甚?”

    黄三吸了吸鼻子,咬了唇:“喻明周想我死,我却偏不如他愿!顾老师,你万万不可到京城去。那喻家,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等着你自投罗网。”

    顾闻白闻言,神情仍旧冷然:“你告诉我这些,想要得到些什么?”

    黄三的神色却是一喜:“我想脱离喻明周的钳制……”她紧紧地攥着拳头,神色苦楚,“他竟是将我卖给天下居的东家为奴……我如今,是奴籍……”是以她才动弹不得。

    顾闻白挑挑眉。天下居的东家,也会是与喻家相勾结的人吗?想不到喻家在这些年,竟是结交了这般厉害的人物。他记得,天下居的东家,以前曾是赫赫有名的皇商。再往上数一百年,却是出过一位皇后的。只不过那皇后短命,才入主东宫不过一年,便香消玉殒了。

    见顾闻白没有直接拒绝,黄三扬着一张脸儿,眼中还噙着泪珠儿,满是期盼地看着他。

    “抱歉,我无能为力。只能告诉你,自己种的因,自己结的果,只能自己去解。”他说完,便绝然而去。对于曾伤害过他们的人,他可没有那般仁慈。

    黄三跪在地上,看着顾闻白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有士兵拦着他,他似是掏出了什么东西,那些士兵便点头哈腰地将他放行了。

    明明,明明,他是有能力的!

    黄三一口银牙,几乎咬碎了。天下的男人都是一个模样!黄三竟是连顾闻白也怨恨起来。

    顾闻白自然没想到,世上有些人,竟是这般的无耻。他只一心想着,速速回客栈去,陪他的落儿。

    老方很愤怒。

    他将手握得吱吱嘎嘎的响。

    自从江南府那一场谋杀后,怪毒物死了,他与老诸,不得不从汴京离开,落在这洛阳府消沉度日。从此之后,江湖上再也没有他与老诸的名号。

    而这一切,俱是拜眼前的这个面具人所赐。

    尽管他清楚地知道,幕后那个人,并不是他。

    面具人气息沉沉:“方大侠,你且听我说。”

    老方将牙咬得嘎嘎直响:“还有甚好说的?!且去黄泉路上与孟婆说罢!”说完,手一扬,一枚细细的寒针直飞面具人。

    他功夫虽然折损了一部分,但要杀死面具人,绰绰有余。

    电光火石间,那枚细细的寒针在堪堪抵达面具人的眉心前,一颗圆滚滚的葡萄从旁侧斜斜飞出,恰与寒针金风玉露一相逢,齐齐落在地毯上不动了。

    面具人的后背,生生吓出了一层冷汗。纵然他见过世面无数,但这一幕,还是将他吓了一哆嗦。娘咧,不带这么玩的!

    老方敛眼,看着在地上的那颗圆滚滚的葡萄,沉着嗓子道:“想不到你又寻了不少江湖好手。你的狗命,竟是这般长。”竟然能用一颗葡萄抵挡住自己的寒针……

    却又是扬起一手的寒针。

    面具人苦哈哈的喊道:“方大侠,你且听我说啊。”

    老方眼一眯,那一手的寒针却是嗤嗤飞向方才葡萄的出处。

    这回对付寒针的,不再是圆滚滚的葡萄,而是一只圆滚滚的哈密瓜。中了寒针的哈密瓜滚在地毯上,砸中了方才的葡萄,溅起小小的汁水,洇湿了地毯。

    等等……

    老方眯了眼,欧阳烺不是说这里净是娇滴滴的娘们吗?怎么还有武艺高强的敌人?!偏偏那喜欢用水果作武器的,还不肯现身。

    他不得不问面具人:“你方才要说什么?”

    面具人:“……”

    他道:“我是来……劝降你的……”为了成为拥有主动权的人,他容易吗?不过按照方大侠如今喜怒无常的性子,怕是悬了。唉,主上啊,您自求多福罢。怪只怪那些个女子,说一套,却是做一套。

    老方慢吞吞道:“假若我不愿意呢?”

    “她们,便会杀了你……”面具人如实告知。当这句话从苏云落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一点都不意外。那欧阳亨,他后来听说了,就是因为对她起了色心,死了之后竟然还被雕成了菊花。唉,顾闻白何其福气,才娶得这般暴虐性情的妻子。

    天方夜谭!就凭用一颗葡萄和一只哈密瓜挡住了他的寒针,就以为能胜过他吗?虽然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老方却是不惧的。放眼洛阳府,能打过他的人,还没有出生!便是那些赌坊讨债的,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老方脸一沉,手上再拈了一把寒针,嗤嗤飞向那处。

    却见方才垂垂的帐幔忽而动了,被人拧成一团,将那把寒针通通揽入。

    有趣。棋逢对手,老方越发的兴奋。

    方才那团揽了寒针的帐幔,忽而又散开来。有冷冷的声音道:“还给你!”

    竟是清柔的女子声。老方又是一怔。听声音,这敌人竟是年纪不大的女娃娃。

    伴着声音,帐幔舞出好看的样子,寒针则顺势朝老方飞来。

    老方轻轻一侧身,寒针笃笃地飞进碗口粗大的柱子中。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老诸出了一身汗。那女子的功夫,竟然丝毫不亚于老方。什么时候江湖中出现了这般厉害的人物,他们竟是不知。

    老方的斗志却是被完完全全地激起来了。

    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正要全力以赴的投入战斗,忽而听得有人厌恶地道:“呀,恶心死了,竟然随地吐痰。”

    面具人、老诸、老方:“……”

    老方狠狠地扑向那娇滴滴的声音:“老子横行江湖的时候,你大概还没有出世!竟然敢嘲笑老子!”他这一发狠,却是用了十成十的功力,如天雷地火一般轰向那处。

    在他原来的预料中,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娃应该是藏在此处,便是她武艺高强,受了他这一掌,应该也差不离了。

    方才重重的帐幔随着他的掌风猛烈地波动着,灯火暗暗灭灭间,老方……竟然扑了空!没等他意识过来,他整个人已经直直地朝楼外飞了出去。倘若他方才没用十成十的功力,还能堪堪收回脚步,可他自身巨大的力量带动着他,竟是似离弦之箭,再也收不回来了。

    老诸便眼睁睁地,看着老方飞了出去。

    面具人喃喃道:“我早就劝过你了,这帮女子,不是一般普通的女子……”

    老诸如大梦初醒,手上捏了短剑,便直扑面具人:“我杀死你这个背信弃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才堪堪起步,眼前便出现了一个黑衣女子。黑衣女子容颜绝丽,神情冷淡,轻轻巧巧的,便拦下他:“虽然他也该死,但我们东家说了,留着他还有用。”

    老诸的武艺虽不及老方,但在江湖上也能数得上名号。此时被一个女子钳制着,动弹不得,一张老脸涨得通红:“你,你,你究竟是何许人?”这一身的武艺,太可怕了!

    黑衣女子并没有回答他,却是问:“东家,这人如何处置?”

    “绑起来。”此时另有一道清冷的声音道。

    黑衣女子执行力极强,闻言顿时从身上抽出一根细细的绳子来,将老诸捆得严严实实。

    面具人又道:“诸大侠,鄙人早就劝过你们了。这群女子,可不是一般的女子。”

    老诸没出声,心中却恨恨道:谁能想到竟然连老方都能失手!都是那欧阳烺扯的谎,回去非狠狠揍他一顿不可!

    老方似箭一般飞出小楼时,楼下看守着的士兵以为自己眼花了。有个运气不好的,正在偷懒眯着眼站着假寐,竟然被老方砸了个整着,他眼一翻,正儿八经地昏睡了过去。

    事情发生得措手不及,老方歇息半响,从肉垫上起来,若无其事地拍拍衣衫,冷着一张脸,大步流星的又蹿上了小楼。

    看守的士兵不由得面面相觑。不是说方大侠武艺盖世,放眼整个洛阳府,俱没有人打得过他嘛。这……

    他们又想起之前烺爷从楼上跌下来,不得不搬来方大侠做救兵……

    他们不约而同,默默地往外面又走了一段距离。世上的狠人那么多,他们还是珍惜自己的小命要紧。

    老方再上得楼,怒火滔天。

    他今儿,非拆了这小楼不可!

    却是才堪堪翻进栏杆,一道黑影便蹿了出来,脚尖如尖利的剑刃,狠狠踢向他的胸膛。老方方才吃了亏,自然是有了完全的准备。他身子往后一倾,险险避过这一脚。不过一息的功夫,他已然跃上房顶,在强劲的秋风中傲然而立。

    已经多少年了!没有过这样强烈的斗志!他静下心来,闭着双眼,耳听八方,预备在那女子上来时,便狠狠地一脚将她踹飞。

    却是等了须臾,耳边传来的,仍旧是呼呼的风声。

    这是,怕了他?老方冷笑一声,睁开眼睛,却是吓了一大跳!只见他的对面,同样也傲立着一道身影。那身影,不是方才那女子又是谁?偏生那女子还睁着一双美目,冷冷清清地看着他。

    老方顿时有一种被嘲讽的感觉。

    “你……到底是谁?!”他狠狠地磨着后槽牙,有一种自己一世英名尽毁在今晚的感觉。不,决不可能!他定然要生擒了这女子,而后再将她带回去好好的蹂躏。让她省得什么叫做男人的威风!

    “免贵姓孙,名南枝。”孙南枝十分有礼貌地回答他。

    谁问她贵姓了?!老方疾步上前,狠狠地抬腿,踢向女子的脸。他疯魔起来的时候,连自己都怕!

    其实孙南枝也觉得奇怪,不是说这方大侠武功盖世吗?怎地很一般?

    她纳闷地,轻飘飘地往旁侧一躲,老方踢了个空。

    屋顶上的缠斗,引来下头士兵们的注目。横竖闲着也是闲着,士兵们悄悄地咬耳朵:“……要不要押注?”

    “押谁?”

    “……自然是押那女子了。人长得美,武功也怪好。”

    “嘘,你小声些,方大侠会听到的。”

    “什么方大侠,他整日吃酒吃得醉醺醺的,纵然有浑身的功力,早就被酒色给耽误了。快快快,押那女子。”

    老方:“……”当他是聋的吗?在上头可是听得一清二楚。

    却是又发了狠,欺身上前,再度踢向孙南枝。

    这一脚,倒是有几分当年的功力。孙南枝眉头一挑,脚尖一点,后退了几步。老方心一喜,臭丫头,怕了他吧!心想着,脚下功夫越发的凌厉,将孙南枝逼得连连后退。

    老方越发的欢喜。他急于求成,一双腿灌注了他十成十的功力,似连绵不断的利刃挥向孙南枝。

    他却是没注意到,孙南枝好看的眉梢挑着,露出一丝疑惑。原来这方大侠,真的不过尔尔啊……

    底下士兵的脖子,仰得都酸了,上头还没能分出胜负。

    原来高手过招,是这个样子的。便是在屋顶上打架,都如履平地。

    正想着,忽而听得哗啦一声,再定睛一看,屋顶上的人,没了一个。

第270章

    掉下去的是老方。

    孙南枝伸手去捞,却是没捞着他。

    呃,闯祸了……

    她记得,下头住着的,好像是李大管事与何姑姑。东家吩咐了,今晚的事,万万不能惊动何姑姑。何姑姑身体不好,得静养。

    孙南枝轻轻一蹙眉,赶紧也跳下去。

    屋中掉了瓦片,乌烟瘴气的。孙南枝拂了拂灰尘,只看到老方躺在碎瓦中,表情仇大苦深。哪个盖世英雄像他一般,与别人打架,竟然从屋顶上摔下来,还摔断了一条腿……

    孙南枝却是没看到李大管事与何姑姑。

    她正疑惑,便瞧见李遥揽着何姑姑,从旁侧的房间走出来。

    老方正疼着,却是瞧见何悠然绝世无双的容貌,这些年,他念念不忘的,便是这张脸。何家失踪已久的小孙女竟然出现了?是以他当下脱口而出:“竟然是你?!”

    夜里有人偷袭,声音这般大,李遥与何悠然哪能听不到。只是何悠然催促李遥去帮忙,李遥一本正经:“我的任务便是保护你。至于落落嘛,她那人,报复心极强,身边又有孙南枝与那两个小丫鬟,一般的人是伤不到她的。”

    自从在灵石镇中了邪毒后,苏云落一改慵懒的性子,没事便琢磨着,假如有人来犯,该如何弄死别人。她之前便是将人想得太纯良、太美好,这才受了别人的暗算。不得不说,女人狠起来,没有男人的什么事。想起被雕成菊花的欧阳亨,李遥相信,苏云落下一步,可能是将来犯之人给剁了,埋在菊花下面,给菊花当肥料。

    见李遥如此说,何悠然便信了。苏云落的能力她自是看在眼中的。横竖也睡不着,是以二人便披了裘毯,在外头的美人榻上相拥着一起看星星。

    二人正说着悄悄话,便听得屋顶吱吱嘎嘎的响。不消说,定然是孙南枝在与敌人搏斗。不过……这屋顶的响声怎地这般怪异?

    李遥皱眉:“这屋顶,不会年久失修了罢?”

    话音才落,就听得哗啦一声,屋顶烂了。

    何悠然看着老方那张脸,身子颤抖起来。这么多年了,她牢牢记在脑海中的,便有这张恶徒的脸。她牢牢地抓着李遥的手,几乎要掐破了。

    “是他,便是他,杀害了祖母……”她说着,一双美目淬了寒意,狠狠地盯着老方。眼眶虽红,里头盈了眼泪,却坚强地没有落下来。她不能哭,她要替祖母、替何家遇害的人们报仇!

    可真是恶有恶报,不是不报,而是时机未到。十多年了,那满脸恐惧的小姑娘已然长大,变得坚毅起来。而他,年纪也老了……

    老方扯了扯嘴角。

    老诸说得对,他不该为了两坛花雕而急吼吼地信了欧阳烺的话。他动了动大腿,却是钻心的痛。一个武功高强的人,仅仅从屋顶上摔下来,便摔断了大腿,说起来江湖中人谁能信?便是他自己,都觉得今晚或许是在做一场噩梦。

    李遥温润如玉的神情也敛了去,变成一脸的寒意。

    他轻轻拍了拍何悠然,而后亲自上阵,一一卸了老方的手脚,才将老方提溜出来,扔在地上。老方神情萎顿,像一滩烂泥摊在地上。

    他失手得太快了,他自己都不能接受。对,定然是那两坛子花雕的错。他不该吃酒的。更不该在吃酒的时候接受杀人的任务。这不,翻船了罢。

    李遥蹲下身子,与他平视:“当年何家遇害之事,你在里头扮演什么角色?是谁指使的你们?”他缓缓掏出一把匕首来,“倘若不说,便将你的肉一片片给片下来,放进铜火锅中烫了喂狗。”匕首闪着寒光,看得出是一把上好的匕首。这种匕首,若是片起肉来,定然很快。虽然快,但定然很疼。这种事情,老方以前威振江湖的时候,没少干过。想不到如今,竟然被一个看起来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给威胁了。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凭什么那面具男在旁边安然无恙,而他却要遭到极刑?老方恨恨地道:“隔壁房中,有一个面具人。当年的事,他也有份。”

    面具人吗?他的身份自是让人充满疑虑的。不过,之前他们一直没揭穿他,是懒得理睬他。

    既然他有份,那帐,便一起算了。

    因老方断了腿,是以他是被毛瑟瑟、毛茸茸给提溜过去的。毛瑟瑟与毛茸茸过来时,老方吓了一跳,这楼里怎地又有这般粗壮的男子?欧阳烺,骗人不偿命的家伙!

    不过他的确有一点说对了。

    这小楼中的貌美的女子的确不少。先撇开与他对打的女子不说,何家的小孙女亦是美貌,还有身边跟着两个小丫鬟伺候的女子,一双美目在他身上缓缓打量着。若不是她的视线冷冷,老方差些心花怒放了。

    屋中似是点了香,闻着有一股极为香甜的味道。

    到底脑子还有几分清醒,没被酒气给侵蚀了。老方听得那孙南枝的叫女子为东家。那两个粗壮的男子也叫女子为东家。

    能用得起这般江湖好手的女子,老方自然没再敢轻视。

    只是面具男,怎地没被捆着?老方恶狠狠道:“姓陆的,你过得倒是逍遥。”说着看向何悠然,“此人姓陆,当年在江南府谋害何家省亲的队伍,便是他做的中间人。他奉他主子的命令,将几个江湖好手、使毒的人,共同前往江南府,杀害何家人。”他舔了舔嘴唇,回忆着当年的盛况,“当年,他给我与老诸,可是开出五千两白银的价钱。”

    面具人尴尬地呵笑两声,低头搓着自己的一双手。这阵子虽然他没得到什么好处,但还是怪尴尬的呢。

    何悠然红着眼,颤着声问他:“你们为何要杀害我们?我与祖母,不过是一介弱质女流……”她想不明白。

    李遥揽着她,轻轻地给她支撑。

    苏云落的目光,落在面具人身上。

    面具人目光闪烁,他正欲说话,忽而瞧见苏云落正冷冷地看着他。一支弓弩放在旁边的小几上,仿佛只要他说一句谎言,那锋利的箭头便射穿他的嘴巴。还有她身边的那两个小丫头,牙尖嘴利的,同样忿忿地看着他。孙南枝,倒是没看他,一双手正相互捏着,似是在跃跃欲试下一场打斗。

    他记得,那欧阳亨便是还没来得及行凶,便被一支箭给射死了。屋中的这群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哪。

    他喉头滚动,最终还是垂下头来,有些艰涩地道:“当年的事,的确是我牵的线。”

    他回忆着,似是下定了决心。目光忽而变得清明起来:“当年,何家……”

    却是才说了几个字,他戴着面具的脑袋粗笨地往旁边一歪,便再也不能发出声音。

    苏云落眉头一挑,示意毛瑟瑟上前察看。毛瑟瑟才靠近面具人,那面具人的身子一软,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毛瑟瑟将手放在面具人的脖子上,竟是没有跳动了。

    老方气得要死:“他便这般死了,竟是便宜了他!”

    苏云落目光冷冷,落在他身上:“他死了,你还没死。将你知晓的,全部说出来。”

    老方瑟瑟了一下,却是道:“我们是杀手,向来只是拿钱办事的,只省得这杀千刀的是中间人,他背后的主子,从来不露面。至于为何要杀何家人,还是我与老诸多了个心眼,偷偷打听到的。”

    老诸一个晚上都是蒙的。此时听到老方提及他,赶紧点点头。

    “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这向来是我与老诸的特色。在接受杀害何家省亲队伍这个任务前,我与老诸也曾替京中权贵办些要紧的事,因而在权贵中也小有名气。我记得十数年前的一个下着绵绵细雨的春夜,我与老诸正在酒肆吃酒,这姓陆的忽而来了。”

    苏云落打断他:“面具男那时便戴着面具?”

    老方摇摇头:“自然不曾。他生得也不丑,虽然长得福薄了些。约是后来亏心事做得太多了,怕别人寻仇,便戴了这面具。”

    苏云落冷冷:“你还有脸说别人。”

    老方咬了咬牙,将心间的怒气硬硬压下去:“他像是识得我们,始落座,便道有一桩好生意,价钱为四千两白银。事前给一半定金,事后再给另一半。”

    “我们还是第一次接到价钱如此诱人的任务。我起了心眼,故意与他讨价还价,将价钱提至五千两。”

    “没成想,他竟然一口同意了。”

    “事后我与老诸还后悔不已,价钱说低了。”老方至今还悔恨不已。钱自然是越多越好啊。

    何悠然一声冷笑。

    老方咽了一下口水:“后来听说,要干掉的不过是一个老妇人……”

    苏云落蹙眉:“一个老妇人?”她目光轻移,看向何悠然。何悠然也面露愕然。他们的目标只是祖母?怪不得那些人像疯了一样,去包围祖母。也怪不得她没死,那些人追寻无果,便不再寻她。原来她只是附带的,祖母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

    老方继续回忆着:“那次的任务并没有失败,我们顺利地杀死了老妇人。后来很快便听说,那一次的刺杀,被官府定义为路遇土匪,不幸遭到土匪劫杀。”他竟还叹了一声,“那些权贵,可真会玩。”

    “那后来你为何恨上面具男?”苏云落示意毛瑟瑟端一碗茶,喂与老方。

    老方吃了酒,又是连番的打斗,又说了这一堆话,嗓子早就冒烟了,见苏云落竟然让他吃茶,不由得大为感动,一口气不停顿,将一碗茶吃得滴水不剩。

    他润了嗓子,又狠狠地看了一眼面具男的尸体:“我们帮他完成任务,而他竟然要替他的主子灭口!”

    “江南府刺杀事件后不久,这姓陆的又寻上我们,道我们上次干得好,主子又另有新的任务。这次,却是要刺杀一个姓顾的官员。好像……是叫什么顾太傅的。”

    顾太傅,顾长鸣!那是不是说,顾长鸣能从这件事中摘出来了?李遥看向苏云落,却见苏云落自岿然不动,仍旧看着老方:“接着说。”

    方才吃的茶不错,入口回甘,口齿生香。老方细细回味着:“这一次任务,姓陆的出了三千两白银。他说,这次不用奔波千里,那顾太傅的身边也没有侍卫,他的作息简单,每日出入宫中与顾家,我们只要在路上伏击他便可以了。”

    “谁料那姓陆的竟然说谎。那顾太傅身边不仅有侍卫,武艺还不错,我们差些丢了性命!”老方面露恨色。

    “便是这样,你们便恨上了他?”苏云落不动声色地问。

    “若不是他,我们怎地会掉以轻心?”老方言之凿凿。

    苏云落没有再言语。

    怪了,方才的茶水吃了,怎地有些头晕?老方猛然一惊,吃惊地看向苏云落:“你!”却是一头直直栽在了地毯上。

    事情发生得突然,蒙了一个晚上的老诸瞪大了双眼。老方,老方,竟然死了?

    只见毛瑟瑟上前去探老方的脉搏,神情风轻云淡:“东家,这人毒死了。”

    那茶水,有毒!老诸一颗心怦怦跳着,自从出道,他便与老方相依为命,浪迹天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吃同一碗饭,饮同一碗酒,便是去寻欢也要点同一个女子。可如今老方为了两坛雕花酒,竟然被一个貌美的妇人给害死了!

    他忽而觉得自己也头晕目眩起来。再看向那面色清冷的女子,只见她唇边竟是缀了一丝似笑非笑的笑容。果然最毒妇人心!老诸颤着唇,想挪向老方的尸体:“好毒的女子,老方不过是骗了你,你便要害死他!老方,老方!你说得对,这世间,没有女子是善良的,到了地府,也可千万别娶那女子啊。”

    毛茸茸一个箭步走过去,将他拎起来,丢在一旁:“骗了我们东家的人自然该死,你若不说实话,便是与他同一个下场!”

    那老诸却是个犟脾气的:“老方死了,我也不会独活!你们想叫我说真话,下辈子罢!”说着竟是奋力挣扎着,要撞向那碗口粗的柱子。

    却听苏云落自言道:“这兄弟情深的,倒叫人感动不已。这样罢,这位诸大侠,若是你与我说了真话,我便叫黑白无常将方大侠送回阳间,你看可好?”

    老诸闻言,竟是停止了挣扎,看向苏云落,有些疑惑:“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第271章

    天将破晓。又将是一个无眠之夜。

    顾闻白的脚步很快,转眼便看到落脚的客栈近在咫尺。

    忽而,右眼皮无端地跳了跳。

    顾闻白伸手,按住眼皮,停了脚步。

    暗巷的深处,有人在轻轻击掌:“顾侍郎。”

    可真是……当初便不该去黄家的冰窖中察看那劳什子卫碧娥的尸体。在灵石镇与落儿举案齐眉,相伴相守的日子不好吗?忙的时候一起授课,闲的时候一起到农庄上看云起云散。可如今,这时时刻刻都会死人的日子真是够了。

    顾闻白眼皮上的手,移到太阳穴上按着。

    他倚在墙壁上,看着那人不紧不慢地朝他靠近。

    那人的面容缓缓从黑暗中露出来,竟是姜弘身边的林统领。顾闻白却是懒得与他说话,眼皮只轻轻一阖,转头便要走。

    林统领赶紧哎了一声:“顾侍郎,且留步。咱们主子……没来。”

    顾侍郎如今也是官身了,算算,他们二人总算有了共同的话题。

    顾闻白扭着头,看着林统领。似是若是话不投机便要走。不对,他本来就要走。

    林统领咳了一声:“顾侍郎,你今儿用了钦差的令牌……主子说了,只有顾侍郎用了令牌的时候,我才能出面与顾侍郎见面。”言下之意,便是顾闻白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姜弘所授的官职。是以他们理直气壮地现身了。

    顾闻白挑挑眉:“天下居里,哪个是你们的奸细?”

    林统领又咳了一声:“这秋风刮得有些猛啊。”却是正了脸色,“顾侍郎,你也看到了,便是在这洛阳府里,有些人十分的嚣张,人命于他们,不过是蝼蚁。官家如今初登大宝,却是处处受限制,十分的需要你与李侍郎的相助……”说白了,便是培养自己的势力。唉,旁的人听到当今天子这般的低声下气相求,说不定是多么的欢喜,可眼前这人,与那李遥,却是压根不在乎。大约是这般,官家才对他们如此的纵容。甚至还不惜派他前来洛阳府接应。毕竟这样的人,若是以后功成,定然会痛痛快快地身退。官家绝无后顾之忧。虽说兔死狗烹,但要杀狗,也得有理由是不?

    顾闻白打断他:“你是指顾长鸣杀人吗?”

    顾长鸣……是个例外。

    林统领又咳了一声:“这……”

    “林统领,汴京城中,有间药铺做的秋梨膏甚好,吃了专门止渴润肺的。林统领回去之后,不妨去买。”顾闻白语气凉凉。顿了一下又道,“林统领可是说完了?我还赶着回去。”

    林统领却是笑了:“有劳顾侍郎记挂我的身体。不过,此时顾侍郎还不能走。官家说了,顾侍郎启用钦差的身份,便是接手调查近来洛阳府城里接连不断的凶杀案。官家特地有令,命我务必相助顾侍郎。”

    可真是麻烦。顾闻白冷着脸听完,抬脚便走。才走了两步,就听后头有人与林统领道:“禀统领,洛阳府城再发凶杀案。校尉欧阳烺,方才死在了军营中。”

    林统领不慌不忙,抬眼看了一眼顾闻白。顾闻白的脚步不紧不慢。

    “欧阳烺死前,都去了哪里?”

    “禀统领,此人死前,曾从前面这间客栈出去。据士兵称,欧阳烺在盘查疑犯时,曾受到客栈中听雨楼客人的刺杀。”

    林统领眯了眼。很好,顾闻白停下了脚步。

    听雨楼,便是他们所住的地方。也就是说,在他从客栈出去之后,那名叫做欧阳烺的什么校尉,进了听雨楼。如今这进过听雨楼的欧阳烺,死了。

    果然,顾太太是顾侍郎的软肋。

    顾闻白转过头来,目光冷冷:“你们竟是眼睁睁地看着旁的人污蔑我无辜又无助的太太?”

    面对顾闻白的诘问,林统领一时语塞。若是顾太太无辜又无助,那他的太太岂不是不染尘埃的小白兔?果然在有情人的眼中,对方的一切都是美好的。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这……顾太太并没有受到伤害……我调查过,这欧阳烺乃是青阳县知县欧阳亨的胞弟,想来也没什么本事的。”无辜又无助的顾太太一箭把欧阳亨给射杀了,还雕成了菊花。欧阳烺替他大哥报仇雪恨,乃是人之常情嘛。不过这些话,林统领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顾闻白不耐地道:“没有受到伤害并不代表我太太没有受到惊吓。你可是还有屁要放?没有我便要先回去安抚我的太太了。”

    顾侍郎定然是心中牵挂着自家太太才这般粗俗!林统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提高了声音:“顾钦差!官家命我们一干人等听令与顾钦差,奉命调查洛阳府城连环凶杀案,你们可是明了?”

    从角角落落的地方传来气势十足的声音:“禀林统领,属下遵命!”

    顾闻白:“……”这林统领的脑子,怕不是有毛病罢?

    这气势十足的声音,却是惊动了把守客栈大门的士兵们。

    林统领轻轻击掌,顿时从角角落落的地方奔数十人来。这些人身轻如燕,不过一瞬,便聚集在一起,齐齐朝顾闻白行礼:“属下见过顾钦差!”声音洪亮,气势磅礴,竟是吓坏了旁边路过的拉着一辆马车的马儿。

    顾闻白:“……”这么大的阵仗,怕是坏人闻得风声,都躲起来了罢?他却是明白,当他掏出令牌威胁史大牛的那一刻起,定然要接受姜弘的条件了。

    其实,他倒是想看看,那些在汴京城中勾心斗角的人,到底想玩什么花样?喻雄昌、顾长鸣,以及初初成为帝王的姜弘……

    事情越发乱得像一团麻了。

    他身后有了这数十侍卫,那看守大门的士兵一声不敢吭,便迅速地将客栈的大门打开。临进去前,顾闻白随便吩咐了一个人:“那叫什么欧阳烺的,是怎么死的,你且去调查一番。”

    不得不说,帝王的侍卫便是干脆利落:“喏!”紧接着,三道身影便飞速地走了。

    他再道:“既然要调查案件,那便将近来洛阳府城发生的凶杀案的有关文书,通通拿来。”

    “喏!”又有几道身影飞身而去。

    他脚步再一顿,负手站着。

    身后黑乎乎的影子恭敬地垂着头,鸦雀无声。

    很好。

    顾闻白再度道:“一晚没睡了,查案脑子怕是不灵活,你们便守在楼下,相约黄昏后。”

    众人不由自主地看向林统领。林统领赶紧点点头。其实洛阳府离汴京并不远了,只要他们将顾闻白看好了,总有一日他会进京的。这不,他如今接下调查凶杀案的案子,这一切不都在圣上的计划中?

    众人赶紧道:“喏。”

    顾闻白挑了挑眉,背着手,没再理他们,缓缓进了客栈。

    他们住的楼下,一群士兵面面相觑。忽而见顾闻白进来,后头还跟着一群目露精光的大汉,当下十分有眼色地四下散了。那方大侠一进去便被打得落花流水,他们可不想步方大侠的后尘。

    刺啦一声,一盆掺了冰的冷水泼在方大侠的脸上,方才被毛瑟瑟宣布死亡的方大侠猛然睁开眼睛,傻愣愣地看着众人。

    老诸才幡然醒悟,他被苏云落给耍了。可又如何,那是他心甘情愿的。他的的确确,希望老方还活着。毕竟二人相依为命这么些年,早就胜过了一般的亲人。

    老诸舔了舔嘴唇,正要娓娓道来,却听得珠帘被卷起,一道青影从外头冲了进来,对着苏云落上上下下地审视着:“落儿,你没事罢?我听说,有个叫欧阳烺的闯了进来……”

    是一个男人,满脸的焦虑。

    苏云落朝顾闻白一笑:“我无事。你可是渴了,让咏春给你端碗茶来。”

    顾闻白见她无恙,除了面上有一丝倦意外,并没有外伤与惊吓的神情,才放下心来,宽慰道:“那欧阳烺已死了,倒是便宜他了。”不然让他像他的胞兄一样,死后也雕成菊花。

    欧阳烺死了!?明明方才还好好的……

    若说老诸方才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却是觉得一股恶寒从脑后散开来。这一群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恶寒过后,却是老老实实了。

    纵然途中,老方给他使了好几回眼神,老诸还是一五一十、毫无遗漏地将当年何家省亲队伍遇害的真相给一一道来。

    原来,他们受了面具男的支使,在何家省亲队伍进入江南府时,便即刻进行阻杀。旁的人无所谓,何老太却是一定要死的。

    二人与另外的彼此不省得对方的姓名一行人,一同先行前往江南府。

    临行前,他们先与一个自称为怪毒物的男子碰面了。那怪毒物擅用毒,能使他们这次的任务事半功倍。

    原来为了万无一失,面具男不仅花了五千两请了他们,还同样花了两千两请了怪毒物。

    三人有些奇怪,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竟然这般的兴师动众,十分值钱。

    后来听得面具男说,不过是一个老妇人,他们顿时嗤笑不已,同时也放下心来。

    一场阻杀计划在极轻松的状态下展开了。

    按照他们的计划,怪毒物用毒,先将何老太与她的小孙女给毒晕了,他们再借机上前砍杀何老太。

    可当计划实施时,何家的小孙女倒是给毒晕了。但何老太却十分的警惕,并没有中毒。并且,何家的侍卫,武艺竟然不一般。他们不仅护着何家小孙女逃跑了,还伤了另外同行的杀手。便是老诸,也受了重伤。

    便是死,他们的名誉也不能受到影响。

    老方一咬牙,拼了全力,到底是将何老太给砍死了。

    虽然赚了五千两白银,可治疗老诸,却是用了大部分的银钱。也从那时起,老诸的武艺大打折扣,勉强只能混口饭吃。

    还有那怪毒物,也被何家的侍卫所伤,落下了咳血的毛病。

    何悠然听着老诸说着,当年的噩梦如历历在目,她不禁愤怒道:“为什么,你们这是为了什么?我与祖母,不过是手无寸铁的妇孺!你们竟是舍得下这般的狠手!”她声音嘶哑,质问着老方与老诸。亏那姓方的还自称大侠,他哪里担得起一个“侠”字?!

    老诸眼皮微敛,不敢看何悠然,只喃喃道:“怪也只能怪,你们生在权贵之家。既享受了荣华富贵,也得付出相应的代价。”

    何悠然双目眦着:“我的祖母,从微时便苦苦守着,便是享受了荣华富贵,那也是她一点一滴熬来的,你们这些畜生,又怎能体会?!”她的祖父虽然后来像变了性子,但当初寒窗苦读,贫寒度日,便成为人上人,也是他应得的!

    老方神情一直萎顿着,闻言却是忿忿地看了何悠然一眼:“你怎地省得你那祖母是无辜之身?后来我悄悄着人打听过,你那祖母,似是掌握了什么秘密,才被人灭口的。”

    权贵之家,哪有什么人是清白的?他老方,第一个不信。

    “到底是什么秘密才让你们兴师动众,不惜千里迢迢,到江南府杀害她老人家?”李遥安抚着何悠然,沉声问道。

    老方却是仰天一望:“这个我是真的没打听出来。好似这个秘密,有不少权贵捂得严严实实。”

    他说的是真话。另外的真话便是他们也因此借着这件事,成了洛阳府衙里挂名吃空饷的大侠。

    苏云落看着他须臾,朝毛瑟瑟点点头。

    毛瑟瑟领命,走近面具人,一脚踹向面具人的尸体。

    面具人呻吟了一声,手脚动弹了一下,才缓缓坐起来,茫然四顾。

    好呀!这面具人竟然也是被诈死!老方与老诸一般,背后缓缓升起一股寒颤来。是他们脱离江湖太久了吗?怎么弄不清这些套路了?

    苏云落与那面具人道:“方才你的两位故人已经将当年何家省亲队伍遇害的真相说出来,你自不必说了。还有,你明显说服不了这位方大侠,是以你并不配做我们进京的引路人。”

    面具人越发的茫然了。

    老方却是啐道:“什么引路人,我看他便是要将你们诓进他的圈套中。这汴京城虽繁华,却鱼龙混杂,三教九流的人遍地都是,哪个人进不得?这位太太若是愿意,我老方,愿意做太太的侍卫,时时刻刻保护太太。”

    面具人闻言,呸了一声:“就你还做太太的侍卫,我看你是色胆包天……”他话没说完,就觉着有一道似刀子般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不由得收了话头,讪讪道:“顾侍郎……”

    顾侍郎?老方看向顾闻白,见他俊秀挺拔,浑身尽是清贵的气质,好似,好似记忆深处的那个人……

    他不由得脱口而出:“都是做官的,你可认得那顾太傅?”

第272章

    眼前这人,像顾太傅。像,太像了。假若他没有眼花,定然觉得,那便是顾太傅。可,那顾太傅的年纪与他都一般大了,不会还这般年轻。但眼前这人浑身清冷的气息以及八九分相似的面容,定然与顾长鸣有关系。

    顾闻白敛了眼皮,淡淡道:“若你说的是顾长鸣,那我的确认得他。”

    老方仔细地瞧了瞧顾闻白,猜道:“他是你的父亲?”太像了,若不是兄弟,便是父子。但老方是见过顾长鸣的胞弟顾长生的,顾长生长得与顾长鸣并不十分的相像。

    李遥与苏云落的一颗心,却是再度紧绷了起来。这方大侠竟是认得顾长鸣,难不成顾长鸣在何家遇刺案中真的摘不了关系?虽与顾闻白无关,但却是怕何悠然心中有疙瘩。

    顾闻白淡淡应了:“正是。”

    其实他的一颗心也紧紧绷着。倘若顾长鸣果真是何家遇刺案的凶手,他倒是无颜见何悠然。却是不为什么,只为了愧疚。

    老方却是忿忿道:“你父亲身边的随从,身手不错啊,竟能将我和老诸打成重伤。”

    空气中紧绷着的气息便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又是折腾了一晚,众人已然十分的疲倦。

    顾闻白便作主,先将老方他们看守着,歇息半日再说。

    他与苏云落回到睡房,咏春咏梅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苏云落一晚未睡,精神头却是极好。她坐在玫瑰椅上,看着顾闻白拧帕子。柳眉却是挑了挑:“可是见着李有悔了?”

    “见着了,还有那善心教的魔女。那二人肚中,不省得又憋了什么坏水,竟是叫我走了。”他便拧着帕子,边道。

    苏云落小小的打了个哈欠,一双美目睨着他:“你还希望那魔女留着你过夜吗?”

    顾闻白忙发誓:“天地可鉴,我这辈子再也不愿意见到那魔女。”

    苏云落原就是那种若是信任一个人,便全心全意地信任着的。是以她并没有就着这话题多说下去。

    顾闻白净了手脸,才觉得满脸干巴巴的似是要起皮,这洛阳府的秋风可真真是厉害。他想了想,却是笑嘻嘻地看着苏云落:“落儿,可还有润肤膏?借为夫一用可好?”

    苏云落细细地看他的脸,看起来果真有些与平时不同,便道:“润肤膏在妆匣里的青瓷宽口小瓶中。”

    顾闻白取了润肤膏,却是赖到她身边去:“落儿,替为夫涂抹可好?”平时一脸正经的脸此时漾着一丝不乖的表情。

    苏云落刮了一点润肤膏在手上,替他细细涂着。

    顾闻白微微闭着眼,任苏云落在自己的脸上涂涂抹抹。苏云落的手指冰冷,细细地抹着的时候,温暖的气息似羽毛般吹拂在他的脸上。

    顾闻白轻轻叹了一声:“我在云溪间里,见到了我父亲。”

    他的眉峰却是不省得什么时候轻轻地蹙了起来,苏云落嗯了一声,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按压在他的眉峰上,一下又一下,轻轻安抚着他的情绪。

    她缓缓道:“总在旁人的嘴里说起你的父亲,可在你心中,他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顾闻白的唇边便缓缓扬起一丝嘲讽:“他,不配做父亲。”

    无论他是名满汴京的才子也好,或是什么太子太傅也好,那不曾做过一个父亲该做的事。

    苏云落没有言语。虽然顾长鸣名义上是她的公爹,但像是十分遥远的事。或许,这辈子都不会见面。她没有资格评判他。她,只怜惜自己的丈夫,在那般的环境下长大,还能长成这么一棵正直的竹子。坚韧,而又心怀怜悯。

    或许她在听说他为莘莘学子奔波筹钱的时候,一颗心,便悄悄地偏向了他。不然,按照她的性子,哪会有那么多的后来。偏生这家伙,还误以为她是因着卫苍写的那本白话文才接纳的他。

    润肤膏抹完了。苏云落的动作停了下来。顾闻白将脑袋埋在她怀中,闷闷地:“对不起,竟将你拉入这一场未知的冒险中。”

    苏云落自是省得不是他的本意。

    顾闻白喃喃道:“待事情了结,我们便隐归在灵石镇里,再也不出来了。”

    这一路的凶险,如今虽然尚且能应付,可后面呢?有太多的未知了。

    苏云落听着他闷闷的声音,安抚他:“或许这一场冒险当作是人生的历练,便觉得轻松许多。”祖母以前,便是这般与她说的。人生既然不能一直一帆风顺,那便坦然地接受它,面对它。到老老垂矣、动弹不得的时候,回忆也没有那么的苍白。

    顾闻白闻言,倒是抒解了不少。他的落儿,果真与旁人不同。也只有他,才能窥见落儿的美好……不对,还有那劳什子的卫苍……不行,他得变得更强大,将落儿牢牢地保护起来,叫人抢不去。

    苏云落哪里省得他肚子中的弯弯道道,她抚着他的头发,许是路途匆匆,秋风太凌厉,他的发髻上粘了一片小小的落叶。她弄了半响,落叶却是脆弱得碎成了碎片,粘在发髻里很难弄出来。她干脆取下他的发冠,打散了头发,拿了一把篦子,细细地给他通起发来。

    顾闻白却是调皮,脑袋直朝她怀里钻,修长有力的双手揽着她,声音沉沉:“娘子快别弄了,快歇着罢。”

    苏云落脸一红,低声斥他:“别胡闹,外头全是人呢。”

    顾闻白悄声道:“他们全都睡着了。”

    话音才落,就听得屋顶上毛茸茸与毛瑟瑟在说话。

    苏云落双颊顿时红得像天边的晚霞,却是恼羞成怒,狠狠地给了顾闻白一个爆栗。

    顾闻白:“……”谁能想到屋顶上还有人在修葺屋顶?

    毛瑟瑟与毛茸茸负责上屋顶修葺房顶,却是笨手笨脚地弄了半响,直到一轮红日跃出天边时,才堪堪将周边的瓦给揭下来。他们虽是护镖的好手,但不一定是好工匠。

    幸得李遥与何悠然已经睡了半宿,倒是不困。便让毛瑟瑟二人下来,唤了掌柜的来,差跑堂小二去请工匠来修葺。

    毛瑟瑟与毛茸茸这才松了一口气,顾自寻了个地方,假寐起来。虽然他们还精神,但东家吩咐了,该休憩时便休憩,以免总不得空的要招呼敌人。

    孙南枝早就麻溜的寻了一棵大树歇着了,便是东家,也被顾大爷给硬拎着到床榻上去了。

    苏云落:“……到底谁拎的谁?”

    精神奕奕的李遥与何悠然在栏杆上吃着茶,看着廊下挨挨挤挤的站了好些男人。听说,那是顾侍郎的护卫。

    其中有个熟面孔,叫做林统领的,笑意盈盈的朝李遥打了招呼。

    李遥招招手,让林统领上来。

    林统领笑眯眯的,招了两个人,跟着他一起上去。

    那两人手中却是捧着好些卷宗。

    林统领一行人上得楼,笑眯眯道:“李侍郎。”他的余光却是在看到何悠然后,略略有些波澜,却又止住了。何阁老的小孙女,终究是进京来了。唉,只可惜何阁老早就卧榻在床,一病不起了。这何悠然若是赶回家去,估计还能见上最后一面。想起何阁老后面的荒唐事,晚节不保,林统领都替他臊得慌。报应啊,都是报应。

    他眼神里的波澜,自然没能逃过李遥的眼睛。何悠然见得他上来,虽然仍坦荡荡地坐着,却是不能盯着林统领看的。

    李遥眼神微敛,看向后面二人手上的卷宗:“这是什么?”

    林统领笑道:“顾钦差吩咐了,将连日来洛阳府发生的凶杀案的卷宗通通取过来。这不,截止到前一个时辰,洛阳府城近日,共发生了七起凶杀案。”

    顾闻白揽下的活儿?

    李遥道:“既是顾钦差吩咐的,那便交与他。”

    林统领也不强求,嘱咐二人且在这里候着,待顾闻白一醒来,便将卷宗交给他。

    他倒是又悄无声息地退下了。其实顾闻白一晚上都在忙活,他也没闲着。到底是年纪大了,熬了一夜便倦了,得赶紧寻个地方眯着去。想当初,他竟是连续几日几夜不睡,也精神奕奕呢。

    秋日的艳阳高照,方死了人的戏台子来了两个打扫的妇人,拿着细长条的扫帚在默默地打扫着。这戏台子是泥土夯成的,唱戏的时候便铺上一层红毯,没唱戏的时候便将红毯揭了。昨晚那虞姬拔剑自刎的地儿,许是被血迹洇湿了,那两个妇人卷起毯子的时候,尤其的小心翼翼。

    李遥替何悠然剥着栗子,何悠然则看向戏台子上打扫的妇人。

    却见卷起红毯的妇人竟是一惊,吓得跌坐在地上。

    其中一个颤颤地指着一处:“死,死……死人啦!”顿了一下,声音越发的大,“又死人啦!”

    李遥剥着栗子的手猛然停住。这人死得,也太蹊跷了罢。是不是他们所到之处,都会有死人?李遥开始头疼起来。

    见旁侧站着的两个人却是闻若惘闻,当即斥道:“死人了,你们还不去查看?”

    那二人却道:“禀李侍郎,官家嘱咐了,我们只能听从钦差的调遣。”

    这是要逼他接受钦差的身份。

    呵,姜弘倒是玩得一手好牌。

    戏台子上,两个妇人惊惧的叫声引来客栈里的其他人,有杂役上前查看,赶紧着人取了铁锹来挖,却是从戏台子里挖出了一副白骨来。

    艳阳高照,映着那副白骨,虽是不惧,却是让人不由自主地起了一股寒意。

    何悠然手上抓着栗子,凝视着。她忽而转过头来,与李遥道:“昨儿晚上,虞姬拔剑自刎前,她在那个地方不停地跳着舞,像是,像是用尽最后的力气一般。”她记得,当时她与苏云落正在说话,英气勃勃的虞姬在跳舞,似是用生命在跳一般。当时她还心道,这虞姬竟是不一般,光是跳舞流露出来的悲伤,便让人泪流不已。祖母上了年纪之后便爱看戏,她养在祖母膝下,自是看过很多戏。可以前看的虞姬跳的舞,竟没有昨晚的虞姬跳得那般如痴如醉,仿若虞姬对项羽那般痴情的爱恋。

    她当时在心中还夸赞呢,可谁料虞姬竟然真的为了项羽而拔剑自刎了。

    如今又在她自刎的地方发现一副白骨……

    何悠然看向李遥,眼神渴望。她很想知晓虞姬自刎的真相。李小四,你行的!

    她本就是他的心头肉,掌上珠,如今一双美目如此渴望地望着自己,差些叫他受不了。横竖也要冒着钦差的生命危险进京,不妨将身份坐实了。李遥咳了一声,与那两个暗卫道:“你们……叫人去查看一下。”

    两个暗卫相互看了一眼,其中一人俯身,朝下头打了个唿哨。

    但见从廊下蹦出几个人来,恭恭敬敬道:“谨遵李钦差令。”

    李遥无力地摆摆手:“去罢。”

    那几人倒也迅速,疾步穿出院子,往那戏台子而去。

    方才有杂役已经报了掌柜的,掌柜的又抹着一头的汗过来。虞姬当众自刎的事昨晚塞了不少银钱,好不容易才摆平,怎地又有死人了?他匆匆赶来一看,瞧见是一副白骨,竟是不想报官。横竖都成了白骨,谁还知晓死的是什么人啊。

    正侥幸着,欲吩咐杂役们不要四处乱说,却见几个人气势威严地匆匆过来,令牌一亮:“钦差办案。”

    钦差,钦差,怎地还来了钦差?掌柜的闻言,竟是晕了过去。

    那厢李遥从卷宗里翻出虞姬的案子,细细看着。

    一晚的工夫,倒是没查出什么来。只不过写着虞姬年二十五,擅舞,原来并不是戏班子的人,五年前因饥寒交迫晕倒在街边,被班主拾得,才进了戏班子。后来因跳舞得好,唱得也不错,班主便让她唱虞姬这一角色。这几年来唱得倒是越发的精妙,舞也跳得如痴如醉,常常让观众叫好。那项羽的剑,一直都是木头的,不知怎地,昨晚竟变成了真的。

    昨晚欧阳烺的人忙活了半晚,一个疑犯都没抓到。

    据目击者的口供,那虞姬大约是真的自刎。当时看着她跳得那般如痴如醉,仿若真的虞姬,要随了项羽而去。

    这年头,沉浸在戏中,走火入魔的人也不少,是以人们倒是纷纷赞同虞姬是已然入魔的观点。

    李遥蹙眉。

    这案子,也太难查了罢。

    方才到戏台子那头去的暗卫押了掌柜的过来:“禀李钦差,疑犯带到。”

    掌柜的扑通一声跪下来,也不管他看不看得到李遥,大呼:“李钦差,草民冤枉啊!”

第273章

    李遥这些年,叫他查账、盘帐,以及何时该生产何物,倒是清清楚楚。可查案……他真的是不懂。当年虽然也是京城里的第一纨绔李小四,但的的确确是只精通吃喝玩乐的。再说了,他爹便是做官,也不懂得查案啊。

    旁侧的何悠然仍旧满眼期盼地看着他。

    罢了,豁出去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再说了,不是还有顾闻白那家伙吗?

    姜弘那家伙,还真是害人不浅。

    他硬着头皮,差人将那一言不合便下跪的掌柜带上楼来。

    掌柜是万万没想到,自家客栈里还住着钦差呐。他战战兢兢地上得楼来,没瞧清李遥,又扑通一声跪下去了,将头撞得怦怦的响:“李钦差,草民冤枉啊!”

    虽然自小家中仆从也多,但还没有像掌柜这般动不动便下跪的,李遥差些怕折了自己的寿命。

    不过,到底是李小四,以及做过大管事的。该有的气势他都有,没有的也会装。

    李遥迅速回想了一下大概的流程,有了大约的概念后才沉了沉嗓音,问掌柜:“你姓甚名谁,在客栈中是何职位?做了许久?那戏台子,最近一次夯土是什么时候?你且不必害怕,只需一一道来便可。”

    掌柜仍旧伏在地上,闻言哆哆嗦嗦地道:“禀钦差。草民蔽姓王,因在家中行二,是以家中父母起名二郎。草民,草民不才,在这客栈里担任掌柜一职,做了也有三四年的光景了。这戏台子……很是结实,在草民来了之后,从来不曾再夯过。”

    他虽然还哆嗦,但回答得却是十分的有条理。

    “每日戏台子都有唱戏的吗?戏班子,可是你们客栈的?”

    王二郎答道:“除了年关及一些节日,每个月逢九休沐,几乎都在唱戏。戏班子,虽不是我们客栈的,却是与我们东家签了长期契约文书。我们东家,很喜欢听戏。”

    李遥再问:“客栈出了人命,你们东家在何处?”

    王二郎顿了一下,终于偷偷抬头看了李遥一眼。

    李遥温润如玉的脸上,忽而多了一抹凛色。

    王二郎咽了一下口水:“禀李钦差,我们东家,家在汴京,每月才来两次洛阳府。”

    家在汴京,每月才来两次洛阳府,却在洛阳府的客栈里养了一班戏班子。李遥挑挑眉,有意思。

    “你们东家,叫甚名字?”

    王二郎又顿了一下,犹犹豫豫看了一眼李遥。这回李遥脸上,却是满脸的凛色了。

    王二郎一咬牙,道:“我们东家,乃是天下居的东家。”说起天下居来,旁人莫不是肃然起敬的。便是官差,也要给天下居几分面子。他报出东家的名头来,自然是希望这位李钦差也给东家几分薄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死的又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一个是女戏子,另一个……呃,一副无人问津的白骨。

    天下居的东家?这事儿越发的有趣了。身为纨绔子弟,李遥自然是去过天下居的。天下居甚都好,价钱也十分的可观。若说天下居的东家极为有钱,这点却是无人反驳的。若说天下居的东家从来没有露出过真面目,也是无人反驳的。有钱人都怕露财,李遥也懂。譬如他的东家,从来不说自己家财万贯。

    李遥却是渐渐上道了。向来有凶杀案,自然得有仵作检验尸体。

    他睨了一眼旁边恭敬垂首的暗卫:“速速去请仵作前来验尸。”

    王二郎却是诧异:“一副白骨怎么还可以验尸?”

    李遥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仵作自有仵作的法子。对了,你们东家,什么时候来洛阳府?”

    王二郎摇摇头:“东家前几天才来过,他说,汴京中有要紧事要处理,是以这两个月不来了。”

    “哦。”李遥认真地听着,问王二郎,“你们东家家住何处?待我们到了汴京城,再将他传来问话。”

    王二郎仍旧摇摇头:“草民不省得。”到了汴京城,东家手眼通天,难道还摆脱不掉一个钦差?他可是听说,莫说是满朝文武官员,便是高高在上的那位,对东家,也是有几分客气的。毕竟这几年的军需粮草,东家可是出了不少。

    李遥却没再问下去,但也没叫王二郎起来。

    有人断断续续地搬来了好些东西。其中便有虞姬以前唱戏时使用的木剑,以及她自刎时的真剑,还有虞姬的一些遗物。戏班的人倒差人去传唤了,一时还没到。

    王二郎一直跪着,腿都酸麻了。他是自动跪的,李遥没叫他起来,他也不敢起。见有人将这些东西搬了来,他倒是敛着眼皮,偷偷地看着。

    虞姬的遗物很简单,不过是几件浆洗得发白的衣衫与一个妆匣。妆匣打开,是极为廉价的胭脂水粉,和几枝包金的钗子,都是些不值钱的。

    李遥来来回回看着那几枝包金的钗子,几欲要在上头看出花来。这包金的钗子,虽然廉价,但看得出虞姬是十分爱惜的,上头一点磕碰也无,还被摩挲得有了些包浆。他拿起一支,细细地端详着。但凡有名的店铺做的钗子,都有印记,可这几枝钗,却遍寻不着,做工也略粗糙,像是自己打造的。

    那王二郎一直偷偷窥着李遥,见李遥一直看着那包金的钗子,当下心中便有了计较。他轻轻地挪动着酸痛的膝盖,见无人注意到他,便低声道:“李钦差若是喜欢……草民家中自是有更好的……”东家嘱咐过,无论是什么事,跟官府打交道,只要是与他们客栈无关的,但一时又摆脱不了的,能用钱解决得了的,便大胆的用钱。其实方才他上来时,早就偷偷看见了,这李钦差身边的女子,容貌可不俗。在这世上,越是容貌不俗的女子,越是要金尊玉贵的养着。假若李钦差家底不丰厚的话,怕是要为了这女子,暗地里敛不少的钱财,才能供这女子挥霍呢。

    他的声音放得极轻,用着只有李遥能听到的声音说着。

    李遥果然瞄了他一眼。

    只是,神色倒没像他预期的那般欣喜,而是越发的有了凛意。

    李遥缓缓展开一个似笑非笑的笑容:“贿赂朝廷命官,王二郎,你胆子不小啊。”

    他的声音却是不低,附近站着的人都能听得到。

    王二郎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难不成这位李钦差竟是不爱钱的?

    何悠然在一旁听着,却是兴奋不已,笑道:“以前总听说贿赂朝廷官员,如今倒是亲眼见了一回。李钦差,想不到第一日才……咳,竟然便有人贿赂你了。李钦差,你可不能为了区区银钱便折腰啊。”

    她的声音虽柔和,听在王二郎耳中,可又变了味。他的笑容越发的难看了。这女子,容貌不俗,说的话怪难听。难不成大把的钱花起来不舒心吗?

    李遥方才的凛色便不见了,朝何悠然温柔一笑:“咱们家不缺钱,是以为夫没有那么轻易折腰的。”

    王二郎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了。这听起来,合着这李钦差家世不错。听说有些家世不错的权贵子弟做起官来,最是难缠。

    李遥睨他一眼,淡淡道:“起来罢。等下戏班的人到了,你且在后面听着,不得插话。”

    王二郎只得称是。

    何悠然悄声在李遥耳边道:“要不要我回避一下?以免影响你发挥。”

    李遥也悄声道:“为夫这初当官,可还有几分味道?”

    何悠然点头:“味儿挺重的。”李遥终究是簪缨世族出来的人,耳濡目染,虽是临时抱佛脚,却真的有那么几分味道。

    李遥,喜欢做官吗?以前在何家时,她是何家年纪最小的姑娘,被哥哥们宠着,不用念书,也不用勤练女红,但哥哥们却是一直暗暗地比较着,只因祖父说过,只有念书最优秀的子弟,他才会荐举做官。男人的心中,总是藏着一个做官的梦罢。毕竟指点江山,纵横天下,为民请命,才是男人们永恒的追求。可她长于何家,自是省得,做起官来并没有那么的容易。伴君如伴虎自是不必说了,有好几次,她听到祖父在骂父亲,说父亲竟是那般的懦弱,叫人参了也不懂得回击。

    祖父性子强硬,父亲不像他,做人比较圆滑,便是别人欺了他,也笑眯眯的。他常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可祖母遇害的仇,他没报……

    也不省得,哥哥们后来,谁做了官……可有人,为祖母报仇雪恨……

    越是接近汴京,她的心思,越发的沉重。她既渴望知晓真相,但又惧怕真相。李遥曾说,要派人回京打探打探,她却是拒绝了。她曾胆大妄为过,可如今,她却是经不起一丝一毫的打击。她表面的坚强无谓,是她最后的伪装。

    她心思恍惚,却是听得李遥悄声在她耳边道:“为夫自是不喜欢做官的,为夫喜欢陪然然侍花弄草,不喜欢那些勾心斗角的。”

    她嗯了一声,望着她的夫君,在秋日艳艳的阳光中,露出一个满是信任的笑容来。

    她本就容颜出色,如今莞尔一笑,美目流转着秋色,更是勾人魂魄。李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声道:“然然,别担心,从此以后,你不再是一个人了。”自从进了洛阳府,她便有些寝食难安,他怎地看不出来。若说近乡怯情,他的然然,才是最害怕面对不堪真相的那个。可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回来了。

    李小四果然是懂她的。有夫如此,妇复何求?

    戏班的人来的时候,一个个却是精神不济、满脸惶惶不安的样子。毕竟昨晚虞姬在台上自刎,受了惊吓,又被官兵盘问了半晚,精神不安宁亦是人之常情。

    李遥倒是没再摆官威,而是又恢复他温润如玉的模样,嘴角含笑,细细地打量着戏班子的人。

    戏班班主姓卢,名卢大旺,是有些年纪、双鬓发白的男子。他的精神还算尚可,一双大眼略含了些悲切,回忆起拾得虞姬那日:“她那时候很瘦,天极冷,她只穿一件单衣蹲在街边。草民怜她,便买了两个馒头与她吃,她却哀求草民,只要给她一碗饭吃,她干什么都可以。戏班的生意尚可,多一个人吃饭也负担得起,草民便将她带回戏班里。后来她吃饱了饭,收拾收拾,倒也长得清秀。再过了几日,一直唱虞姬的姑娘扭伤了脚,不能上台。她便主动寻草民,说她会跳舞,也会唱虞姬。草民便让她试了,竟是比原来唱虞姬的姑娘要唱得好。”

    李遥打断他:“虞姬的本名叫什么?”

    卢大旺却是一怔,略有些尴尬:“之前没问,后来她唱虞姬唱得好,大伙便都叫她虞姬了。这在戏班里,如此称呼倒是常见的。”

    李遥也听说过。他略略点头:“虞姬平日里可曾与人结怨?”

    卢大旺摇头:“她素来谦让,与人为善,甚少与人有怨。”

    李遥看着卢大旺,忽而问他:“你与天下居的东家,甚是相熟?”

    卢大旺却是面露茫然:“天下居的东家?那可是贵人哪?草民哪里识得那般的贵人?”

    不等李遥质问,王二郎抹了一把汗,颤声道:“禀李钦差,咱们东家很少对外人说出他的真实身份,卢大旺不省得,也是情理之中。”

    卢大旺恍然,道:“王掌柜说的,可是客栈的东家?他倒是很喜欢听戏,还与我们戏班子签了长期的契约文书,让我们在客栈里唱戏,不用四处颠簸。”

    李遥举起虞姬的一支钗,细细打量着,问卢大旺:“客栈的东家,长得可好看?”

    卢大旺竟有些窘迫:“这……勿以相貌论他人……”

    那便是长得丑了。李遥笑了。原来天下居的东家不喜欢在人前露面的原因竟然是长得丑。

    王二郎却讶然道:“我们东家,长得俊秀不凡,最是风流倜傥。”他瞧了一眼李遥,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是比起李钦差来,也不遑多让呢。”

    有趣了。竟然还有两个相貌不一样的东家。

    不用李遥多说,卢大旺与王二郎也意识到了。

    王二郎却是一拍大腿:“我们东家身边倒是有一管事长得不甚好看,说不定便是他替东家签下的戏班子。”

    这也有可能。事务繁忙的东家,身边有很多管事亦是正常。

    卢大旺赶紧附和:“想来便是那位管事了。”

    此时,有人过来报:“仵作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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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春愁介绍:
文案:人人都赞叹苏云落乃是正妻典范,不吃醋。
然而有一日,苏云落在外出礼佛的路上不幸遇到山洪爆发,从此失去踪影。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苏云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逍遥。
但,这,这,这男人怎么回事?怎么老是缠着她?她可不想再做什么正妻典范了!
顾闻白:做什么正妻典范,不如一起做一对风流夫妻!解春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解春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解春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