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章
李遥审掌柜王二郎的时候,屋中的二人早就醒了。其实拢共也没睡多久,纵然很困,身体很累,脑子却很清晰。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来来回回地在脑中倒腾着。
顾闻白支着耳朵,细细听着李遥审案。
苏云落披衣下榻,趿着鞋,自己取了热水,拧了帕子净了手脸。洗完脸,果然干干的燥。她自己也刮了一点润肤膏,细细地抹在脸上。
保养完毕,取出梳子将一头如瀑的青丝通好了,绾成髻,在上头斜斜地插了一支钗。
当听得有人来报仵作来时,她心中一动,想起许久以前模模糊糊的往事来。
她问顾闻白:“仵作,可算是官府中的人?”
顾闻白想了一下,道:“倒也不算,仵作这行当,与衙役一样,虽然替官府做事,可没有固定的俸禄,只每年从衙门里领取微薄的工钱。”其实他没说的是,仵作大多是贱籍,虽有一门技艺,可到底不受官府倚重。因没有固定的俸禄,又不是官府中人,是以很有一些仵作受到钱财或者恶人的威胁,便很容易在死因上作伪证。
苏云落脑子中模模糊糊的,似是想起什么,可却不记得了。
她转头,问顾闻白:“要出去看看吗?”
顾闻白赖在床上,舒展着四肢:“外头李钦差不是在办案吗?何需我露面。”
苏云落嗤了他一声,自己走出睡房,见咏春咏梅却是睡得正香,也不忍叫醒她们,便自己从煨着的炉子上取过铜壶,倒了热茶,又端了一碟子昨晚的点心进去问顾闻白:“可要填一填肚子?”
顾闻白一跃而起:“娘子亲自动手,为夫自是赏脸。”
横竖也睡不着,还不如起来与娘子一起卿卿我我。
二人吃着茶,用着点心,一起听着外头的动静。
暗卫此番叫过来的仵作叫吴三,一个瘦巴巴的老头,后头还跟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徒弟,背后背着一个工具箱。
吴三见是一具白骨,皱了皱眉头,与小徒弟说了些什么,那小徒弟在白骨前蹲下来,表情平平地检视着,半响后才干巴巴道:“师傅,这具尸骨应是成年男子,他的左小腿应是骨折过。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伤口。”
仵作验骨时,李遥一直看着王二郎与卢大旺脸上的表情。
当那吴三的小徒弟说出尸骨是男子,左小腿骨折时,二人的脸上并没有其他多余的表情。
看来,这二人是真的不知晓了。
李遥翻着虞姬的验尸记录,上头所签署的仵作的名字也是吴三。验尸记录上写得明明白白,虞姬的伤口的的确确符合自刎的特征。而且,她还用了狠劲,伤口割得还颇深。
难不成,这虞姬是将自己当成了真的虞姬,现实与戏里分不清,竟是真的为了项羽自刎了?可偏偏,她自刎的地方还有一具男子的尸骨。
难不成,这虞姬早就省得戏台下埋着一具男子的尸骨?
戏台藏尸或藏骨,动静都十分大,王二郎说自从他做了掌柜之后戏台便再也没有动过工,而客栈整日客来客往,戏班子也常在上头唱戏,假若他没有说谎的话,那这具尸骨,应是在王二郎做掌柜前,就埋好了。而假若王二郎说谎的话……
李遥敛着的眼皮轻轻抬起,问王二郎:“你们的客栈,一开始的东家便是天下居的东家吗?”
王二郎摇摇头:“原来这客栈经营不善,后来才低价卖给我们东家。”却又是想起什么,神神秘秘道,“后来草民才听说原来这客栈闹鬼,可不,戏台子里便埋着一具尸骨,能不闹鬼吗?”
他一张脸肃着,分析得煞有其事的样子。
李遥将手上虞姬的钗子重重地拍在小几上,声音略有些大,将戏班子的人倒是唬了一跳。李遥的本意是吓唬王掌柜,好叫他胆颤一些。谁料戏班忽而有人哆嗦了一下,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钦差饶命啊,钦差饶命啊……”
卢大旺定睛一瞧,却见是与虞姬搭档唱项羽的男子,名唤阿城的。
阿城没有姓,却也是卢大旺自小买来,打算以后给他养老送终的。阿城长得高大威猛,面白无须,相貌堂堂。只是如今眼皮底下青黑得吓人。
暗卫将阿城拖上来,阿城双腿发软,脸色苍白,双目无神,高大的身躯瘫软成一团。卢大旺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你,你……”
阿城却只是翻来覆去地交待:“草民,草民……虞姬说,她喜欢用真的剑……木剑轻,真剑沉,如此舞起来才更有感觉……观众才更喜欢……是以草民便想法子,帮她从铁铺弄了一把剑。果然,虞姬跳得越发的生动了。但草民没想到,虞姬她,她竟然……”
他一直喃喃地说着,看来倒是与虞姬一副相熟的样子。
李遥开门见山:“你与虞姬,很要好?”
阿城犹豫了一下:“这,戏班里大家都很要好,都是穷苦人,都互相帮衬着……”却是迫不及待地撇清。
何悠然闻言,顿时对阿城不喜起来。
李遥又盘问了戏班里的其他人,竟是纷纷附和阿城的说法的。唱戏本是下等人才做的行当,戏班里的人的的确确都是穷苦人家的,逼不得已才做起这行当,自是抱团取暖,倒也无可厚非。戏班里的人对虞姬的评价大体是好助人,自己的赏钱留得不多,都分给大伙了。对于她的死,好些人还十分的唏嘘。毕竟虞姬唱戏唱得好,赏钱也多。
如此看来,虞姬倒像是真的走火入魔了,竟将自己当作真的虞姬,随那项羽而去。
李遥沉吟着,一时举棋不定。
他是没查过案,也没审过人,难不成,便如此了结了虞姬的案子?
可心中总隐隐觉着有那么一丝不对劲。
他沉吟着,在场的人也不敢吭声,四周竟是一时静悄悄的。
屋里头,顾闻白也坐直了身子,接过苏云落递过来的茶,呷了一口,也陷入了沉思。
带着些冷意的阳光从窗外爬进来,在地毯映出好看的印子。
不对,虞姬应是省得她所舞的位置是有尸骨的,她日日夜夜在尸骨上不停地跳舞,戏台子的土夯得那般结实,想来埋尸的人也将尸体埋得很深。虞姬身体轻盈,便是跳上十年也不能将尸骨给踩出来。
假若,虞姬特意将尸骨挖出来,在上头只松松地覆上一层土呢?再加上唱戏时又铺了一层红毯,她在尸骨上跳舞,只要踩踏得当,便能将尸骨给踩出来。
甚至,这具尸骨是虞姬特意搬过来的……
但一具已经变成白骨的尸体,她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苏云落方才也凝神听着,此时见顾闻白陷入沉思,她道:“虞姬痴爱项羽,甚至不惜为了项羽拔剑自刎,这副尸骨,是不是与项羽有什么关系,或是表字里带着羽……若是按照这个思路去寻……”
她却是话没说完,脸色已经变了。
顾闻白的表字,可不就带着羽字?这桩案子,难不成是冲着顾闻白来的?
顾闻白表情凝重,他将空了的茶杯放在小几上,声音沉沉:“以前在汴京时,我曾识得一个人,他对于我,亦师亦友,他的左脚,曾摔伤过……我与他,却是不常见面,不过三五月才见上一回。后来我离京,心想与汴京断了所有的联系,是以不曾与他告别,也不曾与他通过信……他的身边,倒是有一位红颜知己……听说,她擅舞……”
他说着,腾然起身,连鞋子都来不及趿上,便光着脚踩在地毯上。
苏云落急忙阻止他:“三郎,鞋子。”
顾闻白低头一看,却是笑了,复又坐在榻上,两只脚光着。
苏云落给他取了一双罗袜来,罗袜上竟绣着好看的青竹。
顾闻白低头,将罗袜穿上,忽而抬头笑道:“落儿的女红,原来竟是这般好。”
见他无虞,还有心情说笑,苏云落略略放下心:“三郎……”
顾闻白却是道:“不管这是不是一场阴谋,倘若真的是他,我不会在这时冲动。”仇恨,要攒着,以后再一次性报复。
喻家……若要报仇便冲着他来,伤害他的朋友算什么。
想到此,他却是心头一紧,也不省得姐姐顾盼宁与姐夫可还安好。
他穿好鞋子,站起来,朝苏云落一笑:“落儿,可要与我去看一看那位情深意重的虞姬?”
苏云落挽上他的手臂:“情深意重的虞姬,值得我们送她一程。”
顾闻白的目光,落在她白皙娇嫩的脸上。她回视,满眼尽是坚定。
二人手挽手,出了门。
他们,不仅是夫妻,从此以后,还是战友。
虞姬的尸体,暗卫自是也抬了来,放在狭窄的门板上,盖着白布。
秋日的艳阳高照,映着晃晃的白布。不知怎地,苏云落心中,有一股寂寂的悲凉。倘若戏台里的尸骨,果真是三郎的好友,而这位虞姬,为何不直接来寻顾闻白,而是要用这般决绝的方式来展示?
或者,却又是一个阴谋?
她的眼帘垂了下来。她的夫君,自是有她护着。那些人,尽管放马过来。她苏云落,定然奉陪到底。
暗卫掀开白布,露出虞姬的面容来。顾闻白眉头一皱,虞姬浓重的妆容像是被人胡乱地擦洗过,此时虞姬的脸上,竟是没有一块正常的肌肤,压根看不出长相,更别提还能看得出是好友的那位红颜知己了。
苏云落也蹙眉,方才来的仵作,叫吴三的,竟是这般的不靠谱。
顾闻白沉下脸:“传那吴三过来。”
苏云落的余光轻轻看着他。三郎许是不觉,此时的他,浑身隐隐散发出一种上位者的冷然气势。这股气势,与他一向清贵的书生气质相融合着,竟是像一个陌生的人。
许是她的目光太胶着,顾闻白转过脸来,方才浑身陌生的气势消失殆尽,看向她的目光只有温和宠溺:“落儿?”
她心头方才的不虞散去,朝他柔柔一笑:“我们请一位婶子,帮她清洗一下,可好?”
“那是当然。”顾闻白道,“以前我只与她见过一两次,并不熟悉,如今又隔了多年,不清洗一下,怕是压根认不出。”
吴三从楼上下来,身后仍旧跟着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徒弟。
他干巴巴地道:“草民见过顾钦差。”
后头的小徒弟没有言语,跟在他后头行了礼。
顾闻白方才气势又隐隐散出来:“这是怎么回事?”
吴三看向虞姬,神色平静:“昨晚草民来时,这位死者的脸上并不是这般模样。”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徒弟,“男女有别,她乃是草民的愚徒验的尸。顾钦差有什么问题,只管问她。”
吴三的小徒弟竟然是个姑娘。怪不得眉清目秀的,身子骨薄弱得很。
苏云落起了兴趣。她最喜欢收集有本事的小姑娘了。当下她的目光不由得多看了小徒弟几眼。
小徒弟就像她的师傅吴三一般,表情冷冷清清,语气也冷冷清清:“昨晚亥时三刻验尸,死者乃用利器自割脖子而亡。死时作戏子妆容装扮,并无特别。”
意思便是,有人在他们验尸之后,动过虞姬的尸体。
事情越发的有意思了。
那吴三的小徒弟看了一眼顾闻白,仍旧冷冷清清道:“顾钦差,草民可以帮她清洗面容,不过要收取一定的银钱。”
她说这话时,吴三仍旧冷冷淡淡地站在一旁。
还真是财迷仵作啊。不过苏云落很是欣赏她这种性子。面对钦差,竟是不卑不亢。想来她的验尸记录,定然不会弄虚作假。
顾闻白抬手,招了招站在一旁的暗卫:“身上可有钱?”他昨晚为了轻装上阵,身上也没有带钱。
暗卫:“……禀钦差,属下身上不能带钱。”钱那玩意,沉甸甸的,会影响他的行动的。
苏云落唇边敛了一丝笑容,她是东家,管钱的一向是咏春的或者李遥,她自然也不会带钱的。
气氛略略有些尴尬。
还是林统领从一旁出来,将一个小荷包扔给吴三的小徒弟:“喏,里头是二两银。”
小徒弟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修整遗容,每次五两银。”
第275章
五两银!?林统领的脸皮差些绷不住。哪家的仵作与官府合作不是屁颠颠凑上前啊?怎地修整遗容这小仵作还要收五两银!小仵作是不是想钱想疯了?这,这五两银可是他半个月的月钱!这五两银还得看太太的心情好不好,才按时发放的呢。当然了,自己的私房钱是不能说出来的。林统领含恨地瞧了一眼顾闻白,只见后者正睨着自己,满眼也是无可奈何。对了,好似顾侍郎也是个妻管严的主。如此一想,林统领心中便平衡了许多。
强龙不压地头蛇,强龙不压地头蛇。林统领如此安慰着自己,又从自己的私房里含泪掏出三两银钱来。
小仵作接了钱,倒也没看得有多珍重,而是大大咧咧的扔进自己背着的工具箱中。她穿着粗布做成的短襦,下面一条粗布裙子,头发像男子一般绾成髻,髻上插一根竹簪子。
许是到处奔波做营生的缘故,她的手有些粗黑,便不像女儿家那般的纤细白皙。脸上却是浓眉杏眼,肤色也偏黄,脸上干巴巴的一丝表情也无。猛地一看去,倒像是十足十的少年。
苏云落大大方方地打量着她,小仵作也不忸怩,叫暗卫拎来一桶水,从工具箱中掏出一条洁白的帕子来,又掏出一个小香炉,取出三支线香点了,才俯身细细地帮虞姬擦起脸来。
她动作十分的轻柔,神情专注,没有丝毫的嫌弃,让林统领顿时觉着,他花的五两银是值得的。
虞姬的脸被渐渐地擦拭干净,露出她的五官来。
瓜子脸,美人尖,浓密的青丝散着,眼睛阖着,眼睫毛又长又浓密。
虞姬,生前应该是一个娇美的女子。她的面容沉静安详,仿佛自刎的那一刻,她是甘愿的。
顾闻白看了几眼,却是不敢确定虞姬的身份。他向来是对旁的女子不大上心的,更别提是好友的红颜知己,自是不会去细细打量别人的。
他这厢没能确定,那厢林统领却瞪大了眼睛,讶然道:“这不是莲鱼台的黛娘子吗?”
顾闻白的目光唰的看向他。
林统领却是坦荡荡地看着他:“莲鱼台的黛娘子,顾侍郎向来不去那些地方,自是不省得。不过,这位黛娘子,却是在莲鱼台很有名的。她不仅富有才情,还擅舞擅歌。不过,却是卖艺不卖身的。”
顾闻白倒是没发觉,林统领竟然如此的会说话。
黛娘子吗?他是隐隐约约听说过,好友的红颜知己,身世堪怜。原来便是这般的身世吗。莲鱼台他虽然没去过,却是听说那是纨绔子弟的销金窝。那里的娘子,传说虽是卖艺不卖身,但哪个不是为纨绔子弟动了情,最后都没落得好下场的?等等,他的好友,竟然也是去那种地方的?
顾闻白正琢磨着,林统领已经又掏出五两银,问小仵作:“可否替我买一套衣衫与她穿上?”
虞姬的衣衫,因为她自刎用力过度,是以戏服上早就洇了不少的血。
小仵作这回没为难林统领,接过荷包,又丢进她的工具箱中,净了双手,盖好工具箱,兀自走了。
她的师傅吴三仍旧留在原地。
虞姬的身份已然确定,顾闻白却是不明白,倘若虞姬知晓他,为何不去寻他,告诉他戏台子上埋着好友的尸骨?而是弄了这一出曲折离奇的自刎?而后到头来他也没省得,在他们身上,到底发生了何事。又或许,戏台子上的尸骨,并不是好友的,而这位黛娘子自刎,是为了别的原因。
查案,果然让人头大啊。
林统领连续损失了十两银钱,神情有些郁郁。他感叹道:“当年黛娘子可是引得众多纨绔子弟相抢的,数年前她从莲鱼台消失时,我还以为是哪个纨绔子弟赢得她的欢心,从此做了别人的金丝雀呢。却没成想,却是流落在洛阳府唱戏为生。”
他一路唏嘘着,顾闻白又看了他一眼,道:“我还以为,林统领镇日保护官家是很忙的,怎地还这般有时间去关注一个卖艺的女子?”
林统领噎了一下,半响才缓缓道:“以前官家嘛,是常有些人是要盯的。”纨绔子弟大部分出自簪缨世族,一不小心吃多了酒,或者要在心上人面前逞强,便常常会说出些惊天秘密来。他们盯着这些纨绔子弟,不省得多有成就感。当然了,也省得了好些不为人知的秘辛。不过可惜,顾侍郎不是纨绔子弟,不然会更好玩。
林统领继续感叹:“想当年,黛娘子的一曲《昭君出塞》,不省得迷倒了多少纨绔子弟。”
苏云落一直在旁侧没有出声,闻言插话道:“林统领对黛娘子了解竟是这般深刻,却是连她如何消失的都不省得,可见林统领对黛娘子只是一时的迷恋。”
什么迷恋,明明,明明是……林统领闻言,满脸通红,却是无力辩解:“这……”
顾闻白停下脚步:“好了,林统领可否能告诉我们,为何要安排虞姬拔剑自刎?”
明明艳阳高照,林统领却觉得一股冷汗唰的一下子流了下来。
他的面皮笑得极僵:“顾侍郎何出此言……”
顾闻白牵着苏云落的手,自顾走在前面:“对于一个卖艺的女子,你知道得太多了。”
林统领呆在原地,看着二人似神仙眷侣般走远。
半响才疑惑地转头,问旁边的暗卫:“我说得太多了吗?”
暗卫肯定地点点头:“若是嫂嫂省得,定然饶不了你。”方才林统领的那一番话,简直就像是在说得不到的白月光、朱砂痣。
林统领急急追上去:“顾侍郎,在下可不敢有半句妄言…”
顾闻白果真停下来,挑眉:“说罢,你们这般煞费苦心的,到底是为了哪般?”
林统领默了一默,酝酿了许久,才叹了一声:“其实官家他……自从登上大宝以来,便遇上了许多阻力。世家的不支持是其一,但万万没想到,便是在宫中,也是步步维艰。”他顿了一下,望向顾闻白,“那股宫中的势力,说起来与顾侍郎还有些渊源。”
顾闻白默了一下,道:“可是喻雄昌?”
林统领像是丝毫不意外他竟是知晓:“上回那喻明周蹿到官家跟前说起卫碧娥时,官家彼时还以为,他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可待官家登上大宝,才发现原来先帝一直信赖的道人,竟然是喻明周的父亲。官家本想将喻雄昌驱赶出宫,才发现原来喻雄昌竟然在宫中培养了不少势力。甚至可以说,喻雄昌……”掌握了官家的一些秘密。比如,先帝去世的真相。喻雄昌犹如一条毒蛇,盘踞在官家的身侧,随时都可以咬官家一口。最后面的这些话,林统领却是不能与顾闻白说的。毕竟在他心中,他还是认为顾闻白是个正经的书生。一般正经的书生,是不能理解他们的手段的。
尽管先帝,已经疯魔了。
官家不过是顺应天意,为民着想。
但弑父夺位,终究是让人诟病的。这不,如今有些嗅到此事的,支持吴王的势力,便时不时的在外头弄出些动静来。不过,那些都是小意思,最要紧的是那喻雄昌,盘踞在宫中,时不时暗暗地弄几个宫人、妃子捣乱。偏生官家还拿他没办法,只能应承他,不断地提拔喻家的人。
如今的官家,势单力薄,甚是需要助力。
日头爬得上了些,便是秋风刮得再厉害,也让人微微出了些薄汗。
顾闻白一直握着苏云落的手,没有放开。苏云落却是微微地感觉到,他的手心竟是微微出了一些薄汗。
喻明周……像是因果轮回的一个魔咒。他因为长姐顾盼宁戏耍了喻明周,让喻家丢尽了脸面,不惜将喻明周赶回老家。可在十数年后,喻家带着对他的报复卷土重来。或者说,喻家在将喻明周赶回老家后,对他的报复便开始了。他……彼时太天真了。
苏云落轻轻地回捏他,一双美目中,是对他坚定的支持。
顾闻白朝她回了一个安定的微笑,才收敛了神色,问林统领:“戏台子上的尸骨,以及黛娘子,可是我想的那般?”
林统领却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望了一眼艳阳。
半响后,他答道:“我们得了一点线索,找到了黛娘子。黛娘子……是个很有才情的女子,同时也是个刚烈的女子。她说,她是个俗人,她有些怨恨你。是以并不想与你碰面。可我们也没有想到,她竟是选择了这般决绝的方式。”
她跳着情人生前最爱的舞蹈,唱着情人最喜欢的戏,决绝地拔剑自刎,她的鲜血流进了情人的尸骨,最后与情人的尸骨相依偎在一起。
一卷纸被递到顾闻白的手上。
他的好友,与黛娘子心心相印,不惜变卖家产,欲帮黛娘子赎身,却不惜中了喻家的计谋,死在一个仲夏夜里。黛娘子得知此事,柔骨侠情,将友人的尸首收殓,带在身边,决心寻仇。可她一个柔弱女子,虽然有些人脉,却哪里斗得过喻家。后来她竟然落魄到流落街头,差些饿死在街上。幸得老天眷顾,她被戏班班主收留,隐姓埋名,在距离汴京不远的洛阳府城里,唱着情人生前最喜欢的戏,一边寻找机会复仇。却没成想,这一呆便是好些年,竟是复仇无望。
直到有一日,有人给她递来消息,说新帝即位,特地点了两位钦差替官家巡查民间冤情。而其中一位顾钦差,正是当年她情人的好友顾闻白。
顾闻白……竟是顾闻白,她曾怨恨不已的人。
黛娘子在决绝书中写道:妾身乃俗人,无法不怨恨你。可他大约不会这般想。他生前,是最珍惜友情的。是以妾身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城南外有一个庄子,是妾身买的,希望你能将妾身与他,葬在一起。生前妾身做不了他的妻,死后却是一定要陪着他的。黛娘子绝笔。
秋风不断地卷起决绝书的一角,顾闻白轻轻将决绝书按住,折好,轻轻地放进怀中。他对不起好友,也对不起黛娘子。
得了林统领银钱的小仵作回来了。她给黛娘子买的,是一套舞娘的裙子。
小仵作淡淡道:“她脚上很多茧子,定然是很喜欢跳舞。”
衣衫是苏云落与小仵作一起替黛娘子换的。黛娘子的身子极瘦,像是思念成疾的瘦。苏云落取来她的遗物,将那几支包金的钗子轻轻插在黛娘子重新梳过的发髻上,又替她描了眉,上了粉黛。
一旁的小仵作看着她的动作,沉吟片刻,忽而道:“你这动作,倒是熟练,可有考虑过,要入这一行当?”像是怕被苏云落拒绝,她说得飞快,“洛阳府城常有这般的小娘子寻死,生意好的话,一个月能有十来个,每个五两,也能赚不少。”
苏云落:“……”
小仵作的表情仍旧平静无波:“这是甚好的行当。”以前是师傅养着她,如今可是她养着师傅咧。
苏云落直起身子:“我想雇你进汴京去,每个月一百两,一直到事儿办完,再与你解约,不足一个月亦按一个月算,你可愿意?”
小仵作一直平静的眸子猛地闪过一道光来。
可真是个小财迷。苏云落心中好笑。
但小仵作是有条件的:“我得带着我师傅,他虽然如今不大行了,但还是能自己照料自己的,用不着让侍女服侍他。这样罢,你便给他每个月五两银的工钱便好了。”
苏云落:“……”这哪里是个小仵作,这明明是个小扒皮,雁过拔毛的主。
黛娘子收殓好了,棺材也买回来了。林统领倒是识趣,买了一副巨大的棺材,不要说黛娘子与那副白骨能躺下了,便是再加一个林统领也没有问题。
那厢李遥在看前面凶杀案的卷宗。
虞姬拔剑自刎,是第四起。如今虞姬案已经了解,但其他三起,仍旧是让人头大的。这回顾闻白没敢再袖手旁观,而是赶紧与李遥坐在一起,看起案卷来。
第一起的死者,是个担柴来街上售卖的老翁。
第276章
其实洛阳府城里,大部分的人如今俱是用石炭,用柴的倒是少,但还是有。比如像有些商铺,便是觉着用柴烧饭的话,比起石炭要香得多。是以老翁还是有些固定的主顾的。
案卷是这般描述的,老翁天不亮就担着柴进了城,还是像往日那般到主顾家去卖柴。见过他的人都省得,老翁卖了柴,便拿着钱到早食铺子去买上一只炊饼,一碗胡辣汤,热乎乎地吃了填饱肚子,又照旧挑着担子家去。老翁已经卖了十多年的柴了,从满头黑发的男子变成满头花白的老人。据那些主顾说,老翁没有旁的亲人了,家中只得他自己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翁的生活过得还算滋润。
可那日,其中一个主顾估摸着老翁快要来了,便拿着钱到后门去,预备要买柴。他家的铺子前不久有人预订了几桌酒席,点了黄金鸡。他得赶紧把柴买上做黄金鸡。
这才出了门呢,就发觉两担柴稀里哗啦的摊了一地,中间还躺着老翁的身体。老翁双眼睁得大大的,双手捂着腹部,而木柴与地上,早就流了一大摊的血。当下吓得那主顾双腿发软,有好一阵子不想做黄金鸡。
老翁死了,但凶手却无人瞧见。老翁向来卖柴是在后巷子里,彼时时辰还尚早,人影稀少。
但谁会与一个卖柴的老翁过不去呢。主顾们都说,老翁向来都是笑嘻嘻的,很少与人有争执。
衙役倒是访遍了周遭的住户,没有一个人瞧见凶手。
老翁是孤身一人,又没有家属来鸣冤,这桩案子便搁了下去。这老翁的尸体如今还放在府衙里,无人认领呢。据仵作吴三验尸,这老翁是被人一刀捅向腹部,一刀致命。
如此看来,那凶手极其的凶残。
洛阳府哪一年没有耽搁下几个无头案子?这桩案子放着放着,说不定就累积下来,到了下一任知府手上了。这种事儿,大伙早就见怪不怪了。
谁省得过了三日,又有新的命案发生了。
这第二起,死的是个绣娘。
这绣娘住在康乐坊里,赁着一个小院住着。镇日就在家中绣花,换取微薄的钱买米面。她年纪不轻了,眼神早就不好使,绣花极慢。她也是孤身一人,填饱肚子全家不饿。听邻里说,绣娘是十数年前搬到小院里的,平日里很少出门,自然就很少有与人见面的机会。每个月只有三五日是出门采购米面的。她应该吃得极少,也极差。邻里说,烟囱一日才冒一次烟咧,且很快便没了。还有买水,好几日才用两担水,不省得省下了多少钱。
绣娘的死,还是倒夜香的人发觉的。
水可以好几日才用完,夜香却是日日都要倒的。
倒夜香的人敲了好几次门,绣娘都没开。倒夜香的一推门,门却开了,绣娘就倒在门边,双眼睁得大大的,双手紧紧地捂着下腹,扫得干干净净的地上流了一滩血。倒夜香的一摸鼻息,绣娘已经没气了。
绣娘住的院子是赁的,主家很快就来了。毕竟院子里出了凶杀案,以后院子怕是不好赁出去。
衙役很快也来了,皱着眉头看了一圈。有人道:“这绣娘的死法,怎地与那卖柴的老翁一模一样?”
有人这么一提,衙役这才想起卖柴的老翁还躺在府衙中。
这回绣娘的死,同样也无人瞧见凶手。倒夜香的人却是有不在场证据的。他整日忙着倒夜香,进绣娘家前,他从那条巷子开始倒起,连着倒了好十几家,忙得浑身俱是汗,哪来的时间去杀绣娘?
绣娘同样孤身一人,尸体又被抬进了府衙,与卖柴老翁躺在了同一间停尸房。
连着被杀了两个人,知府有些慌了,着衙役加紧调查。可没成想,绣娘才死了一日,第三起凶杀案又来了。
还是一样的手法,一刀致命。
这次是个酒楼的酒博士,姓马。马博士在酒楼里同样也干了十数年了,也是个外乡人,一手沽酒的本事很是好看。这日他与平常一样到酒窖里搬酒,却迟迟不出来。客人正等着酒呢,掌柜的自是亲自去催他。才进了酒窖,就闻得一股奇怪的味道。掌柜的还想,糟了,酒坏了。他唤着马博士,一脚便踩上了一坨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差些没魂飞魄散。
这回衙役来得飞快,将马博士周遭的环境都看了,盘问过掌柜的,才将马博士的尸体搬回去,军营的欧阳烺便带着人手来了,全面接手了府衙的全部事宜。
当天夜里,虞姬在戏台子上唱戏,拔剑自刎了。
知府倒是松了一口气。
假若再来一单像之前的凶杀案,他今年的政绩便很不好看。
后头还压着三个案子,天下居的。白牡丹坠楼,以及天下居的一位客人无端醉酒溺死马桶里。再有便是欧阳烺的死了。
欧阳烺的验尸记录被递了上来:同样一刀捅进下腹,一刀致命。
除却白牡丹坠楼,溺死马桶的客人,这卖柴的老翁、绣娘、量酒博士、欧阳烺的死法,像极了连环杀人案。
二人看完卷宗,面面相觑。
李遥自个用手指将自己眉峰上的皱纹摊平了,才道:“你有什么想法?”
顾闻白说得极慢:“卖柴翁、绣娘、量酒博士,俱是十数年前才孤身一人来到洛阳府的,这几人定是有一定的关联。比如,做过同一件亏心事,被人来寻仇。”虽然他没查过案,但卷宗却是看过不少,像这般的连环杀人案,向来是凶手心中有放不下的执念,才这般的杀人。比如,杀人的手法,定然是要让仇人死得和被害人一般。
他心中一动。好似不久前,他才看过这般致命的伤口。
李遥像是也想到了。
二人的脸色,慢慢地变得肃然起来。
日头缓缓地爬上正中,张牙舞爪的。
这样的天气又干又热。
咏春咏梅坦坦荡荡地睡了一觉,终于有了些精神。苏云落嘱咐二人,亲自到灶房里盯着炊饭,饭好了便拿过来。
林统领却是觉得多此一举。他眯着眼睛,打量了咏春咏梅两眼,道:“顾太太,不妨我派些人去罢。”
苏云落却是诧异地看着他:“自是当然的啊,咏春咏梅只负责我们的吃食,至于你们,请自便。”
林统领一噎,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看了一眼伫立在廊下浩浩荡荡的大男人们,想起临走时,官家还没有给他批钱。但在外办差,总不能白吃白喝罢。便是掌柜的愿意孝敬,他也不能毁了官家的圣誉。呜呜呜,他的私房钱啊……可是攒了好几个月的呢。
林统领恋恋不舍地将钱袋子给了一个手下,让他带几个人跟着咏春咏梅到灶房去取饭。虽然顾太太不待见他,但是他大人不计小人过,是不会计较的。
领了钱袋子的手下唤作平安,他长得很健壮,同时也领了几个健壮的兄弟,一起随着咏春咏梅两个小丫鬟到灶房去。
平安是平常人家出身,虽然作了暗卫,但心地还是好的。他瞧着咏春咏梅个儿小,心中便想着若是待会小丫鬟们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便即刻站出来替两个小姑娘撑腰。
一行人朝灶房走去。
客栈有酒楼,灶房是几乎昼夜不停歇的升着火。虽然出了人命案子,但来用饭的人还是挺多。平安只能感慨,如今这民众的心也太大了。
客栈里住了一堆官爷,王二郎哪里放得下心,他虽然也十分的憔悴,但还是时刻关注着的。是以见咏春咏梅一行人走过来,便先迎了上来:“贵人们可是要用饭了?”
咏春人虽个儿小,声音却清脆:“我们太太说了,从和面到煮面,我们须得盯着,以防你们做什么手脚。”
王二郎闻言,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却偏生又不敢反驳,只讪讪道:“太太思虑周全。”
咏春又脆生生道:“灶房里的师傅们都听着了,我们太太说了,只要师傅们差事办得好,大伙儿都有赏。”说着却是笑眯眯地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来。平安眼不瞎,还挺利,瞧着那荷包,怎地都比林统领给他的那个要重得多了。
王二郎本来作好了亏本的打算,如今一张憔悴的脸舒展开来:“太太果然思虑周全。”他笑眯眯道,“刚好今儿新得了些鹿肉,酒楼里师傅做鹿脯的手艺还不错,不如……”
咏春又脆生生地打断他:“不用了,我们太太说了,师傅们尽管做些炊饼、汤面便可。”
得了银钱的师傅们闻言,对咏春口中的太太当下十分敬重起来。
平安:“……”这压根没有他的用武之地啊。说不定他还要蹭咏春的光呢。林统领可一再强调了,万万是不能做些欺压百姓的事的。
他却是注意到,咏春虽然口中说着要盯着师傅们有没有往食物里做手脚,眼睛的余光却一直是往刀架那头转。平安向来是个心思细腻的,脑瓜子一转,便想起近来洛阳府城里发生的这几起凶杀案来。他也是阅读过那些案卷的,自是知道凶手是持刀行凶,一刀致命。作为习武之人,平安最是省得,这凶手力气要大,刀要锋利,心要狠。难不成顾钦差怀疑,这凶手是个拿刀的灶房厨师?为何不怀疑是个屠户呢?毕竟屠户的力气要比灶房厨师要大得多。
虽是如此想着,平安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绕着那些刀架转。
刀架上竟是有十来把刀,剔骨刀、砍骨刀、菜刀、锋利的小刀一应俱全。大约是使用的频率很高,这些刀的刀口很是光亮。
王二郎一直紧张地看着平安,方才他去见李遥时,这人便站在旁边,一脸的冷意。如今见他的目光一直在刀架上,越发的紧张了。他讪讪地迎过去:“这位官爷,这些刀,可是有何不妥?”
暂时并没有什么不妥。平安将视线调回来,咦,那小丫鬟怎地又看着调料架上的瓶瓶罐罐了?难不成,那些个瓶瓶罐罐也是有问题的?
正琢磨着,忽而瞧见咏春剐了他一眼。那小眼儿翻得,眼白尽现。
平安:“……”怕是他领会错了?
做炊饼、汤面并不费事,却要些时候。做好时,王二郎本想一碗碗的盛好再端过去,咏春又道:“你借一口大锅给我们即可。”
大锅里是煮好的面,还有好几斤炊饼和一摞的碗筷,两个小丫鬟一人拎着炊饼,一人拎着碗筷,再同时扛起大锅,轻轻松松地走了。
平安:“……”合着林统领与他都白担心了?
等等,小丫鬟把面全都端走了,他们吃什么啊?
忙活了许久,众人早就饥肠辘辘。顾闻白脑袋发晕,双眼全是红血丝。他吃了一个炊饼,又吃了半碗汤面,在一旁的玫瑰椅上才坐下来,转眼便睡着了。
虽然外头秋老虎肆虐,屋中却有些阴凉。苏云落轻轻地拿了一张毯子,给他盖上。许是睡得沉了,许是知晓她在身边,他兀自睡得极沉。
李遥与何悠然的屋顶,正来了工匠修缮着,哐哐铛铛的有些吵。苏云落在一旁看着顾闻白,却见他仍旧睡得极沉。
她自也是累极,便脱鞋上榻,半躺着,不过须臾便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像是睡了片刻,忽地似是听得有人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她腾地睁开眼,唤了一声:“南枝!”
却是窸窸窣窣,孙南枝从窗边露出一张绝美的脸来:“东家。”她纤长的手指却是放在唇上的。
苏云落一愣,这是?
打发平安去弄吃的,人家顾太太的小丫鬟都回来了,但平安却许久未回。林统领脸上有些挂不住。
眼看顾闻白他们都吃完饭歇息了,他们才将将吃上饭。林统领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平安。平安是他这些年最看重的手下,身手好,头脑灵活,是个好苗子,可如今……不说也罢。
幸好炊饼做得香,林统领啃了两只,正要继续吃上一碗汤面,平安咬着饼子附耳过来:“林统领,修缮屋顶的工匠进了李钦差的房中。”
修缮屋顶,进房里或许是有需要,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平安咽下饼子,道:“那工匠,是个老熟人。”
能不能一句话说完!
林统领瞪了平安一眼,窥了一眼孙南枝的所在,自己悄无声息地上了楼。
第277章
楼上倒是窗户都开着,有极低的说话声,还有女子的低泣声。
林统领耳朵贴上窗棂,正要企图偷听,那厢穿着一袭玄色衣衫的美人就走了过来。
自是容色无双的孙南枝。
孙南枝面无表情地看着林统领,不发一语。老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呃,错了错了,林统领觉着,越是不爱说话的美人,杀伤力越大。
他讪讪地笑了笑,举起手中的饼子:“也不省得李钦差用了饭否?”
孙南枝仍旧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他。
林统领干这行多年了,他一边与孙南枝周旋,另一边耳朵支起,听得里头仍旧有女子的低泣声,还有男人在哄女人的语气。无论如何,听着都像是李太太发了脾气,而李遥在哄她。
里头的,果然是老熟人。
事情紧要,林统领不动声色,举着饼子的手一转,就要推开门。
他原来是预防孙南枝来阻止他的。可孙南枝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咦?怪了。林统领没回过神来,门扇便无风自开,紧接着李遥诧异道:“林统领?”只见起居室中,坐着李遥与何悠然。何悠然背对着门,似乎正在抹眼泪。李遥则面向门口,脸色诧异。
门开都开了。林统领干脆大摇大摆地进了房,手上还举着饼子,关心地朝屋顶望去:“这屋顶也修葺许久了,怎地还没有修缮好……”
却见屋顶仍旧破着一个洞,上头有一名工匠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放着瓦片。
见有人进来,那名工匠睨了他一眼,仍旧小心翼翼地放着瓦片。
头顶那名工匠,面容粗犷,不像是老熟人。嗳,竟是忘了问平安那小子,到底是什么老熟人了。林统领笑吟吟地收回视线,态度恳切:“这屋顶修葺着,也怪危险的。李钦差怎地还与李太太在这屋里头歇着?”
李遥转头看他,态度也十分恳切:“林统领,你可是吃得太饱了?”
“哦?”林统领有些糊涂,直愣愣地看着李遥。他哪里吃得太饱了,他才吃了个半饱。
何悠然闻言,倒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门外,平安举着饼子,躲躲闪闪的。孙南枝倒是不见了。
林统领干脆打开天窗说亮话:“其实,我是担心李钦差的安全。方才我的属下说,工匠进了屋……”
他说着,便注意着二人的表情。
何悠然方才笑了,有些不好意思,此时用帕子挡了一半的脸,只看得到微微上扬的嘴角。
李遥仍旧坦荡荡地看着他:“是啊,方才工匠下来察看,该如何修补。”
“那……那名工匠在何处?”
“在……”李遥却是缓缓笑了,“林统领后面。”
林统领猛然转头,果真对上了一双饱含风霜的眼睛。
果然是老熟人。
此时,本来开着的门也缓缓合上了。上头屋顶的工匠仍旧在放着瓦片,屋中人沉寂着,只有瓦片重合时发出的声音。
门外,是孙南枝与平安。
孙南枝侧身,看着东边。平安咬着饼子,默契地看向西边。
林统领咽了一下口水,露出诚恳的笑容来:“何六郎。”
若不是他之前对何六郎甚熟悉,还不敢与面前满是风霜的人相认。只见面前的男子,身穿短褐,发鬓花白,一双眸子混浊,满是风霜,高大的身材竟有些微微佝偻了。他明明记得,何六郎与他的年纪相仿,可眼前的何六郎竟像是比他老了十来岁。
当初的何六郎,可是汴京里头俊俏郎君之一,能文能武,还没有到弱冠之年,就有好些女子对其暗暗倾心。每逢他打马从街上过,定能收到不少姑娘们掷的香包呢。
当时还是一名小头目的林统领,对何六郎那是十分的羡慕。没错,当年的林统领还是一名不起眼的喽啰时,便是专门带着平安等人盯着何家的,自然对何六郎是十分的熟悉。只不过,何家祖母在江南府遇害后,何六郎便离京而去,再也不见踪影。
一晃十数年,竟是在这种情况下相遇了。
时光荏苒,林统领想起当年自己的青葱岁月,不禁唏嘘了。
何六郎的视线同样在林统领身上打量着,满是风霜的眉峰微微蹙起:“你是?”方才李遥唤他林统领。他虽然离京多年,但对京中那些称谓还没有完全忘掉。能让李遥称为统领的,除了那位身边的官职,还能有谁?
林统领这才想起自己尴尬的身份来。咳,自己对满京城的官吏以及世家子弟是很熟悉,但他们就不一定对自己熟悉了。
他当下笑了笑:“不过是倾慕六郎风采的一位故人的兄长。”倒是没敢说出真正的身份来。
对他蹩脚的隐瞒,何六郎眉头皱了皱,看向何悠然。方才略微带了些凌厉的目光顿时柔和起来。
何悠然见了祖母的尸首没有不可自控的崩溃,如今见了何六郎神态却失控了。她用来拭泪的帕子已然湿了两条。李遥默然地递着干净的帕子,心疼极了。
“六哥……”何悠然又唤了一声何六郎。尽管方才二人已经相认过了,她还是不敢置信。
六哥当年,是何等的俊秀,当年她年纪小,躲在祖母的壁纱橱里,可是听过不少名门夫人对六哥明里暗里的赞叹。那些名门夫人带着的那些垂着头的少女,听到六哥的名字,脸颊便会红成天边的朝霞。
可眼前的六哥,满脸风霜,眼角处全是褶子,一身短褐上甚至还有几个补丁。方才六哥从屋顶一跃而下时,她还以为是修葺屋顶的工匠不小心跌了下来。可工匠站定,凝视着她,唤了她一声:“小妹。”
这一声小妹,糅合着宠溺以及思念。
当年意气风发、俊秀不凡的六哥,竟然老成了这副模样。他怎地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何家可是出了什么事?明明六哥满腹才华,便是不能去做官,在书院里执教也能安然度日啊。可怎地变成了一名满是沧桑的工匠?
攒着这满腹疑问,她激动的情绪稳定下来,一双美目倒是看向林统领,似是十分不解他为何仍然逗留在屋中。难不成他们亲人之间相认,他也要在场吗?
林统领竟然厚着脸皮,大大方方地回看她:“李太太,在下是有些疑问需要六郎解答。”顿了一下又赶紧补充道,“想必林钦差也是满腹疑问。”
何六郎的视线缓缓扫过林统领的,而后落在李遥身上。方才他欲爬上屋顶时,竟是看到李遥从屋中走了出来。对这位当年差些成了妹婿的李小四,他自是印象深刻的。当年小妹与李小四私会时,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是落在他的眼中。谁叫二人相约的地方好巧不巧,竟是总在他出没的附近呢。何家与李家,在官场上冤家对头,小妹与李小四,是得不到家中长辈的支持的。
但何六郎并不是个拘泥的人,他虽然觉得二人成不了,但也没拦着,也没揭穿二人。他倒是私底下,去将李遥暗暗调查了一番。
李遥明面上虽是个纨绔,但何六郎亲自调查过后,觉得李遥勉勉强强,还是能配上自家小妹的。小妹容色姝美,便是以后嫁出去,亦要一个护得住她的夫君。而李遥,甚为护短。以后若是小妹嫁过去,定然不会委屈。
而彼时已经及冠的他,也有了情投意合的姑娘,他预备在祖母回江南府省亲回来后,便相请官媒去提亲。
自小,祖母便一直都很开明,只要哥哥们有情投意合的姑娘,便是门不当户不对,她都会亲自去说服祖父以及父母。祖母常说,以前老何家往上数三代,亦是勤恳的耕读人家,决不能有哪些门不当户不对的想法的。
一切都想得很美好。
直到祖母与小妹在江南府遇害的消息传来。
他不敢置信,但祖父绷着一张脸,斥道:“你的祖母,没了!”
不仅没了,连尸首都没寻回来。还有天真活泼、容色姝丽的小妹,也一并不见了。
何府上下哀痛不已,可祖母的丧期还没过四九,一顶青色小轿便抬进了祖父的院子里。祖父,竟然趁着祖母的热孝,娶了继室。
祖父与祖母,一向是恩爱夫妻,祖母才去,祖父怎地就这般猴急?
他心绪不宁,偷偷翻墙进了祖父的院子,打算问个明白。
可……
他最终失魂落魄地出来了,在湖边吹了一晚的夜风,次日清晨收拾了两件简单的衣衫,差小厮给情投意合的姑娘送了一封决绝信,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京城,顺着祖母一路南下的路线,直奔江南府。
一晃十数年过去了,他终于得了一点线索。
却是又回到了距离汴京不远的洛阳府。
方才瞧见李遥,他差些不能自己。待上得屋顶,竟是听到李遥在屋中唤“然然”。难不成,李遥后来娶了个妻子,名字里也有一个然字?小妹已然去了十几年,他没有资格阻拦李遥娶妻生子。但李遥竟然这般念旧,当年委实没有看错他。
然而,女子的声音低低,说起话来一口汴京口音,听着竟然有些像小妹的声音。
他着实忍不住,从屋顶跃了下来。
却没成想,竟然果真是小妹。
他声音暗哑,一双满是沧桑的眼睛红着,看向林统领,神情恢复平静:“林统领可是想问,我为何在此做了个修葺屋顶的工匠?”
林统领诚恳地点点头:“六郎向来聪慧。”
何六郎皱了皱眉,这林统领竟然夸自己向来聪慧……
他神色不变:“何家有家训,勿好高骛远,勿昧着良心挣钱,我做修葺屋顶的工匠,脚踏实地,实乃遵循何家家训,林统领还有何疑问?”
“至于我的妹妹与妹婿,自是有疑问,却是些寒暄私事,林统领不好在一旁聆听的罢。”
有什么不好聆听的,他对汴京城中的哪个官吏的私事不熟?不过,林统领怎能自曝出来。他没回何六郎,却是看了一眼李遥。
李遥正忙着给何悠然递手帕,根本没瞧他。
何六郎的视线投在他身上,越发的炙热。
林统领只得讪讪地,拉开门扇,走了出去。外头平安已经啃完了饼子,正专心地盯着戏台子。
身为汴京城无处不在的暗卫,他们怎地不晓得天下居的主人是谁呢。天下居的这一位,虽然不为官,可是很有钱……而这个天下,向来是权钱交融在一起的。一个国家,若是没有钱,上头那位,可是坐得很难受的。
见林统领出来,平安很是意外地看着他。
这是,出师不利?
林统领转身关好门,瞟了一眼孙南枝。后者回了他一道冷冷的目光。林统领赶紧朝孙南枝笑了一笑。
转过身,林统领脸上的笑容没了。他看着远处被秋风刮落的黄叶,心中默默道,该启程回京了。
屋顶上的工匠仍然在放瓦片,他的动作很快,瓦片慢慢地将刺目的阳光遮挡住,只留下屋中人沉静的呼吸。
自林统领与何六郎对上,李遥方才就一直没说话,便是何悠然哭得厉害时,也只默默地在一旁。
何六郎挤出一个笑容:“你们这是,要回汴京?”林统领说得对,他向来聪慧。这么多年了,他都变了,更别提别人了。
何悠然却问:“六哥,你为何在这里?是不是家中……”她虽然怨恨祖父,却是不希望家中出事的。
何六郎却没答她的问题,话题一转:“六哥倒是忘了一件事。你们,可是成亲了?”他瞧见何悠然梳着妇人的发髻,眉目之间也有些不同了。
何悠然点点头,坦然道:“这位是李遥,是……”
何六郎截了她的话头,笑道:“你们当年的事,六哥都省得。”
何悠然的脸顿时红了。六哥是何时发觉的?明明她自觉隐瞒得挺好。
李遥便朝何六郎行了一个正正经经的礼:“妹婿李遥,给六哥请安。”
何六郎受了礼,脸上却肃然:“此时汴京中正是多事之秋,你们最好不要进京。”
李遥却目光坦坦荡荡地看着他,声音放得极低:“六哥,你在洛阳府里,都做了些什么?”
最后一片瓦被轻轻放下,发出铛的一声。
屋顶修好了。
何六郎的呼吸略略急促起来。
第278章
漏进窗纱的光映着何悠然的容颜,她看向李遥的样子,信任而恬静。
何六郎神思有一瞬的恍惚。他想起年少时,怀抱着粉雕玉琢的小妹,心中发过誓,定然要好好的保护她,爱护她。可是后来世事沧桑,他自以为紧密团结的何家,实际上像一盘散沙,脆弱得可怜。
李遥目光灼灼。
不得不说,何六郎的五官还俊美的。他敛下眼皮,勾唇轻轻一笑的样子,仿佛又回到了当初烟花三月的汴京。他骑着骏马,从街上打马而过,收获了无数姑娘的芳心。
“都是我做的。”他的唇角扬着,坦坦荡荡。
“卖柴翁、绣娘、量酒博士,他们……都罪有应得。”他等着,等着李遥谴责自己。他已经想好了,这件事他全部扛了下来,不必让小妹卷进去。
有一瞬的静默。
何悠然看向他,目光哀哀。
她唤:“六哥……”
李遥说话了,声音极低:“六哥,我们已经将祖母的遗体安葬了。”
光在摇曳,映着何六郎惊讶的面容。林统领说得对,何六郎向来聪慧。不过一瞬,他便想通了。
“你们去过青阳县的县衙?”
何六郎竟然也去过青阳县的县衙。
李遥与何六郎面面相觑着。
“六哥,是何时去的?”
何六郎的喉咙发涩:“三个多月前。”他在江南府的老家结草庐为祖母守孝三年,过了三年后便四处寻访事情的真相。可是越寻访,却越发像一团迷雾。况且,他那副文绉绉的样子,是打探不出什么来的。后来他干脆做了一名工匠,什么都做,哪里都去,与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打成了一团。这样艰苦的日子过了十年,他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长成了一名浑身都是蛮力的工匠,亦从一个去哪里都惹人注目的公子哥变成了不显眼的下等人。
可到底还是什么都查不出来。
没有线索,没有音讯。官府将祖母的遇害定义为土匪见财起意,是以才实施了一场劫杀。他自是不信。可这么些年过去,他一无所获。仿佛祖母的遇害,是一场游戏。他却是越来越疑心,祖母的遇害,或许是权力之间的对决。
放逐了那么久,他也该回去瞧一瞧了。
于是,他想回汴京。
路过青阳县时,却是遇上了以前曾在一起干活的几个工匠。相熟的工匠道,青阳县县衙要铺陈大理石板,工期催得极紧,他们恰好有一个工匠脚受伤了,没法干活,恰好他来了,不如帮着干完这活再走。
他自是应承下来。
却是在即将完工的时候,有一名跛脚的老官吏,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他们铺大理石板的时候,弄坏了一丛菊花,想要他们赔偿。
何六郎是识货的。那老吏种的菊花,品种还算名贵。但那丛菊花,却不值那么多钱。
双方吵了起来。
他是不屑于吵的。但搭档的那些工匠并不罢休。铺陈大理石才挣几个钱,一丛不能当饭吃的菊花竟然要这般多。几人吵吵闹闹,却没有旁的人来调解。吵到最后,那老官吏沉着脸,阴森森地警告他们:“得罪官府,可没有什么好下场。”
他眯着混浊的眼,声音放得极低,还有些含糊不清:“……尤其是得罪我湛杰。县衙的冰窖里,可是躺着几具尸体,他们寂寞得太久了,需要伴……”那眼里,竟是淬了毒似的。
何六郎一直站在一旁,将他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何六郎自是听说过湛杰的。甚至湛杰泯灭于众人前时,他还惋惜过。毕竟同时读书人,总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
可他竟然是湛杰?
何六郎经了这么些年的风雨,面上不显,待日落后,悄悄翻墙进了青阳县县衙,而后爬上了屋顶。
托这么些年做工匠的福,他悄无声息地爬行在屋顶上,只是寻了两间屋,便寻到了冰窖。
他看到了躺在里头的祖母。
恨意忽而汹涌而上。他想去杀了湛杰。
却是有人,在他出了冰窖,欲去寻湛杰复仇之际,悄悄地扔了一个小竹筒过来。
竹筒里放着一封信。信里简明扼要地写了,杀害他祖母的几个仇人,皆住在洛阳府。其中三人,便是卖柴翁,绣娘,以及量酒博士。
他半信半疑地离开青阳县,赶到洛阳府。他本是工匠,要打听这几个人很容易。很快他便肯定了,这三个人,并不无辜。
他想起祖母的致命伤,特意买了一把尖刀,在洛阳府城里赁了一个小院子,日日磨着,只待寻了最好的时机,将三人杀了,以慰祖母在天之灵。
他是一名工匠,干活时间不定,又时常要走街串巷,或者到各个角落里去干活,要杀这几个人,很容易。
果然,这三个人都顺利地杀了。
杀那三人之前,他有问那几人:“十数年前江南府何家遇害的案子,可曾记得?”
那三人闻言,皆惊惧地睁大双眼,在那一瞬,他看到了悔意,以及不可置信。
他却是在那一瞬,手起刀落,将他们送入黄泉路。
李遥双目灼灼:“六哥,杀了这三人,可还有其他人?”
何六郎的眼中迸出一丝狠绝:“方大侠、诸不宜!”
“欧阳烺可是你杀的?”
何六郎摇摇头:“自从我打探得方大侠与诸不宜进了这里,便想尽了法子进来。”
却是巧了,客栈的屋顶破了个洞。他花了两锭十两的银子,替换了另一个工匠,进来修屋顶。
“是以今日,你是进来刺杀方大侠与诸不宜的?”
何六郎眼中淬了寒意,咬牙道:“便是拿命,也要宰了他们!”
何悠然却是神情肃郑重地唤了一声:“六哥,你已经杀了那么多人了……”
却是不待她说完,何六郎截断她的话头:“他们该死!小妹,你不必担心,此事只有六哥担着,你不必掺合进来。”小妹已经嫁作李家妇,便是有事,也连累不到她。
何悠然却是摇头:“六哥,我的意思是,剩下的人,我们来解决,用律法来处决他们。”
小妹果然还是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何六郎敛目:“小妹,我省得你的意思。先帝已崩,新帝即位,若要重翻当年的案子,应是可的。”
六哥能如此想,何悠然自是欢喜。虽然亲手刃了那些人,自是痛快,可却不能让当年的案子真相大白。祖母便是在泉下有知,也定然不能瞑目。她自小养在祖母膝下,自是省得祖母喜欢用什么法子报仇雪恨的。祖母,向来喜欢光明正大的手段。
屋顶修好了,何六郎要走。
何悠然巴巴地看着他:“六哥,你不能与我们一道吗?”她想帮六哥买些新的衣衫,帮他买一双新的鞋子。方才她看到,六哥的鞋子豁了一个口。
何六郎低头瞧了瞧自己的鞋子,抬头笑道:“还是小妹贴心。不过六哥早就过惯了下等人的生活,吃饭粗鲁,行为无状,怕是吓到小妹。”
何悠然蹙眉:“六哥,我不是那样的人。”
何六郎却是笑笑,看了一眼李遥:“妹婿,且好生照料着她,我们……汴京见。”说着却是推开窗子,翻窗走了。
窗外……没有栏杆!
何悠然扑过去,却见上头垂下一点阴影来。原来六郎是向上爬。他在屋顶收拾工具,很快与同伴一起下来,低声说着话,背着工具箱,朝外头走去了。他那副样子,像极了老练的工匠。
李遥走过去,轻轻揽着她薄薄的肩。
何悠然喃喃地道:“六哥……已经不再是当年的六哥了。”
李遥望着何六郎渐渐消失不见的身影,良久,才道:“人都是会变的。”他有一点疑心,却是不能与然然说。
但也不能与顾闻白说。
平安看着何六郎远去,将碗中的最后一根面条滋溜一声吃进去:“林统领,可要派人跟着他?”
林统领没了吃面的心思,他眼睛眯着,看着烈烈的日头:“不用。”
顾闻白醒了。
他醒的时候,天边已经见了晚霞,红彤彤的映了半边天空,羞得云朵都炸红了脸。
竟是有些昏沉沉的。他起床,趿着鞋子走到洗脸架前,拧了冷水帕子抹过脸后,清醒了许多。
苏云落不在屋里。
他推开门扇,让秋风刮进来。沾染了夜色的秋风吹在身上瑟瑟的冷。咏春咏梅也不见踪影。他转过脸,倒是看到孙南枝在栏杆处倚着。孙南枝在,落儿定然在附近。
他又寻了一圈,仍旧没看到苏云落。
不得不问孙南枝:“你们东家何在?”
孙南枝柳眉轻轻一挑:“东家上街去了。”
顾闻白唬了一跳,怎地上街去了?那孙南枝怎地不跟着一道?
瞧见他眼中疑问,孙南枝叹了一句:“这不是大爷你,还在屋里歇着嘛。东家吩咐了,须得好生护着大爷。”
顾闻白:“……”合着他在落儿心中,不比三岁稚童?
他的表情着实震惊不已,孙南枝不得不又好心解释了一句:“东家与李管事、何姑姑一道的,那些暗卫去了大半,应该无碍。”
她不大喜欢逛街,是以没去。
洛阳府城的街道,又宽又阔,可以同时驾着四辆马车并排通过还绰绰有余。街边售卖各种商品的店铺、小摊数不胜数,虽日头热烈,但街上行人仍旧如织,端的是十分热闹。
咏春咏梅看的是热闹,两双眼睛都看不过来了。
驾车的是毛瑟瑟,睁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寻了又寻,才在街边的招牌中看到了霓裳记。
霓裳记是售卖布匹以及衣衫的,店面占的面积还算大,有上下二层。苏云落一行人甫一进去,一位穿着新裁秋衣的中年女子便迎了上来。中年女子梳着高髻,上头简简单单插一根玉钗,后头插一把玉扇。她穿着玉色高领对襟褙子,里面穿一条同色的连身裙,口脂抹得极淡,柳眉轻轻一点,很是利索。她看上去虽然有些年纪了,但穿着却将她的身材勾勒得玲珑有致。
“太太,可是要买成衣?”女子未语先笑,声音柔和,决没有丝毫怠慢的意思。
李遥的目光停留在她脸上:“可是许掌柜?”
女子闻言,仍旧笑着,态度却越发的恭敬起来:“许九娘见过东家,李管事。”
苏云落轻轻颔首。蝶舞的眼光还不错。这许九娘,是个能干的。
这霓裳记却是上个月才新盘下来的。蝶舞蝶来早已能独挡一面,他们从灵石镇出发时,李遥便去信给蝶舞,让其在洛阳府城里最繁华的地段买一间做衣衫的店铺。蝶舞果然不负所望,这霓裳记,倒是十分的合心意。
李遥开门见山:“店中可有新裁的秋衣?”
他们从灵石镇走时,便是轻装简车,并没有带过多的衣衫。一则是为了方便,二则是李遥希望能弥补何悠然那些年失去的时光。
可以说,霓裳记,简直是李遥为何悠然买的衣柜。
许九娘带着一行人上了贵宾厅。
何悠然先去试衣衫,李遥与苏云落则对坐着品茶。
厅内香炉香烟袅袅,矮桌上放着洛阳府的各式点心,就着热茶,驱散了秋躁。
苏云落捧着茶,让水汽缓缓上升,滋润自己的肌肤。
对面的李遥欲言又止。
她叹了一口气,放下茶碗:“今儿来的何六郎,可是有什么问题?”
水汽冉冉,李遥温润如玉的脸有些模糊。
他垂下眼帘,缓缓道:“我唯恐六哥刺杀的名单上,有顾长鸣。”顿了一下,眼帘缓缓上扬,“甚至,有聆羽。”
这件事他们猜测了许久,苏云落此时已经坦然接受了。
世人总喜欢道父债子还,可聆羽有什么错?便因着他是顾长鸣的儿子?苏云落捧起茶,语气有些冷:“我不会让他伤害聆羽。一丁点都不能。”
李遥摇头:“这是喻家的阴谋。他想看我们互相残杀,而后他渔翁得利。”
苏云落自是省得。她本来就要替何悠然讨回公道的。但一码归一码,倘若何六郎执迷不悟,休怪她不客气。
茶吃了一半,毛瑟瑟蹬蹬的上楼来。
“东家,外头有个自称是顾长鸣随从的人,递了帖子过来。”
苏云落点头,毛瑟瑟小心翼翼地翻开帖子,念道:“今晚戍时三刻好时光,设宴天下居云溪间,务必赏脸。顾长鸣。”
第279章
天下居死了两个人,不过像是一阵微风刮过湖面,便又恢复了平静。
顾长鸣既然有办法让白牡丹死,也有办法让史大牛拿他无可奈何。
外头窗下的手指印,史大牛让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手指印拓下来,与顾长鸣三人核对过了,丝毫对不上。
史大牛悻悻而去。
临走前,他阴阳怪气道:“你们顾家可真奇怪,儿子竟亲口说老子有嫌疑的。”只可惜没能抓住顾长鸣的把柄,不然他定然要敬顾闻白一杯酒。
顾长鸣坐在椅上,任由萧瑟的秋风鼓动着他的衣袖,闻言冷冷地睨了史大牛一眼。
史大牛带着一群臭烘烘的士兵,终于走了。
顾长鸣吐了一口浊气,厌恶道:“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他生来便是与书卷为伍的,这些士兵,浑身臭烘烘的,让他怪难受。尤其是那史大牛,越是有好些日子没沐浴了,身上散发着一股难言的味道。
于海垂眼:“是。”
天下居有名,不仅是贵,还在于它的便利。一汪温泉被引进来,汩汩流进净房。净房里点燃了仙鹤香炉,柔和的灯光映着,袅袅香烟从仙鹤的嘴中吐出来,颇有些仙境的味道。
顾长鸣终于从高高的楼上下来,踏进净房。
他向来是不喜女人伺候的,那些什么牡丹们也不能近他的身,倒是欢欢喜喜,各自回房歇息。至于白牡丹,早就被一张草席卷着,不省得扔到哪里去了。
顾长鸣除去衣衫,整个人泡进温泉池子里的时候,神情放松,猛然一看,倒是显得有些老态了。岁月可曾饶过谁,能永葆青春的,只有死人。他默默地想着卫碧娥的样子,从心里升起一股难言的空虚的感觉。
这世上的书他已经读过许多了,可没有一本,再能打动他的心。
整个云溪间,安安静静的。
他闭着眼,不知泡了多久,于海恭敬地在外面道:“老爷,白乐来了。”
白乐,是天下居背后真正的东家。
白乐穿一身绵薄青衫,漆黑的乌纱幞头遮掩着他日益减少的头发,眼皮敛着,低着头慢腾腾地走了进来。他身上别说是玉器了,便是连青衫上都没有花纹。一根腰带,似是用了好些年,都起毛边了。
若不是于海省得他是天下居的东家,还以为他不过是一个天下居里普普通通的管事。不对,天下居随便一个管事,都穿得比他好。
白乐倒是一个奇怪的人,他穿得十分普通,分外低调,却是给天下居里干活的人,制定了不同样式的衣衫。便是这云溪间里的侍女们,头上随便一根簪子,便能买上好几件他身上的这一身衣衫。
顾长鸣散着湿漉漉的长发,穿着雪白的中衣,跽坐在矮桌前煎茶。矮桌旁,座了一盏牡丹花灯,妖娆地散发着光。若是有人猛然进来,瞧见顾长鸣这副样子,还疑心是见了神仙。
可哪里是神仙,分明是魔鬼。
白乐同样跽坐在矮桌前,眼皮撩起,嫉妒地看着顾长鸣一头乌黑的头发。他明明比顾长鸣还要年轻一两岁,可看上去却比顾长鸣老很多。这些年他往头上擦了不少生姜,可都不管用,头发该掉还是掉。
幸好几个儿子都长大成人了,能独当一面,他便隐在背后,日日思索生发的法子。
于海跪在顾长鸣后面,用干帕子细细地擦着他的头发。
顾长鸣向来是不理俗务的,哪里省得白乐对他满头浓发的嫉妒。他煎好茶,给白乐倒了一碗:“这般天色了,你来寻我有何事?”
白乐自从隐退之后,便很少出汴京。
白乐不吃茶,这么晚了吃茶,睡不着,头发掉得更快了。
他拈了一颗桂圆,放进嘴里细细嚼了,才盯着顾长鸣道:“自是有要紧的事寻你。”真真是让人嫉妒的黑发。
“不能回京再说?”顾长鸣自己吃了一口茶。动作优雅,宛若神仙。
可白乐省得,顾长鸣是个魔鬼。
白乐吐了桂圆的核,眯着眼:“我有个小女儿,正是二九的年华,配顾家大房的嫡子刚刚好。”
顾长鸣的眼眸闪了闪:“你省得我这次到洛阳府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白乐又拈了一颗桂圆:“嗤,你以为我舍得将我的掌上明珠嫁给你的儿子么?我已经打算好了,在西南府开一间天下居,待他们成婚后,便一道在西南府打理。”
白乐是商贾,便是踩上狗屎,也要将狗屎捡回家的人。
顾长鸣道:“于海。”
于海恭恭敬敬:“白东家的小女儿,模样长得还算可以。只是,三千青丝略少。”他这话还算客气了。白乐的小女儿,发量比起白乐来还要惨。是以已经十八岁了,但还没有定亲。一来是别人挑她,二来是她心比天高,偏偏要寻一个发量茂盛的俊俏郎君不可。
白乐在自家的后花园里擦着生姜,思了又想,足足想了两个月,忽而想起顾长鸣的儿子来。
白乐的小女儿虽然没见过顾闻白,但却是见过顾长鸣的。若不是顾长鸣的年纪可以做她的祖父,她都愿意嫁给顾长鸣了。后来听闻顾长鸣还有一个俊俏的嫡子,顿时同意了她爹的建议。
但白乐恰好打听到,这顾闻白竟然自己在外头娶了个妻子。
在白乐眼中,无关紧要的妻子自然是随时可以休掉的。
是以顾长鸣前脚来了洛阳府,他后脚便到了。不仅如此,还躲在顾闻白下榻的客栈里,尽可能地细细地观察了苏云落。苏云落自然是比自家小女儿要美得多,举手投足间也颇有些大家风范。最重要的是,她有着一头让人嫉妒不已的头发。
便是这一头青丝,让白乐下定了决心。他决定让顾长鸣当说客,将这来路不明的儿媳给休了。
顾长鸣蹙眉:“你莫不是说笑罢?”
白乐闲闲地瘫坐下来:“自然不是说笑。今晚若不是我悄悄着人将梁下的手掌印给偷梁换柱,你此时怕是被那史大牛弄进了臭烘烘的牢狱里。我可是打听过了,那姓喻的牛鼻子老道,誓要将你们顾家丢尽脸面,再赶尽杀绝。新帝自身难保,怕是护不住你。”
顾长鸣没说话。新帝岂是护不住他,大约还想配合喻雄昌将他弄死。只不过他们二人手中都有着各自的把柄,是以才风平浪静。
白乐是个纵横商海的生意人,顾长鸣脸上的表情变幻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又嚼了一颗桂圆,甜丝丝的,让人快乐。
天快亮了。
微微的晨光透过牡丹花纹的窗纱,映进布置奢华的屋中来。
白乐不由得叹道:“太美了!”这世上他只佩服自己一人,同时兼顾了铜臭与花香。
与此同时,顾长鸣同意召见苏云落。
在他心中,苏云落没有用处,而白乐的女儿,才是大大的有用处。若是顾闻白娶了白乐的女儿,那么他与白乐便成了姻亲,彼此之间的关系也更加的密切。
若是到了迫不得已与姜弘对恃的时候,白乐还可以护着他。
虽然是帮儿子休掉儿媳,但顾长鸣还是很注意自己的形象。送走白乐后,他沉沉地睡了一觉,起来之后再度沐浴更衣,优雅地吃过胡饼、胡辣汤后,便亲自写了帖子,让马古即刻送到苏云落手上。
他十分笃信,苏云落定然会来的。不过是一个商户女,向来对官吏,应是十分惧怕的。
他却是忘了,方才在他面前大嚼桂圆,还要将自己容色不佳的女儿塞给顾闻白的白乐,亦是地地道道的商贾。
尽管何悠然穿什么都好看,但李遥愣是精挑细选,挑了好几身他看起来满意的衣衫。原来还想挑裘衣的,但许九娘说了,新的皮毛还没到,不妨量了何悠然的尺寸,到时候尽着做汴京最流行的款式,再着人送到汴京去。
如此也好。他们在汴京暂时还没有自己的店铺,对于危机四伏的汴京,自然是万事小心为上。也说不定,秋叶还没有落尽的时候,他们便回来了呢。
便是这般挑挑拣拣,也到了日薄西山、暮色四合的时候。
估摸着顾闻白也醒了,苏云落便命毛瑟瑟回去接顾闻白、林统领等人,大伙一起到天下居去用晚饭。有人要作东,她自然勤俭持家。而林统领嘛,自然是附带的看客。
她可不相信,顾长鸣会慈爱地做一回公爹。
当林统领听到要到天下居的云溪间作客时,还愣了一下。
毛瑟瑟十分忠诚地传达着苏云落的命令:“所有人都要去。”这个所有人包括所有的暗卫,以及方大侠等人。
顾闻白从楼上下来,他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还洗了个澡,又恢复了清俊的模样。此时穿一件宝蓝色的直缀长袍,戴了玉冠,穿着新刮刮的厚底靴子,俊俏得让林统领侧目。
偏偏平安还凑上来,耳语:“顾钦差真俊。”
真俊的顾钦差上了马车,没等他们,就驾车走了。一个下午没见苏云落了,他甚是思念妻子。
去还是不去?天下居云溪间的宴席哪。他虽然去过天下居,但是没去过天下居中的云溪间用饭。
林统领看着一干流着口水、蠢蠢欲动的暗卫们,咬牙道:“去,怎地不去!”虽然不省得顾太太为何大发善心,但只要不是他付钱便可。他的私房钱,可是早就用得一干二净了。顾闻白一日不回汴京,他们便一日有饿肚子的危险。尽管练武之人饿肚子也是常事,但饿个一两日还可,若是耽搁上三五日……
林统领琢磨着,预备向顾太太借点银两过渡过渡。
既然有了这个念头,自是便得遵循顾太太的意思。
在缓缓驶动的马车上,毛瑟瑟撩帘,伸了个大脑袋进来:“大爷,您看。”说着将顾长鸣的帖子展开。
顾长鸣的字,顾闻白自是认得。他双眸沉沉地看着那张帖子,不发一语。
顾长鸣单独约见落儿,是想做些什么?他竟然还有心思做这等事,看来那史大牛竟是拿他毫无办法。
毛瑟瑟瞧着自家大爷的脸色变了又变,恰到好处的合上帖子:“大爷,太太说了,一切听你作主。”他们东家多贤惠,明明可以闯进那劳什子天下居,将那劳什子顾长鸣骂个狗血淋头,却偏偏要听大爷的。
顾闻白觉得,自家落儿受了天大的委屈。他越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
他终于见到了苏云落。
她笑吟吟地站在一家铺子的门口,身着藕荷色的长褙子,裙摆随着秋风轻轻摆动。
顾闻白迎上去,仿佛像是许久未见她,柔情蜜意地唤道:“落儿。”说着便自然而然地将苏云落护在自己胸前。
苏云落仍旧笑吟吟的:“可歇好了?”
顾闻白乖乖地点头:“精神百倍。”若是顾长鸣太闲,他可以找些事情给他做。
苏云落笑吟吟的:“既如此,那便走罢。”她虽然可以单打独斗,但她答应过顾闻白,不会再单独冒险。再说了,她对单独见顾长鸣,没有兴趣。一个不懂得尽父亲职责之人,便是他才华横溢,亦是连畜生都不如。
晚上的天下居向来是热闹非凡的,酒楼中酒香四散,在秋风中越传越烈。
天下居的门口,迎来了一批数量甚多、形态各异的客人。
姚掌柜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迎来天下居开业以来最壮观的一次人流。他还没回过神,一个俊俏的小丫鬟从马车上跳下来,脚步轻盈地走到他面前,手一扬,一张精制的帖子便落在他的手上。
小丫鬟声音清脆:“我们皆是云溪间中的贵客所请,快速速让我们进去罢。”
顾长鸣身边的长随是交待过他,今晚顾长鸣要宴请客人,让他在门口迎接,那长随可没说竟是宴请这般多的人啊。这么些人挤进去,怕是云溪间都要被撑破。
门口这般热闹,一手促成今晚的会面的白乐自然没错过。
他看了好一会热闹,薄唇微微上扬:“有趣。”却是丝毫不在乎如何收场。
于海赶出来时,便是瞧见小丫鬟正与姚掌柜的道:“我们太太说了,既不让我们的人都进去,那我们便走罢。”说着便要作势离去。
于海皱了皱眉头,这牙尖嘴利的小丫鬟,竟然敢威胁老爷。
顾闻白到底娶了个什么东西,竟是这般的无法无天。
第280章
他一把年纪的人,与这么个小丫鬟去争论,简直是降低自己的身份。
于海皱着眉,期望顾闻白或是苏云落出来,但那马车的青色帘子依旧静静的垂着,仿佛外头秋风吹得那么强劲,都是错觉。
姚掌柜却是瞧见了他,急急撩袍赶过来:“于总管,可怎么办?”
能怎么办?不管怎么样,总不能像猴似的站在这里让别人参观。于海不得不道:“都让他们进来罢。云溪间的花园里,总能摆上好几席的。”
既得了于海应允,姚掌柜又欢喜又忧愁,欢喜的是这么些人进去,若是收帐的时候定然很可观;忧愁的是万一打起来的时候可怎么办?不管了,只要有损失,尽管问顾长鸣便好了,他是帝师,总不能赖账的罢。
浩浩荡荡的人便涌进了雅致的云溪间,姚掌柜急急让人在云溪间的花园里支起桌椅、灯笼来,一时之间,热闹十分。
于海便是在热闹的时候,瞧见了林统领笑吟吟的脸。
他一愣。
林统领笑道:“托顾太傅的福,我们来了许久洛阳府,总算能吃顿好的了。”
竟是林统领?官家对三公子竟是这般的看重了?
待暗卫们及乱七八糟的人都落了座,顾闻白与苏云落才登场。
他小心翼翼地护着苏云落,目光里全是宠溺:“慢慢走,别着急。”
顾长鸣负手站在楼上,冷冷地看着对自己面冷心黑的儿子在小心翼翼地呵护一个女子。哼,那女子长得倒还算端正,举手投足间也有那么几分大家闺秀的味道。但可惜了,假如她识相的话,便是妾,假若不识相,便是那乱葬岗里的一具尸体。
而自己的儿子,倒还有些用处,竟叫白乐给看上了。
于海走上楼:“老爷。”
“无碍。”
权当今晚的这番热闹,是他赠送给他们最后的狂欢。
于海附耳悄声道:“林统领也来了,这是官家的暗卫。”
官家竟然舍得将林统领派来保护他们?顾长鸣有些不敢置信,顾闻白竟然有这般的本事?
许是官家的障眼法。
他敛眼,整理一下衣衫,语气森森:“走罢。”
家丑不可外扬,苏云落考虑半响,还是选择坐在姚掌柜之前便精心布置过的花厅里。
花厅里,好几张质感十足的矮桌摆着,后面绣着大朵的牡丹花屏风四立,造型精美的牡丹花灯将四周映得亮如白昼,牡丹花香炉袅袅吐出香气,大片的落地长窗半开,帐幔半垂,掩去秋风的一半力量,缓缓摆动着,将一股若有似无的凉意送进来。
不得不说,云溪间精心布置的夜晚,还是有那么几分魅力的。便是向来与俗世不沾的孙南枝,也略略有些惊艳了。
咏春咏梅更是睁大眼睛,叽叽喳喳的:“太太,这里头还挺好看。”
咏梅更是说到了重点上:“在这里用饭,挺贵的罢?”
当然很贵。于海盘算着自己口袋里银票,估摸着恰好够付。倘若这些人的食量不是太过分的话。
林统领笑眯眯的:“跟着顾太太,果然有惊喜。”
他是个人精,跟在顾闻白身边这么几天,早就看出来了,这一行人的主心骨是苏云落。
哎呀,顾长鸣如是想要对苏云落动手,那可真是打错了算盘。
他坐下来,不管这是不是一场鸿门宴,一挥手:“兄弟们,尽管放开肚子吃!”
于海:“……”这跟来打秋风的林统领,是不是过分了。
看花厅里的布置,顾长鸣自是不会弄什么和睦敦亲的。顾闻白便搀着苏云落在一张矮桌前坐下来,李遥自是一样,与何悠然挤在同一张矮桌上。
姚掌柜犹豫了一下,很有眼色地吩咐侍从,等下该如何上菜。
他阅人无数,一双眼睛虽不算毒辣,但也能看出,这几个容貌俊秀的男女,断然不是泛泛之辈。
他只在心里祈祷,等下不要掀起什么腥风血雨来。
顾长鸣还没出现,顾闻白便低头问苏云落:“可是饿了?”
苏云落点点头:“虽然饿了,但毕竟东道主还没有出来,我们不比那畜生不知廉耻,还是再等等罢。”
二人的声量不低,站在帘子后面观察的顾长鸣闻言,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呵,商户女便是商户女,说出来的话总是这般的不得体。还有,他明明只邀请了她一人,她却浩浩荡荡地带来了这些人,可真是,不懂规矩。如此不懂规矩之人,如何能在汴京的权贵圈子里立足?
他一张脸越发的绷得紧,脑子里汹涌着些许怒气。
他却是忘了,自己多年前,就对汴京的权贵圈子嗤之以鼻。那些权贵,整日交际来交际去的,谈些胸无点墨的话语,还不如回家多读几本书。
这一冲动,脚便踏出了帘子。
顾闻白正对着苏云落道:“我看这牡丹样式的帘子不错,不妨以后我们也做上几幅,挂着好看。”
是不错。这天下居果真处处精致,都是真材实料的东西。
苏云落点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得一道沉沉的声音道:“无状妇人,长辈既在此,还不速速服侍长辈?”
她抬眼看去,便瞧见一个相貌与顾闻白有七八分相似的中年人正怒气冲冲地看着她。
许是怒气攻心,一张脸略略有些扭曲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苏云落听说的顾长鸣,是才华横溢的,是不理俗务的,是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
可面前这人,身穿宽袖长袍,头戴玉冠,一脸的戾气,哪有丝毫的仙气?
竟而还想用公爹的身份来压她。
她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似在看一条披着人皮的鬣狗,便又转过头,与顾闻白说道:“不若,以后云起学堂里的帘子,便用这般样式的好了。”
仿佛那人的话语,似是嗡嗡的苍蝇一般。
顾长鸣:“……”这商户女不简单,方才她睨来的那一眼,决不是仅仅只有顾闻白替她撑腰那般简单。
抑或是,她是无知者无畏?看来他得用另外的法子才好。
一旁的于海却是诧异,老爷怎地这般不像平时的老爷了?老爷明明是擅于绵里藏针的老爷啊。
不过一瞬,顾长鸣的脸便不再扭曲,而是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不肖子,这便是你无父母之命、无媒妁之言苟合的女子?”
他一句话,让顾闻白冷了脸:“落儿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你若再出言无状,休怪我不客气。”
苏云落原以为顾长鸣会勃然大怒,却没成想,他只是轻蔑地看了他们一眼,便撩袍在上首坐下。
果真还是个冷清冷血的父亲。他不疼爱自己的儿子,那她便来疼爱。
她轻轻笑着:“我是接了帖子应邀而来的,却不省得何人是东道主顾长鸣?”
这商户女,可真是无知者无畏。于海垂手站在顾长鸣身边,垂眼看着主子的表情。顾长鸣这回却是朝他抬了抬眼皮。于海即刻明白,这是要让他出马收拾了。
于海立即肃了神情,双目沉沉地看着苏云落:“放肆!长辈的名讳也是你能直接叫的?”
顾闻白的脸上染了薄怒,正欲出声,却被苏云落轻轻按住。
苏云落带着怜悯的视线轻轻掠过于海苍老的脸皮:“不省得大惊小怪的这位,又是什么人呢?”
“我……”于海才说了一个字,苏云落却自顾地说下去:“今儿莫名收到一个帖子不说了,我很是赏脸的来了,东道主不在门口相迎便罢,还神神秘秘的做上了缩头乌龟。既如此没有诚意,这顿饭,不吃也罢。”
“还有。”她柳眉轻轻挑着,睨了一眼于海,“我瞧你是个随从,主子说话,何时轮到你指手画脚了。便说我是还不是顾家正经的主子,在此刻,你却是还不够格在我面前说话的。”
她冷着一张脸将这番话说完,看向顾闻白时,却早已换上了一张噙着笑容的脸。
顾闻白自是十分捧场:“落儿说得好。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就该认清自己的位置。”说着十分殷勤地给苏云落倒了一杯茶,“可是口渴了?与这些人说话,无疑对牛弹琴。”
于海紧紧地攥紧自己的拳头。很好,三公子的翅膀硬了。让人想狠狠地折断。
顾长鸣哼了一声:“好一个牙尖嘴利的妇人。再如何给自己造势,也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商户女。闻儿,你可听清楚了,若是你要执意承认她,顾家的一切皆与你无关。”
闻儿?不知怎地,顾闻白觉着自己的后背起了一道寒颤。在他的印象中,顾长鸣似乎没有叫过他的名字。
顾长鸣的双目沉沉:“喻家做的事你都省得了,将来倘若你进了京,没有顾家的庇护,你还以为能在吃人的汴京里继续耍嘴皮子?”
他剐了一眼苏云落:“像这般目无尊长的妇人,只会给你带来无尽的麻烦。”
他语重心长,终于提到了今晚的目的:“还不如休了她,为父再替你寻一门好的亲事。妇人嘛,最重要的是安于后宅,生儿育女,而不是镇日在外头抛头露面。”
顾闻白瞠目。顾长鸣今儿是吃错药了?竟然扮演起慈父的角色来。他还真的不习惯。
方才还咄咄逼人的顾长鸣忽而换了一副嘴脸,原来他将自己请来,是这个打算。
苏云落忽而捶了顾闻白一下:“三郎,你怎地不早替我介绍,这位咄咄逼着你休妻的竟然是从来不曾关心过你,甚至没有尽过做父亲的责任的父亲!他今儿逼你休妻,定然有阴谋!”
何悠然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落落好样的!
李遥咳了一声:“落落,你这般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倒是让顾太傅无地自容了。”
一股怒气从下腹部缓缓升起,顾长鸣觉着自己似是要昏厥。于海赶紧俯身下来,搀着他:“老爷,这女子不是常人,不能用正常的手段。”
顾长鸣没忍住,甩开于海的手,厉声斥道:“我便是不曾关心过他,亦是给了他血肉的父亲!便是让他死,他也得马上去死!这是孝道!天大的孝道!你身为顾家儿媳,竟敢忤逆长辈,今日不休了你,便是我顾长鸣的耻辱,顾家的耻辱!于海,给她掌嘴二十,再休了她!”
于海自是领命,当即大步蹿下来。
顾闻白脸上凝了寒霜,亦翻身出来,拦在苏云落面前。
顾长鸣厉声道:“他爱拦着,便连他一起掌嘴!”
于海又高又瘦,站在顾闻白面前,双眼似淬了毒液,看着顾闻白似笑非笑:“三公子,得罪了。”说着却是抬起手来,狠狠地便要打向顾闻白的脸。
顾闻白哪里会让他得逞,自是用了十二分的狠劲,朝他下盘攻了过去。
二人即刻撕打成一团。
一直悄无声息地站在外头的姚掌柜不由得抹了一下汗。这里头打成这样,要不要上菜呀。
他的后头,跟了一串儿的侍女,手上都端着托盘,托盘上是精心烹饪过的菜肴。
花园里,林统领领着一众手下,早就开始开吃了。
此时,一道瘦削的影子不慌不忙地走进来,举目四望,瞧见林统领,竟是大摇大摆地在他身边落座,掰了一根鸡腿便吃起来。
林统领分神瞧了一眼:“嗳?是你?”
原来是仵作吴三的徒弟。
小仵作一边啃鸡腿一边道:“太不仗义了,有吃的也不叫我。”
林统领笑眯眯的:“你不怕有毒?”
小仵作连眼都没抬:“我来之前便吃了一把解药,倘若你们都死了,我倒可以顺便验尸,赚些银两。”顿了一下,却道,“天下居的饭菜果然名不虚传。”只是吃了这一回,以后都没有得吃怎么办?
前一句还说着验尸,后一句又转移到了饭菜上头,林统领顿时觉得小仵作是可造之材。顾太太的阳光果然毒辣。
顾闻白与于海开打时,林统领已经吃了满嘴的油。
平安倒是一直记挂着里面,吃得心不在焉,一双耳朵支着。花厅里一开打,他立即站起来:“林统领!”
林统领却道:“别人家的家务事,你操哪门子的心?”
顾家的家务事,平安自是不操心,但林统领却是不省得,自家的手下,瞧上了里头的一个小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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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一直给我投推荐票和月票的小仙女们~~么么哒~~
第281章
林统领也不上心,自家手下都过了适婚年龄好几年,他也没帮着相看几个合适的姑娘。
平安可不得自己相看相看。
虽然有老牛吃嫩草的嫌疑。也不省得那小丫鬟有十五六岁了吗……十五六正是思春的年纪,他要不要在她面前表现得英勇一些?万一小丫鬟也看上了自己……平安想着那个美。男人嘛,大上女子十来岁的,也不成问题。
正想着呢,忽而见自己心心念念的小丫鬟冲了出来,朝着他们喊道:“都干什么吃的呢,两位钦差被人刺杀了,你们还不速速进去救人?”
林统领闻言一噎,差些没被噎个半死。明明是顾家的家务事,怎地就扯到官职上头了呢?
小丫鬟声音清脆:“贼人刺杀钦差大臣,乃是冒犯官家天威!”
这天大的罪名扣下来,谁也兜不住。
没等林统领发令,平安嗖的一声就冲了进去。
不过,路过小丫鬟时,他特地慢了一些,朝小丫鬟露出了一排雪白的牙齿。
咏春:“?”这人怕不是有病?
憨憨的手下都冲进去了,平安还是太年轻了,小姑娘才嗷了一嗓子,就按耐不住了。林统领拍拍油腻的双手,正吃得热热闹闹的暗卫纷纷扔下鸡腿、排骨、羊腿,依依不舍地冲了进去。
姚掌柜:“……”完了,完了,瞧这阵势,定然会打斗得狼藉一片。
于海在外头虽然很少动手,但功夫却远在马古之上。
若说顾闻白之前将马古的鞭子给割断,定然靠的是投机取巧。于海不相信这个自小羸弱的三公子,不过是离京几年,便变得强大起来。
他应该老老实实地听老爷的话。
但此时,眼前的顾闻白的的确确的难缠。
下手狠辣,招招都是制衡他的招式。
于海心中有些意外。面上却不显。
马古可就在旁侧,虎视眈眈的,趁机要给顾闻白致命的一下子。
他们才不会讲究什么光明磊落,制敌便须得心狠手辣。
他的两个手下便没有失过手。顾长鸣冷冷地看着顾闻白与于海缠斗,再冷冷地看向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商户女,很好,商户女一脸紧张地看着顾闻白,看来是很担心。
呵!晚了!此时若是向他求饶,说不定他还网开一面,饶她不死。
苏云落的确有些紧张,顾闻白向来逢打必然受伤,每次都要躺上好几个月,便是上回遭了余曜曜那一掌,素日里还有些咳嗽呢。虽然顾闻白一再保证他的伤已经彻底好了,但她哪能真的放心。
更何况,瞧着那顾长鸣的手下,是个心狠手辣的,招招都是致命。
还有旁侧那个摇着扇子的中年人,一脸的邪气,似是要干什么。
她不喜欢在这种讨厌的事上多浪费时间。本来赴约的心思便是想瞧一瞧,三郎的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倒是在她的意料之外,又在她的意料之中。这样的父亲,断绝来往也是好的。
既然他不仁……
如此想着,苏云落招咏春过来,对着咏春附耳了几句。
咏春眼儿一亮,便急火火地冲了出去。
一个小丫鬟而已,没有什么可担忧的。马古瞧着咏春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脸上的阴骛越发的重了。
三公子,对不住了!割鞭之仇,便在此时相报了!
马古一脸邪气,窥了个空,手上的折扇便要朝顾闻白的脊梁拍下去。
忽而一道黑影蹿到他面前,绝美的容颜上凝了一丝冷意:“喂,你的对手是我。”
马古一愣,手上的折扇便被突然出现的女子给一脚踢飞了。
折扇却是不偏不倚,恰恰掠过顾长鸣的面前,与他的脸擦肩而过。
竟是有片刻的功夫,顾长鸣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马古面前,竟是多了一个容色姝丽的年轻女子,面色冷冷。
马古有些疑惑:“你是何人?”不会是打错人了罢?是不是他退出江湖太久了,这年头,女子竟然也这般强悍了?
孙南枝见他有些疑惑,她一时心慈,好心替他解答:“你们老爷骂了半晚的女子,是我的东家。”
马古恍然,怪不得那商户女底气竟然这般足,原来是有所准备!不过,才区区一个会武的女子便想扭转乾坤,不可能!他马古在江湖上混的时候,这女娃娃的爹还没有出世的罢。
只可惜了这张好容貌!
他脸一沉:“无知小儿,纳命来!”却是抽出一根鞭子,鞭鞭淬了十成十的功力,好似毒舌般缠向孙南枝。
那厢于海却是暗暗吃惊了,这三公子,翅膀果真硬了……
顾闻白脸上噙着笑,显得游刃有余的样子。
其实,心中在暗骂,怪道顾长鸣有底气,原来身边的两个长随都不是等闲之人。
再与于海纠缠下去,又一个良宵被活活耽搁了。顾长鸣果真是见不得他好,昨晚搞了个侍女坠楼,今晚又设鸿门宴,可真是晦气。不行,他得速战速决。
脑中正想着如何将于海速速解决,忽而见有一道黑影从外头飞奔进来,拔出腰间大刀,就朝他们砍过来。
嚯!顾长鸣竟然还有帮手?顾闻白唬了一跳,险险避过刀风。
于海却也是唬了一跳,刚险险避过刀风,那刀却是长了眼,朝他缠了过来,密密地将他罩着。
这,这,这是大内的刀法!
于海后知后觉,顾闻白如今是钦差,今晚可是带了乌泱泱的一众暗卫来。
林统领怕是傻了罢,这明明是顾家的家务事,怎地叫手下掺和进来?
林统领丝毫不省得往日并肩作战过的于海心里将他骂得狗血淋头。他垂着一双油腻腻的手,若无其事地走进花厅,后头同样是一群双手油腻腻的人。
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今儿顾太太请他们吃饭,自然得站在顾太太这边。
林统领已然忘了,今儿是顾长鸣设的宴席。
顾长鸣见了林统领,脸阴沉得像外头的天色:“林庆庆,你莫不是疯了?”
林统领闻言,很不高兴。他的名字,已经很久没人这般唤过了。自从他做了姜弘身边的暗卫统领,哪个见了他,莫不是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林统领”?像顾长鸣这般不识趣的,尸骨早就入土为安了。
不过,他仍旧笑着,宛如秋风拂面:“顾太傅,这里头可有两位官家亲自钦点的钦差大臣,刀剑无眼,林某的职责便是保护二位钦差无虞,安全抵京。”
顾长鸣不语。到底是有了靠山,顾闻白,竟是他不能动弹的人了?
那厢马古却是越打越惊恐,这女子到底是何方妖孽,竟然这般的难缠!心中正暗暗担忧,见林统领进来,却是正中下怀,他倏然一跃而出,朝孙南枝喊道:“今儿爷爷便先饶了你的小命!”
孙南枝:“……”明明是她占的上风,他睁眼说的什么瞎话?
一场争得你死我活的家务事便消弥了,林统领笑眯眯地看向苏云落,期待着顾太太的赞赏。
岂料顾太太眼中只有顾闻白,她亲自迎上去,道:“可是饿了?”她上下打量着顾闻白,见浑身并没有少一根汗毛,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顾闻白看向她,双目中俱是宠溺:“倒有些饿了。”
苏云落便笑吟吟地嘱咐咏春:“快快着人传菜!”
林统领:“……”闹成这般了竟然还有心情用饭?果然,这辈子他只能是个暗卫的统领。要不,林统领琢磨,好好向顾太太学习一番,说不定官职就升了呢?
等得黄花菜都凉了的姚掌柜欢喜地进来,后头跟着的侍女端着托盘,将精致可口的菜肴一一端上来。
顾闻白携着苏云落双双落座,见状倒是赞道:“色香味俱全,不愧是天下居。”
姚掌柜挤出笑容:“过奖了。”他也是见过不少风浪的人,这种场面自然是能很快适应过来。
这厢宾客尽欢,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顾长鸣见状,自是没有心情享用,冷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于海与马古自然紧紧跟在后头。
姚掌柜很是不安,正主跑了,那这顿饭谁来会帐?
苏云落笑吟吟地:“自是云溪间的贵客会帐呀。堂堂帝师,难不成还会赖账?”
姚掌柜恍然:“太太说得是!”顾长鸣的身份他自是晓得的,方才站在外头窥了顾家的家丑,不省得顾长鸣会不会迁怒于他。姚掌柜觉得,今晚他是睡不着了。
这么些年了,于海还是第一次见到主子被三公子气得连饭都吃不下。明明他是不在乎三公子的。三公子的翅膀硬了,飞得远了,顾家再也无人能掌控他。
顾长鸣却是越想越气,忍不住将书桌上的纸砚笔墨给扫到地上。于嘉音生的好儿子!明明,明明以前像只羸弱的小猫,怎地一晃眼,这只小猫竟然长出锋利的爪子来了。还带回来一只张牙舞爪的母猫来气他!
他的胸脯强烈地起伏着,忍不住又摔了一只茶碗。
于海正欲上前劝解,有人却道:“顾兄啊顾兄,你的福气不浅,竟然有这般的儿子与儿媳。”
白乐笑眯眯地走进来。
今晚这场戏,太精彩了。如今他不但想将顾闻白揽入白家,还想将苏云落也一同揽入。嗯,顾闻白仍旧做他的女婿,而苏云落便做他的二儿媳好了。二儿生得貌丑,却又心高气傲,觉得世上没有几个女子能匹配他。而像苏云落那般的女子,二儿应该没有拒绝的理由罢。
白乐越想越激动,忍不住来寻顾长鸣,欲再商大计。
顾长鸣却是睨了他一眼:“你若要做,便去做罢。他是死是活,都与我没有关系,与顾家,没有关系。”
白乐便笑道:“有顾兄这句话,老弟倒是放心了。”心中却是不以为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便是顾长鸣不承认,那顾闻白,也是他顾长鸣的亲生儿子。
白乐乐呵呵地走了。
于海看着他的身影消失,才与顾长鸣道:“老爷,这白乐向来无利不起早……”
才开了个头,顾长鸣却是摆了摆手:“我倦了,早些歇息,明日便启程回京。”他想回顾家,想回那一间全是卫碧娥画像的屋子。尽管这些年她没有托过梦给他,可他可以彻夜不眠,去看着她。他痴狂了十几年,只希望她能入他的梦里,低头温婉地问一声:“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于海只得恭敬地伺候他上床歇息。
三更时分,很少下雨的洛阳府城竟然罕见地下了一场朦朦细雨。雨虽朦朦,却是下了许久,直到天明方停。这一场秋雨,却是带来了深深的寒意。
苏云落睡得迷迷糊糊,却是觉得有些冷意,她嘤咛了一句,摸到顾闻白炙热的怀抱,竟是不由自主地钻进去,兀自睡得极香。
却是不知,顾闻白咬着牙,闻着苏云落发丝上的馨香,忍着下腹阵阵汹涌的蠢动,悻悻地想,若是以后有什么夜宴之类的,通通都推掉。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它不香吗?
今儿却是要启程,继续前行,往汴京去了。昨晚林统领递话过来,宫中形势严峻,官家不能再等了。洛阳府城里的案子便交由他人接手,他们要加快速度回京去。
从洛阳府城到汴京,不过百里,一日便可以到达。中间官道顺畅,俱是繁华村落。
顾闻白心头却是沉沉,谁省得又会生出什么事端呢?
他思虑半响,看着苏云落光洁的额头,忍不住往下一啄。管他呢,横竖都身处漩涡中了,暴风雨便来得猛烈些罢!
杨玉丹气极了。天还没亮呢,她又被那四个大丫鬟给拖起来梳妆打扮了。不过这回倒没被扑上厚厚的粉,而是被细细地,极为精心地画了妆容。
杨玉丹是不允许照镜子的,她狠狠地鼓着眼,被按着穿上了长褙子,又系上了薄绒毛里的藕荷色披风。
“变天了,外头风大。”
大丫鬟说着,又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精致的手炉。
倒还挺照顾她。
外头确实冷,杨玉丹被裹得严严实实,在丫鬟们的簇拥下上了马车。
第282章
不过才变天,那妇人便裹得这般严严实实的了,可真是娇气。
余曜曜面无表情地站在街角,看着苏云落一行人热热闹闹的上了车,搬行李又耽误了半响,车队才缓缓启程。
后头照样跟着一群人。
李有悔从她背后出来:“教主,那群人全是练家子,我们的人,恐怕不敌。”虽然善心教里也有好手,但寥寥可数。还都是些野路子。
余曜曜也没想到苏云落身边竟然有这么多武夫护着。
但,她势在必得。
尽管功力会受损,但是美貌会在别的地方一一弥补的。
比如像如今的苏云落,身边围绕的俱是好手,若是要杀一个人,哪里用得她动手?不过是樱唇微启,便杀人于千里之外。
她淡淡的面容盛着笑容,瞬间变得明亮:“哪又如何?我余曜曜要做的事,还没有不成功的。”
李有悔默了一默。上次掳了顾闻白,不就让人跑了。
余曜曜很快部署任务:“李堂主,你且飞鸽传书,让蒙大明纠集三百教徒,让他们在洛阳府城外五十里茶铺中埋伏等候。”蒙大明前阵子,已经到了汴京城郊外。
李有悔领命:“属下谨遵教主令。”他说完,抬脚便要走。
他一向穿得朴素,今儿变天,仍旧是一身短褐。一阵秋风卷来,吹起衣角,露出里头的补丁。
余曜曜不知怎地,唤住他:“待此次事成了,你到成衣铺子里去买上几身衣衫。堂堂善心教的堂主,竟然穿得这般寒酸。”她顿了一顿,露出一个关怀的笑容,“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寻一个娘子,安定下来。”
李有悔闻言,憨厚一笑:“属下谢教主关怀。”他转头,踏着秋风去了。
顾闻白等人的车队缓缓路过天下居时,顾长鸣也刚好要启程回京。瞧见顾闻白招摇而过,他的脸色倒是没有那般难看了,只淡淡地看着策马而过的林统领。
于海恭敬地候在一旁:“老爷?”
顾长鸣却是道:“我们抄小道回京。”他自是省得白乐不死心,说不定在路上有什么动作。既然那不肖子这般忤逆,那他便眼不见为净。假若不肖子与那妖女安然无恙到了汴京,他倒还是高看他三分。呵,此时的汴京,可是兵荒马乱呢。
“是。”
结账的时候,于海的脸皮差些没从面上剥落。天下居的二掌柜恭敬地举着薄薄的账单,一张脸笑成了麻花。云溪间的客人一向非富即贵,但像这位客人这般豪气的,洛阳府的天下居还是头一回。这个月的赏金,应该是很可观,呵呵……
于海颤抖着结了帐,荷包中的那几张薄薄的银票,堪堪够付。这一路回京,还有一百里的路程,可如何是好?不省得在路上随便吃些冷食馒头,老爷会愿意吗?
白乐系着一件小女儿亲手做的披风,站在栏杆处,眼皮敛着,看着顾闻白一行人的车队缓缓过了天下居。
秋风带着冷意扑来,他缓缓吐了一口浊气:“姚掌柜。”
旁边候着的一人可不就是姚掌柜。
他恭敬地道:“东家。”
“人手可纠集好了?”
“东家请放心,一切在昨晚便已经备好。离府城二十五里处有一个茶铺子,规模不小,最是适合行人下车歇息,添些热茶水。老奴这次,派了阿迟去。倘若他们不下车歇息,阿迟便会用些手段。”
阿迟是洛阳府天下居打手的头目,若是论起武艺来,是一等一的好手。若是论起狠辣来,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白乐眯着眼:“这事很重要,若是成功,你亲自将人押到老宅去。”
“是。”姚掌柜应了,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喻道长那边……”他可是听说,喻雄昌要亲自宰了顾闻白的。
白乐的脸迎着秋风,冷冷的:“他一个装神弄鬼的牛鼻子老道,凭什么与我交易?老子想要的人,他敢叫嚣?”
那是。白家虽然是商贾,素日里也低调,但想要办的事还没有不成功的。以前只有老东家一人撑着,可东家生了六个儿子,四个女儿,个个都是老奸巨猾……啊不,聪慧过人,短短十来年的时光,便将白家的商业更上一层楼。素日里那些商贾之间的敬重便不提了,便是当今的官家夺位时,也借助了白家的财力。如今的白家傍上了大树,越发的雄心壮志了。老东家曾有过这样的计划,收买所有国内的客栈,成为国内首富。
洛阳府城偌大,从客栈出发,缓缓走了两炷香的功夫,车队才出了府城。
出了城,却是觉得秋风刮得越发的厉害了。
苏云落系了一件藕荷色的披风,手上拈了一枚白棋,举棋不定。
顾闻白闲闲地吃着点心,看着苏云落动摇不已,细白的手指上拈着的棋子,就是迟迟没落下来。
倒是意外中的惊喜,他的小女人,竟然还学会悔棋了。
顾闻白自是不急,这下棋嘛,乃是夫妻间的小情趣,哪能当真。若是当了真,晚上可得睡地板。
苏云落迟疑地,将白棋落下。
顾闻白惊叹一声:“落儿好思虑。”唇边却是噙了一丝坏笑,抓了黑棋便要落下。
苏云落没出声,一双美目只潋了水光看着他。
顾闻白却毫不迟疑地落下黑棋。
苏云落:“……”这赤//裸//裸/的自寻死路也太过明显了罢。
她恹恹地:“你又让着我,没意思。”
顾闻白:“……”方才他明明要赢她,她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又是什么意思?
苏云落狡點一笑:“自是你不着痕迹地让着我,又不着痕迹地输给我,才算是好。”
顾闻白:“……难不成为夫方才输得太明显?”这闺房中哄妻子,果然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二人在马车内打打闹闹,卿卿我我,从外头看,因为天色突然变冷,马车所有的帘子都遮得严严实实,生怕一丝寒风吹进了马车,吹坏了娇弱的娘子。
似是越往汴京城去,天儿越发的冷。
下了两盘,二人收了棋盘。
其实二人都没什么心思。
昨晚回去得晚,收拾一通便歇下了,今儿又早早起床启程,却是还没有深入地说过云溪间中的事。
马车做了特殊处理,一道帘子隔开里外,咏春咏梅坐在外头,苏云落可以光明正大地偎进顾闻白的怀中,听着他强而有力的心跳,一边说着悄悄话。
苏云落却是才偎进去,二人双手才交握在一起,就听得外面驾车的毛瑟瑟吁了一声,车停了。
她赶紧从顾闻白怀中钻出来,正儿八经的坐好。
顾闻白:“……”
毛瑟瑟在外头道:“东家,前面是茶铺,人太多了,车马竟是阻拦了官道,一时动弹不得。”
顾闻白撩开帘子的一角,朝前面看去,却见前面赫然是一个热闹热闹的,占地甚为广阔的茶铺。几棵槐树下,低矮的房屋错落有致,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到几只鸡并不避人,在悠闲地觅食。
这哪里是个茶铺,分明是个颇有规模的小村落。
应是在官道上摆茶卖,路过吃茶歇息的人甚多,是以便渐渐成了规模。若是要住宿打尖,也是可以的。只不过条件有些简陋便是。或者,早起醒来的时候,还有特别的惊喜。顾闻白曾住过这么一间茶铺,晨起时,从无遮无挡的窗户中竟钻进一只母鸡来咯咯直叫。彼时卫英还笑成了一个傻子……
此时的茶铺,炊烟袅袅,各式的车辆放在道路边上,许是主人到茶铺用饭了,有几辆驴车大摇大摆地横在道上,嘴里还嚼着干草。几个暗卫上前去,欲将驴车牵走,却是不知从何处蹿出几个老头来,对着暗卫便怒骂起来。却是骂暗卫们是偷驴贼,暗卫们自是不甘被骂,与那几个老头对骂起来。
一时仍旧动弹不得。
顾闻白的目光微沉,继续扫视着茶铺。
整座茶铺十分热闹,好几间屋子都坐满了人。热闹的茶铺并不奇怪,但热闹到连缺了一条腿的小凳子都拿出来给客人用的茶铺,便有些奇怪了。
而那些吃食,像是不要钱似的,在打尖的客人面前堆得满满的。长得心宽体胖的茶铺大嫂头上包着青色的帕子,一张脸笑成了菊花,扭着屁股,端着放得满满当当的托盘,在矮桌前不断地走动。
顾闻白再扫了一遍,那些客人,俱是长得三大五粗的汉子,身边,竟是没有什么多余的行李。
不对劲。
这茶铺距离洛阳府城不远不近,像他们这般起得早的人赶路,也是先囫囵垫了些东西在肚子里才上路。便是到了这茶铺,也没有多饿的感觉。而他们乘坐的还是马车,而用两条腿赶路的人,此时还在路上埋头走着呢。
像此时坐在茶铺中吃得正欢的人,怎么看都像是刚刚起来,还没有用早食的。
若说是附近的人家特地来茶铺过早,也太牵强了。
他的目光恰恰与一个滋溜着汤面的汉子对上了。
汉子的眼中,淬着算计,凶狠,蔑视。
表现得如此赤//裸//裸//。却是不过须臾,那汉子转过头去,继续呲溜他的汤面,与同伴说笑。那同伴的神情,虽然也在说笑,却是带了些许恭敬。
看来,这吃面的汉子,是个头目。
他放下帘子,看向苏云落,轻声道:“有埋伏。”
苏云落一直看着他,见他面上表情变幻,也猜到了一些。
她叹了口气,握紧他的手:“倘若没有埋伏,才是更担心,不知从何处蹿出一条毒蛇来。如今他们主动出击,倒是放心许多。”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虽然做了许多准备,但毕竟是在明面上。唉,她也好想做一回暗箭,好叫那些人吃吃亏。
顾闻白:“……”他该不该赞叹落儿倒是个想得开的?
只是,这敌人也太多了罢。
苏云落又悄声道:“会不会是他恼羞成怒……”她口中的他,指的是顾长鸣。毕竟昨晚才拂了脸面,又被敲了一回竹杠,估计老脸要翻。
顾闻白双目沉沉:“若是他,回汴京后定然不叫他好过。”
苏云落心中却是打定了主意,顾长鸣这般喜欢做长辈的作派,待到了汴京之后,她便让他做个够。恭顺长辈,谁不会。但却不是哪个长辈都能承受得起的。
最后一根汤面被刨进汉子的嘴中,汉子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他一双三角眼露出些狠辣来,右手一抽,却是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来。
茶铺大嫂正要给他续茶水呢,忽而见一把大刀横在她面前,不禁惊惧地叫了起来!
“啊!”茶铺大嫂中气十足,这一声叫唤,生生将附近觅食的母鸡吓得一激灵,生生下了一个鸡蛋来。
这一声却是成了茶铺大嫂最后的绝响,三角眼汉子手起刀落,茶铺大嫂滚在地上,手上提着的茶壶跟着她胖胖的身体滚落在一旁。茶铺大嫂睁着眼,望着天,死不瞑目。
方才还热热闹闹的茶铺像是被人扼住了嗓子一般,忽而止住了呼吸。
须臾,茶铺大嫂的丈夫,一个干瘦的老头,惊惧地喊了起来:“杀人啦!”
方才还犟着脖子与暗卫们争个你死我活的几个老头也纷纷拔出刀来,毫无章法地砍向暗卫。
暗卫:“……”这些老头莫不是从田里临时拉过来做打手的庄稼汉罢?
砍了茶铺大嫂的汉子不是旁人,正是名唤阿迟的天下居打手。他砍了茶铺大嫂,还兀自悠哉悠哉地从地上拔了一根草,咬在嘴中,而后才朝顾闻白的车队冲了过来。他的后头,方才还吃着东西的那些人纷纷扔了碗,拔刀跟在后面。这猛然一看,乌泱泱的,竟然也有上百人。
看来对方,对他们的人数了如指掌。
林统领拉着缰绳,满脸黑线。
这些人明晃晃的在他面前杀人,官家的面子何在?
偏生平安还凑上前来,道:“林统领,这些人,好大的胆子,竟是不将林统领您放在眼中。要不要,全杀了?”平安很是担心,这般血腥的场面,吓坏了他的小丫鬟。
林统领咬牙:“先擒了那个头目!爷爷我要将他千刀万剐!”这回他可不管是谁的人,也要杀鸡儆猴了!
顾闻白眯着眼,看着嘴里咬着一根草的汉子直奔他们的马车而来。
他正欲起身蹿出去,忽而见苏云落摸啊摸,从车厢的暗格里摸出一支弓弩来。
第283章
她看向他的眼神满是鼓励:“想不想尝试一下于万人之中取敌首的滋味?”虽然外头乱糟糟的没有那么多人。
她递上做得精致小巧的弓弩,认真道:“这支弓弩我托孙先生重新设计过了,比起之前的,精确度更高,也更快。”她说着却是恍然,“上回在青阳县我用过了,很好。”欧阳亨便是死在这支弓弩之下。
为了研制这支弓弩,可是花了不少钱呢。
倒是物有所值。
顾闻白双手接过,笑道:“定然不负落儿的期望。”
苏云落含笑看着他:“不给别人一些颜色瞧瞧,倒让人觉着我们俱是好欺负的。”她的原则一向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人若犯我,虽远必诛。
咏春咏梅撩开帘子,顾闻白出了车厢,站在车辕上,眯着眼,看着方才一刀砍翻茶铺大嫂的汉子提着刀,如入无人之地般穿过重重障碍,竟是离他们的马车不远了。
尽管暗卫们的功夫都很好,可埋伏的人……一言难尽的打法竟然让暗卫们哭笑不得。扔牛粪的,扔馒头的,打不过就跑但又偏要回头骚扰的,还有用人海战术,死死将暗卫圈着的。
不知怎地,那些暗卫竟是束手束脚,施展不开。
毛瑟瑟从乱成一锅粥的战场跑出来:“大爷,有好些人都是附近村落的老百姓,压根不会武,每人得了一百两银钱便豁出性命来围攻我们。他们围攻我们的理由竟是大爷您拐卖女子……”
怪不得暗卫们束手束脚。杀了匪是功臣,但杀了老百姓却是罪臣了。
顾闻白凝目看着那快要靠近的汉子,很是佩服他的奇思妙想。每人一百两银……看来他们背后的主子很有钱。
到底是谁呢?
他缓缓地抬起弓弩,瞄准那汉子。
林统领喘了口气:“顾侍郎且慢!抓活的!”
“抓活的吗?好。”他口中应着,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勾,利箭却是已经射出,呼啸着,朝那汉子而去。
秋光曜曜,阿迟被亮光刺了一下眼,他虽一直看着顾闻白这厢,但弓弩小巧,顾闻白动作又快,当箭朝他呼啸而至时,却是晚了。
但他到底武艺了得,当下往旁侧一让。
利箭射入他的右肩,他吃痛,手上的大刀无力脱落。
“大哥!”跟在他身旁的几个汉子喊着,将他紧密地护在中间。
很好,兄弟情深。那便一起共患难罢。
顾闻白想着,一支利箭再度出弦,直奔他们而去。
阿迟咬牙,左手用力,将右肩上利箭拔下,扔在地上。又拾起大刀,脚一顿,却是朝第二支箭砍去。
他要弄残了顾闻白!
横竖上头说了,要活的。但这个活的,却没有包括残不残。
刀箭碰撞的声音刺耳,利箭无力地落地。阿迟很是满意。却不过须臾,第三支箭又呼啸而至。
阿迟嗤之以鼻。
雕虫小技。
却是还没有鄙视完,第四支、第五支、第六支箭已然纷至沓来!日光炙热,箭头却是冷冷冰冰!
林统领吼了一声:“抓活的,别将他射成箭靶子!”
他的话音未落,阿迟已经再度身中两箭,一箭在下腹部,一箭在前胸。
他的三角眼睁得大大的,看着对面对手的数辆马车上,英气勃勃的姑娘们,人手一副弓弩,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
临死之前,他只想起了一句话:“莫欺少年穷,莫欺女人见识短!”
阿迟精壮的身躯轰然倒地。
苏云落撩起青布帘子看着,一双美目波澜不惊。
混乱中,林统领盯着她,不知怎地,他觉得,这个女人的心肠,好硬。
或许官家费了极大的力气请顾闻白回来,是正确的。
向来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能力能与男人并肩的女人。
林统领暗暗的有些期待进京后的局势了。
阿迟一死,剩下的打手纷纷吓得四处逃窜,那些老头却茫然四顾,他们才拿到了一半的银钱,剩余的该找谁拿?
平安却像是开了挂,抓了几个活口回来,扔在顾闻白他们乘坐的马车旁。
林统领:“……”平安不该是扔到他身旁吗?
平安恭恭敬敬:“顾钦差,活口抓回来了。”
顾闻白看着瘫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几个汉子:“你们是谁派来的?”
几个汉子却是茫然不知:“什么谁派来的?那人给了我们钱,让我们来帮他抢回他的妻子。他说,他的妻子因为长得貌美,竟被黑心的官吏给抓走了,我们气愤不过,又,又收了点钱,就跟着他来了……”
平安闻言斥道:“他说什么你们便信,脖子上长的东西是用来好看的吗?”
一个汉子却是犟着脖子:“你们明明也是官吏,车上也有貌美的妇人……”他说着,偷偷的看了一眼苏云落那厢。青布帘子却是遮得严严实实,瞧不见方才英气勃勃的姑娘们了。事到如今,他也是明白,是被别人诓骗了。
顾闻白问他们:“明明省得我们是官吏,你们竟然还敢与他一道来劫车,又是为何?”
方才那汉子却是不敢说话了。
另一个一直垂着头的汉子却突然抬头,熬得通红的眼睛看着顾闻白,嘶喊了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才喊完,林统领便飞身过来,一把按住他的脖子,猛地一拧,只听得咔嚓一声,那汉子的脑袋软软地垂了下来。
事情发生得突然,另外几个汉子惊惧地看着林统领,不敢吭声。
林统领掏出一块帕子,抹了抹手:“就凭你,下辈子罢。”
他神色平静,仿佛方才掐死的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蝼蚁般。
顾闻白垂眼。自从林统领跟着姜弘出现在灵石镇,一直表现得俱是笑眯眯的,仿佛平平无奇、无害的中年人。但能常伴在东宫太子身边二十多年的人,又怎么会是平平无奇的人呢?
林统领对官家的忠心日月可鉴。
他留下平安率一半的人打扫战场,一行人仍旧浩浩荡荡朝汴京而去。
车队走得远了,平安眯着眼,心里想着,不省得小丫鬟有没有被方才血腥的场面吓着呢……
一个手下走过来:“二队长,那中了箭的汉子,还有一口气。”倒是命大。
平安便笑着,走到阿迟面前,垂头看他:“你主子,是白乐吧?”
阿迟瞪着一双眼,不说话。
平安一脚踩在他胸口的伤口上,轻轻用力:“昨晚你奉命出了天下居的时候,我就在你的身后。”
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官家想要的人,你们也敢拦截……”
“别以为你们白家财大气粗,便能作官家的主……”
阿迟吃力地张着嘴,瞪着平安。既然省得,为何还要让他像跳梁小丑一般?
平安脚下用力,声音冷冷:“回去告诉你们主子,不是他的东西,便不要痴心妄想。便是想,都不能。”
暗卫们走了。
阿迟躺在地上,还有一口气。
倘若,有人救他的话。
一个老头忽而走过来,手上还拿着一只锅铲。阿迟认得他。方才被他一刀劈翻的茶铺大嫂的丈夫。
茶铺大叔拿着锅铲,四下张望了一下,见无人注意他,却是咬牙,手上的锅铲朝着阿迟狠力一击:“我让你杀了我婆娘!”
长久掌厨的力道并不亚于练武之人,再加上愤恨之情,他这一铲子下去,阿迟的最后一口气颤颤地,没了。
良久,有一人骑着一匹骏马疾驰而至。她利落地翻身下马,走到阿迟的尸体旁,踹了一脚。
“竟然敢……抢在我的面前。”
她淡淡地说着,又踹了阿迟一脚,正要翻身上马,忽而见一个老头畏畏缩缩地躲在一旁看着她。
旁边几只母鸡惊惧地挤在一旁。肥肥胖胖的,看起来很可口。
假若今晚事成的话,可能需要很多的补品。这几只母鸡,倒是不错。
须臾后,茶铺老头守在茶铺大嫂的尸体旁,拍着大腿,哭成了泪人:“老天爷啊,怎地有人连几只母鸡都不放过!”
乌云密布,似是从远处的汴京城沉沉地飘了过来。
起风了。
方才遮得严严实实的青布帘子,在风的吹动下轻轻晃着,一丝丝的冷意不停地钻进来。
咏春伸头出去:“太太,看起来要下雨了。”
却是话音才落,就听得一阵急骤的声音打击着车厢顶。
咏春急急将木窗拉起,几丝雨点仍旧挤了进来。
关了木窗的马车内一片暗黑,苏云落正要唤咏春点灯,顾闻白却从怀里掏出一颗夜明珠来。
暗黑的马车内顿时昏黄一片。
似乎空气慌张的情绪被轻轻扫去。
当着咏春的面,顾闻白不好明目张胆,只从桌底下握了苏云落的手:“汴京的秋,甚是少雨,我们却是遇上了。”
苏云落嗯了一声。下雨了也好,北方的空气太干燥了,今儿出门出得早,脸上还来不及抹润肤膏。这下一场雨,倒是觉得脸上的肌肤都活泛起来。
顾闻白嘴上虽是如此说,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
路遇大雨,不是吉兆。
毛瑟瑟在外头道:“太太,大爷,雨势太大了,我们暂且寻个地方躲一下雨罢。”
路遇大雨,不是好事。
林统领勒紧缰绳,停了下来。这场雨来得快,下得急,看那雨势,不像是快要停的样子。
也不省得这场雨要下多久,今晚能不能抵达汴京城附近。
在路上花费的工夫越多,他们便越危险。或者说,官家便越危险。林统领有些后悔,他应该一到洛阳府城,便将顾闻白等人直接带走。
他一张脸全是雨水,湿淋淋的。不过是一场秋雨,下得却太大了些。他翻身下马,嘱咐手下速速寻躲雨的地方。
附近,似是有一个规模不小的村落。一个手下疾步过来:“林统领,不好了!”
做了统领这么多年,最忌讳的便是听到“不好了”这三个字。他的脸沉下来,还没来得及发作,手下便急急道:“村落里头的人,全死光了!”
准确地说,是被人杀死的。更准确地说,是一场混战后,被人杀死的。而且还是刚死不久。一场大雨落下来,暗红的血便顺着水流,不断地蔓延着,空气中有一股怪异的味道。
这个村落,规模还不小,略略数数,约莫有三四十户的人家。
林统领从墙上摸了一把斗笠,戴在自己的头上,脸色比天上的云还要沉。
这里距离汴京城不过数十里,他们从京城出来时,还路过这个村落,彼时有一队官兵刚好从村里巡逻出来。
从汴京城外到洛阳府,安排官兵巡逻的命令,还是他亲自从官家手上拿到,亲自交给骠骑大将军季清的。
先帝崩天,新帝即位,周遭总有些不安分的人在蠢蠢欲动。登基一个月,官家的脸上便再也没有笑过。一道又一道的搜查令秘密地颁发着,一条又一条的人命不断地秘密消失,可并没有什么用。官家屁股底下的宝座,仍旧摇摇晃晃。
有人冒雨走过来,看了他一眼,走进低矮的房中。
那是一间灶房,灶眼里余烬未尽,甚至还有些暗红。灶上一口大锅,还袅袅上升着烟气。
林统领脱了斗笠,跟着进去,看着顾闻白将竹做的锅盖揭开,露出锅中蒸着的白面馒头来。
都什么时候了,顾闻白还想着吃!
林统领忽而有些忿忿了。
顾闻白没顾及他,又将锅盖放下,拉过一张破旧的小杌子,坐了下来,竟然往灶口里塞了一把枯叶子。
枯叶子腾然燃了起来,吐出红色的火舌。
顾闻白又往里头放了几根木柴。看那阵势,似乎十分熟悉。
林统领自己的心思倒是想到别处去了。以前在顾家,顾闻白虽然不受宠,但是也不用亲自下厨啊。难不成是到了灵石镇后,生活苦楚,请不起下人,这才亲自动手下厨吗?这倒也怪可怜的……
正胡思乱想,顾闻白忽而起身,四周瞧了瞧,从墙边堆放的一堆杂物中拿出一只烘笼来。续找到烘笼后,他又四处寻觅,很快又寻到了一小袋木炭。
林统领目瞪口呆,看着顾闻白将木炭塞进熊熊燃着的灶口,似是等待着木炭烧起来。
林统领越发的糊涂了,顾侍郎,这是要做甚?
外头有动静,暗卫来报:“林统领,整座村落一共死亡二百三十七人,没有活口。”
第284章
外面湿漉漉的冷,倒是灶房里头,因为升了火,一股温暖弥漫了出来。
来禀报的暗卫站在灶房门口,一双眼竟是眼巴巴的,不停地往屋里瞟。
林统领瞪了他一眼,转身进了灶房。他诚恳地蹲在顾闻白面前,唔,是有些暖和。他道:“顾侍郎如何看?”
顾闻白悠悠地看了他一眼,拨弄着已经变得通红的木炭:“我们大约是命太硬?走到哪,哪里便死人。或者,我们不应该赴京?”他说的是大实话。假若老百姓因他而遇害,这一次赴京之行,便不该。一个国家的基础应先是老百姓,才是高高在上的那位。
林统领噎了一噎,就不该问顾闻白。他起身,复又走到暗卫面前:“可查清楚原因了?”
暗卫迟疑了一下:“我们大致搜查了下,村里人家的金银细软俱不见了,像是见财起意而劫的村。”其实有些难查,这么大的雨,淋得什么证据都消失了。村里的道路又俱是泥路,不过几个来回,就已经成了泥泞不堪的路。
见财起意,但也不至于屠村。难不成这一村子的人都是富户?年轻力壮些的反抗被杀不提,那些妇孺怎地也被害了性命?
顾闻白想起他方才进来时,地上便有几具大大小小的尸体。
只有丧失理智、穷凶极恶的人才会大开杀戒。
他环视了一圈灶房,里头瓶瓶罐罐的东西不少。能吃得起白面馒头的,条件应该尚可。灶房虽然低矮,但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看得出是用心生活的人。只可惜一家子全被害了性命。
又有暗卫来报:“林统领,村后的坡地上发现杂乱无章的马蹄印。”他顿了一下,“似是朝汴京而去。”
林统领的脸色却越发的难看:“凶手究竟有多少人,没法查清楚吗?”
暗卫的脸色也有些肃然:“那些马蹄印,像是被人刻意弄出来的。”
村民刚死不久,他们便到了。那些行凶的人竟然还来得及刻意弄出马蹄印?顾闻白沉吟着,将变得通红的木炭夹入烘笼,又将剩余的木炭放进灶眼里继续烧着。
他站起来,从墙边取了一把油纸伞,提着烘笼,兀自越过林统领,正要迈步进雨帘中,忽而转头与林统领道:“叫他们住下罢。我瞧这天色,一时半会是走不了。灶眼里的木炭,可以取暖,烘干衣衫。”人死了那么多,又下着雨,搬运尸体少不得弄湿衣衫。
发生这般的大事,自是不能走了,只是又不知要耽搁多长时间。林统领气得牙痒痒,催促暗卫赶紧去查。
顾闻白提着烘笼,打着伞,默默地绕过地上的尸体,走回马车旁。
青布帘子全都变得湿淋淋的了,哪哪都淌着水。咏春压根不敢开门,一开门,雨水便哗哗的落进马车里。
毛瑟瑟披着斗笠,伸着脖子看着。他原想将马车驱到一个干净的可以避雨的地方,可此时地上全是血水,瘆人得很,他倒是不惧,只是怕给太太招惹上些不好的东西。嗯,虽然他们是经常行走的镖师,却是很讲究这些的。
顾闻白将烘笼递给他,简要地道:“一时半会走不了,你们且在车上候着,别乱动。”
青布帘子被掀开一个角,苏云落担忧地看向顾闻白:“三郎……”却是才掀了一个角,冰凉的雨水便争先恐后地挤了进去。
顾闻白将伞抵着那处,挡着雨水,朝她宽慰地笑笑:“我弄了烘笼,你怕冷,烤着它便不冷了。若是饿了,灶房里还有些吃食。”
苏云落摇头:“我不饿。你万事小心。”她方才掀起帘子,瞧见了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小孩子。雨下得那么大,他们肯定很冷。到底是什么样的魔鬼,才会连小孩子都不放过。
二人不再说话,只默默地看了对方一眼,苏云落便放下了青布帘子。顾闻白撑着伞,站在风雨中。方才大雨打湿了他的肩,有些冰冰的冷。
他朝站在附近的几个暗卫招了招手:“搭把手,先将孩子们抬到屋里。”
雨很大,众人默默地干活。
村中有一间颇为空阔的屋子,顾闻白拾了些干柴,在里头往下挖深了少许,点了一个火堆。
孩子们陆陆续续被抬了进来,血水洇湿了衣衫,他们安静地躺着,不吵不闹。
顾闻白忍着鼻头的一点酸意,低头察看他们的伤口。
行凶的人用的凶器,大约是五花八门,孩子们的致命伤各种各样,有被刀捅的,剑扎的,锤子锤的,直接掐断脖子的……
这么小的孩子,他们一定很疼……
顾闻白闭了闭眼。到底是多丧心病狂的人,才会如此的残忍!
林统领走了进来。
他脸上一片肃然,默默地走到顾闻白身旁。其实,他也算是经历过这般血腥场面的人。那年先帝下令处死某个官员一家时,是太子奉命,亲自去执行的。作为太子暗卫,他自是跟在一旁。彼时有个才几岁的孩子,虽是个男孩子,却生得玉粉可爱……只可惜投胎投错了人家……
林统领长长地吁了一声:“那个……顾侍郎……”
顾闻白没理他,检视完孩子们的伤口,只与暗卫们道:“找一找,屋中可有麻布之类的。”
暗卫们领命而去。
顾闻白又顾自出门去。他要烧一些热水,帮孩子们擦干净脸上的血污之物。这些孩子的年纪,与雅趣院的孩子们相似,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可如今却永远都不会睁开眼,看一看这个世界了。
他心中似沉沉地坠了一颗石头,难受得紧。
林统领不省得怎么了,竟然一直跟在他后头。倒也没有说话,只沉默地跟在后头。
雨一直下,雨势倒是稍稍缓和了些。
顾闻白又钻进灶房,方才烧的木炭已经变得通红,他动作熟练地将木炭夹出来,再往灶眼里塞了一把木柴,火舌猛地蹿了出来。
林统领默默地看着顾闻白将大锅里的吃食给撤掉,站起来,目光似是搜寻着什么。
哦!水缸!
这回林统领倒是抢先了一把,疾步走向放在角落里的水缸。
他边走边说:“顾侍郎,我来罢……”
说着便掀掉盖着水缸的盖子。
水缸里头……一张满是泪痕的稚嫩的脸惊惧地看着他。
第285章
水缸里竟然藏了一个孩子,幸免于难。
林统领动作很快,他即刻吩咐暗卫们,细细将能藏人的地方给搜寻了一遍。只可惜,整座村落,除了水缸里藏着的孩子,没有其他人生存。
孩子颤着身子,躲在水缸中不敢出来。这孩子看着,约莫七八岁的模样,除了满脸惊惧,看上去倒是没有外伤什么的。只不过,他半截身子都浸泡在水中,这么冷的天气,再泡下去,怕是要生病。
林统领抓了一个白面馒头,去诱哄他:“别怕,我们是好人……”
顾闻白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坏人若是要诱惑孩子,也会说他是好人。”却是将林统领挤到一旁,方才还面无表情的脸凝了笑容,“别怕,我们是来救你的。”
他的声音极柔和,腰弓着,哄着水缸里的孩子。
孩子也没给他面子,仍旧惊惧地看着他。
两个男人,一个孩子,大眼瞪小眼地对恃着。
一个暗卫从门外探头进来,弱弱地建议:“太太身旁不是有两个小姑娘吗?兴许见到同龄人,或许好一些。”
说得有道理。
大雨不停地冲刷着,尸体都抬得差不多了,水流终于变得清澈。毛瑟瑟将马车停在灶房门口,顾闻白打着伞,将苏云落接了下来。
咏春咏梅跟在后头,方才她们已经得了顾闻白嘱咐,进门便先走到水缸前,企图将水缸里的孩子哄出来。
水缸里的孩子见到咏春咏梅,脸上的惊惧终于稍稍缓和了些。但咏春咏梅无论如何劝说,他仍旧不肯从水缸里出来。
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这厢有苏云落坐镇,顾闻白便披了蓑衣,与林统领提着热水到了临时停尸房。
暗卫们已经寻来麻布,正用剪子剪着,一一帮孩子们盖上。
据另外几队的暗卫来报,已经有一半的尸体被妥善安置了。
雨势渐渐变小,方才还黑压压的云层渐渐四散,露出薄薄的日光来。一个暗卫偷偷地寻到林统领,低声问他:“林统领,兄弟们干了半日的活儿,腹中空空……”
林统领一瞪眼:“吃,吃,吃,就省得吃,你也吃得下!”
暗卫不敢吭声。林统领说得也不对,他们是干大事的人,这种场面见得多了,好似家常便饭一般,怎地就吃不下了呢。他们又不是娇滴滴的顾太太。
但也不能不吃。
林统领悄声道:“你让他们到各家的灶房里寻寻,若是有吃的,便各自吃了。”
暗卫得令去了。
过了半响,林统领正拧着帕子,又见暗卫鬼鬼祟祟地回来,朝他摇摇头,做着口型:“没有。”
林统领又一瞪眼:“自个做去!”
可真是犯难了。他们会盯人,会保护人,也会杀人,可偏生不会炊饭。便是会炊饭的,也是勉勉强强能下肚。
暗卫杵在门口,哼哼唧唧的。
顾闻白将麻布轻轻拉好,才转头与林统领道:“收拾收拾,我来做罢。”
林统领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顾侍郎难道不应该说的是顾太太做么。毕竟君子远离庖厨,妇人负责后院的事儿……
顾闻白的心情不虞,但是又没有一个发泄的渠道。炊饭……倒是很好。虽然时日有些久,但是跟辛嫂子学的手艺没忘记。不就是炊个饭嘛,有什么难的。
他……将林统领使得团团转。
林统领在洗了米后,又被强压在灶眼前看火。才下过雨,烟囱似乎有些不顺畅,满灶房的烟雾。
偏生顾闻白还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掩着口鼻:“这可是最基本的技能。”
林统领:“……”
但不得不说,顾侍郎炊饭,竟然是有两下子的。
只见他撩起衣袖,将水倒进面粉中。那动作倒是行云流水般的好看,只是,不省得最后做出来的成品是不是也很好看。
顾闻白记得辛嫂子说过,面团要和成稍微硬一些的……
林统领一边往灶眼里扇火,一边窥着顾闻白,问道:“对这个案子,顾侍郎有何看法?”也不是他按耐不住,而是似乎,顾闻白对这些官场之事,是真的不感兴趣。上回明明都将他昔日好友的尸骨挖出来了,他虽然安葬了二人,但似乎没有什么别的表示。比如,滔天的怒火……
官家如此看重顾侍郎,顾侍郎真的会回报官家吗?
顾闻白专心地和着面,一丝多余的目光都没有给林统领:“什么时候,户部侍郎竟然也兼管起查案的职责了?查案那是应天府的事。”
呃……还真的是。户部侍郎管的可是户籍这些,是不管案子的。林统领不死心:“难不成顾侍郎对那些遇难的孩子,没有半分同情吗?”
顾闻白仍旧淡淡:“自是同情,是以我才亲自替他们收殓。”
林统领窥着他俊朗的侧脸,瞧不出别的情绪来。
忽而顾闻白转头,朝他一拧眉:“烟雾太浓了。”
啊?!林统领赶紧往灶眼里一吹,却是被烟雾呛了个正着。
他正猛烈地咳嗽着,一个暗卫扑进来:“林统领,骠骑大将军领着人过来了,偏生说我们是屠村的凶手!”
云层彻底四散了。
明艳的阳光落在村子里,落在四处觅食的母鸡上。仿佛早上的那一场屠杀,是梦一场。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甲胄,坐在村口的石凳上,眉眼冷峻,正与平安相互对恃着。
平安领着人,在暴雨中紧赶慢赶,终于在雨过天晴的时候赶上了。他正要兴冲冲地去瞧瞧小丫鬟在干嘛,就碰上了领着人马来的骠骑大将军季清。
一个暗卫附耳过来,他才省得原来村子遭遇了劫匪,被血洗一空。
而骠骑大将军季清,却是在巡逻时接到路人报案,领着人马过来,空口白牙便说凶手是他们。
季清与他们,自是老熟人了。官家那些秘密的命令,很多都是由他们交到季清手上,季清再去办的。可以说,季清与他们,是穿同一条裤子的人。可今儿,这穿同一条裤子的兄弟,竟然翻脸了。
平安压低声音:“季将军,你是省得我们这回的任务的。官家可说了……”
季清冷峻地打断他的话:“官家不是你们的免死金牌。”
他如此固执,平安也有些恼了:“那你说说,我们为何要屠村?屠了村,还逗留在此处,怕不是个傻的?”
季清冷冷清清:“或许你们聪明反被聪明误。”
林统领缓缓走出来:“季大将军,今儿可是没睡醒?”
呃……平安目瞪口呆:林统领,咋这般狼狈?
第286章
林统领压根不省得他自己的脸全是一道道的灰。
他板着脸,看着一脸冷峻的季清:“你们身为骠骑巡逻军,这村子被人血洗了却还不省得,擒拿不住真凶,便欲拿我们交差?你觉着,官家会相信你的鬼话吗?”
季清盯着他的脸:“……”
平安凑上前去:“林统领……”
林统领瞪他一眼:“事情都处理好了?”他说着又想起茶铺的事来了,越发的生气,“我们在茶铺遇袭,也没见你们的人。我看季大将军是真的不将官家放在眼中。”
季清的脸越发的冷峻:“林庆庆,你可知汴京附近发生了何事?我们骠骑巡逻军,已经累得三日三夜没合眼了。你们……竟然还有心思在这里炊饭。”
林统领一噎,犟着脖子:“你方才也没说啊。一来便将我们指认为凶手。不就是没吃饭嘛,来来来,咱们的户部侍郎正在里头下面。”
季清仍旧坐在石凳上,纹丝不动:“谁说你们解脱嫌疑了?”
他抬眼望了一眼天:“是你们自己招认,还是我亲自审判?”
林统领扭头便走:“无理取闹。”
平安:“……”
季清一蹙眉,腰间的大刀猛地出鞘,击向林统领。
林统领之所以能做统领,自是有真本事的。他的身躯猛地往旁边一转,长腿一踢,季清的大刀便偏向一侧。
他唾了一口:“你说我屠村,拿出证据来啊。”
季清的大刀又密密地罩住他,他的声音冷冷清清:“目击的行人说,上百个练家子,像一群狼,冲进了村落,似疯魔一般,杀尽了村里的人。”
林统领在密密的刀风中左闪右挪,气咻咻道:“我们早晨才出了洛阳城,一路奔波,才到了这儿,哪来的工夫杀他们。那行人随随便便说的话,你也信哪。季清,你真是个傻子。”
季清嗤道:“你们骑着马,一路快马加鞭,又俱是练家子,杀人不过头点地。”
“林统领。”忽而有一道清冷的女声唤道。
季清的大刀忽而停住了。
怎地有女子?
他侧目朝声音的出处看去,只见在一处低矮房屋前,有一个女子亭亭玉立地站着,骄阳照着她如云的鬓发,在她圆润白皙的额上投下阴影,一双杏眼却是冷冷清清地看着他。
女子身旁,还有两个娇俏的小丫鬟,正瞪眼看着他。
怎地有女子?
季清有些慌慌张张地想着。
平安偷偷打量着咏春,见她仍旧生气勃勃,一双眼儿气鼓鼓的,一颗心才放下了。
林统领欢快地应道:“顾太太可是觉得这人愚蠢至极?”
季清是不是愚蠢至极苏云落不予置评,但她的确不喜欢没有脑子的武夫。她很快将视线转移,落在林统领身上:“那小孩,出来了。”
她唤咏春,咏春便从屋中将躲在水缸里的小孩带了出来。
小孩躲在水缸里,浑身全湿透了。许是他藏在水下,才逃过了一劫。此时他茫然失措地看着自己陌生又熟悉的村子,唇色白得吓人。
苏云落轻轻拉着他的手,俯身轻声道:“别怕,你只管说,那位阿叔,会替你作主的。”
季清这才回过神来:“怎么回事?”现在倒是不冲动了。
林统领白了他一眼:“仅剩的孤儿。”
他上前,想将小孩拉过来,小孩却往后躲了一步,惊惧地看着他。
林统领:“……”这样显得他好像是凶手。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季清,却见季清神情有些不对。咦?
苏云落的声音又轻又柔:“别怕,他不会伤害你的。”许是屠村的都是像林统领这般高壮的男人,是以小孩才害怕。
小孩仍旧瑟瑟的躲在她后面。
林统领努力将声音放得柔和:“孩子,别怕……”
小孩忽而尖叫了一声,逃回屋里去。
林统领:“……”他又看了一眼季清,却见季清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会吧,难不成这季清,还在怕女人?这等秘辛,自然只有林统领才晓得。他十分奸诈地在心里笑了。谁能想到,堂堂的骠骑大将军竟然会怕女人呢。
苏云落跟着小孩进了屋。
小孩又要躲进水缸里,她疾步上前,拉住他:“里面冷。”再躲下去,不将身上的湿衣衫换掉,他会感染风寒的。
小孩回头,怯怯地看着她。
苏云落心中一动。他此时的情况,好像当年刚刚失去父母的她。什么人都不信任,却又脆弱异常。
她柔声道:“别怕,你不想见外头的人,便不见。但不能再躲进水缸里。”
方才虽然小孩愿意出来,但一直一声不吭。
许是被吓得失声了。这般大的孩子,见到似魔鬼一般的人大开杀戒,熟悉的亲人被杀掉,村中血流成河,或许这辈子都会梦魇的罢。
她目光柔和,充满怜意地看着他。
小孩还是没说话,但欲伸进水缸里的脚却缓缓地收了回来。他浑身湿答答的,怯怯地站着,地上很快又淌了一滩水。
“我们先将衣衫换了,可好?”
他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苏云落,失去神采的双眼终于有了一点转动。
他点点头。
苏云落正要唤咏春,小孩艰涩地开口:“姑姑,我自己会换。”
他咬着唇,望着外头,又看看苏云落,后者给予他鼓励肯定的眼神。
他似是下定了决心,朝外头走去了。脚步却是很沉重。
苏云落朝咏春使了一个眼色,咏春自跟着去了。
灶房里升着火,很是温暖。她默默地在小杌子上坐下,想起以前的些许零星碎片。她已经许久不想这些了,不知为何,近来总是想起父母双亡的情况。
苏云落坐了不过片刻的功夫,咏春便领着小孩进来了。
小孩仍旧怯怯的,低着头,身上却是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衫。看衣衫的料子与样式,都是不错的。
苏云落招手:“过来姑姑这儿。”
小孩便乖乖地走过去,站在她面前。
苏云落伸手,帮他整理衣襟。
约是穿得急了,他胸前的衣襟还没有束好。
苏云落耐心地帮他将衣襟弄好,整整齐齐地束进腰带里。
弄完后,她抬头,柔和道:“弄好了。”
却听小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第287章
远处的乌云再度集结,汹涌般地聚集了过来。
风再度卷过来,冷意一阵接一阵。
火舌舔着大锅,将锅中的水烧开,不断地翻滚着。
孩子哭的时候,顾闻白正屏气凝神,往里头下了一把面。
两户人家相距不远,孩子哭得撕心裂肺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哭吧,哭吧。只要能哭出来,便好许多。顾闻白的动作停顿半响,拿起筷箸,往锅中搅着。小麦的香气从锅中不断散发出来,让人垂涎三尺。
香气四溢,随着风四处游荡着,将一干暗卫勾得肚中馋虫直跳。
苏云落轻轻拍着小孩的背,任由他哭得撕心裂肺。小孩哭着哭着,却是一抽一抽的,呜咽着打起瞌睡来。
苏云落赶紧示意毛瑟瑟进来,将小孩揽在怀中轻轻哄着。这孩子七八岁了,个儿挺高,长得胖乎乎的,若是睡着了,她揽不住。
毛瑟瑟身材高大,小孩先是惊惧了一下,最后接受了他。片刻后,竟然在毛瑟瑟的怀中沉沉地睡了过去。
苏云落轻轻地吁出一口气,这一时半会,是问不出什么了。
外头林统领与季清各坐一处,面香飘散过来时,林统领一跃而起:“顾侍郎下面了!”
季清冷冷地看着他:“唯一的活口没说话,你们的嫌疑便一日没洗清。”
林统领嗤他:“你也省得有活口,我们竟然留着他一直到你来。”
季清没再说话,只默默地跟在林统领后面,进了灶房。他的确三日三夜没合眼了,便是吃饭也是匆匆将就。这回闻着面香,却是结结实实的饿了。
顾闻白正在捞面,动作利落地捞了几碗,浇上菜码,撒上葱花,放在托盘上便端出去。
林统领赶紧要作势接着:“顾侍郎,面做好了?”
顾闻白没看他,直接绕过他便往外头走去。
路过季清时,季清诧异地看着他。
顾闻白朝他微微颔首,便头也不回地跨过门槛,正要走,忽而想起方才季清说京郊动乱。他回过头来,问季清:“汴京附近发生了何事?”
季清他听说过,只爱武不爱文,年幼时被季父捆在柱子上逼他读书,愣是犟着脖子叫道:“我将来是要做大将军的!”
倒也是有魄力的人,如今也是犟脾气的大将军了。
顾闻白的目光带着一丝清冷,看着季清。
季清的目光却避开那几碗看起来还不错的面,道:“汴京附近,聚集了些暴徒,举着造/反的旗子,在汴京附近烧杀抢掠。”
林统领吃了一惊:“竟然还有这等事?我们出京时,并不曾发觉……”
季清冷然地打断他:“我向来雷厉风行,花了三日三夜的时间,早就镇压下去,清扫了一遍。”正想原地修整,又接得那行人举报,不得不又马不停蹄地过来。
“你说有行人目击,那行人,是何般模样?做什么行当?”顾闻白问。此时吃面,刚刚好。再过一会,口感便不一样了。
季清一滞:“不过是普通行人……穿着短褐……”他当时焦头烂额,疲累至极,好像还真的是不太注意那行人的模样。不过,如今想起来,疑窦横生。那行人的神情,是有一股慌乱,却,不是害怕?任凭一个普通人看到屠杀的场面,应该会惊惧不已吧?
顾闻白却是没等他说完,捧着托盘,走了。
林统领:“……”说好的给他下面呢?
季清疲倦的眉心越发的蹙起:“方才那便是顾侍郎?看起来有些眼熟。”
林统领瞪他一眼:“他乃是顾太傅的独子顾闻白,他又与顾太傅长得极为相似,如何不眼熟?”
季清才不理他,三步并作两步朝着大锅走过去:“相貌虽然相似,骨子里的东西却不一样。”
顾太傅向来是阴恻恻的,而顾闻白,看起来风清月朗的样子。
咦?是谁评价的顾太傅了?好似是他那老学究的爹。老学究评价老学究,有甚好借鉴的。
顾闻白端着托盘,走到小孩家的灶房时,看到苏云落正倚在门上。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动她披风的下摆。光线略暗,她的眉眼也有些淡淡的。
他心一紧,加快脚步走过去,柔声道:“可是饿了?”
才说完,雨点竟然噼里啪啦的便下了下来。
苏云落忙侧身,让顾闻白矮身进了灶房。这里的灶房,起得着实低矮。
二人进了灶房,顾闻白将面碗端在桌上:“快来尝尝,我下的面味道如何。”
汤面看起来倒是不错,有模有样的。
见顾闻白双眼灼灼,满是期盼地看着自己,苏云落忽而有些忐忑。待会若是面不好吃,她该说实话呢还是该说假话?
一筷子的面,竟是有些无处去从了。
罢,都说男人第一次做事是需要赞美的。苏云落如是想着,倒是忘了,之前在苏家鞋袜铺里时,她将顾闻白打击得不轻。
她轻轻将面吃进嘴中。
嗯,面和得有些略硬了,不过浇头的味道倒是还不错……这样一搭配,倒是还不错。她酝酿着措词,正预备将顾闻白夸一遍,却见顾闻白自个夹了一筷子送进嘴中。
呃……
才吃了一口,顾闻白便讪讪笑道:“面竟是有些硬……”
忽而又肃了神色:“落儿,你方才是不是想着夸赞我?这可要不得,若是如此,我的厨艺会止步不前的。”
既然他能勇敢地直面挫折,苏云落便不客气了:“这面不但硬,浇头也炒得略有些咸了。还有这葱花,切得太粗了,哪能叫葱花,不如叫葱段。”
顾闻白:“……”能不能,不要这般直接……虽然他脸皮厚,但没有赞美也会受伤的。
苏云落见他脸色渐渐变得有些通红,却是噗嗤一声笑了:“不过这面,还是很好吃的。”
两主子在吃面,卿卿我我,直叫人脸红心跳,咏春咏梅悄悄端了面,坐在避雨处吃面。其实面做得还好啦,就是稍微硬了一些,咸了一些,葱花切得粗了些。
倒是没想到顾大爷那般清风月朗的人,还会下厨呢。太太真幸福,要省得,这世道,除了厨子,一般读书人都是抱着“君子远离庖厨”的思想的呢。顾大爷,可真的是宠爱太太。若是,她们将来遇到的那个人,有大爷的一半好也不错了。
二婢感叹着,一边春心萌动,一边仍旧将面吃得精光。
雨仍哗哗的下着。
咏春起身,将咏梅手中的碗筷接过:“我去洗碗。”
她抱着碗,正要踮着脚避着雨跑回灶房,忽而见一双绿得发亮的小眼睛正灼灼地看着她。
第288章
平安抢了一碗素面,吃完便摸了一把斗笠戴着,在雨中寻觅他想寻觅的人的身影。
却是恰好在雨帘下,看到咏春从伙伴手中揽了碗,要进屋里去洗。
可真是勤快的姑娘。
他眯着眼,看着咏春窈窕的身影。唉,倒是有些单薄了。以后若是要生孩子,还得多吃些补品养一养。
正想着遥遥的事,忽而见一条竹叶青,吐着信子,正昂首拦在小姑娘面前。那姿态,似是……攻势!
他吃了一惊,身影微动,正要蹿过去。
忽而见小姑娘一声不吭地举起碗,狠狠地砸向竹叶青。
竹叶青一时没防备,竟被砸了个正着。却是极快地,它又反应过来,嘶嘶作响,竟然高昂着头,朝咏春扑了过来。
一只扫把从横里蹿出,一把将竹叶青打进泥水里。竹叶青猝不及防,一条蛇尾胡乱挣扎着,溅起不少泥水。
拿着扫把的是咏梅。
咏梅用扫把死死压着竹叶青,边唤咏春:“快,快拿东西,将它弄死!”
咏春手脚极快,疾步走到墙壁处,取下一把锄头来,高高举起,一把锄向竹叶青的身子。她准头倒是极准,竹叶青被锋利的锄头一分为二,从断截处弥漫出鲜红的血来。这还不算,咏春又再度举起锄头,又给了竹叶青两三下。这回竹叶青死得透透的了。
整个过程,不过须臾。两个看起来单薄又无害的小姑娘,联手将一条竹叶青给铡死了……
雨势猛然小了许多,平安呆呆地看着两个小姑娘清理现场,一时竟然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
他方才想什么来着?算了,他可能想多了。他就说嘛,心狠手辣的顾太太身边,哪有什么无辜的小姑娘。
平安默默地,绕路而行。
在里头吃面的两主子心无旁骛地卿卿我我,竟是不曾发觉外头发生了什么事。二人吃了面,一道坐在灶眼不远的小杌子上,一边烘着火,一边说着话。
熊熊火光映着二人的脸庞,红通通的,二人的膝盖紧密地挨着,听着灶眼里不断传来哔剥的声音,竟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顾闻白抓起苏云落的手,轻轻摩挲着:“以后若是事情了了,这般的生活,倒是平静。”
二人心中却是省得,离事情了了那一日,还十分的遥远。
苏云落蹙眉:“越是临近汴京,死的人便越多。那人……这次可还是因着我们的缘故?”
顾闻白默然。他,不敢猜。若果真是因着他的缘故,那么他的罪孽,便是如何去弥补都消散不了。方才他与林统领说他不管查案,可倘若查到的确是因着他的缘故,这些老百姓才无端丢了性命……
他的心胸,像是堵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的,让他喘不过气来。
真相,让人害怕得发抖。
却是让他越发的下定了信心:喻雄昌,竟然在拿老百姓的性命当作儿戏!待他进了京,定然不遗余力地将喻雄昌给千刀万剐,让他给这些无辜的老百姓陪葬!
他的手忽而攥得紧紧的,在发抖。
那是一种恨意滔天的感觉。
一双柔软白皙的手轻轻覆上他的,带着些许的温暖。她的眉眼带着善解人意的柔情,声音柔和:“三郎,不是你的错……”
顾闻白颓然将脑袋埋在她温暖的膝盖上:“落儿……”
落儿好香啊。他的大脑袋还趁机,在她的膝盖上蹭了蹭。
苏云落自然没揭穿他,只轻轻抚着顾闻白的大脑袋。她笑着,目光从顾闻白的后脑勺移到门口。方才她错眼看去的时候,门口似是有什么东西在移动。好像是绿色的。
村落里向来多杂物,又有庄稼,有一些东西进来也不奇怪。
她的目光搜寻着,好像爬到瓶瓶罐罐的缝隙里去了。
外头雨势小了,咏春与咏梅在外头说话。
“……难不成这蛇是闻着味儿才过来的吗……”
“我可是听说,有些蛇是喜欢吃腐肉的……”
“下了雨凉快,这蛇最喜欢在这时候出来了。”
二婢吱吱喳喳,似乎在打扫着什么。
顾闻白抬头,茫然地看着苏云落:“她们在说什么?”
苏云落还来不及回答他,就猛然看到了藏在瓶瓶罐罐的缝隙里的东西。
竟是一条绿油油的蛇!
那蛇昂着头,瞪着一双绿油油的小眼睛,吐着信子,竟然朝他们飞快地游走过来!
苏云落来不及多想,随手抓起身旁的东西,就朝那蛇扔了过去。她着急用力,却是砸了个空。呃,方才轻飘飘扔过去的,是几根晒得极透的枯树枝。
枯树枝没砸坏蛇,却惹怒了它。那蛇竟然加快速度,瞬间竟是游走到了顾闻白后面。
苏云落惊叫了一声:“三郎!”情急之下,她便要去扯顾闻白。
顾闻白却是一把抱住她,脚一点,上了灶台……
灶台能用多高,那蛇许是有五六尺长,它昂着头,竟是往灶台上一蹿,小脑袋便要够到顾闻白的小腿。
顾闻白也吃了一惊。这灶眼里还燃着火呢,那蛇竟然奋不顾身便追上来,也不怕被烤成死蛇。
蛇不怕死,他却是怕的。脚尖一点,他抱着美人又翩然落地。
正要得意,苏云落忽而惊骇道:“门口还有!”
竟然,还不止一条。只见好几条蛇昂着头,吐着信子,阴恻恻地看着他们。
咏春咏梅在外头也骇然地喊道:“好多蛇!”
打死一条是轻而易举,但是一群蛇,便让人毛骨悚然了。
不仅他们这边有蛇,似是整个村庄都爬满了蛇。
林统领在外头嘶吼着:“通通给我砍了,做成蛇羹!”他们人那么多,顾闻白才做了一点面,还不够分的。这蛇主动送上门,倒是正中下怀。这日常炊饭他们是不会,但弄起这些旁门左道来,倒个个是高手。
顾闻白在苏云落耳边道:“落儿,可将我抱紧了!”
咦?苏云落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顾闻白单手高高托起。
这,这怎么抱紧他啊?
苏云落在上头干着急,顾闻白嗖的一声,从腰间拔出一把软剑来。这软剑,还是卫英死皮赖脸地要他带上的。
他挽着剑花,先将盘在灶台上取暖的那条蛇给砍了。
同伴一死,那些在门口的蛇似是被激怒,竟然齐齐朝二人扑了过来。
顾闻白转身,动作有些急了,一不小心,坐在他肩上的苏云落手一滑,抓住了他的发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