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尽管天气有些冷了,早起的风儿一阵一阵刮着,但泼在门扇上的粪水,仍旧臭不可闻。
阿元用清水使劲地擦洗着,秋婆婆和盈婆婆还没有来,辛嫂子想帮忙,但想起锅里的翻滚的汤水,又不敢上前。
灵石镇上的人都早起,有的捂了鼻子,有的一边吃着煎饼一边嗅着臭味:“可真臭!”
张伯年早起上学,路过铺子,忙将书袋放下,撸起袖子要帮忙。
阿元拿着拖把,一下子戳向他跟前,愤怒道:“张伯年,都是你娘干的好事,你别假惺惺的!”
“不可能!”张伯年一怔。他起来的时候娘说不舒服,还在床上躺着。
阿元现在可是彻底看不起他了:“昨儿来我们铺子门口磕头,今儿泼粪,你是金窝窝头,我们咏雪也是别人家的心尖尖,劳烦你回去告诉你娘,别再来烦我们了!”
张伯年又怔了。昨日他从顾老师家离开后,便到了镇外僻静的地方散心,很晚了才回去,他娘说不舒服,在灶里给他留了两张饼子,早早歇下了。他娘整日不舒服,他也没有多想。没想到竟然会发生这样的事。
“咏雪,她可还好?”
阿元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只埋头擦洗着。他觉着东家说得对,这件事本就是因张伯年而起,那余嫂子不去找自己的儿子,反而来寻他们的麻烦,已是本末倒置。
张伯年拾起自己的书袋,掉头往家走去。
他才走了没多久,苏云落领着咏雪出来了。她换了一件枣红的披风,梳着高髻,髻上插着白玉做成的梳子,眉毛描得有些凌厉,口脂亦用了枣红的颜色。她微微抬着头,杏眼无波,只看了一眼周围围观的人群,那些人便觉得寒风扫过,顿时不敢多言。
苏家鞋袜铺的东家是一个外乡的小寡妇,大伙都知道,但真正见过苏云落的没有几个人,背地里自是嘲笑过几回,有些胆子大的鳏夫,还放话要收服这外乡来的小寡妇。后来苏家鞋袜铺在秋祭上出了风头,他们又觉得这小寡妇竟还是个有趣,私底下将话儿说得更不堪。
如今真人出来了,他们却是害怕了几分。这小寡妇看着美则美已,却像是个克夫的。
对,就是个克夫的。不是个命硬的,还抵挡不住这样的美人。
苏云落吩咐阿元:“凡是今日进鞋袜铺的客人,皆赠送两双罗袜。”
阿元应下,目送着东家雄赳赳气昂昂地领着咏雪,似是往张伯年家去了。
张伯年推开院门,就瞧见自己的娘,正捧着一碗粥,手上拿着一张饼子,吃得正香。听得动静,她看到是张伯年,一下子愣了,却很快反应过来,厉声道:“你怎地不去学堂?”
张伯年看着她额上有淤青,果真是到苏家鞋袜铺去磕头了。
“娘,咏雪对我们家有恩……”
“什么恩?!不过是以前的几口饭,便能当作恩情吗?或许她便是看你聪慧,以后等你大器有成,想挟恩图报!”余嫂子中气十足,哪里像是不舒服的人?
这么些年,张伯年早就习惯自己的娘先发制人,先声夺人。
他忧伤地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抖动:“娘,方才你是不是到苏家鞋袜铺泼粪水了?”
余嫂子不说话,只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张伯年颓然在门槛坐下,瘦削的肩头落下:“娘,你能不能讲些道理?”
余嫂子嗤之以鼻:“讲道理?若是我讲道理,你便不可能活在这个世上,更不可能在学堂里读书。”
她稀里呼噜将粥喝完:“那贱蹄子如今要挡着你的前程,我作娘的,还不能去见她了?若是以后你娶了她,家中还有娘的地位吗?”
她狠狠地扯了一口饼子。
动作粗鲁又凶狠。
张伯年猛然抬头,看着他娘,却又讲不出话来。
苏云落与咏雪走到张家院门时,听到的便是这句话。
咏雪红了眼睛。
苏云落气定神闲,双手拢着手炉:“你放心,若是家中有像你这样的娘,有哪个瞎了眼的姑娘敢嫁进你张家门呢?”
她声音清冷,在冷冷的寒风中,倒也相衬。
余嫂子惊愕:“你,你来我家作甚?”
“你既去得我的铺子,我为什么不能来你家的门口?”苏云落瞄一眼张伯年,啧,这好好的少年,摊上这么一个娘,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好的后宅生活。他倒是想娶,她还舍不得将咏雪嫁过去受苦呢!
张伯年跳起来,朝她一揖:“苏娘子,真是对不住,我在这里替我娘道歉了。”
“你如此作贱作甚?你以后是入仕的,她不过一个低贱的商户,哪里用得着你道歉?”余嫂子一下子就炸了。
苏云落拧眉。
她越过张伯年,缓缓向余嫂子走过去:“我打开门清清白白做生意,如何便低贱了,倒是你,往我铺子泼粪,毁我私产,我要抓你去见官!”
她长得美,云鬓高耸,眉毛特意画得凌厉,口脂更是用了枣红的颜色,配着枣红的披风,端出做了赵家七年主母的气势,如今步步逼近余嫂子,倒是有些吓人。
余嫂子抓着碗,紧张地往后退:“你,你毁我儿前程,我不怕你……”
苏云落仍旧步步逼近:“张伯年如今不过是一个学生,以后有没有前程还另说,但你如今毁我铺子声誉,毁我私产,却是镇上的人都看到了的。”
寒风刮过,掀起苏云落的枣红色披风,气势更加汹汹。
苏云落凌厉地看着她:“说,到底是谁指使你往我铺子泼粪的!”
咦?
咏雪有些糊涂。
张伯年也愣住了。
泼粪的,另有其人?
余嫂子忽而尖叫一声,手上的瓦碗使劲往苏云落扔过去:“贱蹄子!贱人!”她想起她的亡夫,当年就是为了一个长得比她貌美的小寡妇,甘愿到外地去做生意,半途却被人劫杀了。他死便死了,还要害得她那么惨!眼前这姓苏的,一样是小寡妇,一样的下贱,该死!
那只瓦碗有苏云落两只手掌那么大,余嫂子使了大劲,苏云落若被扔中,嗯,应该很痛。
咏雪尖叫起来:“娘子!”
张伯年也哑着嗓子喊:“娘!”
电光火石之间,那只瓦碗被什么东西击中,在半空中停了一下,才晃晃悠悠地坠落在泥地上。与苏云落的距离,只有两个指头。
一切又惊险,又刺激。
饶是苏云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心头仍旧不由自主地一松。方才她是真怕那只瓦碗砸在她的身上,弄脏了她的枣红披风。她可看见了,那只瓦碗里,还有稀稀拉拉的几颗米粥。
但,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只碗为什么半途而废,放弃攻击她了?
张伯年弱弱地喊了一声:“顾老师……”
苏云落扭过头,看见顾闻白身姿如柏,长腿跨过门槛,一步一步朝她走过来。
可真是哪哪都有他。
张家院子小,又极其的破败,还不大干净。地上稀稀拉拉的,有几滩鸡粪。东边乱七八糟地架着几根竹竿,还有一小堆木柴。灶房便是歪歪斜斜地搭在一旁,一口没洗的锅边,堆着几只没洗的碗。
这不是顾闻白第一次来张家,自从他来了灵石镇,成为学堂的老师,他便逐一登门拜访过。而又因张伯年书念得好,是重点关注对象,是以他来过张家几次。说实话,张母年纪并不大,又无残疾,瘫痪,家里最不济,也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他婉转地与张伯年提过几次,让他得空的时候,将家里扫一扫,规整规整,但张伯年说,只要他一动手,母亲便要死要活的。
长久以往,他也渐渐适应了张家的脏乱差。横竖,他也不住这儿。虽然有些惋惜张母不贤,但也不好说什么。
但今儿,院子里头站着一个打扮得光鲜亮丽的小妇人,张家院子的破败,便更显得突出了。
顾闻白余光扫过苏云落,看向余嫂子。
余嫂子见了顾闻白,表情顿时讪讪起来。
顾闻白为了张伯年,不知耗了多少心血,她是知道的。
但世上有一种人,是即使错了,亦不会改过。
余嫂子挺挺胸脯:“顾老师,便是这个女人,毁了年儿的前程。”话说着,声音已经哽咽起来。
第17章
苏云落听她这么一说,更是不惧,只是将腰肢挺得更直。不就是一个顾闻白,难不成,她还怕了他?无论如何,她都占着理。反倒是他,作为老师,教徒不严,该骂。
两个女人,头抬得一个比一个还高。
若不是场合不对,卫英差些笑出声来。
今儿张伯年缺席早课,恰好是顾闻白做考勤。张伯年一向从不缺席,便是生着病,也要支撑着出席。有好事的学生道,张伯年与苏家鞋袜铺的阿元争风吃醋,差些打起来了!
顾闻白闻言,撩了衣袍便出了学堂。
街上一路议论纷纷,说苏家鞋袜铺的东家小娘子,领着咏雪,打到张家去了。
苏家小娘子那副单薄的身子,能打得过张母那疯婆子?
两人加快脚步,果不其然,一来就看到张母将手上的大瓦碗掷向苏云落。
那苏家小娘子,果真没有躲开。
眼看血案要发生,他在公子的授意下,千钧一发之际,将那只大瓦碗打落。
顾闻白淡淡地看着余嫂子:“余嫂子,你若再闹下去,对伯年的前程有损。”
余嫂子闻言,脸颊抽了抽,又要鼓着一口气。
“这位苏娘子,原本对伯年十分欣赏,黄家收回对伯年的资助,她赏才识才,本就与我商议,要资助伯年。如今你这一闹……”他欲言又止。
什么?她什么时候赏才识才了?她便是要资助,也不要资助张伯年这等混不吝的!苏云落提了一口气,正要反驳,却见咏雪面色一喜,张伯年也露出感激涕零之色,只得生生将那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得,下不得。
余嫂子惊呆,不敢置信地看着苏云落,又看向顾闻白,眼光最后落在自己儿子的身上。
自己儿子的脸上,往日的忧郁一扫而空。
是了,儿子曾说过,咏雪对他有恩,他便是吃糠咽菜,也不要接受黄家的资助。黄家的大姑娘,向来对他有意,他想躲着她。呵呵,没想到负心汉的儿子倒是个有情有义的。真是讽刺!
她一直挺直的腰杆忽而佝偻了下来,看也不看张伯年,像一抹无主的魂魄,缓缓地走进房中。房中因着要保暖,窗子开得极小,里头漆黑一片,再也看不清她。
张伯年深深地朝苏云落一揖:“学生谢过苏娘子。”
苏云落扫过咏雪的脸,她的脸上一片欣喜。是了,若是她资助了张伯年,咏雪是她的小丫鬟,张伯年与咏雪两情相悦,不管以后两人能不能修成正果,怎么算,最大的赢家还是她。
哼,倒是要白白承了这顾闻白的情了。
她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顾闻白忽而厉声道:“时光宝贵,还不回去上学?”
张伯年忙道一声是,朝咏雪欢喜地笑了笑,拎着书袋往外面跑了。
苏云落正要走,顾闻白看向她:“苏娘子,资助伯年的事宜,今晚再议。”
罢了,横竖都资助,也不差这一点儿。她兴致缺缺,应了一声,抬腿又要走。
那顾闻白又道:“苏娘子,以后若是吵架,不用扮成这样。”他眉心轻轻一蹙,摇摇头,似是十分嫌弃道,“便是你扮成斗鸡,也占不到上风。”尤其是与女人吵架,向来是无道理可讲的。
一路上寒风肆虐,也浇灭不了苏云落的怒气。
她解下枣红披风,扔在衣架上,又扯过一张干净的棉布,将嘴唇上的口脂抹掉。才抹掉,又同样用枣红的口脂抹上。
其实,她五官长得极好,无论做什么样的装扮,都好看。
斗鸡,竟然说她像斗鸡!她哪里像斗鸡了!苏云落想着今儿顾闻白的穿着,照旧一袭直缀青袍,哼,他那么爱穿绿的,就叫他死竹子好了!
如此一般折腾与心理骂人后,她看着镜中人,才消了气:“不过是一个腐儒书生,不识风情,何必与他计较!”
咏雪战战兢兢,不敢语。
她还是头一回,看到娘子生这么大的气。便是她刚来的时候,这也做错那也做错,娘子都温温柔柔地,叫她不要害怕。她觉得,娘子应是天底下最好的东家了。
辛嫂子在外头小心翼翼地叫:“咏雪,咏雪,早膳好了。”
咏雪战战兢兢地开口:“娘子,早膳好了。”
苏云落转过头来,已然换上一脸温柔的笑:“今儿是吃小馄饨罢?”天气冷,早上吃小馄饨暖和,昨晚她便吩咐辛嫂子包小馄饨。
咏雪点点头:“大约是罢。”
苏云落便道:“你快去罢,小心些。”她的语气又恢复了之前的清冷冷,不似之前那般带着火气。
呜,娘子今日好可怕啊。咏雪心里想。
晶莹剔透的小馄饨皮薄肉嫩,盛在奶白的汤汁中,撒上葱绿的葱段,香喷喷的诱人。苏云落用了一整碗,照旧在天井里踱步消食。
天空乌黑乌黑的,将小小的天井笼罩得黑漆漆的。
苏云落抬头,正有些不解,忽而见从天空中飘下细细白白的雪花来。
竟然下雪了!苏云落十分吃惊,要知道这才初冬啊!
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去捉那细细白白的雪花。雪花落在手上,很快便融化了,凉意沁入手心,痒痒的凉。
渭城极少下雪,便是下雪,她也不得闲。听说万春亭的雪景最好看,这么多年,她却没有看过一回。
她怔怔地,仰着头,去迎接那纷纷扬扬的雪花。
咏雪端着热水进来:“娘子,可别着了凉!”
苏云落笑道:“不碍事。”她又站了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地进去了。下雪虽好,但她自己的身子自己知晓,还是不要任性。
进到屋中,更是越加的冷。窗纱还未换,咏雪想先点火盆,苏云落催她去做窗帘,火盆先叫辛嫂子点着。
辛嫂子不好意思地进来:“娘子,您要的银丝炭没买着。炭行的人说,天气冷得太快,银丝炭又贵,是以要过两日才有货。”
也罢。毕竟身边只得咏雪一个小丫鬟,事事不能办得如意。
她道:“天气冷了,你去买些羊肉,多熬一些汤,让她们暖暖身子。”
辛嫂子嗳了一声,出去了。
汤婆子,暖手炉都凉了,今儿被余嫂子气坏了,汤婆子没来得及灌,方才暖手炉也忘记叫咏雪灌新的热水。
苏云落除了鞋子,自己翻出狼皮做的褥子,严严实实地盖好,乖乖地等着咏雪回来。她身子骨不好,天儿一冷,稍不注意,便要得风寒。
寒风从窗纱中灌进来,苏云落伏在褥子里,不敢动弹。
方才吃的小馄饨还有一点用,苏云落等着等着,竟然有些昏昏欲睡了。
大约是怒极伤身,她伏在温暖的褥子里,竟然睡着了。
梦里也不好过,那死竹子仍旧穿着那身青袍,背着手,在漫天雪地里,神情嘲讽:“苏小娘子,你是斗不过我的。”
雪地白皑皑一片,她穿着枣红色的披风,张牙舞爪地往他扑去:“死竹子,让你叫我斗鸡!”
死竹子身手敏捷,一个避让,她竟然扑在雪地里,冷冷的痛。
一个激灵,苏云落醒了。
咏雪正在蹑手蹑脚地换窗纱,见她醒了,忙道:“娘子,您方才睡着了,咏雪便没叫您。”
她嗯了一声,想起来,头却一阵一阵的晕。
咏雪要伺候她起身,她摆摆手,仍旧窝在褥子里。
新作的窗帘厚重,裁剪粗糙,只粗粗地滚了一个边。颜色用了厚重的绛色,看上去中规中矩。
她的头更晕了。
咏雪动作利落,很快挂好窗帘,转头看到娘子脸色青青的白,吓一跳:“娘子,您怎么了?”
她摇摇头:“约莫是受了风寒。”说话声中却带着鼻音。果真是受了风寒。得,又要喝汤药了。
下雪了。
学生们十分兴奋。
由来下雪天,皆是赋诗天。
学堂宽大,四面皆窗,冷风从窗户灌入,被学生们的热情吓缩了。
顾闻白本就不怕冷,学堂内皆是男子,热血沸腾,若是夏日里还得捂住鼻子,嫌弃男子体臭呢。如今下雪天却是正好,气氛融洽,十分的适宜做学问。尤其是张伯年,因为解决了心中的一件大事,文采越发的好。
灵石镇都下雪了,远在北边的京城,应该也迎来第一场雪了罢。
顾闻白淡淡地想着。不知以后张伯年到了繁花似锦的京城,是否还记得灵石镇,记得此时的窘迫,记得他拼命争取的姑娘。人心呵,是最难猜测的。
第18章
第18章
下学后,卫英跟在顾闻白后头,欲言又止。他想说明雷姑娘来寻他,并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公子。
雪虽然不大,但纷纷扬扬下了大半日,也将灵石镇长长的青石板路铺垫得晶莹剔透。
顾闻白薄底的鞋子踩在雪地上,很快便被浸湿了。他忽地想起苏家鞋袜铺售卖的厚底靴子来。
其实,他在心底,还是有一丝丝佩服苏云落的。
同是外乡人,灵石镇的生活,她比他要适应得快。他不知道她因何来到灵石镇,但他看到,她并不因自己初来乍到,便屈服于一切。
只是,他想起今天早上她那副斗志昂扬的样子,便忍不住想笑。真是个有趣的。竟不因为自己是个寡妇,而将生活过得有如深井古水般死寂。
他停了脚步。
卫英差些撞上来。
“从我的书房里,取一幅唐伯声的画。”
卫英有些不解,但仍旧去了。
顾闻白站在空空落落的街道上,看着纷纷扬扬的雪,决定待会到苏家鞋袜铺时,夸赞苏娘子一两句。毕竟,他这是有事求别人。瞧瞧他这态度,在灵石镇上,还没有人有过这般待遇。苏娘子,可是破天荒地的。
他的唇边不自觉地噙了淡淡的笑意。
卫英从书房里寻了画,用布袋装了,走到院子里,却听到雷姑娘在悄声喊他:“卫大哥,卫大哥。”
卫英赶忙走过去,隔着门,也悄声道:“今晚怕是不炊饭,雷姑娘快回去罢……”
雷姑娘有些失望,点点头离去了。
卫英看着她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雪中,只摇摇头。雷姑娘的这一片心意,怕是要空付了。
下着雪,天黑得也快。街道上空空荡荡,鬼影都没有。
阿元在门口,掌了灯,拢着手,呵着气,探了又探,见邻近的铺子都关门了,便打算与东家讲一声,预备打烊。
今年这场雪,下得太早了。在阿元的印象中,灵石镇起码还要再过一个月,才下一场细细小小的雪。
今年的寒冬,怕是不好过。这不,东家要买的银丝炭,还没有货呢。按往时,他们用的都是普通的炭,但东家说了,银丝炭烟少,不呛。铺子里用银丝炭,客人待得自然会久些。是以,今日他们铺子里,还没有燃火盆。好在门口装了厚重的帘子,里头的材料又全是皮子,倒也不是极冷。
阿元缩着手,正想撩帘进去,忽而见茫茫夜雪中,有两道瘦瘦高高的青色影子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阿元瞪大双眼。
那两道青色的影子不紧不慢,吱吱嘎嘎地踩着薄雪,缓缓地近了,近了,最后,停在阿元面前。
阿元怔怔道:“顾老师?”
顾闻白很客气:“今早与你们东家约好了,来谈些事。”
是这样吗?阿元不曾听东家提起。不过既然是顾老师说的,应该不假。他连忙撩帘,请顾老师进去。
顾闻白甫一踏进铺子里,便闻得一股淡淡的药味。
阿元将顾老师安置在铺子里的太师椅上,奉上热茶,转头去请苏云落。
铺子里暗,此时掌了几盏琉璃灯,秋婆婆和盈婆婆正在灯下赶制靴子。
顾闻白有些意外,琉璃灯并不便宜,小小的苏家铺子,竟然舍得给工人用琉璃灯。看来这苏娘子,背后有几把刷子。要知道,便是连他的私宅书房里,也不过只用几盏。
他垂下头,轻轻啜一口热茶。
内院里,苏云落窝在褥子里,鼻子一痒,赶紧用棉帕子按住鼻子,而后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
她面前是一碗熬得极浓的药,以及一碟子梨糖。
梨糖很好吃,吃到嘴里,带着清甜的味道,她很爱吃,但首先,她得灌下那碗浓浓的药。
苏云落叹了一口气,再三鼓励自己,但仍然下不了手。
这一场风寒来得又急又猛,比起往常,似乎要厉害一些。她想,或许是她来灵石镇不过才三个月,水土不服的缘故。
咏雪在一旁,都有些想笑了。想不到娘子竟然怕喝药。
苏云落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视死如归般端起药碗,一口气喝了下去。苦涩的药还哽在喉咙,她便赶紧塞了一颗梨糖进去。唔,总算缓解了恶心的药味。
辛嫂子在外头敲门,轻声道:“娘子,阿元道,顾老师在铺子里,等着见您。”
他来作甚?
苏云落蹙眉,揉一揉发晕的额头,看到咏雪紧张的神情,才想起原来是张伯年的事。
她强打起精神来,取过水碗,漱去口中的药味,想了想,又往嘴里塞了一颗梨糖。
她吩咐咏雪:“从我箱子里翻那件青狐裘衣出来。”
顾闻白等了许久。热茶喝了两三杯,秋婆婆与盈婆婆都停止赶制鞋子,进去喝羊肉汤了,苏云落还没有出来。
莫非那女人故意晾着他?
阿元窥着他的脸色,忙道:“顾老师,辛嫂子熬了羊肉汤,要不,我给您盛一碗?”
他缺这一碗羊肉汤吗?顾闻白正要拒绝,忽而见帘子一撩,咏雪低着头进来,后头还跟着一头,呃,青狐?
顾闻白眨眨眼,才看清那头青狐是苏云落。
只见黛青的狐毛领子上,雪白的脸儿不施粉黛,眉毛淡如远山,一双杏眼红红,俏鼻亦红红的,唇色却是有些淡白。
他怔了下,苏娘子这是,哭了?
难不成后来余嫂子又来苏家鞋袜铺闹事了?顾闻白看了眼卫英。卫英连忙摇摇头。
幸好,苏娘子用帕子捂着鼻子,十分斯文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而后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顾老师久等了。我受了风寒,故而出来的慢一些。”
原来如此。顾闻白放下心来:“是我自作主张,叨扰娘子了。”
哼,你还晓得是你自作主张,弄得别人都下不来台吗?苏云落心中想,但面上却不显。
她缓缓落座,还没来得及说话,又轻轻地打了一个喷嚏,然而这个喷嚏后,可不得了,一连串的喷嚏接连打出来,打得她头晕眼花,泪珠儿在杏眼里要掉不掉,看起来,十分的,楚楚可怜。
顾闻白低下头,用心喝茶。
苏娘子定不是故意卖惨的。
苏云落总算停止打喷嚏了,她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另一张帕子,按一按眼角,又喝一盏热水,才道:“我可以资助张伯年,但是,我有什么好处?以后他高官厚禄,我既不是他娘,亦不是他的亲朋好友,万一他忘恩负义,转过头来说我是低贱的商户,资助他不过是挟恩图报,可怎么办?”
她说完,又开始打起一连串儿的喷嚏来。
顾闻白疑心,苏娘子定是用了什么法子,才让自己不断地打喷嚏。瞧瞧,明明看着一副楚楚可怜,娇弱异常的样子,讲出来的话却咄咄逼人,毫不相让。
他将茶碗放下,正要摆出严肃的神情,叙述一下道理。
苏云落又按住鼻子,一连串儿的喷嚏又开始打起来了。
“太抱歉了,今儿我的身体实在是不舒服。”她青白纤长的手指按着那块帕子,整个人羸弱地缩在厚重的狐毛领子里,显得脸色越发的青白。仿佛此时一阵风儿吹过,整个人就倒在地上了似的。
卫英偷眼看公子。
公子的神情明显滞愣了一下。
“既然如此,那今日便先不说了罢。苏娘子多注意身体,我们先告辞了。”顾闻白起身,淡然道。
苏云落忽而想起了什么:“今儿下雪了,灶房里熬了羊肉汤驱寒,顾老师要不喝一碗再走?”
公子一向为了不让别人与他攀上交情,极少答应别人的吃饭邀请,何况,这明显就是临别前的敷衍相邀,公子应该不会答应罢?卫英如此想道。
然而,卫英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家公子温厚的声音道:“既然如此,那顾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第19章
第19章
当主仆二人坐在有些温暖的灶房中,面前摆着两碗香喷喷、热气腾腾的羊肉汤,以及两碗羊肉饺耳时,卫英这才醒悟,他们今晚的晚饭有着落了。
苏云落自然不在灶房中陪着他们,见顾闻白应下来,她便客气地让阿元安排,自己仍旧打着喷嚏离开了。离开之时,娇弱之姿更盛,仿佛是在暴雪中无处藏身的青狐。
是以,与顾卫两人同桌的,是阿元、辛嫂子以及秋婆婆和盈婆婆。不过,见顾卫二人来了,秋婆婆与盈婆婆只端了自己的饭碗,在另一旁的小桌上用饭。
见儿子的老师来用饭,辛嫂子早就欢喜得压不住,她拿着苏云落的那句“好好招待顾老师”作令箭,使出浑身解数,在原有的菜式上,又多做了一碟子时蔬与炒菜。
羊肉汤香而不膻,汤里是切成片的羊肉,上头还洒了芫茜。喝一口,口中留香,温热的羊汤下肚,顿时浑身热乎乎的,舒服异常。
羊肉饺耳更是好吃,皮薄馅足,一口咬下去,滚烫的汁水与羊肉交融,滋滋的烫舌头,却又舍不得那段香味。只有多吃几只,才对得起被烫伤的舌头。
顾闻白夹起炒菜,咬一口,炒得正好,不由赞赏道:“没想到辛嫂子还炊得一手好饭。”
辛嫂子不敢居功:“这些俱是娘子教授于我的。”她以前家贫,一日三餐不是饼子便是米粥,好点的吃个拌菜便不错了,哪里会弄这些荤菜。还是娘子在灶房里指导了许久,她才懂做的呢。
咦,没想到看着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苏娘子,竟然还是个深藏不露的炊饭高手。
顾闻白不动声色,将羊肉汤与羊肉饺耳吃得干干净净。
卫英意外,要知道自从公子来了灵石镇,食欲便一直不振,是以看着才这么瘦。没成想,辛嫂子的手艺倒是符合公子的胃口。要不,将辛嫂子请私宅去,做厨娘好了。
顾闻白取出帕子,揩净嘴角,彬彬有礼:“多谢苏娘子招待。劳烦阿元转告一声,我们吃得极好,请苏娘子不必记挂。”
阿元惶惶地起身:“顾老师有礼了。”
出去要经过铺子,阿元正要去撩帘子,却见顾闻白双眼看着柜台上放着的一双厚底靴子,认真地问:“那双鞋子,可有我的尺寸?”他顿了一下,又勉为其难地看了一眼卫英,“还有他的。”
顾老师这是要在他们铺子里买鞋?
阿元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赶紧将眼睛眯成一道缝:“顾老师请坐,阿元马上拿鞋子来。”
顾闻白坐在椅子上,自己先脱了鞋子。薄底的鞋子,早就被积雪浸湿了,里头的罗袜早就湿答答的,将他瘦长的脚趾冻得红白红白的。
阿元十分体贴:“东家今儿说了,凡是进来买鞋子的,赠送两双罗袜。”他取出新的罗袜,帮顾闻白穿上。
卫英忽而在一边发怔,而后道:“公子穿什么尺寸的,我便穿什么尺寸,不用再试。”
暖和干爽的罗袜套上,再穿上厚底的靴子,顾闻白的薄唇不觉意地往上弯了一弯。人,不管再多厉害,穿上合适季节的衣衫鞋袜,总是舒适的。
靴子顾闻白很满意,阿元打了折,收了一千二百钱,有说有笑将二人送出门。
外头的雪仍旧细细地飘扬着,从温暖的铺子中钻出来,便是刺骨的冷。
厚底的靴子大大方方地踩在薄薄的积雪上,仍旧吱吱嘎嘎的响。卫英背着顾闻白的旧鞋子和自己的新鞋子,后知后觉:“公子,画没有送出去。”
顾闻白淡淡地挑一挑眉:“你待会,送二十斤银丝炭到苏家鞋袜铺。”
卫英一怔:“那银丝炭不易得……”
“苏娘子约是不习惯灵石镇的天气,冻坏了。她请我们吃一顿羊肉汤,我们总归要知恩图报。”
这,这,果真还是自家的公子吗?卫英吓傻了。
他还记得,去年银丝炭照旧不易得,宁家的三姑娘知道他们有银丝炭,便许出高价要买。当然了,谁都知道,宁三姑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娇娇弱弱的姑娘家开了口,主子一脸的坦荡:“她今日能高价向我买,明日他人便能高价向我买,如此往复,我何来的炭可烧?”
而今,公子竟然要白白送给苏家的小娘子了……
莫非,公子,对苏家小娘子与众不同?
尽管脑中乱七八糟的想,卫英还是听公子令,先放好那幅画,再到自个儿的房中去换鞋子。
湿答答的薄底鞋子一脱,竟露出一只光溜溜的大脚趾来。
虽然知道无人窥视,卫英还是左看右看,偷偷摸摸将穿了一个大洞的罗袜脱下,快速扔进床底。
苏云落十分难受。
她奄奄一息地窝在褥子中,觉得哪哪都不舒服。
咏雪端着热水,忧心忡忡的:“娘子,快快多喝热水才是,发了汗,明儿便好了。”
苏云落方才已经喝了满肚子的水,但一滴汗未发。她虚虚道:“不喝了,肚子好胀。”
咏雪只得将热水放在一旁。
苏云落瞅着她:“咏雪,今晚你可怪我?今晚本应商议你伯年哥的事,我却……”
咏雪急急道:“娘子身体抱恙,咏雪怎么怪娘子?”她咬咬唇,“更何况,娘子说得也对。若是以后伯年哥高官厚禄,进了繁花似锦的京城,还能记起在偏僻乡下的我们吗?”原来的她,只想着与伯年哥双宿双飞,乖乖地做他后院里的娘子,但跟在苏云落身边,浑智渐开,慢慢醒悟,这世上飞黄腾达后抛弃糟糠之妻的男子太多,她没有把握,她以后能牢牢拿住张伯年的心。
苏云落翻一下身子,声音暗哑:“我担心的是你。你看张伯年的娘,不是个好相与的。之前我便与你说过,一旦男子在外,无暇顾及妻儿,若是婆母无良,你可要受不少苦,说不定,还要丢掉性命。若是怀了孩子,却不得生下,你可舍得?”
咏雪心惊胆颤:“娘子……”她从来不曾想过这些长远的。
苏云落说了这么多话,脑袋早就发晕得不行。她将脑袋伏进褥子里,喃喃道:“咏雪,你好好想一想……”
说着,眼睛便闭了起来。
咏雪轻轻走出去,将门掩好。
才走到灶房,却见阿元拎着一个大竹筐进来。
阿元笑道:“咏雪,有银丝炭了,快快给东家生火盆。”
“炭行不是说过两日才有吗?”
阿元咧开嘴:“是顾老师送过来的!”
“咦?”
咏雪拿了铜盆,将银丝炭放在铜盆里,专心生火。
阿元平时是睡在铺子里的,他打了热水洗脸洗手,预备歇息。
灶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两个人动作的声音。
银丝炭燃起来了,咏雪正想端铜盆进去,忽而闻得阿元道:“……咏雪,你果真喜欢张伯年吗?”
咏雪转头过去,却看到阿元亮晶晶的双眼。
她的脸忽而红得像燃着的银丝炭,落荒而逃。
苏云落醒来时,发觉自己发了一身的汗,浑身都湿透了。咏雪正坐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头一点一点的,在打瞌睡。她瞧瞧外头的天色,已经隐隐约约的亮了。
进门处掀开了一道帘,房内却暖烘烘的,苏云落抬眼看去,一盆银丝炭正燃着。
哪来的银丝炭?莫非她昏了两日?
因发了一身汗,苏云落精神许多。见咏雪仍旧打着瞌睡,她也不惊动,只自己起身,取了干爽的衣服换了。
咏雪猛然惊醒:“娘子!”
苏云落笑道:“你一晚没睡?横竖无事,一会用了早饭便歇着罢。”
咏雪摇摇头:“咏雪不打紧,倒是娘子,可觉得好了?”
苏云落笑道:“精神大好,想吃一碗豆腐脑呢。”
咏雪赶紧起身,拢一拢自己的头发:“咏雪这就到外头张豆腐家打去。”说着只见帘儿一动,人就不见了。
不一会,辛嫂子在外面叫:“娘子,我送水进去了?”
苏云落应声,看着辛嫂子提着铜壶进来。又见她发鬓上沾着细小的晶莹,便笑道:“这雪下得竟这般久。”
“可不是嘛。从昨日一直下到今晨呢。”辛嫂子应道。
原来她只睡了一晚。苏云落暗笑自己倒是睡昏了。
“昨晚炭行竟是有银丝炭了?”她用热热的帕子给自己净脸,一阵舒服。
辛嫂子讶然:“娘子竟是不知,这银丝炭是顾老师差了卫小哥送过来的,送了二十斤呢。”
那死竹子给她送的银丝炭?苏云落不敢置信。
莫非,他肠子里又酝酿了什么坏主意?
咸口的豆腐脑吃着,就着两只羊肉包子,苏云落一阵舒坦。
咏雪守了她一晚,站在一旁便觉得精神不济,苏云落让她自去歇着,她不去。苏云落催促道:“过了响午我们要到学堂去,你快去歇着,省得没有精神,丢了我的脸面。”
咏雪歇去了,苏云落自己拢着暖手炉去了前面铺子。见铺子里没有燃火盆,便又吩咐辛嫂子燃火盆。
她照旧坐在隔帘后看帐。
外头仍旧细雪纷纷,没有停止的迹象。
正坐得无聊,忽而听到阿元恭敬道:“良老师近来可好?”
这几日苏云落对“老师”二字十分的敏感,当下屏住呼吸,悄悄地掀来隔帘的一角看去。
只见铺子中,一个穿着半新不旧夹棉灰蓝直缀的瘦削青年正孤身傲立着。
第20章
第20章
是个陌生人。
不过,苏云落有些纳闷,这天儿冷得,便是连阿元都穿起羊皮做的袄子了。这些学堂的老师倒是一个个的比竹子还要刚强,昨儿那死竹子穿的是直缀,今儿这良老师穿的,似乎也不是很暖和。或许,是做老师的太过清贫?
那死竹子可不清贫,用得起银丝炭,还不要脸地巴巴的来找她资助张伯年。
苏云落的心思转了又转,死竹子清贫或是有钱,响午后她便知晓了。
只听那良老师道:“阿元,你这里的厚底靴子怎么卖?”
阿元仍旧恭敬道:“良老师,此鞋售价六百五十文。”
六百五十文,其实是很薄利的。阿元想。
良老师闻言,也不砍价,从怀里掏出几串沉甸甸的铜钱,放在柜台上,一串串地拆了线,慢慢地数起来,数得一百便交与阿元,如此好一会儿才数完。
其实以前苏云落尤爱数铜钱的声音,但后来生意做得大了,渐渐地更喜欢数金子。如今数铜钱声声声入耳,倒叫她想起以前那些艰苦的日子。她一时听得,竟出了神。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良老师取了鞋,仍旧望着阿元,不走。
阿元有些莫名:“良老师还有何事?”
良老师略略有些窘迫的声音道:“不是买鞋便赠送两双罗袜吗?”
阿元顿时明白过来。定是顾老师今日穿了新鞋袜去,良老师见了,赶着来买鞋的。但……昨日是被人泼粪,东家才吩咐凡是进店买鞋赠送罗袜的。
他看了一眼隔帘后。
隔帘后头,苏云落回过神来,淡淡道:“可。”她的声音清冷,还带着一丝受风寒未愈的鼻音。
良老师不由自主地看向隔帘后。他早就听闻,苏家娘子,向来是躲在隔帘后头坐镇。怕是……貌似无盐?如今听着这声音,倒是如清泉出谷,若真是貌似无盐,也能弥补一二。
既得东家允许,阿元手脚利落地包了两双罗袜给良老师:“我们铺子的罗袜,可皆是用上乘棉布作的,穿着干爽,保暖,不臭脚。”
阿元说话不过是平常,那良老师却无端红了脸,抱着鞋袜慌慌地走了。
送走良老师,一时无客登门。苏云落撩了帘子问阿元:“这学堂里,有多少位老师?”
“一共有五位老师呢。方才的良老师,顾老师,余老师,曾老师,马老师……”阿元认真地数着。
按照灵石镇的学生数量,这老师的人数还不少。
阿元却道:“事情本不是如此,这灵石镇上有四大家族,他们本是想各请一位老师来教导本族的孩子,振兴家族,但各家都寻不到合适的地方,后来在府里的调度下,捐资建了这么一家学堂,大家合用。但老师却是各请各的,互不干涉。方才的良老师便是张家的。后头顾老师来了,争取许久,才让不是那四大家族的学生也能到学堂念书。”
怎地说来说去,又绕到那死竹子身上了?
苏云落不想提顾闻白,只问:“方才那良老师似是有些窘迫。”
“良老师的爹娘身子都不好,长年卧床吃药,两个妹妹出嫁时又陪了不少嫁妆,欠了张家族长不少银子呢。这良家也是怪,自家长子不急着娶亲,妹妹倒是先出嫁了。听说,良老师欠了不少嫁妆钱后,更没有人与他说媒了。”阿元噼里啪啦一通说,简直是灵石镇的八卦之源。
苏云落不置可否,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说来道去,还是一个钱作怪。若是放在两个妹妹身上,良老师作为长兄,有情有义;但若是作为要与良老师议亲的女子,良老师却是个傻子。
苏云落又问:“这学堂中,可有女子去念书?”
阿元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自是没有。在府里倒是听说女子有女老师教导,但在灵石镇,却是不曾听说过的。便是最富有的黄家太太姑娘们,都是识得算账。作诗什么的,自是不会的。”东家又懂算账又识字,以前的出身定然不低。
听阿元说了这么些,她倒是更有信心去见,不,去单挑顾闻白了。
其实,这事早在赵家时,她便有心做了。若不是赵栋错把死鱼眼当珍珠,无论如何,她都觉得,十数年之后,赵家定是越发的壮大。
万事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对也不对。但不识字不识数,却是万万不能的。她小时候调皮,不愿学习,被祖母按了手心狠狠地打。
祖母说:“便是做一个乡野村妇,也要识得读书。在浩然天地之间,才能独善其身。”
如今,她愧对祖母,不能独善其身。但,想在自己有限的余生内,做一些有意义的事,还是可以的。
咏雪只睡了一个时辰,便精神抖擞了。
亦到了做午膳的时候。
外头的雪,仍旧纷纷扬扬。
不如吃羊肉铜火锅。
切得极薄的羊肉,放进滚烫的水中,不过须臾即刻夹出,在蘸料里滚上一滚,送入口中,肉嫩鲜美,实在是人间美味。
苏云落发现,在灵石镇买的羊肉,要比在渭城的好得多。约莫是在官道旁,又近北边的原因,羊肉也比渭城要便宜。
如此温补之物,苏云落自然是愿意吃的。
而且在下雪天的时候吃羊肉火锅,尤其让她想赋诗一首。
不过……
还是算了。
学堂里。
连续下了一日一夜的雪,学堂里到处冷嗖嗖的。
厚重的帘子已经放了下来,火盆也燃了,但终归还是冷。尤其是执笔写字的时候,手都僵硬了。
一个年纪小的学生哆哆嗦嗦地要蘸墨,却发现墨水都冻上了。
他欣喜得正要报告,却见坐在上首的顾闻白腰杆挺直,跪坐的姿势不变,手下龙飞凤舞地写字。
仿佛像是看穿他的心思,顾闻白淡淡道:“将墨砚放在火边烤一烤。”
小学生不敢怠慢,赶紧捧着墨砚到火盆边烤,也算偷得一丝暖和。
总算熬到了午饭时刻。
天气寒冷,吃的早饭早就熬成了热量,不知散发到何处了。
午饭是在学堂吃的。
四大家族的子弟自然是由家中仆人送来,但顾闻白这一拨,家境贫寒的居多,午饭大多是早上就一起带过来。若是夏日,吃着冷食自然无妨。但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冬,再这般吃法,怕是要害病。
是以,顾闻白另劈了一个灶房,专门用来热饭。
因没有多余的钱来请厨娘,卫英自然是担任热饭重任的,每日则派两个学生帮忙。
今日轮到明福和另一个学生。
明福初来学堂时,桀骜不驯,被顾闻白好生收拾了一番,此时对顾闻白十分崇拜,连同顾闻白身边的卫英,也是言听计从的。
虽然被驯服了,但明福生性活泼,不同于一些贫寒家庭学子的阴郁,一进灶房便叽叽喳喳:“卫大哥,今儿好冷啊。”
自从明福他娘做了苏家鞋袜铺苏娘子的厨娘后,明福的生活水平明显大幅度提高。卫英扫了一眼明福身上厚厚的衣裳,脚下踩着崭新的厚底靴子,再想起他带来的瓦罐中甚至还有羊肉,便道:“你穿这么厚,怎么会冷得着你?”
站在另一旁的学生叫汪潇的,穿的是他大哥淘汰下来改良而成的衣衫,上头还有好几个补丁,此时羡慕地看着明福:“就是咧,明福原来还没有我高,如今都比我高一个头了。”
明福嘻嘻笑,帮着将热好的饭拿出来:“我娘的东家心善,每日里的饭菜都允许她拿一部分回来给我吃呢。”
汪潇露出羡慕的神情。当时他娘听说一个外乡的小寡妇要招厨娘时,还十分的不屑呢:“寡妇门前是非多,一个小寡妇,能撑多久?”谁知人家在灵石镇一晃几个月了,看着生意还越做越红火,连带做厨娘的辛嫂子都得了不少好处。除了月钱,还能将饭菜拿回家养明福,听说一年四季还有新做的衣服鞋袜呢。这下人们又纷纷羡慕起辛嫂子来了,暗地里咬牙怪自己,当初怎地不去。
卫英想起苏娘子的彪悍,以及伶牙俐齿,不甘居下风,但性子却是好的。如此善待下人,在富贵人家中并不多见。嗯,他家公子也是其中一个。
明福像是想起什么,又吱吱喳喳道:“昨晚我娘还与我说呢,苏娘子今儿要吃羊肉铜火锅。卫大哥,羊肉铜火锅是什么,你吃过吗?”
羊肉铜火锅?在京城他自然是吃过的呀!只是来了灵石镇好几年,压根没吃过了!这一说起,那滋味便缭绕在心头,挥散不去。
卫英心中口水哇哇流,一直忍到将烙饼放在顾闻白面前,才唠叨了一句:“公子,那苏娘子竟然懂得吃羊肉铜火锅呢!”
第21章
第21章
羊肉铜火锅……
在这样的雪天中,围坐在桌旁,热气腾腾的,将切得极薄的羊肉放进锅中,铜锅滋滋作响,热汤翻滚着,须臾便将羊肉涮熟了。
涮熟的羊肉再在蘸碟中轻轻翻一个圈儿,送入口中,满口异香……
他离开京城有多久,便有多久没吃过羊肉铜火锅。
顾闻白看着眼前的烙饼,突然觉得它不香了。
烙饼是今儿吃早食的时候顺道买的,这家烙饼还是灵石镇上味道最好的。再配上一碗热腾腾的肉米粥,与腌得还不错的王瓜,是往日里他吃得比较多的食物。
他抬眼看卫英:“食不言寝不语。”
眼神却是比外头的雪渣子还要冷。
一脸无辜的卫英:“……”
顾闻白优雅地吃了一口烙饼,再吃一口粥,心中闷闷地想,为何当初他竟然觉得灶房之事,是为不雅呢?为何他就不能像苏娘子那般,随随便便吩咐辛嫂子,便能做出一桌子佳肴来呢?
否则他也不至于,在灵石镇这几年,偶尔为吃食伤透了脑筋。咳,也不能这么说……
横竖,他来灵石镇是为放逐自己,又不是为了享福的。
但,若是辛嫂子做的羊肉铜火锅,也像那天晚上的羊肉饺耳那般吃好的话……
他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
苏娘子,果然可恶!上回在秋祭上出了风头不说,私底下还这般撩拨人的胃口。
越这般想,口中的烙饼越不香。
吃过午饭,按照惯例是习字。
顾闻白却让卫英领着学生们做五禽戏。读书人,读书固然重要,但若没有一个强壮的身体,何谈将书读好?
学堂另一侧,良老师让学生们习字,自己则寻了一处没人的地方,小心翼翼将脚上的薄底鞋子脱下,再强忍着疼痛,将罗袜取下。
却见原本瘦削的脚趾头,红红肿肿长满了冻疮,猛然看去,十分的可怕。
饶是像良老师这样的坚强男子,在无人处,也不由露出痛苦的神色。他小心翼翼地将罗袜穿上,再套上厚实的靴子。
果然十分的暖和。
而且,因为靴子是厚底的,穿起来高了一截,让人不由得挺直腰杆,神清气爽。怪不得顾卫二人穿了之后,感觉气质都变了呢。良老师自然不会承认原来顾闻白长得就比他好,他只知道,他本来是学堂里最受欢迎的老师,虽然被家中拖累,但冲着他本人魅力来的,还有好些个姑娘。但顾闻白来了之后,她们仿佛擦亮了眼睛,将视线全都投到他那边去了。
孰不可忍!
无论如何,这个寒冬,他都要将自己丢失的主场找回来。
良老师不由自主地昂起头来。
他将原来的鞋子藏好后,照旧顺着原路返回。
细雪飘飘,寒风刮着旋儿吹过来。风中有一股特殊的香气,是冷冽中带着花的清香。他不由自主地循香看去,却见在不远处,一把伞下,站着两个女子。
其中一个身量较高的女子,脸庞光洁,云鬓高耸,两侧簪着琥珀色的雏菊,一双杏眼善眯,琼鼻樱唇,十分好看。她穿着同是琥珀色狐毛裘衣,气质雍容。
良老师的心漏掉一拍。
除了在京城曾见过这样的女子外,他在灵石镇还不曾见。便是黄家最貌美的姑娘,气质中也带着一丝小镇姑娘的涩气。
她是谁?
良老师怔愣了。
女子旁侧的小丫鬟咳了一声:“良老师,敢问顾老师可在?”
顾老师?原来又是来寻那顾闻白的。良老师一颗心轻飘飘地浮起来。不过,这小丫鬟识得他?良老师定睛一看,咦,这不是他曾经的邻居林二冬吗?他听闻林二冬被一个外乡的寡妇小娘子买走了,那,她身边的这位,是那位寡妇小娘子?
良老师心头千丝万缕,正理个不停,咏雪奇怪地看着他:“良老师?”怪哉,这良老师怎地像丟了魂魄似的。
良老师回过神来,往里头一指:“顾老师正在里头。”
他的眼神一直胶在苏云落身上。
苏云落也不恼,只是轻轻朝他一福,和咏雪就要进去。
良老师急急道:“学堂里头道路错综复杂,娘子怕是要迷路。小生不才,自请带路。”
苏云落方才,其实已经瞄过学堂了。弯弯曲曲的,虽然不是很大,但要找人带路却是麻烦,如今有人自荐,自然乐意:“有劳良老师。”
她的声音清冷,与雪景很是符合。
良老师觉得,她的声音便该是这样,不食人间烟火。
他傻笑一声:“举手之劳。那个,小生名誉,字永叔,娘子可唤小生永叔。”
这人,是不是得了臆症。苏云落嘴角噙笑,轻轻一点头:“良老师,该往哪边走?”她在心中叹道,想不到这小小的学堂,牛鬼蛇神倒是不少。其中最大的一尊,便是顾闻白。
良誉只得带路。
学堂很宽阔。初一入去便是影壁,影壁之后简单明了,两条青砖道分别通往两个院子,两个院子皆有名字,左边的叫“高升院”,右边的叫“及第院”。十分简单明了。
两个院子中间还有一条青砖道,看来后面还有院子。
青砖道上全是雪渣子,被踩得乱七八糟。
此时学堂内安安静静,没有喧哗声。
良誉低声解说:“此时正是习字,是以没有声音。”他带着苏云落一路直奔后头,果然后头还有几座院子。
他先是指着一间叫“三元院”的,说:“那是我们张家的学堂。”而后才不情愿地指着侧边一间,道,“那便是顾老师所在的雅趣院了。”
雅趣院。
倒是与别的院落不一样,起的名字偏偏要清新雅致,一如那死竹子的本色。
路已经带完,苏云落也谢过了,良誉依依不舍地回了自己三元院,还特地邀请道:“若是娘子欢喜,可以进来旁听。”
不旁听,怎么能见识他的魅力?
然而苏云落只是有礼地回答:“好。”而后毫不犹豫地跨进雅致院。
雅致院平平无奇,里头铺的是青砖,临窗的厚重竹帘放下,让人无法窥视。
苏云落带着咏雪径直上了台阶,一转弯,通过卷起的门帘,便看到顾闻白盘膝坐在蒲垫上,右手执笔,左手拽着右手的袖子,正在写字。
他另一侧的竹帘微微卷起,薄弱的光轻轻投射进来,衬着他如雕刻般的侧脸,以及他如松柏般挺拔的侧身,竟然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感觉。
果然人如其名:“死竹子。”
苏云落才不承认顾闻白的魅力。
她使给咏雪一个眼神。
咏雪会意,轻轻唤道:“顾老师。”
顾闻白转过头来,眼神中俱是讶然。他放下笔,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衫,而后才走出来。
“不知苏娘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为顾某失礼。”
哼,果然,一张嘴还是得理不饶人。
苏云落道:“此番我是不请而来,顾老师何罪之有?”
顾闻白看着她:“苏娘子是为张伯年一事前来?”
两人在门口对话,学堂内寂静,早就引起一片蠢蠢的骚动。顾闻白淡淡地扫了那些学生一眼,便又归复一片平静。
苏云落手上仍旧拢着暖手炉,抬抬头--真是可恶,这顾闻白长那么高干什么,她才到他的胸膛,两人离那么近,害得她要抬头与他说话。
“是,也不是。”她的嘴唇上了薄薄粉红的口脂,看上去有些粉嫩。
“哦,那苏娘子还有什么事?”顾闻白回过神来。
她笑得像春日里的花儿,语气却淡淡:“我可以资助张伯年,也可以资助更多的学生。但唯一的条件,便是由我出资,在这里建一座女子学堂。”
简直是天方夜谭。
顾闻白深深吸了一口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苏娘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顾老师莫不是耳鸣,竟不知我在说什么。”她伶牙俐齿。
“不可能。”顾闻白一字一顿地说。
明明是冻死人的下雪天,咏雪却觉得,娘子与顾老师之间,仿佛要燃起熊熊大火。
第22章
第22章
与人谈条件,若是想要达成自己的标准,那便要不慌不忙,更不能暴露自己的底线。
苏云落懒懒地将手搭在咏雪的手上,朝顾闻白缓缓一笑:“既然顾老师不能办到,那张伯年的资助,便不用谈了。”
她杏眼流光,转过去的时候轻轻一眺,泄露些许俏皮。
顾闻白沉了脸:“张伯年聪慧异常,日后定成气候。苏娘子确定不做这个稳赚的买卖?”
苏云落仍旧嘴角噙笑:“顾老师说笑了,我这后半辈子,本只想着守着苏家鞋袜铺,平平静静度过。若不是顾老师平白往我这死水里扔一块惊天大石头,又怎么会溅起如此大的水花。”
言下之意,她本无意,不过是他惹的祸。
事实本如此。明明她过得好好的,平白被拿来做挡箭牌,当她是个死的吗?
苏云落正要走,忽而想起什么:“对了,昨日顾老师送来的银丝炭,我很是喜欢。不过礼尚往来,我决定送还顾老师双倍的银丝炭。”
话落,转身,身姿摇曳地下了台阶,待咏雪打了伞,缓缓走进雪中。
琥珀色狐做的裘衣,渐渐在雪地里远去,像一朵盛开的海棠花。
顾闻白恍惚地想着,她的裘衣可真多。若是放在京城,这种狐的裘衣,价值不菲。他垂下眼去,这么有钱的主,不剥削一点出来,对不起他的良心。
其实,办女子学堂,也未必不可。只是她的态度咄咄逼人,他很不喜欢。方才他有一种错觉,想用自己的手指,去堵住那张气死人不偿命的樱唇……自从他见她第一面,她便次次都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老虎,恨不得在他身上撕上几个口子。
他转过头来,只见一屋子亮晶晶的双眼,甚至还有人涎着口水:“顾老师,其实,我朝开明,若是开女学堂,也并无不可。”
“对,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但是若能与自家娘子对诗对赋,也不失一种情趣。”
“……若是我姐姐妹妹能来上学,定是十分高兴。”
七嘴八舌,嗡嗡嗡,有如蜂窝。
顾闻白淡淡地扫一眼:“你们如此想对诗对赋,甚好。现在便与我对,对得出来的,今日便能早些归家;对不出来,整个学堂的雪,便是你们的了。”
顿时哀嚎声四起。
雪道上。
咏雪忍不住,问:“娘子,您果真要开女子学堂?”
“自是真的。”
在咏雪心中,读书一向是男子们的事,女子读书,似是顾老师说的,天方夜谭。便是连黄家的姑娘们,那么意气风发,也都没有读书呢。
苏云落似是了解她心中所想:“在更繁华的地方,女子读书,是比较普遍的事情。”
咏雪羡慕道:“那娘子定是读了很多很多的书。”她整日帮娘子打扫书橱,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儿,觉得十分的神奇。
苏云落摇摇头:“其实我所读的,不过是沧海一粟。”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其实是祖母对她的殷切期盼。祖母是个奇女子,但她辜负了祖母,将自己的七年,禁锢在赵家那间大宅中。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从伞下望去,只见屋顶白雪皑皑,晶莹剔透,煞是好看。
到底是老了啊,心境不一样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一个外乡来的寡妇小娘子要办女子学堂这件事,随着飘飘雪花,传进了灵石镇各家各户中。自是有人欢天喜地,有人跳脚骂天,有人忐忑不安。
镇长黄盛安家的门槛,差些没被踏烂。
灵石镇镇长黄盛安,今年三十有六,原是镇上富户黄家的破落旁支。他读过好几年书,在外头跑了几年船,搂了一些钱,认识了外头一些有权势的人,回来折腾几年,成功将自家的族兄踢下,成为新一任镇长。
顾闻白与苏云落落户灵石镇,俱是他经手。
顾闻白来之后不久,折腾学堂,大伙认了。毕竟顾闻白能让贫寒子弟读上书,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后来岁月流逝,也的确证明顾老师学富五车,才华出众,不过短短四年,灵石镇就得了童生与秀才。如今大伙对顾老师,是十分崇拜的。
但这苏家鞋袜铺的小娘子,好好地卖着鞋袜,忽地说要办女子学堂,这不是开天大的玩笑吗?她,她,还是一个寡妇呢!一个克夫的妇人,竟然想要搅乱灵石镇,简直是吃了颠药。
黄盛安呷一口热茶,脸上仍旧笑眯眯的。
这已经是第十拨骂客了,方才主管泡茶的仆妇说,家里珍藏的茶快没了。
庸俗!对这种来客用得着泡这么好的茶吗?一个个鼠目寸光,讲的净是一些坐井观天的蛙言蛙语。
他又呷了一口热茶,四两拨千斤地将来客送了出去。
一眨眼,已经是夜色沉霭了。
黄盛安一挥手:“关门谢客!”而后他拢着袖子,进了内院。
他的太太柳芽儿正吩咐丫鬟摆桌。柳芽儿今年三十有二,是黄盛安在外头跑船时认识的落难官家姑娘。她长得娇弱似蒲柳,是别人常唾骂的那种狐媚子长相,却十分精通琴棋书画,若不是自家落难,也轮不到黄盛安捡了个大便宜。
柳芽儿跟了黄盛安,一心打理后院,成为黄盛安的贤内助,又用自己的智慧,帮黄盛安夺得镇长之位,此后便安心教导自家的一双儿女。如今儿子黄佑厉五岁,正是启蒙的年纪,已经送到学堂里去了。而大女儿黄佑晴十岁,因镇上没有女子学堂,俱是柳芽儿在家中启蒙,教导读书写字。虽然才十岁的年纪,却十分知礼,比起族里同年纪的姑娘,要强上许多倍。当然了,这只是黄盛安自己内心的想法。黄盛安自己在外头打滚那么些年,又得了太太的帮助,在他自己心中,女子读书,是一件十分普遍的事。
灯下,一双儿女乖巧地起身,给黄盛安问安。黄盛安满意地点点头,落座,便迫不及待地讲起这件事。
柳芽儿道:“上回苏娘子来时,便听你夸过她,没想到苏娘子竟是这般胸怀天下之人。”
黄盛安道:“女子学堂若是能办成,我们家晴儿,便不用偷偷在家读书了。”
自家女儿读书,还要藏着掖着,是黄盛安比较不快的一件事。尤其是上回黄盛秋的女儿议亲,男方还确认了好几遍,女方是不是不识字,若是识字,便要去看第二家。识字怎么了?起码被你卖的时候不帮着数钱啊!
黄佑晴也十分欢喜,在家读书虽好,但总有一些想法想与人交流。母亲虽然也能为她解惑,但她向往更多的,是同龄人间的交流。每每她听到弟弟佑厉说起与同学之间的趣事时,都十分羡慕。
柳芽儿道:“这件事,不如寻顾老师商量商量。”
黄盛安大笑:“顾闻白那小子,竟然一口回绝了苏娘子。”
柳芽儿吃惊:“顾老师竟是这般迂腐之人。”
迂腐的顾闻白顾老师下了学之后,和卫英回到家中。
照例要吃晚饭。
因屋中无人打理,是以屋内冷冰冰的。顾闻白的长腿跨过门槛,忽而转头对卫英道:“你会做羊肉铜火锅吗?”
卫英本能地摇摇头:“属下不会。”
顾闻白便叹一口气:“无能。”说完长袍一撩,进了黑洞洞的屋子。
无辜躺枪的卫英:“……”他不会下厨又不是第一天的事,怎地今儿公子才发出如此的感慨?
他叹了一口气,摸向灶房。
灶房内冷锅冷灶,比他的心还要冷。
升了炉子,灶房里才有一点人间的烟火味。
还是照旧下面吃罢。卫英揭开盖子,正要舀面粉,又听得门外有轻轻的击打声。是雷姑娘来了!他欢喜地开门,将雷姑娘迎进来,迫不及待地问她:“雷姑娘,你可懂得做羊肉铜火锅?”
雷姑娘一身风雪,一脸茫然:“什么是铜火锅?”
“唉,估摸着你也不懂。”卫英悄声说,“公子今晚想吃羊肉铜火锅呢,可是,在这灵石镇上,只有苏家鞋袜铺的苏娘子才懂得如何做。但公子与苏娘子又不对盘,我们也不可能到苏娘子家蹭吃……”
雷姑娘咬咬唇,这几日灵石镇上净是这新来的外乡小寡妇的风言风语,想不到在顾老师的家中,仍旧避不过。
她慢慢道:“卫大哥,我新学了一道菜肴,要不,今晚先做给顾老师吃罢。”
如此也好。
卫英照旧烧火,雷姑娘翻了翻灶房里的食材,勉强凑成一道羹,一道蒸菜,主食照旧是蒸面。
卫英的肚子早就饿了,虽然不是羊肉铜火锅,但是也是热乎乎的吃食,且还是比他做的强得多的吃食。他咽了一下口水,正欲从小杌子上起来,忽而看到火光中,雷姑娘仍旧穿着一双薄底鞋。方才他没注意,如今才发现,鞋面上仍旧濡湿一片。她走这么远的路来,应是冻坏了吧。
卫英不由得十分愧疚,悄悄地挪了一下自己的厚底靴子。
要不,明儿到苏家鞋袜铺去,给雷姑娘买一双厚底的靴子罢。毕竟,雷姑娘帮了他那么多次,他总得备点谢礼给她。
第23章
第23章
苏家鞋袜铺,早早打了烊。
今儿东家要办女子学堂的风声传出去后,门槛差些没被踏破。买鞋的不多,来瞧东家是不是长得三头六臂的不少。
还有些嘴上不积德的,来骂骂咧咧的。
也有些打探东家娘子,是不是饱读诗书的。
东家自然是在后院不出来,只让阿元回答这一句话:“女子学堂成还是不成,还得看顾老师。”
顾老师面冷,大伙儿自是不敢去问的。
逼不得已,鞋袜铺只得提前打烊。
阿元担忧,若是这样下去,生意没法做了。
苏云落托着腮:“向来谣言传不过三日,若是这样,倒是不花一个铜板便宣扬我们苏家鞋袜铺了。”
众人皆愁,唯独她欢喜。这天晚上不吃羊肉铜火锅了,而是吩咐辛嫂子做鳜花鱼。灵石镇虽然不临江,但胜在交通方便,每日清晨,挑着各种新鲜鱼来卖的鱼贩子不少。辛嫂子见鱼便宜,也买几尾,活在木盆里。
苏云落瞄见堆在灶房的几篓银丝炭,转头想了想,又吩咐辛嫂子:“多做一条鳜花鱼。”
辛嫂子不解,但照旧做了。
苏云落又吩咐阿元:“待辛嫂子做好鳜花鱼,你便挑四十斤炭,与咏雪一道,将鳜花鱼与炭送到顾老师家。咏雪记得用温炭的食盒。”
二人应下。
冬天黑得早,苏云落自个回了房中。
点了琉璃灯,见四下无人,自己将厚底靴子除下,又将狐裘解了,舒舒服服地躺进暖榻中,歪在织锦的厚枕上,看起书来。其实她体质天生冰凉,饶是穿了厚底的靴子,双脚仍旧是冰冷入骨。还不如脱了鞋子,窝在被子里温暖。
这灵石镇不大,但来回走了这么远的路,又是雪天,也怪累的。再说,这灵石镇天气恶劣,若是不作一些防护,自己的脸迟早皱得快。明儿交待阿元,让他寻一匹骏马,再让他寻一个好的木匠,按照她的图纸,做一辆可以遮挡风雪的马车出来好了。
如此想着,便将书扔到一旁,摊开图纸,温了墨,凭着记忆,画起图纸来。
涂涂改改,如此费了好几张纸,才得了她满意的一张来。
外头传来动静,须臾便听咏雪道:“娘子,晚饭好了。”
茄红的浓汁浇在炸得酥脆金黄的鱼肉上,旁侧还放着翠绿的芫茜做点缀,盘子下是石做的暗格,里头放置着炭火,能使这道菜长时间内维持着温热。
顾闻白垂眼,足足盯着这道鳜花鱼一刻的功夫,才执箸。
酸甜微辣的口感冲进嘴里,平息了一日的饥饿与寒气。
好……吃。
卫英眼巴巴地看着他,咽一下口水,将平淡无奇的蒸面送进嘴中,呜呜,苏娘子多还二十斤炭回来便算了,为何还要多还一条炸得酥脆金黄的鳜花鱼?
太香了,闻着太香了。
顾闻白又夹了一块鱼肉,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蹙眉:“你怎么不吃?”
这不是瞧着公子您太久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菜肴了所以他才不敢下箸嘛!
卫英欢天喜地夹了一口鱼肉,迫不及待地送进嘴中。
呜呜,太好吃了!便是以前在京城时时常在云来居吃的珍馐都没有今儿这碟鳜花鱼好吃!
卫英差些没感动得涕泪直流。
将浓汁浇进平淡无奇的蒸面中,蒸面也变得好吃起来。
只是,卫英想,雷姑娘的手艺,比起他来也没有强多少啊。对了,想起雷姑娘,卫英想起雷姑娘的鞋子来。方才雷姑娘走的时候,他已经丈量过她在雪中的鞋印子了,此时那段绳子便揣在他怀中。
卫英正要开口向顾闻白告假,忽而见公子将筷箸放下,眉心有一丝惆怅:“卫英,我们从京城带过来的东西,还有什么适宜送给苏娘子的?”
他们从京城带过来的不都是钱财与书画吗?上回的画便没有送出去,作为情窦没有开过的年青男子,卫英绞尽自己的脑汁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照他看着,苏娘子似乎不缺钱呢。对书画似乎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
“要不……”他小心翼翼地建议,“您考虑一下女子学堂?”
话音未落,他就紧紧地闭上嘴。
意外地,公子并没有恼怒,只是无奈地看他一眼:“你说得倒是轻易。”
到底是没了胃口,横竖鳜花鱼也吃得差不多了,那道羹与蒸菜,还有蒸面,难吃至极,就留给卫英罢。
顾闻白正要撩帘进去,忽而又转过头来:“今晚浴雪。”
所谓浴雪,便是将井水打起来,往里头揉几把雪,直接擦洗在身子上。
卫英苦着脸:“是,公子。”
浴雪是顾闻白多年的习惯,虽然平日里看着他身体瘦削,但他自小便习五禽戏,一年四季俱是洗冷水,到了冬日更是直接将雪团在手里搓身子。虽然卫英跟着他,不用生火烧热水,但也要一起洗冷水。其实冬日里,卫英还蛮想洗一洗热乎乎的热水的……
扑哧!热滚滚的水被倒进浴桶中,滚起腾腾的水汽。
即使周围燃了火盆,苏云落还是冷得抖抖索索。她伸手摸一摸水温,甚是烫手。却是顾不上了,直接脱了寝衣,将整个人埋进热乎乎的水中。
不过一瞬间,虽然一开始有些烫,但适应了便十分舒服。
她闭着眼睛浸在水中,任思绪不断蔓延。
咏雪候在屏风外。
自从来了灵石镇,她沐浴或更衣的时候,都没让咏雪贴身伺候。毕竟她右胸以及右臂蜿蜒的可怕疤痕,并不想让咏雪知晓。不管是在云英未嫁的十六岁前,抑或是在赵家的七年,她都要埋葬得严严实实的。
如今的苏云落,是新的。一切都是新的。
水汽渐渐氤氲她的睫毛,热水将她洁白的肌肤浸泡得通红。
热水渐渐凉了。她起身,带起一串水珠,以及一阵寒颤。用干净的棉帕擦干身子,快速穿上寝衣,又披上新做的厚棉袍子,松松地系着带子,从屏风后头出来。
昏黄的烛火摇曳着,薄薄的水汽氤氲着,将出浴的女子衬得面容娇嫩,额前、鬓边的湿发微醺,棉袍下身姿婀娜。
咏雪看呆了眼。
自从她第一天看到娘子,她便觉得,娘子长得好俊俏,宛若仙女。便是美名在外的黄家姑娘,也没有像娘子这般好看。
后来娘子买下她,她伺候着娘子平日里的饮食起居,更觉得娘子真的似仙女一般。但又是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她眉眼间虽然尽是温柔,但有时候又充满着灵动,像是,像是,对,像是春日里化了冰的小溪,淙淙而流。
咏雪心中下定了决心,以后定要活成像娘子这般的人。
苏云落没注意到咏雪心里在想什么,她只想赶紧躲进被窝,这样才泡热的身子才不会冷下去。虽然到了下半夜双脚仍是冷冰冰的,但总算得了上半夜的温暖。
在沉入梦乡前,她如是想着。
也不晓得这场下个没完没了的雪,什么时候停。她可真是不喜欢这么冷的天气。
冷。
卫英偷偷地看一眼屋中,只见灯火摇曳,细小的水声在响动。他咬牙,将木瓢伸进冷冰冰的水中,舀起一勺,往身上直冲。
娘咧,七魂被冻飞了六魂,还有一魂被冻坏了。
顾闻白听着卫英呲牙咧嘴的声音,摇摇头,同样将冷冰冰的水往身上一浇,脸上的表情却不起半点涟漪。早在八岁的时候,他就开始洗带着雪渣子的井水。刚开始的时候是不服输,不想输给那个处处被人夸的大表哥。后来渐渐地,成了习惯,上了瘾。浴雪,能更加锻炼他的意志,能令他更加清醒。即使被冷得彻骨入心,他亦要坚持。
浑身都冻透了。
顾闻白取过干净的棉帕子,擦拭干身体,披上长袍,盘腿坐在铺了薄褥子的榻上,不一会儿,浑身便暖和起来。身子暖和,神智越发的清醒,他取了一本书,在灯下看着。
看了一会儿,思绪却飘起来。
其实,要办女子学堂,也不是不可以……
第24章
“咳咳。”良誉才踏过门口,熟悉的咳嗽声就传出来。
是他爹在咳嗽。
他敛着眼皮,不声不响进了自己的房间。
家徒四壁。
屋中冷冰冰的,即使是冬天了,床上铺的仍旧是破旧的席子。他在床边坐下,盯着自己脚上新刮刮的靴子。靴子好看又暖和,是他这几年来,唯一添置的东西。
“誉儿?你回来了?”他娘听到动静,赶忙走过来。
“嗯。”他淡淡地应着。
“哎,缸里的面粉又快没有了,儿啊,你明儿回来可要记得买呀。”他娘絮絮叨叨地吩咐他。
又快没有了?他不是前几天才买了一袋吗?转念一想,定是那两个妹妹又回来了拿了。他的心中闪过一阵厌恶。为了这两个妹妹,他已经将自己的未来都赔上了。旁人不知,都以为他是自愿的,却不晓得他是被父母逼的。
他无力地倚在床上,感觉一切都是冷冰冰的。
他今年已经二十有六了,但连一个议亲的都没有。别人听说了他家的事,避之不及,哪里还会将女儿嫁到他这个火坑里来。
天渐渐黑了。
从隔壁的灶房中传出熟悉的饭味。淡淡的,毫无食欲。
但终究还是要填饱肚子。
他拖着无力的步伐走向灶房。灶房多年不曾修缮,胡乱堆放着他娘从外头捡回来的瓶瓶罐罐,到处乱糟糟的。
一张矮小的漆黑饭桌上,摆着三碗汤面,他娘秦氏正扶他爹良春坐下来。
良春坐下,又是一阵猛咳,在昏黄的火光中,唾沫横飞。
良誉面无表情地执起筷箸,先吃起来。汤面只有几点油腥子,外加一点点的盐,淡而无味,着实难吃。其实,按照他做老师的待遇,若不被两个妹妹搜刮,每隔个两三天吃一顿肉是可以的。吃上一顿肉是什么时候了?他努力地想了想,不记得了。
他娘秦氏才四十出头,头发却早已花白,满脸皱纹。她伺候着自己的丈夫吃了面,自己才慢慢地吃起来。
其实,方才她早就发现了,儿子今日,穿了一双看起来极贵的鞋子回来。
良春吃完面,秦氏又扶着他回去,良誉正要起身,秦氏赶紧道:“儿啊,你等一下,我有话与你说。”
能说什么话,不就是要帮扶两个妹妹。良誉闻言,也懒得动弹,只垂着头等她。
秦氏很快回来,满脸笑容,朝桌子底下扫了一眼:“儿啊,你这鞋子,是苏家鞋袜铺的苏娘子送给你的?”
良誉猛然抬头,惊讶地看着他娘。
然而看在他娘眼中,却是另一种解读,她咧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宽慰道:“我便知道,我儿命好。娘觉得吧,这苏娘子虽然是个寡妇,但自立自强,将苏家鞋袜铺打理得热火朝天。如今她既然对你有意,那娘便叫媒人上门去提亲,再寻个日子,将她抬进门,作个贵妾。”
贵妾?
良誉张了张嘴,想起今日在雪中看到苏娘子那雍容的气质,再看看自家被烟火熏得漆黑的灶房,竟是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他的鞋子是自己买的,娘怎么误以为是苏娘子送的呢?
见良誉不作声,秦氏更是笃定了:“我瞧那苏娘子的鞋袜铺不错,以后她进了门,便叫你大妹二妹将铺子接手,这样咱们家也有个营生了。”
她继续欢喜地盘算:“既有了这营生,那你便好议亲了。娘可听说了,隔壁云石镇李家的大姑娘知书达礼,相貌端正,最是适合做妻子。”
她欢天喜地,兀自盘算着。
良誉拂袖起来:“娘,你在胡说些什么?这……”他本想说鞋子是自己买的,转头一想,要是他说了,他娘定要生气,说自己不将这个家放在心上。说不定还要向他追问买鞋的钱。
干脆,他将没说出的话吞了下去,只是转身走了。
后头的秦氏还在喋喋不休:“虽说贵妾先进门不符合规矩,但咱们要变通……”
良誉将门关上,躺在床上,心烦地闭上双眼。
谁知脑里出现的却是苏娘子那张光洁无瑕的脸,以及她走路的时候,婀娜的身姿。若是苏娘子真的成为他的贵妾……
良誉突然口干舌燥起来。
他还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呢。
飘了两日两夜的细雪终于在清晨的时候停了。
天儿越发的冷。
苏云落无奈地挪一下捂了一晚,但仍旧冷冰冰的双脚,叹了一口气,从被窝里出来。
她醒得早,天还沉沉的黑。外间留了一盏灯,昏昏地投射着,更显得清冷。外头像是从稍微遥远些的地方,传来鸡啼的声音,间或还有犬吠的声音。
一切都显得空旷而寂静。
她趿着鞋子,将窗帘拉开,冷冽的空气一下子涌进来,让人瑟瑟的冷。
神智完全清醒了。
小天井里传来辛嫂子打水的声音。
紧接着是咏雪打着哈欠与辛嫂子说话:“早安,辛嫂子。”
辛嫂子絮絮叨叨:“这雪总算停了,再下下去,这物价可要飞涨了。”
咏雪像是打了一个寒颤,道:“我可记得,去年才下了几场雪,但都极冷。”穷人家的孩子,对冷的感受是最深的。缺衣少食,屋不蔽风,寒冷浸透到记忆的骨子里。
辛嫂子赞同道:“今年瞧着亦是冷的。去年刘家的阿大,可是在腊八那天将手指冻掉了呢。”
这可太吓人了,明明才初冬,这天儿就冷得不得了。苏云落有些犹豫,之前是真的没考虑到灵石镇这么冷,要不,让李遥再寻一个地方?
棉帕子浸泡在热热的水中后,拧干,覆在脸上,舒舒服服。
银丝炭燃得正烈,今儿照旧吃的鸡汤小馄饨,吃完浑身都开始暖和起来。
咏雪灌好汤婆子,放在褥子里,贴着脚,更是舒舒服服的暖。
苏云落让咏雪搬来小火炉,放上陶罐,开始煮花茶。
外头阴寒阴寒的,但屋中暖暖和和,苏云落很是满意,总算抵消了一些对寒冷的恐惧。想着说要教咏雪读书写字,便寻了一本《千字文》,让咏雪念着。咏雪倒也争气,一开始虽然磕磕绊绊,但才念了半个时辰,便能将第一页的字都背下来了。
苏云落与咏雪道:“若是按照这个速度,半个月后便可以习字了。”
咏雪欢天喜地:“娘子,想不到我也能念书。”
苏云落笑道:“如何不能,别人能的,你也能。”
咏雪不好意思道:“往常总觉着读书的人可厉害了,自己却大字不识一个,是以在他们面前,总觉得不安。”
应是在张伯年面前觉得不安罢。苏云落心想,但到底没揭穿。那顾闻白将张伯年夸到天上去,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一个假模假式的。哎,男人总是靠不住的。
苏云落教着咏雪,觉得很有成就感。总算弥补了一点她对灵石镇气候的缺憾。她呷了一口花茶,舒舒服服地窝在暖榻上,觉得岁月还算静好。
偏偏有人不让她安生。
辛嫂子又在外面喊:“娘子,可不得了,良老师的娘亲秦氏,寻了媒婆来向您提亲呢!”
饶是苏云落是经过大风大雨的人,也差些将口中的花茶给一口喷出来。
良老师是谁?她差些没想起来。
还是咏雪倒吸一口气:“娘子,那良老师的娘亲秦氏,可厉害着呢。”
依她看,灵石镇的娘亲们,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苏云落心里想,面上不显:“来,帮我梳妆。”不过,这良老师才见了她一面,因何向她提亲呢?
秦氏和她的两个女儿,良美和良景,以及媒婆柳氏,正坐在铺子中呷着热茶。
秦氏、良美以及良景,嘴中喝着茶,三双眼睛也不空着,毫无忌惮地打量着铺子。
阿元忍着将她们打出去的冲动,只拧了一块抹布抹鞋子。虽然没有灰尘,但仍旧抹得仔仔细细。这个秦氏,是灵石镇出名的难缠的婆子。而她的两个女儿,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这个秦氏,竟然要向东家提亲!
秦氏、良美与良景三人窃窃私语:“这个铺子虽然不大,但是看着里头的货还可以。”
良美已经在幻想了:“将来我做收帐的,妹妹便做卖货的好了。”
良景不服:“凭什么,应该我做收帐的,姐姐卖货。姐姐长得美,自是做卖货的。”
秦氏有力地一喝:“为娘做收帐的。”她年纪都一大把了,还没有痛快地数过钱呢。三母女争论不休,声音大了些,秋婆婆和盈婆婆在作间里各翻两个大白眼。
将来谁收帐定下来了,热茶也喝得差不多了,媒婆柳氏总算尽了职责,问阿元:“你们东家,怎么还不出来?”
我们东家岂是你想见就能见?阿元提了一口气,正要反驳,但听从门帘处传来一声清清冷冷的笑:“我方才睡着回笼觉呢,不知几位贵客驾到,匆匆忙忙起来梳洗,倒是怠慢了。”
只见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将门帘体贴地撩起,门帘上珠子晃动,映着小丫鬟手上明晃晃的银镯子。
秦氏母女三人,几双眼睛死死盯着门帘后头。
第25章
第25章
先是一只厚底云纹的鞋头伸出来,鞋子上面是海棠红的锦缎裙面,裙面缓缓摆出后,才见窈窕的身段上松松罩着玄色的狐裘,中间一双纤纤玉手捧着一只用厚缎子包起来的暖手炉。
海棠红的高领上,小巧圆润的下巴翘着,衬着上头艳红的樱唇,一双杏眼虽笑着,却是清冷冷的。
她淡淡地睨了一下秦氏,又淡淡地扫过柳氏,才抱着暖手炉,在椅上坐下。
秦氏四人瞪大了双眼,好一会儿都没敢出声。这苏娘子,与她们想象中不大一样啊。镇上的寡妇,哪个不是穿得素素净净,低眉顺眼的。这苏娘子,穿得如此招摇,怪不得胆子大,去寻自家的良誉呢!
想到这里,秦氏先回过神来,理直气壮,对啊,是苏娘子看上良誉的,又不是良誉求着苏娘子,她作为良誉的娘亲,得趁机好好敲打。
于是,秦氏朝柳氏使了个眼神。
柳氏作为媒婆,见过俊俏的姑娘不少,见过各种气质的姑娘也不少,守着寡的小妇人也有各色的,但像苏娘子这般清冷、拒人千里的,还是头一回见。她忽而没了把握。来之前秦氏才承诺给她三百文钱,看起来这笔小钱不好拿啊。这么清冷的苏娘子,真的看上了良誉?
终归还是在三百文钱上折了腰,柳氏清一下嗓子,整理了一下思绪与表情,笑吟吟道:“这位便是苏娘子了?老身是媒人柳氏,今儿得了镇上良家良誉公子娘亲秦氏的拜托,特地来向苏娘子提亲的。现时瞧着苏娘子相貌秀丽,行为端庄,若是作为良公子的贵妾,是最好不过的了。”
贵妾?!
鞋袜铺子的人除了苏云落,所有人的表情都失控了。
阿元攥紧抹布,以防它不小心便跑到秦氏的脸上去。
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怪不得附近方圆三十里的姑娘们都不愿意嫁给良誉。
轻轻的,噗嗤一声,似乎有人笑了。
空气凝固得比外头的天还要冷。
秦氏可顾不上这些,她在这暖暖和和的铺子中不过才坐了几盏茶的功夫,就已经在开始幻想她以后幸福的日子了。瞧瞧苏氏这铺子,好鞋子可真不少!不过,这苏氏似乎不是很会做人呀,她既然送了良誉一双鞋子,咋就不想着给她和老头子,还有两个妹妹都送一双呢。这样以后她进了门,他们可不都就对她爱护一点吗?想到这里,秦氏张嘴就道:“苏氏,咱家是耕读世家,亦不计较你是寡妇,是商户,你进了咱家的门做了贵妾,以后生的儿子可以考科举,入仕,说不定还可以给你封诰命呢。”
她睨着苏云落,身上穿的是什么皮毛,看上去暖和极了。以后苏云落进了门,便让苏云落把衣服全给她穿!
良美与良景也不甘落后,良美说:“你做了贵妾,便不要抛头露面了,这铺子就交给我们打理好了。”
良景也赶紧道:“男主外女主内,以后你精心服侍我哥便是。”
咏雪简直忍不住了。这一大早的,是周公还在纠缠着她们,让她们作梦吗?她脸儿气得都要烧起来了。她虽然是破落户家的女儿,但是也攒了不少骂人的话。她正预备张口骂秦氏一顿,忽而见娘子朝她摇摇头。
苏云落轻轻起身,如波的杏眼打量着秦氏,众人正以为她要说什么时,却见她轻轻打了一个哈欠:“咏雪,回房去。”
秦氏惊怔了一会:“苏氏,你,你是什么意思?”她扑上来,便要拉住苏云落。阿元急急上前,用抹布在她面前挥了挥。
苏云落杏眼清澈,略略有些无辜:“这位大娘,倘若有人到你面前似痴人般说梦话,你会理她吗?”
痴人说梦?谁?秦氏勃然大怒:“你,你,既对我儿无意,又怎么送他鞋子?”
苏云落拧眉,问阿元:“我何时送过良老师鞋子?”
阿元挺直腰肢,口齿清晰:“昨日良老师来买的鞋子,我们皆有帐,东家不曾送过别人鞋子。”
苏云落摇头:“那便是痴人说梦,好生荒诞。”
柳氏是个明白人,如此一听,早就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是秦婆子的一厢情愿。她便说嘛,这么清冷的苏娘子,怎么会喜欢上良誉?
柳氏站起来,朝苏云落绽了一个笑容:“苏娘子受累了,改日若是有缘,咱们再相见。”
苏云落亦笑道:“慢走不送。”
柳氏转头去撩帘子,却撞上一个人。
卫英今儿向顾闻白告假来给雷姑娘买鞋,他是习武之人,耳力不错,在外头早就听了几耳朵。正听得津津有味,心中暗暗为苏娘子赞叹时,媒婆柳氏落荒而逃。
既然撞上了,卫英自是尴尬地笑了笑,钻进铺子中。
秦氏母女三人脸色正忽青忽白,想学柳氏一走了之,又舍不得苏云落这个金饽饽。一时之间杵着在那里,心中都在暗骂良誉。
苏云落吩咐阿元:“客人来了,自是好生招待,千万别疏忽了。若是来寻事的,咱也不怕,黄镇长家就在附近呢。”
阿元响亮地应了声是,正巧瞧着卫英进来了,便将手中的抹布一放,热情地迎上去:“文大哥来了?鞋子穿着可好?”
秦氏这才发现卫英的脚上穿着一双与良誉一模一样的厚底靴子。
卫英笑道:“鞋子自是好的,穿着极暖和。这不,又想来买一双给我妹子咧。”
阿元分外热情:“想要什么款式,可有尺寸?”
卫英将绳子从怀里掏出来:“穿这么大的鞋子。”
两人自去挑选了。
苏云落与咏雪早就进内院去了,秦氏母女三人心有不甘,但仍只能悻悻地离开。
咏雪进得门,一口气仍是没忍住:“娘子,她们也欺人太甚了。”
苏云落倒是不恼,好奇地问:“那果真是良老师的娘亲?”
咏雪忙忙点头:“旁边那两个年轻点的,是良老师的两个妹妹。”她压低了声音,“那秦大娘并不是良老师亲生的娘,而是良老师的姨母。听说以前良家还挺有钱的,良老师的亲娘嫁给良老师的爹,怀了身孕,便喊秦大娘去照料,结果秦大娘却做出了有失良知的事……后来良老师的亲娘死后,秦大娘便光明正大成了续弦。”
苏云落哭笑不得:“你消息倒是灵通。”
“这事儿灵石镇上的人都晓得。”咏雪用火钳钳起银丝炭,加进火盆中,“咏雪自小便听说秦大娘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倒没想到她还会白日做梦。还将梦做到娘子头上来了。”
苏云落笑了:“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她见过不要脸的人,着实太多了。
卫英积攒了一肚子的八卦,好不容易买了鞋,回到家,将鞋子藏在灶房里,急急忙忙赶向学堂。
当然了,在回雅趣院前,他特地绕到良誉的三元院,果然看到良誉的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厚底靴子。
卫英觉得自己还是很正义的。这良老师也太不讲究了,明明是自己买的鞋子,为甚要说是苏娘子送的呢?弄得人家苏娘子清誉受损。
他唾弃地看了一眼良誉,才回雅趣院。
自己公子顾闻白正在讲书,端的是风度翩翩,玉树临风,俊逸非常。
好不容易捱到下学,学生们都在用饭,卫英照旧将老两样端给顾闻白,他自己则在一旁坐下,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公子,今儿良老师的娘,秦大娘请了媒人到苏家鞋袜铺中,向苏娘子提亲,说是要纳苏娘子为贵妾。”
顾闻白执着筷箸的手停了,缓缓地看了卫英一眼。
卫英似是觉得公子的这一眼,带着一丝不解与鄙视?
卫英感到一丝受伤:“公子,这是属下无意间听到的。”八卦既然讲了一半,剩余的一半不吐不快,“据秦大娘说,良老师脚上的鞋子是苏娘子赠送的。是以秦大娘才托了媒人去说媒,但良老师脚上的鞋子,明明是自个买的。良老师这回,可是打错了算盘……”
这回,顾闻白将筷箸放下,正式地看着卫英。
卫英赶紧住嘴。
“你何时与苏家鞋袜铺这么熟了?”顾闻白问。
“不,不熟呀。”卫英忽而嗅到了什么不好的气息。
顾闻白置若罔闻:“既然你与苏家鞋袜铺这么熟,不如你到苏家铺子去,向辛嫂子讨教一下,如何做菜。若是苏娘子要收学费,便最好不过了。”
仿若晴天霹雳,卫英半响没回过神来。他不就听了个八卦,怎么还把自己赔上了?
第26章
第26章
入了夜,天越发的冷。
天儿虽然冷,但火烤多了,亦会上火。苏云落便寻思着,做一些下火的甜羹来吃。银耳红枣莲子羹是最好不过的了。说起银耳红枣莲子羹,她倒是有许久没吃过燕窝了。罢,罢,待明年开春再说罢。
辛嫂子倒是听说过银耳红枣莲子羹。
她说:“听说黄家的姑娘们都喝这个,还有喝那个燕窝的。”
苏云落拿起一朵银耳,教辛嫂子择了。
咏雪在一旁剥莲子。
苏云落笑道:“咱们多喝银耳羹,皮肤便没那么干燥。”灵石镇秋冬多干燥,又整日烤火,她觉得脸上干得都快起皮屑了。最近也实在太懒了,润肤霜也懒得擦。今晚得把润肤霜擦起了。
正说着闲话,阿元撩帘进来,脸上神情奇怪:“东家,顾老师来了。”
顾闻白?
来商谈女子学堂的事?
阿元迟疑了一会,才道:“他说,辛嫂子能否收卫英卫大哥为徒,教他做菜。”
顾闻白手上捧着热茶,才喝了两口,苏云落就出来了。
这回没穿裘衣。身上套一件莲色窄袖的棉袄子,袄子许是做得有些厚了,却仍能显出她窈窕的身材来。
脸上也素素净净的,竟然没上妆。虽然没上妆,却显得她的肌肤透白,眉毛素淡,一双杏眼秋波流转,瑶鼻下衬着淡粉的樱唇。
竟然比起之前,似是年轻了好几岁。
苏云落看着顾闻白,又看看卫英,后者朝她挤出一个艰难的微笑。
她道:“顾老师因何心血来潮,让卫英来学厨艺?”她顿了一下,笑道,“辛嫂子的厨艺,可是不外传的。”
顾闻白早在她出来的时候便已经站起来,脸上的表情是卫英很少见过的。也是,公子很少求人的。如今为了一口吃食,竟然降低了身份。太心酸了。
他笑道:“顾某知晓辛嫂子的厨艺不外传,但更知晓辛嫂子的厨艺是苏娘子所授,是以,顾某决定,将卫英送给苏娘子做灶房杂役三个月。”
什么?卫英差些没吓死。
苏云落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下卫英,像是评估一件东西似的:“卫英相貌端正,身体健壮,还会武,若是作为灶房杂役,倒是不错。”
卫英可怜巴巴地看着苏云落。他个子高,身体又健壮,如今眼神巴巴的,倒是让人受不了。
况且,向来与她有龌龊的是顾闻白,又不是卫英。总归来说,卫英是无辜的。
顾闻白气定神闲坐下,仍旧喝茶:“既然苏娘子觉得不错,那卫英便留下罢。”
谁知苏云落看着他,狡黠一笑:“其实我觉着,顾老师精读诗书,若是能转阵庖厨,比起卫英,顾老师想必定能一点便通。既如此,还不如顾老师来做一月的灶房杂役。”
顾闻白一口茶咽在口中,不上不下。
卫英偷偷看一眼自家公子。
阿元也偷偷看一眼顾闻白。
冷冷的空气似乎凝固了。
苏云落笑盈盈地看着顾闻白。
良久。
就在阿元觉得顾老师为难到极致的时候,顾闻白忽而一笑:“既苏娘子这般提议,顾某便顺水推舟了。不过顾某因兼着教书老师的职责,是以只能在晚饭时来干一些活,不知苏娘子可否愿意?”
本来就没指望你干活。苏云落心中想,面上却不显:“横竖没有工钱,顾老师请随意。”
顾闻白像是伤透了脑筋,再次恳切地说:“择日不如撞日,那今晚便开始罢。不过,既我在这里做杂役,卫英作为我的随从也只能跟着我,他在苏娘子这里白吃白喝自是不好的。卫英。”
卫英赶忙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来,双手捧着。
顾闻白笑吟吟道:“这是卫英的饭钱,请苏娘子笑纳。”
苏云落看着那个栗色的荷包,忽而觉得自己似乎是中了什么圈套。
辛嫂子有些忐忑不安,手上的动作出了几次错。
顾闻白虽然没说话,还一脸的好学,但是他站在她旁边,辛嫂子就是觉得心慌。顾老师是谁?是她儿子的老师。平日里她见了他都得恭恭敬敬,大气不敢出。
这当儿,站在她旁边学做菜……这心中的压力着实是大了些。
辛嫂子失手,手上的盐多撒了一点。她慌慌张张地将菜铲起来,擦擦手:“顾老师,我,我出去一下可以吗?”
顾闻白点头:“您自便。”
辛嫂子转身就去寻苏云落:“娘子,咱的厨艺都是您教的,我实在是不敢教顾老师啊。”
苏云落想了一下:“你先教他洗菜、切菜,让他干上十天,再教他做菜。”
辛嫂子为难:“可是今晚的菜我都洗完切完了。”
苏云落笑眯眯地:“那些备菜用的盘子、菜刀、砧板都可以叫他洗呀。”
辛嫂子搓搓手:“可是,他是顾老师呀。”辛嫂子为难得脸都红了。
苏云落只得亲自上阵。
她来到灶房,只见顾闻白仍旧站在灶台旁,锅中水汽冉冉升起,火光映着他的侧脸,看起来倒是有些俊俏。宽大的袖子用绳子绑起,露出他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卫英则在一旁,战战兢兢地盯着红泥小火炉上的陶罐。陶罐里,正咕咕地熬煮着银耳红枣莲子羹。整个灶房里,弥漫着一股香甜的味道。他似乎也有许久,没闻过这么香甜的气味了呢。
苏云落理直气壮地吩咐顾闻白:“麻烦你去将盘子、菜刀、砧板洗一洗。”
顾闻白听话地转身,将桌上的脏盘子、菜刀全扔在一个木盆里,果真洗了起来。
卫英不忍心,偷偷看过来。
苏云落仍旧吩咐辛嫂子做菜,自己则叫咏雪搬了一张椅子,坐在顾闻白旁边,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指导他:“顾老师,这儿没洗干净呢。”
公子哪里做过这等事?卫英差点就想冲过来,将活儿抢过去。
顾闻白倒是不紧不慢,一边虚心接受苏云落的批评,一边仍旧按着他的节奏洗着。
苏云落也不急,待辛嫂子宣布可以开饭了,才体贴地说:“顾老师,洗完再用饭罢。”
苏云落一走,卫英就冲到顾闻白跟前,想要抢过活儿:“公子……”
顾闻白拦着他:“你先去用饭。”
公子还在干活,他哪能去用饭?这不是折煞他吗?卫英自是不肯,只站在他旁侧,手足无措。
而辛嫂子因敬着顾闻白是明福的老师,自然亦是不肯先用饭的,阿元亦是一样,而秋婆婆与盈婆婆也自是不好意思先开饭,如此一来,一屋子的人都在等顾闻白开饭。一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肴,眼看便要凉掉……
好一个苏娘子。
顾闻白觉着,若不再加快手上的速度,他便成了千古罪人了。
卫英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公子快速地清洗完,再十分文雅地抹干手,有礼地对众人道:“各位久等了。”
事实证明,厚着脸皮来苏家是值得的。
牛骨熬萝卜羹,小炒白菜,香煎豆腐,火腿炒莴笋,卤牛肉。
好吃到卫英想哭。呜呜呜,他许久许久许久,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菜肴了!说实话,镇上有酒楼,也能做出这样的菜式,但公子压根不喜欢到外头去用餐,是以平时他只能想一想,在梦里流一流口水。如今愿望成真,他,他,希望苏娘子的生意红红火火,财源广进!
顾闻白面上不显,动作也极为斯文,坐得十分端正,连带着辛嫂子她们都不敢大声咀嚼食物。
但向来晚饭只吃小半碗的他,足足添了两次饭。
最后一块白菜被夹进卫英的碗中,咏雪撩帘进来,笑吟吟道:“顾老师,记得收拾完灶房再走哦。”
卫英又眼睁睁地看着公子收拾碗筷,清洗灶房。
这回动作倒是不慢。其实,公子长得俊俏,干起灶房的活来,也蛮好看的。
顾闻白收拾半响,忽而问卫英:“你平日里也是这么收拾的吗?”
卫英正呆呆看着他,没反应过来,直愣愣回答:“没有……”他平日里只要保证灶房不乱就可以了,哪会像公子收拾得这般好?再说了,这苏家的灶房东西可真齐全,又大多是新的,收拾一下便整整有条。
顾闻白笑了笑:“那以后我们的灶房,也要像这般收拾。”
待两人踩着夜色回到顾宅,卫英才后知后觉:公子这是让他即刻收拾灶房的意思呀!
第27章
第27章
良誉踩着渍黑的雪水回到家中时,秦氏正冷冷地看着他。
“买鞋子的钱,从哪里来的?”她的声音又厉又沉,一如既往的霸道。
屋中只点了一盏油灯,漆黑漆黑的。良春的咳嗽声不断传来,一如以往的空洞。
良誉不似以往那般焦急,他望向别处,淡淡道:“难道我就不能,用自己的钱买一双鞋子吗?”
“你的钱?”秦氏冷笑,“你爹还病着,缸里没面了,你都给钱了吗?”
良誉抿紧嘴,不搭话。
见他不搭话,秦氏的怒气更盛。讽刺的话不断从口中涌出:“你还长能耐了,明明是自己买的鞋子,偏要说是人家送的。呵,人家生得好,又有钱,虽是一个小寡妇,也不会看上你……”想起即将要到手的铺子不翼而飞,还在柳氏面前跌了那么大的面子,秦氏的一颗心就快碎了。
夜风刮着屋顶,摇摇晃晃,冷风从缝隙不断涌进来,屋中冷冰冰的。良誉忽而想起苏家鞋袜铺来。其实在苏娘子买下铺子前,他曾无数次路过原来的那间铺子,也进去过。原来的铺子是卖杂货的,进去暗暗沉沉,总是散发着一股陈年的气息。而如今铺子弄得明亮又温暖,让人好想飞蛾扑火般地飞进去。
秦氏不说话了,只攥紧拳头,猛然松开,抄起手上的烧火棍,大步朝良誉走过来,便要劈头盖脸朝他打去。
良誉虽瘦,又是读书人,但力气仍比她大得多。
他紧紧抓住烧火棍的一头,脸上冷得像冰窖:“这些年我的付出,已经足够偿还你的养育之恩了。别得寸进尺。”他用力夺过烧火棍,扔在一旁。烧火棍跌在地上,骨碌碌地响。
而后,他转身离开。
秦氏又惊又怕,转身回房,却发现方才还在咳嗽的良春脸朝里,似乎睡着了。
她顿时明白了。男人,终归还是觉得自己的儿子亲!
苏云落散了发髻,用梳子轻轻梳着。她的头发又浓又密又黑,散开来更显得她一张脸光洁白皙。
咏雪已经被她打发去睡了。
她越来越习惯一个人的生活。
倘若女子学堂能办成的话,咏雪不用服侍她,也能去上学了。
铮亮的铜镜里,映着她窈窕的身子。苏云落放下木梳,在铜盆里净手。纤长洁白的手指在水中晃荡,十分好看。她忽而想起今儿顾闻白在灶房里洗碗的情形。明明浑身上下都透露着抗拒二字,但仍旧是将他那双手放进脏污的水中。没成想,这男人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竟然牺牲到这个地步。
她就喜欢,强迫自己讨厌的人情愿地做不喜欢的事。
想到这里,苏云落的心情好得不得了。
便是外头照旧刮着寒风,纵然被窝有可能捂一个晚上亦不暖,她仍旧是含笑入睡。
黄盛安没想到,因着女子学堂先来寻他的不是顾闻白,也不是苏云落,竟是良誉。
对良誉这个人,黄盛安在心中一向是毁誉参半。虽说孝顺没错罢,但好好一个读书人,竟然将自己弄到这个境地,实在是一言难尽。
但人生是别人选择的,黄盛安也不好说什么。
照旧看座上茶,良誉呷了一口茶,待浑身的寒气去了一半,才与黄盛安道:“良生很久以前,便有这个想法。如今倒叫苏娘子先提出来,着实是我们想得不周到。”
黄盛安一口茶差点没喷出来:良老师说话,怎地这般得罪人。
良誉压根没理黄盛安尴尬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令爱也快说亲了,倘若读上几年书,到时候说不定还能说上府城里的书香人家。”
黄盛安差些被茶噎死。
就在黄盛安考虑要不要将良誉赶出去之时,良誉口风一转:“当然了,开设女子学堂,女子上学,能开阔她们的视野,提高她们的思想境界,便能减少素日里鸡毛蒜皮的争执,有利于邻里相处。还有,我镇开设女子学堂,与我镇相隔不远的明峰镇上的姑娘,也可以前来读书。明峰镇比我镇交通更便利,消息更灵通,商品流通更甚,到时候对镇长您百利而无一害。”
黄盛安心念一动。没想到良誉还真有两把刷子。虽然灵石镇还算富裕,但比起明峰镇的确还落了一大截。若是能将明峰镇富户家的那些姑娘们吸引过来,对灵石镇确实有好处。他可是听说,明峰镇上的好些姑娘,都嫁到府城里的大户人家里呢。虽然他舍不得自家姑娘嫁到别人家里受磋磨,但若是遇上个好的婆母,好的夫君,也不失是一件美事。
人总是要往高处走的。
良誉仔细观察着黄盛安脸上的表情,便知晓他心动了。他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良生还有事,先告辞了。”
良誉才走,黄盛安便想溜回后院寻柳芽儿,说一说这件事。
门外小厮报:“镇公,顾老师来访。”
顾闻白来了?
黄盛安眯一眯双眼,这下好玩了。
不是他多想,苏娘子似乎要在学堂里掀起一些风浪来了呢。
顾闻白仍旧是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顾某见过镇公。”
黄盛安笑眯眯道:“顾老师快请坐。不知顾老师来寻黄某为何事?”
顾闻白开门见山:“是为了开设女子学堂之事。”
黄盛安点点头,等着顾闻白是不是抬出与良誉一样的观点来。
“其实开设女子学堂最大的阻力,并不是普通民众,而是镇上的各大家族。”顾闻白缓缓说道。
黄盛安凝了一下。顾闻白说得没错。在他没有出去跑船之前,他在黄家所被灌输的思想皆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在各大家族中,因着女子要外嫁,要联姻,更重视的是女德。他们对女子的要求,比起平常的人家来要更加苛刻。虽然那日几大家族并没有派人来说什么,但心中应是不屑一顾的。
“除却这个因素,灵石镇附近,能做女子学堂女老师的人更是凤毛麟角。”
黄盛安默然。在灵石镇是上开设女子学堂,自然是用女子做老师最好。但一般有才情的女老师自然不会窝在这样的小地方,而倘若到外头请一位女老师,也不晓得人家会不会来。
顾闻白看着黄盛安的脸色渐渐由欢喜变成凝重,才慢悠悠道:“其实女老师的人选眼前便有一位。”
黄盛安诧异:“是何人?”
顾闻白道:“自然是你的太太。”
黄盛安一愣。
“黄太太乃书香门第之后,自小饱读诗书,精通琴棋书画,将一双儿女更是教导得极好。如今她又是你的太太,你牵头做这件事,她出来做女老师,自然是以身作则,便先堵了一大半的悠悠之口。”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不晓得芽儿愿不愿意……
黄盛安正犹豫,顾闻白又推了一把:“黄太太明书理,她比谁都更可渴望将自己所学,尽可能地教授于其他女子。”
黄盛安坐不住了:“我自与她商量商量。”
顾闻白纹丝不动:“还有一事。”他的笑容缓缓展开来,“负责出资的苏娘子,习得一手好书法。顾某十分确定,苏娘子十分乐意将自己所学教授她人,否则亦不会主动提出开设女子学堂。”
苏娘子初来灵石镇,是黄盛安帮忙牵线买的铺子,无论是言谈举止,抑或是她在签契书的时候,无一不显露出她不仅仅是粗略识得几个字。更何况,黄盛安在秋祭上见过她写的大字,丝毫不逊于顾闻白的。
一阵冷风猛地刮进来,将正坐在窗边细细地用润霜膏抹手的苏云落吹得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咏雪急急上前,将方才才打开通风的窗户关上:“娘子可要注意了。”
苏云落拢紧斗篷,笑了笑:“还以为今儿没那么冷呢。”
咏雪又去添火炭,将火盆弄得旺旺的。娘子体弱,怕冷,可不能像上次那般着凉了。
天色却越发的暗了。
咏雪望一下外头:“似是要落雪了呢。”
苏云落蹙眉,这灵石镇的雪,似乎下得也太频繁了些。她虽然喜欢下雪时的意境,但下雪的冷,她不喜欢。
要不,让李遥现在就找一个新地方罢。
只是……她的目光落在咏雪身上。咏雪正忙着将滚开的水灌进汤婆子中。她虽来灵石镇不久,新雇的这些人都踏踏实实,很是拥护她。若是她去了其他地方,便要与他们告别了。倒也不是舍不得,而是人与人之间,很难有这样的缘分。
过了须臾,便听辛嫂子在外头悄声道:“娘子,顾老师又来了呢。”
咏雪早就有疑问:“娘子,为何顾老师一定要来我们铺子学厨艺呢?”
其实苏云落也觉得奇怪。顾闻白看起来并不缺钱,大可像她一样,请像辛嫂子这样的仆妇作厨娘。为何偏偏要到她这里来学厨艺呢?
第28章
第28章
顾老师不愧是顾老师。
经过昨晚的锤炼,顾闻白不仅轻车熟路,还熟能生巧。他今日外头罩了一件大氅,里头穿一件宝蓝窄袖的长袍,劲瘦的腰身用一条同色的腰带束着。到了灶房,他将大氅一脱,扔给卫英,见了有些脏的物什便通通捡进盆中,开始洗起来。
灶火熊熊,映着他俊秀的脸庞,美得像一幅画。
他手脚极快,不一会便将灶台附近收拾得干干净净,摆得整整有条。
辛嫂子犹豫了一下,将自己手上的活儿递给他:“……顾老师……这个请您洗一下……”
是羊肚。
是方才娘子吩咐的。要使劲地用顾闻白。
羊肚味道难闻,又难洗。顾闻白接过手感怪怪的羊肚,薄唇轻扬,认真地请教辛嫂子:“这个应该怎么洗?”
辛嫂子教他:“……我已经放了盐与醋,您便慢慢清洗,直至将上头黏糊糊的东西洗干净,而后放一把面粉再洗……”
想不到羊肚竟要这般繁复的清洗。
卫英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公子用一向高贵的手轻轻搓洗一只羊肚,鼻头酸酸的。都怪自己不争气,连累了公子……
洗完羊肚,又接着洗萝卜,削萝卜,切萝卜。
开始的时候,顾闻白拿菜刀的动作有些笨拙,但不过才切了一会,竟然有模有样了。虽然辛嫂子让他切丝,他切成了条。
切完萝卜,他正要将萝卜皮扔掉,辛嫂子眼疾手快地拾起,将萝卜皮洗净,放在盘子里加了秋油腌着:“顾老师,这萝卜皮腌好了,用来送粥最好不过呢。”
顾闻白便点头:“受教了。”想不到做菜竟然有这么多学问。
辛嫂子倒是不好意思起来:“您再洗完生菜,便可以歇一歇了。”
在顾闻白他们来之前,辛嫂子早就用红泥小火炉煨了一锅鸡汤,此时鸡汤翻滚,白汽冉冉,香味充斥着每个人的鼻腔。
饶是顾闻白觉得自己控制力再强,也不由自主地,悄悄地咽了一下口水。
更何况,辛嫂子还从橱柜里拿出一壶酒,让他温酒。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切好的羊肚下锅,滋滋作响,各种香味飘散,灶火熊熊,酒香四溢,暖意与酒香交融,便是外头风雪交加,也休去管它。
卫英呆呆地想,这苏娘子开的鞋袜铺子,不大像鞋袜铺子啊,倒像是一个温暖的家。家中暖意融融,菜香酒热,让人舍不得离开。不知公子是不是如是想的呢?
顾闻白夹起一块羊肚,就一口酒,羊肚脆美,酒香浓烈下肚,浑身便舒坦起来。
没想到苏娘子除了会给自家铺子做宣扬外,还挺会懂得笼络人心。虽然他平日里不烧饭,但市场上的物价他还是有所了解的。如今正值寒冬,羊肉供应虽然比平日多,但价格也不菲。她这里日日又是牛肉羊肉,鸡汤啥的,光光是吃食的支出便占了极大的开支。他瞧她这鞋袜铺子,生意不算顶好也不算坏,日日这般吃,怕是存不下什么钱。除非她有另外的生财之道,或者压根是不想存钱。更别提她如今屋子里烧的都是上好的银丝炭,用的家具物什也极其讲究。
她若是要出资开办女子学堂,那靠的,是她以前的存银?
顾闻白想起苏云落穿的那些狐裘,得出结论:她以前定是嫁了一个极有钱的富商,富商不幸逝去,没有给她留下一男半女,是以她拿了富商的钱财,躲在这人生地不熟的灵石镇中以度余生。
也罢,好男不跟女斗,况且她还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寡妇。
顾闻白下定决心,以后尽量对苏云落和颜悦色一些。
用过晚饭,顾闻白照旧清理灶房。卫英仍旧捧着他那件大氅,无措地守在一旁。
顾闻白动作加快,将桌面收拾干净,正要净手穿衣。帘子忽而撩开,咏雪进来,而后是苏云落。
苏云落扫一眼灶房,和颜悦色道:“顾老师辛苦了。不过,近来天冷,炭烧得多了些,灰也大,灶房里灰扑扑的,不甚美观,是以还得劳烦顾老师用湿布,将灶房的地面清扫一下。”
说罢,她嘴角噙笑,帘子一落,人就不见了。
咏雪将食盒搁在桌面上,歉意道:“劳烦顾老师了。”
顾闻白:“……”这个女人,可真是得寸进尺。
待顾闻白将灶房的地面青砖擦洗得只只光滑无比时,外头已经扬起了飘飘雪花。
辛嫂子与盈婆婆等人早就回去了,阿元也守在外头铺子里。咏雪进了两次灶房提热水后也不见踪影了,如今灶房里只剩顾闻白与卫英两人。周遭静悄悄的,卫英不安道:“公子……”要不还是他来干罢……
顾闻白直起腰,将抹布洗净,拧干,晾在竿子上。他将装水的木盆端出去,很快又回来,才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将手抹干,接过大氅穿好,淡淡道:“走罢。”
阿元给两人开门,很快又关上。
两人打着伞,深一脚浅一脚,缓缓走远了。
离苏家鞋袜铺不远处,良誉阴着脸,盯着顾闻白的背影,重重地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好一个道貌岸然的君子!想当初顾闻白刚来灵石镇时,多少姑娘向他示好,他都清高地拒绝了。没成想原来顾闻白喜欢的是苏云落这样富有少妇韵味的小寡妇。瞧着他方才酒足饭饱的样子,被苏云落好生招待了吧。怪不得那苏云落看不上他,原来是与顾闻白勾搭上了。不然也不会亲自到学堂去寻顾闻白,还假模假样搞什么女子学堂!
雪越下越大,良誉穿得不多,即使满身愤恨也怪冷的。他摸摸荷包,再想一想冷冰冰的家,冷冰冰的秦氏,左右瞧了一眼,钻进不远处刘家的小面馆中。
顾闻白与卫英不在家,院门前的气死风灯也没点,两人打着伞,冒着风雪走到家门前。卫英正要掏钥匙开门,忽而从角落闪出一个雪人来。
卫英下意识地就要将雪人踢到一旁。雪人瑟瑟地开口:“卫大哥,是我……”却是雷姑娘。她浑身上下都是雪花,怀里还抱着什么东西。
雷姑娘眼巴巴地看着顾闻白,顾闻白却下意识地往一旁瞧去。他是个很开明的主子,若是卫英有了意中人,他自是拍手赞成的。
卫英夹在中间,一头雾水:“雷姑娘,这么晚了,又下着雪,你怎么来了?”
雷姑娘声若蚊呐:“我,我来谢谢顾老师送的鞋子……”
声音虽小,但顾闻白也听着了,他蹙眉,不解地望着雷姑娘,他何时送他礼物了?
卫英却反应过来,他那日拿到雷家的鞋子,雷姑娘误以为是公子送的了!这,这如何是好,眼看东窗事发,他赶紧对顾闻白道:“公子,雪大,要不您先进去罢。”
顾闻白假如就此进去,便不叫顾闻白了。他拨开卫英,沉声道:“我并没有送你鞋子。”
雷姑娘声音抖得像风雪中的小草:“顾,顾老师,并没有,送我,送我鞋子……”
顾闻白点点头。到底是学生的姐姐,又是一个小姑娘,他的声音并没有那么冷:“或许你问问卫英。”
他收了伞,从卫英手上拿了钥匙,将院门打开,而后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走到房中,房内照旧是像往常一样冷冰冰的,暗漆漆的。
不知怎地,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将身上的雪给拍掉,接着点灯脱鞋子,坐到桌边摊开白纸练上几篇字。而是有些失神地想,若是回到家中,暖意融融,有热食温酒,似乎也不错。假如当初,顾家也像这般……
他站在门口,扶着门框,凝视着暗黑,思绪一点点扯远。
良久,卫英从后面低声说:“公子。”
他抬步,进去了。
卫英追进去,将灯点燃,低头将事情交待得清清楚楚:“……都怪属下不会做饭,雷姑娘得空总来帮忙……那日我见她穿着薄底鞋子,积雪将鞋子都濡湿了,便想着要送她一双苏娘子家的厚底靴子……都怪属下没说清楚,让雷姑娘误会了。”
顾闻白抬眼看看他,见追随了他十数年的卫英头低低,脸红红,似是很羞愧。
“去点一个火盆来。”
咦?卫英抬头,不解。
顾闻白蹙眉:“去点一个火盆来,我要练字。”
卫英怔怔地应了,走到灶房,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天儿似乎还不大冷,主子怎地要生火盆了?
第29章
第29章
又过了三五日,开设女子学堂的事已经提上了日程。只不过因为天儿太冷,又总是下雪,是以黄镇长决定,先将地方开辟出来,简单修缮,待开了春再弄一下,才正式开学。如今嘛,便是拉资助,以及招生的事宜。
这日,苏云落晚起,懒懒地净脸后,正在对着镜子擦润肤膏,咏雪提着铜壶进来,手上还拿着一张帖子:“娘子,方才黄镇长家来了一个跑腿小厮,交给阿元这个帖子,说是黄太太想来拜访您,不知您今日是否得空。”
咏雪说完,又疑惑道:“这黄太太来咱们铺子,还得下帖子吗?”
苏云落将手上的润肤膏缓缓擦匀:“想不到灵石镇上还有这般知礼的人。”
咏雪机灵:“黄太太是外地的,听说是落难的官家姑娘呢,人听说极好,还不曾听说她仗势欺人过。”原本她娘也想将她卖给黄太太,只可惜黄太太用的丫鬟少,也十分固定,是以才跟了苏云落。”
苏云落跟黄镇长打过交道,黄镇长举止言谈豪爽中带着对女子的尊重,她那时候便猜想,黄镇长背后,定然有一位贤内助,且是一位能用自己的才情影响黄镇长的娘子。
不过,黄太太今日来寻她,是为何事?
苏云落写了回帖,告知黄太太她有空。
到底是正式下帖子的女客,又是黄镇长的太太,总不好在铺子里待客。于是苏云落吩咐咏雪,将外间打扫一下,布置一下,好迎接这位黄太太。
黄太太是午后来的。
天空仍旧飘着雪花儿,湿冷冷的钻进人的脖窝中去。
一辆青蓬马车在苏家鞋袜铺子前停下,驾车的车夫阿元认识,是叫利叔的。利叔停车,将马凳从后头搬来,恭敬地说:“太太,到了。”
先钻出来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清秀姑娘,杏眼俏鼻,下了车,也唤一声太太。
这回出来的是一个看着二十七八左右的美妇人,头上只简简单单地簪着两朵琥珀色的梅花,身上披着宝蓝的斗篷,斗篷上头缀着一圈儿白色的兔毛。
她嘴角噙笑,下得马车,接过贴身丫鬟迎珠递过的手炉,迎上早就站在门口的苏云落。其实她心中有些暗暗吃惊,此时站在门口的苏云落穿着秋香色的斗篷,斗篷上头也缀着一圈儿白色的毛,不过,那是狐毛。苏云落打扮得同样很素雅,高髻上只插了一把木梳子,云鬓中洁白的耳垂扣了两粒珍珠。
这样的苏云落,哪里像一个经营小小鞋袜铺的商户小寡妇。柳芽儿心中掠过一阵极为熟悉的感觉,她像是在哪里见过苏云落。
这厢柳芽儿打量完苏云落,苏云落不动声色,落落大方:“奴家请黄太太安。”
柳芽儿自然不摆架子,笑道:“苏娘子不必多礼。”
两个娘子便携着手,寒暄着,穿过铺子,进到小院中。
小院虽小,但却收拾得雅致干净。
柳芽儿的视线从屏风上收回,靠坐在柔软芳香的榻上,手上捧着热乎乎的花茶,赞叹道:“苏娘子这里,竟是让人回想起,那些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了。”
苏云落笑道:“黄太太谬赞了。我不过平时无事,又不能时常出去,便在这里花多了一些心思。”毕竟是猫冬的地儿呢,她这个人最讲究舒坦,便是家徒四壁,也要弄得稻草铺多几层。
柳芽儿笑着,开门见山:“明年开了春,苏娘子怕是不能在家中常待了。”
饶是苏云落猜测过黄太太的来意,闻言也不由得小小吃了一惊:“黄太太,这是何意?”
柳芽儿也不藏着掖着:“苏娘子早些时候不是提出要资办女子学堂,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便是苏娘子您了。顾老师十分赞赏您的才识,特地与我家夫君提出,想邀请您在女子学堂中担任其中一位女老师。”
苏云落甜美的笑意凝固在脸上,一如辛嫂子放在灶房窗台外头被雪花冻得僵硬的豆腐块。
羊肉铜火锅,熬煮极久后,汤汁越香,将内里被冻得有如蜂巢的豆腐加入汤汁中,冻豆腐吸饱汤汁,一口咬下去,鲜香的汁水在口腔中四溅,又重新激荡起另一番别样的味道。
辛嫂子将冻豆腐切完,装碟。苏家的碟子也很好看,是黑底的,一枝婀娜的海棠花蜿蜒着。
卫英吞了吞口水。
他将视线移开,落在自家公子身上。
顾闻白一手拿菜刀,一手按着羊肉,眉头微微皱着,手上一用力,一片略略有些厚的羊肉从刀下翻出来。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万万没想到,这做菜的学问,竟然比他当初习字时并不轻松多少。
辛嫂子在一旁鼓励:“顾老师您切得已经极好了。”
他勉强一笑,手上又要用力,却闻一阵熟悉的香风袭来,须臾听得脚步声轻轻,咏雪将帘子撩起,苏云落走进来。
自从上回苏云落在灶房中为难过一次顾闻白后,她便再也没有来过灶房。不过也理所应当,苏云落到底是苏家鞋袜铺的东家,又是个娘子,自然不好总出现在灶房中。是以顾闻白也有好些日子没见过苏云落了。
苏云落径直走到顾闻白跟前,咏雪急急搬来玫瑰椅,擦了好几下,苏云落才施施然坐下。她手上仍旧拢着暖手炉,熊熊燃烧的灶火映着她洁白的面容,多了几分生动。
“顾老师这一招用得好呀。”苏云落清冷的声音落在雾气腾腾的灶房中,有一股奇怪的蛊惑感。
今儿黄太太来寻苏云落的事,顾闻白早就知道了。他本以为今儿一踏进苏家鞋袜铺,便被阿元用扫把打出去呢,没成想他都切了好半响羊肉了,苏云落才姗姗来迟。
顾闻白也不装傻:“苏娘子过奖了。”
他嘴上话是这么说,手上却不听使唤,再次刀起刀下,切下一片更厚的来。
苏云落啧了一声:“顾老师的灶房杂活,做得有些不大好啊。”
顾闻白诚恳地说:“道路漫长而求知不止兮。”
苏云落闻言,似是十分苦恼:“既如此,那顾老师不如,明儿早上去帮我杀一头羊罢。”
卫英倒吸一口寒气。杀羊!苏娘子竟然叫尊贵的公子去杀羊!
顾闻白嘴角微微扬起,不慌不忙,刀起刀落,切下一片薄薄的羊肉来:“得苏娘子看重,顾某不胜感激。顾某便只当是苏娘子即将出任女子学堂老师前的贺礼了。”
苏云落首次,有了将手上的暖炉砸向面前的人的冲动。
只是多年的经历牢牢地抑制住她,她只淡淡一笑:“顾老师果然能屈能伸。”
顾闻白终于抬头,将视线从羊肉上转移,看向面前的女人:“苏娘子也不遑多让。”
咏雪与卫英大气不敢喘,仿佛看到两人之间刀光剑影,你死我活。
眼看苏娘子终于又高昂着头离去,卫英松了一口气:“公子,您明儿果真要去杀羊?”
在一旁的辛嫂子糊里糊涂:“娘子为何叫顾老师去杀羊,我们镇上杀羊的地儿还挺远,在十五里外的何家庄呢。这天寒地冻的……”娘子不是为难人吗?明儿学堂不是还要授课吗?顾老师能赶得及回来?
顾闻白垂眼,没有应辛嫂子。
不过才十五里,算什么。
热气腾腾的铜火锅翻滚着,将香气源源不断地送出来。
苏云落将薄薄的羊肉捞起来,放在油碟子中,细细地滚了蘸料,才送进口中。便是她体再寒,额头上也细细地沁了薄汗。
咏雪拧来热帕子,她接过来将汗擦了,吩咐咏雪:“下冻豆腐。”
咏雪将冻豆腐下在锅中。
苏云落将筷子放下,等着冻豆腐。
咏雪忐忑着坐下。方才娘子从灶房回来时,可是气得脸儿都红了。她如今越来是越来搞不明白了,明明顾老师与娘子都是极好的人,为何次次都针锋相对,非要分个高下才行?不过,今儿黄太太的来访,以及顾老师的态度,是表明女子学堂有戏了吧。那明年开春,她便可以与伯年哥一起,坐在学堂里上学了?
苏云落闲闲地看着冻豆腐在汤中翻滚,但也没有错过咏雪脸上的表情。咏雪到底年纪小,表情都摆在脸上。瞧那表情又欢喜又忧愁的,想是期盼着与张伯年一起到学堂里读书罢。
到底还是年少,便是一脚踩在深渊边上,亦期盼着美好的明天。
也罢,横竖她是老树枯死之人,便送这对小情人一程。但在灵石镇她能护得了咏雪,以后若是到了京城那等乱花迷人眼的地儿,咏雪便自求多福罢。
冻豆腐好了。
一口咬下来,不小心,便让汁水流泄出来。
非常好吃。
卫英觉得,自从来苏家吃晚饭之后,自己的腰身好像胖了一些。
他偷偷看一眼公子,公子丝毫没有受明儿要早起杀羊的影响。
辛嫂子说了,何家庄每日杀羊极早,丑时前便开始杀羊了。
顾闻白似是看不到卫英脸上的担忧,照样优雅地放下筷箸,掏出帕子抹净嘴角,叠好,放进怀中,开始收拾桌子。
他的动作越来越熟练了。
其实,辛嫂子做的菜式越繁杂,卫英每晚回去,头皮便越紧。每晚回去,公子都会将作法写下来,而后第二日叫他在自家灶房中再炒制一遍。只是,每回做出来的菜,与辛嫂子的相比,云与泥的区别。
在苏家吃饭的时候有多幸福,回去便有多绝望。
今晚吃的是羊肉铜火锅,明儿公子又去杀羊,按照公子的做法,定是买上几只羊,让他慢慢地切。
卫英想哭。
明明是公子与苏娘子不和,为何不幸的总是他?
第30章
第30章
灵石镇开办女子学堂,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黄镇长寻了工匠,到学堂看了一遍,将女子学堂的范围圈了出来。接下来,便是先大致修缮一番,待开春后再动工。
女子学堂要开了,学生们兴奋不已。便是天气再冷,也遮掩不住他们的热情。
雅趣院的学子们在兴奋过后,叫苦连天。
顾闻白毫不留情,截住他们的话头:“每人五张招生简章,在放年假前通通贴到临近的镇上去。凡是贴完的,年假便可以得到奖励。”
顿时哀嚎声一片。
顾闻白的眼神扫过下面,落在卫英身上:“我会叫卫英监督。”
卫英:“……”最无辜的是他啊……
良誉站在门口,听了好一会儿,悄悄地离去了。
没成想,明明是他先去的黄镇长家,这件事却还是交给顾闻白主导。后来他也听说了顾闻白提出的让黄太太作老师的意见。呵,想不到顾闻白拍马屁的功夫与他做人一样虚伪。听说,这顾闻白晚晚都到苏家鞋袜铺报到,甚至还为了苏娘子,亲自到十五里外的何家庄去杀了几只羊。
想起杀羊,良誉的胸口不由自主地塌了一下。他自小家贫,半辈子还没有吃过几顿羊肉,休说杀羊,便是杀鸡都不曾杀过。
果然顾闻白便只配与小寡妇在一起,也不怕被克。
良誉思想来去,犹有这样安慰自己,一颗忿恨不平的心才平静下来。
而当事人苏云落与顾闻白,浑然不晓得已经被有心之人送作堆。
早膳才撤下去,苏云落漱口净手,帕子还在手上抹着,那头的帐薄已经送了过来。
“纸砚笔墨一两,工匠画图六百文,修缮栏杆每日每个工匠两百文,木材费用七两三钱,清理残叶五十文,热茶水每日三十文,羊肉包子每日三钱,重新刷墙泥土三两五钱,石灰二两七钱,花椒十两……”
帐薄的字写得龙飞凤舞,林林总总的明目共有三十多项,末了还贴心地在后头写着几个蝇头小字:顾某自担账房先生,免收费用。
咏雪看着娘子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合起那本小小的帐薄,吩咐她:“开箱,称四十七两五钱的白银出来,再取一文钱出来。”
咏雪依言,拿钥匙开了钱箱,小心翼翼地称了又称,称得白银出来,放在一个木箱里。又拿了一文钱,正欲放进去,苏云落摆手:“这一文钱,是顾老师的工钱,不用一齐放进去。”
她捏过那枚小小的铜板,看了一眼外头雪枝乱飞的天色,道:“收拾一下,我们去学堂。”
天气着实冷,这几日雪枝乱飘,做工的匠人们手脚都有些僵硬了。源源不断的热茶水送上来,很快就被喝个精光。一大笼热腾腾的羊肉包子,才刚出锅,饿得发昏的匠人一口一个,不过须臾,便干干净净。
黄盛安与顾闻白站在一小片空地中,望着匠人们渐渐将原来破败的院子修葺得似模似样,竟有了比雅趣院还要好的趋势。
黄盛安略略不安,问顾闻白:“这些修葺的费用不叫他人分担,都让苏娘子一人担下,可妥?”苏娘子再有钱,也是个外地来的小寡妇,总不好叫人落了灵石镇欺负外地小寡妇的名声。
顾闻白云淡风轻:“若是叫别人分担,以后苏娘子想作主任何事情,便都不能随心所欲了。”还不如在最初的时候,便斩草除根。
他心中暗想,按照他与苏娘子打交道这么久,她应是那种不喜欢被别人压在头上的。
顾老师虽然年轻,但说出的话一向有根据。黄盛安想起苏娘子,也赞同地点点头。又问:“学堂的名字可想好了?”
顾闻白仍旧淡淡:“便叫云起学堂罢。”
黄盛安晓得苏娘子的闺名便叫苏云落,这云起学堂,倒是与苏娘子的名字相映成趣。
二人又站了一会,顾闻白还有课,便先告辞。
他才走了没多远,便遇上了苏云落与咏雪。
苏云落照旧穿着红狐裘衣,双手抱着暖炉,躲在伞下,俏鼻冻得微红。她见了顾闻白,朝咏雪使眼色,咏雪便将小木箱递与顾闻白:“顾老师,这是这几日的工钱。”
顾闻白低头,看着那只小小的木箱,接过,彬彬有礼:“顾某收下了。只是,苏娘子还须得随我到里头去,当着黄镇公的面数清楚……”
“不用了。”苏云落打断他,“若是少了,顾老师尽管来寻我。”
顾闻白也不扭捏:“既如此,顾某便收下了。”
苏云落再次打断他:“顾老师,请伸手。”
顾闻白莫名,但还是腾出一只手来。手心向上,露出清晰的掌纹来。
苏云落轻轻地将一枚铜钱放到他的掌心里。
她的手指尖,若有似无地掠过他的掌心。
铜钱是暖的,她的手指尖,竟是冷的。
明明,她还抱着手炉。
顾闻白心思恍惚。
苏云落将手收回,语气轻快:“我做生意,一向不爱占别人便宜。如今弄这女子学堂,总不能劳烦顾老师白白做我的账房先生,这一文钱,便是顾老师的劳苦钱了。”
顾闻白的脸,僵了一僵。
那头苏云落早就脚步轻快,与咏雪走了好几步远。
虽然不过几日的功夫,便花去了四十七两,但当苏云落看着渐渐有模有样的学堂时,还是十分有安慰的。这学堂,若是以后办成了,在里头挑几个机灵的,去帮李遥做事,倒也值了。
她向来不做无本的买卖。顾闻白便以为便宜了灵石镇,其实不过是她的心中的一点设想,没想到顾闻白倒是帮她达成了。那一文钱,花得太值。
苏云落没找到黄盛安,倒是碰上了良誉。
良誉身上照旧穿着半新不旧的青色棉袄子,下头穿着那双新买的厚底靴子,靴子上溅了泥巴,有些难看。
他瞧见苏云落,神色惊喜:“苏娘子。”
苏云落脸色淡淡:“良老师。”上回良誉的娘到铺子里胡搅蛮缠一通,她还记得。后来良誉并没有登门道歉,她便觉着,虽然良誉无辜,但事后不做弥补,很难让人对他心生好感。
良誉早忘记他娘亲那回事了,他只想着,要将自己第一个登门拜访黄镇公、催促黄镇公办女子学堂的事告知苏云落。
虽然是个小寡妇,但苏云落有钱有姿色,若是他讨得她欢心,不仅做她的入幕之宾,还能从她的指缝里漏一些钱财出来,也算是不枉牺牲自己了。
良誉挺挺胸脯,语重心长:“苏娘子,前些日子,是良生先到黄镇公家中去,让他重视开设女子学堂这件事的。良生可是苦口婆心,好好地劝说了黄镇公,且后来黄镇公十分赞同良生的想法。那顾闻白,不过是拾我牙慧而已。”
竟然还有这等争功之事?看来顾闻白在这灵石镇,竟还有看他不顺眼之人。俗话说,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苏云落面上不显,心中琢磨起来。她瞧着良誉,一双杏眼便略略有些兴趣。
良誉也不是个不懂得看别人面色的人,见苏云落起了兴趣,越发的兴奋:“那顾闻白,一向便爱争功。自从他来到灵石镇,不知搅起多少事端,许多人颇是恼恨他呢。这回苏娘子办女子学堂,他又故技重演,将功劳俱揽在自己身上。苏娘子初来乍到,可别叫那顾闻白蒙骗了。”
顾闻白揽了功劳?
苏云落垂眸,这良誉怕是当她是个三岁小孩来哄吗?她是不喜欢顾闻白,但顾闻白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说过劳苦功高的话。
良誉仍旧殷勤地说着:“……若是苏娘子愿意,良生甘愿替苏娘子跑腿,好生监督那顾闻白……”
咏雪在一旁听得又气又愤,这良老师,怎地满口胡言地诋毁顾老师?顾老师一向在娘子面前,是从来不提自己在黄镇公面前做的事的。
她正想出声反驳,却听娘子道:“既如此,那我便谢过良老师了。只是,我瞧良老师身子单薄,怕是帮我多跑几次,便累垮了。”
良誉再次挺挺瘦弱的胸脯:“良生感激苏娘子记挂,只不过良生的身子看起来虽弱,但还是十分经用的。娘子尽管吩咐,良生受得住。”
苏云落笑吟吟地:“既如此,那我便不客气罢。”
良誉内心惊喜:鱼儿上钩了!
只听苏云落道:“上回我吩咐顾闻白到十五里外的何家庄去帮我杀一只羊。大伙都知道,何家庄杀羊极早,但那日顾闻白赶去何家庄,竟然很早就赶回来了。我疑心他只是吩咐他身边的长随去了,实则上他并没有去。这样,明儿你帮我跑一趟何家庄,帮我问一问何家庄的人,有没有见过顾闻白。以及……”她的笑意更浓,在小巧的下巴两侧荡起两个小小的酒涡。
“你去看一看杀羊的过程,回来说与阿元听,让阿元与顾闻白对质,杀羊的过程是否与你说的一致。”
良誉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