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平安这厢发生的事儿,苏云落一众人自是不省得。一行人,拖拖曳曳的往位于温柔坊的通顺钱庄而去。
汴京城里,分大内,内城与外城。大内自然是官家住的,内城是王公贵族、大官们住的,而外城则是普通老百姓住的。
这温柔坊与安乐坊一样,都是坐落在外城,不过一个在西边,一个在东边。
汴京城里没有宵禁,许多店铺仍旧开着,天色尚早,街上行人如织。好些陈设看着普通一些的食肆,虽然开在小巷里,却是吸引了不少顾客。果然,便是天子脚下,价格低廉照旧是王道。
坊间的小道狭窄,秋风瑟瑟,将各种气味混杂起来四处吹着,让人上头。
咏春捂着鼻子,与咏梅道:“这京城里味儿也太难闻了。”
顾闻白坐在外头车辕上:“……”
苏云落轻轻瞟了咏春一眼:“只不过一道巷儿的味道不好闻,整个京城的味儿便都不好闻啦?”
咏春便笑。
苏云落接着道:“汴京城水路陆路俱便利,好些你想象不到的吃的用的新鲜玩意,汴京城里都有。只怕你待多几日,便要乐不思蜀。”
咏春又笑,胆子却大了起来:“太太,咱们都到了京城里了,新鲜玩意多,自是要用银钱买的,咱们的月钱,您看是不是得多发一些才恰当。”
“咏春!”咏梅唬了一跳,赶紧斥了咏春一句,又赶紧去看苏云落的脸色。太太虽然素来和蔼,但咏春这也太放肆了。
苏云落却若有所思:“咏春说得有道理,到了汴京城,钱是要用得多一些的。不说旁的,方方面面却都是要打点的。”
咏春顿时欢喜起来:“太太英明。”
顾闻白在外头听着,也若有所思起来。的确,汴京城不比灵石镇,灵石镇生活平静单调,没有什么人情往来,一枚铜板可以揣怀里一年都花不出去。可汴京城便是不出门,却是处处都要用钱。他虽是不打算回顾家的,但可不得让落儿在汴京城里玩个痛痛快快,既要玩得痛快,便要痛快地花钱。
想到这里,他下定了决心,待会到了通顺钱庄,便将里头的钱财全都提出来,让落儿在汴京期间,只要痛快地花钱,日日逛街便好。这汴京城里的新鲜玩意,的确可真不少呢。
夫妻俩各揣着心思,直往通顺钱庄而去。
秋风萧瑟,卷着风儿,将通顺钱庄大门前的气死风灯吹得摇摇晃晃的。
旁的店铺门扇都漆的原色,只有通顺钱庄漆的黑色。大门两侧,还有两只威严的石狮子。便是气死风灯,也要比旁人做的大一倍,数量多一倍。
还有那牌匾上的字,龙飞凤舞的漆着金漆,看起来似是有些眼熟。
顾闻白是通顺钱庄的客人,此前还真没注意到牌匾上的字。此时看起来,只是有些眼熟而已。他离开汴京时,通顺钱庄便挂着这个牌匾了,那时候还不觉得熟悉。
似是……哪个故人的字?
通顺钱庄倒是大门紧闭,门前也没有人。除了气死风灯亮着,里头黑漆漆一片。小战竟是住在里头?
顾闻白将马拴好,将苏云落搀扶下来时,心中的疑问还没有解。
苏云落的面色似乎有些怪异,欲言又止的样子。
毛瑟瑟上前叩门,不轻不重:“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叩。”
这倒不像是毛瑟瑟的风格。再说了,秋风吹得这般强劲,他叩得这般温柔,里头又像是没人的样子,会有人开门吗?
藏在四面八方的暗卫,差些要翻墙进去,替顾侍郎唤醒通顺钱庄里的人了。毕竟顾侍郎一日没安定下来,他们就不能安顿。
正暗暗着急,方才黑漆漆的通顺钱庄,忽然灯火大亮,不过须臾,紧闭的门扇便次第打开,走出几个身着灰色长袍的中年人。
其中两个顾闻白认得,之前他到通顺钱庄寄存东西时,便是他们接待的。
一位是叫葛管事的,一张脸总是笑眯眯的,说话却是滴水不漏。
另一位是叫潘管事,脸上虽不苟言笑,态度对任何一位客人却是恭恭敬敬。倒也不能这般说,通顺钱庄里的管事,对客人,无论贫贱富贵,俱是客客气气的。
是以通顺钱庄在汴京人心中的评价,是十分高的。
再加上这么些年通顺钱庄也没有出过较大的过失,是以前些年,通顺钱庄顺利地开了分店。
温柔坊的通顺钱庄,则是总店。
几个通顺钱庄的管事齐齐出来迎接暗夜中不请自来的客人,只要不是木头脑袋的人,也能觉察到苏云落的身份不一般。
顾闻白虽然已经习惯了苏云落时不时的便要露出些财来,但他也没往深处想。他只是想道,难不成落儿在通顺钱庄存了大量的钱财,是钱庄一等一的客户,这才让通顺钱庄的管事们出来迎接。
藏在隐蔽之处的一个暗卫,眼儿都快要瞪出来了。他之前是专门盯梢汴京城内各大钱庄的大掌柜的,对每个钱庄的大掌柜,自然是熟悉得紧。
领着那几个钱庄管事的,可不就是通顺钱庄的大掌柜穆宣。接待五万两白银以下的客人,穆宣向来不露面。只要超过五万两白银的贵客,才值得大掌柜穆宣亲自迎接。
那么,穆宣此时亲自迎接顾侍郎,那顾侍郎……竟是存银超过五万两白银的贵客?!
这……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啊。这一路上,顾侍郎除了住得比普通人好一些,掏钱的时候比普通人爽快些,其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他可是见识过的,那些腰缠万贯之人,很是有一些特别的癖好。比如出行的时候非要在路上铺上绸缎啦,外出的时候盖上屏障啦,或是食不厌精啦,便是如厕的时候,定要用金色的马桶才能拉得出。
可顾侍郎,甚至还给他们下面吃呢。虽然汤面略硬,浇头略咸。
暗卫正胡思乱想,便见穆宣领着管事们,迎向顾闻白,恭恭敬敬地行礼:“穆宣携通顺所有大管事,见过大东家。”
什么?!竟,竟,竟是通顺钱庄的大东家?!
暗卫差些从墙上跌下去。
没等他反应过来,只听得一道清冷的声音道:“穆大掌柜、各位大管事不必多礼。”
啥?顾太太才是通顺钱庄的大东家?
第305章
占地颇阔的通顺钱庄里,别有洞天。穆宣领着众人从垂花门出去,一座二进的小院子便出现在眼前。
这座二进小院,建得十分别致。围墙的墙头上,全是寒光闪闪的铁蒺藜。若是宵小要爬墙,怕是得掂量掂量自己的皮肉能不能承受铁蒺藜之痛。
苏云落很是满意。
汴京哪哪都不安全,但是住在通顺钱庄里,十分安全。
通顺钱庄的后巷,亦是布满重重机关的。虽说暂时还不省得通顺钱庄里会不会全是自己的心腹,但起码这几日,别有用心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这几日,在顾闻白进宫之前,他们将得以足够的时间喘息。毕竟,假若她再不好好地睡上昏天暗地的一觉,眼下的青眼圈,怕是不能斩草除根了。
小院里的会客厅,布置得十分实用。
首位两张玫瑰椅,下首左右两侧俱是长桌长凳。造型古朴的灯盏没有多余的纹饰,便是连花几上的花盆,都是古朴的造型,里头整整齐齐,栽了几株修剪整齐的石榴树。
除此之外,会客厅中没有多余的东西。
祖母留给她的手册上,明明白白地写着,通顺钱庄里,全是机关。
苏云落看着石榴树挂的两个果儿,颜色鲜艳,饱满诱人,生气勃勃。
穆宣微微笑着,看着苏云落将会客厅瞧了个遍,最后视线却落在石榴树上的两颗石榴上。
他笑道:“大东家,这石榴是观赏石榴,不甚好吃。若是大东家喜欢,在坊里便有一家售卖水果的铺子,里头的石榴又大又甜,汁水饱满。”
我哪里是想吃,而是在想,祖母手册上的金菊,怎地换成了石榴。
苏云落心中想道,面上却不动声色。
她一双美目略略潋了些肃然,看着穆宣道:“那便有劳穆大掌柜明儿差人送一些石榴过来了。”
物是人非,她多年不曾踏足汴京,更不曾参与过通顺钱庄的经营,这回来了汴京,会不会动了某些人的利益?
苏云落只见过穆宣两次,还是在她刚刚执印的时候。那时候祖母还在,穆宣恭恭敬敬,毫无一丝傲气。
这次,穆宣仍旧恭恭敬敬。只是,他还会忠于自己吗?毕竟祖母才是他真正的主子。
穆宣神色不变,只答道:“大东家的事,便是穆宣的事,大东家尽管差使,穆宣很欢喜。”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苏云落,十分的坦然。
这是在表忠心。
苏云落很满意。穆宣果然是祖母当年最为看重的。他们相隔千里,可穆宣看管着这么大一个钱庄,没有二心。
她的神情放松下来,朝穆宣介绍顾闻白:“这是我的夫君,穆大掌柜以后见了他,便如我。”
她表情坚决,让两个男人同时神情震动。
顾闻白明白,这是苏云落完完全全的信任他。不过,尽管苏云落这么说,但那么大的钱庄,他怕是没有能力左右。
穆宣的目光没有多余的质疑,只朝顾闻白行礼:“见过姑爷。”他记得,大东家成婚时,他曾到渭城赵家观礼。大东家的夫婿赵栋,当时虽然年少,但穆宣过目不忘,仍旧记得赵栋长什么样子。而面前的这位姑爷,虽然长得俊秀不凡,却不是记忆中的赵栋。不过穆宣向来不喜欢多舌,是以他并没有多问。而且,他是衷心的希望大东家不要走老东家的老路,明明貌合神离,却仍旧不舍,最终抑郁而终。老东家是个奇女子,可也是个让人恨铁不成钢、让人心疼的女子……
想到这里,穆宣的眼眶有一瞬的微微湿润,但又很快掩饰过去。
苏云落想起顾闻白的宅子被人霸占之事,便道:“姑爷曾在我们钱庄寄存地契房契,可方才我们到了姑爷购置的宅子,那里头竟是换了主人。这事颇为怪异,你速速查一查。”
穆宣便道:“敢问姑爷大名。”
顾闻白便说了。
穆宣眉头微微蹙起:“这些年我们钱庄并不曾发生偷盗之事,大东家请稍等,我去去便回。”
说着便恭敬地退出会客厅。
一直不敢喘大气的咏春才吐吐舌头,松了一口气。穆大掌柜的气场太强大了,她这辈子还没有见过这么威严的人。不过,这么威严的人在太太面前也得恭恭敬敬,是以咏春觉得,自家太太,才是最厉害的。
太太,竟然是这么大一家钱庄的东家呢。
咏春开始期盼起自己的月钱来。
顾闻白牵着苏云落落座,他双目灼灼地看着苏云落,看得苏云落脸上飞红,才叹了一声:“好落儿,谢谢你。”
苏云落瞟了他一眼:“作甚要谢我,这钱庄里的钱,又不全是我的。”
顾闻白很郑重:“我寄存的地契房契虽然不多,但都是落儿的。”
苏云落宽慰他:“三郎不用着急,以后日常花销都用三郎的。”
顾闻白睨她,暂且信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穆宣便去而复返,还带着葛管事。
葛管事便是当年接待顾闻白,负责寄存物什的管事。
他对顾闻白自然是有印象的。偌大的一个通顺钱庄,对汴京城里的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是牢牢记在心中的。
比如眼前这位新晋姑爷,便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中顶有趣的一件。
不,也不能叫做有趣。因为事情发生在自家人身上,事件便升级为恶劣。
葛管事恭恭敬敬:“禀大东家,在四月二十六日,顾家来人,带来了姑爷的私印以及户部开具的死亡文书,将姑爷寄存的东西取走了。”
四月二十六日……正是朝廷动荡之际,姜弘还没有任命自己为户部侍郎前。
新晋户部侍郎顾闻白,在通顺钱庄,已经被死亡了。
顾闻白眉峰微微挑起:“顾家来的什么人?”
葛管事的记忆力也十分的好,不过,他还是犹豫了一下,才道:“她自称是姑爷的妻子,身边还伴着一个年轻男子,说是姑爷的表哥。”
自称不自称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打听的人确认过了,那二人的身份是真的。
可已经死去的顾闻白,不仅又活过来,还成为了新晋姑爷。
这事儿,到了说书先生嘴里,怕是一场大戏。
兜兜转转,还是要与顾家打交道。
第306章
第306章
这一路劳顿,终于能安歇下来了。
饭菜是穆宣准备的,让江南府的厨子做的江南菜。
这一路吃惯了汤面与胡饼,忽而出现一桌精致的菜肴,吴阿七有些不习惯了。她向来是个大大咧咧的人,瞧着一桌子的造型精致的江南菜,竟是一时不省得从哪里下筷。
咏春给她夹了一个狮子头,劝道:“跟着太太,以后都有肉吃。”
吴阿七咬了一口狮子头,鲜美的肉香在口中迸出,让她的眉眼一下子发出亮光。
太好吃了!
吴阿七暗暗下定决心,以后得好好赚钱,最好像顾太太这般有钱。这样就能天天吃到很多好吃的肉了。
对了,说起钱,那叫什么季清的,还欠她十两银呢。改日她得向顾太太告个假,到骠骑巡逻营讨回那十两银。
苏云落并没用多少饭菜,她只想好好地泡一个香香的澡,而后好好地睡上一觉。
通顺钱庄里无所不有,便是浴桶,都大得吓人,沐浴也很方便,只需要在外头烧水,温热的水便能从一根铁管里汩汩流出来。
顾闻白帮苏云落弄好热水,默不作声地挽起袖子,换上木屐,便要帮她洗头。
又不是第一次帮她洗头了,苏云落倒是不扭捏,乖乖地坐在小杌子上,任由顾闻白轻轻地帮她梳着头发。
这一路风尘仆仆的,头发有些打了结,顾闻白也极为耐心地拿着木梳,一一将头发梳通了。
苏云落垂着头,看着他穿着木屐的双脚。
他是脱了罗袜穿的木屐,露出修长白皙的脚趾来。给她梳头发的时候,大脚趾竟而有些绷紧了。
她正看得有些好奇,忽而听得沉沉的男声道:“闭好眼睛。”
温热的水舒服地淋在头上,温柔地缓解了这一路来的劳累。
顾闻白帮她洗了头发,用干帕子替她包紧湿漉漉的头发,而后瞧瞧自己湿掉的衣衫,却是若无其事地将衣衫解开来:“竟是湿了,汴京天凉,若是着凉就不好了。”
苏云落看着他一身贲起的肌肉,一阵无语。
她就省得,某人憋了许久,哪里会放过她。给她洗头,不过是一个想要的信号罢了。
她看着顾闻白一双炙热的眼睛,到底是屈服了。悄声道:“你……轻些……”太久没承受他了,她怕明儿出不了门。明儿,可是还有很重要的事呢。
顾闻白得到允许,当即拥紧她,炙热的气息滚在她的耳边,憋着得意的笑:“为夫省得的。”
他方才在外头绕了一圈,发觉通顺钱庄不愧是钱庄,便是连墙壁,都比别处的要厚上一半,还有门窗,俱是用上等的厚实木材精心雕琢而成。那厚重的窗帘一拉,隔音效果好极了。
他当时一颗心,便蠢蠢欲动起来。
再进屋绕一圈,发觉净房里的水竟然是自来的。咳……若是多来几次,倒不用劳烦叫水。
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他怎地会放过这个机会呢。
此时见苏云落允许,大尾巴狼便正式欺负起佳人来。
二人在净房中胡闹了许久,苏云落疲乏至极,未等他释放出来,早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方才洗好的头发,早就在胡闹的时候,散在水中,湿漉漉的。
顾闻白极为耐心地替苏云落擦着头发,一边看着苏云落闭着双眼,迷迷糊糊地睡着。
一番胡闹下来,她瓷白的脸上仍旧通红一片,尤其是染得双眼,媚色如丝,让他忍不住俯身,轻轻地吮吸着她的甜美。
苏云落方才小睡了一会,略略恢复些神智。此时又被他撩着,不由地嘤咛了一声,伸手拽紧他的手:“三郎……”
这一声娇喘,让顾闻白差些又化身成狼,正要披荆斩棘摘取甜美,忽而闻得有人在外头兴奋地喊着:“东家,东家,您歇下啦?”
这把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二人一怔,苏云落赶紧从旁边捞了衣衫,匆匆忙忙地穿好。
顾闻白:“……”到底是哪个没眼色的在外头大喊大叫?
苏云落捞了他的衣衫,扔给他,见他神色不虞,便道:“是小战。”
顾闻白一边穿衣衫,一边认真地琢磨,之前小战走的时候功夫挺厉害的了,不省得他用东家大爷的名义暴揍他一顿会反抗吗?
到底是不情不愿地穿好衣衫,又寻来一件厚实的披风,罩上风帽,将苏云落裹得严严实实的。
苏云落:“……”会客厅里的风,似乎并不是很大啊。
顾闻白似是窥到她的神色,凑近她耳边:“你此时的模样,很是诱人……”他顿了一下,醋意横飞,“便是小战,也不能看。”
苏云落:“……”在她心中,小战就是一个半大小子。
不过他这种占有欲倒是取悦了她。她乖乖地将揽着披风,戴着风帽,看着他打开门扇,朝外头唤道:“小战。”
便听得一个声音欢呼着过来:“大爷,太太,你们方才是歇了么,我叫了好久。”
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带着秋夜的寒意,扑进厅里来。
二人吃惊地看着那人。
他,他,竟是小战?
只见花厅中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年青人,剑眉星目,唇上一片青青的胡茬,唯一不变的,是他笑嘻嘻的脸庞。
苏云落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你是小战?”
年青人闻言,表情竟像是受伤一般:“东家,您竟不认得我啦?我是小战,如假包换的小战。”他忽而像是想起什么,又笑嘻嘻道,“是不是我的个头长高了,是以东家认不得我?嘻嘻,其实我也有些诧异。自从来了汴京城,日日吃汤面胡饼乳酪的,不到半年的时光,我竟是长高了那么一大截呢。”
的的确确长高了那么一大截,如今的小战看起来,竟然比顾闻白的个子还要高了。
苏云落诧异道:“没成想北方的水土还挺适合你的呢。”以前小战的个头总是长不高,人人都以为他就那么高了。毕竟一张娃娃脸,配上他的身高也挺合适的。
如今小战竟然长成了一个身材高大的年青男子,猛一看去,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小战闻言,越发的兴奋,一时激动,便要凑到苏云落跟前来。
以前的小战,个儿不高,一张脸儿笑嘻嘻的,甚是可爱。
可如今……
顾闻白不动声色地拦在苏云落面前:“小战,这么晚了,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苏云落:“……”方才的狗男人,此时是在吃小战的醋?
小战一脸的莫名:“这不是东家召我前来的吗?”
不过,还真有一件要紧的事。
他道:“李大管事让我转告东家,他们已经安顿下来了,此时很安全。”
“还有,送你们回来的那个叫做平安的暗卫,被刑部侍郎唐俊抓起来了。”
第307章
朝廷设六部,尚书有六位,侍郎却有十二位。
刑部侍郎与顾闻白的官职同品,是同僚,是可以见面相敬的关系,但平安,却是官家的暗卫。
刑部侍郎竟抓了官家的暗卫。
小战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顾闻白蹙眉。
他的宅子里住了他顶头上司的私生子,护送他回来的官家暗卫平安杀了他顶头上司的私生子,还被刑部侍郎抓了个正着。
怎么看,都是一场借刀杀人、杀鸡儆猴的案子。
难不成又是喻雄昌在背后搞鬼?他动作倒是快,才折了一个孙子,立马就将官家的暗卫送进了牢狱,还同时将他与顾家拖下水。
可谓是一箭双雕。
顾闻白问小战:“你是何时得知平安被抓的?”
小战十分认真地回答道:“汴京城里有一座叫做天下居的酒楼,日夜不停歇地雇着说书先生说些新鲜发生的事情,我便是在天下居里听来的。”
又是天下居。
不过,小战这情报获取的来源,也太不可靠了。
见顾闻白露出质疑的神情,小战连忙道:“我听说后,自是到发生凶杀案的宅子里察看了。大爷您的宅子,的确有官兵守卫着。那户部尚书的私生子,还在院子里躺着呢。他那便宜爹,也没派个人去收殓他。”
这件事情经过天下居发酵,户部尚书哪里还有心情将那私生子收殓。怕是避之不及的撇清关系。
他们离开宅子不过才几个时辰,宅子便死了人,还弄得半个汴京城都省得了。明儿怕是顾闻白还没有修整完毕,官家迫于压力,便要将他召进宫去对质。
顾闻白有些郁悴。
原想能软玉温香的睡上一觉,可那些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撒了一张大网,就等着他钻进去。
他郁悴地望了一眼苏云落。
苏云落心中好笑,面上却不显,只与小战道:“这次我们北上,在洛阳府城里雇了一位仵作,名唤阿七的,她就住在后面的厢房中。待会你到后头寻她,表明身份,便悄悄带她到大爷宅子里替那死者验尸。”
仵作?验尸?
小战先是惊愕,而后兴奋起来:“验尸需要什么工具吗?我是不是得准备什么?”
苏云落笑道:“阿七的工具很齐全。你只需要保护她便好了。当然,决不能叫人发现。”
小战将胸脯拍得砰砰作响:“东家请放心,小战自不辱使命。”他来了汴京半年之久,除了个子长了一大截,口音也有些变化了,掺杂着原来的南方口音,却是有些奇怪。
苏云落又问:“前些日子我让你相看宅院,可有合适的?”
小战极快的瞟了顾闻白一眼,才道:“在离通顺钱庄不远的修业坊里,有一座五进的大宅院,有两个小花园,一个练武场,环境倒还不错。听说原来是一个大将军住的,后来大将军战死沙场,没有后代,只有一个遗孀住着。那遗孀年老,又体弱多病,听闻我们有意相买,便便宜一些卖给我们。”
苏云落点点头:“很好。你且去罢,有事明儿再来禀告。”
小战便兴奋地去了。顾闻白瞧着小战高大的身影,还是有些不习惯。明明以前多可爱啊,怎地才过了半年,就变成了这副模样了呢。
苏云落倒是瞟了他一眼:“小战还是个孩子。”
顾闻白噎了一下:“他也得有十六七了罢,这个年纪,都可以议亲了。”
大醋缸!竟是连小战的醋都吃。
苏云落挽了他的手,附和道:“那过一阵子,待手头上的事松下来,便替他寻一门婚事。”
顾闻白竟然果真认真地考虑起来。也不行,小战虽然个子长了,但骨子里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孩子还没有当够,便要成亲,怎么想都是怪怪的。
苏云落窥着顾闻白的脸色,心中暗笑。
二人一路穿过重重的帐幔,缓缓走回屋中。一进得内室,方才那股靡靡的气味又缭绕在鼻间。
苏云落脸又红了。
方才不觉得有什么,此事却是觉得浑身都酸痛起来。
她窥了一眼顾闻白,只见他正在认真地铺着被子。她忍不住问道:“三郎,你……”
被子是新做的喜鹊连枝被面,被衾拿在手上,又轻又软又暖。顾闻白一边铺着被子,一边瞧向苏云落:“落儿,我们既然已经是夫妻,夫妻同体,无论你展现哪一方面的才华,为夫是决不会有多余的疑问的。”
他说着,一边示意苏云落解了衣衫脱鞋上床。
苏云落乖乖的脱了衣衫,除了鞋子,乖乖的钻进被窝里,脸上热得被秋日里的艳阳热烈地宠幸过一般。
直到顾闻白上了床,同样躺进被窝里,她才将炙热的脸庞贴上去,轻轻道:“其实这些,都是祖母留给我的。倘若我不到汴京来,便不会动用这些钱财。”他是她的郎君,如今在危机四伏的汴京城,在灵石镇临行前,她决定动用执印人的权力。
顾闻白轻轻地握紧她的手:“我都省得。”
苏云落动了动嘴唇,最终没说完后面的话。
她手上的钱财富可敌国,若是赵栋,定会觊觎。可顾闻白,每次俱是轻描淡写。她……相信她的三郎。
既然相信,那便要做好他的贤内助。
执印人的力量,已经很久没有现世了吧。有些人,却是忘了,在朝廷与江湖中,还有一个神秘的组织。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顾闻白强而有力的心跳,满足地想道,终于可以好好的睡上一觉了。她,讨厌眼底下的青眼圈。人生在世,为什么不能做美美的自己呢?好苦恼啊。
到了后半夜的时候,秋风强劲,将稀稀落落的雨刮了过来。
庭院深深里,重重卫兵守卫的书房外,一道声音穿透雨夜,讶然道:“进了通顺钱庄?”
另一道苍老的声音道:“通顺钱庄晚上从来不开门,你莫不是看错了?”
年轻的人垂着头,恭敬而笃定:“禀道人,属下看得明白,顾闻白一行人,的的确确进了通顺钱庄,并且直到属下回来前,一直没有出来。”
“查!即刻去查!那顾闻白,不可能与通顺钱庄有关系!”
“喏。”年轻人正要起身,那苍老的声音又道,“世荣若是无用,便了结了他。”
虎毒不食子。年轻人犹豫了一会,还是应道:“喏。”
风刮得更紧了。下雨了,不能不将公子的尸首抬进屋里来。
阿武虽然胆子小,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守着公子,半步也不敢动。
外头雨声稀稀落落,屋中烛火摇晃,阿武有些怕。忽而,头顶上有冷冰冰的水珠滴落在他的头上。
咦?
第308章
雨下了半晚,待次日清晨雨停的时候,本来只略有些冷意的秋风吹在人的身上时,竟然似刀子般的刮在脸上,生生的痛。
苏云落萧瑟了一下。
若说灵石镇上的冷是沁入骨子里的冷,那么汴京城里的冷,便是肌肤骨肉都能感觉到冷。
而且一阵冷风吹来,竟然感觉到肌肤似是要干裂开似的。
她连忙关好窗户,待暖意回笼,才觉得又能重新呼吸。
这也太冷了罢,还没有入冬呢,竟然就这般冷了。
顾闻白笑着将一件厚实的披风搭在她的肩上:“可是不大适应汴京的秋?待会让咏春装好两个手炉备着。”
苏云落苦着脸,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衫。她看顾闻白不过才加了一件夹绒的外袍,而自己里里外外却已经穿了三四件了。
最打紧的是,她的美容膏还没有抹。
苏云落拢紧披风,打开妆匣,小心翼翼取出一个宽口瓷瓶来,从里头刮了厚实的一层美容膏,严严实实地覆盖了肌肤,才觉得外出有了一丝保证。
敷了美容膏后,不用扑粉的肌肤上白里透红,美目流光,樱唇盛着饱满的生气,洁白的耳边青丝如云。
顾闻白忍不住从后面揽着她:“落儿真美。”
苏云落睨了他一眼,兀自取出口脂,往嘴上涂抹起来。
顾闻白一看,差些又笑了。
她选的口脂一涂,方才那娇美柔弱的美人便多了一份厉色。
苏云落又睨了他一眼:“今儿,可是要见公婆呢。”
顾闻白忍着笑:“落儿,可以不去的。顾家的那些人,不值一提。倒是姐姐,可以去拜访一下。”也不省得姐夫的气消了吗?
“那怎么行?”她拿出炭笔细细描着眉,“你甫一回京,他们便送了你一个大礼。我们不能失礼,理应礼尚往来。”
顾闻白默然。离京多年,骤然回来,忽而得知自己被死亡,还被牵扯进一宗人命案子中,不管他们是有意还是无意,顾家,的确让人寒心。不过,这又在他意料之中的。假若他当初不寒了心,又怎么会选择离京远行?
既然他们不仁,那就不义吧。
汴京内城顾宅。
清晨寒冷,秋风刮了一晚,又下了雨,于嘉音咳得越发的厉害了。她的喉咙里似是黏了一团黏糊糊的浓痰,久咳不出,又咽不下,难受至极。
丫鬟宝珠面上带着担忧,殷勤地拿过痰盂,轻轻拍着于嘉音的后背,企图将痰拍出来。
于嘉音咳了半响,气息弱了几分,才勉强吐了一团青绿色的痰。
宝珠放下痰盂,拿过温热的茶水并一颗拇指大小的药丸,递给于嘉音。
于嘉音却是半喘着气,躺在榻上,呻吟了几句,也不肯吃药:“宝珠,差人问问,璋哥儿起来了吗?”
宝珠面上又切换成八面玲珑的笑容:“老太太,今儿天冷,您昨儿不是才吩咐了,让璋哥儿晚些起来吗?便是上课,也要比平时晚一些去。璋哥儿的咳嗽,昨儿方才好一些呢。”
“哦。”于嘉音听着,期盼的神色便黯淡下来。宝珠将药丸又拿到她面前,柔声安慰道:“老太太,大夫说了,您这病,可不能断了药。”
于嘉音这才勉强吃了药丸,吞了茶水,自己闭着眼,了无生气地沉沉躺着。
宝珠蹑手蹑脚走出去。
廊下放着一盆清水,宝珠悄无声息地将双手伸进去,无声地搓洗着。真是晦气。她万万没想到于嘉音竟然还染上了肺痨,日日咳个不停,而她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精心地伺候着她。
也不省得她私底下偷偷吃的药,管不管用。她还没有嫁人,还不想陪着那个老太婆死。
有小丫鬟怯怯地提了食盒过来,张望着,寻着她的身影。
宝珠直起身子,用干帕子擦干双手,悄无声息地走到外头:“小秋。”
小秋见了她,松了一口气:“宝珠姐,老太太的早膳拿来了。”
“嗯。”宝珠没有看小秋,双手接过食盒,不等小秋告退,便即刻转身回房。
小秋又松了一口气,脚步极快地离开院子。老太太得了肺痨的事,尽管明面上没有说,但私底下大伙都晓得。更有甚者,断言说老太太活不过今年了。
一个宅院里的老太太死便死了,可年轻的主子还活泼着呢,她才不想像宝珠一样,陪着老太太一起熬。
宝珠提着食盒,面色阴沉,但甫一转进房中,她的脸上又铺满了平稳的神情。
她唤于嘉音:“老太太,该用早膳了。”
于嘉音费力地睁开双眼,脸上瘦得只有一层皮了。
早膳是于嘉音吩咐做的清粥,旁的什么她都不想吃。
宝珠心里很不高兴,以前跟着于嘉音,虽不说吃香的喝辣的,但那些燕窝什么的还是时不时能得赏。可如今,早上也吃清粥,晚食也是清粥。虽说用的都是上等的好米,熬出来的粥清香十分,但哪里抵得住饥饿?这段日子,她已然瘦了好些。
于嘉音仍旧是只吃了两口便不吃了:“宝珠,你吃了罢。”
宝珠心中虽不满,但面上仍旧笑着,温柔地劝道:“老太太,您多吃些罢,多吃些身子才能好起来啊。”
话才说完,于嘉音又捂着心口猛地咳了起来。
这一咳,又把痰给带上来了,一口气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宝珠哪里还顾得上吃清粥,只得赶紧替于嘉音拍背。
主仆正慌乱着,忽而从外头冲进来一人,见了于嘉音便跪下去:“老太太大喜,老太太大喜,三公子没死,三公子回来了!”
这一声报喜,倒是奇了,于嘉音猛然一用力,将浓痰咳出,干枯的脸上浮出些喜色来:“我儿没死?你说的可是真的?”
那人却是守着二门的婆子,跟着于嘉音也有好些年了。自认颇有些主仆的情谊。
婆子欢天喜地:“禀老太太,是真的,三公子长得俊秀非凡,与老太爷的相貌极为相似,老奴怎会认错?三公子不仅回来了,还携了一位貌美的女子回来……”
于嘉音闻言,便要挣扎起来:“快快,快快请他们进来!”
婆子欢喜,脱口而出:“可是二老太爷与三太太,都说三公子是假冒的,不能进顾家的门。”
她今儿是嘴馋了,趁着早晨的空档,想溜出门去买些零嘴,才绕出角门,打算避着正门的门房视线溜上街去,就看见一辆极为豪华的马车在顾家大门前停下。
自从老太爷致仕后,便没有豪华的马车在顾家大门停下过了,婆子一时好奇,贴着墙壁看着那辆马车。
或许是路过的也不一定。
她如是想着,却见高大威猛的车夫搬出马凳,从马车上迎下一位风度翩翩的俊秀公子。
秋风萧瑟,俊秀公子的眉眼却极为熟悉。
那,那不是已经死了的三公子吗?!
第309章
顾长生望着眼前的一对壁人,目光在顾闻白腰间系着的玉佩多停留了一会。这腰间的玉佩,看着成色极好,若是放在珠玉阁里售卖,怕是要上百两白银。上百两白银的玉佩,虽然说很便宜,却是他得不到的玉佩。
顾家也不是没有钱,自己虽是二房,妻子却掌管着顾家的中馈。却恰恰是妻子掌管着中馈,是以他的零用,才少得可怜。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去过高档一些的场所了。比如天下居的白牡丹的小手,也很久没有拉过了。
他的视线又移向顾闻白身旁站着的女子。嚯,那女子的头面,竟然是一整套的珍珠点翠头面,尤其是发髻上箍着的那几颗圆润的珍珠,啧啧,这一套头面,怕是得上千两罢。
想不到顾闻白离京数年,竟然傍上了一个大富婆。
他是不是也得赶他的两个儿子出京去,说不定在路上,便撞了狗屎运,同样也傍上两个大富婆。
顾长生开始在心中打起小算盘。
顾闻白厌恶地看着面前的顾长生,眉目潋了厌色:“叔叔,劳烦你让一让。”
顾长生收回眼神,面上一片严正言辞:“叔叔是你能叫的?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小骗子,想到我们顾家行蒙骗之事,还嫩了些。”
他说话的时候胡子忍不住冷得颤抖起来。这天儿一晚就冷了,昨晚吃醉了酒不敢回后院,只得歇在外院,方才听闻顾闻白回来了,匆匆起身,还没来得及披一件外袍,怪冷的。
苏云落站在一旁,冷眼看着顾长生。
顾长生,顾长鸣的胞弟,三郎的亲叔叔,可却与顾长鸣一样的狼心狗肺。眼前的顾长生并没有顾长鸣保养得好,相貌也长得略差一些,上了年纪,一张脸便如松皮一般起了皱,难看得紧。约是起得早了,混浊的眼角里还有两粒眼屎。身上的长袍没有熨烫过,褶皱略重。一开口难闻的酒气便钻了出来。
看来这顾长生,不仅是个狼心狗肺的,还是个妻管严。
苏云落打量完毕,目光移向旁边的所谓的顾闻白的遗孀三太太月娘。
月娘就更糟糕了。虽是一脸的白皮,但是大概是起得早了,又没有保养,被秋风一吹,竟然起了皮屑。她身上的披风虽然熨烫得妥帖,包边却是起了丝。发髻上虽然插了些贵重的头饰,却不是一整套的。看得出是临起匆匆,胡乱寻了些贵重的插上。
此时月娘脸上带了一丝苍白,看向她与顾闻白的目光中充满了怨恨与恶毒。
哦,是了,月娘可是亲自到通顺钱庄去,将顾闻白寄存的东西拿走的。
死掉的人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还有可能夺掉她的一切,她哪能不怨恨?
这番对顾家的突然袭击,苏云落很满意。
她欣赏着月娘苍白的脸色,关怀道:“这位自称是顾三太太的太太,身份倒是与我撞了呢。瞧瞧顾三太太面色不好,是不是做了什么亏心的事?”
月娘死死咬着牙,看着顾闻白,顾闻白面上冷冷淡淡。他省得月娘是于扶阳的相好,撇开于扶阳不说,这妇人的胆子还真是胆大包天,竟然借着他的名头进了顾家,作了那么久的三太太。其实他也并非要霸占顾三公子的名头,但偏生那些人要恶心他,谎称他不在人世便算了,还要霸占他的私产……他的眉峰闪过一丝狠绝来。
月娘却是起了别的心思。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顾闻白,对顾闻白的一切印象,俱是于扶阳与她说的。其实,顾闻白长得还怪俊朗的,若不是她与于扶阳有了首尾在前,她非得将顾闻白抢过来不可。但此时,她是可怜兮兮的无辜的顾三太太。
于扶阳已经答应娶她为妻,于嘉音又被他们设计,染上肺痨。眼看胜利在望,自然不能半途而废。
此时的她,不想出头。她要利用顾长生。
想到这里,她可怜巴巴地看着顾长生:“叔叔……您要替侄媳作主啊。”
有甚好作主的,大房与二房向来不合。不过,他要同时让大房与顾闻白不好受,恶心恶心大房。谁让顾长鸣久负盛名,将他压得死死的。
这么些年顾长鸣潇潇洒洒,而他却活得比狗还不如。
顾长生眼珠骨碌一转:“侄媳,你是侄儿的未亡人,还替他诞下麟儿,自是与他最为相熟的了。你且说说,我那好侄儿身上有什么胎记之类的,好让这小骗子剥光衣衫,辨认辨认。”
月娘的脸色顿时就变了。她从未见过顾闻白,哪里省得顾闻白身上有什么胎记。
不过,她也是七窍玲珑的人。神色很快转为怯懦:“这,这怎地好说……”
顾长生半威胁半劝道:“侄媳,倘若你不说,这骗子便要登堂入室,骗取我们顾家的钱财了。”
苏云落却是懒得与他们纠缠:“三郎,我累了。”
顾闻白也是懒得看眼前二人演戏,诸多厌恶,又见太太发话,当下便将任命文书拿出来,扔给顾长生:“好生看着,别弄丢了。”
顾长生下意识地接过任命文书,展开一看,脸上的表情越发的扭曲:“你,你……”
“叔叔可是质疑文书的真假?若是叔叔认为是假的,尽管到大内去告发。”
顾长生之前也是做过官的,虽然官职不大,也没有什么实权,但文书的真伪还是能看得出来。
顾闻白,竟然被官家任命为户部侍郎?!
虽然说户部侍郎的位置不是顶顶重要,但,但是官职比他高啊。再说了,侍郎可是能面圣的。
本来以为新帝上位后,对顾长鸣不理不睬,对顾家更没有什么特别的赏赐,顾长生还以为顾长鸣从此就凉凉了。
可谁能料想,他的儿子竟然来了个绝地反击。
顾长生面色忧郁地看着顾闻白携着佳人进门去。
他的长随犹豫了一会,才问道:“二老爷,这就放他进去了?”
顾长生横了他一眼,将怒气撒在长随身上:“官家都承认他是顾家三郎顾闻白,难不成我们还能否认?更别说他是真的,便是假的,这门他也进定了。”
他说完,心中念头却是直转。大房崛起,他自是不甘的。但如果他示好,顾闻白会不会关照关照他的两个堂哥?
想到这里,顾长生撒腿便往内院跑:“梅娘,梅娘……”
相较于他的激动,月娘神色平静地跟在后面。待走到偏僻处,她才招招手,一个打扮不显眼的婆子不动声色地走过来:“太太。”
月娘道:“速速将此事告诉大爷。”
她口中的大爷,自然是于扶阳。
婆子仍旧不动声色地应下,趁着无人注意,走了出去。
月娘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昂首挺胸跟了过去。
顾闻白,以前总被阳哥踩在脚下,不过几年的功夫,她就不信顾闻白能咸鱼翻身。
第310章
顾家原是三进的宅子,后来顾长鸣做了太子太傅,将旁侧的一座五进院子买下来,加开了一道门,顾家大房便搬进了五进的院子,将原来的三进留给二房。
按道理,大房有能力,还主动将原来的宅子让给二房住,二房应该感激涕零才是。
可顾长生与他的妻子朱梅娘却并不这样想。
因为二房生了嫡长孙啊,而且后来又生了嫡次孙,而大房子嗣艰难,好不容易才生了个女娃娃,还是体弱多病的。
顾长生原来就对压在他上头的顾长鸣诸多不满,又被朱梅娘吹多了枕头风,便越发的膨胀起来,想要了顾家大房的五进院子。
但他才开了个头,就被顾长鸣身边的两个长随给扔了出去,半日起不来。
顾长鸣他是得罪不起,但他发现了,顾长鸣只在乎他的书阁,对他的妻子,女儿却是不大关心的。
是以他暗地里陷害了于嘉音几次,于嘉音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回击了他。
大人不行,孩子总会落单,顾长鸣便欺负起顾盼宁来。
这一欺负,他才发现,老大夫妇,竟然对唯一的女儿漠不关心。
这可太让人兴奋了。
是以顾长生每次在顾长鸣那里碰了壁,转过头来就欺负顾盼宁。顾盼宁体弱多病,长年吃药,他便买通常给家里的看诊的大夫,给顾盼宁开一些泻药。
总开泻药,那大夫怕闹出人命,便连夜跑了。
他正失望,后来朱梅娘夺得了掌家之权,他又心生一计,通过灶房,克扣顾盼宁的伙食。或者用劣等的东西去代替。
总之,顾盼宁的身体一直瘦瘦弱弱的,常年是个药罐子。
两口子每天夜里,最欢喜的便是说起顾盼宁来。
只要顾盼宁死了,大房绝了后,那么大房的五进院子便是他们的了!五进的院子啊,比起三进的要宽敞多了!
两口子想得美极了。
可惜后来,于嘉音老蚌怀珠,竟然生了顾闻白。
于嘉音得了个儿子,便趁机夺回了管家之权。她虽然对顾闻白也并不大上心,但顾闻白身边的老奴却是十分尽职。一瞧见二房的人过来,老奴便将顾闻白带走。
顾闻白一日日长大,两口子咬牙切齿,却毫无办法。
后来老奴好不容易年迈,快走不动道了,可顾闻白却为了姐姐顾盼宁干了一件震惊汴京的事儿。
那时候顾长生便觉得,他这个侄儿,可能是个不好惹的。
果然,他的感觉没有错。
不好惹的顾闻白搀扶着苏云落,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垂花门。
身后不仅跟着两个长相甜美的小姑娘,还跟着两个高大威猛的护卫。那两护卫眼一蹬,看门的婆子便吓得心儿颤了一颤。
灰薄的云层微微散开,露出薄薄的日光来。
顾家虽大,但廊下穿风,吹在人身上怪冷的。
顾闻白低声问苏云落:“可冷?”
这一走动,倒是没有那么冷。苏云落摇摇头,握紧手中的暖炉:“还好。”
这便是他出生,长大的地方。她目光敛了一丝温情,扫过偌大的院子。秋风卷起落叶,落叶纷纷,在风中飞舞。
苏云落轻轻道:“院子的主子,怕是身体十分不好。”只要身体不好,起不了床的、没有人真心关怀的主子,下人才这般放肆。
顾闻白凝目。
于嘉音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了?记忆中的她,总是生气勃勃的,整日不是忙着与二婶斗,便是忙着管家。便是他离开前,她还在为于扶阳奔波呢。
他睨了一眼院子周围,却见枯枝败叶堆了满地,地上甚至有小坑积了昨晚的雨水。从前她最喜欢的盆栽,受了风霜的肆虐,却无人修剪。
一种特别的感觉涌上心头:她竟然老了病了,管束不动下人了。但于扶阳不是回来了吗?她对他那么好,于扶阳竟然没有来侍疾?
有人从屋里撩了帘子出来,站在廊下,与他们遥遥相望。
是个作大丫鬟装扮的姑娘,面容看起来有些愁怨,又有些欢喜,又有些激动。
她的目光落在顾闻白身上,带着惊喜,而后又转到苏云落身上,惊喜的眼神便变得有些难测。她像是确认了顾闻白的身份,急走两步,从阶上走下,迎了过来。
“三公……三爷,您回来了?”她望着顾闻白,语气带着些许激动。
顾闻白隐隐约约记得她,这人好像是于嘉音跟前伺候的侍女。
他面色淡淡,语气淡淡,像此时冷冰冰的秋风:“她可在屋里?”
宝珠一怔。
三爷,竟然这般淡然吗?可老太太方才是那般的欢喜,要与三爷相见。她不由得咬了咬唇,杏眼中泛了些水光,臻首轻轻垂下来:“是,三爷。老太太在屋里候着您。”
顾闻白便携了苏云落,绕过宝珠,往主屋走去。
才踏上台阶,一股浓郁的药味便袭了过来。有人在屋中像是压抑着,费力地咳嗽着,间或还听得让人毛骨悚然的咳痰声。
苏云落还没来得及反应,顾闻白便拦在她面前,警惕地问宝珠:“她得了什么疾病?”
他的目光尖锐吓人,宝珠脱口而出:“老太太……患了肺痨之症。”说完,她便垂下头去。
里头的于嘉音却是忍耐着咳嗽,欢喜地大声询问:“外面可是我儿?你,你回来了?你没有死,母亲欢喜……母亲患了病……你不进来也没有关系……”说着却又是一阵咳嗽。这咳嗽中,却是带着一股悲凉了。
宝珠大着胆子道:“三爷,老太太可是一直惦记着三爷呢……还特地到宝相寺去替三爷作法事,欲超度三爷您……可大师却说您在西南……老太太欢喜,差了人要寻您,那人却碰上了表公子,表公子说您不久前遭遇了不幸……老太太伤心过度,才被邪祟入体,得了恶疾……”
于嘉音为了他伤心过度?这可真是他听过的最大的谎言。顾闻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从尚未置换下来的竹帘望进去,只见里头影影绰绰,有道瘦弱的身影弓在榻前猛烈地动着。
一只温热的手轻轻握紧他渐渐变得冰冷的手,他转过头,看进一双带着温暖和鼓励的眸子里。
苏云落柔声道:“如果你想去看她,那我便陪着你。”她懂他,他本就不是那等心硬之人。便是他的母亲对他再如何的不好,心中总有一块柔软的地方,容易被感动。
她的声音宛若天籁,拯救了他茫然的、不知去向的心。
他尽管怨她,恨她,可假若作为母亲的,最后光景时释出一点母意来,他竟然也觉得满足了。
“好。”他望着苏云落,轻轻应道。
二人相互携着,正要踏进房中,忽而有人尖锐地喝道:“慢!”
第311章
不用回头,顾闻白都省得,那人是于扶阳。
他低声道:“不用理他。”说着仍是迈了脚步。
倒是苏云落转头看了一眼。于扶阳逃脱的事,后来毛小尖向她禀告过。毛小尖说,彼时与于扶阳一起逃走的,还有一个脸上有疤的女子。那女子的身份,竟然是简言娘亲满妈妈在路上捡到的拾儿。
而对拾儿的身份,满妈妈只一脸茫然,笃定拾儿的的确确是她在路上捡到的。
如今拾儿不知去向,而于扶阳,脱离了倒夜香的身份,回到汴京,又有了底气。
虽然他看到苏云落时,还瑟瑟了一下。
但他回到了汴京城,还能怕一个乡下女子不成?
是以他企图厉声喝止顾闻白。
却是看到顾闻白压根没理他,而苏云落只睨了他一眼,便与顾闻白一同进了屋。
月娘跟在于扶阳身后低声道:“阳哥,他竟是不将你放在心上。”
于扶阳没作声,绣着云纹的鹿皮靴子大步跨过积水,正要迈上台阶。候在一旁的宝珠想了一下,鼓起勇气,拦在门前:“表公子……”
“滚开。”于扶阳一脚踹向宝珠,宝珠唬了一跳,灵活地躲到一旁。
月娘跟在后面,睨了宝珠一眼,那眼神又冷又毒。
明明这三太太,以前对她总是垂着头,含羞带怯的样子,说话也不敢大声,行为规规矩矩。可自从表公子于扶阳回来,三太太便像是有了依仗,浑身变了个样。宝珠是在后院里久混的人,若说三太太与表公子没有些首尾,她是不信的。
宝珠垂着头,躲进柱子后。
月娘冷冷道:“守着门口,别让旁人进来。”
咏春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月娘看了一眼咏春咏梅,又看了一眼高大威猛的毛瑟瑟与毛茸茸,竟也是不惧,扭头进去了。
顾闻白站在于嘉音面前。
眼前这个瘦弱苍老的老妇人,竟是那曾经浑身珠光宝气、不可一世的于嘉音?
于嘉音拿着一方帕子捂着口鼻,混浊的眼珠中泪光闪烁:“我儿安然回来了,可真好,真好……我便是死也无憾了……”
她说完,又剧烈地喘息片刻,才望向苏云落:“这位可是我儿的妻子?”她的眼神中真真切切,带着欢喜。
顾闻白与苏云落并肩站着,二人进了屋,牵着的手便没有分开过。
他的目光冷然,但仍旧回答:“是。”
苏云落大大方方:“我叫苏云落。”
于嘉音笑中带泪:“落儿,好,好。”
于扶阳紧跟在后面,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待听到于嘉音这一句好时,他积累许久的怒气爆发了。他一把扯过月娘,问于嘉音:“那她呢?在你身边服侍了几年,竟然不配做顾闻白的妻子吗?顾璋呢,你又把顾璋置于何地?”
月娘拿着衣袖掩着自己的脸,喊了一声“璋哥儿好苦”。
顾闻白没有说话。
于嘉音缓缓将洇了血的帕子扔到痰盂中,才缓缓抬头看向于扶阳:“月娘是你的妻子,璋儿是你的儿子。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此刻的她,一脸的厉色,倒是与顾闻白记忆中的形象重合了。
此话一出,月娘惊了一下。她曾猜测过,于嘉音是知晓真相的,但万万没想到,此刻的于嘉音竟然毫不留情地将此事揭开来。
于扶阳却是不惧,他冷笑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这是要将真相公布于众了?好啊,正好将这些年,你欠我的通通清算完毕,我与你们顾家,再无瓜葛。”
月娘拉了一下于扶阳:“阳哥……”
于扶阳没理她,只咄咄逼着于嘉音:“他是你的儿子,我也是你的儿子,他有父亲,而我却是个父不详的。母亲,好好想想,该如何补偿我罢?”
顾闻白的手在瞬间紧紧地握紧苏云落的。
原来于扶阳都省得!是以这些年他欺负他,便是因着这个缘故?
苏云落亦紧紧地回握他的手。她的三郎,因为他的母亲做错了事,却要用他二十年的时光去补偿!去承受别人的迁怒!可她的三郎有什么错?只因为他是于嘉音与顾长鸣的儿子?
当初叫于扶阳去倒夜香,竟是便宜他了。
于嘉音满是皱纹的脸上一片凄苦:“原来你是这般想的。”
她竟然是不惊讶于扶阳早就知晓这回事了。
于扶阳咬牙道:“我在于家,明明是于家的嫡长子,却偏偏不受宠爱。可我的姑母,却将我捧在手心上,有求必应。这种日子我原来过得挺好,可他偏偏寻上门来,执意告诉我真相。”
他语气厉然,眼中有凶光:“你们苟合的时候,有想过我吗?”
最后一句,却是已经疯狂地嘶喊了。
门外,毛瑟瑟眼尖,看到垂花门处闪过一角灰色的衣袍,又很快地收了回去。
宝珠却已经是惊呆了。她省得老太太对表公子不一般,但是没想到表公子竟然是老太太的亲生儿子。
其实这样的事情,在高门大户中并不是个例。有些男子得了绝精之症,便会物色贫家男子,与自己的妻子欢爱,直到顺利诞下麟儿,便将贫家男子杀害。只要夫妻俩掩饰得好,这种事情便能带到棺材里去。
也有掩饰得不好,被人揭发,身败名裂之人也不少。
宝珠不是没有听说过,可万万没想到,老太太竟然瞒得这般严实。
她睨了一眼三太太带来的两个小丫鬟,只见二人眼观鼻鼻观心,脸上没有丝毫的好奇。
还真是沉得住气。
宝珠抿紧自己的嘴巴,开始担忧起自己的命运来。这般腌臜事,知道的人越少,便越好。
于嘉音没有看顾闻白,只又取了一方洁净的帕子掩在自己的口鼻上。她方才一直剧烈地咳嗽,这会却是已然平静下来了。
于扶阳嘶喊完那一句,似是将这些年的怨恨通通发泄出来了。他的神情恢复平静,紧紧盯着于嘉音:“我的要求也不高,三万两白银,两座你手上的庄子,内城的两间商铺,你这件丑事,便能随着你到棺材里去。”
于嘉音没有作声。她只缓缓地揩了一下唇角,洁净的帕子上顿时又被洇上了血。
月娘却是拉了一下于扶阳,悄声道:“阳哥,母亲已经没有那么多钱了。”于嘉音病了不久,便将自己所有的底细都交了出来。
于扶阳却是嗤了一声,看向顾闻白:“她没有,她的好儿媳却是有的。”
他贪婪的目光将苏云落上上下下的打量着。
在灵石镇上的明远镖局不是白倒夜香的,拾儿不知从何处偷来的账本,他再不通俗务,略略一翻,也晓得了这苏云落竟腰缠万贯。
顾闻白真是好命,虎落平阳,还能傍上一个富婆。
不敲诈她,还敲诈谁?
正痴心妄想着,眼前忽而有黑影晃动,人就撞在了花几上。
第312章
他头晕目眩,还没有清醒过来,面前便蹲着一个人。那人垂着星眸,满脸戾气地看着他。
是顾闻白。
于扶阳不怒反笑:“我的好表弟,这里可不是山高皇帝远的灵石镇,而是天子脚下,你敢打我……”
“我”字还在舌头颤动,顾闻白又挥拳,狠狠地击中了他的嘴巴。
这一拳只用了三成的力气,可于扶阳已经承受不住,嘴中几颗牙齿带着血沫飞了出来,伴着他的脑袋重重地摔在地上。
场面太过于血腥,月娘捂着心口,惊呼了一声:“阳哥……”她的阳哥,一向是很厉害的,可,可在顾闻白面前,竟然不堪一击。
便是于嘉音,也忘记了咳嗽,只怔愣地看着顾闻白。在她漫不经心的印象中,顾闻白向来是羸弱的,被于扶阳欺负了,只会躲到无人的角落里去流泪。
可如今,那只会躲起来流泪的孩子长大了,大到轻轻一挥拳,那人便被打到了地底下。
苏云落轻轻将顾闻白拉起来:“三郎,他太弱了,怕是承受不住你的拳头。”
她的阳哥哪里弱了?!月娘蠕动着嘴唇,却是说不出话来。
顾闻白满脸的戾气因为苏云落的这句话而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唇角上扬,宠溺地看着苏云落:“之前在灵石镇,你顾虑我,替我教训他,我还没有向你道谢。这一拳,是谢礼。”
苏云落笑盈盈道:“你我夫妻二人,用不着这般客气。”
那厢月娘却是噗通一声,跪在于嘉音面前:“母亲,看在月娘服侍了您几年的面上,绕了阳哥罢。阳哥,他心里苦……”
于嘉音抬头,看了看顾闻白。
顾闻白与苏云落相互凝视着,看似容不进旁人,但倘若有人伤害其中一个,另外一个必定狠力还击之。
夫妻之情深,竟叫人这般羡慕,又求之不得。
于嘉音凄然泪下。
她想起很多年前,有一个少年,虽然家贫,却甚是爱慕她。她……也被他的诚意打动,二人青梅竹马般地成长着,终于到了议亲的年纪。然而门不当户不对,他们于家的女子,怎么可以嫁给贫寒之子。
她挥泪斩断情思,嫁与顾长鸣。
他则遁入空门,做了宝相寺的和尚。
原以为便就这般生离,永生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
可新婚后的生活,却出乎她意料的寂寞,与一股说不出的怨忿。名满汴京城的才子顾长鸣,尽管俊秀不凡,前途无量,却是对她冷冷淡淡,新婚之夜竟是在他那偌大的书阁中度过。他是不爱吃酒,不爱美人,不嗜赌,可他爱书如命,他爱书,更甚于一个可有可无的妻子。
她独守空房三年有余,终于由温柔似水的于嘉音,变成了浑身戾气的妇人。
偏生二房的妯娌朱梅娘,是个阴险狠辣的小人。
朱梅娘比她先进门,头年便得了长子,第三年又生了次子,而她还是个处子。
生了两个儿子的朱梅娘理直气壮地夺过中馈之权,理直气壮地克扣她。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妇人,有什么脸面掌家?说不定再过几年,就被顾长鸣给休了。
她咬牙想了半个月,给顾长鸣下了药。
疯狂过后的顾长鸣,冷冷地抽身而去。那一夜天色很好,春风在外面轻柔地拂着嫩绿的小草,可却吹不进她的内心。
为了确保那一次能怀上孩子,她从医馆里弄了不少秘方,足足吃了一个月的药。
天见可怜,她怀上了。又为了确保能顺利地诞下孩子,她又吃了半年的药,咬牙忍着朱氏的讽刺,终于在怀胎九月的时候,吃尽苦头,疼了两日两夜,诞下了猫儿一样小的顾盼宁。
原以为诞下孩子,顾长鸣会来看她,他也不用说话,只看看她便好。可顾长鸣只派人送来了写着女儿名字的纸笺,竟是一面都没有露。
无数的怨恨从心中长出来,密密麻麻地缠绕着她。这些怨恨,不省得是对顾长鸣的,抑或是对自己的,还是对甫出生的女儿的。
她躺了几日几夜,滴水未进,耳边似乎有一个羸弱的声音在哭,她却闻若未闻。
最后她还是活过来了。
她开始精心地保养自己,吃得好睡得香,在一个月后迅速地恢复了元气。尽管二房掌着中馈,可她的嫁妆可不是摆着好看的。她带来的那些婆子丫鬟,更不是摆着好看的。于家可是有着从龙之功的功臣之后,高门大户的女子,若要斗争起来,那些男子也得头痛几分。
虽然她外表光鲜,心情却时好时坏。心情舒畅的时候,看着瘦弱的顾盼宁便顺眼些,也顺道逗趣逗趣;心情不痛快的时候,顾盼宁哭一声都会让她破口大骂。
她不自觉,旁的人却觉得她的脾气越来越暴躁,越来越坏。
母亲不得不劝她,要想开一些。倘若顾长鸣喜欢儿子,不妨多生几个,生多了,总有一个是儿子。
母亲生了四个女儿,才得了年幼的弟弟。
但父亲与顾长鸣不同,父亲是不在意的,他对女儿与儿子一视同仁。
可顾长鸣,不爱她,更别提爱她的孩子。
她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直到有一日,母亲放心不下她,亲自带着她到宝相寺祈福。
汴京城里多得是寺庙,为何偏偏要去城外的宝相寺。
她不情愿地去了,却是在那一次的大雄宝殿里,她刚刚踏进门槛,就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竟是青梅竹马的他。
不同的是,他顶着一个大光头,穿着阔大的和尚服,正盘腿坐在蒲垫上,神情虔诚地念着经。
他已然是佛祖的弟子,而她是破败不堪的高门里寂寞空虚冷的太太。
她寻了个借口,在宝相寺里住了下来,日日到大雄宝殿去。在大雄宝殿里寻不着他,她就四处游荡,四处寻着他。
开始的时候,他还坦坦荡荡,目光不躲不闪。日子长了,便开始躲起她来。
却是在那一日,暴雨倾盆,浇湿了四处游荡的她。
更是那么恰好,他打了伞路过。
伞下的她哭了,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他的目光怜惜,一寸寸地抚慰着她。
一切都那么的疯狂,大雨浇掉了一切的罪证,却在她的肚子里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生命。怀胎五月后,显怀的肚子终于藏不住,她只得找到母亲,求母亲帮她。
母亲扇了她一巴掌,又抱着她痛哭起来。母女抱头痛哭之后,便有了计谋。母亲称病,她回娘家侍疾半年,顺利诞下一个男婴。
那男婴,便是于扶阳。
于扶阳成了于家的嫡长孙,可他大半的时光,都是在姑母于嘉音家中度过。于扶阳长相肖父,她看着于扶阳,便会想起青梅竹马的他。
原以为就这样平静度日,却是有一日,顾长鸣半夜闯进她的睡房,强要了她。
第313章
这世界竟然是这般的叫人癫狂。
事后,顾长鸣清醒过来,俊秀的面目有着懊恼。
“抱歉。我被人下了药。”
“不过,我们扯平了。”他指的是之前他被他下药之事。
他捞起旁边的衣衫,神色平静地穿上,欲要离开之际,她扯住他衣衫的下摆。
便是这一瞬间,她瞧见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呵,既然相看两相厌,那便各取所需。
她听到她冷冷清清的声音说:“我要顾家的掌家权。”她知道他是有能力的。他为人孤傲,明面上只爱躲在书阁中不谙世事,私底下却是阴骛之人。
“好。”他没有过多的停留,很快答应下来。
不过三日,朱梅娘亲自赔着笑,将账本通通搬了过来。
呵,原来是欺她没有男人撑腰。
她的日子日渐过得快乐起来。她有心爱之人的儿子陪在身旁,有钱花,还有一众仆人可以使唤,便是顾长鸣再不理她,她也不会放在心上了。
月信却迟迟未至。
到底是怀过两个孩子的,没请大夫诊脉,她心中已经有了底。
顾长鸣的孩子,她不想再要了。
她悄悄让身边的妈妈抓了落胎的药。
两副药下去,肚子却毫无动静。许是,她想错了。她根本没怀孕。再说后来,她的肚子久久未见隆起,她便安了心。一眨眼数月过去,一日妈妈在后头看她,忽而疾步上前,低声问她:“太太,您这身子……”
她戴了帷帽,悄悄的去了医馆。
她腹中的胎儿,竟然六月有余,已然错过了落胎的最佳时机。她躺在榻上,想了好几日,还是派人告诉顾长鸣。
这回顾长鸣倒是亲自过来了,俊秀的脸上眉峰紧蹙,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略显丰腴的脸,良久才道:“那便生下罢。”
说完便要走,她拦在他面前,厉声问他:“我在你心中,到底算什么?”
他垂下眼皮,闪过一丝不耐:“于嘉音,这样各过各的,相安无事的日子不好吗?你别以为,你与你那青梅的事,我不省得。”
一阵惊惧掠过她的心头,肚中的胎儿忽而有了剧烈的胎动。她后退两步,惊恐地看着面前这个从未熟悉过的丈夫。
他像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
明明对她的事看得清清楚楚,却佯装不知。甚至,还帮她夺回了顾家的掌家权。
顾长鸣语气冷得像外头刮着的风:“我需要一个明面上的妻子,这些年你虽然有一些不安分,但总体还算可以。既然又怀了孩子,那便正好。只要你不痴心妄想,你便永远是顾家的大太太。但……假若你越了界,别怪我翻脸无情。”
她惊疑不定,被他这些话轰得头脑发昏:“你在外头,有人了?”
他仍旧冷冷地看着她:“我不需要。”
他拂袖而去。
外头的风嚎着,在空荡的院子里发出怪异的声音。
肚中的胎儿,兀自动个不停。
她忽而嚎叫了一声,凄厉地哭了起来。
高门大户中不乏这样貌合神离的夫妻,她自小便听着,也曾暗暗发过誓,自己这般冰雪聪明,定然不会陷入这般的困局。
可如今,她被困在这样的局面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使了些门道,差人跟了顾长鸣好些日子,企图寻出他豢养外室的些蛛丝马迹来。汴京中有些权贵便是如此,心爱的女人不愿意进门给正房太太晨昏定省,受尽磋磨,便娇贵地养在外头。
别的女人都巴不得自己的夫君没有外室,可她却恨不得顾长鸣养着一个画中仙,这样她便能平衡了。
可跟了好些日子,顾长鸣竟是清心寡欲,别说了外头的女子了,便是外头的俗物,他都懒得瞧上一眼。
是了,她的夫君,原就是个从天上下来的谪仙,这一生只爱书,不爱美人。
但心中仍是忿恨。她有时候甚至在祈祷,胎儿胎死腹中。
但事情却没有如愿。
生下顾闻白那日,是个滴水成冰的冬日。因是第三胎了,胎儿又瘦弱,并不费什么功夫孩子便生下来了。
接生的稳婆笑眯眯地恭喜她:“是个俊秀的小公子。”
顾长鸣仍旧差了人,送来写着名字的纸笺。倒也不是多费心思起的名字,不过是按照顾家的排行,起了个清白做人的字。
清白做人,呵,这是在警告她,让她永生永世记着她犯过的错,再也不能翻身。
生下顾闻白还是有好处的。便是她在朱氏面前,腰杆挺得更直了。只要她有了儿子,大房二房没有分家,朱氏就别想再掌管家权。而她掌着顾家,于扶阳在顾家便能进出自如。
只可惜,她怜惜无比的大儿子,竟然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纨绔。他在顾家欺负顾盼宁与顾闻白,她是省得的。但只要不弄出人命,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想要弥补于扶阳,弥补她心中越来越沉重的羞愧。
自从弟媳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对于扶阳越发的冷淡起来。开始的时候她还异常愤怒,明明是因着她的关系,丁微晴才从一个默默无名的小丫鬟一跃成为于家正经的主母。过河拆桥,丁微晴竟然做得出!
可母亲这回没有再站在她这边。
年迈的母亲头一回冷着脸:“够了,你做下的丑事,若是让人知晓,我们于家以后万劫不复!我的好冠儿已经替你背了锅,难道还不够?”
她怔住了。
可明明,这一切都是母亲狠心分开她与心爱之人才引起的一切祸端!若不是,若不是他们执意要分开他们,她如今怎又会落得这般的地步!
那一瞬,她的心,如坠冰窖。
原来生在高门大户中,是那么的痛苦不堪。
她对于扶阳越发的愧疚了。
她便想多攒一些钱,私下买上好些庄子与店铺给于扶阳。
她的嫁妆里是有几间铺子,但是都不赚钱。她琢磨来琢磨去,却久久不得门路。却是在一次宴会上,有人向她打听起自己的女儿顾盼宁来。
她竟是恍然。女儿顾盼宁瘦瘦弱弱,竟也到了议亲的年纪。
顾盼宁容貌虽尚可,但一直病弱,是个药罐子,亲自登门求亲的人家还没有。她差些都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
而这来打听的人家,正是喻家。
第315章
顾长生的妻子朱梅娘向来是个见风使舵的,她听闻顾闻白非但没死,还做了户部侍郎,带回来的妻子还是个有钱的主,眼儿便放出光来。
她长得体态丰腴,即便是在家里,也要穿得光鲜亮丽,妆容极浓,头上也要插着沉重的发簪。
这样倒也有好处,顾长生一说,她便催着顾长生到大房的院子前守着,假若顾闻白有什么需要,顾长生好帮忙。
顾长生愕然:“你前阵子不是还说,顾闻白死了,要多照料璋哥儿吗?”
朱梅娘不耐道:“这不我们的好侄儿还没有死成嘛,还在官家面前得了势。”
这倒是。
顾长生仍踌躇着:“那月娘……”
朱梅娘拧眉,凑近他耳边:“那月娘自然是冒充的!你看看璋哥儿,哪里有一丁点像我们顾家人?我之前不过是顾忌着大伯,才没有说出来而已。”
什么顾忌大伯,明明是害怕。
顾长鸣向来是条毒蛇,便是弟媳他也敢威胁。有一次朱梅娘企图安插人手到他的书阁中去,那丫鬟长得多好看啊,可生生的竟然被顾长鸣身边的那两个长随给扔了出来。紧接着朱梅娘便收到他的警告:‘倘若手伸得太长,小心会断。’
嗤,哪里是才华横溢的京城才子,明明是狠辣的黑白无常。
顾长生还要多说,朱梅娘瞪他一眼:“还不快去!”
顾长生悻悻,但也没敢主动凑过去,叫了自己的长随孟庆去候着。奈何半响没动静,他生怕婆娘责怪,又放心不下,还是亲自去了。
却是才到垂花门,就见孟庆一路小跑出来,气喘吁吁:“二老爷,里头,里头……”
“死人了?”他下意识地问。
孟庆摇摇头:“人倒是没死,但也差不离了。三公子……三爷差老奴延请大夫。”
他好些年没见三爷了,大房早就传出风来,三爷死在外头了。可如今,死去的三爷像是索命的阎罗王一般回来复仇了。他早就说嘛,那表公子是个歹毒的,三爷此番,不过是表公子当初种的因。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自己老爷。想当年,自家老爷可是没少欺负大房的姑奶奶与三爷。三爷收拾完表公子,接下来会不会收拾自家老爷?不行,他得多请几位大夫。
顾长生压根没注意到他的眼光,袍角一撩便蹿进了垂花门:“我去瞧瞧。”大房的热闹他最喜欢看了。斗得两败俱伤才是最好。
才一进去,方才跟在顾闻白后头的那两个又高又壮的汉子一瞪眼:“作甚?!”说话声隆隆,甚是吓人。
顾长生当下腿就软了,一口气没吸溜上来,腿就不由自主地往回跨:“走错了,走错了……”
待他弓着身子退出好远,才猛地打了自己一巴掌:“怂甚咧?不过是两个奴仆!”话虽然是这般说,可到底再也没敢进去。
正踌躇着,朱梅娘坐着一顶小轿过来了。
于扶阳没死,但也没有孟庆说的那么糟。他只是被顾闻白打得狠了点。
此时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脑袋破了,口鼻都是血,看起来受伤颇重。
顾闻白伸出大长腿,撩起袍角,露出一双做工精良的靴子来。
他本来想直接踩在于扶阳的胸口上,但又怕脏了自己的靴子,到底还是收回了脚,问于扶阳:“谁指使你到通顺钱庄将我的房契地契取走,再将宅子卖给秋明光私生子白康的?”
于扶阳一双眼睛被打得青肿,素日里风流的丹凤眼仅剩一道缝。缝里有一道死性不改的光。
“你买安乐坊宅子的事情,哪个人不省得?我将你的东西取走,不过是我在灵石镇倒夜香的酬劳。”
他倒是毫不忌讳。
“至于那劳什子白康,宅子是牙行帮着卖的,我只管收钱。那钱也早就用完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倒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月娘本是跪着于嘉音的,见状又朝顾闻白跪了过来,一双眼盈着泪光,宛若梨花带泪。
“顾爷,您行行好,阳哥他真的是什么都不省得。他只懂得花钱……”
苏云落轻轻一笑:“那这位太太的意思是,你才是这件事的主谋?”
月娘咬着牙,仍旧望着顾闻白:“我,我不省得这位太太的意思……”
苏云落仍旧笑道:“于扶阳虽然在灵石镇上倒夜香,可也没受什么苦。便是在倒夜香的间歇,竟然也有红粉知己。那位红粉知己,不但助于扶阳逃出灵石镇,还偷了我们镖局的一本帐薄。不省得如今那位红粉知己是被养在何处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月娘的神色。
这位月娘,有点意思。
这么些年,顶着顾三太太的名头,不仅挺着肚子进了顾家,在于嘉音膝下承欢,还在于扶阳红颜知己与顾三太太的身份中自由切换。方才在门口虽然表现得懦弱,但看得出来,顾长生并不是那么的讨厌她。
如今于扶阳被顾闻白伤成这般,她还能忍着没有翻脸。
可见是个城府极深而又八面玲珑的。
果不其然,那月娘闻言,脸上只露出一丝受伤的神色来:“阳哥,这位太太说的可是真的?”
于扶阳闭口不言。
灵石镇上,四处都是苏云落的人,他与拾儿的事,她能知晓也不出奇。
顾闻白目光冷冷:“你原是因为躲债才离开汴京的,如今你竟敢回来,定然有人告诉你,我此番回京,定会命丧路上,是以你才敢到官府去开死亡文书,将我名下的宅子售卖还债。”
他死死盯着于扶阳。
于扶阳脸上的神情虽然变化极小,但还是被顾闻白捉到了那一丝微妙的变化。
屋中一片寂静。
于嘉音闭着眼,半靠在床上。方才于扶阳狠毒地要向苏云落下手,她惊呼一声,亲眼看着于扶阳再次被顾闻白一脚踹翻。
曾经捧在手心的儿子,如今在她心中已然死去。
她的命不久矣,她不期望顾闻白能原谅她。而此时两个亲生骨肉相残,一切俱是她的错。
正哀哀地想着,忽而听得于扶阳诡笑道:“做官的滋味可好?还没有正式上任罢?可惜,用不了多久,你便要在家丁忧三年,方能出仕。这种滋味,定然很欢喜罢。”
于嘉音猛然睁开眼,捞起身边小几的茶盏,便狠狠地朝于扶阳掷了过去。
于扶阳一时不备,被掷了个正着,茶水茶叶渣子糊了一脸。
他不怒反笑:“有这样不知廉耻的母亲,你如何做官?哈哈哈,我们这一生,注定被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给毁了!顾闻白,你我不过是一样的,是见不得人的阴沟里的鼠类!”
于嘉音闻言,怒极攻心,她正欲起身朝于扶阳扑将过去,却再次头重脚轻的栽了下去。
而这一次,她没能再醒过来。
第316章
当朱梅娘听到于嘉音殁了的消息时,先是一喜,而后好不容易才收敛了喜色,急急将自己头上的贵重珠钗都撤了去,又将衣衫换成素色,才一脸悲切地领着一干奴仆,赶到大房这厢。
她赶到时,本以为看到的是场面混乱的一幕,却没想到大房的奴婢们安安静静,正在裁麻布赶制孝服。
见她过来,宝珠站起来:“奴请二老太太安。”
朱梅娘点点头,瞧见里头倒是影影绰绰的站着些人,还有低低的哭泣声,她装作无意般的问:“可是派人去告知大老爷了?”
宝珠跟着于嘉音好些年了,怎地不省得朱梅娘这是要弄些幺蛾子出来。她心中嗤了一声,垂着头:“裘管家已经过去了。”
那可真是可惜。她本来还想让顾长生到顾长鸣的书阁里,亲眼看看那位大伯是不是还有七情六欲呢。
正想着,忽而见正房的门帘被两个容貌娇美但面生的小丫鬟打起,走出一位佳人来。
明明头上乌云压顶,但佳人发髻上的头面,差些亮瞎了朱梅娘的眼睛。
她堆满笑容,赶紧迎了过去:“这位便是好侄媳了罢,哟,瞧这身段儿,瞧这浑身的气质,再瞧瞧这相貌,我们三郎啊,可是真真有福。”
她说这番话时,是捏着嗓子说的,十分的矫揉造作。
苏云落虽然披着絮了绒的披风,还是生生被激出一身的寒毛来。
她美目微敛,看着面前胖乎乎的朱梅娘,冷然道:“你是何人?”
朱梅娘的嘴角扯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上扬的弧度:“我便是三郎的二婶婶,不过也不能怪你,这三郎一别数年,竟是连口讯也不捎一个。三郎倒是机智,竟把你这般美貌的姑娘给弄……啊不,求回来了。好侄媳,让婶婶好生瞧瞧你……哎哟,你母亲没了,你可得替她守孝,头上这般贵重的头面,是不能戴的。这般,好侄媳,你初初回京,东西也没有归置好,这般贵重的头面便让婶婶替你保管的罢。”
说着却是伸出一双小胖手,踮起脚尖,就要拔下苏云落头上的簪子来。
苏云落冷冷地后退一步,一双眼带着冷意看着朱梅娘。可真是有意思,于嘉音才刚刚咽气,这魑魅魍魉便出来溜达了。
咏春与咏梅拦在苏云落面前,两双眼睛鄙夷地看着朱梅娘。
朱梅娘讪讪地搓搓手:“婶婶也是好心,侄媳怎地就生气了呢?”哎呀,真可惜,方才差一些便能碰到那簪子了。那珍珠可真大啊,这一套头面得值不少钱罢。这侄媳也真是胆大,竟然将一座小宅子戴在头上,还带进了顾家。也不怕被抢。
苏云落眼神冷淡:“我的东西,我自然会保管好。”
“至于你……”她的声音柔和,说出的话却冷冰冰的,“能离我有多远,便离多远。”
朱梅娘愕然地看着苏云落渐渐走远。
怎么回事,方才,方才,她竟然被苏云落浑身散发的强势气势给唬得起了一身的冷汗。原以为于嘉音死了,新过门的三太太定然会虚心向她请教管家之道,这请教着,请教着,三太太便成为她的傀儡。
可如今……朱梅娘不由自主的抹了一把汗。
太可怕了。顾闻白,这娶的哪里是个女子,怕是个罗刹罢。
消息传到顾长鸣耳中时,他正执笔,细细描着一幅工笔画。他画的是,那年初见卫碧娥时的情形。
雕梁画栋中,明媚的少女杏眼中盛了光,身段窈窕。
案桌前的落地长窗半开,几丝秋风夹着雨丝卷了进来,洇湿了画中人如云的青丝。
寂静而又偌大的书阁,悄然无声。
门外有些许的响动。紧接着有低低喃喃的说话声。
思路被打断,他蹙眉,不耐极了。
须臾,于海的声音在门外恭敬地响起:“老爷,方才裘管家来传话,说是……”他顿了一下,才又道,“老太太殁了。三公子,”
手中握着的笔,忽而有了细微的分叉,将画中人的杏眼画歪了。
顾长鸣不由得疼惜了一下,他的小碧……
他将笔放下,走到书架旁,从尘封已久的木匣子中,取出一本奏折。在洛阳府城,顾闻白拒绝了他的建议,他还记恨着顾闻白。可顾闻白此番刚回了汴京,于嘉音便死了。死得好,于嘉音一死,顾闻白便要丁忧。如今他不仅要上奏官家,让顾闻白丁忧,他还要顾闻白滚得远远的丁忧。
虽然已经接近中午,但天色越发的冷了。
顾闻白站在大开的窗子旁,任由冷风不断地卷进来,吹拂着面容。
于扶阳拿着一方帕子,按着自己的伤处,却是敢怒不敢言。他的话语虽然伤人心,但顾闻白的拳头却是直接见血。他一时半会打不过顾闻白,自然是识时务者为俊杰。更何况,他在世上最大的依仗——于嘉音已经死了。
她真的死了。
于扶阳有些茫然。他尽管纨绔,也想害死于嘉音,但于嘉音真的死了,他又觉得茫然无措起来。
顾闻白转过身来,于扶阳唬了一跳,连忙扭过头去看向别处。在灵石镇时顾闻白受伤昏迷不醒,是他的妻子带人处理的他。却不过是倒倒夜香而已,他承受得了。可如今,顾闻白打向他的每一拳都是下了狠劲。顾闻白的拳头,每一拳都在告诉他,他想他死。
顾闻白带着一丝冷风,走到于扶阳面前,高高在上地看着他:“她死了,你可是满意了?”
他的声量不高,却带着一股迫人的力量。
于扶阳哆嗦了一下,不敢出声。
“你的脑子,除了问她要钱,以及吃喝玩乐之后,没有旁的念头。”顾闻白缓缓说着,每一句话都带着寒意。
于扶阳想反驳,却是不敢。
“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你?”顾闻白的视线,寒霜一样地落在于扶阳脸上。
虽然不想承认,但眼前这位与他同母异父的兄弟,脑子真的不大好使。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不过几年的时光,一直躲着他的顾闻白竟然这般强势了。于扶阳尽管不想承认顾闻白比他强,却又不得不自艾自怨。都怪于嘉音,以前总宠溺着他,他才没有机会受尽风霜,得以成长。
“不说……”顾闻白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来,“唯一在乎你的人已经去了,于家不想承认你,你便是死了,也像一只蝼蚁,无人过问。”
“方才你说错了,她应该是被你活活气死的。”
“倘若你此时随她而去,她应该十分欣慰。”
匕首闪着寒光,一看便是常杀人的锋刃。
外面忽而有孩童的啼哭声:“祖母,祖母殁了?祖母不疼璋儿了?”
是顾璋。
顾璋与他,仿佛一个模子里出来似的。虽然这几年没见过面,但一回来,二人之间天然的父子同心,让于扶阳心中戚戚。原来做父亲,是那般的心情……
顾闻白敛眼:“外头是你的儿子?”
第317章
人一旦有牵挂,便有了弱点。
外面顾璋在哭,但月娘没让他进来。于嘉音虽然死了,但她得的是肺痨,璋哥儿年纪还小,还是不要进屋的好。再说了,于扶阳在里头被顾闻白揍得鼻青脸肿的……能不能全须全尾地出来还另说。月娘抱着璋哥儿,一脸的阴沉。
于扶阳终于敢直视顾闻白:“璋哥儿还小,他什么都不懂,再说了,我们之间的恩怨,犯不着牵扯下一代……”
顾闻白笑了,带着些许讽刺:“当初我也不过是懵懂孩童,你为何要将帐算在我头上?”
于扶阳转过头去:“如今我为你案上鱼肉,任你宰割,那些往事,不必多提。”
“呵。”顾闻白俯下身来,目光怜悯,“你想得太简单了?”
他的语气冷冷冰冰:“于嘉音一死,我不仅不会承认他们母子二人的身份,我还会将他们送到大理寺去,告他们一个欺诈之罪。顾家虽然没落,但顾长鸣还是帝师的身份。大理寺只会重判,而不会轻放。你说,璋哥儿那般小,若是发配去岭南……怕是这一路颠簸,还没有到达目的地便……”
“你!”于扶阳忿恨地看着顾闻白,气急败坏,却发觉自己没有指责的理由。
顾闻白语气仍旧冷清:“倘若你供出背后指使你的人,我会饶你的一命,还会保你儿子暂时平安无虞。他可以安全地脱离顾家孙儿的身份,同时又能快活地活下来。”
“多简单明了的选择。”
“但凡是个人,都会选择最后一条路罢。”
于扶阳咬牙,看着顾闻白冷淡的面容。
“我说!”
“是喻明周……他向来对你怀恨在心,这次我能顺利回京,也是他……相助。”这其实没有什么好掩饰的,能与顾闻白不对付的只有喻明周和喻家。喻明周当初交待他的时候,那态度也不像是怕顾闻白知晓的。甚至,还有些等着顾闻白上门去的意思。
最好,二人狗咬狗,一嘴毛。
“很好。”顾闻白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卷纸,扔给于扶阳,“将你与他之间的交往逐一写下来,事无巨细,务必誊写清楚。写完之后,画押盖章。”
“毛瑟瑟。”他朝外头喊。
毛瑟瑟极快进来,恭敬有礼:“大爷。”
“看着他写,若是旁人来打扰,扔出去。”
“是。”
“等等!”于扶阳爬起来,“你还没有说,璋哥儿的身份该如何解决。”
顾闻白回头,冷冷一笑:“母亲得知我身死的消息,悲伤过度,只不过恰在外头拾到一个怀着身子的妇人,为了积德,也为了妇人的声誉,她便对世人谎称,妇人怀的,是我的遗腹子。”
于扶阳怔然,这样既全了于嘉音的脸面,又体贴了璋哥儿,倒是个好办法。他怎地没有想到呢。
好像是贺过燕,一直在他耳旁喋喋不休地说着顾闻白的坏话。甚至还帮着他弄来肺痨病人的手帕,换给于嘉音用。贺过燕说,只要于嘉音死了,顾家大房的财产,他便能提早享用。
这世上唯一怜惜他的人死了!
于扶阳猛然醒悟,痛哭失声:“母亲,母亲……”
顾闻白没有再看他,只看了最后一眼于嘉音的尸体,缓缓转身,跨出了门槛。
这座院子,他的记忆甚少,以后,也不会再有记忆。
冷冷的秋风带着雨丝刮了过来,在他的脸颊上留下了一点水痕。他伸手轻轻地揩了一下,便了无痕迹地抹去了。
苏云落回了一趟通顺钱庄。
将头上贵重的头面卸下,将略浓重的妆容抹掉,再换上素色的衣衫,发髻上只插了一支素银簪。
她原本以为,见到三郎的母亲,会有一场血雨腥风的舌战。可万万没想到,那位瘦得皮包骨的妇人,已然幡然醒悟。
她在旁边看得清楚,面冷心软的三郎已经有隐隐的触动。
是以她特地回来,卸下珠钗,穿上素衣,为于嘉音守孝。
而三郎……
苏云落从笼箱中替顾闻白挑了素衣,打成小小的包袱,正要再往顾家去,外头传来穆宣哭笑不得的声音:“小战,你下次能不能从大门走?墙上机关甚多,刀剑无眼,可别伤了你。”
而后便听得小战笑嘻嘻的声音:“这里的机关我早就摸熟了,穆大叔,您可别吓我。”
是小战回来了。
苏云落迎出去,只见外头已然烟雨蒙蒙,竟然不大像是干燥的北方的秋了。
小战是回来了,可吴阿七呢?
小战见苏云落的目光寻着吴阿七,忙解释道:“她说骠骑大将军季清欠了她银钱,她往巡逻营讨债去了。东家可放心,那小仵作,狡猾着呢,比我还要狡猾。”
苏云落哭笑不得,哪有人夸自己狡猾的。
小战来,自然是有正经事。
“昨晚小仵作查验过了,那白康是毒发身亡。他的后腰处,有一个肉眼几不可见的针孔。”小战想起他替小仵作举着灯,看着小仵作将白康全身都脱光了,像翻一条咸鱼一般来查验尸体,就觉得浑身寒毛直起。
“小仵作说了,那毒毒性极烈,一旦进入血液中便即刻毒发身亡。”
苏云落蹙眉:“既是如此隐蔽,又是即刻毒发身亡,平安仍旧洗脱不了嫌疑。”而他们刚好与白康的下人有过争执,他们一走,平安又潜伏在人家的墙头上。如此种种,正好进了别人设好的陷阱。
白康是户部尚书的私生子,顾闻白是官家新点的户部侍郎,平安是官家的暗卫……
那设陷阱的人,看来是想挑起户部尚书对官家的仇恨。
小战道:“那家宅院的看守看似松散,实则极严,我们验尸,还是弄了个李代桃僵才完成的。”
苏云落忽而有种不好的预感:“李代桃僵?”
小战兴奋地道:“查验尸体的时候,我总觉得有人要过来察看,是以为了万无一失,我不得不从街上的巷子里寻了个醉鬼,将他打晕暂时代替白康的尸体。”
穆宣在一旁听着,脸上也渐渐肃然起来:“京畿之中,倘若有无人认领的凶杀案的尸体,巡逻的士兵定然是将尸体带回府衙让仵作检验的,不可能还让尸体留在外头。”
小战的笑容愕然停留在脸上。
苏云落语气沉沉:“这是有人引着我们去验尸。等等,方才你说阿七去了哪里?”
小战笑容僵硬:“她去了骠骑巡逻营。”
呵,巧了,骠骑大将军季清,可不恰好正是官家的心腹。
在恢宏广阔的大内宫殿中,冷意一来,总是觉得比别处要冷一些,要萧瑟一些。尽管里头住着最尊贵的人,掌握着天下苍生命运的人。
嗤。不过是笑话一场。
弘帝垂眼看着案桌上顾长鸣的奏折,久久没有言语。林统领默默垂首站在一旁,更是大气不敢喘。
第318章
良久,弘帝瞧不清喜怒的脸上才有了些微微的变动:“这老不死的,以前与先帝同谋钳制朕,如今竟然又想折断朕的左膀右臂。”
林统领不敢作声。
自从他从洛阳府回来后,发现弘帝越发的不高兴了。
他还没有来得及查探,弘帝便要求他时时守在含元殿里,哪里也不要去。
徒弟平安出了事,他都还没有来得及捞他。
林统领心焦如焚。
明明宫里宫外已经风雨飘摇,可官家除了上早朝,剩余的工夫便是待在含元殿里,看着从外头源源不断飞进来的奏折。官家似乎,已经很不在乎外头的形势了。
户部尚书的私生子白康被指是与官家新钦点的户部侍郎顾闻白有了龃龉后,再被官家的暗卫平安所杀。
背后那人,是想挑起户部尚书对官家的不满。
林统领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弘帝忽而将案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全都推到地上去,瘫坐在高背椅上,咬牙切齿道:“喻雄昌!朕定会将你千刀万剐!”
林统领一动不敢动。
外头忽而响起内侍唱喏的声音:“参见皇后。”
紧接着含元殿的掌事内官垂着头恭敬上前:“官家,皇后求见。”
弘帝仍旧瘫坐在高背椅上,神情萎顿:“宣。”
皇后明灵,穿着繁复的宫服缓步走进来。
尽管年纪不轻了,但她的脸上仍旧带着明丽的笑容。
林统领给她行礼,明灵示意他先出去候着。
弘帝允诺过,明灵在私下无人的时候,是不用对他行礼的。是以明灵缓缓俯身,涂着丹蔻的手指拾起一本奏折。
奏折上的字迹,她很熟悉。
明灵看完奏折,笑道:“这顾长鸣倒是怪异,别人俱是怕儿子丁忧之后,再也没有被起用。他倒好,竟然要让自己的儿子到老家西南府结庐替母守墓。”
她的唇边缀了一丝讽刺:“臣妾记得,顾家上下几代,俱是汴京人士,哪来的西南府老家。”
弘帝一动不动,听她说完,却是懒懒道:“于家的老家是西南府的,当初于相爷便是靠着一双巧手,背着一捆稻草,一边结草鞋,一边赶路。”待到了汴京,背上的稻草也用光了,脚上的草鞋也都烂完了。
明灵便笑:“亏他还记得自己妻子的老家是哪里的。”顾长鸣对于嘉音相敬如宾,旁的人不省得,但他们皇族,却是知晓的。旁人都道皇族生来富贵,却不省得他们要比旁人记得很多的东西。比如,世家每一个人的来历与去往。
她说着,缓缓走到弘帝背后,替他轻轻地按起肩膀来。
她是替弘帝按惯了的,最是省得他哪里不舒坦。
按了半响,弘帝的神情才舒展开来:“朕辛辛苦苦召回来的左膀右臂,如今又要丁忧三年……”
明灵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按在弘帝僵硬的肩上,她气息如兰:“官家初登基,正是大刀阔斧改革的时候,那些高祖们留下的老规矩,不一定便是不能改动的……”
弘帝的眉眼渐渐舒展开来。皇后说得有道理。不过,在明灵看不到的地方,弘帝的脸上,闪过一丝阴骛。自古被女人掺合政事的皇帝,哪个有好结果?明灵,真的是太不懂事了。
天使冒着蒙蒙细雨,怀中揣着圣旨,策马到顾家的时候,顾闻白穿着一身孝服,正走进顾长鸣的院子里。顾长鸣喜静,他的院子又大又偏僻。在院子中伺候的,长年除了于海与马古,便只有两个打杂的奴仆。
院子里什么都没有种,只有光秃秃的青石板。
秋风袭来,整座院子仍旧寂静依旧。
于海拦在顾闻白面前,面无表情:“三公子,老爷不想见人。”三公子竟然放下前嫌,替于嘉音守孝,可真是一件稀奇事。尽管老爷没让他打探于嘉音的事,但他多了心眼,时时注意着那厢的动静。
于扶阳回来他省得,于嘉音染病他也省得。
看来,三公子是个面冷心软的人。
顾闻白没看他,只将目光调向顾长鸣的书房。落地长窗微微开着,里头像是有人在偷窥着外面。
他将视线调回来,看着于海:“母亲去得急,没有交待任何后事。我来是想问一问那位,母亲应当葬在何处。”
他的祖父母仍然尚在,之前的墓穴、棺椁原是给他们二人准备的。可如今看来,那两位与世无争,一个吃斋念佛,一个逍遥快活,无病无灾的,倒是要活成人瑞的样子了。
落地长窗里,没有动静。
于海的一颗心忽然开始狂跳不已。三公子应当不省得老爷向官家上奏的事罢。不然,三公子怎么会特地来问这件事。
于海是看过顾长鸣写的奏折内容的。
顾闻白仍旧固执地站在原地,似乎得不到顾长鸣的回应,他便将根生在原地似的。
风吹了半响,落地长窗内仍旧没有动静。
顾闻白忽而抬腿,朝落地长窗而去。
于海吃了一惊:“三公子!”他想要阻止,老爷的书房,可不是旁人都能进的!
却是迟了,他的手才堪堪够上顾闻白的衣角,顾闻白已经跨过落地长窗,与正负手站在窗前的顾长鸣碰了个正着。
于海惶恐:“老爷……”
顾长鸣摇摇头,没有作声,也没有让顾闻白出去。
偌大的书房,挂满了大小不一,不同场景的工笔人物画。画中人的容貌却都是同一个人,巧笑倩兮的模样让人想起晨起的太阳。
顾闻白眼皮半垂,看着画中人熟悉又陌生的模样,唇角微扬,带着一丝嘲讽:“父亲对画中人情深意重,竟是世间少有。”
顾长鸣闻言,脸色不变,仍旧负手站在窗边。仿佛顾闻白所有言语的挑衅,对他来说,俱是不痛不痒。
从庭院深处,传来相国寺法师为于嘉音荐亡的梵音。梵音喃喃,飘散在秋风中,卷落在雨丝间,缠入人的心魔间。
顾长鸣半掩着眼皮:“你在青阳县县衙见过那和尚的尸身了罢,若是你愿意,便将他与你母亲合葬在一起罢。”
顾闻白抬眼,看向顾长鸣:“原来你始终都省得。”
顾长鸣的眼中闪过一丝狠色来:“若不是你母亲,我与碧儿相爱的消息怎么会走漏!我得不到的,她也别想得到!”
魔一旦入了心,便无法自拔。
第319章
等等,青阳县县衙里可不止一个大和尚的尸体。
顾闻白瞳仁猛然变大:“何家的祖母,是你害的?”
虽然早就有这番猜想,但听到他亲口承认,却又是另一回事。那几年京中发生了许多大事,李遥曾说过,顾长鸣才华横溢,谋划起事情来天衣无缝,直到方才,他心里还有一丝侥幸,希望不是他。
可竟然,还真的是他。
顾长鸣却是诡异地笑了:“你若说是我害的,我也不否认。但幕后之人,并不止我一个。谁让她运道不好,竟是无意撞破了一桩天大的阴谋。她,不得不死。”
他顿了一下,又道:“听说你和何家那孙女相熟,这件事让你震动很大吧。是不是心中藏了一个秘密,再也无法坦诚地面对你的好友?世人便是如此,总以为自己是最有胜算的那一个,却殊不知,老天早就将命运安排好了,让你反抗不得。你不听我苦心之言,仍执意到汴京城来,你可是觉得,你的翅膀硬了,能与上苍对抗?这京城中,比你有本事有谋划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数不胜数,仅凭着你的一点财力,便想胜天,呵,痴心妄想。”
他说得很慢,说到财力二字时,略略咬得有些重,似乎意有所指。
财力?顾闻白眉峰似剑:“你想对我的妻子下手?”
顾长鸣唇角仍旧诡异地上扬:“看在你是我儿的份上,我早就劝你,不要掺和到汴京城来。这一路,遇到不少怪事吧。”
他笑了起来,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顾闻白从来没有见过他笑。此时见他笑着,眼角的鱼尾纹都皱起来了,竟然比不小的时候,要苍老许多。
原来,他还是老了。
“这些怪事,迟早会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将汴京城里,不,天下人的性命都要卷进去……腥风血雨,人人俱想变身枭雄……”顾长鸣舔了舔嘴唇,眼中忽而露出一丝兴奋来,“届时,天下格局将大变,朝代更迭,世人便很快不记得前朝皇家那些事……”
顾闻白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起来,他忽而有一个大胆的猜想:“你竟然与虎谋皮?”
顾长鸣从来不曾向人透露过这些想法,更别提面前是他厌恶的儿子了。可于嘉音死了,让他讨厌了一辈子的女人终于死了。外面梵音喃喃,消散又起起伏伏,他的心情兴奋不已,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不过,他已经不在乎了。
自从先帝不顾他的感受,选择信任喻雄昌的那一刻起,他就日日期盼着天下大乱。只有那时,那人才省得他是错的!明明,明明二人交付半生的交情,他却选择了外人!
顾长鸣的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起来。
此时他不介意再让顾闻白多知晓一些内情。反正顾闻白进了汴京城,再也插翅难飞。
“新帝势力薄弱,喻雄昌已经得到泰半官吏的支持,只要将守卫着汴京城的骠骑大将军季清拿下,风云突变,不过是须臾之间!”
他竟然怜惜地睨了一眼顾闻白:“你们现在遭受的那些种种,不过是满足喻雄昌想看戏的心情。”
他却是说得,轻描淡写。
顾闻白深深地吐了一口浊气。
他曾想过,一个才华名满天下的人,又得到天下最尊重的人的赏识,理应身居高位,为天下苍生谋福利才是。为何偏偏,却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傅?
原来他的心思,竟然这般阴暗,自私自利。
他忽而庆幸顾长鸣这些年对他与姐姐的不闻不问。或许他关怀起来,指不定姐姐如今是跌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火坑中,而他也不能像如今这般还好好地站着。
顾闻白冷眼看着顾长鸣,轻轻道:“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顾长鸣少年成名,得先帝赏识,却只因被迫娶了于嘉音,便一生郁郁,怨天怨地。如今为了一个已经死去十数年的人,更是不惜冷眼旁观天下将大乱,生灵涂炭。
他不愿意与面前这个人面兽心的人待在一起,只冷冷地环视了一下满屋卫碧娥的画像,转头走了。
他跨下廊桥时,回头厌恶地看了顾长鸣一眼。
顾长鸣一怔,忽而暴怒起来:“小畜生……”
顾闻白却是走得很快,须臾便消失在垂花门里。
顾闻白走了良久,夜色四合,蒙蒙细雨变得浓郁起来。打杂的仆人穿了孝衣,提着白色的灯笼过来关门窗,顾长鸣见状,恼怒仆人那身白色的孝服,当下从落地长窗扔了一只笔洗出去:“给我滚!”
仆人唬了一跳,灯笼落在地上,腾然起火。
于海赶紧走过来,示意吓坏了的仆人先下去。
天黑了,顾长鸣也没让人掌灯,兀自沉浸在暗夜中,任寒冷的秋风浸透了他的全身。因于嘉音殁了,府中人俱要茹素守孝,仆人从灶房打来素食,他更是一把打翻:“我为何要替她守孝!”
仆人也不敢将打翻的饭菜拾起,饭菜的味道随着秋风摇荡,充斥在房中,渐渐散发出难闻的味道。
于海想劝,却又不省得从何劝起。他才从前院来,天使来过了,怜顾长鸣初丧妻,没叫他过去听旨。实则上,是怕顾长鸣不惜脸面,大吼大叫罢。
弘帝下旨,不仅将于嘉音追封为三品诰命夫人,还特许顾闻白只丁忧七七四十九日。丁忧期间,以谋士的身份进入大内,在含元殿候命。
这道圣旨,却是狠狠地打了顾长鸣的脸。
于海站在夜风中,一时思绪纷纷。
老爷备受天子宠爱的日子,似是在眼前,又似是很久远的事了。他与马古,乃是先帝暗卫出身,当年先帝宠爱老爷,怕他名动天下后遭受别人嫉妒,便将他们二人特地秘密赐给老爷,以护他的周全。
转眼数十年过去,先帝已崩天,老爷如行尸走肉般活了十多年,他与马古亦年岁已高……
可眼看这天下却将迎来巨变!他对三公子虽不满,对弘帝也不满,但他早就习惯安安稳稳的日子,并不想在暮年时四处漂泊。
于海一咬牙,上了廊桥,在落地长窗前跪下:“老爷,于海不忠!”
顾长鸣终于从房中走出来,他仍旧穿着一身宽袖长袍,秋风卷起他的袍角,在昏昏的暗中,他的眉眼有些悲凉:“于海,你跟在我身旁,也有好些年了吧?”
于海咬牙:“老爷,于海此生跟着您,并无憾!”
他顿了一下,还是说出来了:“老奴只是不想看着喻雄昌那狗贼得到这天下!”
“老爷,您出手吧!”
“只要您出手,天下便可避免生灵涂炭!”
顾长鸣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于海。
良久,他才幽幽道:“于海,你省得吗?这世间,已无人懂我,我早就心如死灰,不省得在哪一日,便再也不想醒过来。”
“是以若是这世间生灵涂炭,与我又有何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