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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二阿农     解春愁txt下载     解春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20章

    顾家前厅。

    帐幔后,苏云落穿着素衣,双手交合,安安静静地坐在玫瑰椅上,眼皮半合。

    厅里,朱梅娘身着孝服,一张大脸卸了浓妆,整个人似是没了精神气,很是萎顿。一双眼青肿青肿,像是狠狠地哭了好几场,倒是显得她与于嘉音妯娌情深。

    她正嘱咐裘管家将库房里的器皿拿出来使用。

    如今顾家虽然式微,但相交的人中,大多数是汴京城里的望族。虽然她很不想承认,但顾闻白如今深得官家赏识,说出去她也是很有面子的。是以珍藏在顾家库房的上好的成套器皿,自然是要拿出来用的。通常这些定制的器皿,代表着一个家族是否有底蕴与富庶。

    再甚,顾闻白那可怕的太太正在帐幔后头坐着呢,她可不敢将这场丧事随随便便的对待。

    被安排专门待客的二管事悄悄进来:“二老太太,姑奶奶回来奔丧了。”

    苏云落在后头听得清清楚楚。

    三郎一直记挂的人,便只有他的长姐顾盼宁了。顾盼宁像顾闻白一样,大可以不回顾家来奔丧,可她还是回来了。姐弟二人,尽管小时多经磨难,心性却完全没有扭曲。

    若是苏云落没在后头,朱梅娘定然会怠慢顾盼宁。那顾盼宁与喻家的婚事黄了之后,在家里快变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才嫁给一个小官吏。如今那小官吏似是也无甚前途,不值得相交。但她却是省得,顾闻白向来与顾盼宁最为要好。顾闻白能为顾盼宁得罪喻家,也能为了顾盼宁与于嘉音翻脸。

    她青肿的眼皮飞快地睨了一眼帐幔后头,脑子飞快地转着,嘴上道:“快快有请。”

    很快,顾盼宁被请了进来。

    苏云落站起身,咏春咏梅赶紧撩开帐幔。

    苏云落看到了顾盼宁。

    顾盼宁与苏云落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在顾闻白的描述中,顾盼宁体弱多病,身体瘦削,说话柔声细语,应是一个怯生生的妇人。

    可如今出现在苏云落面前的,是一位顾盼生辉,虽然脸上不施粉黛,容色却上乘的窈窕佳人。她身着素衣,如云的发鬓上簪着一朵白绢花,眼皮略肿,脸颊有微小的泪痕,看上去却是更惹人怜爱。

    苏云落眉峰一挑,无论怎么看,眼前的这位女子,一看便是备受宠爱的。

    顾盼宁身旁,站着一大一小的男子,两个男子汉的姿势,却是像老母鸡护崽子一般紧紧地护着顾盼宁。

    年纪大的,身材高大,气宇轩昂的男子,自然便是顾盼宁的夫君了。

    而年纪小的,模样与顾盼宁有六七分相似的,应是顾盼宁的儿子。

    二人见朱梅娘靠近,竟然不由自主地拦在顾盼宁面前。

    朱梅娘略略有些尴尬,苏云落还在后头看着呢。她忙绽开热情的笑容:“好侄女,好侄女婿,可是累了,先吃一口热茶暖暖身子罢。”

    “我们不累,也不渴。灵堂在哪里?我们拜祭了母亲便走。”高大的男子懒得与朱梅娘应酬,只直言不讳道。这个二房的婶婶,对他们一家向来没有好脸色,如今于嘉音一死,她竟然对他们笑得这般热情,非奸即盗。

    朱梅娘噎了一下,又偷偷地望了一眼苏云落。

    这下别说是顾盼宁的夫君发觉有异,便是顾盼宁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让一向势利眼的朱梅娘频频看眼色的、浑身散发着清雅气质的面生女子竟是何人?难不成,朱梅娘又想弄什么幺蛾子?虽然这些年,他们很少回顾家,但在汴京官吏圈子中,总是不可避免的会遇到。而朱梅娘每次,总是绞尽脑汁地想一些下流的点子来对付他们。虽然她时常不得手,但总让人讨厌至极。

    这女子,不会是朱梅娘寻来的帮手罢。

    苏云落走出来,却是朝顾盼宁一福:“弟媳苏氏,见过长姐。”

    顾盼宁有些茫然:“弟媳好像不是长这个样子的……”她虽每次见月娘时,俱是远远相望,但她记得,那月娘不是长这个样子的。那月娘的长相似是偏艳丽,而眼前这位,却是清雅异常。

    苏云落却是宛然一笑:“弟媳时常听三郎说起长姐的风采,久闻不如一见,长姐果然心性纯净善良。”

    那身材高大的男子却是警惕拦在苏云落面前:“你究竟是何人?”

    顾盼宁却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的衣衫:“她方才有提到三郎……三郎竟还在人世?”

    朱梅娘忙抢白道:“三郎不仅回来了,还是官家钦点的户部侍郎呢。”说着赶紧吩咐二管家,“还不速速将三爷请来?”

    却是有人撩起竹帘,跨入厅中:“不用了。”

    只见顾闻白剑眉星目,身着一袭孝服,大步跨了进来。他走到顾盼宁面前,声音放柔:“长姐,近来可好?”

    顾盼宁的杏眼忽而红了:“三郎。”她唤着顾闻白,却是簌簌流下眼泪来。旁边她的夫君无可奈何地瞪了顾闻白一眼:“臭小子,净惹你长姐伤心。这么些年,竟是一点音讯也无。却是别有用心之人诓骗她你早已不在人世,害得你长姐哭了许久,眼泪都快哭瞎了。”

    顾盼宁却是哭哭笑笑,闻言又扯了夫君的衣衫一下:“三郎还活着,我这是高兴。”

    旁边她的儿子细细地端详着顾闻白,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您便是臻儿的舅舅?长得倒还算俊朗。”

    顾闻白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不过一眨眼,臻儿竟然也这般大了。只是有一点不好,竟然以貌取人。”

    苏云落站在一旁,笑着看她的三郎。原来他在珍爱的家人面前,是这副模样。姐弟二人既不幸,却又是幸运的。虽然爹娘不疼不爱,姐弟手足却情深。这大概便是他外表时常是坚硬盔甲,内心却总藏了一丝柔软的原因罢。

    正默默想着,顾闻白的目光宠溺地落在她的脸上:“长姐,这位是我的发妻,苏云落。”

    她回过神来,笑容轻轻:“弟媳苏氏,请长姐安。”

    顾盼宁脸上藏不住事,受了苏云落的礼,便慌慌张张地要寻东西赐给苏云落。寻了半日,却是沮丧道:“今儿身上都没带好一些的东西。”

    苏云落笑道:“舅母初见外甥,却也是没有准备东西。长姐莫急,来日方长。”

    臻儿好奇地看着她,开口道:“娘,这位新舅母,却是比原来那位强多了。”

第321章

    他这话一出,顾盼宁唬了一跳,她却也是不知如何解释,只得歉然地朝苏云落道:“抱歉,臻儿他是有口无心的。”

    倒是朱梅娘一直在旁边焦急地等着,想要有个露面的机会。此时闻言,忙跳出来解释道:“原来那位,是你外祖母收养的义女啦。”

    还是顾盼宁的夫君罗星汉沉稳:“聆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与顾家,几乎没有联系。今儿忽而顾家有人上门报丧,他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去岁冬,他们还曾在宝相寺遇见顾家出门礼佛的车驾。顾盼宁远远地瞧了一眼,彼时于嘉音身体康健,甚至还能自己登上石阶以示诚意。怎地就突然殁了呢?

    顾盼宁以前虽然没有得到过于嘉音的疼爱,可她天性良善,对过往并不大放在心上。这些年她一直想回顾家探望,是他拘着不让回。顾家这样的家,不回也罢!

    顾闻白睨了一眼朱梅娘。

    朱梅娘本来正竖着耳朵,打算不放过每一个人的发言,正兴奋着呢,却对上了顾闻白波澜不显的眼眸。

    越是平静无波的湖面,越深不见底。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讪讪道:“我,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好侄女,婶婶这便就不作陪了。”

    也没有人假意地挽留她,朱梅娘下了石阶,也没敢回头,一干奴仆呼啦啦地跟在她后头,她气闷,却瞧见自己的丈夫顾长生正躲在角落里逗着鸟儿。

    朱梅娘也不吭声,径直走过去,朝着那精致的鸟笼便是一脚。鸟儿受惊,呱呱乱叫着。顾长生唬了一跳,也恼了:“你作甚呢,你作甚呢?”

    朱梅娘板着脸:“闻青与闻钰回来没有?这三郎没了母亲,伤心着呢,两位哥哥也不懂得去安慰安慰。”

    闻青与闻钰是她的两个儿子,虽然早已成家了,孙子孙女生了一堆,但是连个秀才也没考上。现在还镇日在学院里浑水摸鱼,不事生产。朱梅娘曾有过怀疑,顾家的祖宗大约是偏心大房一支。不然怎地所有的才华全都落在大房的人身上,而他们二房却是半点都沾不着。

    儿子大了,都做了爹了,顾长生怎地好管着他们。他还恼着朱梅娘不管不顾在下人面前拂了他面子,闻言只哼了一声:“不省得。”

    却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只见从影壁后走出两个男子来,面容与朱梅娘俱有几分相像,身材粗壮,略有几分戾气。

    二人蹙着眉,看着满宅子的白,又见他们爹娘好好地站着。顾闻青便嬉笑道:“大房那位终于死了,可算是了了母亲的一桩心事。”

    朱梅娘吃惊,急急朝四周看了一眼,见四周俱是自己的心腹,才放下心来。脸上却是一寒,斥道:“都是做爹的人了,还这般的不知天高地厚!”

    母亲从来没当着下人的面斥责他们,顾闻青虽然读书不行,但揣度人心还算尚可,忙收敛了嬉笑的表情:“母亲这是怎么了?”

    朱梅娘恨铁不成钢道:“顾闻白回来了,他如今可是官家钦点的户部侍郎。你大伯母,因为她好儿子的缘故,如今可被追封为三品诰命夫人。你待会见了他们,脸上恭敬些。”

    顾闻钰扯了一把顾闻青:“儿省得了。”

    朱梅娘又道:“先回房换了孝服,再去灵堂守着,哪里也不准去了。”

    顾闻青正要说话,顾闻钰又扯了一把他,二人面上应下,带着长随预备绕回各自的院子。路上顾闻青怨道:“大房这么些年与我们二房势不两立一般,那老女人死了还得给她守灵,可真是晦气。他顾闻白不就是做了个户部侍郎吗?谁人不省得,汴京城里的侍郎们最多,哪个放在心上。”

    顾闻钰望着刚刚更换过的白灯笼,似乎在与顾闻青说,又似是自言自语:“以后,总会有我们二房扬眉吐气的一日的。”

    二人各自回了各自的院子,院子里自然空空落落的没有人。那些仆人,似是都趋炎附势涌去大房那边了。

    顾闻钰的长随去替顾闻钰拿孝服,顾闻钰独自一人留在起居室内。

    暮色四合,从大房那边隐隐约约传来梵唱的声音。

    顾闻钰收起了一脸戾气,四下观察,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来。这瓷瓶,却是喻明周给他的。

    他比顾闻青先一步晓得于嘉音已经死了。他还省得,于嘉音是死于肺痨。那方帕子,还是经过他的手,给的于扶阳呢。

    只可惜,死的是于嘉音,而不是顾长鸣。

    顾闻钰比谁都更希望顾长鸣死。

    当然,大房一房,全都死绝了更好。否则,他们二房便永远被大房压在上头,喘不过气来。本来世族的子弟,没有天赋也无人会谈论,可偏偏,他们是名动汴京的顾长鸣的侄子。从小到大,他们不省得被拿来与顾长鸣比较了多少次。只可惜,顾长鸣是天才,而他们是庸才。就连他们的堂弟顾闻白,亦是年纪轻轻便中了进士。人比人气死人,更别提京城中的那些好事之人,时常拿这件事来讥笑他们。

    大房……便不该存在。

    他的脸半藏在暗黑中,隐隐约约露出一丝阴骛来。

    顾家人丁虽少,但灵堂里也挤了好些人。

    朱梅娘领着她的两个儿媳,以及四个孙女,脸上微微带了些别扭,与顾盼宁跪在了一道。

    夜越深,便越冷。秋风卷着冷意,不停地卷进灵堂里。

    孝服是麻布裁成的,哪里抵得住寒冷,地上又只铺着草席,又没有御寒等物,不一会众人便都开始打起哆嗦来。

    顾闻白上了香,转头看到女眷们在瑟瑟发抖,眉毛一蹙,道:“今夜由我与姑老爷守灵便可,你们且回罢。”

    朱梅娘的两个儿媳脸上顿时雀跃起来。

    朱梅娘有些犹豫:“这不好吧……”

    “的确不好。”外头传来一道男声。

    顾闻白抬眼看去,只见从外头走来两个身体粗壮的男子。他挑一挑眉,还是开口道:“大哥、二哥。”

    顾闻钰微微点头,算是回应了他。

    顾闻青咧嘴,扯了一下嘴角。他向来讨厌顾闻白,自然是做不出笑脸相迎。二人走到灵前,结结实实地给于嘉音磕头上香。

    作完这些,顾闻钰才看向顾闻白:“妇孺们身体娇弱,自然不能受冻着凉。今晚便让我们几兄弟,替大伯母守灵。三弟你看,如此可好?”

    顾闻白星眸微动,与罗星汉对看一眼:“二哥如此建议,甚好。”

    众女眷们便领着孩子们纷纷离去了。

    众女眷离去,灵堂空了大半,瞧着越发的清冷了。

    四人却是相顾无言,只默默地跪在草席上。

    朱梅娘还没有进院子呢,就被人拦住了:“二老太太。”

    那人恭恭敬敬地,给朱梅娘呈上了一张折叠起来的纸笺。

第322章

    朱梅娘看完那张纸笺,一颗心怦怦地跳着。她也不敢声张,又去寻顾长生。

    顾长生方才被朱梅娘踹了鸟儿,半躺在榻上生闷气,见她来了便扭过头去。

    朱梅娘摒退左右,硕大的屁股坐上去,紧紧挨着顾长生:“别动,我有话要说。”

    顾长生向来是个妻管严,哪里真的敢与朱梅娘生气,当下便顺坡下驴:“哼。”语气却是软塌塌的。

    朱梅娘抖着手,将方才的那张纸笺给了顾长生。

    顾长生纳闷:“有话不能当面说?”

    他展开纸笺,凑在灯下细细看着。

    朱梅娘一直盯着他的脸色看。

    顾长生虽然是个妻管严,但论起做大事来,要比朱梅娘强多了。

    好半响,他颤着手,将纸笺点燃,看着纸笺慢慢地卷起来,变成灰烬。

    “做不做?”朱梅娘紧紧靠着他,低声问道。

    顾长生敛着眼,缓缓道:“自是要做的。”是输是赢,便看这一把了。今晚,他们二房的人,全是不要命的赌徒。

    到了后半夜,人正是最难熬的时候。困意不断袭来,又困又冷。顾闻白与罗星汉还好,顾闻青与顾闻钰却是东倒西歪,哆哆嗦嗦地抱着自己的肩,很是难受的样子。

    罗星汉是个耿直的人,瞧见了不由得摇摇头。

    顾闻白也没管二人。守灵这回事,讲究的是心甘情愿。说实话,若不是于嘉音临死之前释放出一点善意来,他未必会在这里替她守灵。顾闻青二人肯来,已经是二房不多见的品质了。

    作法事的和尚早就下去歇着了,外头雨蒙蒙,秋浓浓,越发的冷。

    顾长生领着几个下人过来了。

    下人手上拎着几个食盒与铜壶,像是茶点。守灵若是太苦的话,也是允许在灵堂外头吃一些热茶点心暖暖胃的。

    顾长生态度殷勤:“好侄儿,好姑爷,快来吃些热茶暖暖胃。你们这般茶饭不思的,大嫂在泉下得知,定要责怪于叔叔的。”

    这叔叔,以前总是欺负他,如今竟有这般好心了?顾闻白淡淡地扫了顾长生一眼,却见顾长生满脸的谄笑。

    想来,是因着自己做了户部侍郎,是以便要讨好着自己了?

    他不动声色,又见顾长生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自己未曾起身,其他人也不敢动弹。他便微微颔首,起得身来,率先走到旁边的屋中。

    却是在无人注意的时候,顾长生与顾闻钰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下人倒好热茶,又将点心摆好。

    点心倒都是很实在的,有几笼饺耳,还有几笼素包子,两小锅清粥。

    这些点心热气腾腾的,在瑟瑟的秋夜里自是十分诱人。

    顾闻青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伸手便拿了一碗茶吃了起来。

    顾闻白原是只想吃一口热茶的,但考虑到他不吃,姐夫罗星汉便可能不会吃,是以便亲自给罗星汉盛了一碗热粥,夹了些饺耳素包子的递到罗星汉面前。

    罗星汉对回顾家奔丧是有些不情愿的,但见今日顾家的人态度尚可,便没再计较。此时见顾闻白亲自给他盛热粥,态度又软和了几分。

    热粥摆好了,下人却喏喏的,说是筷箸调羹的都没拿,还得再跑灶房一趟。

    顾长生气得踹了那下人一脚:“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还不速速回去拿!”

    转过脸来,他又讨好地对顾闻白道:“让贤侄见笑了。”

    他年纪大了,又是顾闻白的叔叔,这副伏低做小的样子,在一旁看着的顾闻青将茶沫子一吐:“爹!”

    顾闻钰赶紧拉住他:“哥!别伤了和气!”眼看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可别功亏一篑。

    顾闻青哪里忍受得了,他素日里便是个混不吝的,虽说一向对大伯顾长鸣很是不服,但却借着顾长鸣的名头做了不少坏事。这一向积累的怨气在这时爆发了出来:“你们大房……”

    顾闻钰眼疾手快,死死地从后头将他抱住,又紧紧地捂着他的嘴:“哥!今儿大伯母方走,死者为大,你万万不可以冲动啊!”

    这话说得,倒像是大房一直都在欺负他们似的。只不过今晚是看在于嘉音死了的份上才隐忍着。

    顾闻白挑挑眉,看了一眼顾长生。原以为因他做了户部侍郎,是以二房便软了下来。原来只是假象。

    罗星汉在一旁冷冷看着顾闻青兄弟二人,唾弃地摇了摇头。

    眼看这热茶点心的是不能安乐地吃下去了。

    顾长生急得赤眉白眼的,只差没冲到顾闻青面前给他一巴掌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眼看马上便能将顾闻白毒死,正巧能对外宣称顾闻白因为伤心过度,随着于嘉音一道去了。这大儿怎地这般愚蠢呢?

    顾长生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顾闻青一眼。

    顾闻青交给他们的毒药,原是预备下在顾闻白的调羹上的。下人假意忘记拿调羹,转头拿来调羹的时候,带毒的调羹便顺利进了顾闻白的碗中。这毒倒也不是即刻便发作,而是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后才毒发。届时于嘉音刚好下葬,而他们也能顺利脱了关系。毕竟守孝期间,顾闻白伤心过度,随着母亲一道去了,恰恰是至孝之人,世人只会不停赞美,哪会有人深究他的死因?

    顾长生的态度太奇怪了。

    顾闻白的目光落在顾长生面上,多年前被顾长生欺负的经历又闪现在眼前。

    原来,狗还是改不了吃屎吗?

    这厢顾长生急得直跳脚,那头朱梅娘也暗暗的出了一身汗。

    他们计划得极好。

    按照顾闻青的计划,他们在那头将顾闻白毒死,朱梅娘这边,则将苏云落等人关押起来,到时候便对外头宣称顾盼宁不能承受丧母之痛而得了疯病。至于苏云落,不过是跟着顾闻白回来的一个默默无闻的商户女,便是死了,也不会有人多过问一句。

    朱梅娘领着一干粗壮的奴仆闯进苏云落与顾盼宁歇着的浣花院时,苏云落正听着顾盼宁说着顾闻白以前的事。

    她披着一件银色絮棉的披风,手中捧着热茶,半倚在榻上的矮几上,唇角微微弯起,专心倾听着顾盼宁说话。

    浣花院是顾盼宁以前做姑娘时住的院子,后来是收拾给了顾璋住。里头的陈设与物什,看得出来都是极好的。

    顾盼宁脸上的表情当时恍惚了一下,最终没说什么抱怨的话。

    可真是个善良的姑娘。

    罗臻虽然是个半大小子,但还是一沾枕头便睡去的年纪。顾盼宁给他盖好被子,走出起居室,见苏云落正坐在暖榻上吃茶,便主动走了过来:“可是睡不着?”

第323章

    在陌生的环境中,苏云落向来是留了几分心眼的,自然不会睡下。便是有人在外头守着,她也只不过是浅眠。这样的习惯很不好。苏云落想到自己青黑的眼圈,心情便沉重了几分。

    顾盼宁初丧母,自是睡不着。虽然于嘉音一生薄待她,但于嘉音一去,她的确是真心难过的。

    她瞧了瞧倚着的苏云落,却是越看越喜欢。

    三郎因自小爹不疼娘不爱,对婚事向来是持抗拒的态度。于嘉音自是不会主动替他相看姑娘,倒是她这个作姐姐的,操心了几回,可每次弟弟俱是皱眉拒绝。

    她还以为三郎这辈子是预备孤独一生了呢。后来弟弟离开京城不久,在他乡身亡的消息传来,顾家便多了一位怀着身孕的貌美女子。她心中是有些怀疑的,弟弟虽然抗拒婚事,但按照他的性格,应该是不会做这等事的人。但彼时弟弟已经不在,若是有遗腹子,倒也是一件喜事。是以她还偷偷的到宝相寺祈福,希望弟媳能顺利生产呢。

    幸得这一切都是假的,弟弟没死,还带着妻子回来了。她是过来人,一看弟弟看向苏云落的眼神,便省得弟弟终于寻到了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她是真心替弟弟欢喜的。

    此时看苏云落,自然便带了一种长辈的慈爱。

    一时感慨,却是不自觉地与苏云落聊起顾闻白小时候的事来。

    顾盼宁的确是一个善良的姑娘,她说起顾闻白小时候的事,俱是挑一些趣事来说,那些被欺负的过往,却是绝口不提。

    她正与苏云落说到她那时候总生病,一年四季都离不开药罐。顾闻白怕她总吃药,嘴里没有滋味,便四处搜罗来各种各样甜的咸的果脯。

    苏云落专心听着,忽而想起顾闻白差人四处搜罗各种颜色的口脂与她来。

    原来他对喜欢的人好,便是将世间他认为心上人会可能喜欢的东西都尽力弄来。

    她此生何其有幸,才遇上他。

    正想着,咏春撩帘进来:“太太,那老太太带了一群身强力壮的婆子来了。”

    咏梅在外头,正要去拦,朱梅娘脸一沉,拿出多年后宅妇人的威严来:“给我拿下!”

    她方才着人瞧过了,之前跟着苏云落来的那两个高大粗壮的汉子没守在浣花院外头。浣花院里,只有手无寸铁的妇孺。

    几个粗壮的婆子便要上前将咏梅扭起来。

    咏梅小脸一沉,斥道:“你们竟敢冒犯我们太太!”

    朱梅娘这一日可是自觉受了不少气,闻得咏梅这一句,心中的那团气都要炸出来了。她冷笑道:“太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狐媚子,竟然也敢在我们顾家自称太太!王婆,给我掌嘴,让她还敢叫一声太太不!”

    有个婆子便欢天喜地撸了袖子,要去抓咏梅,却是眼前寒光一闪,胸前便抵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若是她再激进几分,那匕首便刺进她的肉里了。

    咏梅的小脸上,带着狠劲:“我看谁敢!”

    竟然有凶器,婆子们还是忌惮几分的。毕竟人逼急了,这刀子可是不长眼的。再说了,若是受了伤,二老太太会给医治吗?

    朱梅娘气急败坏:“给我拿下她,重重有赏!”

    赏?赏多少?

    众婆子的眼神齐齐看向朱梅娘。

    朱梅娘一咬牙:“每人赏三贯钱!”于嘉音虽然死了,但是顾长鸣还活着呢,大房的钱一时半会也落不到她手上,这三贯钱已经是她能拿得出来的最大数目了。

    咏梅却是扑哧一声笑出来:“才三贯钱?我瞧你这老虔婆也拿不出多余的钱了。我这刀子不说伤了多少个,便是逮着一个往死里扎,也不省得那三贯钱能救下来不。”

    朱梅娘的老脸浸了一层寒霜:“你们的身契,可都还在我手上。”

    说话间,竹帘一撩,苏云落携着顾盼宁走了出来。

    夜色无边,她的容颜浸在夜色中,十分的柔和。浑身清雅的气质,临危不惧的神色,倒是让那些欲冲上去的婆子又犹豫了几分。大房的三爷如今是官家钦点的户部侍郎,去世的大老太太是追封的三品诰命夫人,可二房,啥都不是。瞧着这三太太,可也不是个柔弱的。

    朱梅娘气得老脸都要扭曲了。这群墙头草,见权势便眼开的东西!

    苏云落唇角微扬,直视着朱梅娘:“不知二婶婶冀夜前来,是要取我们的性命吗?”

    朱梅娘到底是在后院混了几十年的,闻言警惕地环视四周,见院子里俱是她带来的婆子,一颗心才落定下来。

    她皮笑肉不笑道:“侄媳可是伤心过度,说出些妄语来。婶婶不过是怕大嫂的魂魄不宁,回来作恶,惊吓了侄媳,这才特地过来护着你们。”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若是旁人听见了,还真以为她是真心为苏云落等人着想。

    顾盼宁是经过朱梅娘的手段的,闻言,便是再良善的她也忍不住斥道:“二婶,你若是真的要护着我们,何必又要带着这么些婆子?”她说着不由自主地拦在苏云落面前,却是与苏云落低语道,“落儿别怕,有长姐护着你。”

    顾盼宁的个头要比苏云落矮一些,身子也薄弱一些,可如今却毫不犹豫地护着她。

    苏云落唇角的笑容却是真真切切的了。

    世上毫不犹豫护着她的人不多,但每一个她都会视若珍宝。

    她轻轻将顾盼宁拉回来:“长姐,她不敢。”

    顾盼宁急得有些跳脚:“那朱氏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她说着便要撩起袖子,“我,我会打架!”竟然是一脸凶狠,就要扑到阶下去。

    苏云落的手轻轻拉上她的,虽然有些微微的凉意,却带着一丝坚韧:“长姐放心,有我与三郎在,便是她有三头六臂,也得折了她去。”

    朱梅娘听得一张老皮直跳:“不知天高地厚的狐媚子!王婆,给我掌嘴!”

    王婆哪里敢动弹,咏梅手上的匕首还戳在她胸前呢。

    使不动王婆,朱梅娘一时气急,竟然亲自撸了袖子,大步上前,便要去捆苏云落的耳光。

    却是才踏上石阶,眼前黑影一闪,朱梅娘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就跌在石阶上,吃了个狗啃屎。

    朱梅娘吃痛,一摸嘴唇,竟然满手滑腻。她定睛一看,只见满手的血。她这一辈子,怎地吃过这番亏,顿时又要跳起来,口中嚷着:“你竟敢踹……”

    “我”字却是留在舌尖上,停滞不敢前。

    却见面前一溜儿站着好几个玄色劲装的男子,俱是一脸凶恶地看着她。

    朱梅娘捂着自己的嘴巴,再也不敢出声了。

    她又不愚钝,眼前此情此景,又怎地会不省得,这新晋的顾家大房三太太,是个狠角色。

    她悔啊,怎地就轻信了幺儿的话,要将顾闻白赶尽杀绝呢。能得到官家亲自钦点为侍郎的人,一路千里迢迢,从乡野小镇一路前来汴京,还能安然无恙,会是普通人?

    顾盼宁目瞪口呆,半响却是目露崇拜之意,欢快地拉着苏云落的手:“好落儿,你便是话本子中描写的那本领高强的女侠罢?天爷!我这辈子竟然看到了真正的女侠!好落儿,你爬墙是不是很溜?”

    苏云落:“……”长姐也太可爱了罢。

    不过,她有些弱弱道:“倒也不是……我不会武艺……更不会爬墙……”

    她,不过是执印人罢了。

    喻明周等了半晚,还是没有等来好消息。身旁的贺过燕眼神阴骛:“倒是又叫他们躲过了一劫。”

第324章

    喻明周却是没有附和他,只打了一个哈欠:“天亮了,回去歇着罢。”

    于扶阳与贺过燕本就是他的走狗,随传随到。他们喜欢巴着他,他也没有办法。

    父亲这些年,花了极大的力气,精心罗织了一张网,如今正是缓缓收网的时候,他不急。横竖以后,那个位置也不会是他的。

    他都这把年纪了,还没有子嗣,估计以后也生不出来,还不如好吃好喝着,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做一个闲散王爷好了。

    而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可以现在死,也可以以后死。

    他倒喜欢顾闻白在汴京中变得有名起来。这样以后顾闻白死的时候,顾家便越丢脸。

    弄死一个默默无名的,却也无趣。

    喻明周已经发话,贺过燕不得不告退。他如今是充当喻明周的幕僚,住在喻家家中,一切以喻明周马首是瞻。

    天色渐渐变得光亮起来,秋雨没停,一阵比一阵骤急。贺过燕穿得少,不由得拢紧手,将油纸伞挡着风雨,回到自己的房中。

    他是没有什么价值的幕僚,自然不会像别的幕僚那般独门独户住着,而是从下人房划了三间房子,将就地住着。

    他的续弦妻子吴氏闻言,也跟着他兴奋地搬了进来。

    倒也不是一件好事,二人常常因为钱财而发生龃龉。不过,二人中矛盾最深的,当属贺过燕从乡野之地带回来的少女咏雪。

    贺过燕蹑手蹑脚地要到灶房打水洗漱,却见吴氏倚在灶房前,散着头发,满脸春意,外衫只披在肩上,露出胸前的一截肌肤来,肌肤上竟然还有几个手指印。她瞧见贺过燕,从鼻子中哼了一声,扭身便要走。

    贺过燕也曾是个男人,瞧见吴氏这副模样,自然省得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他敢怒不敢言,谁叫如今的他再也不能人道了呢。吴氏如今是光明正大地给他戴绿帽子,他也是一声不敢吭。

    他只弱弱地唤了一声:“银儿……”

    吴氏忽而叉着腰,将一团物什扔到他面前:“那小蹄子昨晚又来了,说是这封信很重要!”

    那团物什,是一团被揉得皱巴巴的帕子。

    贺过燕默默地将帕子捡起来,还没来得及看,吴氏又恶言恶语道:“我看你身上的钱都给那小蹄子花了罢,下个月我们可又是无米下锅了!”

    贺过燕忙讨好道:“银儿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吴氏哼了一声,才扭着腰,摔门进了房。

    贺过燕左右四顾,瞧见四周无人,这才闪进灶房,将那团被吴氏揉得皱巴巴的帕子展开来。

    帕子是咏雪捎来的,上头用木炭歪歪斜斜地写着字:“甚好,勿念。十月十五,欲问天。”

    他将内容看完,便将帕子扔进灶眼里。

    他一晚未睡,已是十分困顿,只想赶紧洗漱一番爬上床安歇。昨晚他没有回来,吴氏怕是与那男人鏖战了一晚,此刻怕也是正在补觉,倒是可以趁机抱抱蹭蹭……他心中有一团火,却是无处发泄。

    贺过燕匆匆洗完,便跟着钻进房中。

    他进得房后,房中有女子低斥半响,终是屈服了。

    周遭静悄悄的。

    忽而有人俯身,将灶眼里那方帕子拿了出来。

    落了一晚的秋雨终于停了。

    顾长生吃惊地看着预备下毒的仆人被人扭送进灵堂来,一张老脸差些挂不住了。还是顾闻钰反应快,迅速给他使了一个眼神。

    对,千万不能承认这件事是他们指使的。只要不承认,他们便还有机会。

    罗星汉也颇为意外,顾闻白如今的能力,竟然这般强了。

    顾闻白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仆人,视线徐徐地看向顾长生。

    顾长生一惊,连忙撩起袍角,疾步上前,又踹了那仆人一脚:“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要毒死我们!”

    仆人挨了一脚,闷声不响。之前二爷说过了,如果被抓住,坚决不招,二爷便会赏给他的家人一百两白银。一百两白银,便是他死了也值得。

    顾闻钰垂着头在一旁,不敢再出头。

    顾闻青从头到尾都不省得此事,反应是最真实的。他吃惊地看着仆人,又看看顾长生,心中已经明白,他爹原来是想毒死顾闻白。怪不得方才在演戏呢。想起方才他的举动,顾闻青恨不得给自己刮一个大耳光。若不是他出声,顾闻白早就被毒死了!等等,方才二弟捂着自己的嘴……二弟也省得!

    顾闻青悔死了。

    仆人没招,顾闻白也不急,只让他跪着,自己倒是劝罗星汉吃起点心来:“姐夫,接下来还得看戏,还是吃些东西填填肚子罢。”

    看戏?看什么戏?罗星汉一脸莫名。

    顾长生三父子亦是也是一脸莫名。直到外头响起朱梅娘骂骂咧咧的声音,顾闻钰才想起他们分头行动的事来。

    他娘,竟然也失败了?!那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从乡野来的商户女,竟然让自己的娘翻在阴沟里?

    顾闻钰还没有见过苏云落。

    顾闻钰不得不站出来:“三弟,这是怎么回事?我娘怎地在骂人?”倒是将此事撇得干干净净。

    顾闻白根本没回答他,只兀自吃了一碗热粥,两只素包子,又掏出帕子揩了嘴角:“许是我母亲殁了,二婶伤心过度,心情有些不痛快。”

    顾闻钰一滞。

    大伯母与母亲向来不和,斗了大半辈子,大伯母去了,母亲欢喜都来不及,怎地还会伤心过度?偏生他还不能反驳,只得含糊应下。

    却是拉拉扯扯,热热闹闹的拥进了一群人。

    朱梅娘被两个粗壮的婆子箍着,推揉进来。

    顾长生一下子就跳起来了:“你们疯了,竟然以下犯上!还不速速放了二老太太!”

    朱梅娘向来在顾长生面前强硬,闻言竟嚎啕大哭起来:“长生,救我,救我……”

    顾长生自然是省得事情败落了朱梅娘才被钳制住的,但是他不能承认啊,只得腆着一张老脸:“贤侄,你看是不是搞错了,你婶婶她是好意去安慰侄女侄媳们……”

    顾闻白的唇角缀了淡淡的笑容:“原来二叔也省得婶婶的去向。”

    顾长生没反应过来,正要应是,顾闻钰却拉了他一把:“爹!”言多必失,顾闻白,早就不是当年任人欺负的少年。如今的顾闻白,狡猾得像大伯父。对,顾闻白这等行为,说不定就是大伯父允许的。说不定大伯父这么些年没动他们,便是等着今儿一起将他们收拾了!

    罗星汉却是疾步走向顾盼宁:“宁儿!你无事罢?”

    顾盼宁披着素色披风,手中牵着半梦半醒的罗臻,朝罗星汉笑道:“汉哥,我没事。”说完神情却是十分兴奋,“你不省得,弟媳好生厉害的!”

    她正要将方才的事细细地说给罗星汉听,忽而有人高呼:“走水了!走水了!”

第325章

    汴京乃是京都,十四厢上百坊,坊坊紧密相连,防走水救火乃是重中之重,是以京中每隔两百步便要设军巡铺,坊中设望楼,望楼一旦见浓烟滚滚,军卒便要听号令前来救火。

    顾家位于长庆坊,一处望楼便设在长庆坊内。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裘管事气喘吁吁的跑进来:“大老爷的藏书阁走水了!”

    顾长鸣的藏书阁,是先帝曾亲笔题名的书阁,在汴京城的文人圈子中,那是赫赫有名的。他的藏书阁中的藏书量仅次于皇家藏书阁,文人一谈论起顾长鸣的藏书阁,那语气中的酸意可是藏都藏不住。要省得,话本子易得,可孤本难寻,尤其是前朝的一些书籍,在世上早就难寻踪迹。可听说,顾长鸣的藏书阁里,可是有不少孤本的。那可都是无价之宝啊!

    顾长生一家子,虽然不学无术,但是对孤本的价值却是十分清楚的。若是得了一本,他们二房一年的嚼用那可是绰绰有余!

    顾长生闻言,也顾不上朱梅娘了:“快,快,快去救火啊!”能趁乱抢得一本是一本啊!以后就是火灭了,便是顾长鸣来讨,也理直气壮啊。

    他一跑,顾闻青与顾闻钰二人自然跟着他跑了。

    富贵人家里,烛火照明得用得多,向来也是防走水的重中之重,院中四处,是放置有水缸、水龙等救火之物什的。火势小些的,自家人扑扑也就灭了,用不着惊动军巡铺。若是军巡铺一来,事情便麻烦了。火灭之后还得到衙署里备案,遇上想捞上一笔的官吏,事情更是麻烦,少不得银钱打点什么的,耗时耗力耗财。

    以前顾家也有过几次小范围的走水,虽然很快便扑灭了,但俱是心有余悸。水火无情,顾闻白顾不得其他,疾步走到苏云落面前道:“落儿,姐姐姐夫便劳烦你照看了!”

    苏云落应声,只快速道:“你万万小心!”

    顾闻白却是快步去了。

    苏云落却是继续朝着空气道:“夜影听令!且带人速速护着大爷!”

    “夜影得令!”却听得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男子低沉的声音,而后便觉着空气似乎有一股气流动着去了。

    罗星汉本来还想道他堂堂男子汉,何需苏云落一个弱女子护着,闻言竟是一愣。这弟媳,怎地有些不一样。

    顾盼宁悄悄道:“弟媳可是很厉害的。”

    顾长生三父子跑了,朱梅娘越发的不敢动弹。不过,她倒是冷哼一声:“多行不义必自毙,这是大嫂的冤魂不宁,回来收拾大伯哥了。”

    苏云落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她顿时噤了声。不过还是不甘心,又语出嘲讽道:“夫妻大难临头各自飞,看来你们二人的感情也不够深厚,顾闻白竟然不管不顾,抛下你便逃命去了。”

    罗星汉沉声道:“如此说来,二婶岂不是更可怜,便是自己亲生的骨肉,都抛下你逃命去了。”

    朱梅娘暗暗咬牙,狠狠地剐了罗星汉一眼,倒是不再吭声。

    苏云落心中暗笑,原来姐夫是这样的人。你敬我一寸,我定然还你一尺,决不吃亏。

    这场火烧得自然是蹊跷,但决不会是顾长鸣想不开放的火。

    顾闻白身子轻掠,不过须臾便到了顾长鸣的藏书阁外。

    顾长鸣的院子大,伺候的人少,此时火势烧起来了,院子里竟然空无一人。

    浓烟越发浓烈了,这般的浓烟,用不着片刻的功夫,军巡铺的军卒便会赶到。

    虽然还下着小雨,可对于火势却无济于事。

    顾闻白眯着眼,听着书房里头有人在嘶声喊道:“快,快,将画像都收起来!”

    呵,都这般情形了,顾长鸣还念着卫碧娥。

    顾闻白的后头,空气有微微的波动。有男子沉声道:“大爷,主子命我们前来相助。”

    顾闻白转头,看着旁侧站着七八个穿着劲装,目露精光的男子。

    他眉头轻轻一挑,道:“跟着我,将里头的女子画像,通通取走。”顾长鸣自己可以沉迷在过去止步不前,可顾家不能。

    话音才来,就听得一阵踏踏的脚步声,有人喊道:“顾太傅的藏书阁乃是无价之宝,众将士听令,定要尽最大的努力将顾太傅所有的珍藏都抢救出来!”

    “喏!”军卒们齐声大喊,有条不紊地抬着水龙、梯子过来。

    没等顾闻白使眼色,方才那几个男子,已然不见了。

    顾闻白:“……”这些人,也太好用了罢。

    他才靠近顾长鸣的书房,便听得顾长鸣在里头大喊:“你们是什么人,在做什么?于海、马古!”

    却是有重物接二连三地被抛过顾闻白的身侧,落在外头的青石板上。

    顾闻白定睛一看,竟是顾长鸣等人。

    “你是何人,要作甚?”有几个军卒模样的人奔走过来,没等顾闻白回答,便要钻进了顾长鸣的书房。

    顾闻白眉头一挑,这些军卒,有问题!

    他身影一晃,拦在那几个人面前:“里头没有人了。”

    有个军卒却是握了拳头,便猛然朝他袭来。

    另外几个,却是趁着乱进了书房。

    顾闻白下意识一挡,却是暗暗吃惊。这军卒,武艺高强,拳法竟不像是军中之人。那人见顾闻白挡下这一拳,脚一顿,竟是嘶吼了一声,拳头竟然快如疾风,拳拳击向顾闻白的命门。

    顾闻白一时半会,竟被那人的拳风压制着,手脚施展不开来。他心中暗暗吃惊,这人的功夫,好生厉害!不过,他倒也不惧!

    被压制了半响,顾闻白已然能摸出那人的规律来。他的拳头虽快,下盘却是空虚!

    顾闻白窥了个空,长腿灌了力,狠狠地扫向那人的下盘。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顾闻白将那人扫翻的同时,鼻子也吃了那人一拳。温热的液体顿时流了出来,洇湿了素白的孝服。鼻血流得又凶又急,在素白的孝服上显得特别明显。

    夜影等人出来时,便是看到顾闻白的衣衫上,全是鲜红一片。

    夜影挑了挑眉,趁着那人被顾闻白扫在地上一时翻爬不起来的一瞬,疾步上前,手刀一击,那人昏倒在地。

    顾闻白:“……”喂,这算不算抢功劳啊。

    顾长鸣被于海马古搀扶着起来,素日里谪仙一般的人,气成了哪咤。

    他脱了一只鞋,竟然朝顾闻白扔了过来。

    鞋子不偏不倚,落在顾闻白面前。

    顾闻白抹了一下鼻血,缓缓抬头,看向顾长鸣。

    天色渐渐亮了。

    顾长鸣一怔。

    他从来没有看过顾闻白那般的眼神。

    又狠又冷,又毒。

    顾闻白缓缓站定,转头问夜影:“你们尊老吗?”

第326章

    这场火的确蹊跷,大火被扑灭后才发现,只烧毁了藏书阁靠近书房的一侧。

    藏书阁被烧了一小部分的书,顾长鸣的书房却是全毁了。屋中的画卷、书籍全被烧毁,到处黑乎乎一片,橼梁倒了两根下来,压伤了几个男子。

    军巡铺的人确认过了,这几个男子,并不是潜火队的军卒。是以冒犯到顾家三爷的人,与他们军巡铺并无关系。

    至于起火的原因,暂时确认为看守藏书阁的一个下人因打瞌睡,不慎碰倒油灯,油灯跌落在帐幔上,从而引起火势蔓延。那下人被烧伤了一条手臂,伤口可怖,顾长鸣只看了一眼便让他速速下去医治。

    还是于海忍不住道:“老爷……”

    顾长鸣面容似是苍老了十岁:“罢了。”他又不是傻子,怎地不知道好好的藏书阁会无端起火的原因,还专门往他的书房烧。他的书房里,不就是挂满了卫碧娥的画像吗?!他方才是真的有这个冲动,欲大声地将自己对卫碧娥的爱恋通通说出来。

    可……

    他垂眼望着被烧毁的书房,斯人已逝,她早就该投胎转世了罢,他或许,着实没必要让她的生平,再染上污点。

    于海与马古陪着他,一起站在廊下,脸上身上黑乎乎一片,衣衫也湿了,一阵秋雨骤来,不禁有些瑟瑟。

    于海与马古都是练武之人,身体还算康健,虽然方才被揍得狠,但这阵秋风倒还能扛得住,倒是顾长鸣……从前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与如今狼狈的样子可算是天壤之别。

    顾闻白可真狠。他竟然指使那些人,将于海与马古围起来,狠狠地揍了一顿。于海与马古原来是仗着有几分本事的,并不将这些年轻人放在眼里。

    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两位曾在大内高手中叱咤风云的人物,被这些年轻人揍得鼻青脸肿。

    最后还是顾长鸣在一旁看得心如刀割:“兔崽子!别打了!”

    没有人听他的。于海与马古竟然也不求饶。

    一群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欺负两个上了年纪的人,也太过分了。

    顾长鸣眼神中淬了恨意,死死地掐着自己,最后还是屈服了:“三郎,求你了,别打了。”于海与马古跟了他几十年,没有功力也有苦劳,他再冥顽不化,便不是人了。

    顾闻白的翅膀已经硬了。而他,老矣。

    于海与马古这才停止被揍,二人跛着脚,一拐一拐地走回顾长鸣身旁:“老爷……”语气中竟然有老年迟暮的萧瑟了。

    此时,院内的人,没人敢动弹。

    包括兴冲冲要来帮着抢救孤本的二房等人。他们亲眼看到顾长鸣身边的那两个十分厉害的长随,被揍得头青脸肿,顿时便怂了。有时候虽然不能崇尚武力,但拳头对于死不悔改的人,还是有几分震慑力的。

    他们瑟瑟地躲在廊下,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军巡铺的人否认关系之后,确认过失火原因、人员伤亡以及火势的确已经扑灭,便让顾闻白签了文书,迅速地撤走了。

    那个将顾闻白打出鼻血的男子,此时正被五花大绑,高高挂在藏书阁的二楼上,鼻子同样滴答滴答地流着鼻血。

    至于在书房中受伤的那几个男子,虽然没被挂起来,但同样被五花大绑捆着,顾家常年用惯的大夫胡乱检查过伤势,随便给了一些金疮药,胡乱交待了几句,竟然连诊金都不要了,拎起药箱便逃了。

    这一切实在是因为顾家大房院中的那些凶神恶煞的护卫太吓人了。

    顾闻白居高临下地望着那几个冒充军卒的男子,冷冷地问:“是谁派你们来的?”

    那几个男子互相望了一眼,竟是不屑地剜了顾闻白一眼:“自然是欲置你于死地的人。”

    有骨气。

    顾闻白还没发话,那个自称是夜影的男人上前,一手钳住其中一个男子的脸颊,迫使他张开嘴巴,利落地将一颗药丸喂了进去。

    那被喂药的男子暂且便称他为阿甲。

    阿甲远就是抱着誓死的心思来的,对被人喂毒药倒也不在意。

    夜影也不急,只抱臂在一旁看着他。

    还是顾闻白有些好奇:“那是什么?”

    夜影态度散漫,语气恭敬:“禀大爷,那是欲死不能丸。”

    阿甲神情坚毅:“呸,老子不怕死!你们有什么尽管放马过来,让老子通通享受享受。”

    此时看着倒是个真汉子。夜影仍旧抱臂,默默地看着阿甲。

    阿甲被看得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却是在那一瞬,他觉着自己浑身热了起来,在那一瞬,好似置身于酷暑中;还没适应酷暑呢,又在下一刻,又似置身于冰天雪地中,冷得发抖。

    阿甲嘴上仍然强硬,不屑道:“雕虫小技。”

    夜影赞他:“竟是条硬汉子。”说完又仍旧抱着双臂,却是睨了一眼顾闻白浑身的血沫子,认真地建议道,“大爷,您去换一身衣衫可好?”他们奉命保护的人,还没有像顾大爷这般狼狈的呢。

    算不算失职?

    顾闻白却道:“不忙。”说着却是走向顾长鸣所在的方向,眼中浸了一丝厉色,“若是从你的书房里搜寻出她无数的画像,被有人之人大作文章,你又将顾家人的生死置于何地?纵然你恨我们,可顾家的小辈何其无辜?”

    顾长鸣很冷,他颤着青黑的唇,想大声反驳顾闻白,却又说不出口。最后只喃喃地翻来覆去地说道:“红粉骷髅,红粉骷髅……”

    顾闻白长长地吁了一口浊气:“你与她的事,喻雄昌究竟省得多少?”

    顾长鸣却猛然警惕起来:“你休想从我嘴里套出一丁点关于她的事。”声音却是低了下来,“她是无辜的。”

    “她是无辜,可你有罪。”

    顾闻白的声音似淬了毒:“你还要带着多少罪孽走上黄泉路?你便不怕以后在泉下相见时,她责怪于你吗?”

    他声音轻轻,带了一丝讽刺:“却或是,她的魂魄不能与你相见,毕竟她的尸身,还不能入土为安。”

    顾长鸣的瞳仁猛然放大:“不可能,于海说,他早就亲手将她下葬了!”他看向于海,后者却愧疚地垂下头去。

    那厢夜影恭敬的声音传过来:“大爷,他招了。”

第327章

    阿甲受不了了,身子一会热得要死,口渴至极,一会又冷得打寒颤,像是要死过去。却又是在快要冷死的时候,又热得像狗一样喘息。

    果然是欲死不能丸……

    如此反反复复,阿甲的精神快要崩溃了。他虚弱散漫的眼神,朝顾闻白与顾长鸣看了过来。

    阿甲虚弱道:“我招……”

    夜影欢喜,才唤了一声“大爷他招了”。

    阿甲软弱无力的手,便指向了顾长鸣。

    却是在那刹那,方才表现得虚弱不堪的顾长鸣双眼忽而闪过一道凶光。

    顾闻白一怔。

    湿答答的秋雨下得缠绵,教人放松了防备。

    很多认识顾长鸣的人,俱说他是一条毒蛇。

    如今,毒蛇猛然吐出鲜红的信子!

    没有人能想到,看似文弱得像一阵风吹来便会被吹倒的顾长鸣竟然是如此的勇猛。他手上执了一把匕首,狠狠地扎向顾闻白。

    顾闻白下意识地往旁侧一躲,仍是迟了,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插进了他的左臂,复又拔出,再度刺向他。

    顾闻白眉峰一挑,原来顾长鸣是真的想让他死。

    他正要抬脚,狠狠地踢向顾长鸣,忽而觉得浑身软塌塌的,一股寒意从丹田直上,弥漫至全身。他竟是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染了鲜血的孝服在绵绵的秋雨中,衣上的血迹开始变得淡然起来。他抬眼看向顾长鸣,眼中尽是讽刺。

    或许,藏书阁起火,是顾长鸣自导自演的一场戏!他早就想将他与卫碧娥的不伦之恋扭成一段惊世骇俗的爱情!何家祖母是他所杀,那和尚是他所杀,那年轻男子呢?又是因着怎样的原因惹怒了他?

    他双目视线渐渐变得模糊:顾长鸣,可真是一头埋伏至深的老狐狸啊。

    “逆子!去死!”顾长鸣紧紧攥着匕首,直刺顾闻白。他手上的匕首淬了毒,顾闻白不死也残!他是闻名天下的才子,怎地会被这个自小便愚蠢的逆子给制服了?便是先帝,也宠爱他十分!他喜欢卫碧娥,先帝也半推半就成全他了。先帝不喜太子姜弘,又怎地会让日益壮大的卫家与其齐心!

    他顾长鸣,这辈子失去的太多了!

    电光火石间,夜影的双腿袭了过来。

    方才还因为羞愧而低下头的于海抬头,迎向夜影。

    马古亦抽出鞭子,挥向夜影。

    主子与夜影被袭,剩下的劲装汉子自然纷纷赶过来相助。

    却是在不知不觉间,方才那些撤走的军巡铺的军卒又悄无声息地涌进了院子。他们的手上,皆执着弓箭。那些弓箭,却是对着顾闻白等人的。

    太可怕了。顾长生将两个儿子的头往不显眼的角落里塞了塞,瑟瑟发抖。太可怕了,他以前,应该没有得罪过顾长鸣罢。他,他大约是与顾长鸣吵过几架,好像是因着大房与二房争夺中馈。但顾长鸣向来不屑得理他……

    顾长生将自己的身体更加努力地塞到角落里去。

    倒是顾闻青弱弱地在后头说:“大伯真可怕啊……”

    顾闻钰紧紧地握紧拳头。早省得如此,他就抱紧大伯的大腿了!对,若是顾闻白死了,他就劝爹将他过继给大伯!

    一院子的人各怀鬼胎。

    唯独只有夜影心惊胆战,这第一次出任务,竟然叫别人钻了个空子,实在是……丢脸啊。他伸手打了响指,即刻有人代替他与于海对战。他得了空,去搀扶跪在地上的顾闻白。双手才摸到顾闻白的衣衫,便觉得顾闻白浑身俱是逼人的寒气,冷得浑身直打颤,牙齿竟然也咯咯作响。

    这是,寒毒?

    顾长鸣一改方才的颓废气息,负手在一旁,竟是气定神闲地与夜影道:“我瞧你功夫不错,跟了我罢。横竖他也快死了。”

    夜影没理他,只将顾闻白抱起来便要走。

    顾长鸣脸一沉:“我让你带他走了吗?”他的眉眼凶狠,“他原就注定不该到这世上来。既然他母亲已逝,那便让他与他母亲一道,前往西天极乐世界。”

    顾长生闻言,双腿已经开始颤抖了。

    虎毒不食子,顾长鸣不是人!

    那些军卒手中弓箭,纷纷对准昂立着的夜影。

    只要夜影一动弹,数十支箭便会将他与顾闻白射成筛子!

    夜影垂目,看着顾闻白的脸上开始覆了一层白霜。他忽而笑了:“若是我执意要带他走呢?”

    顾长鸣缓缓将手抬起。

    “死路一条。”

    他的手猛然落下。他这一辈子,做过很多妥协,他向母亲妥协,娶了于嘉音;又向母亲妥协,与于嘉音生了两个孩子。后来遇到卫碧娥,又向世俗妥协,将她永远藏在自己的心底。他受够了!

    顾闻白这个逆子,竟然要挟他?

    去死吧!

    弓箭的弦,仍旧紧紧绷着。箭在弦上,颤抖着,最终软了下来。

    顾长鸣怒道:“常风,你在做什么?还不让人即刻射杀?!”

    忽而有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他虽是你的儿子,可你却不配做他的父亲。”

    秋雨绵绵,一把红伞在阴霾的雨中显得特别的鲜艳。伞下,一位美人素衣裹身,额头圆润光洁,如云发鬓松松绾着,上头只簪着一朵白绢花。

    红伞白衣,对比鲜明。

    她的后头,却是跟着一位玄衣美人,容貌比她更为美丽,以及一位身材高大的,容貌俊朗的少年?

    顾长鸣眯着眼:“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常风,将这贱人一道送走。”

    来人正是苏云落。她闻言,好看的樱唇微微一弯:“看在你年事已高的份上,我不得不提醒你,常风的后头,可是多了一把刀。只要他一动弹,刀便不长眼,要将他的脑袋割下来。”

    不等顾长鸣看个清楚,她又道:“你身旁的那两位年事已高的奴仆,已经节节败退了。”

    于海倒也应景,吐了一口血,后退两步,瘫坐在地上。

    顾长鸣目光闪烁:“你竟然还有几分本事。你到底是谁?不如,我们联手,夺得这天下。”

    好不要脸的老家伙。

    苏云落嗤了一声:“我有钱有人,为何要寻到你这老翁联手?”

    她的目光缓缓落在顾闻白身上,语气变得沉沉:“更何况,你还重伤了我的夫君。”

    “那便付出代价来罢。”

第328章

    “就凭你?”顾长鸣的目光落在苏云落的粉脸上,嗤笑道。

    这世上,除了卫碧娥,旁的女人都不能叫他多正视一眼。更别提,这还是顾闻白的妻子,那个女人的儿媳。

    苏云落的声音冷冷:“对,就凭我。”

    顾长鸣负手,声音缓缓:“无知蠢妇。你可知驻守在右三厢的禁军乃是听令于我?只要我一声令下,你们便是插翅也逃不出右三厢。”

    汴京城十四厢,每厢俱驻守着禁军。顾家所在的长庆坊,便是属于右三厢。

    顾长生骇然,原来顾长鸣的势力已经可以直接号令禁军了!他的冷汗越出越多,多到甚至滴滴答答的流在了地上。

    顾闻青从后头看见,却以为顾长生失禁,急忙悄声道:“阿爹,你怕甚呢?大儿瞧着,大伯只不过是针对三堂弟罢了,对我们好似是视而不见。”

    顾长生转身,狠狠地给顾闻青一个爆栗:“谁失禁,你才失禁!”

    顾闻钰默然,顾闻青说得对,大伯好似对他们视而不见。

    是因为他们太弱了吗?

    禁军?原来顾长鸣的力量是可以直接号令禁军,怪不得他这般嚣张。官家独宠顾闻白的圣旨还在顾家热乎着,转头顾长鸣便要毁了顾闻白。

    顾长鸣,这是压根没将官家放在心上。

    苏云落忽而唇角一扬,轻轻笑了起来:“那便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她的声音罕见的带了一丝严厉:“夜影听令!”

    “是!”夜影应得十分响亮。说实话,他也恼了。顾长鸣,不仅不将他放在眼里便算了,还不将主子放在眼里。那语气中的鄙视,浓得连秋雨都承受不住。

    他们是谁,是执印者!哼,当年若是没有他们执印者倾向这姜家,如今是谁坐的天下,还不一定呢!朝廷、江湖、执印者,三足鼎立,才有了如今微妙的平衡。很多普通老百姓以为朝廷便是一切,很多绿林好汉以为江湖便是天,可执印者,只要一声令下,这朝廷与江湖,便会翻天覆地!

    只不过,这近百年来,执印人久久没有动静,他们作为执印者沉寂了近百年,还以为要继续沉寂下去呢。

    这重获新生的感觉真好。嚯嚯。

    虽然初见苏云落时,他略略有些意外。这一代的执印人,竟然是个年轻的女娃娃。

    但执印者不能小看女性。要省得执印者的创立人,便是一位年轻的女娃娃。

    热血沸腾的日子,终于要回来了!

    苏云落的声音厉然:“活捉顾长鸣!”她顿了一顿,眉眼俱是厉然,“我要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夜影得令!”

    夜影脚尖微顿,抱着顾闻白轻轻地到了苏云落面前:“大东家,大爷似是中了顾长鸣的寒毒。”

    竟是寒毒。与当年她中了寒毒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顾长鸣……找死!

    苏云落眉眼浸了寒霜,纤手轻轻抚在顾闻白已经浮现了一层寒霜的脸上:“你去罢。”

    夜影昂着头,缓缓走到顾长鸣面前。

    “驻守右三厢的禁军……”他缓缓嚼着字,脸色同样浸了寒霜,“你以为我们便怕了吗?”

    “执印者听令!活捉顾长鸣!”

    “是!”

    “执印者?”什么东西?顾长鸣还没有反应过来,忽而见夜影朝他袭了过来。

    他宛若一只蝼蚁,被那似凶神一般的男人死死地捏在手上。

    被擒之前,他看了一眼于海与马古。两位忠心耿耿的长随,经过长时间的打斗已经显出疲态。有人朝于海横扫一腿,于海跌在地上,没能爬起来。马古的鞭子早就被人折断,扔在一旁,主人早就无瑕顾及。

    至于常风……垂头丧气地领着军卒们离开了。

    他竟然败在了一个女子手上?

    顾长鸣不敢置信。右三厢的禁军是听令于他没有错,可假若没有人递消息出去,怎地会有人来救他呢?

    冷。五脏六腑似是被置于千年寒冰中,冷得痛苦,冷得发硬,似乎有人轻轻一击,他便要粉身碎骨一般。

    不,他不能死。

    落儿还在等着他,他们说好了,生同衾,死同穴的。

    他们,成婚不到一年,浓情蜜意还没有尝够呢,他怎地能死。

    顾闻白意识十分清醒,可是他睁不开眼来,与他的落儿说一句话。

    落儿来了。落儿又来保护他了。他可真没用,又受伤了。每次都是落儿替他收拾后面的事。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很羞愧。

    他可以确定,落儿就在他身旁。方才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地喂了一颗药丸与他。药丸很苦,比他小时候吃过的药要苦得多。他真的不喜欢吃药。他承认他不是一个怕苦的男人,但儿时的记忆有时候能主宰他的意识。不过后来,落儿又喂了他一口甜甜的糖水,缓解了药丸的苦。他的落儿,可真好。

    可,他到底是怎么了?竟然这般的冷,似乎要死去一般。

    顾长鸣,还真是出乎意料的阴狠毒辣。

    不,不行,他要醒来,保护落儿……

    顾闻白此时,被安置在他以前住的院子中。院子唤作解春院,地处偏僻,屋顶许是很久没有人检修过了,竟然藏了一窝活蹦乱跳的老鼠。

    被褥是临时从库房取来的,还算柔软暖和。但之于顾闻白,怕是不管用。

    苏云落拧眉,坐在顾闻白身旁,她之前寒毒久没有发作,是以身上还剩两颗解毒丸。但这解毒丸,只能抑制暂时的寒毒,并不能彻底解毒。亦就是说,顾闻白以后的身体,便是与她一般。

    畏寒,怕冷。

    这倒不是大问题,问题是,解毒丸只得最后一颗了。

    死倒也死不了,便是寒毒发作的时候,便像如今这般的难受。

    五脏六腑如坠千年寒冰中,生不如死。

    她蹙着眉:顾长鸣手上,竟有寒毒?

    她中了寒毒之后,祖母心急如焚,延请了许多杏林高手替她解毒,包括孙娃娃的师兄,赫赫有名的解毒大师。可便是他那般的高人,也只能研制出暂时抑制寒毒的解药,却不能彻底解毒。

    此毒,举世无双。

    当初她是在西南府中的寒毒,而离西南府千里之遥的汴京城中,竟然也有人持有寒毒。

    苏云落的眉眼越发的冷。

    顾长鸣,身份不简单。

第329章

    雨停了。

    将歇了半晚的法师又开始唱吟起梵音。缠绵的秋雨过后,骄阳倒是张牙舞爪起来,不过须臾,便将湿答答的青石板给晒干了。

    在阳光满溢的地方,倒是暖洋洋的。但在廊下、屋中,已然起了丝丝的冷意。

    这回,二房的人老老实实地跪在灵堂里,半点别的心思都没有了。

    顾闻白虽然昏迷不醒,但他的妻子……很可怕!

    这回,朱梅娘头肿脸青的,真真切切的抹起眼泪来。她已经确认了,这辈子,顾家祖先定然是百分百偏爱顾家大房的。瞧瞧顾家大房,不仅出了个顾长鸣,他的儿媳还是个妖孽!

    藏书阁中的事,顾长生没敢告诉朱梅娘。当然,他也没有那个胆子。

    他倒是一改以往对朱梅娘喏喏的性子,头一回直起腰来,训斥朱梅娘:“对大房……恭敬些!”

    又是一晚不曾将息,苏云落精神有些不济,头重脚轻的。

    她闭了闭眼睛,让小战去煎壶茶来。

    之前她让小战去调查喻雄昌的事,小战还没来得及禀告她。

    小战煎了茶来,看着苏云落吃了茶,精神略微好了些才道:“东家,那喻雄昌住在皇宫里,虽然自称清真道人,可势力俨然已经比皇帝要大。那弘帝日日缩在含元殿中,竟是镇日不敢出。”

    想了想又道:“那喻雄昌颇有些邪气,防备又森严,我竟是暂时不得靠近他。”

    竟是连小战这般的练家子也没法靠近喻雄昌。

    苏云落蹙眉,看了一眼孙南枝。

    孙南枝之前一直在李遥那边,今儿才奉了李遥之命赶过来。

    孙南枝只睨了一眼小战:“今晚再与你去探。”旁的倒是没多说。

    小战竟是欢喜道:“大师姐竟然没贬低我,还真是怪事。”

    孙南枝又只懒懒地睨了他一眼,往外头寻了个地方,出去歇着了。前段日子精神紧绷,便是神仙也会累。

    小战还有事要禀报:“我去了骠骑巡逻营,寻到了吴阿七,她倒是安然无恙,也没有可疑的人靠近她。她说季大将军重金请她制作金疮药,是以要过几日才能回来。”还有一句他没与苏云落说。那吴阿七赶着要赚钱,竟是连派去保护她的人都捉去帮她采草药,也没顾得上给苏云落捎个平安的口信。

    看来那些人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顾闻白。

    喻雄昌真的是为了喻家的脸面才追杀顾闻白的吗?可这一路命案是出了不少,顾闻白却毫发无损。

    偏偏安全地进入京城,竟然在自家家中,被自己的父亲给刺伤了。

    喻雄昌若是想以其人之道还之其人之身,为何之前十数年竟然一直按兵不动?旁的事不说,顾长鸣与卫碧娥的不伦之恋,于扶阳与于嘉音的真实关系,这些都可以拿来大作文章,让顾家颜面无存。

    可喻雄昌并没有。

    还是他压根不省得?抑或是顾长鸣钳制了他?

    前面的推论有些不成立,他如今既然能威胁到弘帝,那便代表,或许顾长鸣与卫碧娥的不伦之恋,他很有可能拿来威胁弘帝。

    顾长鸣的身份……

    苏云落想得脑袋发沉。

    许是空腹吃了热茶,她的胃有些不舒坦,竟然一阵阵的发起酸来。不过须臾,腹中便一阵阵刺痛起来。

    她想叫夜影查一查顾长鸣的身份,正要开口,忽而一阵恶心感直冲喉咙,她竟是忍不住,转过身去,吐了起来。

    小战吃惊地看着苏云落,有些手足无措:“东家,方才那茶,应当没问题啊。要不要,请个大夫……”

    苏云落吐得厉害,闻言摆摆手:“不必,我许是空腹吃了热茶。”

    说着竟又剧烈地吐了起来。

    本以为吐完便会好些,想要站起身来,让小战请一个仆妇进来打扫,却不料竟是头重脚轻地倒了下去。

    小战吓傻了眼:“东家!”

    顾闻白猛然醒来时,外头的日光艳艳,映进窗纱来耀眼的亮。他拿手挡在眉峰上,却摸了一脑门湿冷冷的汗。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陈设。

    是他住了二十年的解春院。屋中陈设与他离开时无异,只不过是多了一种长久无人居住的寥寂感。他一时恍惚,竟是怀疑自己好似不曾离开过这间屋子一般。

    可到底是有所不同了。

    母亲没了,父亲露出毒蛇一般的面目,将他刺伤。

    “落儿?”他唤。

    外头静悄悄的,没有人答应。

    “落儿?”他却是急了。临昏倒之前他记得是夜影将他接住,后来他便没有记忆了。落儿会不会……他不敢猜测下去,只跌跌撞撞地下了榻,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便要推开门。

    门却开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小战年轻的脸庞。

    “大爷,您可醒了。”小战笑嘻嘻的。

    小战在这里,那便代表落儿安然无恙。顾闻白放下心来,扶着门扇,觉着自己的双腿仍旧似是有一阵阵的寒气袭上来。

    “东家何在?”他咬着牙问。

    小战仍旧笑嘻嘻的:“大爷,东家交待了,若是您醒来,便将这碗药吃了。”说完像变戏法一般将一碗仍旧冒着热气的汤药拿出来。

    不对劲。莫不是落儿出事了?顾闻白心一紧,只恨自己太不小心,竟让顾长鸣刺伤。亦恨自己本事太差,竟是连自己都不能保全。更别提还要保护自己的妻子了。

    他接过药碗,不发一言,一饮而尽,药碗一塞进小战手中,右脚便迈过门槛,要去寻苏云落。

    却见曜曜阳光中,有佳人站在不远处,眉目中俱是笑意地看着他。苏云落穿着一件素色带风帽的披风,一张脸儿虽然显得清瘦了些,却是带着一团喜气。

    他方才慌成一团的心,忽而安定下来。竟是从未觉得自己解春院中的景致是这番的好看。无人打扫,重重叠叠的落叶,衬在落儿的脚下,也是这般的好看。

    “落儿。”他唤,想要迎过去,双脚却是不听使唤,冷冰冰的痛。该死!

    苏云落缓缓地,轻轻地走了过来。

    她声音柔柔:“怎地连鞋子都不穿呢。天儿这般冷。”

    顾闻白听话:“我这就回去穿。”说着仍是痴痴地看着苏云落,“落儿,你真好看。”

    苏云落扑哧一声笑出来:“真像个痴儿。”

    顾闻白想去揽她入怀,他的手却是才摸到苏云落的肩,却见苏云落猛然变了脸色,伸手捂着自己的口鼻,竟是忍不住呕吐起来。

    顾闻白愣了:落儿这是,嫌弃他了?

第330章

    苏云落后头,咏春满脸掩不住的喜色:“太太,可要当心些。”

    顾闻白越发不解了。

    小战也从屋里跳出来,一脸憨笑:“恭喜大爷。”

    苏云落掏出帕子揩了嘴角,看向顾闻白茫然四顾的模样,扑哧一声笑出来:“痴儿,你要当爹了。”

    当爹?顾闻白愣愣地看着苏云落,脑子仍是一片迷茫。他的脑子似是停顿了,只有“当爹”二字回荡在里头。好似很遥远,又好似在眼前。他竟然要当爹了?

    咏春贴心地将小战拉走,留下夫妻二人。

    顾闻白似是哑了一般,看看苏云落的脸,又看看苏云落的小腹。仿佛要从里头看出一朵花来。他要当爹了?他竟然要当爹了?!

    苏云落只笑吟吟地看着他,脸上虽然带着一丝青白,却是洋溢着一股惬意的慵懒。自从知晓怀上孩子后,她的惊讶并不亚于顾闻白。要省得,她的体质,可是极寒至极。

    她嗔道:“可是傻了?”

    话音才落,便瞧见顾闻白手足无措地走向旁侧的一张玫瑰椅,无意识地拂了拂:“落儿,快快坐下。”拂完又小心翼翼地过来护着她,要将她搀扶到椅子上去坐。

    苏云落忍不住要笑,心口却又是一阵翻滚。她捂着口鼻,干呕几声,却是呕不出来。

    顾闻白越发的惶恐:“这,这是怎么回事?大夫呢,可又看过大夫了?对,长姐以前怀臻儿的时候,好似也是这般,不妨叫她来……不对,我得先给你倒杯茶……哦,还有痰盂,痰盂……”

    说着却像是个无头苍蝇一般,兀自团团转着,却又不省得要先做什么。

    苏云落略略恢复了些精神,拉着他的手笑道:“已经请大夫诊过脉了,药方也开了,药材也抓了,咏梅正熬着呢。许多注意的事项长姐也都叮嘱过了。”

    顾闻白却是惘然:“方才我竟是不在你身旁。”

    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苏云落坐下,自己则半蹲下来,侧耳轻轻附在苏云落的小腹上。

    苏云落本想要打趣他,却是瞧见他一脸的虔诚。她也将自己的手,放在自己仍旧平坦的小腹上。顾闻白也伸出手,与她的交缠在一起。

    二人静静地,聆听着。

    自然是什么都听不到,如今苏云落不过才怀了二月有余。不过,她的小日子一向不准,方才大夫诊脉诊了许久,才大略得的结论。至于她呕吐厉害的原因,乃是她体质偏寒,是以孕吐要比旁人严重一些。若是多食一些温补的药,倒是能减轻一些呕吐。

    咏梅端药来的时候,苏云落已经与顾闻白说了他身中寒毒的事。

    顾闻白的双脚比起方才又好上了一些,没有那般的寒冷了。他蹙眉:“都怪我对他存了一丝侥幸,竟是对他没有防备。”

    他的心底,的确是存了一丝侥幸,期盼顾长鸣能做一回父亲。毕竟能画出骑在小毛驴上青涩模样的他,心中应该是有一丝父爱的。

    可他错了,一条毒蛇,怎能期盼他的心是柔软的呢?

    顾闻白执了苏云落的手,轻声道:“接下来的事,便都交给我罢。”

    苏云落嗯了一声,答应他:“我不会逞强的。”大夫诊脉的时候神色很犹豫,开药方子的时候才一再叮嘱她:“太太,按照您的体质,是很难受孕的。如今既怀上,定然要好生安胎。”

    这可是她与三郎的孩子,大夫既然如此说了,那以后便是有天大的事,她也得冷眼旁观。但,她又怎能真的冷眼旁观。

    她声音柔和:“之前你一直信任我,并不曾问过突然出现在我身边的任何人。如今我须得静养身子……”

    顾闻白的神色肃然起来:“可是孩子踢你了?”咳,他虽然不是很了解女人怀孕这些事,却还是看过一些话本的。比如孩子在肚子中不安分,总是踢得女主生痛。男主便威胁孩子生出来后打屁股。他彼时还觉着男主幼稚可笑呢,却是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这么一天。但心头间总是洋溢着一股幸福是怎么回事?他竟然要当爹了!

    苏云落好看的唇角微微弯起:“孩子很乖。”

    她将纤长的手指印在顾闻白唇上,嘘了一声:“我又想吐了,你别打岔,且等我将话说完。”

    顾闻白哪里还敢造次,神色越加的严肃,手上的动作却轻轻。

    真好啊……他竟然要当爹了……

    苏云落的声音又轻又柔:“向来在朝廷、江湖中,还有一个组织,那便是执印者。执印者创立于数百年前,中立在朝廷、江湖中间。倘若朝廷权势更迭之际,国家动荡,生灵涂炭,执印者便会在暗处,将那些穷凶恶极的枭雄给悄无声息地杀掉;倘若江湖势力不均衡,乱杀无辜,执印者亦会出来相助正义的一方。可以这么说,执印者,像是主持正义的化身,平衡着世间的势力。但这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在我接掌执印人之前,执印者已经有近百年的时光,没有掺合朝廷与江湖之事。毕竟国泰民安,执印者并不需要出现。我在见到夜影之前,也是不相信执印者存在的。”

    “毕竟,倘若执印者有那么厉害的能力,我的祖母,为何不能保护自己的儿子儿媳?甚至在他们死后,还不能报仇雪恨。甚至在我中了寒毒后,祖母还是不愿意召集执印者出来,竭尽全力,替我解毒。”

    日落西山,薄薄的余晖映入窗户,将已然褪色的帐幔映得红彤彤一片。

    苏云落的脸上,同样罩上柔和的光。

    “直到我接掌执印人,却是才省得,原来执印者出现的时候,便是国家动荡不安之时,生灵涂炭之时。”

    “执印者不轻易出现,一出来,便是腥风血雨。”

    她语气轻轻:“是以,这一次,我将他们召出来了。”

    “他们,从此时起,便听令于你。”

    她抚着自己仍旧平坦的小腹。

    “穷凶恶极的坏人,只想追逐权势,不顾百姓生死的那些人,执印者,杀无赦。”

    执印者,杀无赦。

    虽然正义,双手却要注定沾满血腥。

第331章

    天暗了下来,唯一的一点热气散去,冷冷的寒气从四处袭来。

    汴京的秋,向来冷得快。

    看来再不过半个月的功夫,怕冷的人便要穿上裘衣了。

    顾闻白拖着两条寒腿,走进关着顾长鸣的房中。

    里头只燃着一盏油灯,衬着久未新糊的墙,有种陈旧的时光抚摸在上头的感觉。墙上,挂着一幅于嘉音的工笔画像。画像约莫是年少的时候画的,浓密的青丝梳着垂髫,上头扎着鹅黄的丝带,少女未沾染世俗的眼中,水灵灵一片。她坐在花架下的秋千上,怀中抱着一只狸猫,笑容似春日的艳阳一般灿烂。

    少女时期的于嘉音,充满了灵气。

    见顾闻白进来,顾长鸣的眼睛阴骛:“贱种。你竟然拿她的画像来恶心我。”

    向来像谪仙一般的人,如今撕开了掩盖自己的外皮,竟然显得这般的没教养,说话低俗得不像一个教导过帝王的人。

    顾闻白垂眼看他。

    顾长鸣向来,哪里有教养。

    他的视线移到于嘉音的画像上。他长得像顾长鸣,而长姐肖母,如今瞧来,长姐竟然与于嘉音生得一模一样。

    怪不得顾长鸣对长姐不闻不问。

    若是憎恨一个人到骨子里去,便连带着自己的子女都憎恨起来。

    他问顾长鸣:“那一年,你为何要陪我们到郊外放风筝,还画了那样的一幅画。”

    这个问题,自在青阳县,便沉甸甸的藏在他心中。他想问个明明白白。年幼的他,是何曾的渴望着父爱。

    顾长鸣却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唇角却是扬了起来:“我陪你们到郊外去放风筝,只不过是她曾说过,她自小对自己要求甚严,是以竟是还没有在春光最明媚的时候放过风筝,不曾享受过春光的沐浴。至于你为何要追问画那一幅画,抱歉,那幅画的主角并不是你。”

    他画的是他自己,以及卫碧娥。

    那幅画在某日忽而不见了,他还曾斥责过于海,但于海的确不省得。彼时于海还将在院子中打扫、打杂的奴仆通通打死了,不叫一丝口风给泄露出去。

    他又想起卫碧娥来,胡茬青黑的唇弯起,有一股诡异的笑容。

    顾闻白又问:“那青阳县县衙里的三具尸体,都是你让湛杰看守的罢?”

    顾长鸣却是阴骛地看了他一眼,不回答。

    顾闻白又问:“之前你悉心教导卫苍,是因着卫碧娥的原因?”

    顾长鸣的眼神微微闪过一丝阴暗:“呵,你竟是才明白。”

    顾闻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原来……如此。他还当真以为那是顾长鸣怜惜他的一丝情意。

    顾长鸣却是道:“呵,彼时我便能看出卫苍野心勃勃,我不过挑拨了他几句,他便急吼吼地要投笔从戎,替他的姐姐报仇。不过如今看来,他的能力竟是有限,姜弘不过是封了他一个护国大将军,他便满足独守一隅。明明姜弘到灵石镇去,见到了你与卫苍,竟是瞧上了你,而放弃卫苍。”他本来是想利用卫苍培养自己的军队的。

    他说着,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顾闻白,唇边缀了一丝阴狠:“那还不如,之前我便对你好一些,好叫你死心塌地替我做事。”他是曾有过几回,打算培养顾闻白厌恶于嘉音的,是以还允许顾闻白进入他的书阁,在暗处仔细打量过几回。只是他实在厌恶于嘉音,一瞧见顾闻白便心情不虞,最后还是没有办法放弃了。

    怪不得彼时卫苍到顾家来,越发的心浮气躁,原来顾长鸣作的祟。他彼时还以为,是顾长鸣给了他面子,认真地教导自己的好友。

    顾闻白冷然:“你为何持有寒毒?”

    顾长鸣的神情却是带了些许趣味:“你竟然省得那是寒毒。看来……”他的唇角微微上扬,“先帝说的竟是真的。”

    “这世间,果然存在着执印者。”

    顾闻白心中吃惊,面上却不显:“什么执印者?”

    顾长鸣的身子往后一仰:“传说,只有政权更迭,世间动荡不安、生灵涂炭之时,执印者那个自称正义的蠢蛋组织,便会出现,手刃枭雄,推正义之人上位。”

    顾闻白心中越发吃惊。顾长鸣竟然晓得执印者存在的意义!

    顾长鸣不慌不忙,一双眼眯着,恶狠狠地剜过面前于嘉音的画像,继续说道:“先帝忧虑数十年,想将执印者一网打尽,好让他们姜家,安安稳稳地坐着龙椅。因而在数十年前,便一直暗中派了一股力量,暗暗四下寻着执印人的下落。却是苦寻了好些年,一直没有结果。直到十数年前,那些人在江南府寻到了蛛丝马迹。”

    “密信千里加急送回汴京,先帝得知此事不久,派出去的人再也没了音讯。”

    “先帝越发笃定,执印人就在江南府。”

    “于是,他又密派了几位大内高手中的高手,根据密信上的讯息,千里追踪执印人。其中有一位高手,善用毒。他最喜欢用的毒,是一种名叫寒毒的毒物。这寒毒,能让人如置千年寒冰中,最后受寒而亡。此毒在世上,并无解药,是以那位高手,最喜欢用寒毒。可这几个大内高手,出去不久之后,同样没了音讯。”

    他说得久了,声音有些沙哑,却是隐隐地兴奋起来。

    “而你,竟而省得寒毒……还能用药物压制毒性……”

    顾长鸣舔了舔嘴唇:“我一向看不起的儿子,如今竟然让我刮目相看。”

    他紧紧盯着顾闻白:“那些武艺高强的汉子,是听令于你的妻子,倘若我没有猜错,你的妻子,便是执印人!”

    苏云落喝下一碗安胎药,顿觉睡意袭来,她抚着尚平坦的小腹,唇边缀了笑意,沉沉地睡去。

    咏春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将夜风鼓动的帐幔拉到一旁,关好窗户,才缓缓走到苏云落床前。

    周遭静悄悄的。孙南枝与小战到皇宫里打探喻雄昌了,夜影等人此时听命于顾闻白,自是跟随在顾闻白身旁。咏梅方才打了几个哈欠,她便催她下去歇息了。太太自从成亲,便很少叫她们二人伺候,今儿孕吐,身体虚弱,大爷不在,是以二婢商量着,一人轮守一晚。

    灵堂那厢,低低吟唱的梵音仍旧在继续,浓郁的线香味飘来,很有些安神的味道。

    咏春垂眼,将旁侧小几上一盏灯点燃了,再度四顾,屏气凝神地听着动静。

    安静,很安静。

    只有苏云落安安静静的呼吸声。

    苏云落的睡颜很美,便是好些日子没有好好安歇了,眼下有青黑的眼圈,但还是无损她的清丽。

    咏春轻轻地从袖中取出一把开过刃的匕首来,刺向苏云落。

第332章

    锋利的刀刃在空气中划开微微的漩涡,却是在刹那间,一粒石子破空而来,击在咏春的手腕上。

    咏春手腕一麻,匕首眼看要落在苏云落的胸口上。

    一只纤纤素手轻轻将匕首接住,一双幽幽的眼睛看着咏春:“果真是你。”

    语气却是笃定。

    咏春见过她,好像是叫什么采苹的。

    咏春不死心,伸出蓄着锋利指甲的双手,还要扑向苏云落。

    采苹唇角缀了一丝笑容:“不自量力。”

    方才那把匕首却是明晃晃地搁在咏春细嫩的脖子上,冷冰冰的刀刃在嫩白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细微的痕迹。

    咏春咬牙,神情倔犟。

    床榻上的苏云落,仍旧安安稳稳地睡着,仿佛她面前的这一番打斗,她压根听不到。

    帐幔拉开,许久不曾露面的李遥坐在玫瑰椅上,温润如玉的脸上不动声色地看着咏春。

    采苹将咏春绑得像一只肉粽子,她与小战绑人的手法,倒是看得出出自同门。

    咏春高高昂着头,此时的神情,倒不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她说:“要杀要剐,随你们便。我是决不会招一个字儿的。”

    李遥闻言,拍了拍手:“有骨气。不过,你怎么不问问我们为何怀疑你?”

    咏春转过头去,不置可否。

    “你的身份天衣无缝。”李遥声音缓缓,“心理也十分强大。竟能从我事无巨细的审查中脱身。”

    他给苏云落挑选丫鬟向来慎之又慎。只有往上数三代身家清白,父母皆亡、无依无靠的小姑娘才能入他的眼。身家清白,代表没旁的坏心眼;父母皆亡,代表以后不会有相干的人来威胁;三则,还得经受过明远镖局的培养,不但机灵,还得会一些拳脚功夫。

    彼时的咏春咏梅,便是这样的人。

    二人并不是灵石镇本地的,而是明远镖局再度经过几重筛选,最后将咏春咏梅送了来。

    万万没想到,竟然还是被咏春给混了进来。

    咏春的目光落在一盏摇曳的油灯上,轻描淡写:“既然被你们抓住,我无话可说。但若想要我招供,我同样无话可说。我清楚你们的手段,无非是受些苦。”

    这番话说得好似自己是大义凛然的样子。

    李遥垂着眼皮:“你倒是坚毅,不愧是喻家的孙女。”

    咏春面上照样毫无波澜,但却轻轻地咽了下口水。

    李遥双手交握,不慌不忙:“你可知你的长兄喻世荣,昨晚被人刺死在骠骑巡逻营中?”

    少女的眼皮照旧垂着,只有极为细微的滚动。

    “那般将你们的性命视为草芥的祖父,你们竟然还对他如此忠心耿耿,不省得是说你们无脑,还是赞叹你们坚贞。”李遥不省得从哪里寻来两个核桃,正缓缓在手中盘着。咔咔,咔咔。

    咏春心头一跳。

    祖父喻雄昌,也十分喜欢在手中盘核桃。

    李遥消失了那么久,原来竟是得了苏云落的命令,去调查祖父了吗?

    少女的喉咙再度微微地咽了一下口水。

    他说的长兄喻世荣被刺杀之事,或许是在哄她,或许是真的。喻家子孙,但凡失败,落入敌人手上,下场只有一个。

    但喻世荣是祖父的嫡长孙啊!他一向又那么的努力……

    少女的贝齿轻轻地咬紧了。

    李遥手中的核桃轻轻地撞击着,发出刺耳的声音。

    夜幕沉沉,冷冽的夜风不断地鼓动着窗帘。冷意浸漫着少女仅着一双软底绣花鞋的脚,她微微地,轻轻的动了一下脚。

    她眼皮微垂,注视着那一盏摇曳不停的油灯。顾家可真是有趣,时下汴京城里莫不喜欢用各种各样的蜡烛,可顾家却还用着油灯。祖父曾说,顾长鸣借着太傅的名头,剥夺百姓,敛财无数,顾家人,骄奢无度。可顾闻白住的院子,竟然与家徒四壁无异。

    李遥声音沉沉,带着他以往的温和。

    但咏春省得,大管事李遥,看似一心扑在何悠然身上,在堪折两园中,处处都有他的眼睛。吵吵闹闹的小瓜小果,两双眼睛咕噜噜的,不省得将什么动静都瞧在眼中,又都报告给了李遥。

    “夜还漫长,不妨让我们来说说,是如何怀疑你的罢。”

    “太太那时中了邪毒,神智不清,大爷曾有几次,将太太反锁在房中。却是过后不久,太太竟能从反锁的房中出来。”

    “大爷心思缜密,将此事暗暗放在心上。过后便交待我,将堪折两园中的人细细地、翻来覆去地审查了一遍又一遍。”

    他说得漫不经心。

    咏春却听得一阵寒毛直起。原来便是那时,他们开始怀疑她的。可她竟然毫无觉察。而且……他们隐藏得太深!果然是一群老狐狸……咏春想起直到今晚之前,苏云落对自己仍旧一副如常的样子,她甚至在办极其重要的事上,还带着自己!说不定,她是让自己给祖父传递假消息!咏春的后槽牙,咬得更紧了。

    但喻家子孙,输了便是输了!

    “竟是花了足足两个月的功夫,才抓住了一点你的蛛丝马迹来。”

    李遥的声音温和,却不能温暖咏春的双脚。

    “在灵石镇时,你喜欢跑到街上去买果脯吃。每个月的月钱,大多用来买果脯。”

    “少女嗜吃零嘴,不过是常事。那卖果脯的人,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却是在一次,你与辛嫂子聊天,说过你曾吃过一种果脯,甚是好吃。”

    咏春的唇角扯了扯。

    李遥的声音缓缓:“那果脯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我也吃过。却是在年少时,有一年岭南府珍果丰收,特制成果脯之后,献供朝廷的。先帝尝后大为赞赏,特别将果脯赐给汴京城中望族。此后赏赐此珍果果脯与汴京望族,便成了惯例。”

    “一个出身河原府偏远山村的小丫头,怎地能吃过朝廷赏赐的珍果果脯呢?我顺藤摸瓜,竟是才省得,原来喻雄昌高瞻远瞩,竟能在我们身边早早安插了一个眼线。”

    咏春不吭声。心中却道:哼,若不是我说漏了嘴,怎地会让你们抓到把柄。想到今晚差些能将苏云落刺杀,她便一口气哽在喉咙,上不得,下不得。

    李遥说完这句,却再也没有出声。

    后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咏春心中疑惑,但仍旧固执地看着那盏油灯,不发一言。

    却是有一道熟悉的声音颤着唤她:“三妹……”

    咏春一惊,转过头去,便瞧见浑身是血的喻世荣。

    皇宫大内。

    东宫。

    小战差点跑断了腿,才跟上大师姐的脚步。

    偏生孙南枝还不慌不忙回头:“来汴京数月,疏懒了。”

第333章

    二人越走,却越是荒凉一片。偌大的宫殿,阴森森的,连盏灯都没有。一阵秋风吹来,还有呼呼的回音。

    若不是二人胆子大,都觉着是里头有无数的鬼魂在游荡。

    眼看夜快过半,小战不得不停下来:“大师姐,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路?”

    方才他明明看到才从那头过来,那儿有一根柱子立着,上头垂着一条破布。今晚他们已经从破布下头绕了几回了。

    孙南枝在前头立住脚步,俏丽的身影在秋风似是要被吹走。

    她蹙着好看的眉:“走错了?没有啊。”

    小战正要回答,忽而听得阴森森的宫殿中传来扑哧的一声笑。

    嚯!太吓人了!

    小战似是被吓坏了,竟是急急奔到孙南枝跟前。

    二人并肩而立,齐齐看向发声的地方。

    须臾,有一道高大的身影缓缓从阴森森的宫殿中走出来,近了,近了。今晚无月,只有浓浓的月色。

    突然,昏黄柔和的光亮从那人手上发出来,映着他满是笑容的脸。

    赫然是林统领的脸。

    林统领脸上带笑,却仍是警惕地瞧了一下四周:“你们进来的时候,可有惊动侍卫?”

    小战嗤了一声:“也不瞧瞧我们是什么身手。”却是接着抱怨道,“这东宫也怪大的,你竟约我们在破布下见面,也太不严谨了。”方才他们不得不来来回回的逛着,以确认这东宫中,是不是只有这地儿有破布垂下来。

    林统领略点头:“是略不严谨了些。”他瞧了一眼破布,柔和地解释道,“这儿便是前前前太子姜旭悬梁自尽的地方。”

    他语气淡然,却是将小战唬了一跳。便是孙南枝都挑了挑眉峰。

    林统领叹了口气:“说起来许是有近百年的光阴了。这前前前太子的生母的母家,好巧不巧,正是喻家。更准确的说,前前前太子的生母,是喻雄昌的姑太奶奶。”

    小战摸摸头,诚心诚意道:“我们江湖人士,向来对这些是很不懂的。林统领可否说得明白一些。”

    林统领想了想,一句话概括了:“前前前太子造反,虽然没有连累生母的母家,但喻家低调做人,有数十年的时光,竟是在汴京城中不敢出门。喻家老爷子虽然才华横溢,却始终没有踏足官场。便是喻雄昌,他也一直拘着,不让喻雄昌下试场。喻家低调了数十年,帝王换了几茬,人们终于忘掉了前前前太子造反的事儿。先帝爱才惜才,对喻老爷子青眼有加,甚是赏识。而喻家也一直在教书授人上有不菲的作为,是以喻老爷子甚得君心。渐渐地,喻家在汴京城里,又有了一定的威望。”

    小战认真地听着,预备回去一一禀告给东家听。

    “官家与林某推测,那喻雄昌,许是想起前尘往事,便有了旁的心思。他要报复你家大爷让喻家颜面无存的事,不过是个借口。”

    林统领说得口干,却是从怀里掏出一个薄薄的本子来:“喏,这里是林某自己撰写的,你们且拿回去与你家大爷看。”

    小战:“……”

    小战才接过本子,林统领往后面一退:“官家还在含元殿,林某不能离开官家太长时间,且先告退。嗳,那喻雄昌在崇明殿,你们且去探探罢。”

    说着吹灭了手中的火折子,往阴森森的宫殿中一隐,人就不见了。

    孙南枝却是蹙眉,亦从怀中取出火折子拔了塞吹燃,靠近那垂下来的破布,细细地观察着。经受了近百年风吹雨打日晒的布料,边缘脆弱得像一张陈旧不堪的纸,一捏即碎。

    小战小心翼翼地将本子揣好,问孙南枝:“大师姐,我们此时是不是要到崇明殿去。”

    孙南枝拍拍手,吹灭火折子,答道:“自是要去的。”

    二人似两只夜鸟,悄无声息地越过高高的宫墙,消失不见了。

    一场见面的约定,仿佛不曾发生过。

    方才那破布在秋风中晃晃悠悠,继续历经着岁月的洗礼。

    忽地,有一道身影缓缓地走出来,将那破布一扯而下,口中说了一声:“晦气。”

    夜色沉得不像话。

    巷子中朝外而开的官邸不受宵禁影响,夜幕越沉,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曳,有一道披着玄色戴风帽披风的影子警惕地四望着,敲响了一道偏僻的小门。

    小门开了,有人迎着影子:“来了?”

    影子应声:“嗯。”却是一道年轻的女声。

    开门的人将女子迎进一间房中,屋中仍旧只燃着一盏油灯,灯绳拧得极细,灯光昏暗。

    灯旁,坐着李遥。

    女子的气息滞了一滞,垂下头去:“雷夏请李大管事安。”

    这女子,竟是雷夏。

    一别数月,她胖了。整个人像发福的馒头,白白胖胖的,竟然有几分小家小户里太太的味道。如今雷夏在汴京城里的身份,是专门售卖石炭铺子的掌柜娘子。她倒还算个头脑灵活的,拿着苏云落给她的本钱,在汴京城里做得倒是有声有色。当然,这背后离不开通顺钱庄的操作。

    她垂着眼,站在那里,李遥差些认不出她。

    小战来了汴京,长高了,雷夏来了汴京,长胖了。这二人,镇日里便是想着吃吗?

    雷夏的气质也收敛了许多,她态度恭敬,倒像是一个称职的探子了。

    她道:“日前咏雪来寻贺过燕,给他留了讯息。”

    她恭敬地将帕子递给毛瑟瑟。

    毛瑟瑟将帕子展开,将上头的字念出来。

    “十月十五,欲问天?”

    咏雪如今,不叫咏雪。

    她如今的名字,叫做小莲。

    她如今的身份,是崇华殿中清真道人座下的得宠的贴身侍女。

    比起荒芜一片的东宫偏殿,崇华殿繁花似锦得过份。

    已是夜半,崇华殿灯火通明,锦绣奢华的宫殿大厅内,一名老年男子闭着眼,正盘腿坐在厚重蒲垫上。他穿着用金线绣成万字不断头的青道袍,倒是衬得他年轻了好几岁。

    离他有些远的帐幔后,站着两个少男少女。

    少女是小莲,少男却是雷春。

第334章

    二人站在一起,倒是有些金童玉女的味道。

    此时小莲仍旧恭敬地垂着头,宽大的衣领后露出一截雪白来。雷春却是微微昂着头,一双眼轻轻扫过那截雪白下的一丝青痕,又收回来,只平静无波地注视着不远处的清真道人,亦就是喻雄昌。

    他跟着喻明周到了汴京,仍是在一个雪夜,被喻明周引见给了高高在上的喻雄昌。

    那晚,他是略略有些吃惊的。

    想不到喻明周的父亲竟是这般的……权势滔天。而这般呼风唤雨的人物,竟然对他十分赏识,主动问他可否愿意留在崇华殿,做他的幕僚。

    他不是个傻子,自然看得出虽然身着道袍,号称清真道人的喻雄昌野心勃勃。

    喻雄昌想要的更多。

    他的头脑十分清醒,虽然赏识雷春,却对长子喻明周不是很欢喜。是以喻明周仍旧住在喻家老宅。

    如今的他,身着一袭蓝地宝相花团纹的宽袍,瘦削的腰间用玉带束起,清俊的眉眼淡淡,以前轻狂的气息已经全都收敛起来,仿佛变成了一个温文尔雅的望族少年。

    而咏雪,哦不,如今已经改名叫做小莲了。小莲仍旧是喻明周与贺过燕带进来的,彼时他还十分吃惊。咏雪不是那女人的侍女吗?怎地跟了贺过燕?自己的姐姐雷夏又在何处?

    贺过燕瞧见他,神色倒是讪讪,毕竟自己被雷春威胁过,而现在,雷春成了喻雄昌的宠信。

    雷春却是淡淡,并没有追问雷夏的下落。贺过燕松了一口气。但在他表示他愿意留下来,做一名内侍时,雷春却出口反对。

    贺过燕敢怒不敢言,只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跟着喻明周走了。

    咏雪却入了喻雄昌的青眼,虽名为侍女,却实际上成为喻雄昌泄欲的工具。

    雷春对小莲,没有过多的评价。毕竟这世上每个人的选择,都有他的理由。

    更何况,他觉得自己的境地并不比小莲要好。

    权势虽好,却是如嗜慢性毒药。

    宫殿中燃着巨大的比成人还要高的线香,香烟袅袅,仿佛永远不会燃尽似的。因镇日点着线香,是以崇华殿里的人衣衫上、发丝上俱是浸淫着线香的味道。小莲一出崇华殿,旁的侍女只需一闻,便省得她是崇华殿里的人,态度自是立刻恭敬了几分。

    夜已过了大半,小莲有些困顿了。这半年的时光,她的身材比起之前要饱满了许多,已经熟透了。她玲珑有致的身材被裹在宽大的道袍中,有着一种诱人的气息。

    她微微垂下眼皮,头一点一点的。

    雷春视线便看着那截雪白,越垂越深。那雪白中混着的一道青紫,也一直蜿蜒到下面去。

    少年未曾尝过欢好的滋味,却是见过。崇华殿里的那些腌臜事,只会多,不会少。比如妙龄少女后背的那道青紫,便是被抵在柱子上百般……才有的。

    恰好,被他亲眼看见了。

    宛若白嫩的豆腐被一截皱纹丛生的老树皮刮坏了。

    而后,从他心中竟然闪过一个念头:值得吗?

    一直打坐了一个多时辰的喻雄昌缓缓睁开双眼。雷春的视线脩然收回。

    “小莲。”喻雄昌唤道。

    小莲猛然从瞌睡中惊醒,却是在那一瞬,露出甜美的笑容来。她本就生得不俗,在被调教过后,在美丽的容颜中又增添了一丝若有似无的媚态,越发的勾人。

    她低低的喏了一声,缓步上前,将喻雄昌扶起来。

    喻雄昌身材保养得尚可,一张脸却是实打实的老了。只不过,低垂的眼皮下,掩着一道精光。

    他站起来,视线若有似无的扫过雷春:“好了,夜深,你可以退下了。”

    雷春便恭敬地告退了。

    小莲的心忽而一颤。她低着头,看着雷春的袍角缓缓离开。

    还未回过神来,一张脸便猛然凑了上来。

    宽大的衣袍被掀开的同时,她在想,值得吗?

    值得。

    她在心中与自己说。

    待她登上高位,她会替伯年哥报仇的。将那些该死的人全都杀死。

    承欢之后,她散着头发,虔诚地跪在地上,替喻雄昌捶腿。

    喻雄昌眯着眼,看着她被宠爱过后艳红得像桃花的脸,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来:“想要什么,自己开了库房去拿。”小莲欢喜地接过钥匙,欢喜的表情非常符合一个趋炎附势的女人。不过,喻雄昌虽是如此说开了库房随便拿,她却是不敢的。

    喻雄昌忽而摸上她的平坦的小腹:“小莲,你的肚子可要争气,尽快给我怀上孩子,说不定,待他诞生之际,身份便不一般了。”

    这番话喻雄昌不是第一次说。他的野心,在崇华殿、整个大内,都没有掩饰。小莲笑着,却是娇羞道:“那道人可得努力了。”

    喻雄昌就爱她这种没大没小的话语。

    却又是揽过小莲,笑道:“从现在开始努力。”

    小莲却是暗暗吃惊。往日喻雄昌只一次便偃旗息鼓了,这今晚……是吃了那种东西罢。

    崇华殿在北,含元殿在西。

    四条腿走得飞快,不断地越过高墙。

    小战再一次迷茫了:“大师姐,咱们究竟是要去崇华殿,还是去含元殿啊。”

    这一晚上的,体力再好,武艺再高超,也累得够呛。明明东家吩咐过,要去打探喻雄昌的呀。可为什么方才才到了崇华殿的地界,大师姐忽而掉头往含元殿而去呢?

    孙南枝气息平稳:“累了?”

    “没有!绝没有!我精神好得很!”小战怎地敢在孙南枝面前示弱。这一示弱,说不定迎接他的,是没日没夜的操练。

    孙南枝却又是睨了他一眼:“看来在汴京,光长个子,脑子没长。”

    小战:“……”大师姐,你这样毒舌会失去我的!

    与崇华殿一样,含元殿外,同样是守卫重重。

    小战的心情轻松:“要不要报上大爷的名头……”毕竟方才林统领才来见过他们。虽然是十分秘密的。

    这回孙南枝抛给他的,是一个你很傻的白眼。

    小战:“……”

    要进含元殿不容易。孙南枝像一只蜘蛛贴在墙上,冷眼地看着守在含元殿外的卫兵。

    向来君王不可信任。虽然弘帝不断地向他们展示弱势的一面,但一个当了多年太子的帝王,还亲手弑父帝的男人,怎么会怕一个喻雄昌?

    东家对弘帝,是留了几分心眼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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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春愁介绍:
文案:人人都赞叹苏云落乃是正妻典范,不吃醋。
然而有一日,苏云落在外出礼佛的路上不幸遇到山洪爆发,从此失去踪影。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苏云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逍遥。
但,这,这,这男人怎么回事?怎么老是缠着她?她可不想再做什么正妻典范了!
顾闻白:做什么正妻典范,不如一起做一对风流夫妻!解春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解春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解春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