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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二阿农     解春愁txt下载     解春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98章

    第198章

    是孙南枝?

    顾闻白一个怔愣间,苏云落的脚又踢了上来。

    不对。孙南枝带着卫香,回去寻孙蛙蛙,让他研制黄泉的解药去了。便是回来,按照孙南枝的功夫,也绝不会发出如此的响动。

    他当即用手指放在唇上,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可他忘了,屋中尚未掌灯,苏云落又正是毒发的时候,哪里看得懂他的动作。借着淡淡星光,她面容娇憨,嘻嘻笑着,又将小巧玲珑的脚伸过来:“三郎。”

    顾闻白的脸又挨了一脚。

    他屏气凝神地听着,屋顶的声音没了。有人追了出去。是卫英。

    是卫苍?他按耐不住,派人来刺探落儿的动静?

    顾闻白心中猜测,脸上又挨了苏云落一脚。苏云落此时脚脚不落空,顿时觉得十分好玩。两条腿干脆左右交换,一脚一脚地蹬着顾闻白的脸。

    顾闻白压根不敢出声,直到又听了半响,没有听到可以的动静,才无奈地伸手,将苏云落的双脚捉住:“落落,不准再调皮了。”

    他的一双大手又大又暖和,将她冷冰冰的脚丫熨帖得暖和极了。

    好舒服。

    苏云落乖乖地,任由他抓着双脚,不再动作。

    倘若她是清醒的,眼前的动作定然让她羞赫不已。往日二人胡闹,许是顾及着这小院窄小,有什么动静总是听得清楚,是以她并不让他多弄些花样。自己也规规矩矩,颇有些拘紧的样子。

    可如今……

    顾闻白的脸贴着她的一双脚,苦笑道:“落落,你倒叫我好忍耐。”他又不是柳下惠,又是新婚燕尔,逗弄自己的又是心爱的女子,差些便失了控制。

    苏云落安静了一会。

    淡淡的暗夜中,隐约可闻两个人安静的呼吸。

    顾闻白双手放开苏云落的脚,正要躬身上前,去抚慰她,忽而胸膛猛然受力,他猝不及防,被踢个正着,一下子跌在地上。

    “嘻嘻,三郎,好玩。”始作俑者又欢快地笑了起来。

    顾闻白正要起来,门口忽而传来李遥的声音:“顾闻白,你在欺负落落?”

    顾闻白:“……”

    方才还兀自笑个不停的苏云落忽而安静下来,翻过身去,背对着顾闻白,安安静静。

    顾闻白只得走出去,将门打开。迎面便对上李遥一脸的质问,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李遥:“李叔,小侄没有。”

    这一声李叔唤得李遥差些一口气哽在喉咙上不来下不去。虽是尊称,但听着怎地有些怪怪的味道在里头。

    他借着琉璃珠灯的光,看见顾闻白的衣领上有一片暗黑的污渍,便省得是苏云落又将顾闻白给咬了。

    但他是长辈,才不会承认自己关心则乱。况且,他过来是有正事的。

    他咳了一声:“方才你可听到动静了?”

    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小贼,竟敢趁夜摸到堪折两园来,行梁上君子的门道,生生地将瓦片给踩坏了。若不是要守着何悠然,他早就追出去,拉弓搭箭,将那小贼射下来。

    顾闻白眉眼敛了一丝冷酷:“李叔放心,卫英去追了。”

    李遥唔了一声,预备要走。忽而又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顾闻白一眼。

    “悠着些。”他丢下三个字,又负手走了。

    顾闻白:“……”他站在门口,带着冷意的风卷过来,将他吹得清醒十分。他默默地关好门,再度回到睡房。苏云落仍旧规规矩矩地背对着他,匀称的呼吸响着,像是睡熟了。

    想起今日在流民中流连,顾闻白默默地到灶房提了一桶热水到净房,预备洗浴。他才将衣衫除去,用木勺舀了水淋了身子,忽而瞧见苏云落好奇地睁着一双美目,正蹲在地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不知怎地,他脸一红,假装看不到她,兀自转过身去,照旧舀水冲洗身子。一双耳朵却是支起,听着苏云落的动静。她似是蹑手蹑脚地走过来了,慢慢朝他靠近。

    顾闻白屏住呼吸,假装镇定地又舀了一勺水。

    苏云落已经走到他背后,却是站着不动了。

    倘若顾闻白后背长眼,定然会瞧见苏云落正打量着他的身子,舔着舌头,好似在看一块炙好的上好的羊腿。

    苏云落没有动静,顾闻白的心不知怎地,怦怦地跳了起来。

    他手上的木勺,微微有些晃动。

    他到底不是圣人,正想着一些有的没的的旖旎,忽而一双嫩白的小手抚上他的腰。顾闻白一激灵,颤栗从脊梁直蔓全身,忽而腰间最嫩的肉,就被苏云落狠狠地咬上一口。

    顾闻白闷哼一声,差些没跳起来。

    怪痛的。

    他还不能叫唤。

    一叫唤,李叔又追过来,训斥他不能欺负落落。

    顾闻白忍着痛,手中的木勺颤抖着,洒出一些水来。

    落落给这毒药起的名字,果然很符合他此刻的心情。不能触及到的,皆是黄泉。

    呜呜。

    呜呜。蒙大明气喘吁吁地跑了一个时辰,才甩开紧追不舍的卫英。明明是他与教主二人到顾闻白家中作梁上君子,为何那卫英偏生就追他一人?虽说用他换来教主的安然无恙是皆大欢喜的事,但总有那么一些不舒坦。教主果然是教主,狡猾至极!

    他喘着气,翻入一座民宅,躲在黑暗的角落中,还没缓过气来,就听得有人喝道:“哪来的宵小?!”

    只见方才只燃着几盏气死风灯的小院忽而灯火通明,好些人提着灯笼朝他的所在奔来,隐隐约约,蒙大明还瞧见那些人手上拿着长棍。

    他一时纳闷:那顾闻白的家中有身手不俗的练家子也就罢了,怎地他随便翻进一座民宅,竟也是蓄养了众多护院的?

    近来这运气,也太差了罢。

    蒙大明可不想今晚便折在这小院中,他的爱善堂可还有好些貌美的小娘子等着他宠爱呢。他悄悄地,紧紧地,贴着墙走着,预备寻一个突破口,便翻身出去。

    忽而,他碰上一具温热的身子。

    那人冷哼一声:“哪里逃!”说着,铁拳般的拳头便朝他挥了过来。

    蒙大明能当上善心教爱善堂的堂主,也是有几分本事的。他瘦削的身子灵活地往后一仰,躲过了那人的袭击。

    夜色朦胧,他看出来了,那人可不就是方才追他的!

    这倒霉催的!

    蒙大明再度一个鹞子翻身,直奔内院。

第199章

    按照蒙大明多年做贼的经验,在内院住的大多是手无寸铁,胆小如鼠,又爱面子的姑娘娘子们。只要他翻进去,随便藏在一个姑娘的床上,那姑娘定然是不敢吭声的。

    之前他便是这样,糟蹋了好些姑娘。

    不过,后头追着的那人跟得也太紧了些。蒙大明暗暗唾弃了一声,锁定内院的正房,便要一脚踹开房门,躲进姑娘香风洋溢的帐中。

    咦?那是什么?棍,棍子?!

    蒙大明速度太快,收脚不及,竟然生生受了那棍子一下。他疼得叫唤了一声,滚落在地上。后头紧紧追着他的卫英也吃了一惊,这小宅院竟是深藏不露。他止了脚步,打算看个热闹。

    滚落在地上的蒙大明还未回过神来,好几根粗大的棍子便狠狠地击向他。

    站在后头的卫英看得清清楚楚,那些使棍子的,俱是身强力壮的妇人,一个个目露凶光,咬着牙,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恶狠狠地打向那人。

    此时蒙大明也看清楚了,打他的竟然是一帮妇人。蒙大明终究是身经百战的,顿时就地一滚,离那些棍子远了一些。而后再一跃而起,啐道:“竟然是一帮妇人,可笑可笑!”心中念头却一转,护着内院的是一帮孔武有力的妇人,那便代表,这小院子中,说不定藏着一个颇有姿色的小娘子。

    他色胆包天,欲再度踹门进去。

    卫英哼了一声,疾步上前,夺了一根棍子,大力挥向他。

    蒙大明躲避不及,腰部被打了个正着,疼得他眦着牙,滚落在地上。

    他滚了几滚,卫英的棍子紧紧咬着他不放。蒙大明有些吃力,叫道:“欺负手无寸铁的人不是英雄好汉!”

    卫英闻言,将棍子一扔,剑眉横竖:“你一个贼子,有何脸面指责别人!”

    等得正是此时!蒙大明一跃而起,哈哈笑着:“蠢货!”说着便从腰间拨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卫英。

    房内一个女子倒吸一口气,一颗心提到了半空。

    卫英却冷哼一声,右手轻轻一提,从腰间拔出一把软剑来。

    “呀!”房中女子欣喜,一颗心又落了地。

    此时内院灯火大亮,映着卫英的眉眼。他长身……呃不,健壮的身子挺拔傲立,唇边噙了一丝冷酷。近来两个主子总是出事,他日日夜夜得了空,便按照小战教他的法子,日夜苦练武艺。他卫英,早就不再是以前的卫英了。

    剑身在曜曜灯光中闪着冷光,直刺蒙大明。

    蒙大明气坏了:“奸诈!”明明奸诈是他们善心教的特色,怎地还叫这人先给占用了?

    与卫英的长剑相比,他手中的小匕首显得有些可笑。蒙大明再度一个鹞子翻身,退后数丈:“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日再战!”

    卫英哪里肯放过他,正要拔腿追去,忽而有女子唤了他一声:“卫英!”

    咦?这声音似是有些熟悉。卫英疑惑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便瞧见在璀璨灯火中,一个面容娇美的姑娘正含笑看着他。她身着素锦的披风,头发松松绾在脑后,素净娇美的脸上带着一丝欢欣。

    这姑娘,似是有些眼熟……不过,她家遭了贼,她怎地还这般欢喜呢?

    见卫英一脸迷茫,那姑娘好气又好笑,不得不提醒他:“我是朱蓁蓁。”

    卫英恍然大悟,原来是朱先生!怪不得气质这般好。

    他望了一眼无尽的暗夜,又转过头来:“朱先生……那贼子……”他还要去追那贼子,朱先生怎地叫住他?

    朱蓁蓁含笑看着他:“卫壮士不必担忧,我因喜种花,是以院子中撒了一层从灵石镇外运来的泥土。傍晚我才命人浇过水,方才那人在地上打滚,身上沾了不少泥土。我们只要派大黑出去,便能循着气味寻到那人。”

    卫英糊涂:“大黑?”

    朱蓁蓁一击掌,一个健壮的仆妇便牵着一条通体黑得油光发亮的狗走出来。那狗见了卫英,倒也不吠,只朝卫英翻了个白眼。

    卫英:“……”这朱先生家中,还真是护卫重重。不仅有女护院,还有狗护院。方才那贼子能逃走,应该是命大。

    朱蓁蓁亲自牵着大黑,缓步朝卫英走过来:“卫壮士,可以走了。”

    卫英越发的糊涂了:“朱先生这是……”

    朱蓁蓁巧笑嫣然:“自然是我带着大黑随卫壮士一起去寻那贼人呀!”

    卫英剑眉拧成一股,他看看身体单薄、弱不禁风的朱蓁蓁,感觉无可奈何极了:“朱先生,追贼人并不比春日游玩。方才那贼人穷凶极恶,刀剑无眼,您若是无事,还是早些歇下罢。”

    这回轮到朱蓁蓁的柳眉拧成一团了:“卫壮士这是瞧不起女子吗?改日待我见了苏先生,可得寻她好好说道说道。”

    他哪敢瞧不起女子了!他这不是为她的安危着想吗?卫英想反驳朱蓁蓁,却又发觉自己的舌头打结,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头朱蓁蓁也不再理睬他,她蹲下身,抓了一把泥土,让大黑闻了闻。

    大黑懒懒地嗅了一下,慢吞吞地摇摇肥硕的臀部,前肢抓地,慵懒地伸了个懒腰。

    卫英:“……”这狗行吗?有这功夫,还不如让他去追。

    朱蓁蓁也急了,娇喝一声:“大黑!”可千万要给她长脸!

    大黑伸完懒腰,狗鼻子左右嗅了嗅,忽而似离弦的箭一般,奔向院子西北方向的一丛芭蕉树。

    方才那丛芭蕉树,忽而有了响动!一道黑影从芭蕉树钻出来,急急攀上墙。

    那贼人可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掉过头来,藏在芭蕉树中!

    慌不择路的蒙大明只有一个想法:今晚的运气,可真是背。

    其实,还不止。

    卫英目瞪口呆地瞧着朱蓁蓁拉弓搭箭,就在那贼子站在墙头正欲跳下的瞬间,朱蓁蓁一松手,那支箭羽便嗖的一声离弦而去,射中了……

    那贼子身子晃都没晃,径直掉了下来。

    这回大黑很给主人面子,呼哧呼哧地跑过去,一脚踩在那贼人的脸上。

    夜风瑟瑟,卫英悄悄地回想了下,他有没有对朱蓁蓁不周到的地方。方才他说的那些话,应该不算罢。

    在一处暗巷,等了蒙大明许久的余曜曜,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

    她等得不耐,正要独自一人摸回回春堂的后院,忽而一匹骏马掠过她眼前。

    余曜曜淡淡的眉眼忽而亮了起来。

第200章

    高头骏马上,俊朗的男子睥睨着夜色,揽着怀中容色娇美的少女,策马奔腾过安置着流民的街道。

    夜风凉凉,疲累了一日的流民好不容易睡着,却被马蹄声惊扰,有人啐骂了几句。

    余曜曜目不转睛地,看着马上俊朗的男子,方才被男子点亮的容颜浅浅地噙了嘲讽的笑容。

    卫苍,你果然躲在这里。

    她不再等候蒙大明,而是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翻回回春堂的后院。院子照旧没人看守,寂静一片,余曜曜躺上窄小的竹床,心中盘算着,该如何给卫苍致命的一击。

    呵,什么神勇将军,不过是沽名钓誉的家伙罢了。

    她淡淡的眉眼间翻涌着痛恨、悲愤,而后是爱恨交加。

    宁静春夜,久别的旧事呼啸而来,余曜曜咬着银牙,半梦半醒之间,回到那年的初秋。她习得武艺,从山中出来,路过一处山重林密的山岗,便碰上独自骑着马,赶赴渝城的卫苍。

    秋风初起,艳阳高照,天空一片湛蓝。年轻俊朗的少年郎,骑在马上,素衣别剑,眉眼间似淬了曜曜秋光。他策马路过她时,忽而勒马,笑着问她:“姑娘,你可知渝城怎么走?”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少年郎,当下便怔住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少年郎眨眨眼,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姑娘?”

    他的手也很好看,修长白皙,仿佛不曾受过苦。哪似她的……

    她下意识地藏起自己的手,终于寻回自己的声音:“我,我不省得……”她不过是一个乡野山村孤苦无依的女子,哪里省得渝城在什么地方?

    那少年郎笑了笑,再度策马而去,徒留一记绝尘。而她,则继续用双脚丈量山野,惬意地张望着,享受着重获新生的自由快乐。

    待她翻过一个山头,却讶然发觉,方才策马奔腾的少年正艰难地挥着剑,与人搏斗着。少年不过孤身一人,那些围着他的人,却有十数人之多。

    她安静地站在一旁,观察着。少年郎的剑挥得好看,招式却不致命。少年在打倒几个人之后,自己也身中了两刀。方才他身上穿着的好看的素衣也染了血,在湛蓝的天空下,有一种孤绝的美艳。

    余曜曜忽而心动了,想救他。

    念头一出,她手中的剑便出动了。她至今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她舞动身姿的时候,少年郎吃惊的眼神。那时候的卫苍,还不曾是如今不要脸的神勇将军,心中还存了一丝纯净。

    二人背对成盟,与那些人决斗起来。她还记得,那剑花在璀璨的阳光中翻飞,卫苍惊艳的眼神。虽然到最后,他们将那些人全杀了,二人也没捞到什么好处。卫苍身中数刀,而她的后背,则被划了一个口子。

    二人跌跌撞撞,在茂密山林间,寻到一间猎户废弃的小屋,勉强度夜。与所有俗套的故事一样,她喜欢上了俊朗英勇的少年郎,可是,少年郎却并不喜欢她。

    既不喜欢她,却要利用她……

    忆到此,余曜曜睫毛轻颤,从眼角缓缓流下一滴泪珠来。

    有人悄悄靠近,轻敲门窗:“教主,不好了,蒙堂主被人抓住了。”

    顾闻白很是头痛。

    似是腰间的软肉比脖子上的要好吃,这回苏云落吸过他腰间的血后,安安静静地托着腮,坐在藤凳上,光明正大地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洗浴。

    这种感觉,怪怪的。虽说二人是最亲密的人,但被落儿双眼灼灼地盯着洗浴,顾闻白略略有些……尴尬。

    虽说自己对自个儿的身材也颇有信心吧,但落儿像没有感情的木头人盯着他,他总觉得落儿在用看一块炙烤过的肉的眼神在看他。如此一想,方才腰间被咬的地方又丝丝作痛起来。他虽是心甘情愿的献血,但总觉着哪里不对劲。

    顾闻白舀了水,连香胰都顾不上打了,匆匆冲洗了最后一遍,捞起柔软的中衣,胡乱披着身上,而后俯身,欲去牵苏云落的手。

    他鬓边的发丝被水打湿了,眉毛也半湿,净房中昏黄的琉璃珠灯灯光穿过蒙蒙水汽,衬着他一双眼亮如星辰。

    苏云落托着腮,呆呆地看向顾闻白的双眼,忽而素白的手指直戳他的眼睛:“好看。”

    顾闻白便顺势着捉住她的手,拉她起来,哄她:“我们到外头去看可好?”

    苏云落没有抗拒,乖乖地由他拉着,回到内室。这回二人倒是顺当地上了床,顾闻白不敢将灯全吹灭,留了一盏,他将帐子放下,才躺下来,一双柔软的手又从背后揽住他。而后,一颗小脑袋靠在他的背上动来动去,似是在寻找从哪里下嘴比较恰当。

    太煎熬了。顾闻白丝毫不敢动弹,任凭苏云落的脑袋蹭着,自己则咬紧牙关,暗暗抵制着从下腹处传来的炙热。

    其实,当初从沈大夫那买的药,还是十分管用的。若不是落儿如今不清醒,他,他,早就……顾闻白垂头丧气,银牙几乎咬碎了。

    就在他几乎以为自己欲自爆而亡的时候,背后的小脑袋不动弹了,只有温热均匀的气息继续撩拨着他。

    人家睡着了。

    顾闻白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鄙夷起自己来。这丁点的自制力都没有!他是人,不是禽兽,怎地一整晚,俱想些有的没的!

    正胡乱想着,有人轻轻地敲了敲窗桎:“爷,那贼人抓到了。”是卫英。

    他想翻身下榻,奈何苏云落的一双手抱得极紧,他只得先应了卫英一声,才一根一根地掰开苏云落的手指。好不容易掰开,他才翻身下榻,便听得苏云落幽幽道:“三郎,你不要落儿了吗?”

    她一双眼幽幽,含了无限的幽怨。

    顾闻白张了张嘴,心软了。

    卫英等了许久,才等到了自家大爷从房中出来。

    不过,自己大爷怎地还牵了一个裹着面纱的女子?卫英想了半响,才后知后觉地想起,那是自家主母苏云落。

    顾闻白同样也不解地看着跟在卫英身边的朱蓁蓁。卫英不过是去抓个贼,怎地还招来了朱先生?落儿身中邪毒的事,可不能让别的不相干的人知晓。

    而朱蓁蓁则是暗暗羡慕,这顾老师与苏姐姐的感情也太好了罢。二人出现在众人前,还手牵着手。

    她正欲上前,与苏云落打招呼,忽而见顾闻白朝她摇摇头。

第201章

    朱蓁蓁一怔。

    不过,她是极为聪慧之人,略略猜测后,便安静地站在一旁。她侧了一些余光与苏云落,却见苏云落与平日里有些不同。平日里,苏云落向来是落落大方的,站姿自信优雅,哪像现在,紧紧牵着顾老师的手,有些像娇憨女儿家的样子。

    那蒙大明背上中了箭,也没人替他拔箭,如今双手被绑在背后,面皮贴着冷冰冰的地面,一双眼睛倒是清清楚楚地着别人的鞋子。

    男人的大鞋子他是不屑得看的,却瞧上了大鞋子后头的一双嵌了珍珠、小巧玲珑、异常精致的绣花鞋。

    绣花鞋上,宝霞色的百褶裙轻轻晃动,勾着蒙大明的视线。

    他努力抬眼,却只看到盈盈一握的纤腰上的面巾。

    呿。大晚上的不敢以真容示人,定然是个丑八怪。蒙大明阅女无数,顿时得了这么一个结论。

    这厢还想着那么靡靡之事,背后就遭卫英踩着:“说,你是何人?”

    蒙大明吃痛,怒道:“我不过是见你家屋顶风景独好,是以站在上头瞧一瞧,有何不可?”

    “嘿,还狡辩。”卫英脚下用力,“你若不心虚你跑什么,还企图闯进朱先生家中,冒犯朱先生!”虽然他偷鸡不成蚀把米,没想到朱蓁蓁竟然是个不好惹的,但事实上便是这样的。

    蒙大明咬着牙:“你来势汹汹,对我紧追不舍,我一时惊惶,走错了路!”

    卫英继续用力:“狡辩!”

    顾闻白垂眼看着蒙大明,面上波澜不显。

    “我见过你,你是逃难的人。”

    蒙大明一滞,糟了,今儿教主假装昏倒的时候,他是替教主喊了那么一嗓子。但他很快便隐入人群中,这顾闻白怎地还能记得他呢?

    见他脸色变幻,顾闻白唇角勾起:“果不其然。”

    原来是诈他!蒙大明干脆紧紧地闭着嘴,任凭卫英如何踩踏,他都不再出声。横竖,教主知晓他被掳之后,定然会来救他的。他就说嘛,当初直接让李二牛等人将顾闻白给掳了,此时说不定教主早就霸王硬上弓了,他也不用受苦,挨上那么一箭。哼,待教主将他救出去,他就将那叫什么朱先生的狠狠给蹂躏一番!

    卫英正想请示顾闻白,好好地将这蒙大明收拾一番。旁边的朱蓁蓁兴致勃勃:“顾老师,此人阴险狡诈,让我来收拾他。”

    卫英:“……”这朱蓁蓁到底是什么人啊?明明他记得她娇弱如柳,眉眼间总笼着一丝愁绪,怎地今晚似被虎狼上身,变了个人似的。果然人不可貌相,女子不可小觑。

    一直默默地牵着顾闻白的手的苏云落忽而开了口:“三郎,将他架在火上烤了。”

    她声音娇柔憨态,说出的话却是这般唬人。

    朱蓁蓁一击掌:“苏姐姐好主意。正好妹妹的家中有一副烤架,专门用来烤豕的。”

    卫英:“……朱先生家中,可真是有趣。”

    苏云落扯了扯顾闻白的手:“三郎,我要到朱妹妹家中玩耍。”

    卫英便收到了自家大爷的一记特别关爱的眼神。

    趴在地上的蒙大明算是明白了,这顾老师的妻子,想来是傻的。那朱先生,想来是个疯子。哪家的姑娘云英未嫁,张口闭口便是烤豕的。此时的他,无比渴望教主能速速来拯救他。

    他的祈望还没有实现,那顾老师的傻妻子便一直摇着顾老师的手:“三郎,我要到朱妹妹家中玩耍。”

    朱蓁蓁终于觉察到苏云落的不同了。她略略吃惊地看向顾闻白。

    顾闻白朝她摇摇头。

    还有外人在场,朱蓁蓁便没有多问。

    顾闻白淡淡与卫英道:“你且看着办。”方才落儿吸的那点血,不省得可以撑多久,他得速速将她带回房中。

    顾闻白牵着很不情愿的苏云落走了,留下跃跃欲试的朱蓁蓁与卫英。

    还有趴在地上装死的蒙大明。

    卫英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朱蓁蓁。只见她微微蹙着好看的眉,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她身板单薄,身上素白的披风随风晃动。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明明娇柔无比,却带着一股韧性。卫英正看得专心,忽而见朱蓁蓁一双美目瞧着他:“卫壮士,你为何看着我?”

    卫英脑子一时糊涂,脱口而出:“我,我在等朱先生拿主意。”

    朱蓁蓁的眼睛顿时亮了:“当真?”她兴致勃勃,“我们拿他作靶,来比试射箭好不好?”

    在地上装死的蒙大明:“……”这姑娘怕是有毒罢!

    蒙大明是被拎上朱家的马车运过来的,此时再度被拎上朱家的马车。他背后的箭羽仍旧没有拔掉,生生的痛。

    而那两个寡情冷义的男女,正兴奋地讨论着,若是谁赢了,便有何彩头。

    马车中点着一盏小巧玲珑的琉璃珠灯,映着朱蓁蓁娇美的、兴致勃勃的面容:“卫英,若是我赢了,你得教我习武。”

    卫英眼中净是她似花般盛开的笑容,鬼迷心窍般地应下:“朱先生若是想学,卫英随喊随到。”

    朱蓁蓁极快地看了一眼卫英,樱唇噙了一丝笑容。

    太好了,她与卫英终于有了单独相处的机会。她细细打听过了,卫英尚未婚配,亦不曾有心仪的姑娘。假若她主动的话……卫英应该会答应的罢。如是想着,她的脸颊便似火烧般的热起来。

    二人方才还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此时忽而静寂下来,只听得彼此之间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主街上尽是流民与士兵,朱蓁蓁嘱咐马夫,专门绕了小道走着。

    小道并不平整,马车走着有些颠簸。

    蒙大明被五花大绑绑在车厢后头,被颠得伤口越发的疼了。

    忽而,他对上一双淡淡的眼睛。

    是教主!教主终于来了!蒙大明从未有过这么一刻,狂喜不已。

    二人不说话,气氛到有些尴尬。卫英试图在脑中搜索着话题,但又怕朱蓁蓁嫌弃话题无趣。毕竟,像朱蓁蓁这般文武双全的女子,是极少见的。

    朱蓁蓁也在脑中默默地想着,该与卫英聊些什么才不会冷场。

    二人专心致志,竟是不曾觉察到,外头的车夫,惊恐地睁大了双眼。

第202章

    前方,暗影幽幽,一张雪白的脸在暗黑的巷子游荡。风从四面八方刮来,那张脸晃荡着,晃荡着,下半截仿若没有身子。

    车夫惊恐万分,下意识将缰绳一勒。马儿嘶啼一声,受惊地将前蹄扬起。车厢内的朱蓁蓁没坐稳,竟朝卫英跌过去。

    卫英下意识地将朱蓁蓁一揽,朱蓁蓁刚跌在他怀中,巨大的冲力便连带着她一起将卫英压在车壁。

    卫英闷哼一声,还来不及感受温香软玉在怀,便听得外头车夫惊恐地喊道:“白无常,白无常!”

    他话音才落,卫英与朱蓁蓁便同时听到有人在唱歌。那人嗓子半男半女,幽幽唱道:

    “灾年现难兮难兮难兮教人择之卖儿弻女难兮难兮难兮大刀何相向……”

    正值夜深,那人的嗓子幽幽地飘着,半隐半现。

    车夫还在惊恐地叫着:“白无常,白无常……”

    卫英将朱蓁蓁扶起来:“朱先生,你可要紧?”

    其实方才她冲向卫英时,手撞伤了,此时隐隐的疼,但朱蓁蓁仍旧摇头:“我无事。你快去瞧那贼人。这唱歌的,怕是那贼人的同伙。”

    卫英又是意外。这朱先生竟然与旁的女子不一般。

    他沉声道:“那贼人如何不打紧,要紧的是朱先生你。”

    朱蓁蓁亦是意外,卫英看着挺糙的,但竟而这般会说话。她脸微微红了:“我真的不打紧,你快去瞧那贼人。”

    既然朱先生如是说了,卫英便恭敬不如从命,翻身欲从车窗出去。却不料车窗有些狭小,他的身量却有些宽——好似出不去。

    他老脸一红,讪讪地将头缩回来,改而从车门出。

    外头的车夫倒是个奇异的,虽然嘴上喊着白无常,手上却紧紧拉着缰绳。卫英出去,拍了拍他的肩:“老兄勿怕,我们鬼来斩鬼,人来斩人。”

    他说完,便看到了浮在半空中的那张白脸。

    嚯!说实话,是挺唬人的。

    那张白脸见他出来,竟而咧嘴笑了,露出黑漆漆的牙齿来。

    卫英顾不上他,转身往车厢后面走。

    不出所料,方才还被五花大绑在马车后头的贼人不见了。

    车夫忽而又喊了起来:“白无常,白无常,不见了!”

    果然,幽暗的巷子中,哪里还有那张白脸的影子?卫英站在春风渐暖的夜巷中,心头惆怅。爷交待他的事,他竟然没办好,让那贼人溜了。

    朱蓁蓁吃力地从车上下来:“卫英,此事定有蹊跷。”

    无缘无故出现的贼人,无缘无故出现的白无常将贼人救走,这是卫英待在灵石镇五年不曾见过的事。灵石镇交通便利,虽然时有外地商人与当地人发生纠纷,但像今儿这般蹊跷的、莫名的,还是头一回。

    是冲自家爷来的?想起那于扶阳,喻明周,卫英不敢怠慢,欲转身家去禀告大爷。

    目光一晃,却瞧见朱蓁蓁正垂着头,似是吃力地用自己的左手扶着自己的右手。

    卫英素日里是个糙汉子,但今晚可不是。他急急走到朱蓁蓁面前,关心地问:“方才可是撞伤了?”

    朱蓁蓁也不忸怩:“方才不小心撞了一下。”

    “我带你去医馆。”

    朱蓁蓁摇头:“我时常练箭,有时候不慎受伤,家中有略懂医术的婶子,家去让她处理一下便好。”

    也好。今儿医馆的伙计瞧了大半天的流民,还是不打扰他们了。卫英听话地将朱蓁蓁扶上车,又叮嘱惊魂未定的车夫:“走慢一些。”

    二人坐在慢得像蜗牛速度般的马车上,坐了一会,尴尬再起。

    不过这回朱蓁蓁自若了许多:“那贼人功夫不浅,救他的人又这般神秘,灵石镇怕是不安宁了。”

    卫英也在思虑这个问题:“那白无常无声无息地出现,又无声无息的将人救走,功夫深不可测。”

    朱蓁蓁想得很乐观:“那贼人中了箭,定然要医治,这几日你多注意一下医馆,说不定能擒住他。”

    “万一,他们身旁亦有略通医术之人,便不好寻了。”卫英今儿的脑子十分灵光。

    朱蓁蓁附和地点点头:“卫壮士说得也对。”

    卫英不适应极了。方才还叫他卫英呢,如今又叫他卫壮士了。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张三娘来。张三娘入了折园做厨娘,素日里匆匆见过几回。见面时张三娘的脸上总是噙着不远不近的微笑,也总唤他卫壮士。他便省得,那张三娘是实实在在的不喜欢他。

    不过……

    这回,卫英大着胆子,冲口而出:“叫我卫英便好。总叫卫壮士,怪生疏的。”倘若朱蓁蓁拒绝,那他,那他便死皮赖脸……

    却见朱蓁蓁宛然一笑:“好呀。你也别总叫我朱先生,我……你叫我蓁蓁便好。”她说到后面那一句,声音便低了下去。

    一股欢喜便在卫英的脑中炸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朱先生,竟然让他唤她的闺名?像朱先生这般的女子,闺名可是家中亲友才能唤的。而他竟然获得了这个权利?他结结巴巴:“这,这,这样好吗?”

    朱蓁蓁的脸早就红得像天边的晚霞。她声如蚊呐:“自是,好的。”

    春风和煦,温柔地吹过了整个灵石镇。

    当房门再度被敲响时,顾闻白猛然醒来。苏云落这回没再抱着他,只乖乖地蜷缩成一团,安安静静地睡着。

    他方才想假寐片刻,却不小心睡了过去。

    敲门声极轻,但顾闻白还是醒了。

    门外站着卫英:“爷,那贼人在半道上,被他的同伙劫走了。”

    顾闻白盯着卫英,纳闷地想,贼人被人劫走,这臭小子的脸上,怎地还笑得如此开心?听着卫英描述贼人被劫走的经过,顾闻白的眉峰紧紧拧着。故弄玄虚的白脸,悄无声息地人劫走,莫名其妙的歌声……那人武功高深莫测,完全可以不动声色便将人掳走,却偏生还要唱那莫名其妙的歌……

    到底是为了什么?

    瞧那被抓住的贼人,面无二两肉,眉峰带凶,是个狠人。他背后的同伙,狠辣程度定然不亚于他。

    倘若是冲着他们来的,那么堪折两园,危险至极。

    是吴王的人?还是卫苍的人?抑或,是太子弘?

第203章

    所有的事情搅在一起,成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不过,当下最要紧的,不是这件事。而是……

    顾闻白望着卫英一脸掩不住的喜色,一直上扬的嘴角,忍不住问他:“你中毒了?”卫香与苏云落身中邪毒,解药还没寻到。好不容易抓到的贼人又被人故弄玄虚地劫了,按照卫英的性格,应当是垂头丧气才对。

    卫英一怔:“爷,我没有中毒。”

    “那你怎地笑得这般怪异?”

    卫英摸摸自己的脸:“我笑了吗?”

    顾闻白:“……回去寻面镜子,照照。”

    “那……”卫英还在纠结那被劫走的贼人。

    顾闻白神色淡然:“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回去好生歇着。”

    暴风雨前最后的平静?卫英摸着脸,不解地走了。他与阿元住一起,阿元累了一日,早就歇下了。卫英小心翼翼地开了门,吹了火折子,点了灯,摸出阿元的铜镜。他这等糙汉子是不需要镜子的。

    灯光朦胧,铜镜曜曜,映着一个满脸傻笑的粗汉子。

    卫英吓得赶紧将铜镜扔到一旁。

    他倒在床榻上,瞪着一双眼看着光秃秃的房顶。

    忽而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在马车里,他揽着蓁蓁的时候,似是闻到她身上一股幽幽的暗香。还有……姑娘那柔弱无骨的身子……他记得,当时情急之下,姑娘身上的柔软似是压到了他……

    卫英想着想着,忽地觉得自己的鼻子一股热流涌了出来。

    他胡乱用手一摸。

    咦?!

    箭头被从蒙大明的后背拔出,鲜血喷了出来。余曜曜脸色淡淡地看着蒙大明:“蠢货。”她同蒙大明一起夜探顾闻白家,那蒙大明不知怎地,听得人家屋中似是有女人娇吟,竟然一时激动,失脚踩动了一块瓦片。那顾闻白家中的护院,听得动静马上追了出来。这蒙大明竟然还不知悔改,又到人家姑娘院子里企图逞强,是以才被抓个正着。男人!呵!若不是这蒙大明颇有几分手段,她早就一脚将他踹死了。

    蒙大明:“……”罢了。若是他们家教主忽而大发善心,才是一件可怖的事。

    不过,他忍不住道:“教主,那姓顾的妻子,竟然是个傻。怕还是个丑女,大晚上的,竟然裹个面巾,让人瞧不清面目。”

    替蒙大明拔箭的是爱惜堂的堂主李有悔,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男子。他闻言扑哧一笑:“蒙堂主,向来裹着面巾的,不是美女便是丑女。按照你的说法,那小娘子定然是个俊俏的。”

    蒙大明眨眨眼,笑道:“瞧那身段,倒是窈窕。倘若以后教主掳了那顾闻白,那小娘子谁都不许和我抢。还有,擒住我那姑娘,瞧着也是个俊俏的。这灵石镇虽是巴掌大的地方,美人倒是颇多。改日好好搜寻,说不定能给教中的兄弟们,每人许配上一个妻子。”

    余曜曜冷淡地坐在一旁,不置可否。

    李有悔拆开一包药粉,洒在蒙大明的伤口上头,眦得蒙大明直叫唤。蒙大明是教中最好色的,有些人与他同流合污,而有些人却看他不顺眼。但教主向来不说蒙大明,是以这蒙大明,日子过得倒是滋润。

    这次俞洪府受灾,他们善心教的核心几乎倾巢而出,便是想在数万人教徒的基础上再上一层楼。若是善心教的人数再扩大,他们的教主,许是要……称王。

    蒙大明嘴巴不停:“教主,属下瞧那顾闻白有些难弄,不如明日,属下亲自纠一帮兄弟,直接将他掳了,进献给教主……”

    余曜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话太多了。”她的眉眼极淡,此时却敛了一丝狠辣。

    蒙大明闭上嘴。余曜曜虽然是个女人,却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余曜曜盘腿上榻,闭上眼睛,淡淡道:“你明儿便启程到灵峰镇去,李堂主留下助我。”蒙大明虽然好色,但还是能干的。只要灵峰镇没有像顾闻白这般的人控制场面,他们善心教便能吸收教徒。苦痛伤悲之下,只要恰当利用普通人的愤怒,便能顺利地控制他们。

    她的脸色不悲不喜。但作为她多年的心腹,蒙大明与李有悔最是省得,余曜曜什么时候是最可怕的。

    二人不敢多言,喏喏应下。

    天不亮,蒙大明便走了。

    天方晓的时候,有人打开门,脸上裹着面巾,举着灯笼察看余曜曜的面色。后者脸色的红疙瘩非但未消,反而更严重了。她的呼吸急促地响着,很是可怕。

    那人喃喃自语:“这……还是速速禀告顾老师罢。”他急急出去了。

    余曜曜睁开眼,嘴边噙了一丝笑容。

    风起云涌的日子,她最喜欢。

    然而,她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顾闻白。

    顾闻白望着那只紧紧抓着自己衣袖的纤纤玉手,视线往下移,与苏云落可怜巴巴的视线相遇了。

    “三郎,不要走。”苏云落重复着这句话。

    明明方才他起来的时候,苏云落还在乖乖沉睡,谁料他才穿好衣衫,预备去梳洗,衣袖就被人抓住了。苏云落散着一头青丝,衬着莹白的小脸,一双眼儿湿润,巴巴地看着他。

    像是他不要她了。

    这邪毒……难不成还会损伤脑子?顾闻白脑中忽而闪过这个念头。他万分懊恼地蹲下来,视线与苏云落齐平,柔声哄道:“我不走。以后无论做什么事,我们都一起。”

    苏云落怔怔地看着他。他长得真好看,剑眉星眸,鼻子挺直,下巴有青青的胡茬……下巴,下巴……她舔舔嘴唇,一双眼儿忽而盛满开心。她骤然凑近顾闻白,重重地在他的下巴上咬了一口。

    顾闻白闷哼一声,忍住了。

    半响后,苏云落松开顾闻白的下巴,欢快地哼着小调,又跑回内室,在床上乖乖地蜷缩着,一双眼睛充满无辜。

    顾闻白:“……”以前他总巴不得苏云落时时刻刻想着自己,如今愿望倒是实现了……

    卫英来敲门:“爷。”

    顾闻白拉开门:“何事?”

    卫英吃惊地看着自家爷下巴新添的伤口:“爷,昨晚那贼人是不是回来寻仇了?”

    顾闻白看着卫英,也有些吃惊:“你怎地这般憔悴?”只见卫英眼下挂着两个大黑眼圈,一脸憔悴,像是昨晚去做贼。不对,他昨晚一脸春风的回来,难不成……他到底是过来人,脑瓜子又灵活,顿时恍然大悟,自家的糙侍卫,怕是好事将近了。

    二人心中正波澜壮阔,忽而卫真奔进来:“爷,外头又涌进了大批的流民!”

第204章

    第204章

    小小的灵石镇,之前容纳了卫苍的军队,又收留了数百流民,早已经超出了它的能力。而这批流民涌进镇上,见原来的流民被安顿得好好的,竟然去抢他们手上的食物以及蒲席。这回,街上的商户越发的不敢开门,家家紧闭门户,一丝缝也不敢透出来。

    原来的那批流民有些也不是省油的灯,当即与后来的流民打起架来。

    这些流民疲倦不堪,流落数百里,此时为了一只馒头也不惜自己,而打得头破血流。一时街上妇孺病弱嚎哭不已,哭声震天。一时之间,整个灵石镇人心惶惶,狼藉不堪。

    外头打破天的时候,吴王打了一个哈欠,熬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看向卫苍。昨晚卫苍忽而携了宁如水,也就是阿雅的女儿,来寻他下围棋。说不战到天明不休。以前年轻的时候,莫说熬一晚了,便是熬上七日也不怕。可如今到底有了年纪,尤其阿雅也没在旁边伺候他,他的精神萎顿了一个晚上。偏生这姓卫的还不识相,死活熬了一个晚上。他原以为,这卫苍是要向他寻仇,质问他为何将卫碧娥的尸体给剖了呢。

    做大事者,哪里拘于一个早就死透了的姐姐?

    “卫将军,外头打起来了。”一个士兵来报了两回,向来是打得有些严重。或许还死了那么几个人。死就死罢,横竖这些如蝼蚁一般的人,死得再多也不足惜。吴王想着,又打了一个哈欠。

    同样熬了一晚的卫苍精神抖擞,他用手轻轻抚过唇上的小胡子,心道应修剪修剪了。他垂下眼帘,看着密密麻麻的棋盘,轻轻笑了。若不是顾闻白多事,昨儿就应该乱起来了。偏生顾闻白横插一脚,倒叫他多等了一日。太子弘,应该是在赶来的路上了罢。

    这一回,灵石镇可真真成了贵人聚集之地。当然,也是埋葬贵人的风水宝地。

    他看了一眼宁如水,正在长身体的少女熬不过,早歪在小榻上睡着了。少女娇憨可爱的面容饱满似粉嫩的桃子,看上去特别想咬上一口。

    他想起他写的那本话本来,里头的少女正是因为娇憨可爱,才引起了王爷的兴趣。王爷对少女紧追不舍,二人终成眷属,过着琴瑟和鸣的日子。可现实中,平头老百姓的女儿,倘若能得到王爷的垂怜,通常便是成为像雅夫人这般的人,忘了前程往事,一心只扑在内宅争斗中。到最后,不过是默默无名的红颜枯骨一具。

    而像他们这些世族子弟,其实与平头老百姓无异。

    但他不甘。

    成王败寇,便是寇,也好过寂寂无名。

    这是他的选择,尽管前有虎,后有狼。

    侍奉的美人一个个顶着与卫碧娥般相似的脸鱼贯而入,香风袭人。宁如水猛然惊醒,傻傻地坐起来,望着那一张张与母亲或是自己相似的脸,怔愣着。母亲走的时候她早就记事,她原以为母亲在吴王心中是特别的,与众不同。

    原来,这不过是吴王的一个癖好。

    她忍不住浑身起了寒颤。

    熬了一晚的吴王神情萎顿,在看向早膳的样式后忍不住怒气冲天:“这都什么货色?!”

    淑夫人胆子大,美目瞥了一眼卫苍:“禀殿下,外头乱得像一锅粥,哪有东西可卖?这该镇压暴民的人还坐在这里呢。”她原就是江湖侠女,虽然在吴王身边被熏陶了别的东西,但骨子里还是爱打抱不平的。

    卫苍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他长得俊朗,又久经沙场,有着军人的硬朗,此时的这一眼,如曜曜日光,将淑夫人看得一颗芳心倒是怦怦跳了起来。

    吴王与卫苍,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类型。吴王是养得尊贵,俊秀白皙的玉面郎君;而卫苍,身体健壮,肤色是铜鼓色,瞧那件薄薄的衣衫,差些盛不下他了……而吴王……淑夫人偷偷窥了一眼吴王。吴王久耽酒色中,身子与好几年前早就不一样了。淑夫人忽然有一个唬人的想法……她想着想着,一张脸更如三月桃花,艳丽迷人。

    淑夫人含沙射影说卫苍,吴王并不在意,只又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这东西太难吃了,撤走。”

    一个叫惠夫人的,颇有几分贤惠,劝道:“殿下,您还是吃些罢,外头那些流民,还不省得什么时候被安置好呢。”

    吴王懒洋洋道:“神勇将军在此,你们操什么心?”

    卫苍兴趣盎然地听着他们说话,见话头又转回自己身上,便轻轻一笑:“夫人们莫急,我之所以按兵不动,是想抓一条大鱼。”

    淑夫人顿时来了兴趣:“这流民当中,莫非还藏着双手沾满血腥、穷凶极恶之徒?”

    她双眼灼灼,波光流转之间隐隐约约透出些崇拜来。

    卫苍享受着她崇拜的目光,笑了笑,却不说破:“待日后我抓了这条大鱼,再将她献到夫人面前,让夫人好好观赏观赏。”

    他说完,站起身来:“叨扰了殿下一晚,倒是卫苍的不是了。如此,殿下好生休憩,卫苍这便告退。”他嘴上虽口称吴王为殿下,行为却桀骜不驯,哪来的半点谦逊?

    吴王也不在意,只懒懒地道:“阿淑,送卫将军出门。”

    淑夫人正欢喜地要相送卫苍,却见卫苍走到宁如水面前,微微弯身,牵起宁如水的手:“丫头,走了。”

    他语气亲昵,动作宠溺,惹得淑夫人不顾礼仪,将宁如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这小姑娘的面容,倒是长得与她们颇为相似。

    吴王在后头,冷不丁抛出一句:“卫将军,本王瞧着小丫头,面容倒是比她们更肖似令姐呢。想不到卫将军的癖好如此独特。”

    宁如水懵懵懂懂地看了卫苍一眼。

    卫苍闻言,仍旧笑着,他牵着宁如水,微微转头:“殿下许是一夜未眠,糊涂了。近日灵石镇流民人数越发的多,这黄家空阔,还有不少房屋。以前总闻殿下心慈,心怀百姓。我这便吩咐士兵们将黄家大门打开,将流民安置进来,陪伴殿下左右。”

    惠夫人顿时大惊:“那些流民肮脏不堪,说不定还有什么病,你怎地可以让他们住进来?你便不怕惊扰了殿下?”

    卫苍的笑容越发灿烂:“灵石镇并不是殿下的封地,有何惊扰了殿下呢?”

    藩王不能私自离开封地,惠夫人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吴王垂眼,看着卫苍牵着宁如水的手离开。

    半响,他才道:“去查,卫苍要抓的那条大鱼。”

第205章

    陈楼回卫苍处复命。

    卫苍垂着眼,手上玩弄着一把刀,旁边站着的仍是宁如水。宁如水的头一点一点的,似是打瞌睡。而卫苍,对宁如水却没有丝毫的责难。

    将军尚未成亲,一向不近女色,如今倒是对这个长得肖似卫碧娥的小姑娘如此看重。陈楼想,卫苍许是对自己的姐姐分外想念。

    陈楼站了片刻,卫苍才抬起头来,嘴边噙着笑:“陈楼,听说你在顾家有吃有喝的,很是快活。”

    陈楼张了张口,没法辩解。他的确在顾家吃吃喝喝了。微醺后,甚至还在门房张大富的床上小歇了两个时辰。期间顾家的人出出入入,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卫苍拿着刀,缓缓地将刀尖向下,轻轻使力。锋利的刀尖没入案桌。

    陈楼不敢吭声。

    “你跟我了多年,我再给你一个机会。”

    卫苍拔出匕首,递给陈楼:“用它,刺杀顾闻白。”

    陈楼没有犹豫,接过匕首,朝卫苍作了一个揖,大步走了出去。

    陈楼走远了,卫苍忽而问宁如水:“丫头,你猜,他会听从我的命令吗?”

    宁如水方才一直闭着的双眼忽而睁开,露出盈盈波光来。她笃定道:“不会。”

    “哦,为何?”卫苍起了兴趣。

    “他的眼神中没有杀气。”方才走出去的那人,身上沾了顾老师那种人的味道。伪善。他们总以为能拯救众生,虚伪得紧。可偏偏对她,怎地有了防备之心。宁如水想起好几次苏云落眼神的余光,总带着一丝悲悯。

    她讨厌这种眼光。她虽然可怜,但她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卫苍闻言,对宁如水刮目相看。不过……他的目光从宁如水身上调回来,再有用的女人,也不过是有用。

    陈楼……本是他的心腹,却染上心软的毛病,自是不能留了。

    起风了。

    风起云涌,聚集了一朵乌云,沉沉坠着,让人越发的心烦气躁。

    暴动的流民打了好几架,分成了好几个帮派。李有悔混在人群中,瞧见那些帮派中有几个熟悉的面孔。

    是善心教的人。

    暴动的人便是他们煽动的。一切都在教主的掌握之中。

    李有悔站了一会儿,没有瞧见他想要见的人,他正要转身,忽而听得有人大喊:“黄家大院空着,如今开门了,大家速速去住!”

    那些流民顿时一窝蜂似的跟着人跑了。

    人潮渐散,街上只留下行动不便的妇孺病残。李有悔心中奇怪,正要跟着去看,忽而见一个面熟的年轻男子疾步朝他站着的方向走过来。李有悔仍旧站在原地,垂目看向某处。那男子从他身边急速走过,朝教主藏身的回春堂走去。

    这男子李有悔认得,是顾闻白身边的侍卫。叫做卫英的。

    那蒙大明,便是折在卫英手上。

    他注视得久了,卫英停住脚步,疑惑回头,李有悔赶紧调转视线。再回过头时,卫英早就不见了。

    他正要追上去,忽而一个长着娃娃脸的人挡在他面前。娃娃脸睨着李有悔:“我瞧你,似是懂得几分拳脚功夫。”他说着,朝那些走远的人道,“你方才与他们中的一些人,有视线对接。”

    李有悔心中吃惊,面上却不显,只愣愣地看着那娃娃脸。

    “你会说话,不用装傻。”那娃娃脸十分笃定。

    “你的主子是谁,带我去见她。”娃娃脸道。

    李有悔越发的吃惊了。

    “倘若你不带我去……”娃娃脸悠悠道,“我便让你的尸体带我去。”

    李大管事日日夜夜看守着的大美人终于醒了,身子虚弱,卫英遵了李大管事的命令,到回春堂抓几副温补的药。

    至于自家爷,本就被自家太太扯着,压根出不了门。本来温柔大气的太太,忽而变了阴晴不定的性子,卫英到如今还是不能接受。倘若孙南枝的师父配备不出解药,那太太一直如此,自家爷,怪可怜的。卫英想起顾闻白下巴上的伤口,对自家爷又掬了一把同情的泪。按照太太这么个咬法,往后爷不用出门了。

    正被卫英吐槽的苏云落,此时正安安静静地坐在绣墩上,双手交合在膝上,双脚并拢,姿态优雅,一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何悠然。

    何悠然刚刚醒来,身体十分的虚弱。此时被李遥以及苏云落的两双眼睛看着,她绝美的面容上浮上一丝红霞。

    “你们……能否……”久睡不醒,她的声音暗哑,说话很吃力。方才她一睁眼,便看到李遥欣喜若狂的面容,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多少年了,她无论是沉睡的时候,还是清醒之时,眼前总浮现着那个脾气暴躁的少年的身影。她还以为,在她的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他了。

    老天爷对她还是眷顾的,知她思念他甚重,还是将他送到自己身边来了。

    方才他欣喜若狂的样子,她满足了。

    若是他早已成家立业,她……也诚心诚意地祝福他。

    可他旋即冲出门去,吩咐别人叫太太过来时,她的心口似是被人活活掏空了似的,喘不过气来。

    很快,苏云落便进来了。

    两个侍女搀扶着她,娇美容颜,蒲柳身姿,弱不胜风,一双美目,盛着娇憨可爱。何悠然心一紧,终究李遥与别的男子没什么不同。

    虽然李遥一直捉着她的手,问她饿不饿。她想挣开他的手,让他在他妻子面前尊重她一些。却听李遥朝苏云落道:“落落,快快见过你何姑姑。”

    苏云落便恭恭敬敬地唤一声:“何姑姑。”她叫完,自个坐在绣墩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赞叹道,“姑姑好美。”

    诚心诚意的赞美。

    李遥接话:“那是自然。”

    何悠然便是生气,也气不出来了。谁料这二人竟是怪异,一人坐在榻旁,柔情蜜意地看着她;一人坐在绣墩上,一脸艳羡地看着她,时不时赞叹:“姑姑好美。”

    何悠然不禁纳闷,这女子,难不成是个傻的?

    李遥像是瞧出她的心思,道:“落落中了邪毒,行为举止有些与旁人不同。然然不用害怕,她只吸她夫君的血,旁人一慨不理。”

    邪毒?何悠然面色劇变:“小四,我便是中了邪毒,才时常昏睡不醒。”

    昏睡到她每次醒来的时候,都暗自神伤。

    一直站在门外的顾闻白心思忽而一动。

第206章

    忆起当年那件事,何悠然还是感觉到后怕。

    当年……她望着李遥鼓励的脸,记忆如潮水般缓缓涌来。

    她与李遥私定终身,是瞒着家中长辈的。毕竟祖父与李遥的父亲,因为观点不同,时常对骂掐架。她与李遥的婚事,不用多想,定然是受到反对的。不过,祖母最疼爱她,自小便将她养在膝下,将她宠得十分恣意。祖母常说,在簪缨世族的女子,日子过得最是刻板。刻板的日子将人好好的性情都磨没了,是以祖母凡事并不拘着她,而是时常鼓励她到外面去多长见识。

    正是如此,她才觉得在别人口中纨绔第一的李遥,并不是真正的纨绔。

    那年她随祖母一道回江南府省亲,她便打算在途中,与祖母挑明与李遥的事。二人说好了,她力求祖母的支持;而李遥,则力求他母亲的支持。二人对未来,有着无限的信心与憧憬。

    何尚书的妻子与孙女回老家省亲,行李、随从自然十分壮观。光是配备的护卫便有二十人之众。她的乳母许妈妈,一等丫鬟二人,二等丫鬟四人,粗使婆子六人,光光是她院子里的人,便乘了好几辆马车。那时许妈妈还笑道,他们何家是衣锦还乡。

    是啊,祖父原是穷困潦倒出身,几乎花了半辈子的时间,才爬上如今这个位置。这一路可谓是披荆斩棘,勇猛直往。她曾听祖母说,江南府的老家早就塌了。曾经那些唾弃祖父的族人听说祖父做了尚书,竟然自发筹捐了银钱,在他们老家塌掉的基础上,又建起了一座房屋来。这次祖母回家省亲的原因,是三十多年前不顾他人目光,还坚定地资助祖父上京赶考的一位家族叔祖病重,怕是不行了。祖父便叮嘱祖母,定然要在这位族叔百年之后,将他风光大葬。

    当今的官家最讲究感恩知遇,祖父这一着,也是投其所好。

    车队出发时,李遥还远远跟着,将她送出京城三十里外。

    她与祖母共乘一车,她心思不定,将手中的帕子绞了又绞。祖母陪伴祖父一路奋斗,从江南府的农家篱笆小院便汲汲经营,一直住进京城最繁华地段的五进大宅院都安之若素,对小姑娘春心荡漾的样子,哪有不明的。只不过,她对何悠然向来宠爱,自然是笑而不语。

    待李遥没再跟着她时,祖母呷了一口茶,笑道:“我还记得然然出世时那粉嫩可爱的样子,转眼竟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时光过得可真是快啊。”

    她的脸刷地红了。但她的性子早就是祖母宠出来的恣意,当下便道:“祖母,孙女有喜欢的人了。”

    祖母吟吟笑着,看着她:“是李家的那位小四公子罢。他倒是个真性情的。”

    她才吃惊,原来祖母什么都知道。

    她当下伏在祖母的膝头,撒娇道:“孙女便是喜欢他的真性情。”

    祖母叹道:“如今真性情的人可不多见。”话语却多了一丝唏嘘。祖母年纪大了,彼时头发花白,保养得再好,也比不过比她更年轻的。

    她是省得的,祖母与祖父少年夫妻,一路相互扶持着走过最艰难的日子,可是祖父近来,却渐渐有了二心。她听说,有人送了两个西域歌姬给祖父,而祖父,接受了……虽然养在外头,并不接进府中来,但祖母那些日子,寝食不安。她向来住在祖母的壁纱橱中,哪能不省得祖母的心思?

    明明这次省亲,祖母年事已高,是不用去的。

    祖母抚着她柔软的青丝,久久不语。祖母的神情,似是沉浸在回忆中,有着伤悲,有着欢喜。

    她没敢再提她与李遥的事。

    车队走了几日,她才省得,原来祖母是不打算回京城了。祖母打算,在将叔祖风光大葬后,自己便守着老屋,一直到死。

    她当时还存了心思,定然要将祖母劝说回京。祖父不是纳了那两个西域歌姬吗?她回得京中,便去寻李遥,二人一起将那两个西域歌姬的藏身之所搅个天翻地覆,叫祖父再没有脸面藏着那二女。

    可他们省亲的车队才到江南府的地界,便遭遇了不测。

    他们车辆众多,一路走得缓慢,走的俱是驿道,住的尽量挑选驿站,因是尚书家的车队,一路平顺,招待也周到。这一路路过的,又俱是繁华的地界,是以渐渐地,包括她在内,所有人俱放松了警惕。

    既进了江南府的地界,离老家只一日的路程了。祖母便嘱咐下人,看看沿途可有新鲜的玩意,好买来赠送与族人。

    祖母一向善经营人际关系,便是不喜的,她也能扬出三分笑脸来。

    就在下人下车,前去采买东西的时候。有几个头上包着青帕子的妇人,挎着用青棉布罩着的篮子,畏畏缩缩地走近她们的马车。其中一个妇人大着胆子道:“贵人可买莲蓬?新鲜的,刚下湖摘的。”她手上举着一枝莲蓬,的确新鲜可人。

    都说江南府荷花盛开的时候,是上天赐予的美景。她家中虽然有湖,也种了莲花,但哪见过荷叶连绵的景象?祖母倒是常常缅怀那些采莲的日子。祖母胆子大,常自己划一艘小舟,深入重重荷叶中去采莲蓬。便是那时,祖母遇上了在莲叶深处背书的祖父。她养在祖母膝下,对祖父与祖母相遇的事儿如数家珍,对江南府,对莲蓬更是有独特的情怀。

    因而她见了莲蓬,当下便伸出头去,就着那朵莲蓬,深深地闻了一下。

    不过一瞬,那些妇人从挎着的篮子,便掏出一把把明晃晃的大刀来。

    她们方才还害羞地笑着的面容变得狰狞。那枝鲜嫩的莲蓬被无情地踩进泥中。

    许妈妈反应快,一把将她拉回来。

    混乱,尖叫充斥在她的耳旁。她想喊,可喊不出来。她的脑袋开始发晕,喉咙充斥着血腥味,她手脚发麻,浑浑噩噩地看着祖母被人推在车壁上,昏死过去。

    许妈妈一直在叫她:“姑娘,姑娘。”可是她听不见。

    彼时她穿着新作的夏衫,夏衫单薄,许妈妈一狠心,用指甲狠狠地掐了一下她的腰。便是这一掐,她清醒了须臾。而后,听见在混乱中,有人道:“吴王嘱咐,定然将他们赶尽杀绝,一个不留。”

    竟是吴王。

    可是她的祖父,明明是拥护吴王的啊……

    为什么,为什么……

    她的脑子混乱,一股狠劲使她扑向其中一个妇人,用尽吃奶的力气撕咬着那妇人。那妇人惊呼:“她疯了!”

    她尝到了血的滋味,脑子平静片刻,又疯狂地撕咬起那人。

    她的确疯了。

    祖母的脑后,流出了一大滩血。

    那是一场噩梦。

    何家的二十护卫,拼死将她从那场腥风血雨中救了出来。有四个功夫精绝的,与许妈妈、还有一个丫鬟一道,护着她,辗转在山林间一路逃亡。她从来不曾经历过那些苦楚,在那一年的逃亡中全经历过了。啃树皮,吃生的兔肉……他们像野人一般生存着。而便是在那一年逃亡的时候,她开始嗜睡,身子开始变得虚弱。一年后,追杀他们的人越来越少,渐渐的没有了。但四个忠心的护卫,一个掉进悬崖,一个掉进水中,一个被狼啃了,最后一个护着她们到了灵石镇上的山林,与她的丫鬟香茗结为夫妻。他们成亲多年没有子女,一日忽而从山上捡了唐阿布回来。阿布十二岁的时候,他们又从山上捡了尚在襁褓中的蓉蓉回来。蓉蓉刚会走路,二人竟然双双染了病,双双撒手人寰。

    她那阵子,无比嫌弃自己。

    自己许是个灾星,凡是亲近自己的人俱不得好命。

    而她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压根做不了任何事。幸得阿布得了护卫教导,学会狩猎,小小年纪的他竟然时不时便能猎好些兔子、野鸡回来。到后来,他年纪渐长,也能猎一些大只猎物,剥了皮到灵石镇上售卖,也能勉强支撑几人的生活。

    而她还是那个没用的,整日只会昏睡。初初她时不时的会睡上半个月,后来睡的时间便越来越长,长到蓉蓉时不时的要跑到她面前,用小手探探她的鼻息,看她是否还活着。

    清醒的时候,她与许妈妈猜测,她如此昏睡,应是闻了那枝莲蓬的缘故。那枝莲蓬上,应当淬了不知名的邪毒,先是让人发狂,像野兽般不受控。发狂过后,而后再诱发其他的病症。许妈妈忧心忡忡,怕她哪一日睡着睡着,便再也醒不过来了。许妈妈总想着,要下山去,寻大夫来替她把脉,将这病治好了,便回京城何家。这么些年过去了,那吴王总不会还命人追杀她们罢。而且,这件事他们总要讨个说法。吴王竟敢围杀何尚书的亲眷,实在胆大包天。他们应当朝官家讨回一个公道。

    但她却不这么想。

    她身子虚弱,清醒的时候便时常琢磨当年的那场围杀。这么些年了,追杀的人没有了,可是,寻她们的人也不曾出现过。

    或许在祖父心中,她与祖母在出京的那一刻,便与死人无虞。

    她时常扮了男装在茶楼里混,又跟着李遥谈论些时事,虽然她知道得模模糊糊,却是省得,若是权力与亲人有冲撞之时,权力的诱惑力更大。

    祖母已是糟糠之妻,而她不过是一个再受宠爱,也是要嫁到别人家去的孙女。她们与祖父而言,是两枚可弃的棋子。

    遥远的何家没有什么可再牵挂的。

    除了李遥。

    那个青葱少年。

    可是她中了邪毒。她再也没有资格站在李遥面前,恣意地对他说:“李小四,我要吃十八巷子的滴酥泡螺。”

    她清醒的时候,或是想着李遥,想到痴狂;或是想着含冤而死的祖母,想到不能原谅自己。

    她宁愿昏睡着。在无边无际的梦中,她还能见到满脸慈爱的祖母,以及年少轻狂的李遥。

    她常常回味着,那少年唤她的时候,满脸的宠溺。

    她的美梦中没有泪水,只有欢笑。

    何悠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到底还是个有福的……她美目中盈了秋光,对上李遥痴痴的眼。

    李遥体贴道:“可是累了?”

    她想说她不累,可身体不配合,竟是咳了两声。李遥唬了一跳,嫌弃在一旁的苏云落碍眼,忙示意苏云落出去。

    苏云落正看着美人呢,哪里愿意出去,她不情不愿道:“姑姑,好看。”

    李遥便唤顾闻白:“快将她带走,别在这里碍眼。”

    顾闻白只得进来,将苏云落半拉半扯地揽走了。

    他听得李遥在里头心烦气躁地问:“这吩咐灶房熬的粥怎地还不送来?”而后又像变了脸,柔声问道,“然然,说话嗓子可干?吃些温水可好?”

    嚯,再强势的男人遇上自己的绕指柔时,总是变得那么的让人讨厌,啰哩啰嗦。

    外头的天阴着。

    顾闻白体贴地问苏云落:“落落,这日头颇烈,我们打伞可好?”

    灶房里,张三娘有些心不在焉。

    砂锅中粥早就沸腾了,将锅盖顶得嘚嘚作响。

    辛嫂子叫了两声三娘,张三娘才回过神来,忙伸手去掀锅盖。

    辛嫂子哎了一声,张三娘缩回被烫的手指,放在唇上吹着。

    辛嫂子笑道:“三娘,你今儿咋了?”

    张三娘笑了笑,取了帕子叠在锅盖上。她轻轻搅了粥,道:“这粥熬得怪香。”

    辛嫂子越发的奇怪了,张三娘向来谦逊,今儿怎地夸起自己熬的粥来了?

    张三娘往粥里倒了两滴香油,又捞了两根自己腌的王瓜,放在小碟中。她道:“堪园吩咐熬粥,怎地还不来人端粥呢?”

    辛嫂子也觉着奇怪,小瓜小果素日里跑腿倒是挺勤快的,怎地今儿还不见人影。她想了想,道:“三娘,不如你先送过去罢。”

    张三娘面上波澜不惊:“好。”她提了食盒,出了灶房。

    前往堪园的路上静悄悄的。

    她四下瞧了瞧,瞧见唐阿布正陪着许妈妈在树荫下说话,便若无其事地走了。其实她的内心煎熬不已:那大美人竟然醒了……

    她须得想个法子,让那女人不知不觉地死去。

    李遥,只能是她的。

第207章

    张三娘跨过门槛时,正听到李遥在低低的说着话。李遥嗓音温润,此时又柔情万分,在和煦的春日中,越发的诱人。

    张三娘垂着头,走到屏风前,低声道:“李大管事,粥熬好了。”

    李遥的声音忽而淡了:“就放在外头罢。”

    他竟是一面都不想见她。

    张三娘心中越发的恼恨那大美人,定然是她醋意大发,才拘着李遥不与旁的女子说话。瞧瞧她那副样子,病怏怏的,听说好几个月都在沉睡。她能替李遥生下后代吗?定然不能!说不定,便是连闺房之乐,李遥都不能享受到。

    她美则美矣,可只能当一只好看的花瓶。

    李遥听着张三娘放下食盒出去了,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何悠然的手:“我去拿过来。”何悠然看着李遥修长的身材,恍惚想起十多年前,那个毛毛躁躁的少年。一晃少年已经成了过了而立之年的成熟男人,却丝毫不见油腻,只有越发的俊秀。这么多年,肯定有很多女子爱慕他罢。可他,竟是不曾看过旁人。

    何悠然觉得自己是何其幸运,自己不知生死,还竟叫这般的男子默默地等候着。

    李遥拎着食盒进来了。

    他眉眼间满是宠溺,小心翼翼地盛了一碗粥,又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口,轻轻吹着。

    何悠然忽而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她只是沉睡,双手又没有受伤,以前二人虽然情意相投,可到底并没有定亲。

    她不由得推拒道:“让我自己来罢……”

    李遥将调羹送到她唇边:“以后的日子,都是李小四宠溺何悠然的时光。”

    以前竟然没发现他这张嘴似是抹了蜜。何悠然鼻头一酸,感动得想哭,右边的眼角便不由自主地滑下一滴泪珠来。

    李遥忽而靠过来,用柔软的唇将那滴泪珠轻轻吸掉。他炙热的气息轻轻地呼在她的鬓边,温柔又宠溺:“然然,我们成亲可好?”

    泪珠滚滚,濡湿了她鬓边的发丝。

    何悠然又想哭又想笑:“李小四,我这副样子,怕是时日无多了,你可要想好了。”

    话音才落,她的唇瓣便被柔软堵住,男人的声音中带着誓与悔:“这一回,无论生死,我不会再让你孤零零的了。”

    苏云落被带回房中时,一张脸儿气鼓鼓的,十分不高兴。

    顾闻白主动将自己的手掌伸出来,让她啃,苏云落也别过脸去,不屑一顾。

    咏春咏梅怯怯地站在门外:“大爷,太太昨儿便滴水未进,您看……”

    太太忽而被大爷锁在房中,不吃不喝。之前大爷对太太那般宠爱,忽然将太太锁起来,还不准她们送饭与太太。唉,这男人的心,如孩子的脸,说变就变。以前她俩私底下还要以大爷为标准觅郎君呢,如今还是自己存多些银钱好傍身罢。

    顾闻白哪里省得两个小丫头心中的弯弯道道,闻言只道:“替太太端碗粥来。”

    饿了两日,竟然只给一碗粥。两个小丫头替太太抱不平,进了灶房,也不管大爷的命令了,往食盒里拣了一碟拌鸡丝,腌王瓜。若要旁的也没有了,外头流民暴动,没有一家商铺敢开门的,更别提平日里挑着自家种植的时蔬到镇上来售卖的农民了。

    见两个小丫头提了食盒走,辛嫂子坐在一旁,叮嘱自己的儿子明福不要浪费食物。自从流民来了,大爷便吩咐她将明福带过来在折园住着,倒是解了她的后顾之忧。

    但昨日大爷吩咐熬了粥又蒸馒头施舍给灾民,他们自己的余粮倒是不多了。辛嫂子盘算了又盘算,若是流民再盘桓下去,再过几日,他们怕是也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张三娘进来了,心不在焉地掀开米缸。

    辛嫂子疑惑道:“三娘,你要作甚?”

    张三娘回过神来,朝她笑道:“辛嫂子,堪园那边的何姑姑醒了,身子虚弱,怕是要多吃一些温补的。”

    也怪可怜的,李大管事的心尖子才醒,就遇上流民暴动。便是有银钱采买,也买不到好的食材。

    辛嫂子便叹了一声:“这时候,上哪里去寻温补的食材?”温补的食材不外乎小母鸡之类。可如今流民暴动,怕是连鸡毛都不剩。

    张三娘将米缸的盖子盖好,踌躇了一会,与辛嫂子说:“我与阿爹住得偏僻,之前我倒是养了好几只小母鸡。我阿爹一向爱惜那小母鸡,怕是这一两日的,那些流民还没有寻到我家去。不如我回家去,带几只小母鸡回来……”

    她没说完辛嫂子便连连摆手:“三娘,外头的状况你怕是没瞧见,乱着呢!你长得这般好看,怕是才出去便……”

    张三娘却是坚定信心:“辛嫂子,我自有法子。”她说着,将包着青丝的帕子取下来,从灶口中摸了一把灰,摸在自己的发丝上、脸上。不过须臾,方才那颇有姿色的妙龄女子便成了肮脏不堪的难民模样。

    在一旁吃粥的明福瞪大了眼睛。这张姐姐好狠,说干就干。

    辛嫂子还是十分担忧:“三娘,你到底是个女子……”

    “女子如何了?太太是女子,一样能办女子学堂,做教书先生呢。”张三娘抬出苏云落,又继续摸了一把灰,抹在自己的衣衫上。

    辛嫂子还是觉得不妥:“三娘,待我去与李大管事说一声……”如今虽人手不够,但也犯不着让张三娘一个姑娘家的冒险出去。

    张三娘哪能让李遥知晓这件事呢。她早就坚定了信心,是以她匆匆抹完灰,抢先跨出门槛:“辛嫂子勿担忧,三娘去去便回。”

    辛嫂子哎了几声,只能目送她出去。自从张三娘来到折园,她便一直觉得张三娘是个有主见的。却没想到她胆子竟然这般大。外头的流民可是不讲理的啊。

    明福若有所思。

    他将食物吃得精光,懂事地将碗筷洗干净,才出去玩耍。

    走到天井时,见咏春咏梅二人正扒在门窗边偷偷看着里头。他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朝二人挥挥手。

    咏春咏梅比明福大上几岁,明福平日里很懂事,时不时从外头淘些稀罕的小玩意给她们,是以三人的感情十分的要好。

    “二位姐姐在做什么?”明福用气声问。

    “大爷在欺负太太。”咏春也用气声回答明福。

    明福大惊失色,顾老师竟然在欺负师母?!要不要冲进去帮师母?明福十分为难。师母可是娘的东家……

    他正为难,门扇猛然从里头打开,顾老师的俊脸露出来:“明福,你在这里作甚?功课做完了?”

    明福乖乖的回答:“顾老师,功课都做完了。”

    顾闻白沉吟一回:“咏春咏梅二位姐姐的功课不好,你若是有空,便教她们罢。”

    咏春咏梅不得不跟着明福走了。二人边走还边与明福控诉:“大爷太坏了,竟然支开我们,好欺负太太。”

    方才将三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的顾闻白:“……”明明是太太是欺负他好吗?

    他回得房中,只见那位在二婢眼中可怜兮兮的顾太太,正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她的唇瓣上,鲜红异常。

第208章

    卫英是爬墙进的回春堂。

    阿庆正茫然地坐在柜台后,瞧见卫英进来吓了一跳:“卫英哥,你咋进来的?”他为了以防万一,可是在门板后头加了好几根木头加固。加固门板后,他呆呆地坐在柜台后听着外头的动静,不知所措。原来他是按照顾闻白的吩咐给流民看诊,可是方才,就在回春堂面前,两伙暴徒在打架,活生生将好几个人打得半死,鲜血流了一地。他吓得赶紧蹿回大堂,将门板关的严严实实。太可怕了,他出生在灵石镇,平平安安在灵石镇上活了十多年,可从来不曾见过这般的场面。他省得他的职责是救死扶伤,可那些暴徒,不救也罢!

    卫英开门见山:“有位女子沉睡数月,初初醒来,身子虚弱,想替她抓几副药,强身健体。”

    “强身健体……”阿庆想了想,“如能替她把过脉再开方子,自是最好的。”可外头兵荒马乱,他连门都不敢开。

    也罢,只要他拣一些最最温补的药材交与卫英,倒也无事。

    阿庆便开始捡药。

    才捡了几味,发觉有一味不够了,他与卫英说了一声,自己撩了帘子,走进专门炮制药材的院子。待进了院子,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似乎院子的小屋中住了一个浑身起了不明红疙瘩的女子。他太忙了,也没顾上她,不省得还活着吗?阿庆赶紧去推小屋的门,却发觉里头空无一人。

    咦?怎地那张窄窄的竹床上似是有些暗黑的污渍?阿庆走进去,皱着眉察看着。

    似是……血迹?是那女子的吗?

    那女子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若果真是疟疾,她顾自走出去,传给其他人便不好了。阿庆如是想着,便要急急走出去。小屋子原来是他住的,后来他搬到其他地方住了,这小屋子便空了下来,成了堆放药材的地方。除了那张竹床,其他空余的地方皆堆得满满当当的,显得十分逼仄。

    阿庆的余光匆匆掠过堆积的药材,脚步止住了。

    药材中,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笑嘻嘻地看着他。

    阿庆唬了一跳,假装没看到那人,仍旧抬腿走了出去。

    这回,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也从药材中移了出来。眼睛的主人的前脚紧紧挨着阿庆,竟然是个长着娃娃脸的少年。

    阿庆不得不止住脚步。

    那少年笑嘻嘻地:“喂,你都看到我了,你还要走。你好狡猾哦。”

    阿庆强装镇定:“这位小爷,你若是来取药材的,尽管拿。”他暗暗地计量了一下,这少年如此嚣张,应该是个会武的。他,他,比那少年大上几岁,个头也高上半截,与他对打,应该没有问题罢。

    那少年嗤道:“本小爷向来只取人命,不取别的东西。”

    阿庆手脚发软:“我,我的命不值钱,你取了也没有用。”

    少年懒懒道:“你的命自然不值钱。我也不舍得取你的性命。不过……”他话音未说完,忽而阿庆咬着牙,拼尽全力的样子朝他冲过来。

    呵,有趣。

    少年嘴角微微上扬,往旁侧一让,阿庆扑了个空。少年伸手,轻巧地抓住阿庆的手臂,咔嚓一声,阿庆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阿庆疼得冷汗直流:“你,你好卑鄙……”

    少年凑进他:“我拧人的脑袋像拧麻绳一般利落。不过,我还要留着你这条狗命,来替我做一件事。倘若你不愿意,那么下次我拧的,便是你的脑袋。”

    阿庆疼得冷汗直流。少年不慌不忙,背着手静静地等候着。

    “何事,你说……”阿庆的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

    少年笑了:“这才乖嘛。

    卫英等了许久,阿庆才拎着药材走出来。

    “抱歉。”他与卫英道,“后头堆的东西太多了,一时心急,竟是难寻。”他说这话的时候,脸色苍白,满头的汗水,像是寻了许久的药材。

    卫英表示无碍。

    阿庆白着唇,手有些颤抖地将药捡好了,包成几副与卫英。

    卫英接过药,随口问道:“银钱几何?”

    阿庆心不在焉的样子,怔愣了一下,半响才道:“二十文。”

    卫英提着药包,照旧爬墙出去。

    阿庆看着卫英走了,猛然跌坐在条凳上。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他,他有罪……

    卫英拿着几副药回到折园的灶房,交待辛嫂子煎药。他瞧了一眼,见灶房内只得辛嫂子一人,便询问道:“张三娘不在?”

    辛嫂子是过来人,之前卫英看张三娘时,目光总带了些许不同。卫英怕是瞧上了张三娘。卫英俊朗挺拔,张三娘容色可人,二人倒是十分般配。是以她闻言,便打趣道:“三娘方才出去了,说是家去捉几只小母鸡来给何姑娘补补身子。”

    家去捉小母鸡?卫英想起上回他将张三娘送回家,她的家小得可怜,一道篱笆墙都无,如何养鸡?卫英心中不禁存了些疑惑。

    辛嫂子却有些奇怪,明明卫英对张三娘不同,此刻却为何不担忧三娘的安全呢?外头可是正乱得要紧呢。

    张三娘家中自然没有鸡。

    她出来不过是寻她的阿爹。而后,向他讨一种药。

    她的阿爹,也不是她亲身的阿爹。她小的时候,被阿爹捡来,吃糠咽菜的将她养大。阿爹一事无成,没有娶妻,对她寄望极大,指望她能招个赘婿,一起给他养老送终。可挑挑拣拣,两父女所遇非人,阿爹还被骗了那么三两次。阿爹本就不是个老实的,不老实的被人骗了,越发的气愤。最后一次被骗时,阿爹偷偷制了一种药,哄着那人吃下去。那人吃了之后,过了半个月,一日走在路上忽而倒头死掉了。

    神不知鬼不觉。

    还无人知晓是他们父女搞的鬼。

    那人死后,他们父女俩在半年之后,搬到了灵石镇的破烂房屋中。那房屋虽然烂,一个月的租金还挺贵。如此盘算,手头便吃紧了。

    幸得张三娘像是天生会做菜,阿爹便决定,在街上摆个卖馄饨的摊子,一边挣钱,一边相看街上的男子。假若有适合的,便主动一些。

    谁知张三娘眼高于顶,偏生看上李遥。

    阿爹却觉得,卫英便甚好。

    张三娘想得太乐观了,她才走了一半的路程,便被一群流民拦了下来。为首的是个满面络腮胡子的男子。

    他眯着眼,将张三娘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几分,才笑嘻嘻道:“姑娘,谁教你的法子,以为往身上抹了几把灰,便成了流民?”

    张三娘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那络腮胡子男子也不恼,只懒懒道:“今日风和日丽,本人掐指一算,正适合洞房。”

第209章

    张三娘长得有几分好容色,又时常在夜里卖馄饨,常遭些客人明里暗里调戏是常有的事。但像今儿一般被人当街毫不掩饰地调戏的,还是头一回。她骨子里虽是个强硬性子,也听惯这些话语的,但还是涨红了脸,紧紧地咬着嘴唇,死死地盯着那络腮胡子。

    她的手心,死死地攥着一枚尖利的铁签。那是阿爹给她特制的,便是预防这种情况。

    她心底还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呼喊着,凭什么,她张三娘只能遇上这样的货色,而别人,尽是遇上些翩翩公子。她不甘,不甘!

    那络腮胡子便是喜欢些性子里带着刺的,见状越发的兴奋了。

    “姑娘,别这副神色。我是长得不好看,但好歹是……”他想说是善心教爱信堂堂下的一个护法,但忽而想起他们此次来,任务尚未达成,行踪万万是不能泄露的。当即改了口道,“能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那些手下嘻嘻笑着,纷纷道:“咱们大哥能力强,何人不赞。”

    张三娘心一横,用尽吃奶的力气,手上的铁签狠狠地朝络腮胡子扎过去。络腮胡子猝不及防,躲闪不及,竟然被扎了个正着。那枚铁签,好巧不巧,刚好扎在他的心口上。

    他睁着一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张三娘,缓缓地倒了下去。

    众人看着络腮胡子心口上的铁签,也惊呆了。

    待络腮胡子倒地,他们才反应过来。

    “贱人!竟敢刺杀我们大哥!”他们嘶吼着,朝张三娘扑了过来。

    张三娘也没料到她竟然刺中了人,也惊呆了。她被其中一个男子抓着,狠狠地扇了一个巴掌。

    那人用了极大的力气,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口中一股腥味。

    那人再要下手,却被人一脚踹飞,跌倒在地。

    “哪个不长眼的……”他呸了一声,正要开骂,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副厚重的甲胄。那人一把长枪,银光闪闪的枪头指着他,眼中聚了浓重的寒意。

    是兵!

    冷眼旁观了几日的士兵竟然因着这个女子出手了!

    络腮胡子的手下再不敢噤声,纷纷往后退了几步。教主一再吩咐,没有她的命令,是万万不能与军队动手的。

    “给我滚。”

    那些人赶紧拖着络腮胡子的身体跑了。

    眼看着那些人走远了,方才强撑着张三娘的那口气忽而松懈,张三娘的身体软了软,差些瘫在地上。那人伸出强壮的手臂,将她轻轻揽住:“你没事罢?”

    张三娘眼中浮了一丝泪光,很快地又消失不见。

    她挺直身子,站起来,轻轻朝救她的男子一福:“多谢壮士。”

    男子却笑道:“你竟是不认识我了。”

    张三娘纳闷地看着男子,脑中微微掠过一丝印象。男子面容还算俊朗,肤色略黑,此时穿着一身甲胄倒也英武不凡。她讶然道:“你……是那人……”

    这男子不是别人,却是陈楼。

    他没有多说,只问张三娘:“外头流民暴动,你待在顾家是最安全的,为何打扮成这副样子出来?”

    她含含糊糊:“我出来办些事。”

    姑娘家的事,自然不好多问。

    陈楼看了一下周遭:“我有事要到顾家去,若姑娘不嫌弃,我便先陪姑娘走一遭。”

    她原是存了要害人的心,怎地还让他陪着去。张三娘赶紧道:“也没甚重要的事,我……跟着壮士回去罢。”这,人家救了她,用不用表达些感激之情……以身相许她可做不到。

    陈楼哪里省得她心中的弯弯道道,只抬脚便走。张三娘默默地跟着后头,很快又回到顾家。

    张大富讶然地看着二人结伴而回。听得陈楼要拜访大爷,他本来还要进去通报一声,张三娘出声道:“陈壮士方才救了我,他来寻大爷,定是有紧急的事,你便放他进去罢。”

    方才张三娘出去时,张大富便劝过她,此时见她脸上红肿,定然是遇上了不好的事,陈楼出手相救。

    张大富对陈楼还是有几分好感的,思虑半刻,让陈楼将长枪留在门房,让张三娘带着陈楼进门。

    陈楼同意了。

    二人进门时,堪折两园静悄悄的,凉风袭来,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陈楼抬眼看了一眼暗沉沉的天空,再垂眼看了一眼走在旁侧的张三娘。这姑娘可真是心善,他救了她,她便用自己做保,将他带进顾家来。倘若知晓他进顾家来是为了刺杀顾闻白,不省得她的良心可还安?

    身旁的姑娘,身段窈窕,虽然用灰抹了自己全身,但却不省得那些灰哪能掩饰她原来的风华?陈楼的目光落在张三娘身前的鼓鼓囊囊上,悠悠地想着,倘若他能全身而退,掳了她走,她可愿意?

    他的目光毫无顾忌,落在她的身上。张三娘哪能不晓?她又气又恼,这陈楼,怎地与那些登徒子没有分毫不同?她,她,可是一心扑在李遥身上的,旁的人于她,皆是,皆是浮云。

    陈楼将目光调回来,落在折园中长得欣欣向荣的芭蕉树上。

    张三娘松了一口气。

    正巧咏春咏梅溜出来放风,瞧见二人,吃了一惊。

    听陈楼说完来意,咏春示意他站在原地等候,咏梅自去通报。她们堪折两园,可是很有规矩的。

    陈楼便颔首,身姿挺拔地站在原地,余光看着张三娘走远了。她的屁股还蛮大的,按照老人的说法,定然是个好生养的。

    他眯着眼睛,悠悠地想,假如他还有将来,定然娶上像张三娘这般的姑娘,勤快持家,远居人烟,日夜厮守,拼死缠绵,再生一窝娃娃,环绕膝下……

    咏梅出来了。

    小姑娘一脸的认真:“我们大爷暂时不得闲。还请客人改日再来。”大爷一直将太太锁在房中,欺负太太。她们作为奴婢,敢怒不敢言。但是在外人面前,她们是决不会将此事宣扬出去的。太太教导过,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作为奴婢,不能向外头的人胡乱非议主子的事情。她们仿佛忘了,今儿早上,她们还愤愤不平地将这件事告诉了明福。

    青天白日的,不得闲?

    陈楼耳力好,听得不远处的房中似有女子在低低呜咽。

    他忽而笑了。

    顾闻白这是,白日宣淫啊。若是卫苍听到了,怕是要气得七窍生烟。

    咏春咏梅纳闷地看着陈楼忽而笑了,感觉,怪怪的。

    不等二人另有所反应,陈楼长腿一迈,轻轻地绕过二婢,直奔正房。

    “哎!”二婢大惊,这客人怎地这般无礼!

第210章

    第210章

    在陈楼的设想中,正在春帐中马蹄得意的男人,对外界的防备能力几乎为零。只要他冲进去,狠狠地给顾闻白一脚……便是不叫他一脚升天,也叫他从此失了雄风。

    虽然对不住未来的将军夫人,但他别无选择。

    他已经失了将军的信任!便是他想逃,也逃不过将军的手掌心!将军这些年的运筹帷幄,若是逐一揭露开来,能吓死黄口小儿。

    他的腿,已经到了门前。

    只差分毫,便能将门扇踹烂,长驱直入……

    那扇他欲踹烂的门忽而剧烈晃动起来。

    陈楼吃惊。

    这也太激烈了罢。

    不等他反应过来,里头女子的呜咽声再起。摇晃的门扇,女子的呜咽声……

    不,不堪入耳!

    陈楼的一张老脸,红了又红。那条腿悬在半空中,犹豫了片刻。

    两个小姑娘赶上来,也红着一张脸,呵斥陈楼:“你,你怎地这般无礼!”

    事已至此,陈楼一狠心,长腿狠力一踹,踢在门扇上。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这一脚下去,门扇生生被踹出一个洞。

    门扇终于停止了摇晃,女子的呜咽声也停止了。

    打铁趁热,陈楼再抬腿,又狠狠地踹向门扇。

    恰在此时,门扇被人从里头打开。他一脚踹了空!陈楼乘胜追击,就着那股力量翻进房中。可未等他翻定身子,便对上一双血红的眼睛。

    咦?陈楼一怔。

    尚未回神,他的双腿已经被人抓住,像甩陀螺般地甩了出去。

    是顾闻白!

    陈楼被转得头昏脑胀间还是瞧见顾闻白穿戴,呃,也不算整齐,但衣衫上似是有斑斑血迹?

    他跌出去的最后一眼,还是瞧见了。

    未来的将军夫人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唇边有未干的血迹。她的神情,恐怖至极。

    陈楼一怔。上回他明明将解药送过来了啊。怎地这苏掌柜,竟然还……

    门扇轰然关上,徒留一个破洞。

    巨大的动静引来了卫真卫英两兄弟。

    陈楼滚落在地上,卫英的脚就踢了过来。

    陈楼拔出卫苍给他的匕首,狠力地刺向二人。陈楼的身手本来是比不上二人的,但他存了必死的心思,竟然与二人打成了平手。

    小小的院落中,顿时刀光剑影,将茂盛的绿芭蕉刺了无数的窟窿眼。咏春咏梅早就躲好,焦急地看来看去。

    张三娘与辛嫂子闻讯而来,她见陈楼竟与卫真两兄弟打了起来,顿时吃了一惊。又听咏春咏梅与辛嫂子道:“那人好生无礼,一进来便去踢大爷的房门,说不定是来寻仇的。”

    寻仇?

    张三娘越发的后悔,自己担了保将陈楼带进来。

    此时陈楼已经渐渐处在下风,卫真卫英二人合力,将他手上的匕首踢掉,又将他困在地上不能动弹。

    卫英斥道:“陈楼,你这是作甚?!”

    陈楼苦笑一声:“我来刺杀顾三公子。”

    张三娘闻言,又气又急,这陈楼竟然存了这般的心思!

    主房里头仍旧没有人出来,破了洞的门扇仍旧紧紧关着,不过里头的动静却是消失了。被刺杀的顾闻白,丝毫没有出来的兴趣。

    大爷既然不出来,那陈楼便是交给他们处置了。卫真瞧陈楼,见他面上全是赴死的神情,倒也敬他是条汉子。他沉声问:“是卫苍让你来的?”

    陈楼不语。他本就是存了没有回头路的心思来的,又怎会多说一个字。

    卫真与卫英相互看了一眼。

    二人利落地用绳索将陈楼捆了,扔进柴房中,打算饿他个三五天,到时候看他说不说。

    张三娘站在原地,咬着牙,看着陈楼被五花大绑的样子,心中生起一股胀胀的感觉来。明明不久前,他还是她的救命恩人,可如今却被捆起来了。他自始至终,没有求过饶,也没有将自己拉下水。

    倒是一条真汉子。

    张三娘怔怔地回灶房时,正遇上小瓜小果端着红漆小盘往堪园去。她脸上顿时扯了笑容,问:“可是给何姑姑的药?”

    小瓜小果应了一声,急急地走了。

    张三娘讨了个无趣,再加上被陈楼的事情影响心情,只讪讪地径直回了灶房。

    灶房中煎药的药罐摆在一旁,浓郁的药味四散着,张三娘下意识地闻了闻,眉头微微皱起,很快又舒展开来。

    这药材中,有一股她极为熟悉的味道。

    那是阿爹在不停地尝试炮制毒药时,常用到的一种药。

    可真是天助她也。

    但两个园子中,除了她,还有谁要害那位大美人呢?张三娘很想去探个明白,但两个园子太小,遮挡物也不多,闲人还多。她作为厨娘,是不能到处乱走的。

    小瓜小果端着药碗进了房,里头的李遥正与何姑姑说着话,声音低低的,何姑姑好看的脸上浮着一团红晕,煞是好看。小瓜小果一时看痴了。

    李遥是个大醋缸,顿时收了温和的目光,瞥了小瓜小果一眼。这两个小厮,虽然年岁还小,但终究是两个男的。待流民的暴动被镇压下来,须得再挑两个机灵些的小丫头来伺候然然。还有,这堪折两园也太小了些,他耳朵灵敏,总是能听到折园那边的靡靡之音。要不,待然然再好上一些,便在府城里买上一座五进的大院子,挖上一口池塘,种上满院子的花……

    小瓜小果不省得他们碍了李大管事的眼,小瓜将药碗放下,十分的习以为常地说:“何姑姑,趁热吃了药,不苦。”

    李遥接过药碗,也道:“趁着热吃,不苦。”

    何悠然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神情平静。以前她最怕吃药了,之前刚开始昏睡的时候,许妈妈总煎了苦苦的药灌给她。开始的时候,她是有些抗拒的。总要许妈妈劝了良久才勉强吃药。

    但随着年岁的增长,她便渐渐的懂得许妈妈的良苦用心,吃药便渐渐变得爽快起来。

    她二话不说,从李遥手上接过药碗,对着李遥绽了一个极美的笑容。

    家中粮食紧缺,没有像往常那般要做好些精细的菜肴,是以辛嫂子与张三娘一时无事,便拣起豆子来。储存了一冬一春的豆子没保存好,被虫子蛀了一些,她们要将坏的豆子挑出来。

    张三娘一直支着耳朵,想尽快听到噩耗。

    那何姑姑的身子虚弱,这一副药下去,应该便香消玉殒了罢。

    果然,豆子才挑了半个簸箕,就见小瓜小果跑了过来。

    她喜不自禁,猛然起身,却将一簸箕的豆子撞翻,洒了一地的豆子。

第211章

    “嗳!”辛嫂子急急起身,要去抓那些豆子。便是她再良善,也在心中埋怨,张三娘这两日到底咋了,毛毛躁躁的。

    小瓜小果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辛,辛,辛嫂子,不好了!”

    张三娘先是假装慌慌张张地捡那些豆子,一边自我批评:“唉,我,我这是怎么了?”

    辛嫂子顾不上理她,急急问小瓜小果:“可是出了什么事?”

    小瓜小果面露哀色,甚至小瓜还哭出声来。

    辛嫂子心中隐隐闪过一丝不妙。

    张三娘也直起身子,紧紧地盯着小瓜。快,快说那大美人死了啊。

    果然,小瓜哽咽道:“呜呜,许婆婆,许婆婆去了……”

    辛嫂子吃了一惊,愣住了。

    张三娘也愣住了。那大美人竟然没有被毒死?

    小瓜小果道:“李大管事吩咐我们,让辛嫂子寻几个手脚麻利的婆子,帮着许婆婆洗身、穿寿衣。”

    辛嫂子应了。张三娘没有成亲,这种事情自然是不会叫她的。是以辛嫂子嘱咐张三娘道:“你且在灶房中守着,别个吩咐作甚,你便作甚。”

    张三娘垂下眼:“是。”

    许婆婆身子已经虚弱许久,尽管大家心中都明白她去了是迟早的事,但如此突然,还是有些接受不了。

    尤其是何悠然。

    明明她昏睡过去前许婆婆身子还十分健壮,怎地如今她瞧着许婆婆,身子竟然这般形销骨立,头发雪白,面前皱纹,比她昏睡过去前,似是老了十多岁。

    眼泪簌簌地从她眼中流出,何悠然扑在许婆婆身上:“妈妈……”许妈妈跟着她这么些年,却是受苦了!她醒来之后,竟然不曾想起过许妈妈!

    蓉蓉与唐阿布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泪水直流。

    唐阿布喃喃道:“婆婆闻得姑姑醒来,分外高兴,还吃多了两碗粥……婆婆说,姑姑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她再也没有牵挂了……”

    蓉蓉年纪小,不会说话,只呜呜哭着。

    辛嫂子领着闵婆子等人进来,见状也唏嘘不已。

    李遥轻轻跪下来,郑重地、恭恭敬敬地给许妈妈磕了三个头。倘若没有许妈妈,他这辈子便不能再见到悠然。

    何悠然哭得成了泪人。

    李遥默默地揽着她,柔声道:“然然,且让辛嫂子们替许妈妈洗身子罢。”

    何悠然这才强忍着悲伤,由着李遥扶着她站起来。

    辛嫂子早就听闻,堪园里住着一位容貌举世无双的美人,但她从来没有见过。在她心中,自己的东家苏娘子已经是十分好看了,难不成堪园的美人比苏娘子还好看?此时她瞧见何悠然,只见如瀑的发丝松松绾成髻,一张莹莹雪白的脸儿瘦小,远山眉,秋水美目染了伤悲,一方素白的帕子掩着口鼻,低低地哭泣着,不胜娇弱地靠在李大管事身上。

    李大管事一向温润如玉的面容亦染了无尽的伤悲,他轻轻揽着何悠然,二人相互依偎着,好一对金童玉女的神仙眷侣!辛嫂子曾私底下嘀咕过,像李大管事这金童一般的男子,得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上哟。如今一看,原来与李管事相配的女子,竟是这般的仙女似的人物。

    如今仙女悲泣,让她情不自禁也淌下泪水,悲伤不已。

    辛嫂子等人才帮许妈妈擦完身子,穿好寿衣,外头的乌云不胜坠压,哗啦一声下起豆大的雨点来。这场雨来势汹汹,不过一瞬,院子里就泡了水。

    许妈妈之前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早早便让唐阿布买好了寿衣,但棺材却是没有准备的。如今已是春末夏初,天气还不算太热,但许妈妈躺久了,尸身亦会散发出臭味。

    他们必须尽快买到棺材,将许妈妈入殓。

    闻讯而来的顾闻白与李遥商量片刻,李遥决定亲自带着毛瑟瑟毛茸茸去购置棺材。

    张三娘打着伞,拎着茶水送来堪园,正巧看到李遥带着毛瑟瑟与毛茸茸穿着蓑衣出了门。

    她站在台阶上,看着她心仪的男人穿着蓑衣,挺拔的身子似劲松一般,淌着水出了门。

    她心中闪过一抹酸意,转头将铜壶拎进临时布置好的灵堂。

    灵堂内焚着香,有低低的哭泣声。她扫了一眼,发现了哀哀坐在一旁的何悠然。何悠然的旁侧,站着辛嫂子,辛嫂子弯腰,柔声细语的,似是正在低声劝解她。

    何悠然还如之前一般她见的貌美。只不过那时,何悠然是躺着床上昏睡的画中人,如今醒过来,成了一举一动俱让人瞩目的仙子。

    张三娘心中再度闪过一抹酸意。

    她换了空的铜壶,照旧淌着水,回到折园的灶房。

    何悠然吃了那毒药,竟然没死!她呆呆地坐在长条凳上,发了一会儿愣,忽而想到什么,急急地出门去。

    许婆婆急逝,流民又暴动,堪折两园人手不足,柴房中的陈楼无人看守。

    张三娘推开虚掩的门,走进狭窄的柴房。许是气息、脚步声不同,陈楼假寐的双眼没有睁开,而是轻轻地笑了:“你来了?”

    他没有开眼,竟然省得是她来了?

    张三娘走到陈楼面前,俯看着他。

    被二卫兄弟揍了一顿的陈楼面皮除了有些青紫外,并没有受很重的伤。被五花大绑的他怡然自得地坐在地上,仿佛柴房是世外桃源一般。

    张三娘斟酌了一眼语言,才道:“今儿有人过世,他们很忙,顾不上你。”

    陈楼的唇角轻轻上扬,仍旧不言。

    张三娘不得不自己说:“你救我一命,我放你走。只不过,你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了。”

    陈楼又是一笑:“外头的神勇将军你可听说过,他手眼通天,不管我走到哪里,他都能将我捉回来。”

    张三娘抿了抿嘴:“你拿了我的信物,去寻我阿爹,你藏在我阿爹那里,有他替你掩护,不会有事的。只要你不轻举妄动,便能安全地待到这场风头过去。”

    陈楼猛然睁开眼,直直看到张三娘的眼中去:“你阿爹竟然有这等本事?”

    张三娘轻轻地嗯了一声。

    陈楼又笑了:“让我走可以,但是你必须替我办一件事。”

    这人怎地这般得寸进尺?!

    陈楼死死盯着张三娘,看着她的面色变得有些苍白。但最后她还是道:“什么事?”

    “你……替我传话与神勇将军,便说,邪毒未解。”

    邪毒未解?张三娘咀嚼着这四个字,有些茫然。

    但……她还是用小刀将捆着陈楼手脚的绳索割断了。

    陈楼拿了她的信物,走之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张三娘,若是我再遇上你,不会再放过你。”

    陈楼走了。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

第212章

    谁中了邪毒?

    那陈楼也是怪异,光留下这句话,便挥一挥衣袖走了。

    她该如何向卫苍传讯呢?上回不过出了一回门,就遇上那络腮胡子。上回陈楼救了她,这回可再也没有第二个陈楼了。

    张三娘往灶口里添着柴,在心中不断地琢磨着。熊熊的烈火舔着锅底,腾腾的蒸汽笼罩着灶房。

    外头大雨倾盆,雨声哗哗。

    张三娘心不在焉地站起来,打算再往锅中添一勺子的水,转身却差点撞上一个人。

    那人一双美目直勾勾地看着她。

    张三娘唬了一跳,心口怦怦的,定睛一看,竟是近日很少露面的太太苏云落。今儿许妈妈去世,太太也并没有到场。张三娘偷偷的打量了一眼太太,见她的发髻似是有些散乱,衣衫穿得却是整齐。一身月白的襦裙,裙子的下摆湿了一大半。看来像是淌水过来的。

    张三娘赶紧道:“太太,您的裙子湿了。”

    苏云落望着她,片刻后才哦了一声,低下头瞧了瞧自己的裙摆,而后抬头道:“可有吃的?”

    锅中倒是蒸着馒头什么的,预备给干活的下人们吃的。主子的饭菜则是另做。不过让人纳闷的是,伺候太太的咏春咏梅哪里去了?竟然让太太亲自来灶房取食。

    张三娘迟疑了一会,才道:“有的。”

    她殷勤地揭了盖子,从里头夹了两个馒头出来,再盛了一碗热粥,从所剩无几的腌菜罐子里捞了两根腌王瓜,摆在红漆小盘里,有些迟疑:“太太,您回房才用吗?”

    苏云落不在意地在长桌边坐下:“就在这里。”

    太太像是饿极了,吃的速度略快,但仍旧很优雅。不过片刻,便将所有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她还从袖子里掏出一方帕子,细细地拭净唇角。这一切的动作都落在张三娘眼中,她心中暗暗想,之前辛嫂子言语之间对苏云落尽是赞美,看来倒有几分真实。曾听说这苏云落是个大商贾的寡妇,果然这人的气质是能用钱堆出来的。张三娘偷偷地记着苏云落的动作,打算以后没人时便学一学。假若李遥的心尖子死了,她代替她的位置的时候,定然让李遥刮目相看。

    也不省得陈楼又没有寻到阿爹。阿爹在看到她的信物后,会不会送来那药。

    张三娘心焦如焚。

    “茶。”正想着,苏云落缓缓地吐出一个字。

    张三娘差些没反应过来。见苏云落一双美目露出半分不满,才反应过来。她又殷勤地给苏云落倒了一碗茶。茶也不是什么坏的茶,是素日里她与辛嫂子吃的。

    苏云落呷了茶,又用帕子细细地揩了嘴角,双手交合在膝上,看着张三娘,缓缓道:“我都看见了。”

    张三娘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起来。太太看见了?看见她放走陈楼?

    果不其然,苏云落双眼中笼了一丝冷酷:“你为何要放走他?”

    外头暴雨如注,苏云落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清冷,却有如一把尖利的刀,直击张三娘的心口。

    她猛然跪在苏云落面前,磕着头:“太太,太太,他曾救了我一命,我,我不能忘恩负义……”

    苏云落冷冷地看着张三娘不停地磕着头,脸上无动于衷。

    “自古英雄救美,美人理应以身相许。既然你不惜犯错,都要放走他,那我便成全你。你随他走罢,我们顾家,不需要三心二意的人。”

    苏云落赶她走?张三娘惊呆了。她与李遥的事情八字还没有一撇,这时候走掉了,那她岂不是前功尽弃?

    张三娘咬着牙:“太太,我这边去寻他回来……”

    苏云落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说寻他回来便寻他回来,他是木头人吗?还是他很听你的话?如此,你更加不能留在顾家了。”

    她的目光冷然,带着一丝嘲讽。

    张三娘以前从来没有与她打过叫道,怎么省得苏云落竟是这般的人。冷然、决绝,毫无人情。她抬起磕得青红一片的额头,目光茫然。

    外头雨声哗哗,灶房里只得她们二人。

    倘若她将苏云落给杀了……

    张三娘目光闪动,藏在袖子中的铁签轻轻往下。

    竹帘晃动,有人撩了帘子进来:“落落,你怎地来了这里?”

    是顾闻白。他浑身全湿透了,衣服湿答答的裹在身上,露出劲瘦的身材来。他脸上净是水珠,掩不住满脸的担忧与焦急。

    张三娘垂下头,乖巧地伏在苏云落面前呜咽。她是女子,向来女子对女子最为心狠。顾闻白是男人,对女子的同情心要比女子要更甚一些。

    顾闻白来了,苏云落一动不动,仍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

    “这是?”这新来的厨娘炊饭不合落落的胃口?顾闻白看看苏云落旁边的红漆小盘里的碗碟,吃得干干净净。他又疑惑起来,不久前还在房中吸他血的落落,好了?不过,他之前出来的时候,明明将落落锁在了屋中。方才是谁,将外头的锁打开了?也幸得落落没有乱跑,只是进灶房来寻吃的。

    没人回答他。张三娘仍旧伏着。苏云落仍旧盯着张三娘。

    顾闻白肯定了。落落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地针对人。便是她中了邪毒,也不过是天天咬他的肉,吸他的血,对旁的人,却从来不曾想伤害。他家的落落,是天底下最良善的人。如今既然这新来的厨娘伏在她面前磕头,那定然是张三娘的错,而且还是大错。

    顾闻白去执苏云落的手,柔声道:“落落,你可是不想再见到她?”

    苏云落终于有所动作,缓缓转过头,微微地点了点。

    张三娘闻言,差些昏厥过去:这,这对夫妻果然是天生一对!不,她不想走!

    张三娘赶紧爬到顾闻白脚下:“大爷,都是我不好,惹了太太生气,您不要赶我走……”她说着,泪珠滚滚而下,好不可怜。

    苏云落无动于衷。

    顾闻白沉声道:“待雨小些你便走罢。我会让卫英送你出去的。”言下之意,张三娘非走不可。他可以多给些银钱她做补偿,但惹得落落不欢喜的人,自然是不适合再留下来。

    张三娘的泪落得更凶了。

    顾闻白哄苏云落:“落落,我们回房可好?”许是下雨的缘故,灶房的烟雾久久挥散不去,闻着怪难受的。

    苏云落抬头,看了他一眼,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离开灶房一段时间的狄嫂子再度被叫回灶房,她一脸莫名地接过勺子,问卫英:“三娘呢?”

    卫英抿着唇,没有回答她。

    张三娘是他推荐进来的,之前是怜她深夜在街上摆摊,与阿爹相依为命不容易,可她竟然放走陈楼!

    他难辞其咎。

    消息是在雨将停未停的时候传到卫苍耳中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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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春愁介绍:
文案:人人都赞叹苏云落乃是正妻典范,不吃醋。
然而有一日,苏云落在外出礼佛的路上不幸遇到山洪爆发,从此失去踪影。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苏云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逍遥。
但,这,这,这男人怎么回事?怎么老是缠着她?她可不想再做什么正妻典范了!
顾闻白:做什么正妻典范,不如一起做一对风流夫妻!解春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解春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解春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