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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二阿农     解春愁txt下载     解春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1章

    要不,趁着顾闻白昏迷,她去拿回来?

    一旦起了心思,便无心其他事。她又练了几个字,听着外头咏雪领着卫香进了耳房,自己终是坐不住了,披了斗篷,跟着一拐一拐进了耳房。

    耳房依着正房而建,极为狭窄,里头只放了一张窄床,床头整整齐齐地叠着一张青蓝布罩着的被子,咏雪正坐在床上,拿了一把梳子给卫香梳头。

    见苏云落进来,咏雪正要站起来,苏云落忙制止她:“你忙你的。”

    卫香嘴儿极甜:“漂亮姐姐。”

    苏云落笑道:“叫我苏娘子便好。”她似是与卫英一般的年纪,总不好总当人家姐姐的。

    卫香当即又改口:“苏娘子。”

    苏云落嗳了一声,搬了一张杌子坐在她面前:“小香,你顾叔叔可醒了?”

    卫香摇摇头:“没呢。顾叔叔睡得可沉了,我在他面前烤芋头,芋头那么香,他都没醒。”说着小胖手往苏云落面前一递,“小香请苏娘子吃芋头。”

    她手上的芋头,外皮烤得焦黄焦黄的,闻起来是极香。

    苏云落没有拒绝,接过芋头,谢过卫香,用手剥起芋头皮来。她手指白嫩纤长,指甲染成粉红,卫香竟然看得入了迷,羡慕道:“苏娘子的手真好看。”她边说,边看着自己的小胖手,小脸上净是嫌弃。

    苏云落不由笑道:“小香的嘴儿真甜。”

    咏雪也不由得笑了。

    谁料卫香又认真道:“顾叔叔的手指也很好看,写字也好看。”

    卫香这话正合苏云落的意,她顺着卫香的话道:“等下我便与卫香一起去看顾叔叔好吗?”

    卫香很是懂事:“英叔说了,要与咏雪姐姐办些事去,那小香只好与苏娘子一起回家了。”

    咏雪露出感激的表情:“娘子……”方才卫英说还要将卫香送回家去,娘子若是与卫香一起,倒是节约了些时间。

    苏云落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

    芋头剥好皮,苏云落送入嘴中,芋头又香又酥,好吃是好吃,但缺一壶茶。吃完,她拿出帕子揩净手,看咏雪替卫香绑头发。

    卫香的头发虽浓密,但还并不是很长,咏雪手脚快,帮她编了好些小辫子,绕成两个可爱的发髻,再绑上娘子给的绢花,衬着她胖乎乎的脸庞,倒也十分可爱。

    苏云落拉着卫香,送走卫英与咏雪,赶紧叫阿元备车。

    阿元却是一愣,自从李管事回来后,东家俱是叫李管事驾车,很少叫他了。是以他不由自主地望了一下周遭,看看李管事在不在附近。

    李遥自然不在,他去办极为重要的事儿了。便是趁着李遥不在,她才好去顾闻白家中。不然,按照李遥那多管闲事的性子,还不知怎地挪揶她。

    阿元去备车,苏云落拉着卫香进得灶房,辛嫂子正在炸甜麻圆,香喷喷的。苏云落夹了好些,装在油纸包里,又拿了一个小挎篮装上,还顺道塞给卫香一个。

    卫香捧着甜麻圆,欢喜极了:“苏娘子家真好,小香要日日来苏娘子家。”

    苏云落不由得刮了刮她的小鼻子:“小吃货。”

    甜麻圆又大又酥,一直到下了车,进得顾宅,卫香的甜麻圆还没有吃完。简言迎出来时,卫香手上的甜麻圆还剩一小块。

    自家女儿能打入苏娘子内部,简言自然是十分欢喜。而当苏娘子提出,要去探望顾闻白时,简言便利落地将卫真赶了出来,让苏娘子与自己公子,有了独处的空间。

    卫真是过来人,自然是明白,当即捧了那篮帮公子换下来的脏衣衫出来,还贴心地关好门。

    呃,还真是顺利……

    苏云落被迫坐在卫真给她搬的小杌子上,看着仍旧静静地躺着的顾闻白。不得不说,这顾闻白,长得还有些好看的。其实,她看惯了李遥俊秀的相貌,对别的男子要求便高了一些。但顾闻白在李遥的衬托下,竟然还能在她心中称得上好看,应该,长得还算可以罢。更别提,他如今受了重伤,下巴还长了好些青青的胡茬。眼圈也似有些暗青,唇瓣因为久睡,是以稍稍干涸了些,起了些许死皮。

    苏云落想着看着,竟不由自主地伸出细长白嫩的手指,轻轻地戳了戳顾闻白的脸颊,悄声道:“是不是你拿走了我的纱衣?”他的肌肤触着,细凉细凉的。

    顾闻白自然没有应答,只沉沉睡着,甚至在嘴角处,还浮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微笑。

    少了他的唇枪舌战,倒是有些不习惯了。苏云落收回手指,静静地望着顾闻白,耳朵却悄悄尖起,听起外头的动静来。

    外头并不是很安静,似是从灶房那头传来卫香与简言的说话声。院子里有人在走动,应是卫真。不过,过了须臾,简言似是将卫真叫进厨房中了。

    看来,他们十分放心自己与顾闻白独处。

    不过,为了预防万一,她又等多了一会。无聊间,望见放在床头的竹筒。她认得,那是她为了打趣顾闻白才画的画,却没成想,他倒将自己的画视为珍宝。

    她没发觉自己唇边浮起一丝笑容,看着顾闻白自言道:“你竟有这般喜欢我?”说完一颗心却是怦怦直跳,双耳似是发烧般炙热。

    顾闻白的眉毛,轻轻动了一下。苏云落顿时吓了一跳,赶紧捂着嘴。

    幸好,他仍旧躺着。

    还是赶紧将纱衣寻出来,快快家去。

    她想着,站起来,环视了一下屋子。虽然昨日来的时候,她已经偷偷看过了。顾闻白这间房,是卧室与起居室连在一起。屋中只得一张床,一张案桌,一个衣柜,几张小杌子,一个火盆,剩余的俱是密密麻麻的书柜。屋中冷冷清清,果然很像他素日里的性子。

    她的纱衣,应是藏在衣柜中罢?

    苏云落想着,站起来,放轻脚步,一拐一拐地走向衣柜。才走到半道,门就被敲响了,外头卫真道:“苏掌柜,给您送茶来了。”

    苏云落:“……”她还以为卫真他们不会打扰她呢!早知先下手为强了。

    再走回去,她的脚也不灵活,只得应道:“你且进来罢。”这番对答,倒显得她是主人。

    门扇打开,卫真端着红漆小盘,身后照旧跟着卫香这根小胖尾巴,父女俩穿过隔断的屏风走进来。卫真满脸笑容,将红漆小盘放在桌上:“苏掌柜请用。”

    苏云落仍旧站在原处,笑道:“我见顾老师似是有些冷,便想再拿一张裘毯与他。”她说着,很自然地走近衣柜,打开,镇定自若地用视线寻找着。却见里头衣衫叠得整整齐齐,旁侧只挂着两件大氅。几乎一目了然了。

    苏掌柜竟然主动关心自家公子!卫真十分感动,不过……他道:“公子向来不怕冷,是以他平日里只盖一张裘毯。柜子中,原是备有一张的,不过昨日公子吐血,换下来了。”

    苏云落嘴角仍旧上扬,笑道:“想不到顾老师竟是这般抗冻。”

    卫真赶紧为自家公子说话:“公子素日里练五禽戏,身体十分强壮。”呃,不过,这回是例外。

    苏云落轻轻将衣柜门关上,神态自若地走回来,望一望红漆小盘上的东西,只见是一壶新煎的茶,外加一碟芋头糕。

    他们还真是,极爱吃芋头。

    卫香早就觉得自己与苏娘子成为了极好的朋友,见状忙拉着苏云落坐在小杌子上:“苏娘子,娘亲做的芋头糕可好吃了。您快尝尝。”仿佛在小卫香眼里,没有什么不好吃的。

    方才吃的烤芋头仿佛还黏在喉间,苏云落微笑着,终是难拒卫香的热情,勉为其难地拈了一块芋头糕,送进嘴中。

    咦?这芋头糕,竟然做得有些似祖母做的味道。

    祖母去世前一段日子,还特地从街上挑了上好的芋头,洗洗切切,捣碎了蒸成芋头糕与她吃。

    渭城的芋头个头大,带着一团诱人的香气。做成芋头糕,更是酥脆中带着诱人的香味。她甚是爱吃。只是,祖母身体越发的羸弱,连话都说不出了。到后来,只是躺在檐下,盖一张薄薄的毯子,对她笑。

    而今吃到这块与祖母做的味道相似的芋头糕,她鼻头一酸,却是红了眼眶。幸得卫香人小,没注意,卫真奉了茶点,早就出去了。她赶紧用衣袖轻轻掩一掩脸,待酸意下去后才与卫香道:“小香的娘亲,手艺真好。”

    卫香笑眯眯的:“听娘亲说,她是跟外祖母学的。苏娘子,您再尝尝。”

    却是不能再吃了,还是办正事要紧。苏云落笑道:“小香,苏娘子想与顾叔叔说一会话,小香可以先出去吗?”

    顾叔叔睡着,苏娘子如何与他说话?小小的卫香满脑子疑惑。不过,好看的苏娘子如此温柔地征求她的意见,卫香自然不能拒绝。

    不过,她出去的时候,没将门关起。

    也无事,横竖还有一座屏风隔着。

    苏云落赶紧起身,再次走到衣柜前,打开衣柜,细细地将叠好的衣衫摸了一遍。

    没有。

    她又将挂着的大氅摸了一遍。

    没有。

    她失望地将衣柜关好,环视了四周。只见周围密密麻麻的书。难不成,他藏在书中?很快,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书柜中的书虽然多,但俱摞得整整齐齐,仿佛主子有洁癖一般。若是有一块纱巾,应是有一丝丝的缝隙。

    这处没有,那处也没有。

    难不成……

    她将视线投到顾闻白身上。

    苏云落在小杌子上坐下,细细地打量着顾闻白的身体。而后,她伸手,轻轻地掀开盖着的裘毯。

    咦?!呀!

    裘毯下,顾闻白的上半身的衣衫竟然没穿好,只松松地拢着,约是他动了,此时露出一半的肩头来,剩余的一半,则被裹在棉布中。

    苏云落吓得赶紧扔掉手中的裘被,用衣袖捂紧双眼。她虽然是年纪大了,但是绝对没有窥人身体的癖好。

    谁能料到这么冷的天气,他竟然没好好地穿衣衫呢?若是她,定然是里一件外一件地裹得严严实实。

    又羞又恼地想了半响,最后想起顾闻白到底还是个受了重伤的病人,还昏迷着,对她干的事,一无所知。这才壮起胆子,伸出两根手指,夹着裘毯,欲将裘毯盖回去。

    裘毯重,两根手指没什么力气,左遮右遮,好不容易她才将裘毯盖好,才松了一口气,就对上了一双含着脉脉水光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声音暗哑,带着几分旖旎,道:“落儿,我这时候,动不了呢。”他说着,还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苏云落七魂顿时飞了五魂:这顾闻白什么时候不醒,偏偏这个时候醒,害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她,她,她可没有要趁着他昏迷不醒而对他为所欲为的念头!

    不过,既然都这样了,还怕什么?她定了定神,俯下身去,咬牙切齿道:“你将我的纱衣藏到哪里去了?”

    她却是忘了,方才她吃了香喷喷的芋头糕,此时的香檀小嘴,有一股似有若无的香芋味。顾闻白昏迷了许久,滴水未进,腹中空空,此时闻到香芋的味道,不由自主道:“落儿,你方才吃了什么?好香,我好想吃。”

    苏云落怔愣了下,吃了什么,她方才吃了芋头糕。呀!她一向十分讲究,吃了东西定然要用茶水漱口,以维持口气清新。可如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坐直身子,面无表情道:“我方才吃了芋头糕。你受了伤,不能吃这些东西,我去叫人,让他们替你熬粥罢。”

    说着便起身要走。

    一只手拉住她斗篷的下摆,手的主人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落儿,你可无事?那黄三,可有找你麻烦?”

    黄三不仅没有寻她麻烦,还被她的属下教训了一顿。张伯年的死,羊儿峰土匪被擒,这些他都不知道。

    苏云落犹豫须臾,最后道:“我无事。”

    既然他不让她走,那她便又坐下来:“我的纱衣是不是你拿了,你藏在何处?”

    纱衣?顾闻白记得,他好好地贴身放着。想到此,他艰难地抬起手,欲摸一摸衣襟里,却摸到了一片光溜溜的肌肤。

    纱衣?那是苏娘子的?外头端着红漆小盘的卫真,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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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没成想,自家公子与苏娘子,已经要好到这个地步了。

    卫真想起方才他拿起那团纱展开,觉着好像是一件纱衣,心中还道自家公子果然体质好,这么冷的天儿还穿着薄纱衣。却没料到,竟是苏娘子的。

    只是,那件纱衣,因染了血,又烂了,是以,他给烧了……

    权衡又权衡了利弊的卫真,小心翼翼地端着红漆小盘,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什么都没摸到的顾闻白傻了眼,又舔了舔嘴唇,憨笑道:“许是不见了。”

    苏云落却是受不了他再次舔嘴唇的动作,再舔,那嘴唇都干裂开了!果然两个大男人便是不懂得照料病人。她拿起铜壶,倒了一碗水,递到顾闻白面前:“喝水。”

    落儿主动关心他,顾闻白很是欢喜。但,他起不来啊,如此躺着喝水,岂不是更加狼狈?不过……

    他故意努力撑着头,去够那碗水。却只够到碗沿,一双眼儿可怜巴巴的。

    不用说,还实实在在地扯痛了伤口,嘶嘶地叫了一声。那样子,真是可怜极了。

    苏云落:“……”难不成她是这般好糊弄的没?但尽管知晓他是故意的,还是软下心来,到底他是去黄家替她出头了,尽管自不量力,嘴上仍然硬着,“你起来作甚,我灌你呀。”

    嘴上虽然如是说,却四处寻了一只喂药的调羹,舀了水喂给他。

    不要脸的书生顾闻白张开嘴,满足地滋润着嗓子。这伤,受得太值了!

    苏云落则垂着脸,面无表情。难不成是母爱泛滥,此时见顾闻白乖乖地喝着水,竟然有些许慰籍的心情……

    不,决不能心软。她如是想着,动作加快,调羹一勺一勺地灌着,顾闻白来不及喝,水倒是弥漫至脖子上,毫不留情地祸及脑后的枕头上。

    苏云落:“……”

    顾闻白可怜又无助:“落儿,枕头湿了。”

    她自是知晓枕头湿了!苏云落不得不将茶碗放下,移臀坐到顾闻白面前,双手各伸出两个手指,欲夹着顾闻白的肩,将他的脑袋抬起。

    顾闻白不得不好心地提醒她:“落儿,这样是使不上劲的。”

    反而还在他的肩头上不停地搔扰着,让他一颗心几乎跳出胸膛。她今儿似是照旧洒了茉莉的花露,糅合了她的幽幽体香,更是勾得他又口干了。可见男人天生色胆包天,但凡见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竟是连受着重伤都不能阻挡色心蠢蠢欲动。

    她自是知晓她这样使不上劲,还用他说!这不是为着避嫌嘛!苏云落万万没想到以前一身书生正气的顾闻白脑子里净是一片不可告人的旖旎风光,她光想着如何避嫌,而底下的男人脑子里已然一片春光。

    她定是没发觉,她这时候距离他那么近,近到他只要一抬头,便能亲到她粉粉嫩嫩的唇瓣。

    她的耳垂玲珑可爱,上头缀着用翡翠做成的耳环,竟是让人忍不住要舔上一舔。

    不过,若是他这般做了,迎接他的,定然是一记暴击。

    顾闻白默默地闭上眼,辛苦地忍着,额头竟沁出点点汗珠。

    苏云落正琢磨要不要多加一根手指,忽而见顾闻白的额头竟流汗了,不由得慌了,双手顿时用力,将他半扶起来:“是不是方才的水太热,烫着你了?”不对呀,那水她是悄悄试过的,并不烫手。

    什么叫软香暖怀,什么叫春意荡漾,顾闻白活了二十载有四,今儿总算体会到了。怪不得人生有三大喜事,洞房花烛夜便囊括在里头,他之前还不明白,如今则只想掰扯个明明白白。

    偏偏他松松披着的衣衫不听话,从他的肩头上滑落下来,让本就想着避嫌的苏云落瞧了个正着。

    平心而论,他的身材似乎还蛮好的……肩膀似有鼓鼓囊囊的一块肉……瞧着便让人心跳加速。没成想,他素日里瞧着瘦得似一根瘦竹,原来底下藏着的一棵劲松。

    苏云落将枕头扯掉,猛然将他放开,忙站起来,背对着他:“我瞧那黄三似是针对你,你可是得罪了她?莫不是以前你们……”有过情感上的瓜葛……然而后面的话语却掐在舌头处,再也说不出。不知怎地,她觉着后面的话说出来,却是有几分吃醋的嫌疑。

    被猛然放下的顾闻白这回是真真吃痛了。

    他白了脸,待疼痛过去,才吃力道:“我与她之前并不认识。她针对我,约是受了别人的蛊惑。”

    他话却只到这里,并不多说。毕竟,喻明周是陈年旧事,若是黄三就此打住,那便不用将苏云落牵扯进来。

    一时静谧无声。

    窗纱被风刮着,鼓鼓囊囊的,让人欢喜。

    苏云落冷静下来,猜测,纱衣怕是被替顾闻白清理身体的卫真给扔了,纱衣的事情既然已经了解,她便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

    “你且好好养伤,我走了。”她仍旧背对着他,将告别的话速速说了,提起裙摆便要走。

    但,后面无声无息。

    到底是心软,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正是这一眼,便赔上了一生。

    顾闻白正琢磨着如何留她多坐一会,却见苏云落转过头来,一双美目忽而睁大,面露吃惊,视线却是越过他,看向窗边。

    心中寒毛直起,他急急看向窗边。

    只见一个穿着黑衣,瘦骨伶仃的女人,从开着的支摘窗中爬进来。她的面容瘦得只剩一张皮,看上去异常可怕。

    竟是尤双双!

    顾闻白不由急道:“落儿,你快跑!”

    尤双双桀桀的笑:“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没成想竟在这里会美人。”她的目光像一根带着倒刺的鞭子,仿佛将苏云落全身刮了一遍。苏云落饱满光洁的额头,粉腮云鬓,浑身散发着年轻的味道,让她嫉妒得发狂。

    “这么好的货色,让你采阳滋阴,还真是让人嫉妒。”尤双双赤/裸/裸地打量着二人,满口浑话。

    苏云落收了讶色,问顾闻白:“她是谁?”

    尤双双很不满意,自己抢答:“自是伤了他的人。啧啧,这一鞭,伤得还不够重嘛。怪不得黄三叫我再来补一鞭。”若不是为了五百两,她才不来这一趟。她腿上的伤,也不轻。害得昨晚与小哥哥云雨,还少了几个姿势。

    又是黄三!

    受了教训,竟然还不死心。苏云落一双美目淬了寒意:“既是伤了他的人,那便要付出代价来!”

    她声音本甜柔,如今忽而变得厉然,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掌权者的气势。

    尤双双还真被她唬了一跳,一下将鞭子抽了出来。

    却见苏云落厉然地看着她,手上却毫无动作。尤双双到底是多年的杀手,顿时看出苏云落是个不会武的闺中娘子。她放下心来,桀桀笑道:“差点被你唬了过去。虽然你的男人看起来长得不错,但本姑娘心善,便一起送你们上西天极乐世界,好作一对阴间夫妻。”

    顾闻白骇然,他猛然挣扎起来,拦在苏云落面前:“痴人说梦!”

    尤双双吃吃地笑了起来,一张脸皱成了菊花,双眼却是有几分迷蒙:“很多年以前,倒是有这么一个男人站在我面前,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不过后来,他死了。死的时候,还念念不忘那个贱女人。你们这样的男人啊,真是天生的情种。”

    她黄牙一咬,恨道:“本姑娘最恨你们这样的情种!给我去死!”

    一根黑漆漆的鞭子,带着巨大的仇恨朝顾闻白挥过来。

    顾闻白忍着剧痛,正要用长腿去拦。

    忽而从梁上掉下一根木头,将尤双双给砸到一边去。尤双双惨叫一声,手上的鞭子,脱手而飞,落在火盆里,被烤出难闻的气味。

    一个少年倒挂在梁上,双眼亮晶晶的:“东家。”

    苏云落抬眼看他,淡淡道:“小战,你又调皮了。”

    小战笑嘻嘻的,看看苏云落,又看看顾闻白。

    苏云落心中不由得警铃大作,她按住内心的冲动,柔声问小战:“你方才便一直在梁上?”那岂不是将她与顾闻白之间的互动全看见了?小战什么都好,就是嘴巴太大。他定然回会告诉李遥的!

    小战摇摇头:“回东家,小战一直在窗外。”他亲眼看着尤双双爬进来的。呃,这可不能说。不过,顾老师的身材,还挺有看头的嘛。

    “东家?”顾闻白站在那边,有些茫然。他认得出,这叫小战的,是那天晚上在黄家的清秀小厮。

    小战朝他咧嘴一笑:“顾老师,又见面啦。”

    顾闻白看向苏云落:“你是他的东家?”

    苏云落双手交合,脸上云淡风轻:“是。”

    她的伙计,竟然有这么厉害的人。而且那天晚上,还一下子去了三个。顾闻白忽而有些茫然起来,那他巴巴的上赶着替她出头,看在她的眼里,岂不是一场笑话?

    没等他琢磨完,卫真在外头急乎乎的叫:“公子,苏掌柜,走水了!你们快快出来!”

    走水?

    三人齐齐看向火盆,呃,只见方才小战击落尤双双的那根鞭子,正在火盆中熊熊燃烧。

    小战奇异道:“还怪耐烧的咧。”

    卫真气喘吁吁地提着两桶水进来,瞧见屋中的情景,顿时讪笑道:“打扰了。”

    不知怎地,顾闻白忽而开口问他:“卫真,你替我换衣衫,可曾瞧见一件纱衣?”

    公子竟然就这般当作苏掌柜的面问出来!

    卫真脑中千般念头转过,最后讪笑着:“我见纱衣毁坏了,便烧了……若不,公子您赔一件纱衣与苏掌柜好了。”

    什么?!卫真竟然知晓纱衣是她的?苏云落又羞又恼,狠狠地剐了顾闻白一眼,正要转身离去,却瞧见小战一双眼睛骨碌碌的,看了她又看向顾闻白。不用她多想,便晓得这小战脑瓜里在想些什么!她顿时拿出东家的威严来,斥小战道:“还不将那尤双双提溜出去,怪碍眼的!”

    被砸得伏在地上,压根爬不起来的尤双双:“……”

    见她要走,顾闻白踉跄两步,欲走过来,卫真瞧见自己公子光着上半身,瑟瑟地站在屋中,不由又大声道:“公子,您不冷吗?”

    卫真今日这脑子,怎地与卫英无缝对接了?!顾闻白剐他一眼,朝苏云落喊道:“你来看我,我感激不尽,不若,今晚让我作东,请你吃一顿便饭以表谢意可好?”他话头一转,看向小战,“还有这位小友,谢他那晚相助之恩。”

    小战闻言高兴坏了,这顾老师虽是书生,但挺会做人的嘛,他嘴儿快:“好呀好呀,今晚我的晚饭有着落了。”他决定,以后多在东家面前说说顾老师的好话。

    说得好似他没饭吃似的,月银每个月五两呢,在明远镖局还包吃包住。苏云落又剐他一眼:“还不赶紧办事?”

    小战委委屈屈地提溜着尤双双走了。

    顾闻白也委委屈屈地站起那里,寒风从支摘窗直吹进来,纵然他身子再强壮,也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喷嚏扯动伤口,他不由自主地嘶了一声。

    卫真不忍地别开眼,公子太可怜了。他忽而想起自己还提着两桶水,便默默地离开了。

    苏云落:“……”卫真就不能进去给顾闻白披好衣衫吗?

    到底是念着方才顾闻白忍着痛,还站在她面前替她挡着,她转过身来,强装镇定自若般似是没瞧见他光着的上身,只缓缓走到落在地上的衣衫,拾起,递给他:“天冷,你且穿好。”

    顾闻白紧紧地看着她,听话地接过衣衫,费力地展开,十分艰难地要披上去--其实,若是不怕疼,尽了全力也是能披上去的。但,他忽而心念一动,嘶了一声,手上的衣衫又坠到地上。

    这回苏云落蹙了眉,看了他的脸色一眼,又俯下身去,拾起衣衫,走到他后面,将长袍牢牢地披在他的肩上。忽而又想起,这长袍总是掉,不如,将系带牢牢地绑住。于是她没有多想,又折身走到顾闻白面前,低头拾起系带,扎了起来。

    无巧不成书,正当顾闻白满心欢喜,低头看着佳人替他系衣带的时候,不该进来的人又进来了。

    卫英一脸气愤,跨脚进了房中。

    声音还扬得高高的:“公子,您醒了便好……”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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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阿元正坐在灶房里与卫香烤火呢。卫香可真是爱极了芋头,火盆里不仅烤着芋头,简言还在做芋头糕。卫香吃了煨芋头,又吃了芋头糕,小肚子吃得胀鼓鼓的。阿元总算知道卫香为何这么胖了,小半个时辰了,她的嘴儿便没有停过。不过,东家进去探望顾老师竟这么久了?他记得东家可是不大喜欢顾老师的。难不成发生了什么意外?

    如是想着,他坐立不安起来。

    简言终于将芋头糕全部蒸完了,卫香爱吃芋头,做这么多放着,估计两天便吃完了。她看看卫香胖乎乎的身子,开始苦恼是不是该让卫香少吃一些。

    卫香压根没理会大人们在想什么。她自己吃着,还要劝阿元吃。阿元频频拒绝:“我着实吃不下了。”

    说话间时不时朝外头看去。

    相对于阿元的担心,简言是好奇,苏掌柜进去那么久,莫不是发生了什么好事?正好奇着,忽而闻自己的丈夫喊道:“走水了!”

    她还没反应过来,阿元就一跃而起,拉起卫香,又来拉她,语气焦急:“简嫂子快走!”

    三人慌里慌张地出了灶房,却瞧见卫真拎着两桶水,表情讪讪地:“没走水……”

    三人惊惶未定,正在外头庆幸,忽而又见卫英一脸气愤地进来,见到卫真便问:“公子可醒了?”

    卫真点点头。

    卫英一抬腿,便像一阵风儿旋进了顾闻白的房中。

    卫真只来得及“嗳”了一声。

    卫英,会不会被公子打出来呢?

    屋里面,卫英话才刚开头便瞧见苏云落也在,他越加的激愤了:“苏掌柜,您还在呀,也省得回去咏雪与您说了……”

    什么叫“还在?”顾闻白闻言,太阳穴突突的跳,顿时想将卫英一脚踢出去。

    卫英压根没看自己公子的脸色,只突突地说着:“……我与咏雪到了张伯年家中,那余嫂子不设灵堂让我们拜祭便算了,还口口声声说张伯年是因您俩才没了性命的。张伯年尸骨未寒,她便叫我们赔她五百两银呢。我与咏雪想走,她还不肯,死死拉着我,还将我的衣服扯坏了。”

    卫英说着,将被余嫂子扯烂的衣衫展示给二人看。

    果然,外头用来裹着羊裘的青布,赫然烂了一个口子。

    “你说什么?”顾闻白却是一脸的惊疑。张伯年没了?竟是何时的事?

    卫英仍旧气愤不已:“张伯年有那样的亲娘,便是到了黄泉路上也不能安宁!”

    苏云落忽而瞪了他一眼:“卫英!”她早就注意到顾闻白脸色大变。张伯年终究曾是自己寄予厚望的学生,突闻没了性命,情绪岂能不大动?他此时刚转醒不久,应是静养较好。

    卫英才后知后觉,一脸懊恼:“公子,原来您还不省得……”

    胸口传来一阵疼痛,顾闻白嘶了一声,紧紧抓住苏云落的手。

    他的手竟是冰冷得可怕。苏云落暂时原谅了他的冒犯,只柔声道:“你才转醒,情绪切勿大动……”

    说着便扶着他走回床前,又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躺下。

    顾闻白闭了闭眼,沉沉地叹了一声:“伯年,竟是可惜了。”他这一叹,却是饱含了许多说不清的情绪。

    苏云落坐在小杌子上,仍旧握着他的手,柔声安慰道:“这俱是他的命数,你无需自责太多。”当年李遥桀骜不驯,不听祖母言,差些丢了性命,足足在病床上躺了一年才好。当时祖母看着奄奄一息的李遥,整日忧心忡忡,怕李遥撑不过的时候,亦是这般的自责。他们虽为人师,却更似亲身父母般爱惜自己的学生。学生不成器,他们便要三省自身,责怪自己。

    但张伯年走到自尽的那一步,虽然有他母亲的缘故,更多的,亦是他自己想不开。苏云落想起数次见张伯年,那少年面上皆带着可亲的笑容,可谁能想到,他内心竟然积压了如此多阴霾呢?以至于他没有向任何一个人求助,却以如此壮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徒留关怀他的人唏嘘不已。

    苏云落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拍拍顾闻白的手。

    她果然是懂他的!顾闻白回握她的手。但内心那股深深的自责仍旧挥之不去:那日张伯年非要在他榻前侍疾,并不是张伯年平日的性格,他向来是个听话勤奋的好学生。他那日便应看出他的不对劲来。

    卫英傻傻地站在一旁,看着苏掌柜白嫩的柔夷握着自家公子略大的手,心中一股怪异闪过。公子这是,好事将成了?不过,他的伤口还未好呢,还得喝药。是以卫英憨憨地开口:“公子,沈大夫说了,您若是醒来,便该吃药。”

    他话音才落,苏云落猛然将手从顾闻白手中抽出,粉嫩的唇瓣轻轻上扬:“你既无事,我便先回去了。”边说着便站起来,拢一拢斗篷,竟是臻首微垂,快步走出去了。太丢人了,她竟然当着别人的面与顾闻白如此亲密!

    咦?卫英这回真傻了眼。苏掌柜怎地就走了?

    顾闻白强忍着从内心深处欲将卫英揍一顿的冲动,眼睁睁地看着佳人摇曳的裙摆飞快地掠过屏风,最终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饿了,你去煮碗粥来。”若卫英还不走,他怕他又被气得吐血。

    咦?公子眼中的杀意似是一闪而过,卫英总算醒悟过来,赶紧脚底抹油溜了。

    东家出来了,阿元总算脱离了芋头味道的围绕。卫香对他依依不舍:“阿元哥哥,下次再来玩呀。”

    阿元苦着脸应下。下次再来,能不吃芋头吗?芋头虽然好吃,但要适量啊!

    苏云落上得车,将手炉揣在怀中,手炉早就失去了热度,她却觉得双颊热热的,浑身似乎也涌着一股热流。不知怎地,她脑中总回想着方才二人两手相握的那一瞬间,他看向她灼灼的惊喜的目光。那一瞬,她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自己的心,似小鹿般乱撞。

    她抚着自己的脸,终是轻笑一声,自言道:“苏云落,你怕不是疯了?”

    说完,却是觉着一股欢喜从心中炸开。

    只是,想到自己身上的疤痕时,终又是自嘲道:“苏云落,断了这念想罢。”她闭目靠着软枕,将方才的欢喜从内心一丝丝地抽离。

    只有不欢不喜,才能换来不悲。这是她自从与赵栋离心离德后,得到的结论。

    以后无论是谁,都不能再撬动她坚如磐石的心。

    马车哒哒,载着一再翻脸无情的佳人在青石板上奔过,甩下一串串灿烂的阳光。阳光斑驳,映着于扶阳的怒容,难看得紧。

    他板着脸,怒气冲冲,斥责来告知让他们搬出去的黄家小厮:“你可知我是谁?”

    小厮斜着眼,摇头。无论他是谁,灵石镇姓黄。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何况便是他不识字,没读过书,也晓得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样的俗语。

    贺过燕拉着于扶阳:“别跟他们计较,我们又不是没有钱,搬出去便罢了。”

    于扶阳自然是有钱,但他的仆从被自己打死了。他什么都不会,只会花钱,难不成让他自己做杂务吗?这黄家的仆从虽然不比他自己的,但好歹能做事。

    到底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贺过燕在他耳边道:“我们且搬出去,仆从的事我来解决。”他亦是用惯了于扶阳的仆从,哪里想做事?他只是听说,黄三的爹黄盛福回来了。是以他悄悄去看了一眼,觉得那是一个城府颇深的,不似黄三,喜怒都摆在脸上。人便要懂得趋利避害,他可不想哪一天被于扶阳拖累。但于扶阳的钱,他还是要用的。

    贺过燕向来主意多,于扶阳闻言,只得骂骂咧咧地跟着他走出来。

    刚从府城来到灵石镇的时候,他明明是意气风发,玉树临风的翩翩贵公子,誓要将顾闻白弄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没成想,这顾闻白在灵石镇扎根还颇深,自己反而被弄得如此狼狈。想到此,于扶阳便恨得牙痒痒。这顾闻白,翅膀硬了!

    姑母还不晓得顾闻白活着呢,若是晓得,知道他被顾闻白如此欺负,定然会狠狠地教训他一顿。于扶阳心头间念头飞转。不过……当初他按着贺过燕说的,欺哄姑母,说顾闻白得病死在了外头,他才又得了姑母钱财的资助。若是姑母知道自己哄骗他,会不会生气?毕竟,自己与那月娘生的私生子,还挂着顾闻白遗腹子的名头养在顾家呢。

    想起月娘独自一人在顾家孤军奋战,要熬死顾家所有的人,他心中不由得一阵疼惜。但又想到以后顾家的财产俱是他的了,他心中又是一阵激荡!近来听说,顾家二房的长子得病死了,他差些便想即刻回京城去。

    但他得罪的那人,还在四处搜寻他呢,此时回京,岂不是自动送入虎口?

    罢罢罢,就都按贺过燕说的作罢。

    二人出了黄家的角门,才发现原来雷家两姐弟也被赶出来了。雷大姑娘死死地抱着黄三嘱人替她置办的一堆衣衫,正恨恨地看着雷春。

    雷春瞧见贺过燕,面上微微一笑。

    便是这一笑,老狐狸贺过燕,硬是生生被吓出一身寒毛来。明明不过是一个瘦仃仃的乡下少年,虽说读书了得,颇得喻明周的青眼,但此时浑身却散发着一股邪魅。

    那晚雷大姑娘给他下毒,后来贺过燕想过来,定然是雷春出的主意,不然雷大姑娘一个乡土丫头,怎么会有那“一寸春”。

    想到此,贺过燕便恨得要命。但解药在人家身上,他此时不得不绽出友好的笑容来:“雷春小弟,你们要往何处?”

    雷春淡淡的笑:“你们往何处,我们便往何处?”

    于扶阳闻言,惊疑道:“你们不是本地人吗?家去便可呀。”

    雷春只看着贺过燕笑,轻轻地作了“姐夫”的口型。

    若是他得了解药,第一个便将这小王八蛋给做了!贺过燕僵硬地笑,而后悄声在于扶阳耳边道:“于兄不是要寻仆从吗?眼下便有现成的。”

    “他俩?”于扶阳嗤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一下雷大姑娘,见她长相尚算清秀,才撇撇嘴,“勉为其难地用着罢。”

    “用着罢?”雷春轻轻地咀嚼着,一双眼淬了寒意看向贺过燕。

    这黄毛小子,倒是挺会威胁人嘛。贺过燕到底是老狐狸,老姜岂能没有嫩姜辣,三角眼一转,脑中有了另外的打算。他淡淡地看了雷春一眼,冷哼一声,与于扶阳抬腿便往客栈的方向而去。

    雷大姑娘住了几日听风楼,又被人服侍了几日,早就不想回到那破破烂烂、四处透风的家,见贺过燕并不受雷春威胁,顿时急了,朝雷春直使眼神。

    雷春却当作没看见,将双手拢在袖子中,双腿却是往家中的方向走。

    雷大姑娘只得跺一跺脚,三步两回头地跟着雷春走了。

    贺过燕跟着去到客栈,顺利地开了两间上等房,二人又一番吃吃喝喝之后,各自回到房中,舒坦地躺在暖榻上,好不快活!

    半梦半醒之间,贺过燕忽而觉着双脚似是被万千蚊虫叮咬,疼痛异常。他从梦中猛然惊醒,双手疯狂地抓着双脚,才好上一些。半刻之后,几乎要将脚都抓烂了,那疼痛的感觉才渐渐消失。贺过燕心中又惊又惧,因一直没毒发,之前他便暗暗怀疑雷大姑娘给他下的“一寸春”是假的,是以才并不将雷春的威胁放在眼中。没成想,这“一寸春”竟是这般的作用!让人身体似蚊虫叮咬,生不如死!

    他咬着牙,穿上鞋袜,下榻出门,寻到客栈的小二,给了小二一串铜板:“你可识得雷春家?”

    小二长得胖乎乎的,眼睛迅速地数了一下铜板,眯着眼笑道:“自是识得的。”

    “你到他家去,将他叫来。”

    小二却纹丝不动:“这位客官,雷春家怪远的,您看这天儿这般冷……”

    贺过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从怀里掏了一串铜板:“可够了?”这些可都是他的私房,要省着用的。

    小二这才笑眯眯地出去了,他走出客栈的大门,见有两个乞儿在角落晒太阳捉虱子,便唤道:“喂,有活干!”

    两个乞儿赶紧走过来:“小二爷,什么活?”

    小二捏出两文钱:“跑腿的活,去叫雷大神童过来一趟。”

    两个乞儿顿时眼儿发亮,转身走得飞快。

    小二晒着日头,一双眼睛眯着,自言道:“人傻钱多。”

    第二波蚊虫噬咬之痛又来了,贺过燕正在暖榻上使劲儿地抓着,门外响起雷春清朗的声音:“姐夫,我进来了。”

    没等贺过燕回答,雷春便推门而入。

    贺过燕正有些尴尬,却见雷春自己寻了椅子坐下,看着他,脸上面无表情:“可想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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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被一个黄毛小子捏在掌心的感觉真是糟透了。眼前的少年,明明长得十分俊俏、无害的模样,怎地会无端让他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呢?

    贺过燕想起方才被蚊虫噬咬之痛,到底是低了头:“你想要我如何?”

    “写休妻文书,即刻千里加急送回京城。而后,与我姐姐成亲。”

    贺过燕舔舔嘴唇:“这不好吧,灵石镇的条件那么差,我娶你姐姐,怎么着也得八抬大轿迎进门。房子,对,还得有房子。”

    雷春冷冷地盯着他:“你写或不写?”

    这小王八蛋还真难糊弄!贺过燕忙道:“写,写,写!”横竖休妻文书没有到官府过印,自然作不得数。到时候他便寻个借口糊弄糊弄妻子便行了。他与现时的妻子性情分外投合,费了不少心思才在一起,怎么能随随便便分开呢?

    雷春唇边挂起一抹笑容,从怀中掏出纸砚笔墨,摊在桌上让贺过燕写。

    贺过燕硬着头皮,才下笔写了个开头,雷春便冷冷道:“写得真难看。”

    贺过燕一噎,到底是忍了下去。

    休妻文书写完,墨迹一干,雷春便折好收进怀中,淡淡道:“媒人我已经替你找好了,择日不如撞日,今晚便成亲罢。”

    还没见过如此心急着贴上来的。贺过燕赔着笑:“那解药……”

    “今晚过后,姐姐会给你。”雷春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走到门口,而后回过头,看向正暗暗咬牙的贺过燕,笑道,“姐夫,保重啊。”

    贺过燕一怔,目送着雷春出去。

    片刻之后,他的双脚又开始痒痛了,贺过燕疯狂地用双手抓着脚,心中恨透了雷家姐弟。

    雷春从客栈走出来,在外头候着的雷大姑娘领着媒人迎上前:“可办好了?”

    雷春看着一脸欣喜的姐姐,点点头:“好了。”

    雷大姑娘迫不及待地带着媒人上去,贺过燕一阵痒痛才过,心情差到了极点。见雷大姑娘穿着一身新刮刮的月白棉袍,一脸娇羞地进来,更是厌恶万分。

    媒人只不过是走个过场,以避免说二人是无媒苟合,在吃了两盏茶后,媒人便告辞了,雷大姑娘留了下来。

    贺过燕将厌恶摆在脸上,雷大姑娘却不惧,笑吟吟地坐在榻边,挽起袖子,替他挠着双脚,边娇羞地道:“燕哥哥,以后你便叫人家夏儿了。”因是夏天生的,雷大姑娘单名一个夏。

    贺过燕哼了一声。由来只有他算计别人的,如今被人算计,哪能咽得下这口气。

    却不晓得雷夏用了什么法子,一双玉手挠着他的双脚,竟然不痛了。贺过燕哼哼两声,睨着雷夏:“以后我便是你的郎君,你竟与小舅子暗算我,我哪能咽得下这口气。”

    屋中暖意融融,雷夏悄悄地敞开自己的衣襟,将贺过燕的一双脚压向自己的怀中,那脚冷冰冰的,触在她的一对白兔上,她不由得娇哼了一声,喘道:“若不是你小舅子,你如今哪来这个待遇,在哪都有人暖床。”

    还真是。想不到这灵石镇上,竟然有这般善春功的人儿。贺过燕一双三角眼骨碌碌的转,一双脚踩啊踩,触感柔软,不由得渐渐淫笑起来:“小贱人,将我服侍好了,以后跟着爷吃香的喝辣的。”

    她仅仅只是想吃香的喝辣的吗?她向往的,是将来京城的荣华富贵。雷夏低头不语,一双手只悄悄往贺过燕的裤裆中去。她虽然不似雷春,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但若是将雷春给她看的避火图用起来,她可是个好学生。

    很快,一双男女滚到了一起。

    雷春拢着手,不紧不慢,缓缓走到学堂外。

    里头似是传来朗朗读书声,他站在大门口,看着里头的影壁,想起自己以前,曾无比羡慕能坐在里头读书的人。而如今,他满腹经纶,又得到贵人的青眼,荣华富贵指日可待。这一切,是以前的他决不会想到的,亦不会是顾闻白能给他的。想起喻明周给他描绘的大好前途,雷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其实,他的目标原是于扶阳,但于扶阳对他长姐,似是十分嫌弃。不得已,只得退其次而求贺过燕。那贺过燕瞧着,要比于扶阳多许多心眼,若是同是纨绔子弟,选择贺过燕,要比于扶阳好得多。

    长姐既然安排好,那么剩下的,便是折去顾闻白的助力……雷春闭了闭眼。没想到小小一个寡妇,竟然是明远镖局的东家。既然在武力上动不了她,那便从阴的来。自古以来,女人防不胜防的,便是那些见不得人的阴私了。

    下学了。

    学生们三三两两,相互讨论着问题走出来。他们本来表情愉悦,在瞧见雷春时,有的神情是不屑,有的神情是崇拜,但却无人上前与他搭话。

    雷春的心态早就超越他本身的年纪,见他们如此,只淡淡地看着,亦不与他们寒暄。

    学生走得差不多了,老师们方出来。见得雷春,他们脸上俱是一怔,但亦无人与他搭话。老师们走得远了,小余老师方与大余老师道:“还在热孝呢,怎地就出来乱跑了?可真是世风日下,邪风歪生。”

    天色渐渐暗下,一个人缩着头,拢着袖子,躲着寒风走出来。

    雷春迎上去:“良老师。”

    良誉吃了一惊,借着暗光,看清楚是雷春。他皱着眉头:“你找我?”雷春并不是他的学生,却得了神童的称号,对他们这些老师来说,压力并不少。反正,他并不喜雷春。

    雷春唇瓣挂着一丝笑容:“学生有事相求良老师,不知良老师可有空?”

    当然没有空,他得赶紧回家去,看看继母又做了什么吃的没留给他。良誉拒绝雷春:“没有。”

    雷春的笑容加深:“学生听说良老师最爱吃烤羊排,今晚学生有事相求,自是请老师吃烤羊排,不知老师可赏脸。”

    烤羊排啊……雷春果然是出色的神童,最会做人了。良誉装模作样:“既然你如此诚心,那我只好勉为其难去了。”话没说完,他嘴里已经涎出口水来。上回于扶阳请他吃烤羊排,那味道深入他梦中,久久不能忘。只可惜,那位大方的于学监最近竟不见人了,真是可惜。

    雷春十分礼到:“那良老师,这边请。”

    昌盛饭馆里,伙计阿鸡端着十根羊排进了小包厢。雷春他不认得,良誉他是识得的,挺能吃的。

    炭火熊熊,炙烤着鲜嫩多汁的羊排,散发着阵阵香味。

    自从上回良誉吃过一次,便已经深谙烤羊排的技巧,没等雷春招呼,他便自己动手烤了起来。

    雷春十分大方,除了烤羊排,还点了好些荤菜,什么照烧鸡,爆炒羊肚,卤牛肉,通通来了一份。

    良誉痛痛快快地吃了个饱,反而是作东的雷春,只动了几筷子。

    他笑眯眯的:“良老师,吃得可好?”

    良誉摸着几乎被撑爆的肚子,看向雷春的目光多了几分慈爱:“吃得甚好。”

    雷春俊秀的脸在火光中变得邪魅,他缓缓道:“若是良老师做成一件事,以后的日子,顿顿有这般好吃的。”

    “哦?”良誉眨眨眼,凑近雷春,放低声音,“什么事这般好?”

    他的口气有点臭,雷春强忍着,同样低声道:“学生听说,那苏家鞋袜铺的苏寡妇,是个腰缠万贯的。只要你能将她办了,她的钱还不是你的?”

    提起苏云落,良誉便有几分不自然,他坐直身子,严正言辞:“你一个小小少年,怎么说话这般粗鲁。”

    “良老师教训得是。”雷春嘴上这么说,却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来,“这药若是让苏寡妇服下,自然是万事听您的。”

    良誉的目光落在那包药粉上,心思渐渐地有了波动。

    雷春再度凑近良誉,低声道:“您只需这样……”

    夜色沉了下来。

    黄绿山按照他约定好的时辰来到酒肆。

    不对劲。

    酒肆中依旧热闹喧嚣,那些喝得烂醉如泥的酒鬼四处躺着,叫嚣着。店中灯火昏暗,杯盘狼藉。见有人进来,一个酒鬼醉醺醺地扑过来:“来啊,喝酒啊。掌柜的跑了,不要钱。”

    黄绿山一脚将那酒鬼踢翻:“张燕雀跑了?”

    那酒鬼被踢了一脚,自是不满,嚷道:“你个王八羔子的,敢踢爷……”

    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让他闭了嘴,还清醒了几分。

    “张燕雀跑了?”黄绿山再次问他。

    “可不是跑了?张燕雀说到丈母娘家去接婆娘,可他的婆娘早在几年前就死了,接个鬼啊!”

    黄绿山闻言,脸色可怕得像个鬼。

    张燕雀竟然跑了!

    这间酒肆张燕雀经营了也有十数年了,一直在偷偷地收集镇上人的各种信息,黄绿山是知晓的。

    他不过是让张燕雀打听一个外乡来的小寡妇,张燕雀竟然吓得跑了?

    黄绿山向来以心思缜密而在黄盛福面前得以重用,他将三姑娘受了苏云落教训与张燕雀跑路的事儿一结合,得出一个结论:外乡来的小寡妇苏云落,背后有人。或许,守寡,经营一家小小的鞋袜铺,不过是遮人耳目。

    难不成,这苏云落背后之人,与自家老爷一样,是那种人?

    黄绿山琢磨了又琢磨,没敢立即回黄家,而是自己在酒肆寻了张干净的椅子,坐下来,细细地将事情一再梳理,终于想好了一套说辞。

    既已想好,他便即刻马不停蹄回了黄家,寻到正在用晚饭的黄盛福。

    “福爷。”

    黄盛福点点头,示意他坐下,一起吃。

    桌上摆着的是极为精致的菜肴。自从上了年纪,黄盛福便开始摈弃大鱼大肉,而讲究起精而美来。

    假若事情办好,黄绿山自然是不客气的。但今日这事,到底心中发虚,只略略用了两口菜,填了填肚子,便起身垂头站在一旁:“福爷,那苏寡妇,怕是背后也有人。且,还是朝廷中人。”

    黄盛福将筷箸放下,示意一边的小厮将茶端来,呷了一口,才缓缓道:“既是同道中人,那更不能让她活着了。”那位交待过了,若是镇上出现有着朝廷背景的人,一律杀无赦。

    “是。”

    黄绿山应下,便自退下去。他因得了黄盛福赐姓,是以一家人亦住在黄家的一处小跨院中。他进得家门,妻子张氏正在灯下纳鞋底。见他回来,忙要起身,黄绿山摆摆手,自己拉开一间小屋的门,踏进去。

    小屋里,供着一尊南无宝光佛的神像。

    黄绿山拈了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而后道:“佛祖,请原谅我的罪孽。”

    被猜测背后有人的苏云落用完晚膳,没有踱步消食,而是洗漱完毕,舒坦地半倚在靠枕上,往脸上敷美颜膏。

    近来净忙着事儿,都快忘了来灵石镇的目的了。她来灵石镇,是来保养的,修心养性的,而不是整日在外头奔波的。

    咏雪帮着娘子举着镜子,看着娘子修长嫩白的手指将黑黑的美颜膏敷在脸上,目光闪动。

    苏云落停下动作,看她。从顾家回来,咏雪明明有话跟她说,却偏偏又欲言又止。

    见娘子一脸询问,咏雪才吞吞吐吐:“娘子,我能不能提前支些月钱?”

    苏云落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面上不显:“支多少?”她竟是买了一个痴情万分的小姑娘。

    咏雪咬咬牙:“十两银。”

    苏云落看她:“你打听过了,十两银安葬张伯年,可够?”

    娘子竟是知晓她支这十两银的作用!但,她谁也没说过啊……咏雪开始忐忑不安起来,没敢看苏云落。

    苏云落神情严肃起来:“咏雪,你可想好了,要支这十两银去给那余嫂子?”她回来时辛嫂子悄悄与她说了,那余嫂子来寻过咏雪,在外头说了好些话。咏雪回来的时候深思恍惚,问她那余嫂子来寻她作甚,她只搪塞两句。不消说,那余嫂子定是借口没钱安葬张伯年,看准咏雪心软,来搜刮她来了。

    咏雪咬着牙:“娘子……我……”眼眶却是又红了。

    唉,明明自己心若磐石,怎地身边的小丫鬟,竟是个软塌塌的痴情女子。

    到底怜悯了几分,她脸上的美颜膏也渐渐干了,懒得起来,便道:“你自去钱匣子中取罢。”

    咏雪欢喜地谢过她,去开钱匣子。

    钱匣子许久没开了,这一开,竟是满满一箱碎银锭,中间还夹杂着些金錁子。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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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咏雪拿出戥子,称了十两银,又把钱匣子放好。

    敷了美颜膏的娘子斜卧在床上,闭着双眼,呼吸平稳,应是睡着了。咏雪犹豫须臾,将十两银用荷包装了,揣在怀中,悄悄地出去了。

    冬日的夜,便是晴天有星子,也黯淡无光。咏雪拢紧袄子,轻手轻脚地将店门开了一扇,正要溜出去,便看到几个巡逻护卫队的人正双眼灼灼地看着她。

    倒是忘了,自从铺子出事之后,李管事便专门雇了护卫队来守着铺子。

    咏雪朝他们一笑:“几位大哥,我出去办些事。”

    其中一位叫阿格的,皱一皱眉:“咏雪姑娘,时辰不早了,你一个小姑娘走夜路不安全,你有什么要紧的事,我陪你去罢。”

    横竖是经过娘子许可的,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咏雪便坦然应了。

    二人很快到了张伯年家中,见到了余嫂子。

    张家破破烂烂的院子里萧瑟不已,再加上又在院落了临时搭了个棚子,放了一口棺材,显得阴森森的。

    余嫂子见咏雪并不是一个人来,身边还陪着一个壮汉,接了钱,也不敢吭气,只赔着笑,正要将二人送走。

    咏雪忽而道:“婶婶,我可以给伯年哥上炷香吗?”

    到底是接了咏雪的十两银,余嫂子假意抹了一下泪:“你去罢,伯年定是挂着你的。”

    这话倒是说得有些寒碜了。阿格不由得皱一皱眉,看了一眼余嫂子,却瞧见余嫂子脸上一闪而过的得意。

    咏雪要给张伯年上香,但余嫂子压根没买,哪来的线香?她颇有些无语,只得双手合十,在那口棺材前拜了几拜,心中默念:“伯年哥,以后你投胎的时候,须得擦亮眼睛,别再投到像这样的人家……”

    余嫂子得了十两银,心满意足,见咏雪在那里神色哀伤,心中不由得又琢磨起来:这咏雪看来对儿子的情意可真是厚重,让她借十两银便拿了十两银来,看来,是个好拿捏的。早知当初,便不拦着儿子与她一起了……

    想起苏云落那些贵重的衣裳,余嫂子又起了心思,若是从咏雪这边下手……

    咏雪与阿格回去了,余嫂子一人坐在院落里,望着那口黑漆漆的棺材,肚子咕咕噜噜的响了。

    再加上一阵寒风吹过,她打了个寒颤,起身回了灶房。

    灶房里生着火,煨着鸡汤。

    余嫂子掀开盖子,闻了一下鸡汤,自言道:“儿啊,倒不是娘不给你守着,而是自古以来,哪有老母给儿子守灵的道理?”

    她说完,舀了一勺鸡汤,吹了吹,满足地喝了下去。

    滚热的汤一下肚,怀中的十两银便有些咬手。余嫂子咬咬牙,将荷包打开,从里头掂出两小块银锭,放在外头,又自言道:“这些该够了罢?”

    她将那两小块银锭藏在另一个灶口的灰烬里,而后转身出门,直奔赌场。

    她一门心思要赌,竟是不曾发觉,暗夜里,有一双眼睛紧紧随着她。

    咏雪回得苏云落处时,苏云落已经洗净了美颜膏,兀自在暖榻上照旧卷着裘毯睡去了。娘子似是累极,便是连她回来都未曾发觉。咏雪轻轻关了门,折身回到自己的耳房。

    娘子待下人不错,床上的垫被与盖的被子,俱是新打下的棉絮成的,晚上睡觉的时候暖和极了。且娘子时不时的还要赏些绢花、银簪子什么的,是以她一个小小的丫鬟,竟然也攒下了不少好东西。她打开小小的妆匣,检视着里头的东西,心中却是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她掀开垫被的一角,往里摸了摸,摸出一根木簪子。

    这根木簪子是伯年哥在得知她被父母卖掉之后,连夜做了送给她的。尽管做工很粗糙,甚至上头的花纹也不大清晰--伯年哥说那是一只美丽的蝴蝶。

    她在灯下凝视着那模糊的蝴蝶,轻叹一声,俱说蝴蝶如花,美丽不过一瞬,没想到伯年哥的生命竟然也这般短暂!

    唏嘘完毕,她照旧又将木簪子放回原处。与此同时,还多了一颗金錁子。

    耳房里的灯灭了不久,苏云落便披衣起身,静静地等待着。

    夜深寒冷,她的脚搁在汤婆子上,仍旧感觉到冷冰冰的。

    自己这寒症,怕是越来越严重了。她伸手揉了揉,却是隔靴挠痒,无济于事。罢,反正又不是第一日了。假若不冷,她反而还不习惯了呢。

    要等的人还没来,她无聊之下,想铺纸研墨,练一练字,却又怕惊动咏雪,到底是没动作。

    不如看看书罢。之前李遥来时,给她带了不少话本子,都还没看几本呢。

    书就在暖榻上的小杌子上,叠了几本。她从上头取了一本,倚着靠枕,开始看了起来。话本子是新出的,讲的是京城里一个世家少年外出游玩,不落俗套地认识了一位天真活泼的乡野姑娘,从此便有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

    苏云落看到那世家少年将姑娘扶起,一双手笼着姑娘瘦削的肩膀时,忽而便分了神,想到了某个人的手。

    如卫香所说的那样,他的手,倒是纤长十分,骨节分明,许是久握狼毫,在骨节处略略有些陈年旧茧。

    若说好看,也不能算好看,但倒还过得去。握着的时候,一开始是冷冰冰的,握久了竟也暖和……

    嗤,她竟在想什么呢!苏云落赶紧摇摇头,聚精会神看回话本子。

    天真无邪的姑娘不慎被坏人逼落水中,世家少年恰好路过,飞身下水,将姑娘救起……二人又不落俗套地在无人的小屋中脱//衣烘衫,姑娘不小心地瞧见了少年裸//着的半身,羞红了脸……

    她记得,顾闻白的身材,还蛮好的……宽肩窄腰,胸//前是贲起的肌肉……

    啊!!!她为什么要看这样的话本子,为什么要想起顾闻白!

    苏云落将话本子合起,扔在一旁,两颊红得似发热。

    果然夜深人静的时候便会胡思乱想!

    她将一颗心按了又按,还没平静下来,外头就咕咕地叫了两声。

    来了。

    苏云落捋一捋头发,镇定自若地将支摘窗打开。

    一开窗,寒风便争先恐后地刮进来。若是以往,她定然是觉得冷,但如今,却是觉得这股寒风吹得正巧。

    外头多了一个人。月下一张清秀小脸,可不正是小战。

    小战笑嘻嘻的:“东家。”

    苏云落道:“如何?”

    “那尤双双道,她是习得一手好鞭子,因为喜欢养年轻的男人,是以十分缺钱,才投到黄三手下,替她办事。黄三许诺,替她杀一个人便得五百两。这几年她拢共帮黄三杀了七八个人,不过她大手大脚,是以得的钱都花光了。”

    谁要听这个。苏云落不由得蹙了蹙眉。小战什么都好,就是和李遥一样,十分八卦。

    “其他的呢?”

    “那尤双双说了,其实她还替黄盛福办事,黄盛福给的价钱更高,每杀一人得一千两。不过,黄盛福的生意,不容易做。几年才杀了两个,俱是有身份的。”

    “有身份的?”苏云落眉头蹙得更甚,按照祖母的吩咐,她们是要远离那种有身份的人的,不能轻易招惹。

    小战点点头,压低了声音:“听说,两年前从京城下来巡视的一个挺大的官,被尤双双鞭死了。”

    苏云落作了一个暂停的手势:“假如黄家就此安分,我们自不必深究下去。”

    小战应下:“东家还有何吩咐?”

    苏云落顿了顿,道:“将尤双双处理好。”

    “那是自然。”小战点头,双眼灼灼地看着她,“东家还有何吩咐?”

    这小战,是唯恐天下不乱罢?苏云落嘴角扯了扯:“无事了。”

    小战眨眨眼:“东家,不用去顾哥哥家盯着吗?”

    苏云落睨着他:“你既然得空,那便日日夜夜盯着罢。不过,若是去吃饭,可是要扣月钱的。”

    东家心肠也太黑了!明明东家与那顾书生两情相悦,怎地还口是心非呢?他在梁上的时候,看得可清楚了,东家握着人家顾哥哥的手,没舍得放呢。唉,没事做的日子可快要发霉了。小战哀声叹息地离开了。

    苏云落将支摘窗关好,抚了抚被寒风吹得冷冰冰的脸,啐了自己一下。

    方才她差些就要叫小战去盯着顾闻白了。

    不过,发生了尤双双爬窗的事,他那两个憨憨的护卫,应该会提起警惕罢。她拢了裘毯,才躺下,脑里又荡出顾闻白那双灼灼的眼睛来。

    哎!明明受了重伤,便该躺着好好养伤,怎地还能想撩她呢?

    终是辗转难眠,苏云落瞪着一双眼儿,气呼呼地想道,方才敷的美颜膏,竟是白敷了。臭不要脸的顾闻白,明儿她爬得起来,定要去骂他。

    有了主意,困意竟渐渐浓了,须臾便沉沉睡去。

    若是旁人在侧,定然发觉,她白嫩的脸上,似是缀了笑意的漩涡儿。

    卫英站在自家公子不远的地儿,不敢吭声。方才他勤快地将桌上的碗羹收拾了,拿去洗个干干净净,回头就被公子瞪上了。

    话说,公子受了那么重的伤,怎地还这般精神呢?他去捡药的时候沈大夫可说了,那药亦有安神的功效,按道理,吃了药的公子,此时应该沉沉地睡着,而不是双眼灼灼地盯着他,却又不说话,怪瘆人的。

    顾闻白快要被卫英气坏了。那碗羹是落儿喂他吃水的,她使过的,上头没准儿还留着她柔夷的香味呢!这卫英,不声不响的就拿去洗了!往日里怎地没这般勤快?还有,明明都瞧见落儿在替他系带子,正是岁月静好,他幸福非常的时刻,这卫英怎地就闯进来了呢!当时他记得清清楚楚,落儿站在他面前,一双如玉般瓷白的手捉了他衣衫的系带,正十分认真地系着。那一瞬,他看到她乌黑的头发被柔顺地梳成好看的发髻,上头插着两根精致的累丝嵌红宝石的钗子。甚至乎,他还闻到了她茉莉花头油的香味。顺着她饱满的额头看下去,她的眼睫毛微微垂着,小巧的鼻子下是粉嫩的朱唇,诱着他那颗怦怦直跳的心。她的耳鬓边,似是用了像熟透的柿子般的颜色,艳红中带着饱满……

    他记得,她的呼吸声,一下又一下,急促的,像是害羞……

    他为了她出头,终是让她感动了……不然也不会帮他披衣,还帮他系衣带!要知道,他那时候,还***着上身……

    等等,落儿竟是这般大胆的人儿吗?他当时没穿上衣,她竟然能看着他,镇定自若地帮他系带子?!

    难不成……顾闻白低头看着自己的胸膛,浮起一个疑问:落儿对他的身体,很是不屑一顾吗?

    卫英正等着挨骂呢,却见自家公子盯着自己的胸口,表情沉重。

    公子这是,伤口疼吗?

    卫英关心公子,急忙问道:“公子,可是伤口疼?”

    顾闻白将目光收回:“你得空便去伯年家,帮着他的娘亲将他的后事办妥当了。该出的银钱,且由我们出。”

    卫英很是不忿:“公子,那张伯年污蔑你,又在我们这儿饮毒自尽,他娘又那般的……”

    “卫英。”顾闻白只淡淡地唤了他一声。

    罢了,到底曾是公子那般看重的学生。卫英只得应下。其实他没告诉公子,今日他还将那余嫂子骂了一通,尽然那余嫂子是个油盐不进的,只一径认为是公子与苏娘子联手逼死了张伯年。呿,他家公子是那般的风清月朗,性情高贵,一心培养张伯年,如今反倒落了个杀人凶手的下场,可真是世风日下,人心叵测啊!

    吩咐完卫英,顾闻白又让卫英叫卫真进来。

    卫英可是听说了,卫真将公子与苏娘子的定情信物--纱衣给烧了。是以他去叫卫真时,充满了同情:“大哥,你且保重。”

    卫真莫名地看了他一眼,快步进了房。

    顾闻白仍旧盯着自己的胸口,表情沉重。落儿,竟然嫌弃他的身材!

    见卫真进来,他清了清嗓子:“可调查清楚了?”

    卫真点头:“那刘壮说了,那余氏,是被黄三设了个局,用张伯年做抵押。那张伯年不像他娘,约是羞愧之下,便用了如此决绝的方式。”倒是个烈性的书生。

    顾闻白叹了一声。

    张伯年,可惜了。若是他向他开口,又怎会走到那个地步?

    但,终归是自己对张伯年关心不够,才导致如此的局面。

    当然了,还有那该死的黄三。

    他敛了眼:“继续盯着黄家,待人来了,便开始动手。”

    这一次,他定要争一回气,别叫落儿在心中看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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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交待得差不多了,顾闻白也乏了,叫卫真不必守着他,自去歇下。

    咦?这就完了?不是还有那件纱衣的事?卫真眨眨眼,却见自家公子费力地将裘毯拉起来,合上双眼。

    卫真有些忐忑,试探地道:“公子,那纱衣……”

    顾闻白没有应,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

    卫真只得退了出去。

    他提了灯笼,将四处都巡视了一遍,与新招的两个护院碰了头,才带着一身寒霜回到灶房,自己舀热水简单洗漱,而后回了西厢房。

    卫香早就躺在床上睡着了,简言正在灯下算账。卫真将斗篷脱了,在火盆旁烤了烤手,才从背后揽着简言,摸着她的肚子道:“二宝今儿可乖?”这几日净是惊涛骇浪般的事情,可别将二宝给吓坏了。

    简言拍了拍他的手,笑道:“今儿踢了我好几下。”院里发生了这么多事,这几日二宝在肚子里,竟是也感受到了。不过,丈夫定然压力很大,是以她并没有多说。

    到底是好几年的夫妻了,从少年走到如今。卫真轻轻在妻子头上一吻,表示感激。二人静静地拥着,听着卫香呼呼的打呼噜声。

    “早些歇罢。”卫真将账本一收,拥着妻子上了榻。终究还是年轻气盛,二人温存了好一会,事毕,帮妻子拢紧里衣的时候,卫真忽而想起纱衣的事情来。于是他将这件事与简言说了一遍。

    话音才落,大腿就被简言拧了一下:“这事儿过去就过去了,以后切莫再提。”

    卫真吃痛,感到很委屈:“我这不是想着帮公子解忧嘛。”

    “反正你别管了。”简言缩进他的怀中,拿起他的手放在肚子上,让他感受二宝正在肚中翻腾。

    卫真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过去,不再说话。

    渐渐夜深,周遭静悄悄的。

    顾闻白方才自是假寐,卫真一走,他便在脑子里思索着,该上哪里去弄一模一样的纱衣回来。这件事自然不能与卫真再说了,他本就是吃了李遥的醋才将纱衣不问自取,又怎么会与卫真说起这等事。毕竟,那纱衣那般私密的东西,他不愿意假手他人。只可惜,自己以前对衣衫料子这些,并不甚感兴趣,只穿在身上暖和的便觉得好,质地、产地、绣工这些一概不论。

    如今可好,竟是一头雾水。

    不过,还是有点方向的,江南府一向以织造出名,往那边去问问,总是没错。

    想着想着,忽而感叹,自己常教导学生务必关注民生,以免将来做策论时脱离实际,做出的文章叫人笑话。而今一想,自己倒是没做好榜样了。

    怪道落儿总叫自己死竹子,倒有几分切实。竹子竹子,虽然挺直,但却是不知变通。

    顾闻白思虑着,想着改日若是与落儿相见,须得向她好好请教一下。士农工商,虽说商户的地位最低,可好些大商户的目光、胸襟之广,并不亚于一些大儒。

    他细细地琢磨着,终是敌不过困意,渐渐睡去了。

    四更天了,又是极冷的天色,别提是人了,便是晚上最为警惕的狗子,也窝在暖和的狗窝中,多了几分睡意。

    整个灵石镇安静极了。

    余嫂子拢着衣袖,瑟瑟地走在巷子里。素日里听得动静在院子里吠个不停的狗子,也只应景地吠了几下,便消了音。

    倒霉,可真是倒霉!她现在开始怀疑,那赌场里的人定是动了手脚的。不然她都赌了那么多回了,怎地没有赢过呢?

    她想着,想掉头回去找那些人算账,但想起站在门口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壮汉,到底是怂了。之前她便听说,这地下赌坊是黄盛福开的,她拿了黄三的银两在黄家的赌坊里赌钱,那不是狼入虎口嘛。

    幸好还留了二两银钱在灶房里,不然便是连叫人挖坑埋伯年的钱都给不出。

    她心中暗暗庆幸,拐进了自家的小破院子。

    伯年死了,张家的人应是听说了,也没有人过来。不来也好,省得她还要买菜茶炊饭招待他们。不过,改日她请人在张家的祖坟里挖坑,他们不会闹什么幺蛾子罢?

    余嫂子坐在灶口里,开始琢磨起若是张家的人来闹,该如何应对。

    忽而听得似是院门吱嘎地响了一声。

    她没放在心上,只又从锅里舀了鸡汤来吃。

    一股线香的味道随着风飘进灶房来,余嫂子吃了一惊,放下瓷碗朝外头院子探去。却见支起的棚子下,两盏糊了白纸的气死风灯摇曳着,映着一道单薄的身影。那人捻着一把线香,正朝着棺材拜。

    既然看得到身影,那便是人。既然是趁夜来拜祭伯年的,那便是伯年的熟人。余嫂子的脑子无比的灵活,不慌不忙跨过门槛走出去,待走近了却是吃了一惊:“雷春?”

    她自是识得雷春的,与伯年同年进的学堂,年纪比伯年还小,同时被顾闻白看得极重,但雷春中了秀才,伯年没中,是她心中的一根刺。

    她尖了声音:“你来作甚?看我家伯年的笑话吗?”

    雷春不慌不忙,欲俯身将那把线香插在地上,奈何地上久冻,哪里插得进去,只得扔在地上。

    余嫂子看他动作,更是恼怒:“我家伯年不需你来吊唁,你快走。”

    “伯母勿怒,晚生来,是有事相求。”雷春说着,将方才放在地上的篮子提起来,递与余嫂子,语气真诚。

    篮子里,卧着一只鸡,一个油纸包,余下的是鸡蛋。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余嫂子不情愿地将篮子接过,嘴里客气了许多:“天冷,要不要进灶房去坐坐?”

    雷春温和道:“好。”

    余嫂子意外,只得将他领进灶房。提着篮子的时候,她捏了捏油纸包,像是铜板。

    这雷春,竟是这般有钱了?

    没等她多想,雷春在小杌子上坐下,烤了一会火,开门见山道:“伯母与那苏家鞋袜铺掌柜的随身丫鬟很熟吗?”

    余嫂子心中一惊,不动声色:“你问这作甚?”

    雷春抬眼,俊秀的脸上挂着一丝温和的笑容:“若伯母不说,我便到那小姑娘跟前去,说一说伯母到赌坊去的事。”

    “你!”余嫂子又惊又怒,却看到雷春嘴边的笑容渐渐变得诡异。

    “伯母怕是不省得罢,那苏掌柜,虽然腰缠万贯,却是个有变态癖好的。她之所以要资助伯年,是因为她喜欢伯年。”

    余嫂子有些糊涂:“我家伯年性子好,读书也好,她喜欢伯年有何不可?”虽然她借口是苏云落与顾闻白害死伯年的,但实则上心里头清楚得很。

    雷春的笑容越发的诡异:“这种喜欢,可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雷春从张伯年家的院子出来时,脚踩着五更天的寒霜,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家中。冷冷清清,四处透风的屋子,正厅摆了他爹的灵牌,上头的香烛早就燃尽了。他又拈了三炷香,用火折子点了,虔诚地跪拜下来。

    “爹,您放心,儿子以后,定然有出息。”

    他深深地伏下身子去,地面冰冷,一如他的心。

    转眼已是天蒙蒙亮。良誉从不甚暖和的被窝中起身,怔愣了一会,才摸索着将自己脏了的绔裤换了。他鬼鬼祟祟地将裤子拢在衣袍下,若无其事地出去,从水缸里舀了带着冰渣子的水,匆匆忙忙将裤子洗了,又晾在不惹眼的廊下,才松了一口气。昨晚他与雷春告别后,吃了个满嘴流油的他回得家中,躺进被窝不久,就做了一场春/梦。梦里却不是那小寡妇,是个光/着/身/子的妇人,哦哦地使劲儿叫着,惹得他一阵热血沸腾,加上又填饱了肚子,吃得温补的羊肉,更是勇猛,骑在那妇人身上,将那妇人一顿戳,才瘫软在那妇人身上。

    他还立在廊下,细细品味着那销魂的味道,房里传来小章氏骂骂咧咧的声音:“天没亮呢,费灯火!这水难挑着咧!家里也没个管用的男人!”

    良誉悄悄地呸了一声,也没理她,自顾自出门去了。

    外头街上早就热气腾腾的卖开了早食,其中有一家的羊肉馒头,做得分外好吃。只可惜价钱略贵,他硬硬是路过一年多了,也没吃上。

    而今儿,不一样了。

    他站在蒸笼前,点了两个羊肉馒头,两个素馅馒头,再点了一碗白米粥,两个小菜,安安稳稳地给了钱,撩开袍子跨坐在杌子上,吃了个满嘴流油。

    吃完,沿街的商铺便次第开了门扇,各自洒扫起来。

    他窥得苏家鞋袜铺也开了门,阿元拿着扫帚,埋头打扫起来。阿元颇是勤快,打扫完毕,又从里头拧了抹布出来抹门头。

    良誉看着阿元忙完,又撩帘进去了。不久,一个包着青色头巾的妇人挎着篮子也进了铺子。片刻之后,炊烟袅袅,应是开始炊早饭了。

    此时,三三两两的学生开始从家中出来,赶往学堂。

    良誉咳了一声,撩好袍子,缓缓起身,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走着。填饱了肚子,往日冷得发抖的他,今日浑身暖和,整个人都舒坦了不少。

    良誉一边走着,一边琢磨着该如何将那苏娘子一招制服,便瞧见了缩着巷口边的两个乞儿。

    他左右瞧了瞧,见无人注意他,便走到那两个乞儿处,施了两个铜板与他们,低声道:“认识那苏家鞋袜铺吗?”

    两乞儿赶紧点点头。

    “帮我盯着,何时人多,何时人少。晚上我再来寻你们。若是做得多,再赏两个铜板。”

    两乞儿眼儿发亮地应下了。

    虽然事情八字还没一撇,但良誉却分外满足,自己实在是太聪明了,不过花了四个铜板便轻易驱动别人来盯梢。想来得到那苏娘子也不过是指日可待。如此想着,良誉走得越发的自信。

    但,走着走着,他却渐渐苦恼起来。

    虽说吧,自己是要做坏事去的,但,自己身上的袜子半个月没换了,身上的衣衫更是许久以前浆洗的。因为天气冷,他也许久没有沐浴了。头发倒是时不时用篦子梳过的,若说虱子是没有的,但泥垢是少不了的。

    不要说苏娘子了,便是他自己,都要羞愧起来了。

    眼看路过一家成衣铺子,他赶紧走进去。

    却说苏云落起来时,神清气爽,昨晚敷的美颜膏果然起了作用,她抚着脸上的肌肤,觉着滑腻了不少。顿时心花怒放,用早食时吃多了两个荸荠做的饺耳。

    说起饺耳,咏雪提起来:“阿元道,上回在我们这里吃过饺耳的蓉蓉小姑娘,又来了呢。说是念念不忘辛嫂子做的饺耳,定要再来吃一次。可惜上回娘子不在,阿元便回绝了他们。”

    苏云落笑道:“你且告诉阿元,下回若是他们来了,便叫辛嫂子做与他们便是。”

    咏雪应下,拧了热帕子与苏云落净手。

    苏云落吩咐咏雪:“你且去灶房,让辛嫂子多炊两笼,装在保温的食盒里。”

    娘子一起来便掌着镜子照个不停,还让她给梳了高髻,插了两朵娇俏的绢花,夹了两个翡翠的耳环,着了月白云纹的大袖对襟大氅,一根宽腰带,将腰肢掐得细细的。

    娘子如此装扮,便说是云英未嫁的大家闺秀,也无人敢质疑。

    娘子尤不自知,还往脸上抹了薄薄的一层粉,点了玫瑰红的口脂,描了细眉。

    咏雪应下,故意道:“娘子,我们待会往何处去?”

    苏云落落落大方地应道:“到顾老师家去。”想了想又嘱咐道,“待会路过早食铺子,再买几笼饺耳。”

    不消说,娘子对顾老师用了心,却又怕顾老师看出她的用心。

    咏雪应下自去了。

    苏云落终于放下镜子,在柜子里一顿寻,找到了几个细白的瓷瓶。瓷瓶里装的,俱是上好的药。这些药,俱是她花费了不少钱才做成的药丸,能加快伤口愈合。

    “倒是便宜你了。”她又自言道。话是这般说,却是寻了个精美的木匣子,将瓷瓶装了进去。

    卫英睡眼惺忪,被卫真赶起来,到回春堂去请沈大夫来给公子换药。

    他才走出院门,就看到苏娘子在咏雪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惊得他顿时揉了揉双眼,去看天上的金乌:莫非今日这金乌,是从西边升起的?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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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卫真打了热水与公子洗漱,卫香自己拧了帕子在抹脸,简言在灶房里熬粥,就见帘子一撩,卫英傻笑着伸头进来,手上还拎着一个食盒。

    “这么快?”简言意外。

    卫英清清嗓子,提一提食盒:“苏掌柜买来的饺耳,请我们吃呢。”大哥说了,吃完早饭再去请沈大夫也不迟。

    卫香将帕子一扔:“苏娘子来了!咏雪姐姐来了吗?”她却是不等卫英回答,自己就急冲冲地跑了出去。

    简言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小香!”

    转眼卫香却喜滋滋地进来:“咏雪姐姐答应我,待会替我梳头呢。”

    这小丫头。简言瞪她一眼,将粥舀起来,装在瓷盅里,放在红漆小盘上,又想拿一笼饺耳放上去。

    卫英忙摆手:“公子的饺耳,咏雪姑娘已经提过去了。”

    他端了红漆小盘,出了灶房。

    卫香闻着饺耳的香味,巴巴地守在桌旁,等爹爹叔叔回来一起用餐。

    简言分别盛了几碗粥晾着,又快炒了一碟萝卜干,刚端上桌,卫真卫英两兄弟就一起进来了。

    苏娘子来了,他们自然便不用在公子身旁服侍。三个大人心照不宣地落座,开始用起早饭来。

    简言掀开小蒸笼,露出里头白白胖胖的饺耳来。

    卫真诧异,这饺耳形状似是与方才苏掌柜在里头拿给公子吃的不一样呢。没成想这家店铺,还捏各式形状的饺耳来售卖。

    他夹起一只,吃了一口,是羊肉馅的,味道还算美味,没什么特别的。但他明明记得,方才公子吃的,似乎不是羊肉馅的。当时他还悄悄地闻了闻,似是有一股荸荠的清香。

    卫真到底是个糙汉子,并没有多想。在外头买来不同的馅儿的饺耳,这不是挺正常的嘛。

    正房里,病榻上,顾闻白差些幸福得昏了头。谁能想到,大清早的,落儿竟然携了早食来看他呢!若不是对他也有意,怎么会如此做!幸好他一早醒来,便叫卫真打了热水来洗漱过了,虽然洗得没有平时仔细,但是应该不会有眼屎什么的。还有发髻,也叫卫真重新梳了,此时虽不复之前翩翩贵公子的模样,但是应该也差不多哪里去。

    是以他心中如是想着,面上露出温润如玉的笑容来。

    此时,他仍旧不能起身,只在后头塞了两个引枕,将头略略垫高。如此他便可以自己用饭、喝水。

    这时,他夹了一只形状小巧的饺耳,送进嘴中,优雅地咀嚼着。同时还不忘看向苏云落。

    苏云落坐在卫真临时加急买来的绣墩上,正低着头,将木匣子里的瓷瓶一一拿出来,各自端详后,从一个瓷瓶里倒出两粒药丸来。

    顿时一股难闻的苦味散发开来,闻进鼻子中,却是让有心理阴影的人几欲作呕。

    顾闻白温润如玉的笑容一怔,差些没碎裂开来。

    作为温润如玉的翩翩书生,顾闻白最怕的,竟是吃药。其实说起来也不奇怪,他年幼时得了一场急病,又凶又险,几乎危及生命。虽然素日里母亲于嘉音很是严厉要求他,但见他生病,还是万分焦急的,不但延请了有名的大夫诊治,还时刻守在他身边照顾他。

    孩子年幼,又得了病,煎的药虽苦,但是吃药后,是可以吃一些糖来压一压的。顾闻白当时吃了足足一个月的苦药,最盼望的,便是吃药后,得一粒甜滋滋的糖来将那苦味驱散。

    不消说,于扶阳又跳出来,对于嘉音说了一通男子汉大丈夫应当不怕苦之类的话。

    说完不久,他的药后糖就没了。

    顾闻白连吃了几回药,都没有糖来安慰他,便发起性子来,咬紧牙关,不肯吃药。

    于嘉音却是硬了心肠,让小厮按住顾闻白的手脚,再嵌住他的下颚,使力将药灌了进去。如此几回,顾闻白对苦药,便有了一闻其味,便几欲作呕的条件反射。

    他此时忽而有些后悔,他这苦肉计,许是使得不应当。那时竟是没想到,受伤了还得吃药。他原本想着,只要用了金疮药便可以。

    苏云落没注意到顾闻白变得难看的脸色,她看着那两粒药,估算了一下它们的价值,忍痛送到顾闻白面前:“这两粒药,是要与食物共服的。”是以她才赶了个大早,来送药与他。这两粒药,是因为当年祖母不慎从高处跌落,虽然生命无虞,但右脚却摔伤了。祖母年纪大了,受了伤不易愈合,延请的大夫直摇头,说若是能聚集几味难得的药材煎了,倒是能加快伤口愈合。

    后来虽然吃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药,祖母的腿伤也好了,但是身体却越发羸弱起来。

    虽然后来她颇是费了几番功夫,寻到了那几味药,制成药丸,可祖母已经不在了。

    她的手掌很好看,白皙中透着粉嫩。只可惜,上头竟然躺着两粒闻着味道极苦的药。

    吃,或是不吃?

    顾闻白屏住气息,将那两颗药丸拿过来。

    他的手指尖,竟然有些颤抖。

    苏云落没看他,只将小瓷瓶的木塞塞回去,放在一旁,又要低头翻另一个小瓷瓶。她珍藏的药可多着呢,一日三顿的吃,应该好得很快。

    咏雪适时地将茶碗送上来。

    顾闻白悄悄地放开呼吸,轻轻一闻。

    太难闻了!这都用什么药材煎成的!他差点没呕出来。

    许是瞧他的脸色太难看,咏雪瞧一眼娘子,娘子正专心看着另一个药瓶。

    莫非,顾老师怕吃药?咏雪这个念头才出,就见顾老师一脸决绝,将手中那两粒药丸扔进了嘴里,而后使劲儿一咽,咦?哽住了?

    没等咏雪反应过来,就见顾老师两颊一鼓,竟是将方才那两粒药丸以及吃的荸荠、米粥尽数吐了出来。

    苏云落猛然抬头,瞧着一堆污物里,她心疼了半日的两粒珍贵药丸,正完完整整地躺在里头,死不瞑目。

    她顿了一顿,望向一脸尴尬的顾闻白,终是没有问出口。只从怀里掏了手绢儿,去揩他嘴边的污物。

    顾闻白感动又尴尬:“落儿,我不是故意的……”他一个堂堂大男子怕吃药,这种事情着实说不出口。

    苏云落没回他,只与咏雪道:“再倒两粒,用水化了送服。”

    顾闻白:“……”

    他眼睁睁地看着咏雪将药丸倒进茶碗中,用调羹压碎了捣着。

    其实,他更怕的是苏云落看不起他。只得垂了眼,不敢看苏云落的脸色。却听旁侧的人儿柔声道:“其实,我也怕吃药。”

    姑娘家怕吃药,却是无人耻笑的。顾闻白心中一片茫然若失,只抬眼怔怔地看着苏云落又将手掌伸出来,掌心里却是两颗裹了糖纸的蜜饯。

    她柔声笑道:“其实我很喜欢吃甜食,但又怕胖,是以平日里很是控制。唯有吃药的时候,才肆无忌惮地吃两颗。”

    落儿哪里胖了?今儿她着的这件对襟大氅,将腰肢掐得细细的。

    咦?落儿今儿是特地打扮过了?饶是钢铁直男顾闻白,也瞧出几分门道来。他方才略觉尴尬的心又雀跃起来。皆说悦己者容,落儿这般费心打扮,昨儿特地送了药,今儿又来送药……

    念头在心头翻滚,顾闻白确定了一个事实,那便是,他的苦肉计,终于成功了。

    说话间咏雪已经将药丸捣好,小半碗黑黑的药汁,仍旧散发着难闻的药味。

    这回顾闻白接过药碗,没有迟疑,将药汁全数灌了下去,一滴不剩。

    听话的小孩有糖吃,苏云落满意地将蜜饯放在他手上,柔声道:“乖,吃糖。”那语气,似是在哄一个小孩。她脸上的表情柔和极了,仿佛还挂着几分慈爱。

    顾闻白此时,宁愿做一个小孩。

    他乖乖地剥开糖纸,将蜜饯送进嘴中,驱散了嘴里的苦味,同时也驱散了心中的阴霾。落儿,果然是他的救赎……

    他开始幻想起以后妻唱夫随的日子来。

    他想得那般美,却不知此时,苏云落的心中所想。

    人果然是有缺点的,瞧,看似完美无瑕的顾老师,竟然怕吃药。她一个女子怕吃药便就罢了,他堂堂一个大男人还怕吃药。而昨晚的她,竟然因为一个怕吃药的男人而翻来覆去睡不着,确实太可笑了。

    如此想着,一颗心便安定下来,想着今晚能睡个好觉了,便决定不再骂他,只将那些药瓶放好,优雅地起身,预备离开。

    见她要离开,顾闻白急道:“你要哪里?”

    倒是怪了,她去哪里还须得问过他吗?苏云落刚要回答,却瞧见顾闻白一脸不舍地看着她,那巴巴的眼神儿,像极了卫香。

    不知怎地,她口是心非道:“我去净手。”

    顾闻白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是了,方才落儿拿了药丸,手上定然留了难闻的气味,是要洗一洗的。

    苏云落洗完手,走回来时,咏雪已经将地上的污物打扫干净了。而顾闻白仍旧躺在那里,一双星眸只看着她。那里头,似是胶了十分的炙热。

    她忽而觉得有几分不自在起来,便朝外头张望了一下,见卫真与卫英正领着沈大夫走进来。

    见苏云落在里头,沈大夫并不吃惊,仍旧在顾闻白身旁坐下,解了之前缠绕的棉布,检视伤口。须臾,他满意地点头:“高热退了,伤口没有继续溃烂,想是很快便能长出新肉来。”

    说着从药箱里取出一包早就捣好的草药来,仍敷在上头。

    草药汁流进伤口中,嘶嘶的疼。

    顾闻白咬紧牙关,不响一声。落儿可在那边看着呢,便是再痛,也不能叫唤一声。方才怕吃药的短处,如今要从这方面找补回几分来。

    沈大夫咳了一声,道:“顾老师真乃大丈夫也,若是别人,定然呱呱叫痛。”

    苏云落闻言,并未作声,只仍旧在方才的案桌前坐着,翻着一本书顾自看着。只有站在一旁的咏雪晓得,娘子压根没在看书。

    沈大夫换了药,又收了五百文的诊金,拎着药箱回到回春堂。他刚在柜台前坐下,就拿了一把精致的铜钥匙,将抽屉打开,从里头取出一个帐薄来。

    翻到空白的地方,他拈笔掭墨,在上头郑重地写下:在苏掌柜面前,夸赞顾老师真乃大丈夫也。

    写完,他将帐薄放在一旁待墨干,而后乐滋滋的想,李管事可是答应了,这样的事儿每干一回便得五百文。

    上回他刚从顾家出来,便被李管事拉到一旁,鬼鬼祟祟地塞给他一串儿铜板,交待他务必要将顾老师的病告诉苏掌柜,并且说得越严重越好。

    他当时睨着怀疑的眼神看李管事,李管事却理直气壮:“牵红线做红娘,这是好事儿,又能赚钱,何乐而不为?”

    顿时他就动心了,应了下来。

    果然,这钱的确好赚,还分外开心。

    沈大夫开始琢磨,明儿若是再见苏掌柜,又该如何夸赞顾老师呢?

    一换完药,卫真卫英又不见了,咏雪则到灶房去帮卫香梳头,转眼屋里又剩下顾闻白与苏云落二人。

    药效上来,顾闻白困意甚重,却仍旧拼命睁着眼,看着苏云落,生怕他一闭眼,苏云落就走了。

    苏云落这回是真的瞧上了顾闻白案桌上的一本手抄话本子,没有书名,字写得好,看得出是练了许久的楷书。内容也精彩,比她昨晚看的那本要强许多。说是一个十分讲究门第又龟毛的年轻王爷,在机缘巧合下,认识一位毒舌的姑娘,从此被气得七窍生烟的故事儿。

    想不到顾闻白还看这种话本子。她心中想道,又翻了一页。不过,挺有趣的。

    她专心致志地看着,像是没发觉那头顾闻白在看她。

    屋中火盆烧得极旺,熏了安神的香,精心打扮过的佳人披着斗篷,姿态优雅地跽坐着,垂眼瞧着书。开了半扇的窗户卷进寒风来,将帐幔卷起,缓缓摆动着。

    顾闻白终是敌不过困意,闭上双眼,沉沉睡去。

    片刻后,坐在书桌前的佳人抬眼看他,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榻旁,俯身轻轻帮他将滑落的裘毯掖好,而后看着男人微微蹙起的眉头,伸出修长的手指,按在上头,轻声道:“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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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她本以为不知不觉,谁料顾闻白的双眼忽而睁开,犹如星辰大海一般地看着她。

    他嘴角微微上扬,声音暗哑,柔情似水:“落儿,我终是等到你了。”

    说着,便捉住她来不及撤退的手,轻轻放在他怦怦直跳的心口上。

    苏云落觉得两边脸颊似火烧,欲将手拿回来,却敌不过他的力气。她气急,脱口而出的却是:“你还不快快放开,若是叫他们看见了,有伤风化。”

    白嫩的手指按着,顾闻白哪里舍得放开,只含笑道:“他们俱知我对你的心意,应是不会进来的。”

    边说着,那双眼丝毫不舍得从她脸上挪开,又道:“方才我是看你看得累了,便想着歇一歇再看的,决不是偷懒。”

    苏云落脸上更是大窘,一双眼儿横着媚色,哼道:“就你诡计多。”

    那厢顾闻白忙又发誓:“我对落儿的心意,光明磊落。”

    苏云落到底是松了手劲,感受着他如雷般的心跳,嗔道:“吃了药丸自是要安睡,方能好得快。”

    顾闻白厚脸皮地看着她:“你若走了,我便不睡。”

    “随你。”苏云落哼了一声,终是妥协了。

    顾闻白贪婪地看着她,苏云落脸颊发烧,只得将自己的视线转到别处去。

    一时寂静无声。

    厚脸皮的书生又道:“落儿,你今儿真美。”

    这话苏云落可不爱听,她还记着顾闻白说她像斗鸡那回事呢,闻言又横他一眼:“我哪日不美?”

    顾闻白赶紧说出大实话:“哪一日都好看。”

    然而他的确是精神不振,早已困极,方才是硬撑着,是以说完这句,眼皮已然沉了下来,嘴上还喃喃道:“落儿,不准走。”

    苏云落见他的确睡沉了,才将视线调转回来。

    说实话,这两日他病着,自然是不如之前那般俊美。卫真虽然帮他梳洗过,却忘了帮他刮胡子。不过才两日的功夫,他下颚上的青茬又长了一些,显得他略有些粗犷。不过,倒是增添了几分别样的气概。

    她却是不自知,正是应了世上一句话,叫做情人眼里出西施。

    正看着,从外头传来放得极轻的脚步声。苏云落转头看去,看到自家的小丫鬟惊讶地掩着嘴。她动了一动手,顾闻白仍旧握得极紧,心中叹了一口气,面上却若无其事道:“你且叫卫英大哥进来。”

    咏雪将讶色收起,应下自去了。她边走,心中却想,娘子与顾老师看起来,是那样的般配。

    苏云落本想支走咏雪,再掰开顾闻白的手指。谁料顾闻白竟是握得极紧,一直到卫英进来,她的手仍旧被顾闻白握着。

    卫英瞪得眼珠子差些没掉出来,结结巴巴的:“苏,苏掌柜,您有何吩咐?”万万没想到,公子的苦肉计竟是成了!

    苏云落本来是想掰掉顾闻白的手指,好叫卫英来照看他的。如今却骑虎难下,只得朝卫英笑笑:“今日的午饭怕是要叨扰你们了,不知可方便否?”

    未来主母要在这里用饭,哪能拒绝?卫英赶紧大拍胸脯:“自是方便的。”

    他喜滋滋地出去准备了。

    才入得灶房,将这事与卫真一说,卫真也十分高兴,连问卫英:“苏掌柜喜欢吃些什么菜式?”

    卫英一噎:“我忘记问了。”不过他倒是不慌,毕竟曾在苏家鞋袜铺的灶房里吃了好些天的饭。当下笃定道,“别的我不省得,但是羊肉铜火锅却是爱吃的。”

    简言讶然道:“这里竟有铜火锅吗?”

    卫英点头,已然信心十足,转身就要出去买菜,忽而记起某事,转头又叮嘱道:“千万别去打扰公子与苏掌柜。”

    卫真与简言对视一眼,默契道:“我们才不会像你那般傻。”

    卫英:“……”

    见憨憨的小叔子出去,简言琢磨着:“也不省得卫英喜欢哪样的姑娘……”公子有着落了,自家小叔子从此便孤单一人了。

    卫香在一旁急道:“英叔自是喜欢胖乎乎的,像小香一样!”

    简言嗤了一声:“若是你还贪嘴,以后可没有小伙子求娶呢。”这不过来了灵石镇才几日,卫香又胖了一圈。

    卫香才不怕:“爹爹说了,若是我嫁不出去,便养我一辈子。”说着捧起手上的甜麻圆,又啃了一口。

    卫真与简言俱笑了起来。

    外头院子里,咏雪捧着红漆小盘,听着里头一家三口言笑晏晏,心中不由得十分羡慕。心念一转,却是又想到了张伯年。若是伯年哥还在,以后定是会来娶她的……可如今却是阴阳两隔,世上再也没有伯年哥了……

    她的眼泪,又静静地流了下来。她赶紧转过身去,将眼泪擦了,才又扬着脸,撩帘进去。

    雷夏一睁眼,就看到贺过燕在咬牙切齿地看着她:“解药呢?”

    她将滑落的被子拉起来,慵懒道:“急什么,我还没有洗漱呢。”话是这般说,手指却划在贺过燕脸上,“燕爷,难不成,夏儿昨晚没有伺候好你吗?”

    贺过燕按了按酸痛的腰肢,皮笑肉不笑道:“你倒是放得开。”便是勾栏院里的姑娘,也没有她那般好技艺,昨晚他几乎被她榨干了。不过,假若没有吃那毒药,他心情还要好上几分。

    屋中燃着火盆,很是暖和,雷夏只披了一件薄纱,扭着腰肢走到散落一地的衣服旁,俯身勾起一件短袄,从短袄的夹缝里掏出一粒纸团来。纸团展开,里头正是一粒黑不溜秋的药。

    竟是藏在这里!怪道他昨晚翻遍了她的东西,却是什么都没找到!

    雷夏看着贺过燕将那粒药丸吞下去,才娇笑道:“一寸春并没有彻底的解药,燕爷应是知晓的。这一粒药,应是能关上七八天罢。”

    那粒药差些没噎在贺过燕的喉咙里。

    他翻着白眼,吞了药,自己取了棉袍穿上,摔门出去。

    雷夏仍旧笑着,躺在床上,抚着自己的小腹,自言道:“你可要争气一些啊。”

    贺过燕进得于扶阳的房中,于扶阳正在吃早饭,见他进来,张口就问:“贺兄,寻到仆人了吗?”

    贺过燕坐下来,捻起一个馒头吃着,才不慌不忙道:“我打听好了,这灵石镇上有一间兼做牙行的,可以去问问。”

    于扶阳向来是不屑于做这些杂务的,闻言便点头:“用完饭便去。”

    二人吃了饭,于扶阳又用茶漱口,拧了热帕子净脸。贺过燕在一旁看他,心中冷哼:倒把自己当作贵公子,去哪里都这般讲究。

    总算下得楼,才走到柜台处,掌柜的便叫住他们:“于公子,贺公子,昨晚住得可还好?”

    于扶阳不甚走心地回答:“尚可罢。”

    那掌柜的却笑道:“今日是还续住罢?”

    此话是什么意思?他昨日明明给了不少押金的。

    掌柜仍旧笑眯眯道:“是这样的,方才贺太太下来,让小二点了昌盛饭馆的照烧鸡、羊肉羹与烤羊排,还让小二到成衣铺子买了一件上好的裘衣。而后这帐,俱是我们客栈垫付的。扣除您之前的押金,如今您还倒欠我们客栈一百二十两三钱。”

    “贺太太?”于扶阳咬牙切齿地看着贺过燕。

    贺过燕却漫不经心道:“于兄,这是在外头呢,别丢了面子。”

    于扶阳气冲冲地掏出两张百两面额的银票来,扔在掌柜面前。掌柜的仍旧笑眯眯地将银票捡起来:“于公子,您走好。”

    待出了客栈,走到无人的角落,于扶阳一下子爆发了:“那贺太太,是什么回事?”

    贺过燕却不提这个,只问于扶阳:“于兄可是囊中羞涩了?”

    一个人的钱本就两个人花,如今还要加上来历不明的贺太太,花钱这般大手大脚,能不囊中羞涩吗?他从京城逃走时,身上明明有三千两的银票,如今不足二百两!于扶阳头一回对贺过燕不满了。

    贺过燕摇着扇子,凑在于扶阳耳边道:“我可是打听过了,那顾闻白,如今在灵石镇可有不少产业,不如找他拿些钱花花?”

    于扶阳闻言,看他一眼,最后没吭声。

    贺过燕却知道,于扶阳是动心了。他本来想着来了灵石镇,便能骑在顾闻白头上作威作福,没成想被顾闻白弄得如此狼狈,心中定是不甘的。如今只要一点点火星,便能撩起他心中的熊熊大火。

    果然,于扶阳默默地走了两步,毅然决然地转头,往顾闻白家走去。

    贺过燕摇着扇子,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其实,他之所以深谙于扶阳的心理,不过是当年无意中得知,于扶阳乃是顾闻白亲娘于嘉音与一个来路不明和尚的私生子。

    同样是儿子,顾闻白是名正言顺的顾家长房嫡子,而于扶阳却是于家上不得台面、不得宠的长子。这件事,无论搁谁身上,都过不去。

    虽然于嘉音借着宠爱侄子的由头,将于扶阳接在顾家住,百般宠爱纵容他,甚至不惜时时呵斥自己的次子,但于扶阳仍旧不满足。于嘉音再多的宠爱,也无法改变他不是顾长鸣儿子的事实,他永远无法继承顾家的产业。尽管在顾闻白离家出走后,他哄骗于嘉音顾闻白已身死他乡,又将怀了自己骨肉的月娘送进顾家去。但那仍旧不是他,他必须要自己亲手画着顾家的钱,才心满意足。

    灵石镇的街道不过一余里,二人平日里再懒惰,默默地走了二刻,也走到了顾闻白的家门前。

    于扶阳正要上前踹门,却被贺过燕一把拉到一旁:“巡逻护卫队!”果然,在拴马的地方,几个穿着青衣裹面粗裘的壮汉,正四处张望着。

    那日巡逻护卫队可是坚定不移地护着顾家的大门,二人可是记得的。而巡逻护卫队又是由苏家鞋袜铺的苏寡妇所聘……

    贺过燕脑子一转,便能推断出来:“这顾闻白还真是好福气,有那小寡妇护着。”

    于扶阳咬牙道:“天生便是吃软饭的贱种!”到底是缩着身子,默默的窥看着。

    贺过燕却是想起那日再见苏云落的样子,她面上云淡风轻,却瞬间将王大智那些人收拾得利利落落,还将黄三给绑去教训了一顿。

    他这辈子最渴望的,不就是想与这样又飒又美的女子在一起吗?

    况且,明远镖局的东家,不说腰缠万贯,一辈子吃喝不愁,也没问题罢。

    这般美好的女子,竟然与顾闻白那厮混在一起了!

    他嫉妒得暗暗咬着牙,脑子里飞速地转起来。

    到底是使惯了那些阴私手段的,不过须臾,便让他想起一条计谋来。他附在于扶阳耳边道:“要不……”

    于扶阳听完,脸上总算露出一丝笑容来:“果然还是贺兄良计多。”

    贺过燕摇着扇子:“那今儿早上我花你的那些银两,换这条计谋可值?”

    “值,自是值的。”于扶阳豪气道,“倘若我得了顾闻白的钱,便分你一半。”

    贺过燕忙谦虚道:“有劳于兄了。”

    计谋既定,二人心满意足地又走到牙行去。恰好牙行里有两个看着颇利落的八九岁左右的男孩因家中贫苦,被父母插价售卖。是以于扶阳又花了三十两银,买下他们。既买下,还须得置办好一些的衣衫,省得丢了他京城贵公子的脸面。如今一来,于扶阳手中的银两便花的七七八八,所剩无几了。

    是以一回到客栈,于扶阳便催促贺过燕,将先前商量好的计谋给实现了。

    贺过燕过怕了没钱的日子,眼看冤大头于扶阳也即将变成穷人,他心中也着急,于是研墨铺纸,不过须臾,便写好了两封信。

    信一写好,便交由新买的小厮,一个于扶阳赐名叫迎财的,另一个则叫迎宝的,打发他俩送到苏家鞋袜铺以及顾闻白家中。

    信既然已经送出去,贺过燕不想回去面对那新晋的贺太太,便寻了由头,与于扶阳一起喝起酒来。

    却说阿元接了信,怕有什么要事,不敢耽误,与蔡婆子二人交待了一番,自己亲自拿着信,送往顾家。

    那头卫英疑惑地看着那刚洗净了脸蛋,穿着新刮刮裹青布棉袍的男孩,将那男孩看得脸儿都红了,才问道:“谁让你送的信?”

    哼,虽然他卫英脑子是有那么几分不灵光,但是到底在顾家待了好些年,颇是知道一些门道的。其中有一条,那便是不明来路的信不能随便接下。

    男孩便是于扶阳新买的小厮迎宝,见卫英一个粗壮的汉子先是凶恶地看着他,然后逼问他,结结巴巴了半天,才蹦出贺过燕教他的几个字:“苏,苏,家鞋袜铺……”

    苏娘子明明在里头与他家公子手牵着手呢,送什么信?

第99章

    难不成是阿元有什么急事?

    罢了,既是苏娘子那边的信,自然要郑重对待。卫英默默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帕子来,谨慎地将其覆在信封上,再用两根手指捻住。

    迎宝:“……”

    见卫英既然将信收下,迎宝怪异地瞧了他一眼,拔腿便走了。这男人长得虽然粗壮,但是动作怎地这么女孩子气,看起来怪瘆人的。

    卫英捻着那封信,小心翼翼走到自家公子门外,小声地唤了一声咏雪。

    咏雪走出来:“卫英大哥。”

    卫英捻着信道:“方才有个小厮,说是阿元让送一封信来。”

    咏雪正要接过,卫英教她:“你要隔着帕子拿信,万一这信封有毒,便不好了。”

    咏雪听话,同样也隔着帕子捻着信,小心翼翼送到苏云落跟前:“娘子,阿元送来的信。”

    那厢卫英预备到灶房中大展身手,又听得有人在叩门:“卫英大哥,我是阿元。”

    卫英打开门,看着阿元心中同样也拿着一封信,不由诧异道:“你方才不是才差人送过信来吗?”

    阿元莫名:“什么信?我不会写信,这信是别人送与娘子的,我怕有急事,便将信送到这里来了。”

    “不好。”卫英念头一转,掉头就往院里走。心中还想着,果然来历不明的信不能随便收,幸好方才他是隔着帕子拿的,这才没有中毒呢。

    阿元哎了两声,也没叫住卫英。

    他挥挥拿在手中的信,无语地站在门口。

    幸得卫真从灶房撩帘出来,瞧见他在门口,赶紧请他进去。二人才走到半道,就见卫英猛然从里头蹿出来,疾步走到阿元跟前,取过那封信,也顾不上什么有没有毒的了,只管将信封撕了个口子,将里头的信纸取出来,展开,细细看起来

    咦?阿元这才反应过来,气道:“你怎能随便看东家的信呢?”说着便要夺过来,卫英却早就看完,面色古怪地看向卫真,很不确定地问:“咱们公子,果真有少奶奶,还生了一个小公子?”

    卫真闻言,斥道:“你胡说些什么!”苏掌柜可还在里头呢。

    卫英将信一挥:“信上说的!”他的手上,却是两张信纸。

    此时,苏云落由咏雪扶着,微微瘸着腿走出来,闻得卫英所说,却只倚在门口,垂着眼帘,面上无波无澜。

    方才她拆开信,本以为是阿元写来的,却不成想,上头寥寥数语,写的却是,离京多年,顾老师可还记得家中妻儿。如今稚子已到启蒙之年,而亲爹才华出众,可否能在启蒙之师上指点一二。

    当时她心中便是一颤,满心俱是凉意:顾闻白竟然成亲了?还有了孩子?

    她竟然,又遇上了像赵栋那般的渣男?家中有发妻,却犹不满足,还要在外头寻心中的那一株解语花。

    她垂眼去看顾闻白,只见他沉沉睡着,唇边浮起一缕笑意。是因为又骗了一个女子而欢喜吗?怪道他之前看着冷冷淡淡,如今缠上她,好听的话一句接着一句,不像个情窦初开的。

    自娘子看了信,咏雪瞧着自家娘子的面色越发的难看,不由得有些慌,忙唤一声:“娘子……”

    这时卫英急急闯进来,见苏云落拿着信,面色青白,急道:“苏掌柜,可是这信不对劲?”

    苏云落抬头,美目轻轻瞟他一眼,将信递给他,而后缓缓起身,与咏雪道:“我们走。”

    咦?苏掌柜怎地要走?

    卫英低头看信,不过须臾,竟猛然冲了出去:“我寻大哥问个清楚!”他出得来,却是又夺过阿元手上的信,将看起来。

    看完,这才有了方才那一问。

    卫真闻言,也将两张信纸拿过来,细看起来,半响蹙眉道:“这两封信,是同一人所写。”他视线余光瞧见苏云落缓缓走过来,便斥卫英道,“我与你乃公子长随,最是知晓公子的事情了。当年公子离京时,并未成亲,又哪来的妻儿?”

    苏云落并不语。长随长随,最是适合替主子遮掩事实了。

    卫英摸摸头,呵呵傻笑:“这倒也是,以前是挺多小姑娘喜欢咱们公子的,可公子谁也看不上。”

    卫真不理他,只拿着两封信迎上前,恭敬地与苏云落道:“苏掌柜,您且看,这两封信是同一人所写,同样的内容,目的是要拆散……挑拨您与公子的关系。”

    她与顾闻白有什么关系?不过是方才牵了牵手的关系!

    虽如是想着,脸上的脸色已经好看许多。她淡淡地看了一眼卫真:“你且说,这信是何人所写?”

    这便是她不耐再寻良人的一个原因。方方面面皆又要从头开始,了解他身旁的亲朋好友,再将自己融入进去。虽然她觉得自己本身并无让别人挑剔的方面,但被人在背后暗暗猜测,总是不喜。假如是小门小户的还无所谓,若是富裕一些的人家,那些个错综复杂的亲戚关系,便足以让她打了退堂鼓。

    倘若,还不是一个只一心一意对她的郎君的话,越加的煎熬。

    此前倒是忽略了,顾闻白背后的家族。

    因他一直独自带着卫英在灵石镇,素日里也分外平常的样子,她倒是没往远处想。

    如今嘛,不过她与他这段情缘方开了头,便有戏上门了。

    想起便劳心劳力,今晚还须得再敷美颜膏才好。

    也罢,既然选择与他牵了牵手,便是作好了面对风雨的来临。

    卫真瞧着苏云落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平静下来,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忙娓娓道来:“苏掌柜省得,前些天有人来寻公子麻烦,带头的不是别人,正是公子嫡亲的舅家表哥。那人叫于扶阳,身旁还有一个满肚子坏主意的,叫贺过燕的……”

    他大略地将于扶阳与公子这些年的恩恩怨怨说了一通,不过,到底是隐瞒了一些公子时常被于扶阳欺负的事,而后道:“瞧这字迹,不像是于扶阳的,那定是那贺过燕写的了。那厮是个里外俱是坏透了的,家中一贫如洗,囊中空空,却是常骗那舅家表哥的钱。”

    卫真说的时候,卫英在一旁欲言又止的。心中想,公子原就没有苏掌柜那般厉害,如今又牵扯出公子曾被于扶阳欺负的事,公子的形象已然是一塌再塌。不晓得苏掌柜还看得上自家公子吗?

    身为公子的贴身护卫,卫英真是操碎了心。

    苏云落听着,美目中水光缓缓流转,细眉轻轻上挑,道:“他们写这信来的目的是为何?仅仅是挑拨我与顾老师的关系?”还一式两份,内容雷同。送信与她倒是正常,但又送信与顾闻白,却是为何?

    其实卫真将此事说与苏掌柜听,心中也十分忐忑,与自己亲弟弟的想法不谋而合,生怕苏掌柜嫌弃了自家公子。但又见苏掌柜开始是有些恼怒,不过片刻已然平静下来,心中不禁暗暗佩服,不愧是明远镖局的东家,很有大东家的风范。据他所知,明远镖局的据点可是遍布南方六府各地的,其他的不说,传递书信的速度是足以与官家驿站媲美的。

    此时听得苏云落发问,知是她对他所言亦还持怀疑态度,不由越发的谨慎:“公子的舅家表哥,向来癫狂,属下也不晓得,他这是何意?”

    苏云落的目光落在他面上,冷冷的:“你们二人敢指天发誓,信中所言顾老师的妻儿,仍是别人胡编乱造,并不存在?”

    卫真几次见她,只觉得苏掌柜是分外柔和的人,不过是娇俏中带些凌厉。便是那日门前大乱,她端坐在绣墩上指挥属下绑了黄三等人,也没有今日这般的凌厉气场。自家公子,眼光果然不俗!

    他语气越发的恭敬,看了一眼卫英,两兄弟语气肃然,齐声道:“我们二人所言,字字属实,不敢欺瞒苏掌柜。”

    苏云落仍旧看着他:“几年前你们离京之际,顾老师已行了弱冠之礼,家中父母,并未替他相看人家?”

    离京那一年,乱糟糟的,便是公子的弱冠之礼,大太太亦不记得了,哪里会操心公子的婚事?倒是整日忙着替于扶阳相看人家,不是高门大户的嫡女,还不屑得看呢。

    但这些却是不好在这里说的,卫真道:“公子向来挑剔,对父母相看的人家,并不满意。”这是又暗暗捧了一下苏云落了。

    苏云落的面色却不变,只略略点一点头,朝四周看了一下,略提高声音:“小战。”

    一道青影从屋顶滚下来,落在地上,笑嘻嘻的:“东家。”

    “去查,是从哪里送来的信。”

    小战打了个响指:“回东家,那小孩名叫迎宝,是从来福客栈出来的。”嘻嘻,他可比那卫英聪明多了,方才瞧他用帕子覆在信封上捻着,还以为他有多聪明呢,谁知是个憨汉子。嗯,以后若是东家与那顾老师成了亲,他就天天欺负这憨汉子。

    “你倒是机灵。”苏云落淡淡地夸了他一句,看了一眼天色,“既如此,那便用过饭后,再到来福客栈消消食。”

    小战好几日没松筋骨了,闻言顿时道:“好咧。”

    卫英赶紧献宝:“苏掌柜,今儿是我准备的羊肉铜火锅。”

    小战顿时流下口水来:“憨哥哥,我去帮你片羊肉。”他刀工可好了,能将人身上的皮毫发无损地剥下来呢。

    卫英不高兴了,瞪眼道:“你叫谁憨哥哥?”

    小战揽着他的肩,在他耳边低语:“上回在黄家,我觉得哥哥剃头的本事不错,下回若是有剃头的活,弟弟定会叫你。”

    卫英顿时自夸起来:“那是当然。哎,我觉着你爬墙的功夫不错,在哪里练的?”

    小战道:“这个嘛,往自己腿上绑两个沙袋,早晨起来便开始爬墙,爬上六个时辰,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练上十来年,爬墙便轻而易举。”

    卫英琢磨:“那明日我便寻来两个沙袋,好好爬墙。”

    二人说说笑笑进了灶房,好似一对不见多年的好兄弟。

    苏云落吩咐咏雪:“你且去帮着打下手。”总不好在屋里等着吃的。

    咏雪自应下去了。

    苏云落又拐着脚,进了房。在外头天气虽然晴好,但还是怪冷的。她在火盆旁的小杌子上坐下,摊开方才看的话本子,边看边烤着火。

    顾闻白仍旧在榻上静静地沉睡着,方才她狠了心,掰开他的手时,见他的眼皮似是动了一下,还以为他要苏醒了,差些没将那信甩到他面上去。在那一瞬,到底是起了怜悯之心,只将事情摆在外头说开了。

    按照她之前对他的印象,本以为他以前的生活,原是衣食无忧、顺风顺水的呢。毕竟之前那种清清冷冷的气质,不像是受过生活磋磨的。

    不过,她低言道:“按照你这般骄傲的性子,定是不会抛弃妻儿的。”

    话音才落,却听得外头传来稚嫩的童声:“苏娘子,您吃烤芋头吗?”

    是卫香。

    苏云落不禁微笑:“小香吗?快快进来。”

    须臾,卫香果然提着一个小小的竹篮,小短腿癫癫的进来了。

    竹篮里果然堆了好些圆滚滚的芋头。

    卫香依偎在苏云落身旁,闻着苏娘子身上香喷喷的味道,看着苏娘子将芋头煨进火炭里,咽了咽口水:“苏娘子,英叔说很快便可以吃火锅了。可是小香还想吃烤芋头。不过娘亲说了,若是小香吃了烤芋头,便不能多吃火锅。小香好苦恼啊。”

    苏云落一笑,摸摸卫香的头发,笑道:“小香可曾听说过,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卫香瞪大眼睛:“小香吃过很多鱼,可是没有吃过熊掌,好吃吗?”

    果然是个小吃货,天天想着吃。

    苏云落哄她:“小香可不能贪心,那熊掌可是比小香还大呢,你若想吃,倒是有那么大的肚子吗……”

    ……

    未时二刻。

    来福客栈的胖小二正倚在柜台旁打瞌睡,忽而听得帘子响动,他立马条件反射,躬身迎上去:“客官,可是要住店?”

    话已说出口,他眯着的双眼才睁开,哟,眼前是一位穿着上等红狐裘衣的俊俏娘子,头梳高髻,上头插着几支珍珠钗子,那珍珠,圆滚滚的一颗,可是比自家掌柜娘子的大多了。身边还一左一右站着两位眉清目秀的少男少女,看那穿着,也值好十几两银呢。

    胖小二在心中估算完客官的价值,眯着的老鼠眼更成了一道缝,瞧这娘子的气势,若是服侍好了,估计要得不少赏银呢。

    果然,那少女看了他一眼,从袖子里掂出一个荷包来:“贺过燕住在哪里?”

    胖小二一愣,脑中迅速掠过一出正房太太抓奸的大戏来。啧啧,上头住的那个,可比眼前的这位差远了。

    既是抓奸的,哪有不帮着正房太太的道理。

    是以他利落地接了荷包,利落地出卖了贺过燕的房间:“天字二号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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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午饭后,于扶阳半躺在暖榻上,肩头由迎财捏着,小腿由迎宝捶着,好不惬意。而贺过燕则显得有些多余了,他讪讪地喝完了两壶茶,最后见于扶阳半遮着眼帘,昏昏欲睡起来,只得悻悻地回到自己的房中。

    房里桌子上一片狼藉,鸡、羊的骨头扔了半桌。暖榻上则半倚着一个穿着狐裘的女人,正睨着眼看他:“夫君这半日去哪里了?”

    贺过燕看雷夏,见她已经改梳妇人头了,上头插着几根新买的簪子,一看便是灵石镇出的货色,像她本人一样又蠢又难看。那双眼半翻着,自以为是送秋波,实则上是送眼屎。

    他哼了一声,没搭话,只脱鞋上榻,闭眼歇着。

    雷夏今儿豁出去来置办了一件看起来与那苏娘子穿的差不离的狐裘,又买了不少簪子,给自己细细地打扮起来。方才贺过燕没回来时,她自己对着镜子已经搔首弄姿半日了,她自己可真是越看越觉着自己以前是缺的衣装,而不是相貌。如今一装扮,便说是大户人家里的太太也不为过。

    谁料左等右等贺过燕都没回来,终于在她的自信心到达了顶点之时,贺过燕回来了,满眼却是嫌弃。

    雷夏一下子就怒了,当初是谁拿把扇子,故意地调戏她的?如今才得了手,竟就这般对她了?如今还没有离开灵石镇呢,以后若是到了京城,岂不被他甩到一旁?

    她当下脱了狐裘,挺了挺胸脯,朝贺过燕扑过去:“郎君……”

    贺过燕一闪,雷夏落了空。

    她惊愕地窝在一处,眼眶一红,猛然抽泣起来。

    贺过燕厌恶地看了她一眼,正要翻个身睡觉,忽而从门外传来敲门声,伴着一道女声,询问道:“贺公子可在里面?”

    声音十分的清冷。

    但旧混声色场所的贺过燕一耳听出,这声音的主人,定是姿色不凡!

    他当即不顾雷夏,只下榻趿了鞋欲去开门。

    到底是多了一分心眼,他先开了一道缝,从门缝里看到外头娉婷地站着一位佳人,正明眸善睐地瞧着他。

    竟然是他心心念念了许久的苏家鞋袜铺的小寡妇!

    贺过燕顿时大喜过望,正要见门扇打开,忽而想起房里还有一个见不得光的女人,若是苏娘子见了雷夏,对他的印象可就不好了。是以不由得犹豫了下,正想开门出去,忽而想起,这苏娘子是如何知晓他住在这里的,又因何来寻他?总不能说,是看上了他才来的!

    到底是有几分心眼,当即便要关门。

    却是迟了。

    门扇被人从外面大力顶开,差些没将他推倒在地上,来个四脚朝天。

    两个长相清秀的少年少女一脸嘲讽地走进来,一人夹一边肩膀,将他牢牢地架在太师椅上。

    贺过燕惊恐地看着苏云落,竟是忘记了叫喊。那个架着他的少年他认得,就是那绑走黄三的清秀小厮!

    倒是雷夏,瞧见方才还朝自己摆冷脸的男人被架在椅子上,惊呼起来:“救命啊,有歹人!”

    一边喊,一边搂紧了方才脱下来的狐裘。

    小战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雷夏也认出了小战,当下只得紧闭了嘴巴,乖乖地窝在榻上。

    苏云落款款走进来,嫩白的柔夷交合在半腰处,莲步轻移,裙摆摇曳,姿态优雅。

    若不是在这种情况之下,贺过燕早就脱口赞一句:“国色天香!妙人妙人!”这小寡妇,倒是一次比一次更好看,更迷人了。说不定,定是得了那顾闻白的滋润,才如此越发的有味道。

    想到此,他就酸得不行。凭什么他只能配与雷夏那等货色在一起,而顾闻白,在这不毛之地,竟还混上了这等妙人儿。

    若在石榴裙下死,没命也风流。贺过燕厚颜无耻地盯着苏云落,差些没涎下口水来:“苏娘子来便来了,还送在下这等大礼,在下便是死,也只能笑纳了!”

    他这番话,若是个不知情的,还以为苏云落与他交情不浅。

    苏云落也不恼,只上上下下地将他看了好几遍,美目中淬了寒意,将他看得心中发毛。果然是明远镖局的东家,这等威严,也担得起她的身份!

    贺过燕舔舔嘴唇,厚颜无耻道:“不知苏娘子来,不然在下定将那婆娘赶出去,好与苏娘子一诉衷情。”

    苏云落之前并不晓得贺过燕与雷夏厮混在一起,她淡淡地扫了一眼雷夏,见她作妇人打扮,身上穿的鹅上黄,露出半截酥/胸,便晓得这二人早做了什么勾当。前阵子,这雷大姑娘还哭着喊着要做顾闻白的妻子呢,不过才两日,就与别人苟合起来。她与贺过燕,可真是天生一对。

    雷夏听得贺过燕的话,尖了嗓子:“贺过燕,我是你的妻子!这小寡妇有什么好?不过是破鞋,我可是黄花大闺女!”那顾闻白心心念念想着的是苏云落,如今这贺过燕,竟也窥起苏云落来。她恨极了!苏云落为何要来灵石镇,哪哪不比灵石镇好?!

    贺过燕不理她,只讨好地看着苏云落:“苏娘子,别听她胡说,在下最懂得疼惜人了,尤其是独守空房许久的小娘子。”

    苏云落缓缓漾出一对酒涡儿来,声音带着一丝嘲讽:“今日我因何而来,想必你也清楚。倘若你再用你那不干净的爪子写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我便将你扭到府衙去,让官爷治你一个造谣生事之罪。”

    贺过燕眼珠一转,这苏娘子约是商户出身,倒是怕那些官府的。上回明明绑了黄三,却只是教训教训,便又将黄三放回。如此一想,这苏娘子许是怕树大招风,惹上一些不好惹的人物。唉,到底是妇人之见,狠不下心来。倘若让他作她背后的男人,可就不一样了。

    想到此,贺过燕越发的不要脸起来,一张豁财嘴嘚嘚说着:“苏娘子,那顾闻白,真真切切在家里有着妻儿,那妇人叫做月娘,儿子四岁多了。之前那顾闻白因一名外室,与他的糟糠妻置起气来,竟然离家出走了!这回我与他的舅家表哥,便是千里迢迢来寻他回去的。苏娘子若是不信,尽可以与在下一起回京,一探真实。”

    这千里迢迢的路程,不得走上个把月?这个把月里,他要不能将这苏寡妇给办了,他便不姓贺!想起能与这般貌美的小娘子耳鬓厮磨,他的小腹就团起一股火热来。

    苏云落还没有表示,那头雷夏倒是气急败坏地叫嚷起来:“好呀你这不要脸的贱种,口口声声舍不得家中的妻子,如今却奉承起这小寡妇来!我有哪一点比不上这贱妇了?值得你拿热脸舔人家的屁股!”

    话唠小战早就忍不住了,他斜眼看看雷夏,翁声翁气道:“我看你哪一点都比不上我们东家。瞧你那大脸盘子圆得,日日吃十顿饭罢;瞧你那皮肤糙得,日日用脸刮松树皮么;瞧你还穿鹅上黄呢,那大粗腰连腰带都不够勒了罢。”哎呀气死他了,东家咋不骂那臭不要脸的女人呢,给她穿件狐裘,便以为自个是狐仙转世呢。

    他一顿话说完,深觉自己得了大师姐毒舌的真传,不禁沾沾自喜起来:若是大师姐听见了,会不会赏他一顿暴雨梨花针。嚯,大师姐不在身边,他还挺想她的呢,好让大师姐的毒舌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这世上还有那么多的人竟是这般的不自量力。

    雷夏傻了眼,一张脸青了又红,红了又青,啊呜一声,悲泣起来。

    苏云落淡淡地扫了小战一眼:“就你话多。”

    贺过燕赶紧奉承小战:“这位小哥可真是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若是到了京城,可是大大的有作为!”

    小战睨他一眼:“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在拍我马屁。”

    贺过燕:“……”

    苏云落气定神闲:“这位姓贺的说得的确有道理。”

    贺过燕大喜,开始幻想起自己若是作了明远镖局东家背后的男人,该是如何的威风凛凛。

    苏云落继续道:“不过如今天气寒冷,一路向北,还不晓得是如何的寒冷。我这人向来怕冷,亦不喜欢舟车劳顿,便不去了。如此,小战,你且与他走一趟罢。”

    与小战一起?贺过燕顿时垮了脸,一时萎顿。

    小战欢呼雀跃,他可是想到远方去很久了。前几日大师姐得了密令,去给别人押镖去了,他正无聊呢,没成想东家就给他放行了。

    到底是做了于扶阳多年的狗头军师,贺过燕继续振奋精神,苦口婆心地劝苏云落:“这小战小哥年纪尚小,哪里懂得那些大宅院里的弯弯道道,还是苏娘子与在下一起去罢……”他方才听着,苏云落似乎是个柔弱性子的,面上看着一脸寒霜,内里还是很好商量的嘛。定是这般,那顾闻白先来后到,一张嘴劝得女人一心向着他。不公平,不公平!明明他的嘴,比顾闻白厉害多了。

    他才如此想完,那头苏云落就蓦然变了脸,盯着他道:“我瞧你莫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口口声声劝我一道去京城,实则想拐了我。”

    呃……贺过燕没想到苏云落竟然会如此直接了当地揭穿她。

    他正要辩解,那厢苏云落的眼神转为不屑,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下:“瞧你这副尖头鼠相的样子,竟然还敢肖想我。想起便十分恼怒,恨不得剐你的肉,拆你的骨,再将它们拿去喂狗,不,喂狗还脏了狗的嘴。”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说出的话却恐怖得紧。

    小战也在一旁嗤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自量力。”

    不知怎地,贺过燕忽而浑身起了寒毛。方才他还觉着苏云落是个好拿捏的,没成想竟是个黑罗刹!他竟是错了,堂堂一个明远镖局的东家,怎么会是好拿捏的!

    “小战。”苏云落语气冷得似寒风,“将这胆敢肖想我的鼠辈的子孙根,给断了。”

    “不要啊!”雷夏猛然扑过来,奈何身子太重,跌在地上。贺过燕的子孙根断了,她还有幸福可言吗?她甚至还不晓得她的肚里,有没有揣上儿子呢!

    更加恐惧的是贺过燕,他千不该万不该,惹上这玉面罗刹!他从太师椅上滚下来,伏在地上,痛哭流涕:“姑奶奶,小的错了,小的知错了。都怪小的这张嘴,把不住口!”他说着,左右手开弓,啪啪地打起自己的脸来,许是下了狠劲,不一会便肿得像个猪头,也怪难看的。

    小战啧啧两声:“这手劲,还挺重。”

    那厢雷夏也惊呆了,看着方才还给自己甩脸子的男人如今伏在地上,狠狠地甩自己巴掌。之前那风度翩翩的京城贵公子的模样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不由得咽了咽口水,开始怀疑起自己的眼光来。

    苏云落看着他扇了自己好一会,在一旁的太师椅上优雅落座,才淡淡道:“说,你们因何而来灵石镇,为何要陷害顾闻白,为何要挑拨我与他的关系。”说到后面,语气越发的冰冷,“但凡有一句假话,便割下一根手指来。”

    小战配合地玩起一张匕首来,寒光闪闪的。

    苏云落又道:“隔壁住着于扶阳是罢,审完你,待会便轮到他,但凡你们有一句话对不上,割一根手指。”

    呜呜呜,贺过燕好想哭。他到底是造了多少孽,才遇上这般狠心的女人。不过,心中还是窃喜的,这般恶毒又善妒的,还是留给顾闻白好了,他实在是无福消受。

    他舔舔嘴唇,脑子飞快地转着,正犹豫要不要撒谎,忽而见一直不出声的少女走向案桌,研墨铺纸。看那架势,是要将自己所说的话都写下来。

    狠心的苏云落姿态优雅,又缓缓道:“今日你们所说的,我都将派人到京城去,调查真伪。”

    贺过燕的腿,彻底软了。他原本还侥幸,按照于扶阳的尿性,定然是会撒谎的。没成想,苏云落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京城虽远,但是架不住明远镖局人脉之广泛啊!按照这位姑奶奶狠毒的性子,到时候他生怕断的便不止子孙根了。

    于扶阳睡得正酣,门被叩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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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于扶阳这半辈子,便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像他冒牌的爹爹,实则是亲舅舅一样。他见过无数娇媚的女人,也见过柔情蜜意的女人。那些女人,不管是为了他的人而来,还是为了他的钱,都是娇滴滴、浓情蜜意地看着他。

    但自从逃来了这渭南府,他遇到了眼中只有喻明周的黄三。黄三是一只外表鲜艳、内里却恶毒的桃子,他可不去惹那等的晦气。

    而后来到灵石镇,黄家里头伺候的丫鬟想勾引他,却被黄三抓了个正着,还即刻许配给了丑陋的倒夜香人。说心里话,他心中是有些不舒服的。你黄三,教训教训那丫鬟便是了,为何要许配给丑陋的男人,还是个倒夜香的!这不是看不起他嘛!

    再来便是雷夏。雷夏长得一般,勉强能算得上清秀,但身材还是可以的,前凸后翘,还有一张嘟嘟嘴,亲起来怕也是有几分销魂的。

    但雷夏竟然看上贺过燕那厮!别以为他耳朵是聋的,这二人在隔壁房间里颠鸾倒凤,那个雷夏娇喘的声音之大,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贺过燕面上虽然唾弃雷夏,却不也挺享受嘛,还施展云雨到三更才歇下。

    虽然他看不上雷夏,但更不希望贺过燕在他面前炫耀两个大黑眼圈!

    更别提贺过燕这厮,一直吃他的用他的花他的钱了!

    但此时,于扶阳发现,世上还有这般气场的女子!明明是适合送秋波的美目,此刻却像淬了寒意,冷冷地盯着他,像无数把刀子将他浑身割了个透。

    而一旁站着的清秀小厮,玩世不恭地转着一把寒风闪闪的匕首,虽是笑嘻嘻地看着他,却比那苏云落更可怕。

    顾闻白有什么好,竟然值得人人为他出头!

    学院里的闵怀征,那些上不得台面的老师,还有眼前的美娘子,更有那宁愿饮毒自尽,也不愿摸黑顾闻白的张伯年。

    而他,只有作天作地的自己。

    于扶阳咬着牙,望了一眼瘫在一旁的贺过燕,心中恨极了。他为何要听这厮怂恿,将信送到苏家鞋袜铺去,明明是贺过燕的私心在作祟。他一边与雷夏卿卿我我,另一边竟还想着将苏云落揽进自己碗里。

    这下好了,温柔乡没享着,倒是惹来一个心狠手辣的黑罗刹!

    不过,于扶阳自认为他做得没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同样是于嘉音的儿子,凭什么顾闻白姓顾,是顾长鸣的儿子;而他则被送到舅舅身边,过着爹不疼娘不亲的日子!

    是以他无论旁侧的小战如何挥舞着匕首,开口皆是诅咒顾闻白的言语,言辞恶毒至极,差些刷新了苏云落的词库。

    苏云落皱眉听了半响,不得不示意小战制止他。

    小战眨眨眼,觉得方才他那番言辞若是收进自己的脑海中,大约能与大师姐匹敌半分。不过,眼前这落魄的贵公子,与未来姑爷似乎有不共戴天之仇呢。

    都说京城里大宅院那些个勾心斗角,能让坊间写书的作者津津有味写上几百年都不会断了灵感呢。小战此时,无比盼望自家东家,能派他到京城去玩上那么一年半载的。呵呵,到时候若是他在江湖上混不下去,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给写下来,保证能赚个盆满钵满。

    小战利落地将一块抹脚布塞进于扶阳口中,看一眼旁侧瑟瑟发抖的迎财迎宝,问苏云落:“东家,这该如何处理?”

    自是不会养着他们。方才贺过燕可是招得明明白白,他们之所以送信与顾闻白,是想诈顾闻白的钱。

    但也不会轻饶了他们。一个竟敢肖想她,而另一个,则伤害了顾闻白那么多年。

    她的视线轻轻地落在桌上那枝梅花上,淡淡道:“一个,断了他的子孙根;另一个,将他送到明远镖局倒夜香。剩余的,你处理。”

    贺过燕嗷的一声嚎哭起来:“苏掌柜,小的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苏云落蹙眉:“若是再叫我一声,便将舌头割了。”

    贺过燕闻言,赶紧住了口,瘫软在地。

    于扶阳倒是笑了起来:“贺兄,横竖你家中已经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以后也有人给你养老送终了。不过是不能人道而已嘛,还可以玩其他的啊。”

    没等他说完,贺过燕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苏云落望着方才小鹿写下密密麻麻的几张纸,倒是有些尴尬起来。想不到顾闻白的身世,竟是这般的坎坷。

    像他那般骄傲的人,若是得知此事,怕是要无颜面对她。怪不得他要千里迢迢,遁到这小小的灵石镇,做起教书先生来。

    想到此,苏云落将方才的那几张纸,丢到火盆中,看着它们在瞬间变成一团火,而后燃为灰烬。

    “从此以后,过往烟消云散。”她垂着眼,轻轻道。

    于扶阳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她,忽而笑起来:“那小杂种的命可真好,便是这种事,竟是一个女人帮她出头。”

    苏云落也不恼,只看着他,见他细眉凤眼的,长得颇像女相,若是不说话,倒像个翩翩公子。只可惜行事却如此的龌蹉恶毒,便是倒上五十年的夜香,也不为过。

    她淡淡道:“你应自我反省,为何同是人,他落难时得人相助,而你,却遭人落井下石。”

    “你!”于扶阳怒斥一声,却又笑起,“你一个乡下妇人,竟然妄想进京城的高门大户做夫人,可谓妄想天开。莫说别人了,便是顾闻白的亲爹顾长鸣,第一个便不允许你进他家的门。”顾长鸣是何许人也,太子太傅,尽管头上戴着一顶大绿帽,可并不代表他会允许自己的独子娶一个丧夫的寡妇。且不说这寡妇,还是个满身铜臭的商户。

    他仿佛忘了,自己正是因着想要有钱花,才落到如今这个地步的。

    苏云落没再说话,与于扶阳这种人多说一句话,便是浪费生命。她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回去好好敷美颜膏。

    小战自是看于扶阳一万个不顺眼,竟然说东家妄想天开。东家是什么人,可是拥有无数产业的铁娘子,那高门大户若是想娶东家,还得看东家愿不愿意呢!是以他将贺过燕解决之后,将于扶阳五花大绑,捆个严严实实,丢上一辆运送夜香的牛车,带走了。

    办完这事,苏云落没有再回顾宅,而是直接回到苏家鞋袜铺,让辛嫂子提了好几桶热水,预备沐浴。方才那贺过燕的目光像滑腻的舌头一般缠在她身上,着实让她恶心得紧。

    厚重的裘衣除去,对襟大氅脱下,夹袄脱掉,只余一件贴身的里衣修束着玲珑有致的身体。咏雪替她除了簪子,打散头发,洗净脸上铅华。看着一头乌发衬得娘子一张脸儿越发白皙,咏雪分外羡慕:“娘子的美颜膏,竟是这般有用。”

    不久前她还记得娘子因为睡眠不好,眼底下有淡淡的青圈呢。

    苏云落掌着镜子,左右端详着自己的脸,满意道:“这美颜膏的方子所用药材虽然常见,却是顶顶有效的。你现在还用不着,待以后到了我这般年纪,再用也不迟。”

    咏雪忙道:“娘子天生丽质,美颜膏是锦上添花。”

    苏云落笑道:“你嘴儿倒是甜。”

    咏雪抿嘴笑,正欲帮苏云落脱衣,苏云落却让她出去:“你且到灶房去,吩咐辛嫂子熬上一盅桃胶羹。”

    女人若要美,须得内服外用才行。

    咏雪忙应下,自去了。

    苏云落脱尽衣衫,抚上自己的肩膀,感受着那丑陋的凹凸不平,许久才道:“倘若他亦是个看重这些的,那以后,决不会再动心。”

    她从柜里取了一个瓷瓶,舀了一勺热水,将瓷瓶里的药水倒进瓢中,而后缓缓地从头上浇下来。热水浇在身上,淋湿了那些凹凸不平的地方,有一两处,竟是糊了。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将那些糊了肌肤的耐着心渐渐剥去,露出光洁的肌肤来。

    如此费了片刻的功夫,她肩膀上那片丑陋的疤痕,竟是不复存在。

    暮色沉了下来。

    良誉穿着新刮刮的衣袍,寻到了那两个缩在墙根下的乞儿。那两个乞儿正等着他呢,早晨得了两个铜板,吃了两个馒头,这会儿正饿着呢。往日他们饿惯了,两日不吃倒是没什么,这一有吃的了,便觉着肠子饥辘辘的饿呢。

    见良誉来了,二人争先恐后地说话:“那铺子今日看着不忙,从早上到方才,才进去五六个人。”

    不忙?那他哪来的机会混进去?良誉扯了扯嘴角,从怀里掏出两个铜板给那两个乞儿,心中焦虑无比。

    要不,还是寻雷春商量商量罢。

    他正要走,忽而见几匹马哒哒而至,在苏家鞋袜铺前停下,马上人翻身下马,大咧咧道:“伙计,赶紧出来的招呼!”

    机会来了!

    良誉忙跟在那些人后头,进了铺子。

    眼见暮色苍茫,街上行人无几,阿元正欲打烊,忽而涌进了好几个粗壮的汉子,嚷嚷着要买高底靴子。其中一人说,上回从这里买的高底靴子甚好,回去兄弟们俱说要买,是以才带他们来。不过,阿元可得好好打价钱!

    这几个壮汉俱是外乡的行商,在外头行走,最费的便是鞋子。说话间便自顾自将柜子上的鞋子取下来,兀自寻着自己的尺码。

    阿元最是欢迎这种回头客了,用不着他多费口舌。是以他只微微笑着,站在一旁。

    良誉才撩帘进来,看见阿元并不忙,忙又钻出去,暗道一声好险。

    阿元见帘子晃动,才进来一人又突然离去,不由疑惑道,莫不是天色暗了,进错了铺子?这种事儿在平日里也时有发生,是以阿元并不放在心上。

    良誉没浪费时间,长袍一撩,快步往雷春家走去。

    若是赶得巧,说不定还能混上一顿饭呢。

    如是想着的他脚步越发的快,不过片刻就到了雷春家门前。却是闻得里头有呜呜的哭泣声,一声接一声,在沉沉的暗色中,无比凄凉,听着怪瘆人的。莫不是雷春爹的冤魂回来了?良誉的心怦怦跳着,但仍是鼓起勇气,叫起门来:“雷春,雷春。”

    他候了一会,却是无人应门。里头的哭泣声越发的哀怨了,呜呜个不停,撩起无数寒毛来。

    良誉只得转身走人。哼,屋里明明有人,雷春却偏偏不肯开门,定是嫌弃他吃得太多了!不过也无所谓,他身上的钱还能买好几碗羊肉汤面吃。

    却不料在门内,雷春静静地站着,听着良誉的脚步声远去才慢慢地走进房中。房内,雷夏正守着下身全是血迹斑斑、奄奄一息的贺过燕哭着,一双眼早就肿成了鱼泡眼。不过,虽然如此哀怨,她仍旧不忘裹紧身上的狐裘,那可是花了好几百两银置办的!

    贺过燕下半身痛得要死,偏偏雷夏还说没有钱请大夫来帮他止血,他愣是疼了许久,感觉血都流光了!

    而且,明明于扶阳还付了两日的房费,为何不让他躺在温暖的客栈天字二号房内,偏偏将他抬到这四面漏风,冷得要死的破屋子来!还有这天杀的雷春,那双充满算计的眼睛转来转去,就不替他叫大夫。

    雷春待雷夏哭得差不多了,才问:“你没报官?”

    贺过燕撑着一口气:“不许报官!”若是报官,岂不是所有人都省得,他的子孙根没了吗?

    雷春闻言,挑挑眉,没再说话。横竖受伤的又不是他,他操哪门子的心。不过,只可惜了他长姐,才做了两日新娘,便守了活寡。若是肚子没揣上小的还好,改日替她再寻一门良缘便可;若是揣上了小的……

    雷夏抽抽嗒嗒:“那小寡妇仗着她有钱,欺人太甚,春弟,你定要给你姐夫报仇雪恨啊。”

    雷春眼露讥讽:“如何报仇,将那小寡妇送与姐夫吗?”

    贺过燕竟是没听出讥讽来,闻言忙道:“若是那小寡妇落在我手上,定叫她生不如死!”他虽不能人道,但折磨女人的法子多得是。

    他话音才落,就听得有人鼓掌道:“贺贤弟好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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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沈大夫一拂衣袖,斥道:“荒唐!”

    雷春不置可否:“不知沈大夫可记得几年前,曾失手治死了一位只偶感风寒的壮汉?”

    沈大夫眼神微动,嘴皮缓缓扯动,原来这雷春不惜重金将自己请来,是为了这么一着。那件事知道的人五只手指皆数得过来,他是怎么知晓的?

    雷春仍旧举着那包药粉:“沈大夫,可想清楚了?”

    “雷小哥不愧是神童,运筹帷幄,不亚于诡计多端的成人。”沈大夫一番话,似赞则贬。

    雷春哪里在乎,心思单纯的人活不长久,张伯年便是一个例子。即便他现在顺利活下去,将来进得风云诡异的京城,还不是照样被人吃得尸骨无存。

    沈大夫收下药粉包,又睨了一眼贺过燕:“别喊了,死不了。”

    贺过燕狠狠地骂了一句:“老东西。”

    沈大夫扬长而去。

    贺过燕忍着痛,问雷春:“那老东西真的会听你的话吗?”

    “除非他不想在灵石镇上混下去了。”雷春十分笃定。说来也巧,被治死的那位壮汉,竟然是如水的亲生父亲。正值壮年的男人,身体康健,是家中的顶梁柱。一次偶感风寒,本来不想抓药,只想自己熬些姜水喝喝。妻子担忧他的身子,便花了五个铜板从回春堂抓了些药回来,却不成想,才吃了一次药,壮汉的身子竟然越发的虚弱起来,连床都下不了。待妻子急急将沈大夫请来时,壮汉已然是出气的多,进气少了。那件事后沈大夫赔了五十贯,仍旧在灵石镇上做他的大夫,而壮汉家中,却是摇摇欲坠。次年壮汉的妻子投河而亡,仅留下十岁的如水被卖进黄家。

    贺过燕便咬牙:“毒死那顾闻白也好,一了百了。”

    雷春摇头,笑道:“生不如死不是更好?”

    贺过燕啧啧有声:“怎么说他都曾是你的恩师,如今害起他来,你连眼都不眨一下。”

    雷春没说话,顾自走了。

    雷夏如今看着贺过燕,便觉着他越发的难看,那三角眼中的眼珠子,咋小得跟绿豆一样的呢?那浑身血迹斑斑的,要多狼狈便有多狼狈,哪来当初那种风流倜傥的模样?到底是跟他做了两夜夫妻,雷夏忍耐着,没将他撇下而独自去歇下。

    一夜无话,凄厉的寒风在灵石镇刮了一个晚上,次日清晨,变天了。雪渣子夹在寒风中,狠狠地扑打着行人的脸。

    阿元照旧取下门扇,将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

    辛嫂子带着明福来挑了一双棉靴,又顺便吃了早饭才上学去。

    苏云落吃了早饭,在房中慢慢走着消食。咏雪则点了熏笼,将斗篷覆在上头,待熏得差不多便将斗篷取起,披在自家娘子身上。

    娘子吩咐熏斗篷,一会定是要到顾老师家去的。咏雪如是想。

    不料她却是想错了,苏云落今儿要盘帐,她打算在检视过所剩冬鞋后,预备开始进料子做春鞋。过了年,爱美的深闺娘子们便要开始着浅底履的绣花鞋。苏家的鞋袜铺若是做得别致些,那些行商的人便会不惜银钱,买上那么一两双送与妻子与情人的。

    去年在京城流行的是错到底,那便做些错到底好了。至于行商们也好办,多做些八宝答鞋,便宜实在。

    苏云落坐进帘子隔间里,开始盘帐,顺便将做错到底的料子一一誊写出来,交与阿元,让他去买。还有,春日即至,便鞋的鞋底便不要纳那么厚,但木做的鞋底却是一年四季皆要用的。毕竟春雨绵绵,夏雨阵阵,木做的鞋底最是防水了。

    苏云落还预备奖励纳鞋底又快又好的人,她打算在某个春日,在圩日上展示她家鞋底所用的皆是真材实料,决不是弄虚作假。

    盘帐的同时还要教咏雪打算盘,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珠子,教咏雪:“一上一,二上二……”

    咏雪傻了眼,竟是跟不上,糊糊涂涂学了几次,仍然没学会。

    苏云落省得有些人于算术是没有天赋的,万万没想到咏雪竟是其中一个。之前看她登记造册的时候,也没有现时这般手忙脚乱。

    她不禁好笑,正要说话,忽而闻有掺了大半京城官话的男声道:“店伙计,将你家最好的鞋子拿来。”

    早上便开始下雪渣子,阿元正在担心今日的生意会受到影响,没想到帘子一撩,进来一个俊秀的男人,穿着黑狐裘,头戴玉冠,气质清贵,身旁还跟着一个穿戴体面的长随。阿元无意间掠过男人手上的玉扳指,暗暗觉得来了大生意。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喻明周。他进得店铺,打量了一下里头的布置,只觉着这种店铺不过是灵石镇上最为普通的。许是贺过燕与黄三失利,太过于夸张描绘小寡妇了。

    阿元去拿鞋子,喻明周坐在玫瑰椅上,给喻意使了个眼色。

    喻意当下明了,趁着阿元取鞋子的时候迅速地悄无声息地从帘子下方钻进内院里去。

    苏云落与咏雪便坐在隔帘处,将喻意看得清清楚楚。

    咏雪吃惊,正要呼喊,苏云落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阿元取得鞋子回来,见喻明周身旁的长随不见了。他倒是不奇怪,通常逛街的客人总爱使侍从去买些零嘴什么的备着回去给女眷的。

    阿元取的是店里卖得最好的高底靴子,近来加了连福字的花纹,很是受欢迎呢。他手上这双,还是用金线绣的,若是在阳光照耀下,金光灿灿,尽显奢华。瞧着这位客人身份尊贵,只能用金线绣的,才能配得上他。

    往日俱是客人们自己脱了鞋子试鞋,一则这是平常鞋袜铺子,不讲究那些等级的;二来客人们有些脚是捂臭了的,倒不好叫人家伙计闻臭气。

    于是阿元恭敬地站在一旁,看着喻明周古怪地瞧他一眼,而后抬起脚:“换呀。”

    替他换也不是不能。阿元恍然大悟,蹲下身去,双手抱着喻明周的旧靴子,欲脱下来。

    咦?这靴子,怎地这般牢固?

    阿元吃力,喻明周却不动声色,他的脚趾曲着,阿元怎么能将鞋子拔下来。

    没等阿元使力,他便将脚一收,嫌弃道:“笨手笨脚的,弄得小爷好疼。”

    他明明没使力啊,阿元自不是笨的,脑子一转,便晓得是来找茬的。

    果然,喻明周姿态高雅:“我向来是侍女服侍惯了的,她们手软,你手硬,比不得她们。不知你们店里,可有手软的小娘子?”

    看来他也不像是买鞋的,阿元面上仍旧笑眯眯的:“这位爷,我们铺子里,只得我一个手硬的伙计,您若是不满,便出门左转往东,那边有一家鞋袜铺,叫黄家鞋袜铺,里头有两位年轻的小娘子,手极软。”

    黄家鞋袜铺在秋祭过后,便特地招募了两位年轻的小娘子,专门替客人们试鞋。

    喻明周闻言也不恼,自顾张望着:“听说你们这里的掌柜是位年轻貌美的娘子,不妨叫她出来替我试鞋,反正是自家的生意嘛,不过是试个鞋子,也没有什么损失。”

    这话说得如此直白、轻佻,是明晃晃的来挑事的了。

    阿元恼怒道:“这位客官,门在那边,请自便。”

    喻明周啧啧有声:“倒是有几分骨气,不过商人嘛,总是重利的。”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来,“二十两,请你们娘子出来。”

    咏雪气得将拳头握得紧紧的。

    苏云落将手指放在唇上,作了嘘的口型,同时顺手从桌底下取出一根狼牙棒,狼牙棒是上次王大智来过之后才准备的。

    喻意一无所获,照旧又猫着身子,欲悄无声息地钻回店堂。

    他才冒了个头,忽而觉得不对劲,转头瞧见两双靴子,却是迟了,一根狼牙棒带着凌厉的风,狠狠地朝他的脑袋挥了过来。

    京城的阳春三月,最是美好不过的季节。

    因是天子脚下,又是王公大臣贵族聚集之地,繁华的京城每年俱有无数的人才前赴后继地进京来,更不用说只凭相貌与一副歌喉,以及妖娆的身段便能称作花魁才女日新月异了。若说起大儒的名号,喻明周是不识得几个,但若说起歌舞坊里的美人,他却是如数家珍的给你一一道来。

    年过十四,父亲便使长随,带他到歌舞坊中开了荤。尝了男女滋味的喻明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得空或不得空就往各个坊里钻。尽管母亲先后给他房里塞了几个通房,但家花哪有野花香,喻明周最爱的,还是坊里那些胆大包天的歌姬们。她们妖娆的身姿,娇艳的脸庞,脉脉含情脉脉的美目,使他迷了心智。

    那时他便发了誓,若是以后要娶妻,定要娶一个长相艳丽、身材妖娆的。

    谁能想到,母亲挑来挑去,竟然选中了顾盼宁。

    竟然是顾盼宁!

    官眷中谁不知晓,顾盼宁是个病秧子,长相清秀便算了,还身无二两肉,胸//前的小//馒//头怕是比他的还要小。他这哪里是娶妻,是娶个排骨精回来供着罢?

    顾盼宁也就罢了,以后若不喜她,抬两房贵妾进门便是。

    但喻明周最不能忍的,是顾盼宁的亲舅舅于启冠,整日与他抢歌姬!

    还有顾盼宁那小舅子,整日用怪怪的眼神看着他。

    喻明周觉着,这辈子他怕不是与舅舅犯冲?

    尽管定了亲,喻明周还是玩得很愉快。他的祖父官至正五品,虽然是个闲职,并不得官家重用,还并不妨碍他将厚重的期望寄托在喻明周身上。长孙如此聪慧,初下场便得了秀才的功名,着实是喻家之光。

    可喻家祖父老糊涂了,退下来闲居在院子里整日侍弄花草,哪能想得到自己的亲孙子时常从书院里溜出去,到歌舞坊里混呢?

    无人管束的喻明周玩疯了,直到有一日,他被犯冲的小舅子设计,在与几个歌姬颠鸾倒凤的时候,房门竟然塌了下来!更加不敢置信的是,那几个歌姬中,竟然混进了一个清倌儿!

    卫真卫英混进歌舞坊中,将那扇门做了手脚,在喻明周与几个歌姬云雨之际,弄塌了房门。

    房门轰然倒下的瞬间,落儿的脸一闪而过!

    顾闻白猛然醒来,大叫一声:“落儿!”

    旁侧的卫英正在拨弄火盆,里头照旧烤了几个香芋头。见顾闻白猛然支起身子,口唤苏娘子的小名,不由得欢喜地扑过去:“公子,您醒了?”

    顾闻白滞了半响,才认出眼前的壮汉是卫英。是了,十几年前,卫英还没有长成如今的模样,还算是个粗糙的小子。

    他的喉咙干得冒烟,见旁侧备着水,也不管冷热,便拿过来顾自喝了。

    卫英在旁边兴奋不已:“公子,您这一觉睡得可真长哪,从昨儿早上睡到今儿早上,若不是您还有气息……啊呸,大吉大利!”

    竟是睡了那么长时间。他记得睡之前是握着落儿的手睡的,不过,他竟是有些不敢确定,怕是自己睡糊涂了,梦里与现实分不清楚。

    卫英见状,总算机灵了一回,解释道:“苏娘子昨儿回去了,今儿还没来。”他没敢告诉公子,苏娘子昨儿是奔着收拾于扶阳与贺过燕去的。不过,他新结识的好朋友小战倒是回来了一趟,告诉他事情全办妥了。

    原来是真的,落儿果真握着他的手,不舍得放开。

    七情六欲一恢复,顾闻白便觉得肚子饿了,叫卫英到灶房去煮面来吃。卫英出去不久,卫真便进来了,见顾闻白精神半萎顿,到了喉咙的话又咽回去。

    卫英亲自下厨,给公子下了一碗鸡丝面。苏娘子早前差阿元送来一只老母鸡,还送来不少温补的药材,昨晚卫英杀了老母鸡,简言便用小炉子炖着鸡汤,一晚上香气四溢,勾得卫香在睡梦里不停地咂嘴巴呢。

    一碗汤下肚,熨平了叫嚣的肠胃,再吃一口鸡丝面,咦,面劲道,汤头鲜美,竟是出自卫英之手?

    卫英搓搓手,笑道:“公子教导有方,卫英总算有一样拿得出手的了。”他才不会说,昨晚他特地又反复练习过。

    吃完汤面,顾闻白浑身舒坦,便是连伤口也不大疼了。

    他忽而想见落儿。

第104章

    倘若放在以前,公子与苏娘子的事八字还没一撇的时候,卫英定是一万个赞成抬着公子去寻苏娘子。但昨儿苏娘子才牵了公子的手咧,八字已有半撇,差不多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且说不定苏娘子待会便过来。

    顾闻白却是十分坚决:“你雇一辆马车来。”

    卫英只得应下去了。

    顾闻白示意卫真将他扶起来。卫真犹豫须臾,才斟酌着道:“公子,喻明周来灵石镇了。”早前得了公子确信,他便派人盯着喻明周,昨儿才得的消息,喻明周出了府城,如今应已在灵石镇上了。

    “他倒是敢来。”顾闻白哼了一声。当初他能将喻明周赶出京城,现在同样能赶出灵石镇。

    卫真忆起当年,却是忐忑。当年公子年纪小,他们亦是乳臭未干的毛小孩,那时能将喻明周暗算了,实在是运气太好。

    那时的喻明周只是个好/色的纨绔子弟,如今却是盛名在外的一方大儒,此中心计之深,实在难测。

    卫真替顾闻白披好大氅,顾闻白不由自主地咳了一声。

    “要不,属下将苏娘子请过来?”卫真真心建议。公子这副病体,实在是不好出门。

    顾闻白却一心一意想赶过去:“落儿怕冷,怎总好叫她来回奔波?”其实他是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落儿,再次确认她的心意。

    陷入爱河中的人总是无理取闹的多,公子决意已定,卫真只能扶着他出去,心中暗暗希望公子不要走到半道便倒下去。

    当狼牙棒狠狠地击打在喻意背上时,喻意闷叫一声,跌了个狗啃屎。

    与此同时,咏雪一拉绳索,外头店门的铃铛猛然作响,咏雪还尖叫:“抓贼啦!”

    趁着咏雪叫喊的同时,苏云落再次挥起狼牙棒,再度给喻意狠狠一击,这回喻意挣扎了一下,彻底趴在地上。

    没等喻明周反应过来,帘子猛然被掀开,呼啦啦地涌进几个壮汉,为首的正是阿格,他们数人奔到苏云落面前,齐声喊道:“东家可无恙?”

    苏云落将狼牙棒戳在喻意身上,摇头:“我无碍,这贼子怕是起不来,你们将他抬出去罢。”

    阿元挤过来,惊讶道:“这人不是方才的……”他转头朝喻明周看去,却见喻明周竟然也跟过来,细细地瞧了一眼,竟然惋惜道:“啊呀,在下新雇的家丁,怎地成了贼子了?难不成被牙行骗了?我可花了五两白银呢。”

    竟是睁着眼说瞎话。

    喻明周说话的时候,眼睛急速地将苏云落全身扫了一遍。他阅女无数,往往只消一眼便能看出那女子是好勾搭的还是不好相与的。自然,好勾搭的他也爱,不好相与的更能引起他的征服感。

    这一眼,却见面前的女子穿着严实的斗篷,紧密的领口露出半截雪白的颈子,上头似云乌发拢成高髻,发髻上只插着一支东珠做成的钗子。柳眉下一双美目流转,衬着粉嫩樱唇。啊,竟然是个俊俏的小寡妇。

    喻明周心中正评估着勾搭的难易程度,忽而见方才被打量的女子美目里淬了寒冰,冷然道:“你可看够了?”

    声音清冷,带着一丝嘲讽。

    自从他来了府城,极少有娘子与他这般说话。便是有,最后也被他征服了。是以他不由得一怔,脸上只挂着招牌笑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苏云落瞧见眼前这人的两撇八字胡便讨厌,再看到他一双阴柔的丹凤眼带着评估的意味瞧着她,便越发的憎恨。再加上方才他对阿元的一番刁难,以及暗暗使了家丁潜入内院,心中越发恼怒起来。面上的冷意加剧,她对阿格道:“将这人丢出去!”

    喻明周吃了一惊,见其中一个壮汉朝他走来,忙道:“你这娘子好没道理,怎地无端将客人赶走?”

    说话间却是自发地往外头退了两步。这没被他的魅力征服的女子,果然是个棘手的。不过,越是棘手的,他越喜欢。迟早有一日,她会被他的魅力征服的。

    见他还不走,阿格欺身上前,一把扛起他,大步往外头走去。

    外头的呼呼寒风裹了冰渣子吹着,街上越发的寒冷,喻明周被砸在冷冰冰的青石板时,恰好喻意也被拖了出来,二人顿时叠作一团。

    喻明周一向能屈能伸,顿时将喻意推开,自己利落地爬起来,扑扑身上不存在的灰尘,低头见喻意翻着白眼,不由得踢了一脚他,啐道:“还不赶紧爬起来?”

    那喻意竟然利索地从地上爬起来了。他本是练家子,一身横肉,方才苏云落那两下子,根本不能伤他分毫。不过,狼牙棒打着还是有些痛的。

    二人站在寒风中,看着仍旧守在苏家鞋袜铺前的那几个壮汉,一时有些茫然,这小小的鞋袜铺,竟然还请了好几个护卫,可真是撑得慌。

    忽而一辆马车驶过来,缓缓在苏家鞋袜铺前停下。驾车的是一个体格粗壮的年青人,见喻明周二人站在那里,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

    驾车的正是卫英,原来倒是认识喻明周的,不过十数年过去,喻明周的气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还留了两撇八字胡,与过去的喻明周很不相同。是以卫英一时眼拙,竟是没认出是喻明周来。他停好车,放马凳,将自家公子扶下来。

    其实,喻明周也并未认出顾闻白来。那时候顾闻白不过是乳臭未干的小子,瘦巴巴的,与他嫡亲的姐姐顾盼宁倒是有几分相像。而那粗壮汉子扶着的,是一位虽然面带病容、身体虚弱,但身量挺高,风度仍旧翩翩的清贵公子。

    喻明周不由得撇撇嘴:“这小寡妇的店铺,倒是生意兴隆。”

    喻意喃喃道:“那掌柜的手劲不小。”

    见二人仍旧站在店铺门前嘀嘀咕咕,阿格顿时瞪着眼:“再有下次便是抓你们见官了!”

    阿格的话引起顾闻白的注意,他不由自主地看了喻明周一眼。只这一眼,顾闻白便确定眼前这长相阴柔的男人是喻明周。这差点娶了姐姐的禽兽,便是化成灰他都认得。

    确定是喻明周,顾闻白看向他的目光便变得冷酷起来。

    喻明周正觉着怪异,鞋袜铺的小娘子是个泼辣的便算是,怎地来了个书生,竟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怕是要将他大卸八块的样子,不由感叹,这灵石镇上的人那么难相与。忽而福至心灵,他腾地想起,这面带病容、书生气颇重的男子,可不就是那该死一万次都不够的顾闻白!

    他咬牙切齿,看着面色同样不虞的顾闻白在他面前停下。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顾闻白看着面容突地变得充满仇恨的喻明周,知道他认出了自己。卫英则是看看自家公子,又看看面前的喻明周,仍旧有些不明白的他忠心耿耿,对着喻意眦了一下牙齿。

    喻意:“……”他是在喻明周被赶回老家后才跟的喻明周,并不认得顾闻白,但是瞧这阵势,眼前这相貌俊秀的公子,应就是大爷恨了十多年的仇人顾闻白。输人不输阵……呃,不对,他们旗鼓相当,是以喻意也朝着尾音眦了一下牙齿。

    阿格很机灵,顾闻白是李管事特地交待他们要特别照顾的重点对象。如今重点对象对着刚被东家赶出来的贼人剑拔弩张,那便是有不得了的情况。是以他偷偷转身回店里,对着里头喊了一句:“不好了,顾老师要与那人打起来了!”

    正在隔帘后平息怒气的苏云落眉毛一蹙,顾闻白他醒了?撑着病体过来了?他是不是糊涂了?来不及细想,她又随手捞了那根狼牙棒,气势汹汹地拎着裙摆,冲了出去。

    东家既然冲出去了,阿元咏雪也不能袖手旁观。咏雪抓了算盘,阿元抓了鸡毛掸子,跟在东家后头,同样气势汹汹的冲出去。

    在隔间后头的蔡婆子们:“……”这鞋袜铺的待遇虽好,但是命运也太多舛了罢,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

    算了,有东家娘子在,哪次不化险为夷?她们只要安安静静地将活儿干完就可以了。

    苏云落扛着狼牙棒冲出去,果然见顾闻白站在喻明周对面,神色怪异。她不由自主地奔到他面前,看着他面色苍白,不由责怪道:“你身体没好,出来做甚?”

    落儿发话,顾闻白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些:“我想过来看看你。”

    原来如此。苏云落声音稍软了些:“你不用过来的,我忙完自然会去看你。”

    瞧他们旁若无人打情骂俏的样子,喻明周阴阳怪气道:“小舅子,本事大了,竟然哄得一个妇人挡在你面前,为你出头。”

    苏云落脸上一寒,正要转头,却被顾闻白揽在怀中:“这是一条疯狗,见谁咬谁,你且回去,乖乖等我。”

    他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喻明周听得清清楚楚。他不怒而笑:“想不到一向憎恨女人的顾家三公子,竟然也有红颜知己了。不知这位小娘子若是得知你家母不慈,父不爱,还会巴巴的嫁与你吗?这位小娘子,在下瞧你长得还不错,正巧在下身旁还缺一位打理杂务的红颜知己,不如小娘子弃暗投明,到在下身边来,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顾闻白正要开口,苏云落一根嫩白的手指封住他的唇,摇摇头。

    她转而对喻明周道:“我瞧你印堂发黑,双目发青,不知有没有命活到明日,还是不要在这里放肆为好。”

    她声音一向清冷,此时凝了一股杀意,便是喻明周,听了也不由得有几分寒意。不过,他在府城里如鱼得水惯了,自诩见惯大世面的他哪能被区区一个小乡镇的小小鞋袜铺的掌柜吓倒呢?是以他啧啧两声:“小娘子发威的样子可真好看。”

    顾闻白沉下脸来:“卫英,打狗!”

    卫英早就按耐不住了,怒吼了一声,挥起拳头就朝喻明周扑去。

    喻明周吓了一跳,嘴上喊着:“你这小人,怎地不讲道理?”面上却不慌不忙,往后退了一步,喻意上前,生生顶住了卫英的拳头。

    卫英吃惊。他这一拳头,凝聚了他九分的力气,而眼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受了他这一拳竟然面不改色。

    喻明周分外得意,喻意是天生的大力士,在府城,还没有人能打得过他。

    苏云落也吃了一惊,面色也沉了下来,原来方才那男人竟是装蒜。

    喻意受了这一拳,咧开嘴笑道:“兄台,你的力气比方才那位小娘子,只强了一些些,难不成兄台没饭吃?”

    卫英凝了神色,没出声,拳头再度挥起,与喻意对打起来。

    喻明周气定神闲:“这小子便是当年拉门扇的其中一个罢,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力气仍停留在拉门扇上。啧啧,有其仆便有其主,我瞧顾小舅子身体羸弱,怕是起了一阵鸡儿风,便要被吹倒罢。小娘子,他这副身子,怕是不能满足你罢。”

    苏云落脸色更冷:“斯文败类!”

    喻明周呵呵笑了起来,憋了这么多年,他终于出了一口恶气!顾闻白,你也有今日!

    顾闻白轻轻抚了抚苏云落,对她摇摇头,忽而抬手一挥,一粒东西顺势而去,飞进喻明周口中!

    喻明周正笑着,忽而见顾闻白抬手一挥,眼前便飞来什么东西,他措手不及,下意识闭嘴,再顺道一咽,咦?!他才觉着不对劲起来,神情恐惧:“顾闻白,你暗算我?!”

    顾闻白的神色又冷又厌:“你嘴巴太臭,送你一粒净口丹。”

    喻明周赶紧用手抠着喉咙,呕了又呕,却是什么都没呕出来。他连忙怒道:“喻意,我们走!”

    那厢卫英吃了喻意两拳,正气喘吁吁,但又不能失了公子面子,仍旧使尽全力朝喻意打去。喻意闻言收了拳头,往后退了两步,还朝卫英道:“跟你打架就像搔痒痒,没劲!”

    卫英又要扑上去,喻意却跟着自家主子,脚底抹油,一溜十丈远。

    这虽然不是卫英第一次打架输了,但这一场架是决不能丢了公子面子的,是以卫英很羞愧:“公子……”

    顾闻白的身体却晃了几晃,声音虚弱:“落儿……”他弱弱地将自己身体的大半重量压在苏云落身上。

    苏云落顾不上什么礼义廉耻了,只得尽力撑住他:“卫英,快来帮手!”

    众人顿时一顿忙碌,将摇摇欲坠的顾闻白抬进内院,放在苏云落起居室的暖榻上。

    顾闻白面色苍白,心中却乐开了花:这一趟果然没白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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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这不是顾闻白第一回到苏云落的屋子来,但却是第一回躺在佳人的暖榻上,享受着非一般的待遇。

    落儿这暖榻,怕是垫了好几层褥子罢,躺着柔软异常。中间本来放着榻桌,上头摆着茶壶茶杯书籍等物,想来是落儿素日里坐在榻上看书消遣常用的。还有,盖在身上的裘毯可真香哪,像是烘熏的味道,又像是落儿的幽幽体香。

    帐幔垂帘处,放着花几,上头一个白釉“盈”字款罐,插两支袅袅的梅花。顾闻白便想起落儿给他题的莫比花娇来了。他如今,才不会在乎那些个虚名呢,只想做一朵比暖房里还要娇嫩的花儿来,死赖着不走。

    伤口果真疼得厉害起来,他露出一个惨不忍睹的笑容来,看着落儿又要起身,欲去张罗些什么,赶紧握了苏云落的手:“落儿,在这里陪我。”

    苏云落无奈地看着他:“我让卫英将马车弄得舒适一些,好将你送回去。”

    什么?不过才在她的香闺里待了须臾,便要赶他走了?顾闻白一脸惨白,可怜巴巴的看着苏云落:“落儿,我想离你近一些。”

    “这灵石镇又不大,你住那头,我住这头,脚程快些的,一刻钟便能到。”苏云落硬着心肠拒绝他。顾闻白这眼神,可真像极了以前祖母养的那条哈巴狗儿,饿了的时候便用汪汪狗眼瞅着,非将自个的一颗心融得柔软异常。

    “一刻钟也远。”顾闻白的脸皮比墙还厚。

    “于礼不合。”苏云落硬巴巴的继续拒绝。

    顾闻白兴奋得摇起大尾巴:“只要落儿答应,今晚马上成亲。”

    苏云落便用眼角的一点白看向他。

    顾闻白讪讪地抚着胸口:“落儿,我这里又痛了。”

    “谁让你逞强,非得跑过来?”嘴上数落着,面上却露出关怀的神色。苏云落将顾闻白按住,扒了他的外衣。

    顾闻白有些吃惊,害羞地道:“现在洞房是不是太早了?”忽而有些忐忑不安,他这副破落身子,不知能不能一展雄风?若是落儿嫌弃他又该如何办?早知道向卫真讨一些避火图仔细研究研究了。

    苏云落又白他一眼:“满脑子不道德。”她低头检视顾闻白的伤口,微微蹙眉,有些许沁出血迹来了。许是他动作太大,拉扯到伤口,是以正欲结痂的伤口承受不住,再度崩裂。

    她想了想,吩咐咏雪让卫英到回春堂请沈大夫。

    咏雪自应下去了。她方才在一旁假装作一朵没有气息的花儿,实在是太难受了。这顾老师平日里看着正正经经,怎地缠在娘子身边,那情话一句接一句,让人听了面红耳赤的。她忽而想起来,她曾听说有些大户人家里,夫妻行房的时候丫鬟便在床边守着……啊……她赶紧摇摇头,按住自己怦怦直跳的心。

    没有旁人了,顾闻白捉住苏云落的纤纤玉手,放在唇上轻轻一触:“落儿,真好。”

    不得不说,他的胡子又长长了些,略有些扎手。苏云落咬咬牙,还是说出来:“你胡子扎手。”她的手可娇嫩着呢,保养不易。况且……她的脸颊微微发热,心中疑问,难道两情相悦的男女之间私底下相处,竟是这般的没皮没脸吗?她似乎,真的有些不适应呢。忽而又想起那赵栋来,他那么多姨娘,私下相处时竟是记得每个人的爱好,可真是不容易。只是,当初说起情话来是那么的情深意重,移情别恋的时候竟又是那般的决绝,顾闻白,会是像赵栋那样的人吗?

    顾闻白不晓得苏云落心中在想什么,见落儿怔怔地看着他的胡子,他的脸皮又加了一层铜墙铁壁:“落儿帮我刮胡子可好?”

    苏云落回过神来,忽而从暗柜中摸出一张寒光闪闪的匕首来:“用这个刮可好?”

    顾闻白的情话越发的登峰造极:“落儿用什么都好。”

    苏云落十分的不习惯,自己先将匕首收好,脸色恢复正常:“那长得像公公的,怎地叫你做小舅子?看他的样子,与你似是有不共戴天之仇。”

    顾闻白苦笑一声,摩挲着她嫩白的手指,嗯,手感真好。片刻才缓缓道:“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他将十几年前的那桩旧事与苏云落说了,亦将自己心底最不堪的一面展现给苏云落。

    “我娘只顾着于扶阳,我爹只爱书,我与姐姐倒像是多余的。姐姐爱护我,我不能让姐姐嫁与喻明周这种禽兽不如的人。”

    他神色沉沉,想起往事,仍旧笃定不已。倘若要拼上自己的性命,亦要护姐姐周全。

    “后来呢?”苏云落为顾盼宁捏了一把汗。深宅大院里的柔弱女子,倘若发挥不了用处,怕是要被家族放弃。

    顾闻白笑了,落儿果然是面冷心软的人儿。他没有看错人,他像姐姐顾盼宁一样,寻到了自己的知心爱人。

    “后来啊……她因缘际会,与姐夫相识,深得姐夫尊重与爱护,在她十七岁的时候,嫁给了那个命中注定的人。”只不过,姐夫为了姐姐再度受伤害,连他都不想认了。他悄悄着人回京打听过,姐姐现在生了二子一女,夫妻恩爱,子女聪慧活泼,是最好不过的样子了。

    便是那时,他彻底断了自己的牵挂,专心在灵石镇教书。至于母亲于嘉音与父亲顾长鸣如何,他不想知道。既已不孝,便相忘于江湖罢。

    苏云落静默片刻,纤长的手指悄悄地反握住他的,感受着他手指关节处因长年握笔而长出的茧。

    顾闻白内心欣喜若狂,也不再说话,只静静地握着苏云落的手,一双灼灼星眸只看着她。

    一股热意从耳后散开,缓缓朝两颊晕去。苏云落心似小鹿乱撞,很不自然地转过头去,落在那两支梅花上:“……你若是不肯回那头去,留在我这里也不方便。隔壁,隔壁不是快收拾好了吗?让卫英从那头搬些东西物件过来,便住这边好了。”

    “还是落儿想得周到。”顾闻白又赶紧捧起心上人来,神色却为难:“卫英是个粗汉子,哪里懂布置房屋这些,若是让他弄,定然不雅致;卫真的妻子又临盆,还要照顾小香,怕是不得空。不如,便劳烦落儿,帮我布置可好?也不用如何布置,便比照着落儿这里便可。”

    她这里可是李遥弄的呢。自从那日之后,她最喜欢当甩手掌柜了,凡事只按着养生之道来。

    但……听起来布置房屋也挺有趣的呢。若是以后真的成了亲,倒是要有些夫妻情趣的物件在里头……比如描眉啦,相对下棋啦,联手弹琴啦……苏云落的脸颊越想越红,似火烧一般,到底是应了下来:“……好。”

    粗汉子卫英鼻子一痒,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他撸撸鼻子,疑惑地自言:“难不成是受风寒了?刚好让沈大夫替我抓一副药。”说着便撩起帘子,进得回春堂中。

    因这天又变冷了,还下着雪渣子,受风寒的人又多了起来,回春堂里又排起长队来。

    坐诊的却不是沈大夫,是个年轻些许的男人,相貌与沈大夫有几分相似,大约是沈大夫的儿子罢。

    卫英望了望,朝抓药的伙计问道:“沈大夫可是出诊去了?”

    卫英已经是老熟客了,伙计朝四周望了一下,凑近他耳边:“沈大夫病了。”

    卫英一时无法掩饰自己惊讶的神情,倒抽一口气。

    伙计又道:“不过沈大夫交待过了,若是顾老师要换药,便让我去。”不过是换药,并不把脉,他干得来。

    也好。卫英点头,待伙计将药捣好,便一道出门。

    一路上,卫英怕伙计无聊,便主动聊起一些他的陈年旧事。主要是之前逃难时,他得了病,没有银钱治病,卫真便到山上挖草药,让他嚼了吃的事。

    伙计叫阿庆,闻言便道:“你倒是命大咧,这镇上有好些人因为误认错草药,自己挖来吃了,却一命呜呼的多了去了。”

    卫英便挠头笑。那时候,若不是乱嚼草药,怕自己也长不到如今如此粗壮的样子。

    转眼便到了苏家鞋袜铺,阿庆疑惑地看了卫英一眼,心道,今早沈大夫才交待了,是学堂里顾老师,顾老师家他是认识的,怎地,顾老师入赘苏家了吗?

    不知道阿庆心里正胡思乱想的卫英一脸坦荡荡地领着阿庆进了门,迎着店里好几个客人惊奇的目光,进了内院。

    阿元的脸皮扯了一下。罢,横竖以后是一家人,早些与晚些并没有什么不同。

    说不定,之前被误砸的那道墙,怕是捱不过开春了。

    卫英与阿元进得房中时,里头的一对鸳鸯正聊着如何布置隔壁的房屋,浑然不觉外头多了两个人。

    还是咏雪咳了一声:“娘子……”

    二人如梦初醒,一对牵着的手儿猛然放开。到底是执掌中馈多年的主母,苏云落若无其事地起身:“大夫且请罢。”

    阿庆是个机灵人,只提着药箱过去,察看了顾闻白的伤口,便吩咐端上一盆热水来,净手后剪掉原来的棉布,清理后从药箱里取出一包药粉来。

    包裹着药粉的纸包展开,阿庆正欲将药粉倾在伤口上,顾闻白与苏云落忽而异口同声道:“且慢。”

    阿庆一滞,他终究是在药房做了多年伙计的,自己闻着那药粉,才觉得不对劲起来。

    这药粉,隔河仙的味道也太重了!

    他急急将药粉裹起来,连声解释道:“这药粉是沈大夫交与我的,我此前没有打开过,不晓得什么。我发誓,是真的!”

    顾闻白与苏云落相互看了一眼。

    瞧阿庆不像是说假话,顾闻白才道:“为何沈大夫没来?”

    阿庆说话都快了几分:“沈大夫病了,今日都未坐诊,卫大哥可以作证。因沈大夫自己病了,是以他才将药粉交与我,说若是要替顾老师换药,便将药粉洒上去。”

    顾闻白与苏云落又对看了一眼,嗅到了些许阴谋的味道。

    卫英与咏雪在一旁面面相觑,公子(顾老师)与苏掌柜(娘子)怎地总眉目传情?

    还是卫英先清醒过来,吼道:“沈大夫嫌命长了,竟然敢害公子!”

    顾闻白看着阿庆:“沈大夫得的什么病?”

    阿庆细细地回忆:“他今儿将药粉交给我的时候,神态疲累,眼下有青圈,眼中有红丝,呼气焦躁,这,这是失眠症……”

    呃,似乎有什么阴谋的味道。

    顾闻白不紧不慢:“昨日沈大夫分别去了何处出诊?”

    阿庆是个勤奋的药房好伙计,他不敢怠慢:“每日回春堂俱有出诊记录,今儿早上我翻过了,他昨天只出了您一家。”

    那顾老师的家丁,定是不会害顾老师的。

    既然不是出诊的,那便是来看诊的人给的药粉,这范围可就大了,昨日回春堂有几十人来看诊抓药呢。

    不过……阿庆脱口而出:“虽然出诊记录上没有记载,但是我后来翻过药箱,发现里头少了好些止炎的药粉。”

    苏云落忽而想到了什么,给顾闻白使了一个眼神。

    她眼睛生得好,美目里常似盛了盈盈秋水。这一个眼神,顾闻白却是误会了,冲她一笑,回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苏云落:“……”

    顾闻白自以为安抚过佳人后,才朝卫英道:“你且雇一辆马车,将沈大夫接来。”

    沈大夫是自己的老东家了,又手把手教过自己那么多,阿庆知恩图报:“沈大夫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顾闻白淡淡地看他一眼:“我担心的不是沈大夫害人,而是怕沈大夫有危险。”倘若沈大夫真的要害他,药粉里隔河仙的份量便不会下得那么重。

    阿庆是个聪明的,顿时了悟,替顾闻白重新敷了草药,而后与卫英一道匆匆出去了。

    苏云落朝咏雪使了一个眼神,咏雪福了一福,也退了出去。

    顾闻白朝她一笑,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眼神:“我无事。”

    苏云落坐下,替他掖了掖被角,脸上挂了笑容:“沈大夫昨日,许是替贺过燕看病。”

    落儿怎地识得贺过燕?等等,那贺过燕向来是个好色的,难不成……

    苏云落柔柔地,替顾闻白解了疑惑:“他这辈子,怕是不能人道了。”

    顾闻白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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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莫不是他听错了,落儿说的不能人道并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苏云落十分坦然地看着他:“便是你想的那般。”

    她将在他昏迷的时候于扶阳与贺过燕趁机挑拨的事情略略讲了,只道贺过燕对她言语不敬,是以她才痛下狠手,将他一了百了。顾闻白越听神色越发的冷然,尽管落儿的并没有明说,但贺过燕那人他是晓得的,好色的程度比起喻明周来过犹不及。只不过他既是破落户,出手自然悭吝,再加上长得又没有喻明周与于扶阳俊俏,除了一些眼瞎的姑娘非要缠着他外,便是靠着一张豁财嘴来诓不谙世事的娘子了。

    可这回却踢到铜墙铁壁了。

    落儿是何许人也,便是连他这等才貌双全的公子都差些看不上的,哪里会眼盲心瞎的看上那臭油子。

    顾闻白当下又捉住苏云落的双手,言辞诚恳:“此番劳累落儿了,待我好了,定然好好报答。”

    这人,便是说话都不正经了。苏云落横他一眼,似笑非笑:“如何报答恩人,应是恩人说了算罢。”她故意凝了神色,“不如,将你打发到外地去,替我做个一文钱的账房先生罢。”

    女人若是要算账,十年都不晚。顾闻白以前虽然不曾哄过女人,却是无师自通,只腆着脸道:“账房先生是顶顶重要的,自然是东家在哪里,便在哪里,不能离开东家半步。”

    苏云落脱开他的手,睨着他,眼中秋波暗转:“现在东家要替账房先生去布置房屋了,不省得账房先生可准否?”

    顾闻白闻言,一脸的伤心欲绝:“那东家快些回来罢。”

    苏云落瞧他脸色越发的苍白,却仍硬撑着精神与她说话,不由将语气放柔和:“你放心罢,我很快便会回来的。”

    顾闻白闻言,唇上便噙了笑意,眼皮一阖,便沉沉睡去了。

    苏云落自然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将隔壁布置好的,虽说如今与顾闻白已然互通心意,但终归还没有成亲,他住她这里,便是言不正名不顺。她是个商户,自然是无惧这些的,但顾闻白为人师表,自是要做好榜样的。

    瞧着顾闻白已沉沉睡去,她轻手轻脚出来,唤咏雪一道,进了隔壁。

    隔壁实则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只差将灶房建好便能搬家具进来入住。

    苏云落怀里抱着手炉走了一圈,心中已经有大概的设想。托赵栋的福,她这些年大大小小的院子布置了不少,积累的经验倒是能随手便列出一张洋洋洒洒的单子来。

    咏雪才跟自家娘子转了一圈,就见娘子向外头走去。她从来没布置过房屋,哪里晓得需要什么,也只跟在后头回到苏家鞋袜铺。谁料娘子在隔帘后坐下,便铺纸掭墨写起单子来,这一写,竟洋洋洒洒列了好几张纸。

    咏雪傻了眼。她认字的时间不长,却也看得出娘子将那些家具的要求写得分外详细

    苏云落写完,却是不甚满意,若不是时间太急,她还想着到府城里定制许些新式的家具,罢,将就着用罢。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竟是这般上心了。待墨干,她将单子折好,交与咏雪:“你跑一趟,交给卫真,让他来办。”虽是答应替顾闻白布置,但这些力气活还是交给他的护卫好些。

    咏雪自领命去了。

    外头下着雪渣子,咏雪戴好风帽,换了高底的靴子,戴上手套,撩帘出去。寒风刺骨,街上行人无几,咏雪正埋头赶路,忽而从巷口里钻出一人,从后头拉她一把:“二妹。”

    二妹是咏雪以前在家时的排行,自从卖身后便没有人再这般唤过她。咏雪停下转头一看,却是讶然:“婶子?”

    拉她的不是别人,正是余嫂子。

    余嫂子左右看了一下,用脏兮兮的袖口揩了一下眼角,才道:“二妹,过两日便要送伯年上山去,你要来啊。”

    咏雪一时不知如何应话,送上山是亲人的事,她,她怎么能去呢?

    余嫂子眼角沁出一点泪水来:“二妹,我早就将你当作是我的儿媳了。原来想着,等你过了十五,再将你们的婚事定下,可……”她竟然呜咽了起来。

    咏雪连忙安慰她:“婶子,婶子,到时候我再想办法去罢。”

    余嫂子拉了咏雪的手,老泪纵横,在脸上冲出两道泪痕来,脏兮兮的。她越发的伤心,声泪俱下:“可怜我的伯年,年轻轻轻的,都没有成亲,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边……二妹,要不,娘替你们寻个黄道吉日,替你们成亲罢?”

    咏雪吓了一跳,忙忙挤出一丝笑容:“婶子,我还有事,先走罢。”说着便要将自己的手从余嫂子那双脏兮兮的手中挣开。

    余嫂子虽然是个不事生产的妇人,但力气要比咏雪这个小姑娘大多了。她牢牢地攥着咏雪的手,嘴上道:“二妹,你与伯年的感情最好了,别抛下他一人啊……”

    咏雪顿时毛骨悚然,不由得急出眼泪来:“婶子,我真的有事……”

    余嫂子朝她森森一笑,终于放开她的手,亲切地道:“到时候来啊……”

    咏雪支吾应了,拎起裙摆赶紧就跑。

    余嫂子仍旧站在原地,似是看着即将到手的猎物一般地看着咏雪的身影。寒风裹了雪渣子向她刮来,她浑然不觉,半响后才用手胡乱一抹粗砺的老脸,自言道:“早知这丫头这么好糊弄,我便不用去求那黄三,使得我儿丢了性命。”

    可世上哪有早知事,她用一条破头巾裹着自己的脑袋,低着头往家里走了。

    咏雪一路惶然,直到进了顾宅的门,在灶房里坐着烤火,手里捧着烤得极香的芋头,一颗心才稍稍平静下来。

    简言察言观色:“咏雪姑娘怎么了?”

    这种糟心的事怎么能与简嫂子说呢,咏雪将芋头攥得紧紧的,扬起笑脸:“没什么,不过是在路上遇到一条野狗。”

    卫香也怕狗,闻言便说:“是不是黑色的,嘴上一圈白毛的?上回我与英叔也遇着咧。”

    咏雪忙点头称是。

    卫香便安慰咏雪:“咏雪姐姐,你多吃几只芋头,下次便有力气跑了。”

    简言不由得给了她一个爆栗:“净出馊主意,下次遇到野狗,不要乱跑,蹲下身装作扔石头,狗便怕了。”

    卫香便嘻嘻的笑,缠着咏雪与她梳头。

    火盆里烤着芋头,香气四溢。简嫂子正拈了针线做小孩的衣裳,一切都像是平常的样子,咏雪一颗心终于落了地。方才定是她太紧张了,才觉得余嫂子分外可怖。

    替卫香梳好头,卫真也刚好回来,咏雪将苏云落列的单子与他,才告辞回去。

    回去的路上倒是分外平静,刚好遇上从回春堂出来的卫英,便顺道一起乘车回去。

    顾宅灶房里,卫真两口子将未来主母列的单子细细盘算了一遍。

    简言虽是从顾家灶房里出来的,但终究没见过主子房中的布置,不过倒是听说过一二的。此时见单子上列了甚多她不认得的物件,便咋舌道:“咱们的太太果然是大户人家出身。”

    卫真笑道:“说不定是与咱们公子一般,隐姓埋名在这灵石镇里。”

    简言忽而想起一件事来:“娘之前来信说,她年纪大了,怕是顾家不肯再用她,说是过了年便来寻我们。”她抚了一下肚子,笑道,“正巧赶上小宝出世呢。”

    她打量了一下屋子,与卫真商量道:“到时候人一多,房子便腾不开。小香也大了,也该自己住一间房。不若,我们与公子商量商量,将这房子买下来。”

    卫真却笑道:“傻娘子,这几日公子差我看苏掌柜那头的房屋还有没有出售的呢,怕是要在那边落脚了。公子一向考虑周到,定然是都考虑到了的。”

    简言却不大同意:“学堂在这边呢,若是将房子买在这头,孩子们上学倒是方便。苏掌柜那是考虑得不长远。”

    卫真又看着简言笑:“以前你是哪里有好吃的便往哪里去,如今倒是转了性子,哪里有书香便往哪里凑。”

    简言不服气:“苏掌柜定然是与我一样的想法。”

    为母则刚,定然要替孩子们规划好将来。不过,除了顾家那个糊涂了一辈子的大太太。

    京城。

    顾家。

    于嘉音闭着双眼,半躺在暖炕上,气息安然。炕下的小杌子上,坐着一个相貌端正的丫鬟,身边放一个笸箩,正做着针线。

    外头正下着鹅毛大雪,天色阴暗。

    丫鬟静静地做着针线,忽而听于嘉音问:“宝玲,什么时辰了?”

    宝玲看一眼钟漏,道:“回太太,已是申时一刻了。”她边说着,边收拾笸箩,放在一侧,起身趿了鞋子,到煨着的小炉子上取了热茶,倒了一碗端过来。

    于嘉音接过热茶,喝了一口下去,而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宝玲,我方才又梦魇了。”于嘉音怔怔地看着香炉袅袅上升的细烟,神情迷茫,“梦到你们三公子了。”

    三公子早就四年前在外头就没了的事,顾家上上下下的人都晓得。

    三公子本就不受宠,没了便没了。但还留了一个遗腹子下来,叫顾璋,如今已经三岁多了。相貌与三公子并不相像,平日看着也不若三公子机灵。

    但谁又会质疑呢?毕竟大太太一口咬定,顾璋便是三公子的亲儿。不管二太太是如何冷嘲热讽,她俱不在意。

    但今年自过了中秋之后,大太太忽而时常做梦,梦到三公子在外头跌落山崖,她的精神头便一日不似一日了。

    她年纪本就不轻了,不过几个月的功夫,老态尽显,素来喜欢热闹的她只留了大丫鬟宝玲在身边伺候,旁的人则都守在起居室外。

    宝玲替她轻轻按着脑侧:“太太,您这是思虑过甚。”宝玲看到她的头顶上,又白了几缕头发。

    于嘉音缓了心神,道:“若是天晴了,便到宝相寺去,替三公子做一场法事。”

    宝玲应下。

    心中却想道:这怕不是报应罢?以前亏待自己的亲儿,如今老了,竟是时时想起三公子来了。只可惜,为时已晚。

    自己的女儿顾盼宁,早就不再踏入顾家的大门。

    丈夫顾长鸣,辞了太子太傅的官职后,便日日躲在书阁里。

    外头人看着荣华富贵的顾家,早就不堪一击的冷冷清清。若不是二太太时不时过来欲争夺中馈之权,荡起几分热闹,怕是更如一潭死水。

    宝玲正想着,外头有小丫鬟低声道:“宝玲姐,三奶奶带着璋哥儿来了。”

    宝玲看向太太,于嘉音缓缓道:“让他们进来罢。”

    须臾,一个着了素色对襟大氅,梳着高髻,上头只插了两根碧玉簪的年轻女子牵着一个男孩走进来。

    男孩细眉凤眼,长得与于扶阳十分相似。

    手心手背皆是肉,于嘉音闭了闭眼睛,竭力让自己笑起来:“这般大雪,璋哥儿怎地来了?”

    顾璋看一眼娘亲,才奶声奶气道:“今日璋儿学了一首诗,但是不晓得诗的……意思。娘亲说,祖母很有才华,是以璋儿便来向祖母讨教。”

    旁侧的月娘只笑着,不说话。她是个心思玲珑的人,这段日子大太太像是有什么心事,一下子老了许多。大太太是她在顾家的依靠,大太太现在可还不能死,务必要活到璋哥儿成年。其实她最近也心急如焚,于扶阳惹了祸,躲出去了,已经好几个月没有信了,她怕他出事。那她可真的没了依靠。是以她便教璋哥儿过来,哄大太太开心,好让她活得长久一些。

    听了顾璋的话,于嘉音顿时笑了,也精神了一些,道:“快抱璋哥儿上炕,莫要冻坏了。”

    月娘便帮顾璋脱了鞋,抱着他上炕去。

    宝玲铺纸研墨,将顾璋念的那首诗誊写下来。

    是曹植的《七步诗》。

    顾璋念完最后一句,却见祖母的脸色变了。

    “好一句‘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于嘉音像是想到什么,忽而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却流下眼泪。

    造孽,俱是她造的孽!

    顾闻白醒的时候,卫英正在与苏云落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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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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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春愁介绍:
文案:人人都赞叹苏云落乃是正妻典范,不吃醋。
然而有一日,苏云落在外出礼佛的路上不幸遇到山洪爆发,从此失去踪影。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苏云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逍遥。
但,这,这,这男人怎么回事?怎么老是缠着她?她可不想再做什么正妻典范了!
顾闻白:做什么正妻典范,不如一起做一对风流夫妻!解春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解春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解春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