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
顾闻白的脸上恭谨:“微臣自母丧,得陛下关怀,皇后娘娘亲自前往吊唁,是以微臣特来谢主隆恩。”倒是恭恭敬敬地躬下身去,深深地给弘帝作了一个揖。
朝廷官员不必伏跪天子,这是先帝的一项恩宠。
弘帝忽而想起了前朝的伏跪,那或许会对自己,恭敬很多。伏跪之礼,能让许多才气的、高傲的官员低下自己的头,只能匍匍在地上效忠自己……想想便觉得愉快不已。之前那些反对自己的官员,如今还不是要朝自己跪拜?待一切的事了,他再令礼部尚书更改这一礼仪。
他回过神来,脸上的微笑仍旧亲切:“原来如此,顾卿倒是有心了。”
顾闻白仍旧深深揖着:“如今先母已经入土为安,陛下之前令微臣到宫中做门客,替陛下分担一点忧愁,这些微臣都牢记着,是以微臣便尽自己所能,来替陛下分忧。”
原来如此。
但顾闻白是很快要死的,弘帝并不想与他有过多的纠缠。一个将死之人在自己面前晃荡,太晦气。
他想将顾闻白打发出去。
忽而见一个内侍悄悄进来,对着站在门口的林统领言语几句。
林统领的脸色变了,而后一直看着他。
是能当着顾闻白的面说的事。
弘帝便召林统领上前:“何事?”
林统领垂着头:“户部右侍郎江涛来报,说是运送入京的粮船又被喻家军给劫了。”他说完,极快地撩了一下眼皮。
毕竟是相处了二十多年的君臣,弘帝瞬间明了林统领的意思。
他看向顾闻白:“顾卿,朕此前命你为替天子巡视的钦差,这道命令一直不曾撤回,如今整个汴京城老百姓能否填饱肚子,便都仰仗于你了。”
顾闻白却是有些不明:“陛下这是……”
弘帝神色凝重:“朕令你即刻带领骠骑巡逻营的三千将士,即刻启程,剿灭喻家军。”
顾闻白犹豫道:“微臣只是一个文人,怎地通领兵打仗之道。朝廷人才济济,比如骠骑大将军季清……”
林统领在一旁沉痛道:“昨晚季将军玩忽职守,在归家途中遭受匪徒刺杀,此时下落不明。”
季将军玩忽职守?怕是在武官中,最为尽职的便是季清了罢。
弘帝意味深长地看着顾闻白:“顾卿,如今朕初登大宝,一切欣欣向荣……若是你能建功立业……以后定是肱骨之臣。”
哪个帝王不培养自己的心腹?弘帝这时,要给自己机会。
顾闻白明了,脸上闪过一丝欣喜,再度深深揖下去:“微臣领命。”
顾闻白从来没有做过官,更没有领过兵打过仗,林统领不得不领着他到骠骑巡逻营去熟悉熟悉。
二人前脚一走,弘帝便瘫坐下来:“真累。”
有内侍端了热茶上来,弘帝撩了眼皮:“顾侍郎在偏殿中歇息,可秘密曾见了什么人?”
秘密见了什么人?内侍细细回想着:“顾侍郎一进偏殿便在火盆旁坐下来烤火,烤了大约半个时辰,竟是一动不动,奴吓坏了,赶紧上前一看,原来顾侍郎竟是坐着睡着了。奴便唤醒了顾侍郎,让他到短榻上小歇一番……”
内侍说得啰啰嗦嗦,弘帝不耐:“省得了。”
内侍抹了一把汗,退了出去。他自然不会告诉弘帝,他因为贪吃,拈了几块点心吃,闹了好几回肚子呢。
弘帝晾着顾闻白,一则是不想见他,二则是想诱出孙南枝来。
说来也真奇怪,自从她在皇后殿中露了一面外,便再也没有踪迹了。难不成,是早就出去了?
想起孙南枝的美貌,弘帝唏嘘不已。
这般倾国倾城的女子,便应当折断她的翅膀,娇养在深宫中,直到他崩天的时候殉葬。
只可惜了顾闻白,生得倒是一表人才,也有几分才华,只可惜一则他是顾长鸣的儿子,二则他是执印人的夫君。
总不能执印人都该死了,而他还活着,这不是留着遗祸吗?
又有内侍进来:“禀陛下,祭祀的冕服做好了。”
天子冕服做好了,自然要试一试。十月十五的登天台祭祀大典,是他登基以来第一个隆重而正式的典礼。当初登基时匆匆忙忙,还藏了几分心虚,竟是不曾好好享受过做天子的感觉。天子冕服,天子冕冠,一切代表着天子威仪的东西,这回他都要好好享受一番。
尚衣局的掌事恭敬地捧着冕服进来,弘帝站起身,由掌事们恭谨而灵活地除去原来的衣衫,换上代表天子的冕服,满意地在铜镜前展现着风采。
他个子不高,但冕服像是变戏法一般,让他不高的个子变得修长,不算俊秀的面容也不由自主地带了一股帝王之气。
弘帝分外满意,正要赏赐尚衣局的掌事,忽而有内侍匍匍着进来:“禀陛下,吴王,吴王,薨了。”
弘帝登基后,为了表现自己的宽宏大度,特地将吴王从封地召回,在汴京城中赏赐了一座巨大的府邸与吴王,并且赐予他可以随时进宫的权利。
吴王却是不声不响地在府邸里住了几个月,一次都没有进过宫。
虽然吴王没有进宫,但暗卫却是时时监视着吴王。
吴王中了雅夫人的毒,时而清醒时而癫狂,弘帝曾料想过他时日无多,却是没想到这么快。
吴王,不过才将近四十的年纪。
但既然薨了,弘帝还是松了一口气。
内侍仍旧匍匍着,不敢抬头。
“还有何事?”死便死了,一个亲王而已,难不成还要让全国举丧,他也守孝吗?
内侍惶恐:“禀陛下,吴王,吴王乃是将一方冰棺拉到最为热闹的长宁街上,一头撞向冰棺,才,才……”
弘帝肃了脸:“那冰棺中装着何人?”要命的姜宁,死了还要弄出这般动静。
内侍的脑袋牢牢地贴着冷冰冰的地面:“禀陛下,据吴王撞棺之前的说法,说,说是棺中装着前太子妃卫碧娥……”
弘帝震怒,一把扯过茶盏,掷向内侍:“狼心狗肺的东西!”
内侍的脑袋被砸了个正着,流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血。
偏生他是个晕血的,见了血,两眼一抹黑,昏了过去。
这几日,汴京城里热闹极了。
吴王当街撞棺的消息虽然立即被封了,但还是悄悄地传遍了汴京城中的千家万户。由来皇家里的那点秘事,哪能被瞒得严严实实。
于海端着红漆小盘进了顾长鸣的起居室,一进屋,便瞧见顾长鸣看着外面雪沫子胡乱飞舞的景象,呼吸平缓得像是没有一般。
第396章
听得动静,顾长鸣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于海,笑了一笑。
“姜宁死了。一头撞在冰棺上。”
“碧儿告诉过我,她很是讨厌吴王,整日痴缠着她。”卫碧娥比吴王的年岁要大上一些,吴王是个性情暴躁的皇子,偏生对卫碧娥与众不同。
那年冬猎,他们的计划被吴王撞破了。本以为吴王会趁机要挟他们,可是竟没有,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带走了卫碧娥。后来吴王被误传将太子妃卫碧娥从冬猎上掳走,他也没有否认。
“可真是个痴情种啊。”
顾长鸣喃喃道。
于海斟酌了又斟酌,不省得说些什么。
顾长鸣这回倒是没有抗拒吃药,而是一饮而尽。
于海低声道:“宫中传来消息,三公子被弘帝任命为钦差大臣,领着骠骑巡逻营的三千将士前往洛水剿灭喻家军。”
顾长鸣没有出声。若是往日,他早就该说顾闻白不过是飞蛾扑火,不自量力了。
这回他只安安静静地听着,仍旧望着外面漫天飞扬的雪花。
于海只得走了出去。临走前,他只将门虚虚掩着。
顾长鸣的院子向来人迹罕至,上回走水后更是鬼影都没一个。于海坐在廊下烤着火,看着漫天飞舞的雪沫子,渐渐地打起瞌睡来。这几日他每日只睡一两个时辰,年纪轻的时候不觉得累,如今老了,早就遭不住了。
一觉醒来,漫天的雪沫子仍旧在肆无忌惮地飞舞着。马古提着食盒过来:“老爷可醒了?该用膳了。”
于海便起身去推门。
顾长鸣正躺在暖榻上,背对着他们。
于海走过去:“老爷,老爷。”
顾长鸣不应。
于海轻轻地推了推顾长鸣:“老爷,老爷。”
他猛然看见顾长鸣怀中搂着一轴画。
于海的心颤起来,伸出一根手指,颤颤地伸向顾长鸣的鼻下。
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气息。
于海瘫软在地,无声地哭泣起来。
顾长鸣悄无声息的死,比起吴王当街撞棺殉情要无趣得多,甚至连一点点的水花都没有溅起。是啊,宠信顾长鸣的先帝已死,自是无人惋惜他的离去。似是顾长鸣再有才华,似乎也不曾为黎民百姓做过什么实事呢。
顾家老太太倒是木然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顾长鸣死了?”穆宣盘腿坐在火塘旁,炙烤着腌制好的鹿肉,眼皮敛着,看不出任何的表情。
二管事躬身站着:“是一个时辰前的事。”
穆宣抬起眼皮,睨了他一眼:“顾家老太如何?”
二管事想了一下:“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人生最悲痛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穆宣将鹿肉翻过来,烤得半熟的鹿肉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来:“明风打到的鹿肉不错。”他的嘴角微微上扬,“待顾闻白没了的时候,再告诉顾家老太,顾闻远的真实身份。”
“是。”
顾长鸣没了,顾闻白没了,顾家大房唯一的血脉,是苏云落腹中还没有成形的胎儿。
而苏云落,很快就芳魂归天了。
若是顾家老太知道真相,估计气得直接升天罢。
他拿起一把小刀,将鹿肉割成几段:“苏云落……”呵,竟然在渭城隐藏了好些年,若不是这次她来汴京,他还不曾发现她竟然瞒着他在渭城挣下那么多的财产。倒是叫他错了眼。她还以为,她果真是看上赵栋那厮金玉其外的外表呢。却是想不到苏云落竟是借着这个幌子,打好了基础便借着死遁销声匿迹了。他安插在赵家的眼线竟然还傻傻地给他发了密信,说执印人已死,他到底存了几分疑虑,暗中打探,才发觉这丫头竟是使了一出金蝉脱壳。
有意思。
起码比她那个祖母有意思得多。
她是想打破执印人执印的同时,不能同时拥有巨大的财富的规矩。
真是无知小儿。
执印者的规矩,已经流传了数百年,怎地会因为她一个小小的女子,便会改变呢。
数百年中,不是没有执印人想像她这般做,想同时拥有执印人之位与滔天的财富,可那些人,都死了。
铁打的通顺钱庄,流水的执印人。那些人怎地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明明通顺钱庄才是背后的主谋嘛。
帝王的更替,国家兴亡,都是他们通顺钱庄在背后指使得嘛。
姜定之所以能当帝王,不过是他看其他人不顺眼而已。
只可惜,通顺钱庄不能独自坐大。
穆宣用刀子戳着鹿肉送入嘴中,随便咀嚼了几下,便吞了下去。外表保养得再好,可一口牙齿仍旧是出卖了自己。到底是上了年纪,这薄薄的鹿肉,竟是嚼不动了。
他又夹了一块鹿肉,放在铁板上继续炙烤。
他悠然自得,站着的二管事却是汗流浃背。鹿肉很香,可是没有他的份。
“季清,查到行踪了吗?”
“没有。”二管事蠕动着嘴唇。
“废物。”竟然还有他们通顺钱庄查不到的地方。他们通顺钱庄在汴京城里盘桓了多少年,便是皇宫也是随便入得。怎地区区一个季清,竟就寻不到了呢。
二管事不敢言。穆宣是大管事,是掌握通顺钱庄要匙的人,是以他喜怒无常,对下属极为苛刻。
穆宣将刀子扔在铁板上,发出铛的一声。炙烤的鹿肉没有来得及翻面,无辜地糊了。
“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
他站起身,将有些皱了的衣衫抚平,脸上恢复了温和无害的样子:“备车,到苏云落的宅子去。”
他眯了眯眼,看向外头杂乱无章的雪沫子:“记得备上礼物。拜见执印人,不能失礼。”
季清失踪,围困宅院的骠骑巡逻营头目便换成了一个叫朱衡的校尉。
他没有季清那般善良,对杨玉丹的死活毫不在意,对宅院中有没有吃,更是不会在乎。但他的心眼很死,一整日都能绕着宅院的围墙来来回回的巡视。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二管事看了看穆宣。
朱衡不仅巡逻得密,对欲想凑上来二管事也板着一张脸。
呵,敢在通顺钱庄大管事面前撒泼,与在老虎头上拔毛有甚至区别?
二管事不得不抽出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在了朱衡的手上。朱衡手掌大,一把将荷包接住,却是睨着眼看二管事:“有什么话,本校尉替你传递便可。”
竟是油盐不进。
完了,这朱校尉怕是命不久矣。
第397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吴王为前太子妃卫碧娥当街殉情的丑闻还没有压过去,南洋人的代表便在宫外求见了。
朝堂与外国友人,向来交好,何况是从来没有过交恶的南洋人,弘帝自然是要见的。不过,他在心中将穆宣骂得狗血淋头,办的都是什么事儿。苏云落与顾闻白的汗毛都没动到一根,要收拾的烂摊子倒是一大堆,倒是让他头痛不已。
他还没想好如何应对,林统领刚刚提拔起来的暗卫二把手垂着头进来:“禀陛下,顾长鸣殁了。”
顾长鸣以前是太傅,如今是帝师,虽然二人之间有不能说的嫌隙,但顾长鸣殁了,他虽不喜顾长鸣,但总不好再叫顾闻白再去剿灭喻家军,万一,顾闻白遇上个好歹,顾家大房,不就绝后了?
弘帝倒是想得清清楚楚:“顾闻白不是曾有一个名义上的遗腹子?若是他死了,便封那遗腹子为武德侯,不食朝廷俸禄。”
这是要把躺在棺材中的顾长鸣气得跳出来。
顾长鸣一死,弘帝欢喜起来,特地将皇后明灵召来,二人盛装,在崇光殿设宴,招待南洋人的代表。
盛装的弘帝面目可亲,有着帝王的威严,又有着帝王的大气,可亲的态度让南洋人发不出火气来。
酒过三巡,娇美的侍女们穿着黛色的宫装,露出纤细洁白的手臂来给南洋人们夹菜倒酒。歌舞翩翩,绝美的舞姿让南洋人们看花了眼。
弘帝表示,这次的事件,不过是误会,他让骠骑巡逻营的人包围顾家,不过是保护那名叫做杨玉丹的女子。应是坊间的老百姓们没见过那等阵仗,误会了。
既是误会,新帝又如此给他们面子,比起先帝来,新帝的帝王之气青出于蓝胜于蓝。南洋人顿时笑颜逐开,一顿宴席吃得开心异常。
既是误会,那南洋人出了宫,便可以去探望那名叫做杨玉丹的女子。
宅院被围了几日,粮食的供应一日比一日少。开始的时候,还有清粥馒头可以吃,到了后面,只有薄薄的一张饼子可以吃了。说是饼子,苏志文将饼子卷起来,发觉只不过比拇指大了那么些许。
“大逆不道的东西!”苏志文狠狠地嚼着饼子,一边骂着苏云落。
“祖父,你若是再骂,便是连这张饼子都没有了。”一道轻柔的声音不知在何处响起。
是苏云落。
人一旦受到了饿其体肤的威胁,志气也不由自主地短了起来。
苏志文讪讪地住了口。
赵栋皱着眉看了苏志文一眼。不是说苏志文是很有骨气的吗?如今看来,骨气没有,短自己的志气却是常有的事。二人被关押在这里好几天,开始的时候苏志文还啰哩啰嗦地骂来骂去,虽然骂的水平极高,里头夹杂着他压根听不懂的典故。后来饿了两日,便开始念起苏云落祖母的好来了。
赵栋听了半日,却是觉得,他与苏家祖母相处的时间,怕是比这位余杭府的大儒还要多得多。
怪不得苏家祖母要离开他,离开苏家呢。
苏志文怕是在肚中打好了腹稿:“好孙女,祖父原是受了贼人的鼓动,是以才来的汴京。既然你安然无事,那祖父便放心回余杭府去了。”
“是受哪个贼人的鼓动?”苏云落问。
“自然是他啊,这不成器的赵家小子。好孙女,这两日祖父可算是看清了,这赵家小子一点都不懂得孝道。明明一共只有两张饼子,他竟是不舍得将饼子相让出来,害得祖父饿得手脚无力。”
赵栋:“……”你也没说,我怎地省得你要吃!初初不是还谦让呢嘛,如今倒是倒打一耙了。
呵,好辣的老姜。
苏云落叹了一声:“因着赵栋的妻子杨玉丹是南洋人,不知怎地,竟然被人诬陷我与杨玉丹通敌叛国,是以这几日宅院外面被大军围困,只许进不许出,恰好我们又没有备粮,是以这几日粮食吃紧,倒是让祖父受罪了。”
采苹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方才东家才用了老鸡汤熬煮的小馄饨一碗,并一碟羊肉饺耳,与几块腌王瓜,虽然不说是顶好,但也马马虎虎过得去。
原来东家诓起人来,脸不红心不跳的。
苏志文闻言,勃然大怒:“那厮不是说,只要我们来了汴京城,便会名扬天下。如今看来,那厮竟是诓骗了老夫!”通敌叛国,那不是很严重的罪名吗?
他还没有理清思绪呢,又听得苏云落在外头幽幽道:“通敌叛国,是株连九族的罪名,苏家这回,倒是叫孙女连累了。”
株连九族?!苏志文差点没晕厥过去,他涨红了脸,嚷道:“是你父亲外家的舅父劝祖父来的汴京,那老贼寇,他们家破落了,竟是想叫我们苏家一起陪葬!若是老夫回得余杭府去,非得将他打杀了不可。”
外太祖的舅父向来与苏志文要好,若是苏志文将他搬出来做文章,倒也顺理成章。
果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赵栋原来一颗心悬着,怕苏志文将那人给出卖了,谁知听到最后,苏志文这个老狐狸,竟然供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出来。
苏云落会信吗?
采苹默默地看了一眼苏云落。
苏云落果然极为气愤道:“祖母对舅祖父向来极好,他怎地能这般对孙女?”她一边说,一边拿起旁边小碟上的小食吃了起来,一派休闲的样子,哪窥得出半分气愤的模样。
果然,二人都姓苏。一个是老狐狸,一个是小狐狸。
苏云落幽幽道:“还不省得什么时候官家便命人砍头了呢。祖父能吃多少,便是多少罢。”
苏云落叹息着远去了。
良久,苏志文才呸了一声:“大逆不道的东西!”
赵栋警惕地左右四顾,瞧见四面皆是墙,方才苏云落与他们说话时,是站在哪里?这女人,竟是越发的可怕了。不对,或许她向来俱是这般可怕。
那人真的会像他承诺的那般,最后都将苏云落手上的钱财都给他吗?
赵栋的一颗心,忐忑不安着。
二管事与朱衡周旋了许久,朱衡还是一副油烟不进的样子。二人只得悻悻离开。二人离开后不久,天使带着解封的圣旨到了宅院外。
第398章
朱衡接了圣旨,一张板着的脸铁面无私:“这通敌叛国的事,可是调查清楚了?通敌叛国,可不是儿戏。”
天使一脸懵:“这乃是陛下的旨意……”
朱衡抬眼,只留下两只鼻孔看向天使:“季将军下落不明,卑职认为与这顾家逃脱不了关系。不妨我们明面上保护那受伤的南洋妇人,实际上继续监视顾家,直到他们脱离嫌弃再撤兵。”
朱衡说得很有道理的样子,天使没办法反驳。季清年轻有为,季家也不是什么望族,只能对弘帝忠心耿耿。季清如今失踪,官家失去一枚指哪打哪的棋子,自然是十分痛心的。
只是奇怪的是,季将军失踪了,官家竟然没叫大理寺介入追查季将军的下落。
想想便觉得奇怪。
不能想。如今是多事之秋,作为一个年纪资深的老掌事,他懂得最深的道理便是明哲保身。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省得。
再说了,他还要到顾家宣旨呢。顾长鸣死了,弘帝再怎么讨厌他,都得做一下明面上的功夫。毕竟,如今政局不稳……弘帝可是个心狠手辣的……
不,不,不能想。
天使摇摇头,将自己脑海中看到先帝被灌毒药的那一幕晃开来。
天使突地想起一件事来:“这顾太太乃是顾长鸣的儿媳,顾长鸣死了,她不得回去守灵吗?朱校尉……”
朱校尉铁面无私:“国家重要还是小小的一个顾家重要?天使万万不要本末倒置了。”
天使摸着鼻子走了。
半道上,他想,这朱校尉的嘴皮子,还是挺厉害的嘛。
季清到底在哪里,季清本人也想问,为何偏偏要带他到义庄来。
“因为世人都认为,最可靠的便是死人,死了便将所有的秘密都带进棺材里,再也不能将真相吐出来。”前面一马平川,后面仍旧平平的小仵作吴阿七很熟练地在棺材中翻了一个身,“你不睡觉吗?这棺材是窄了些,但是还好啊。”那些人自然是想不到,她一个被苏云落半道聘请的小仵作,悄无声息地将这义庄占为己有。咳咳,这义庄当然是属于东家的产业了。那晚打斗过后,她将季清与那行刺的人的面容化成死了好几日的人,裹在两张草席中,顺利带到汴京城外的义庄。
横竖她也不能走,是以她也选了一副棺材,躺了进去。说实话,她觉得这小棺材躺着,与她家的硬板床相比,要好得多了。
昨日下雪了,京郊的路泥泞,穆宣的人还没有查到这里来。只要躲过几日,就可以杀个回马枪了。
季清默默地:“……”那是因为你的身子又瘦又小,而本将军身材高大威猛,这小小的棺材哪能容得下本将军。
况且,二人都躲了一日一夜了,还不能出来吗?这棺材狭小得,他睡得脖子、胳膊都疼了。
当然他这话是不会跟小仵作说的,省得她又趁机卖她劳什子的药膏。哪有人给活人化死人妆还收钱的!季清一想到他欠小仵作的钱好像总也还不清,就觉得一阵头痛。
“当然不能,东家说了,那老狐狸狡猾着呢。如今指不定正在翻棺材。翻着翻着,啊哈哈,诈尸了!”
能指望小仵作嘴里说出什么好话来。季清默默地闭上眼睛。
“吃馒头吗?太学馒头,听说很有名的。”小仵作一边问,一边拿出馒头,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季清再没有胃口,也被她的吃法给引诱得狠狠地吞了口水。
他默默地正要坐起来去拿馒头,几只馒头就飞到了他身上。季清:“……”虽然你的外表不大像个女子罢,但是也不能这般粗鲁!
“你们东家,究竟给了你多少月钱,让你这般死心塌地。”这个疑问在季清心中缠绕了许久了。
吴阿七一脸的莫名:“我与我们东家,银货两清,哪来什么忠心不忠心的。”只不过是,她很是欣赏苏云落的行事便是了。
想起苏云落诓他到通顺钱庄去取钱,而莫名其妙被迷晕的事,季清对苏云落的做法仍旧耿耿于怀。有什么事不能好好提前说吗?弄得他莫名被小仵作狠狠地扎了一针,突然醒来时一把大刀迎面而来,差点小命都给丢了。
他季清向来胆子大,但此前那一幕,真真是吓得魂飞魄散。
吴阿七吃着馒头,看着义庄上头破败不堪的棚顶:“你对你家主子倒是挺忠心,可他将你的性命放在眼里了吗?”
说得也是。
季清默默地用馒头塞住了自己的嘴。
但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明明他是因为好心肠才被诓去通顺钱庄的,怎地就变成了如今的局面呢。
冷冰冰的馒头被机械地咀嚼着,季清忽而听得吴阿七问:“你那兄弟,叫甚朱衡的,牢靠吗?”
季清下意识道:“牢靠啊。我曾救过他的命。”朱衡的爹好赌,欠下不少赌债,朱衡差点被赌坊的人抓去,嗯,做了清倌儿。他与朱衡曾霸占过同一棵柳树练拳,也算是过命的交情,闻言便拖了一把大刀去替朱衡撑腰。他虽然没钱,但有一把子力气。朱衡就那样被他救了,后来也进了骠骑巡逻营,自愿做了他的心腹。季清也不是个傻的,自己的心腹,咳,自然要好好提拔了。是以朱衡很快便成了朱校尉。朱衡的爹嘴巴滑,朱衡却是与他恰恰相反,表面最是铁面无私。
吴阿七又没有出声了。
倒是季清问:“你们东家,到底是什么身份,竟然让……那位如此算计她。”他忽而发觉,竟是说不出口对弘帝的尊称来了。
“顾太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商贾,那位……是天子……假若想收拾顾太太,不过是小事一桩。何必这般大费周章。”
吴阿七将馒头咽下去:“这个我也不省得,你若是想知晓,不妨问你旁边那位仁兄。”
若是不知情的,听闻吴阿七这句话,定然是吓得一身寒毛直起。他们的旁边全是棺材,吴阿七这句话,是让季清问鬼?
季清听了听外头的动静,默默地坐起身来,掀开旁边棺材的棺材盖,里头一个死人模样的人正瞪着一双死鱼眼看着他。
这位仁兄,可不就是要刺杀他的那位仁兄。
第399章
为什么还不能动苏云落呢?
只有通顺钱庄的穆宣穆大管事与执印人苏云落才省得。
执印人与通顺钱庄,互相牵制,缺一不可。只有执印人才能开启通顺钱庄隐秘的巨大宝藏。这是一直以来的规矩。
但规矩,不就是人建立,而后再由人破坏,再建立的。穆宣想改这个规矩,很久了。
久到他都快忘记,岁月如梭,无情地转动着,他竟然已经走过了百年的岁月。而为了破坏这个规矩,他花费了他生命中大部分的光阴。
希望他的光阴不会虚度。
红泥小火炉的火舌温柔地舔着瓦罐的底,仍旧将煎茶的水烧开了。
小童将茶倒进瓦罐中,轻轻搅着。
茶在瓦罐中舒展着,散发出独特的香味。
好茶与好酒一样,总是让人惦记的。但好茶能让人清醒,而好酒却是让人迷醉。是以穆宣喜欢茶甚于酒。
茶好了。小童将茶水倒入茶盏中。茶盏有两个。
穆宣手上缓缓转着茶盏,目光缓缓看向对面的人。
是一个年轻俊朗的青年男子,他的唇角微微扬起,低头吃了一口热茶。
“很香。”年轻人赞叹道。
穆宣笑了。
“若是你喜欢,可以日日都吃得到。”穆宣朝年轻人抛出橄榄枝。
年轻人仍旧微微笑着,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
穆宣也不急,缓缓地将茶吃下去。
“以后这天下,便是明家的了。你若喜欢做什么,还有很广阔的余地。但通顺钱庄,却是你最好的选择。”
年轻人将茶盏放下,微微侧着头看穆宣,目光露出一丝好奇来:“为什么是我?”他自小便省得,明家与通顺钱庄的穆大管事关系不一般。明家人丁不旺,在明灵做皇后前,明家从来不曾出过做大官的人。明家的命运翻天覆地的前一晚,穆宣寻到了明家,与明灵以及明灵的父母相谈了一夜。次日明灵便盛装打扮,在春园上邂逅了刚刚失去妻子的太子弘。
明灵自小便有野心,但缺乏支撑。哦,最重要的是明家缺钱。小门小户的明家,一向是汴京城里权贵圈子的边缘人。
但从那晚之后,明灵变得贵气起来。仿佛一夜东风吹来,将以前那位单薄的少女变成了可以支撑凤冠的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之一。
穆宣笑了起来,露出不大显眼的鱼尾纹。他答非所问:“明风,我很喜欢你亲手打的鹿肉。”
明风的眼睛微微敛着,没有再问。
其实没有为什么。因为明风是顾闻白的好友。
被好友背叛,是他送给顾闻白辞别人间的礼物。
他穆宣做事,向来很讲究礼。
人是赤/裸/裸/的来到这世上,却要千疮百孔的走。
苏云落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很是诧异。明明,昨儿还没有隆起来的。今儿系腰带的时候,忽地觉得往日系的位置绷得有些不舒服。
小家伙竟是长大了吗?
采苹端着木盆进来,见苏云落抚着自己的小腹,眼睛一梭,下了定论:“东家,您胖了。”
苏云落:“……”
还是咏梅贴心:“是东家腹中的小宝宝长大了呢。”
苏云落宛然一笑。
但,采苹说得也没错,她好像是真的胖了。苏云落捏了捏腰间两侧的软肉,果然松松的竟然可以捏起来。
她唬了一跳。
她记得赵栋那些姨娘怀孕时,都只大了肚子,旁的肉没长多少,生完孩子很快便恢复了身材。
难不成自己是个特例?苏云落有些闷闷不乐。要不今儿吃少一些算了。
采苹兀自拧着帕子:“大理寺卿明风,被穆宣邀请到了通顺钱庄。”
“是么。”苏云落接过帕子,道,“他如今倒是不忌讳我的存在了。”想来是作了完全的准备,预备撕破脸。
苏云落将热热的帕子覆在脸上,让毛孔舒舒服服地舒展开来。
雪沫子已经下了两日了,天色越发冷。她哪里都不想去,只想窝在大炕上躺着。
可是有那么多的事还要安排呢。
她将帕子从脸上拿下来:“大爷的父亲殁了,我们送几个人过去替他守灵。”
方大侠,诸不宜,面具人,被送到了顾家的灵堂。
于海与方古正神色憔悴地在跪在灵前,垂着头。顾家二房顾长生虽然戴着孝,却是喜气洋溢,掩都掩不住。
压在他头上的顾长鸣终于死了,唯一的嫡子回不来,怕是很快就要死在外头了。
顾长生猜想,定然是顾长鸣前半生用尽了福气,是以现在才落得这个下场。
天使倒是带来了皇帝不痛不痒的慰问,可那管什么用。人都死了,也没有实质的赏赐。两夫妻琢磨着,该如何先将顾长鸣手上的财产先拿过来。若是没有明面上的财产,将他藏书阁中的藏书与字画变卖了也是好的。
面具人仍旧戴着他的面具,垂头跪在灵前。他这等异状惹来前来吊唁的人不断窃窃私语。
顾长生频频点头应付着:“长兄的长随,长随。”至少苏云落送人来的时候,是这么说的。说实话,他也没见过面具人。但按照苏云落说的便没错。
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灵堂来欲拜祭。
一个身材高壮的人走在前,下巴的胡子刮得极干净,露出与上面截然不同的雪白肤色来,惹得旁人多看了他两眼。可他风度翩翩,对礼仪似乎极为精通,是以旁人也没有过多的关注。
另一人则是面容干瘦,带着一丝被日头晒伤的痕迹,穿着极其不合身的柿子色长袍,腰间束着极为名贵的玉带。
顾长鸣名扬汴京,尤其是弘帝下了慰问的圣旨后,前来吊唁的人大多古古怪怪,是以这二人,顾家也并没有在意。
有人与身材高壮的人擦身而过,倒是有些疑惑:“咦,这人倒是很面熟……”旁人笑他,“你便是想结交他,也得出了顾家门……”
那人便笑了笑,仍旧是一脸疑惑地出去了。
待钻上了马车,他才一拍脑袋:“那不是何家六郎吗?!以前何家那位骑着马经过街道,却是被姑娘们掷满鲜花与荷包的那位何家六郎啊!”
灵堂中的人心不在焉地守着灵,没注意到何六郎将手中的香交给顾家的侍从后,猛然朝装着顾长鸣的棺材冲去。
他发作得快,动作迅猛,竟叫人始料不及。
待反应过来,却是晚了。
第400章
顾长鸣的棺材被何六郎掀翻在地,他的尸体从棺中滚出来,吓得顾长生的几个孙子孙女哇哇的哭。
何六郎竟然还从袖中抽出一根鞭子来,嘶声喊道:“顾长鸣,你这沽名钓誉的狗贼,还我祖母性命来!”
于海红了眼睛,正要去制止何六郎,跟在何六郎后面面容干瘦的人也动手了。
他一脚踹翻案桌,案桌上的蜡烛掉下来,落在幡布上,顿时蹿起火苗来。那人是存了心要捣乱的,又去将顾家小厮心中攥着的黄纸一把扯过,扔在那团火上。
方古怒吼一声:“贼人,你想作甚!”说着一手扬起鞭子,朝那人挥了过去。
那人闷不吭声,堪堪躲过他那一鞭,又低头扯起来一块布扔在那团火上。
火势越来越大了。
灵堂里乱糟糟一片,顾长生躲在一旁,腿都吓软了。天哪,大哥都惹了些什么人!
于海与何六郎撕打成一团。
方大侠,诸不宜与面具人缓缓站起来,左看看,右看看,不省得帮那一边。
从偏厅里忽而跑出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妪来,嘶声裂肺地喊道:“你们要寻仇,去找明宗啊!当年的事,若是那狗皇帝指使,我儿怎么会杀了何家老太!”
明宗即是先帝,新帝登基后追封的谥号。
顾长生浑身一颤。他的亲娘竟然怒骂先帝,这是要将全家架在火上烤吗!
顾家老太颤着手,指着面具人:“我认得你,你不就是那狗皇帝的走狗吗?怎地,那狗皇帝死了,你又做了谁的走狗!”
面具人不出声。
若是论走狗,在场的于海、方古、方大侠、诸不宜,通通是明宗的走狗。当年明宗,可是在顾长鸣身边安插了不少人。
顾长鸣替明宗做事,平衡朝堂各方势力,身边怎能少得了明宗的心腹。
于海与方古是如影随形的长随,面具人是中间传话的人,方大侠、诸不宜是刺杀何六郎祖母的杀手。
他们,都出自大内高手。
顾长鸣与卫碧娥的那档子事,不过是明宗不想望族卫家再度出一个太子妃。恰好顾长鸣喜欢,他便成全他罢了。倒是一箭双雕,既能安抚自己的宠臣,又能打击卫家。
何六郎到底只有一身蛮力,很快被于海狠狠击倒在地上,他狠狠地吐了一口血沫,怒目而视顾家老太:“你敢不敢到官家面前对质,还我祖母被害真相!”
顾家老太忽而嚎啕大哭,猛然跪在地上:“可谁又能还我儿性命来!”
何六郎冷笑:“你如今倒是惺惺作态,若不是顾长鸣为了他那一点儿女情长,又怎会害了那么多无辜的性命!”
于海摸出一把刀子。何六郎的话太多了。
方才放火那人冷冷地看着他,朝他做的一个口型。
“杀无赦!”
于海一愣。
这人是……
他的意思是,顾家上下,都要死。
于海的目光缓缓扫过顾家老太,顾家其他的人。
顾家老太往日因为争夺执印人之位而散发出来的活力此时已然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坐在那里,像一个无助的老母亲。顾长鸣一死,顾家的天已经塌了。
那人才不管于海的怔愣,只管又去扯灵堂内的一切可以快速燃烧的东西。
有人脸色沉沉地挡在他面前:“高欢,住手!”
是方大侠。
那人睨了他一眼,缓缓道:“方大侠,你虽然没有家人,可你还有诸不宜。”因为没有家人,与诸不宜相依为命的方大侠,早就有了致命的弱点。
诸不宜却拉着面具人一起走过来,沉声道:“明宗已亡,收手罢!”
那人诧异地冷笑一声:“怎地,往日杀人如麻的杀手,如今竟是劝人向善了。”
他们哪里是劝人向善,不过是受了别人威胁而已。
比如他们被送来顾家之前,人家就说了,须得保证顾家安全无虞,好让顾侍郎安心剿灭喻家军。
说话间灵堂的火却是熊熊燃烧起来。
顾家老太浑浑噩噩,爬向顾长鸣的尸体:“鸣儿,鸣儿……”
顾长生清醒过来,上前去一把搂住顾家老太:“母亲,您还有孩儿啊!”二人搂住,一起嚎啕大哭起来。呜呜呜,这帮土匪,竟然没将他放在眼里,兀自在自家灵堂打个不停,实在是,实在是欺人太甚啊!顾长鸣此时,巴不得自己的大哥诈个尸,或者自家的侄子,啊不,侄媳也行,回来将这场面稳住啊……
方大侠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高欢,得罪了。”说着却是朝高欢扑了过去。
诸不宜与面具人也扑了过去,四人撕打成一团。
何六郎又爬起来,要继续与于海缠斗。
方古愣愣地看着高欢,忽而也加入了四人的战斗。他虽然是出自大内,但跟了顾长鸣这么些年,一颗心早就向着顾长鸣了。老爷都已经不争不抢了,竟是还不能保全他的家人吗?
忽而有人抬了一个巨大的木桶过来,哗的一声将熊熊的火焰给浇灭了。
众人停止打斗,愣愣地看着那壮得像熊的人。
还是个老熟人。苏云落身边的毛瑟瑟。
顾长生嚎了一声:“好侄媳,你可来了!”他竟是想不到有这么一日,会如此期盼苏云落的到来。
却见那人背后,缓缓走出一位身着银白狐毛披风的年轻俏妇人。她眉毛素淡,似夏日里悄然开放的莲花。旁边搀着她的,是身穿孝衣、红着眼睛的顾盼宁。一个月内父母亲先后离去,她是个良善之人,自然是不会不来奔丧的。
年轻俏妇人叹了一声:“灵堂闹成这样,是当顾家无人了吗?”虽然她不喜欢顾长鸣,但她却是极其护短的人。顾家的人,可以内讧,但外面的人,休想欺负!
在场的人只有高欢不识得她。
四个人打他一个,高欢早就落了下风,这小妇人一来,他倒是能喘了一口气:“你是谁!”
是索命的黑罗刹,是你惹不起的人。方大侠在心中诽腹。
却是又听得有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朗声道:“怎地,这顾太傅的灵堂,竟然这般狼狈不堪。”
苏云落闻言,嘴角微微一笑。这话说得,倒是叫人辨不清说话的人侧重在哪一边。
大理寺卿明风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朝苏云落轻轻颔首:“顾三太太。”
对了,明面上,大理寺卿明风与顾闻白是不熟的。
苏云落看向明风,在他的脸上只看到坦坦荡荡的神情。
顾闻白曾说过,汴京城里的人,似是人人都戴了几副面具。他可省得,他的好友明风,也戴着面具呢?
第401章
顾三太太。
高欢拧眉。是顾闻白的妻子?长得好像不是这个样子的。
高欢是见过月娘的。月娘与于扶阳的事他自是略知一二。顾长鸣对自己的妻子于嘉音冷冷淡淡,于是于嘉音便给他戴了一顶绿帽子。戴便戴了,还将绿娃娃给生了下来。这恐怕是先帝怜惜顾长鸣的原因罢。
但先帝在极早的时候,便嘱咐过他,若是他先崩天,顾长鸣后死,那么他便要负责将顾长鸣处理得干干净净。
先帝崩天时,他远在北疆,听闻消息紧赶慢赶回来,却诧异竟是顾长鸣竟然也死了。顾长鸣这厮,极擅保养,便是卫碧娥死的时候他也没有过多的崩溃,如今竟然就死了?
他在酒肆里听了一阵,才省得原来吴王先在街上撞冰棺而亡,后脚顾长鸣才死的。
嗤,卫碧娥那个女子,到底有什么好,竟是叫两个男子为她欲生欲死。
一个百年望族的嫡女,自小便立了做下一任皇后的宏愿。这理应是藏着掖着的事,省得叫旁人听见了怀疑卫家对后位志在必得。别的不说,先帝定然是不高兴的。他本来就十分厌恶望族仗着根深蒂固,对朝野之事指指点点。卫碧娥这番作为,却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让他左右为难了。
卫碧娥既立了做皇后的宏愿,便事事严格要求自己,苛刻自己。她如此做法,却是让其他世族对她赞赏有加,久而久之,汴京城里的权贵圈子便有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卫家嫡长女卫碧娥,将来定然是做太子妃的。
世家望族本来就十分的奇怪,在帝王盛宠某一家时,他们便对那一家不高兴;但是在帝王打击所有的世家时,他们又紧紧地抱团反击。
他们既然让了卫家,卫家便投桃报李,私底下承诺了一些将来的事情。
比如若是卫碧娥做了皇后,便要力谏,将世家的威望再度提高。
卫碧娥想做皇后的真相,竟然是这般的赤/裸//裸。
先帝自然雷霆大怒。却……又不能爆发。他隐忍着,预备给卫家狠狠一击。
却是在此时,顾长鸣对卫碧娥一见钟情。
而那卫碧娥,竟然是个奇女子,一边对后位念念不忘,一边对长得英俊潇洒满腹才华的顾长鸣兴趣甚浓,一边又勾着太子的兄弟吴王不放。
就是这般的女子,在世家望族中,竟然被无数女子膜拜。
却是不得不承认,卫碧娥做人做得很成功。
高欢虽然只是个暗卫,却是一眼看出卫碧娥的本质。那是一个极会利用男人的女子。她在人前表现得恭谨贤良,在背后却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而不择手段的女子。当然了,像他这样的暗卫,卫碧娥自然是不屑得多看一眼的。她的眼中,只看得到能助她之人。
顾长鸣看上自己将来的儿媳,可正中先帝下怀。
先帝半推半就,默许顾长鸣策划在皇家冬猎时,假借掳走之名,与卫碧娥私奔。
可谁能想到,卫碧娥并不想真的与顾长鸣长相厮守。
人家一开始就明确了,她是要做将来的皇后的,怎地能顾长鸣私奔呢。
那一场假借掳走之名的私奔,最终以混乱不堪收了场。高欢至今还记得那一场混乱,中途出现的吴王,将顾长鸣与卫碧娥放走。私奔的男女在一月后许是有了争吵,顾长鸣负气离开爱的小筑数日,再度返回后卫碧娥竟是与看守她的年轻护卫私奔了。
被掳走的太子妃不可能再回到东宫,先帝动作也快,听闻太子弘与明家的女儿相谈甚欢,便迅速指婚,让太子弘娶了现在的皇后明灵。
明家是书香门第的小门户,人口不多。既不是根深蒂固的世家望族,也不是靠着军功而能够有所威胁帝位的功勋之家。这门婚事,最是适合不过。
经过了卫碧娥这么一出,原本气焰嚣张的卫家忽而沉默了下来。世间本没有不透风的墙,再说了,若是有人故意将风放出去呢。
世家望族暂时夹起尾巴做人,一时不再挑战先帝的权威。
先帝很是满意。
后来,先帝听说卫碧娥死在私奔的途中,更是满意。
但,为他所用的顾长鸣,仍旧是他心头的一根刺。顾长鸣,知道得太多了。顾长鸣是汴京城里最聪明的人,他不可能不省得先帝在宠信他的同时,也同时将他作为一把剑,指哪刺哪。
何六郎的祖母之所以遇害,不过是先帝寻个借口,打击打击满门尽是好男儿的何家而已。
朝廷上的事,看起来复杂,实际上简单粗暴。
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顾家,注定要将所有的秘密都带入棺材中。
顾三太太是么……
苏云落蹙起好看的柳眉,问明风:“明大理寺卿这是……”
之前二人有过合作,明风对苏云落很自然地有几分熟稔:“顾三太太,可否借一步说话?”
顾盼宁对明风还是有几分好感的,闻言便道:“那我便扶弟媳到一旁……”
明风的眉目忽而肃然起来:“罗太太,抱歉,这话本官只能与顾三太太单独说。”他说话间,星眸朝着顾盼宁梭了一下。
顾盼宁一愣。
苏云落轻轻拍了拍顾盼宁:“姐姐请放心,光天化日,众目睽睽,难不成明大理寺卿还能刁难我不成?”
说得也是。顾盼宁只好松开苏云落的手,看着明风领着苏云落走到比较远的地方去。
方才明风梭向她的那一眼,若不是她错觉的话,她觉得那一眼,似是带了一丝阴骛在里头……
高欢却是趁着这机会,瘦高的身影一蹿,人就不见了。
自是有人去追高欢,苏云落眉眼波澜不惊:“明大理寺卿,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要与我说?”
明风唇角仍旧微微扬着,与苏云落站开有一段距离。
雪沫子仍旧纷纷扬扬地下着,微微湿润了他的头发。
他笑着,声音温和,话中却带着极寒的冷意:“季大将军失踪那晚,有人在他驾驭的马车上,发现了这张簪花银票。”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张薄薄的银票来。
第402章
那晚顾家下人交给季清的,便是簪花银票。
苏云落只看了一眼,嘴角微微上扬:“这的确是我让下人交与季大将军的。”
“世人道,顾三太太用巨额的钱财贿赂季大将军,以求得季将军围困宅院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苏云落脸颊上的梨涡微微漾了出来,清雅的脸上人畜无害:“不过才区区一千两银钱,在汴京,竟是巨额钱财了吗?”
竟是没有否认。
明风觉得,顾三太太像一朵不知人间险恶的小白花。
他也笑了:“一千两银在顾三太太眼中不算什么,可若是贿赂朝廷官员,却已经能让顾三太太人头落地,季大将军革职,锒铛入狱。”
他轻轻将那张簪花银票递到苏云落面前,声音低沉,充满诚意:“我与聆羽是好友,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自然是要替嫂嫂遮着的。”方才掏出这张簪花银票时的寒意,却已经转化成如温柔拂面的春风。
苏云落垂眼,看着那张沾了一点泥土的簪花银票。
拿着簪花银票的,是一只骨节分明、纤长的手。今儿明风穿的是便服,西瓜绿的袍子许是穿得久了,包边有微微的磨损。
她后退了两步,脸颊上的梨涡仍旧漾着:“这一百两,便算是明大理寺卿的跑腿费了。”
她的表现,可真是一朵不知人间险恶的小白花。
若不省得她便是执印人,明风都要为她的无知无畏而鼓掌了。
他拿着那张簪花银票,又往前递了递:“我们明家,虽然是小门小户,却不是那等贪墨之人。顾三太太还是接着罢。”
这回苏云落倒是唤了一声:“采苹。”
一个面无表情的大姑娘走过来,将那张簪花银票接了过去。
也罢,横竖是有人接了。
明风笑了笑,一点也不在意。只看了混乱不堪的灵堂一眼:“何六郎在洛阳府谋害人命,今儿我是来擒他归案的。”
苏云落意外。
明风说完,仍旧在原地踌躇着不肯走。他原以为苏云落会问些什么,可苏云落只是别过头去,看向灵堂。她的眼神仿佛只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灵堂中,顾长生激动地一直看着他们这边,欲言又止的样子。
明风倒也浑不在意,抬脚走了过去。他挥了挥手,一大帮官兵从墙上翻下来,团团围住灵堂。
顾长生唬了一跳,还以为他顾家二房又犯事了。
那些官兵却是捉拿何六郎的。
何六郎倒是没有反抗,只狠狠地呸了一口唾沫,便束手就擒了。
明风临走前,只叹了一句:“何家六郎,从此湮灭于人世矣。”
似乎无关紧要的人都走了,顾家老太仍旧颓然瘫在地上,以前梳得油光水滑的鬓发凌乱地散着,本就瘦瞿的面容越发的苍老了。她的精神气仿佛被一下子抽光了似的,整个人萎顿起来。
见苏云落走过来,她抬眼望了一眼,忽而厉声道:“你这个扫把星!”
她猛然起身,想朝苏云落扑过去,却是身子一歪,整个人倒在地上,吓得顾长生大叫:“母亲,母亲!”
一切又都乱了起来。
苏云落站在那里,采苹警惕地护着她。她平静地注视着顾家家仆将顾家老太抬起来,眼中无波无澜。
良久,采苹似是听得自家东家一声叹息:“世上的福禄悲难本就是平等的,哪有人生来一生顺遂。”
采苹侧目,却见东家缓步走了出去。
她急忙跟上去。
何家六郎被大理寺抓捕,倒是引起何家人愤恨不平。何家又起了怎样的内讧,外人不得知,只是听说,何阁老殁了。
何阁老的尸体还没入殓,倒是有人从青阳县运回了何阁老原配的尸体。
此事倒是又引起了汴京城中老百姓的议论,但很快便如纷纷扬扬的雪沫子,落在地上消失不见了。
汴京城里下起雪沫子,天色冷得刺骨。而距离汴京城数十里之遥的汴水下游,河风刮着人脸,仿佛要将人皮给揉成一团皱纹。
顾闻白站在码头,迎着刺骨的风,以及隐隐约约的冰渣子,觉得自己浑身如坠冰窖里。
尽管不是汛期,广阔无边的汴水河里,河水仍旧滔滔不绝地奔腾而过,混浊的水翻滚着,让人望而生畏。而不是土生土长在汴水河边的人,怕是不敢独自渡过这汴水河。
林统领贴身在他身边,沉声道:“密报便是说,喻家军那帮土匪,是在这里将商船给劫了的。”
顾闻白没有转头看他,而是用眼角的余光微微瞄了他一眼:“密报?”
商船被劫,不是汴京城中人人皆知的事实吗?
林统领叹了一口气:“其实一同被劫的,还有一船安庆府刚刚制造好的军械。军械混在商船中,原来是要秘密运送到辽东府的。”
“哦,怪不得林统领出了京城,还要跟着我来这里做了监军。”
林统领讪讪一笑:“这不是怕顾侍郎不熟军中规矩嘛。”
顾闻白没再吭声。
林统领默了一默,看着奔腾而过的汴水,继续道:“顾侍郎可否能推测,这喻家军到底藏在哪里呢?”
顾闻白倒是转过头来,很正式地看了他一眼:“从商船被劫,到传得满汴京都是谣言,而竟然没有人能追查到一二。”
林统领一噎。
又听顾闻白摇摇头:“啧啧,我这等人才,果然是高处不胜寒啊。”
林统领:“……”他竟是没发觉顾闻白是这般的自恋!明明以前那个小顾闻白,弱小可怜,又无助。
“从此处再往下十余里,有一处平静的避风港,里面常年停着大大小小的船只上千艘,从避风港出去,共有出口四五处。你们可有差人去查?”
林统领意外:“顾侍郎怎地省得那处避风港?”
顾闻白转身,默默朝石阶走去:“这里离汴京又不远,不省得倒是孤陋寡闻了。”
林统领笑了,一脸阿谀:“顾侍郎倒是学识渊博。”
顾闻白没理他,只抬步上了又陡又长的石阶。
林统领立在后面,看着顾闻白走上石阶时仍旧挺拔的身影,心中闪过一丝叹息。
可惜啊,如此俊秀的公子,却要英年早逝。
第403章
避风港船只多不胜数,鱼龙混杂,三教六等的人在这里全齐活了,仿若一个巨大的城镇。或者说,仿若汴京城中的金水桥。只不过,它是金水桥巨大的翻版。
原来乘坐船只的话,十余里地不过片刻便到。但顾闻白所领的骠骑巡逻营官兵大多不擅凫水,更坐不了船。大家只好走陆路,倒是花多了一些功夫。
顾闻白这时才提出,是不是应该派上两千的水军来相助。林统领摸摸鼻子,笑道:“倒是有一支水军驻扎在避风港,届时顾侍郎只要调动他们便可以了。”
避风港中,一股独特的味道不断地缭绕在周围,他站在高处,凝视着忙忙碌碌的沿岸。
雪渣子仍旧纷纷扬扬地下着,可忙碌的渔民与脚夫,身上只穿着破旧的、单薄的短褐,光着脚,不断地行走着。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林统领指着不远处的几艘巨大的战车船:“那便是水军了。素日里负责训练的毛将军很是喜欢将战船开出来在水上训练。”
顾闻白眉毛轻轻一挑:“毛将军就驻扎在这里?”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林统领也听出来了,这是嫌弃毛将军是个摆设。
他呵呵一笑,没敢替毛将军分辩一二。他跟在顾闻白后面,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与一个人的眼神对上的了。
是天下居的白乐。
白乐真的很喜欢顾闻白,说了好几次要让顾闻白做他的女婿。若不是白乐出声,以及穆宣真的很忌惮苏云落,一定要他们让顾闻白“死”得正正当当,早在出宫后不久,顾闻白早就死了。
而剿匪嘛,刀枪无眼,水面凶险,谁的生命也没办法保证。
林统领与白乐对过眼神,转过头来,却看到顾闻白在看他。林统领毕竟是只老狐狸,朝顾闻白一笑:“许久没来此地了,倒是觉得有趣。”
顾闻白却道:“肚子饿了,寻一间食肆用饭罢。”
顾侍郎这是要到食肆里打探打探,近来避风港有没有什么异动呢。这是读书人惯用的查案法子,林统领倒也配合,笑着道:“倒是有间破有名的食肆,鱼脍做得极鲜。”
二人领着几个侍卫,便往那间食肆而去。
有几个戴斗笠的人略略侧身,目送着顾闻白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果真是那姓顾的。”有个年纪略大些的,咬牙切齿道。
“他怎地来了避风港?”另一人警惕性极高。
“都说他得了那姜宁的青眼,听说如今是钦差呢。”
“可真是小人得志。”方才那人又道,“让我去将他斩杀了。我们喻家,十数年的卧薪尝胆的原因之一,不就是为了能将这姓顾的无耻小人给斩杀了。”
一人将他欲拔剑的手轻轻按下:“嘘,勿要轻举妄动。”他凝目,看着不远处迎风鼓起的帆,“勿要坏了父亲的大事。”
“待我们喻家夺得天下,再将他千刀万剐,以平我喻家十数年的怨气。”
几人说完,亦匆匆消失在人群中。
白乐与林统领对过眼神后,戴上风帽,往一家叫做“食鲜”的酒楼走去。食鲜也是白家的产业,不过专门做下等人的生意。大钱与小钱,白乐通通都要赚。
食鲜就坐落在码头边上,迎着河风,很是开阔。
食鲜里面也是有包厢的,虽然做得并不是很雅致,但应付那些下等人也够了。
如今食鲜里的其中一间,便坐着一位大姑娘,身边立着好几位面容极为普通的侍女。她们的发髻,梳得紧紧的,就差把头发给从头皮里拽出来了。
那位大姑娘倒是乌发如云,衬着修长的脖子,洁白的耳朵,倒也顾盼生辉。她穿着狐裘,里头只裹着鹅上黄,修长的脖子下挂着一串指头般大小的珍珠项链。
从她坐的位置看去,码头风景尽收眼底。
门开了,白乐走进来,一进来先将红泥小火炉上温着的酒倒出来,先吃了一杯下肚暖暖身子。
这汴水河边的风,吹得可够呛的。
大姑娘起身,给白乐行礼:“阿爹。”
白乐呵呵笑:“怎地,咱们大姑娘竟然也知礼了。”
大姑娘的凤眼睨了他一眼,带着翻脸前的预兆。白乐摸摸鼻子,又呵呵笑了一声:“咱们大姑娘一向知礼。”说着在旁边的玫瑰椅上坐下来,“怎地,那小子长得还不错罢。”
大姑娘却是不依不挠:“阿爹!”一张俏脸竟是红了。
却也不忸怩:“阿爹不是说他已经成婚了吗?女儿可不想他的心中一直有他的妻子。”
白乐眨眨眼:“娴儿不省得了罢,这男人啊,最是喜新厌旧了。糟糠之妻再好看,看久了也就厌了,何况我们娴儿长得比他那乡下的妻子要好看得多。”
白娴闻言,终于露出了笑容。虽然她阿爹嘴里向来没什么实话,但哪个人不喜欢听好话?
不过……她担忧地问:“那计划可靠吗?”
白乐一脸的笃定:“林统领亲自指定的,能不可靠?”
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不过要的一个假死的顾闻白,林庆庆何乐而不为。他的儿女可是等着钱财置办嫁妆与聘礼呢。
顾闻白好像真的是来吃鱼脍的。
又薄又嫩的鱼脍铺陈在碎冰上,虽然没有其他装饰,但只要够鲜甜便可以了。
顾闻白连吃了两盘,才心满意足地将筷箸伸向其他菜肴。
他们用饭的这家虽然专门做的脚夫与船工的生意,但也有不少东南西北的客商闻名而至。
食肆中热热闹闹,有吃醉了酒的脚夫窝在角落里打鼾,还有东张西望的客商,甚至还有深目高鼻的外国人。
有几桌子像是很热闹地讨论着什么时事,林统领支起耳朵听了一阵,却是说前阵子有官员乘坐船舶经过,问这里有没有冤假错案之类的。
有人大笑道:“那官爷也是糊涂,他得问可否有判对的案子,如此还能与他说道说道。若是说冤假错案啊,可是比俺头上的虱子还要多……”
“哈哈哈。”有人附和地笑了起来。
林统领正听得津津有味,忽而见顾闻白睨了他一眼,悠悠道:“此处离汴京不过数十里,竟然便有那么多冤假错案,可真是让人心有戚戚。”
林统领讪笑了一下。
全鱼宴都吃完了,也没打听到什么来。
林统领正回味着鱼的鲜美,忽而见顾闻白一直看着他。
顾侍郎十分认真:“劳烦林统领结账了。”
林统领:“……”可恶的顾闻白,怎地就是个妻管严呢。
是夜,顾闻白没回到战船上休息,而是住进了一家临着码头的客栈里。
趁着顾闻白泡澡的功夫,林统领赶紧到食鲜寻白乐要钱。
第404章
白娴是个胆大的,听得顾闻白在泡澡,白乐当下就按不住自家闺女要去窥探美人出浴了。
林统领收了白乐的一千两银,心满意足地建议道:“白姑娘可以扮作客栈的使女,给顾侍郎送衣裳。”
白娴闻言,当下又从自家爹身上掏了一个荷包扔给林统领。
林统领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我这回去就去将顾侍郎的衣裳给偷了。”
说干就干,白娴与她爹一样,是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性子,当下换了一套丫鬟的衣衫,就跟着林统领过去了。
白乐怕自家闺女吃亏,也在后头召唤了自家的打手,趁着黑将客栈包围了。
看着这架势,是要将顾闻白给霸王硬上弓了。
不过顾闻白来了这避风港,可就是进了虎穴了。对于顾闻白带在身边的那几个护卫,林统领自是不放在眼里的。
林统领先上的楼。
隔着屏风,水雾氤氲,隐隐约约有人在冲洗。林统领干了几十年暗卫,偷个衣裳不在话下。当下悄无声息地将挂在衣架上的衣衫全都搂走了。
白娴焦急地在外面等了一会,才听得有人疑惑道:“咦?我的衣服呢?”
又听得那人唤道:“店家,店家!”
店家被塞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见是女追男的好事儿,也就顺便推波助澜一把,虚应了一声,就让白娴进了门。
白娴虽然是个胆大的,但确确实实是第一回瞧见成年男子的赤膊,当下心中也有些忐忑,一双大脚硬硬走成了三寸金莲的步伐。
她娇羞地进了门,一眼便与一双铜铃似的眼睛对上了。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只瞧见男子古铜色的壮实肌肤上有数道极明显的刀痕。
白娴捂嘴:这身材也太好看了!
男子却怒吼了一声:“你是何人,为何无端闯入本将军的房间!来人啊,抓刺客!”
他话音未落,从旁边的侧门中便呼啦啦冲出好几个穿着甲胄的士兵,手上拿着大刀,二话不说,就朝白娴砍去。
幸得林统领手脚快,一把将白娴捞到一旁,一边手忙脚乱地解释:“毛将军,这是给你送衣服的啊!”
啊啊啊,怎地是毛将军!怪不得他方才搂衣服的时候觉得那些衣服一股子汗臭味!
一场误会,差些让白娴一命呜呼。她倒是满不在乎,直朝林统领追问毛将军有没有成婚。
女儿移情别恋得太快,让白乐的脸色差点挂不住。
林统领匆匆抛下一句“毛将军是个克妻的,至今无妻”便走了。
白乐恨铁不成钢:“那毛将军一把子年纪了,成过几次亲,除了第一任妻子留下了一个女儿外,其他的妻子全都被毛将军给克死了。好女儿,阿爹当初不是没有打听过这毛将军,可是他命太硬,咱们嫁不得……再说了,他是武将,一介武夫,怎地会陪你整日说些风花雪月的事……”
白娴脑中尽是毛将军那满是伤痕的身体,哪里还听得进自家爹的话:“女儿不管,女儿从现在起便是喜欢他了。阿爹若不替女儿说亲,女儿便回去寻阿娘说。”
白乐一拍大腿:“哪有女儿家上赶着要到男方家中说亲的!”
这边的热闹与林统领没什么关系,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看到顾闻白与毛将军俱双眼灼灼地看着他。
毛将军身量又高又壮,肌肉结实得不行,顾闻白站在一旁,平时挺高的身量跟毛将军一比,也矮了一个头,也显得有些瘦削,怪不得那白娴一眼便看上了毛将军。
毛将军也有三十出头的年纪了,长年在船上训练,肌肤是古铜色的,猛然一眼看去,决不是极为俊朗的人,但若是看久了,倒也属于耐看那一挂的。
说来这毛将军的家世也并不显,他完全是靠着军功而得到先帝赏识才封的将军。
林统领自顾自坐下来,自己倒了一碗热茶:“毛将军怎地有空闲来了?”话外却是在指责毛将军擅离职守。
回他的却是顾闻白:“是我请毛将军来的。恰好毛将军半月多不曾沐浴了,我便邀请毛将军痛痛快快地泡了个澡。”
林统领浑身一颤:半月多不曾沐浴……怪不得他抱着那团衣衫时一股子死咸鱼的味道。他待会也得回去泡个澡……
毛将军的目光梭着林统领,仿佛要在他身上戳个洞:“林统领才是避风港的稀客。怎地,官家身边有新人了?”
顾闻白唇角轻轻一弯。这毛将军甚是有趣啊。
林统领的脸皮比墙还要厚,怎么会被毛将军的三言两语便击溃:“数日前从安庆府运送过来的军械被劫,此等大事,毛将军守着汴水河,竟是无知无觉,官家不得不派林某陪着顾钦差前来查看。”
毛将军强硬的目光不曾退缩:“从安庆府运送军械,此等大事竟不通知本将军,如今被劫了,竟是责怪起本将军来。”
林统领咄咄逼人:“毛将军倒是好笑,汴水运河,不管是运送军械,还是事关百姓生计的东西,毛将军不都要尽力尽职,守卫好每一条商船吗?”
林统领这一问倒是理直气壮。
毛将军嗤了一声:“那可得问问兵部尚书了,本将军维修战船的奏折已经递了好几个月,兵部尚书屁都没放一个。这些战船已然破烂不堪,本将军怎地追上喻家军装备精良的战船!可不就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敌人飞驰而去,而本将军却只能骂天骂地!”
这位指桑骂槐的毛将军缓了一口气,看着林统领越听越难看的脸色,心情总算好了一些。
顾闻白什么话都没说,脸上的表情却是出卖了他。他明显是赞同毛将军的话的。
也不知这顾闻白是不是趁他到食鲜去时叫来的毛将军,林统领一个头两个大。怪不得穆宣说顾闻白不能留,他看这顾闻白便是祸害!
毛将军是领兵打仗不在话下,说起一长串的话来不带歇息的。当下缓了一口气又开始睨着林统领道:“我听说官家自从登基后不升朝堂,但奏折要看罢,又不是三岁小儿了,还要旁人垂帘听政!”
这,这,这话却是大逆不道了!
林统领霍然起身,沉着脸:“毛将军慎言!”
毛将军也站起来,高大的身躯压了林统领一头:“林庆庆,难不成你要在官家面前陷害忠良?”
能将自己自称为忠良的,历来是帝王最动不得的人。
第405章
毛将军竟然有脸,将自己称为忠良。
林统领刚要大笑三声,忽而见旁边一道目光正盯着他。他只得悻悻坐下来:“陛下虽然没上朝,但奏折……却是有看。”他想起弘帝案桌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突然间就理不直气不壮了。
毛将军却是越说越气:“还有数月前,本将就发现了一帮扯着大旗号称喻家军的匪徒在汴水河边出没。本将同样上了奏折,不省得陛下可曾翻阅过。”
林统领喃喃道:“难不成你不会自己去追剿吗?”
毛将军猛地一拍桌子:“谁说本将没有追剿!可那该死的李岩竟说本将擅离职守,扣除本将的俸禄不说,还扣了本将手下的俸禄!他们当官的哪里省得我们当兵的本来就没什么钱,一群只会嘴上功夫的家伙!”
他这一拍,力道极大,将上头的茶碗都给拍得跳了起来。
林统领头皮一麻:“毛将军,有话好好说……”毛将军虽然蛮横,但一身的功夫却是实打实的,若是二人对打,说不定他只能打个平手。
毛将军哼了一声,鼻子里直喷气。
顾闻白问道:“既如此,毛将军可是省得喻家军的藏身之地?”
毛将军的表情变得肃然:“说来也奇怪,那喻家军仿佛是晓得奇门遁甲之术,每次我去追查他们,总无端陷入迷雾之中。我多次上奏,请陛下派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的人前来,却是望眼欲穿,不见人来。”
“奇门遁甲之术?”顾闻白眼皮轻敛,“这喻家军倒是不一般。”他以前曾涉猎过这方面的书籍,但没有深究。没有深究的原因是觉得用不上,但如今却是觉得遗憾了。也罢,奇门遁甲之术是讲究天赋的,他也强求不来。
林统领扯了扯嘴角,也不敢出声。
顾闻白请了这一尊大佛来,不仅束缚了他的手脚,还束缚了他的思想。
毛将军忽而想起方才的闹剧来了:“那女子是怎么回事?确定她不是喻家军派来的细作?”方才那女子赤//ll地盯着自己的眼神,他有一种那女子快要流口水的错觉。命中克妻的毛将军虽然命硬,但桃花运是真的不错。
毛将军回想着,觉得那还真是奇怪的女子。
林统领赶忙道:“那女子不过是走错了房间,毛将军勿放在心上。”
毛将军哼了一声,算是这件事过去了。
林统领一直受不了毛将军一直用鼻子哼他,寻了个借口回房了。
窗外,初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从不远处传来空荡的风声,将汴水河边的夜渲染上了神秘的色彩。
窗子半开着,刺骨的寒风争先恐后地挤进来,顾闻白走过去,将窗子微微掩着,只留了两个手指宽的缝隙。
方才护卫向店家讨来一个火盆,此时火盆内火焰正合适,烤起东西来刚刚好。
毛将军将一个芋头扔进去:“顾钦差看着面熟,可是京城人士?”
顾长鸣向来在宫中行走,毛将军年少成名,虽然一直在外面,许是也见过一两面。顾闻白觉得毛将军性情豪爽,有心要交这个朋友,便答道:“家父乃帝师顾长鸣。”
毛将军手上的芋头忽而被捏住,他朝顾闻白看过来,一脸的疑惑:“帝师顾长鸣?”
瞧毛将军的样子,不像是与顾长鸣有什么过节。顾闻白点点头:“是他。”
毛将军将手上的芋头扔进火盆中去:“顾钦差,节哀顺变。”
顾闻白以为毛将军说的是于嘉音,当下颔首:“有劳顾钦差记挂。”
毛将军是个性情豪爽的,也是个热心肠的,仍旧疑惑道:“令尊逝世,陛下竟没让顾钦差丁忧,倒是有悖朝廷之礼制,韩元那老迂腐,竟是没参顾钦差?”
令尊?顾闻白缓缓抬头,看向毛将军关切的神情。
在外头倒挂在檐下偷听二人谈话的林统领忽地一阵心虚,顾长鸣殁了的消息早就传到他耳中,只不过他掩着没有告诉顾闻白而已。已经离弦的箭,又怎么会回头呢?
屋中燃了火盆,开始有些热起来。
林庆庆那老狐狸,竟是瞒着自己这个消息。顾闻白朝外面看了一眼,站起来,走到窗户边,将窗户打得更开一些,才道:“国难当前,个人的悲欢自是要放在一旁。陛下英明,自有他的考量,韩尚书开明,自是不会因着这点小事与陛下意见相左。”
林统领在窗外又暗暗的骂,顾闻白这个小狐狸,竟是将自己说得那么高尚。
又听得毛将军十分钦佩道:“顾钦差大义。”
好你个毛文杰,跟自己拍桌子瞪眼的,对顾闻白却是阿谀奉承。林统领倒挂在檐下,生生听了一肚子的气。
顾闻白坐下来:“奇门遁甲之术虽然厉害,但毛将军熟悉此处水域,想来毛将军对喻家军的藏身之地,应是有大概的了解罢。”
毛将军神情越发的肃然:“顾钦差这是想先发制人?”
“我此次前来,便是奉旨围剿喻家军,一日不能将喻家军剿灭,我便一日不得回汴京。不瞒毛将军,我家中妻子乃是从外乡远道而来,在汴京中举目无亲,我乃是一介俗人,公务无法推却,但不能总丢下她一个人的。”
毛将军像是想起什么,苦笑道:“顾钦差如此想法,甚好。”
外面林统领撇了撇嘴。
“不瞒顾钦差,我多次围堵喻家军,的确了解一些他们的规律,也大约摸出他们的藏身之地,也曾成功擒拿了几个喻家军的小啰啰。但那些都是微不足道的。恰是在昨日,我无意得到一个可靠的消息,真正的大鱼便要浮出水面。”
毛将军说着,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竹筒:“我的手下昨日在避风港的黑市中,得到了这么一个玩意。”
他一边说,一边从竹筒里倒出一根小小的竹签。
竹签上头用篆书写着:风遁寅时休门。
毛将军眼中精光渐浓:“顾钦差如何看?”
顾钦差捏着那根竹签,轻声道:“国之将乱罢。”
风忽而停住,屋中火炭的细烟得以喘息,赶紧从打开的窗户钻出去。
林统领挂在檐下,正全神贯注,忽而一阵烟雾袭来,他的鼻子一阵发痒,竟狠狠地打了一个大喷嚏。
“何人在外面?!”窗户猛然大开,露出顾闻白俊秀的脸庞。
林统领早就稳稳落在地上:“你们二人围炉夜话,肚子可饿?”他的手上,赫然提着一个大食盒。作为一名合格的暗卫头目,最基本的便是被人发现的时候能随机应变。
林统领进了房,看到桌上仍旧摆着那根竹签。他假装将大食盒放在桌上,装作无意间看到那根竹签:“这是什么?”
“哦,本将的手下昨日在避风港的黑市中得到的。林统领见多识广,不妨一起来研究研究。”毛将军坦坦荡荡,让林统领一时半会不省得说什么好。合着自己在外面吹着冷风倒挂是白费功夫?
不久前吃了两盘鱼脍的顾闻白站起来,眼睛梭着林统领拿出来的食物:“这馄饨煮太久了罢,都烂了。”
第406章
谁能想到你竟然真的想吃宵夜!林统领暗暗腹诽。但他脸上仍旧挂着真诚的笑容:“方才肚子不舒坦,是以耽搁了一会。这碗馄饨,我吃。”
顾闻白又对一碗汤面评价道:“面坨了。”
呃,有些失策了。
林统领干脆招手:“来人。这店家也太不地道了,净做些不好的吃食,还是咱汴京城里好。”
尴尬而多余的食盒才被撤下去,毛将军烤的芋头好了。他丢给顾闻白一个,自己细细地剥着芋头外皮:“想来林统领是瞧不上我们这些粗人的吃食的。”
被鄙视了一晚上的林统领差点气坏了,不问自取,也拿起一个芋头剥着:“毛将军话里话外都在挤兑林某,不省得林某到底哪里碍了毛将军的眼。”
毛将军语气淡淡:“整个人。”
二人再争吵下去,却是连正事都不用做了。
顾闻白将芋头的外皮剥得干干净净:“方才林统领你不在,我与毛将军初略合计了一下,有一个想法。”
若不是方才他自己在外头,林统领都快觉得顾闻白说的煞有其事了。他们什么时候合计的想法,他竟是不省得!
“喻家军行踪诡异,神龙不见首尾,既如此,我们不妨将他们诱出来,逐一击破。”
“如何引诱?”这句话是林统领问的。
“如何击破?”这句话是毛将军问的。
站在的利益面不同,问的问题自然也不一样。
顾闻白微微一笑:“林统领觉得外头可冷?”
“还……尚可吧。”林统领有些犹豫。其实怪冷的,但他是练家子,还能顶得住。不过,他瞧着顾闻白问这话的意思,怎地有点不对劲?
“顾某觉得挺冷。”顾闻白说着将自己的棉袍给拢紧。
毛将军倒是与顾闻白一见如故的样子,伸出大掌,狠狠地在顾闻白肩上一拍:“顾贤弟,以后待打败了喻家军,便到我的军队上来训练,包你不出三月,健壮如牛。”
这一掌力道用得挺重,顾闻白被拍得咳嗽了一声,苦笑道:“顾某在此先谢过毛将军。”
林统领继续低下头去剥芋头的外皮。心中却是道,大约是没有那一日了。之前白乐的女儿瞧上顾闻白,顾闻白尚能假死。如今白乐的女儿移情别恋,瞧上克妻命硬的毛将军,顾闻白这条命,是注定要折在汴水河上了。
唉,这命中注定他不能收取白乐的贿赂啊。
顾闻白睨了林统领一眼,继续拐回正题:“如今不过刚入冬,汴京就这般冷。不仅汴京城中的老百姓们需要吃饱穿暖,不事生产的喻家军同样需要。是以他们才不管不顾,从汴水河上抢走运送粮食与木炭的商船。至于那艘运送军械的船只,怕是他们在抢夺过程中的无意中发现的惊喜。”
他后面收尾的“惊喜”倒是咬得颇重。
像是针对某个人。
林统领眼观鼻鼻观心,将芋头的外皮剥得一干二净。
“此前探得消息,喻家军大约有三万人之众。这三万匪徒,若是没有固定供给,无论是粮草或是棉衣,都是极为头痛的事。倘若恰好有几艘商船满载棉衣棉鞋路过……”
林统领忍不住道:“万一他们省得是引诱……”
顾闻白将剥得干干净净的芋头举起来:“第一,他们并不惧怕我朝水军;其次,富贵险中求,既作了杀人越货的事,破罐子破摔,一不做二不休。”
芋头光溜溜的,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毛将军浓眉一皱:“可从哪里寻来运送的商船?自从汴水河上出了事,能绕道的船只都绕道了。”
林统领倒是与毛将军所见略同:“那些商人听说是用来作诱,怕是不愿意罢。商人一向重利,哪会舍得将自己的钱财拱手送人?”
顾闻白轻轻咬了一口烤芋头,又酥又粉又香,让他不由得想起了卫香烤的芋头。也不省得卫真卫英他们怎么了。
“谁说要用商人的货物了?只要朝廷将货物买下来,与商人毫无关系,只不过是借用他们的名头。”
剩下的芋头一口被咬进去。顾闻白满足地叹了口气。将来若是毛将军不做将军了,烤芋头也是一条出路。
林统领瞠目结舌:“顾侍郎好大的胆子!”
顾闻白拍拍手:“请唤我顾钦差!陛下既然将剿灭喻家军的重任交与本官,定然是希望本官一口气将喻贼全部歼灭,凯旋而归。林统领,听说你在京中交际甚广,弄几辆商船,应该不算什么。”
还不算什么?怎地不叫顾家掏空家底来买商船?林统领几乎要咬牙切齿了。之前说不想接受官职,如今倒口口声声摆起官威来了。
顾闻白瞧林统领的脸色变了又变,也不着急,只缓缓道:“若是林统领不肯,本官倒是可以回汴京去,去求一求本官那老父亲,看他是否愿意相助一二……”
顾长鸣都死透了,还相助个甚!
万万是不能让顾闻白回汴京的,要回也是他的尸首。
林统领手上芋头的皮也被剥了个干干净净,不过他手艺不佳,剥得倒是坑坑洼洼的难看。
他一把将芋头塞进嘴里,在毛将军带着期盼的目光下,以及顾闻白压根毫不在乎的目光下,艰涩地将芋头咽下去:“我来想办法。”
他能找谁?还不是白乐。
白乐经营天下居,家中有十几艘商船运送货物。
林统领离开许久,屋中的火盆仍旧烧得旺旺的。外头的风越刮越紧,到了后半夜,雪沫子变成了雪花,一直下到翌日下午方停。
汴水河虽然还没有冻上,但整个避风港仿佛静止下来一般,码头上甚少人走动。
十月初六了。离穆宣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十日。
林统领的心情很焦虑。陛下再度传来口谕,务必要让顾闻白与喻家军打起来,最好打得你死我活那种。
他回到客栈时,身上头上覆了一层白,鼻子直喷寒气。他踏进房中,顾闻白与毛将军正在对着一张舆图指指点点,屋中的火盆烧得旺旺的,整个房间温暖如春。
毛将军见他进来,欢喜都摆在脸上:“林统领,事儿办好啦?”
林统领毕竟是林统领,不虞的心情当下收敛起来:“托毛将军的福,商船都联系好了。”
顾闻白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这林统领倒是会笼络人心。
果然毛将军大掌一拍在林统领肩上:“如此甚好!顾贤弟,快快与林统领说一说,具体如何诱敌,又如何将他们逐一击破。”
林统领好奇了,顾侍郎竟然还是个军事奇才?
第407章
顾闻白神色稍肃,望向林统领:“林统领,商船的事都办好了?”
他的目光中清明异常,没有旁的邪念,只有一颗明明白白的为民办事的赤诚之心。
林统领在那一瞬,有些羞愧。但只不过一瞬,他又觉得史上杀害忠良的帝王那么多,别人还不是将龙椅坐得稳稳的,怎么他家主子就不行呢?
他回过神来:“商船的事都办好了,一共有两艘商船,其中一艘装满棉衣与棉鞋,一艘装着棉被,只待我们一声令下,商船便从徽南府出发,两三日内便能到达汴水河。”
这个时间点,必须掐的恰当。不能太早,也不能太迟。
顾闻白忽而朝林统领一笑:“还得劳烦林统领,在汴京城中小范围地散布商船即将到达汴京的消息。”
林统领点头:“这个自然。”
“届时毛将军派水军两千人,装扮成老百姓模样,乘坐轻便小舟提前登上商船做埋伏。若是喻家匪徒来袭,自当奋起反击,再与毛将军里应外合,将喻家土匪剿灭。”
林统领提出疑问:“若是喻家匪徒不来呢?还有,毛将军之前道,战船已坏,如何能里应外合?”
顾闻白微微一笑:“还得劳烦林统领再做一件事。”
林统领面带微笑:“顾钦差只管说,林某定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心中却是道,搞到最后,什么事都是他做的。
“此事先不提,先说说毛将军的船。”顾闻白俊目轻眯,露出一丝林统领很熟悉的精光来,“在林统领去做其他十分重要的事的时候,顾某与毛将军巡视了那几艘战船,发觉有一艘战船,只要召集工匠数十人,材料备齐,便可以在两日之内修复完毕。”
今日他与毛将军的确巡视了几艘战船,却是越看越心疼。
那些巨大的战船当初不省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制造出来,如今却因为奸佞小人当道,好好的战船就那样搁浅着,让人怒其不争。
毛将军的话比在屋里的时候要少得多,只让顾闻白自己感受。
到了最后,他涩涩道:“顾贤弟,有时候我会觉得无望。不是我气馁,而是着实让人心寒哪。小小的喻家匪徒都收拾不了,还谈什么击败外寇,收复河山。”
朝廷太平了百年,许多人已经不记得有战争这回事了。
他的笑容落在林统领脸上,十分的虔诚:“还得劳烦林统领着人到工部去调数十工匠过来。”
在他灼灼的注视下,林统领脸上的笑容没有办法消失:“还有什么事须得林某去做的,顾钦差只管吩咐。”
顾闻白点点头:“另一件事,便是请林统领到城中的通顺钱庄去,将喻雄昌的孙子喻世荣押来此处。”
喻世荣!林统领倒是忘了,他们手上还有一张喻世荣的牌。
“还有其他的事吗?”林统领搓着冷冰冰的手,站起身,看着自己脚上的泥巴,觉得自己真是太可悲了。
毛将军哈哈的笑:“林庆庆,听听,咱们顾钦差是不是有将才之风?”
“呵呵。”林统领干笑两声,算是附和。
顾闻白低头在舆图上轻轻放了一面小旗:“毛将军抬举顾某了,顾某不过是在毛将军提供的情报上略作整合。毛将军护卫汴水河多年,战战兢兢,对汴水河的情况了然于胸,若不是装备有损,轮不到顾某在此置喙。”
毛将军呵呵的笑,又拍了顾闻白一掌:“顾贤弟,若是这次将那帮匪徒给剿灭了,将来陛下要收复天山府,监军定然是顾贤弟无疑。”
哪有什么将来。顾钦差这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大陷阱,陷阱挖得越深,死得越惨。
林统领耸耸肩:“走了。”
林统领走了一刻钟的功夫,毛将军侧耳听了听外头呼呼刮着的风,感叹道:“当初他也曾是热血少年,曾誓为国捐躯。”
可到底被富贵荣华权力熏黑了心。
人是刚强的,又是脆弱的。
顾闻白没有过多的评论林统领。毕竟林统领手下的人,还无处不在。
他将方才那面小旗挪开:“各为其主,身不由己。”
各为其主,身不由己。应变的人大多都活了下来,可坚持己见的,大多都随着如梭时光滚滚而去了。至于剩下的……
他重新将小旗插在另一个位置上:“便在此处,将他们一击而败。”
窗外,稀薄的日光稀稀落落地洒了下来。
客栈临岸而建,许是为了能最大的利用地皮,客栈主人自己在原来客栈二楼的主体上加盖了不少的小房子,那些小房子歪歪斜斜,看起来甚是危险。
顾闻白推开窗子,可以看到在西北角的一间加盖的小房子里,一个戴着帽子的男子转过脸,将窗帘放下来。
是林庆庆的人。
是怕他跑了吗?
顾闻白微微一笑。
他又不是个傻子,要去白白送死,怎么不会跑?现在当然不会跑,他要将这趟浑水搅得更混浊。
唉,也不省得弘帝怎地以为他是个好大喜功的人。明明他只是个想在乡野之地教书育人的村野老师啊。
既然千方百计的请他回来了,那便干点流芳百世的事情再走罢。
他回过头,看到毛将军正在那里推算。
毛将军是个好将军。
顾闻白俊秀的脸上温润如玉:“毛将军,听说今儿的河鲜更鲜美,不妨再小酌两杯?”这里的鱼脍是真的鲜美,只可惜落儿暂时吃不了。他如今是有家室的人了,做什么、吃什么自然是要想着自家妻子的。
毛将军此时对顾闻白将林统领使得团团转钦佩异常,听说顾闻白要请客吃饭,自然是屁颠颠的去了。
这回去的,是避风港中还算有名的“食鲜。”食鲜是在脚夫中价格比较公道的食肆,它比较有特色一点是在每晚戌时正,客人可以通过猜中骰子的点数而获得一道免费的河鲜。这道河鲜虽然免费,但份量甚多,食材也是最为新鲜的。可以说,食鲜的这一创举让食鲜店堂中几乎晚晚爆满,很多客人俱是冲着那道免费的河鲜而来。
是以今晚天色虽冷,但食鲜的店堂里,还是挤满了人。
身材高大威猛的毛将军在脚夫鹤立鸡群,小白脸顾闻白气质也十分的儒雅。
白娴有些犹豫了。
第408章
顾闻白与毛将军刚从落脚的客栈一出来,白娴就省得了。
她倚在窗边,不动声色地看着穿着大氅的顾闻白低着头走进食鲜的大门,而毛将军则是手上按着刀把,一脸警惕地走进去。
顾闻白俊秀挺拔,书生儒气;毛将军高大威猛,一脸阳刚。
简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
白娴一颗心怦怦跳着,这两个人她都喜欢,都想要怎么办?!
他们白家富可敌国,男人纳妾是天经地义。但女子养面首……阿爹那么疼她,应该不会反对的罢。她又不是什么孤陋寡闻之辈,也是听说过前朝有几位公主是养过好些面首的。公主都能做的事,她也能做。自家阿爹,可不是在私底下常称自己为商贾之王。既是王,那她怎么也算是一个郡主了。郡主养两个男人,自是可以的。
横竖她的院子大得很,除了主院,还有东西两院,中间隔着一个人工湖与一个大花园。
以后顾闻白便养在东院,毛将军养在西院,二人感情这么好,说不定还能相聚在一起吃个酒什么的。
白娴越想越激动,即刻吩咐她身边的丫鬟:“今晚毛将军与顾侍郎的帐全免。”
丫鬟是个会看眼色的:“姑娘,要不要请他们二位到上头包厢来。”
白娴自然是想的:“如此甚好。”三个人提前见一见也没什么不可以,说不定还能培养培养感情呢。
丫鬟便偷偷捂嘴笑,下了楼。她可还没有见过姑娘对哪个男子这般上心呢。姑娘虽然头发稀少,但相貌秀丽,最关键的是将来定然是十里红妆啊!老爷可许诺过了,若是姑娘能顺利嫁出去,她们作为丫鬟的,也能得不少赏钱呢。可时光荏苒,从姑娘及笄都好几年过去了,姑娘还待字闺中,这个也瞧不上,那个也看不顺眼。倒是看上了太傅顾长鸣,可老爷嫌弃太老了,而且都做祖父的人了,正妻还活着,这不是丢白家的人吗?
后来却是打探得,原来顾长鸣的独子顾闻白还活着,如今已经是户部侍郎了。虽然已经娶妻,但是个死了丈夫的商贾妇人。虽然她们白家也是商贾,但白家乃是巨富,便是当今圣上也要高看几分的,自然不一样。特别是今年白家有从龙之功,地位更是水涨船高。便是她自己,作为一个奴婢,也觉得走出去的时候,比原来更嚣张了呢。
丫鬟怀着尽快让自家姑娘嫁出去的心思走到热闹非凡的楼下。
毛将军与顾闻白的气质与那些脚夫自是不一样,丫鬟一眼便寻到了他们。
丫鬟有着钱财壮胆,对两位官爷也是不卑不亢:“请问二位可是赫赫有名的毛将军与顾侍郎?”
毛将军如今可是草木皆兵,闻言脸色沉下来,声音严厉:“你是何人?”毛将军做了将军多年,日日操练士兵,严厉起来也是颇能吓唬人的。声音严厉的同时,按着刀把的手却是绷紧了,似是丫鬟回答得不对,大刀便要随时呼啸而出。
丫鬟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但她到底是白家人,还是有几分胆色的:“毛将军,我们东家,东家对将军甚是敬仰,是以特地差奴婢相请二位官爷到二楼厢房去……”
哎呀呀,这武夫毛将军好粗鲁好可怕啊!以后若是与姑娘吵架,岂不是一个巴掌便能将姑娘给拍飞了?还是书生好,书生好。
丫鬟想着,赶忙朝顾闻白一笑:“顾侍郎您如何看?”
果然,书生顾闻白温润如玉地一笑:“不用了,我们喜欢在下面,有着人间烟火的味道。”
说实话,食鲜这间店,乃是白家开的最最最简陋的一家了。别说了白娴了,便是丫鬟自个都觉得食鲜太粗糙了。而自家姑娘,竟然能在这里待上好些天。
人间烟火的味道吗?丫鬟悄悄地用力吸了一下。
嗯,幸好是冬日,那些个汗臭的味道没有闻到,但可以闻到一股粗裘的味道,臭脚丫子的味道,还有烟熏火燎的味道。自己跟着姑娘,这些年也算是金尊玉贵地养着,虽然当初姑娘是看上她不大好看的脸,但那有什么打紧……呃,扯远了。这些年金尊玉贵地养着,却是不大习惯这下等人的味道了。
姑娘看上的顾侍郎果真与众不同啊。
丫鬟还要继续劝,却见顾闻白对她笑了笑:“姑娘是食鲜东家的侍女,对待会猜骰子的点数有没有特别的心得?”
她哪有什么心得,她不就是倒霉催的才会主动请缨下楼来。丫鬟含糊一笑:“这却是我们食鲜的特色,命运天定,不能用经验来猜测。”
这丫鬟还挺有意思。
命运天定吗?有趣。
顾闻白又对丫鬟一笑:“让姑娘见笑了。”
丫鬟松了一口气,告退上了楼。才进得厢房的门,一只茶盏迎面袭来,唬得她猛然往旁边一躲:“姑娘,是奴婢呀!”
“打的就是你!”白娴怒气冲冲,“谁让你对顾侍郎笑了,他还对你笑了两次!”
丫鬟伺候白娴也有好些年了,连忙伏跪在地上将方才楼下与顾闻白的对话仔仔细细、无一遗漏地说了一遍。
白娴这才消了气,却又是嗔道:“你怎地不早说?”
却是变了一张脸,柔声叮嘱丫鬟:“你且再下去一趟,吩咐高掌柜,顾侍郎说什么点数,便摇什么点数出来。”
这可将高掌柜给难死了。
他这里又不是赌坊,哪有那等的高手。姑娘这是要砸他招牌啊。
办法也不是没有,账房先生道:“咱们后院里住着一个能人,平时对这些倒是颇有研究,不妨请他摇骰子。”
那人却是不愿意出面,只给了他们一副骰子,道:“这副骰子无论怎样,点数都是一样。你们既然只用一次,便可以用。”
高掌柜欢喜,摇了几次,果然发现每次摇出来加起来的点数俱是一样的,当下便遣了一个机灵的量酒博士去偷偷将此事告诉顾闻白。
顾闻白彼时含笑着点点头。
戌时转瞬即至。
摇骰子的人停止摇晃,量酒博士将每个客人猜的点数记好。
骰盅揭开,摇骰子的人疑惑不已。
他不识字,指着骰子上的字,高声问:“这是甚?”
脚夫们纷纷摇头,他们若是识得字,还做那劳什子脚夫作甚。
高掌柜与账房先生都是识字的,挤过去一看,面容大变,瞧了瞧四周,连忙将骰子掩住:“错了,错了,拿错了。”
一只大手从他们头顶越过,轻轻松松将骰子都拿起来。
却是毛将军。
毛将军是识得字的。
他皱着眉,将骰子上刻着的字撸顺了一读,脸色猛然一变,大刀出鞘:“你们好大的胆子!”
第409章
林统领的脸沉得像暗黑的夜。
他不过才离开半日的功夫,原来平静无波的避风港就出事了。
毛将军手下的将士,将避风港翻查得鸡飞狗跳。
还真是可笑,他们不过是到食鲜吃个饭的功夫,就遇上胆大包天的反贼了?林统领疑心是顾侍郎作的祟,可顾侍郎如今安安静静地坐在火盆旁,往日俊朗的脸上多了一分苍白。
顾侍郎的寒毒,发作了?
天色越发的严寒,细小的雪花打着旋儿落下,仿佛让人的骨头里都钻了寒风。
顾闻白的的确确是寒毒发作了。
不过不是才发作的,而是刚出了汴京城就觉得浑身冷得如置冰窖里。这几日,他暗中咬紧牙关,表面上风轻云淡。
好似,吃了鱼脍之后,越发的冷了呢……
终究是不能贪口腹之欲啊……
林统领关怀顾侍郎:“顾钦差这是身子不舒坦?”
顾闻白撩起眼皮,看到林统领的眼下挂着两个黑眼圈。这几日他来来回回的折腾林统领,林统领终究年纪大了,也有些受不住了。
他唇角微微上扬:“是啊,年纪大了,身体比不得以前了。”
林统领的脸又黑了一黑。他咬着牙:“喻世荣已经押来了,顾钦差身体抱恙,这喻世荣该如何处置,顾钦差可还想得起来?”
旁边忽而有一道声音冷冷道:“顾钦差如何办,自有他的考量,你何必咄咄逼人?”
若是旁人与林统领这般说话,林统领早就一刀看过去了。可如今却不能。林统领没看平安,只转头走了出去,出门前丢下一句话:“想好了再告诉林某。”
平安的余光一直随着林统领的身影,而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人面兽心。”
顾闻白仍旧微微笑着,抬起眼皮看他。
他的目光太过清明,没有一丝杂质。
平安被他这样的眼光看得一阵羞愧:“顾钦差……”
“喻世荣便交给你。”目光清明、纯洁得像小孩的顾闻白如是告诉平安。平安惊了一下:“这,这怎么行?”他心上人便是喻世荣的妹妹,顾闻白不怕他带着喻世荣跑了?
“平安,你虽被林庆庆收养,但骨子里还是流着忠臣的血。我相信你能平衡好这件事,同时也做得很好。”顾闻白看向平安,目光中全是信任。
忠臣之后吗?可忠臣却被满门抄斩了。
平安抿着嘴:“平安谢过顾钦差。”他省得顾闻白为何要将这件事交与他。为无辜冤死的家人清洗罪名,还得自己来。
姜弘……只要他还活着,定然叫姜弘不得安生。
他攥紧手,出了门。
转角处却站着林统领。他脸色阴沉:“平安,既然逃了出去,为何还要回来。”
平安没看他,只昂着头走了下去。
林统领看着平安似是瘦了一圈的背影,眉目阴沉。
白乐作梦都没想到,自家闺女看中的两个男人,差点将自己送进了牢狱。若不是自己贡献了两条商船来诱敌,怕是要被剥下一层皮才能脱身。
白娴坐在他旁边,一脸的寒霜。
白乐也不好训斥他的掌上明珠,只得道:“下次看男人,不能只看皮相……”
白娴打断他:“阿爹,这事你不要管了。”她语气冷若冰霜,倒叫白乐唬了一跳,“娴儿,你想作甚?”
白娴目光阴骛:“我白家人岂是这般白白受人折辱的?”
她好心好意,想替他们应得免费的河鲜,竟被他们利用,诬陷成藏着反贼的商贾。不过一瞬的功夫,那毛将军就将食鲜的人全都抓了去。冲上楼的士兵将她扭送到毛将军面前时,他还诧异了一下:“原来是你。”
她那晚偷窥他沐浴,倒成了板上钉钉的反贼。
若不是林统领及时回来,她如今还要在那又臭又窄小的牢房里将手心都掐烂了。
女儿受了委屈,没有丝毫的低落,白乐甚是高兴。不愧是白家的人,有仇必报。
毛将军这次雷厉风行,将避风港粗略地梳了一遍。虽然没抓到喻家匪徒,却将避风港中的人都有了大概的了解。
“顾钦差果然计谋过人,胆色过人。”毛将军大步走进来,一脸的高兴。
这法子他以前怎地没有想出来呢?借着搜罗反贼的名义,大肆行事,真真是太爽了!说实话,当他看到骰子上写的“姜狗皇帝必死”时,心儿都颤了颤呢。顾贤弟胆大包天,胆大包天!
“只不过,我们这般动静,会不会将喻家匪徒吓跑了?”
顾闻白站在窗前,朝他微微一笑:“毛将军请看。”
外头细雪纷飞,经了毛将军一通折腾,四处静悄悄的,只有一辆牛拉板车在泥泞的路上艰难跋涉。
板车无遮无挡,躺着一个身量不高的年轻男子。
他脸上不曾清洗的血痂,紧闭的眼睛,微弱的呼吸,身上盖着的破棉絮,无一不显示,这人受了重伤。
驾车的,是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平安。
他拉的自然是喻世荣。
板车在避风港绵延数里的岸上来来回回的走了十来趟,走到天色暗了的时候,平安扔下牛车,自己进了食肆吃酒。
喻世荣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外面。细雪在他脸上、身上覆了一层白。
昏黄又孤独的灯光亮了起来,在巨大的避风港中微不足道。成百上千艘船在河水中摇曳,可没有人过来看喻世荣一眼。
好半响后,平安拎着一壶酒走了出来。
他看看仍旧孤苦伶仃地躺在板车上的喻世荣,笑了:“原来你早就是一枚弃子了。”
他说着,用酒浇掉喻世荣脸上的雪。
喻世荣仍旧没睁眼。
平安倒是心疼起老牛来:“这么冷的天,还是回去罢。”说着便要去驱使老牛。
忽而一支箭顺着风倏然而至,平安眼疾手快,酒瓮一砸,那支箭落在泥泞的雪地上。
一直像个死人一般平静的喻世荣忽而沙哑着嗓子道:“竟是没有射死你。”
这喻世荣,还真是冥顽不灵。平安叹息了一声:“大舅哥,这支箭明明射向的是你。若不是我,你早就死了。”
对于平安死皮赖脸地叫他大舅哥,喻世荣已经麻木了。他冷冷道:“哦,那又怎么样,我失败了,自然应该死。喻家人,不是那等贪生怕死之辈。”
平安笑了:“大舅哥,天冷不冷?可你的祖父,你的大伯父,如今都安安稳稳地坐在温暖的屋子里,享受着美婢们的服侍……”
“他们是长辈,理应的。”喻世荣油盐不进,平安叹为观止。
可喻世荣到底还有一点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