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5章
是一个面容秀丽得不像话的内侍。她的面容冷冷冰冰,眼神也冷冷冰冰地看着喻雄昌。
弘帝一顿紧张,孙南枝怎地跳出来了?对,他是帝王,睥睨天下的帝王,在美人面前怎能被人活活的灭了威风。如此想着,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子。
喻雄昌一直波澜不惊的面容终于有了微微的波动:竟是那位美人。她这是想出风头?果然是红颜祸水啊!
喻雄昌朝旁边的一个穿着内侍服饰的人使了一个眼神:生擒了此女。旁边这人虽是内侍打扮,却是他的次子喻明理。
喻明理果然与喻雄昌心意相通,略作手势,更多的内侍涌了上来。
弘帝大喝一声:“朕乃天子,朕看谁敢!”
喻雄昌压根没理他。
弘帝正要自己上前,预备从朱巍手上夺过大刀,忽而被人大力地往后面扯去。
他回头一望,又是孙南枝。
孙南枝面容冷冷,声音冷冷:“一边待着去。”
弘帝的神色有些挂不住。不要说他是天子了,好歹他也是个男人啊!但想了想孙南枝的身手,还是乖乖地到一旁去了。
一个穿着内侍服饰的小男孩忽而怯怯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我,我可以作证,我们的村子,是被喻家军血洗的。”
喻明理冷哼一声:“一个黄口小儿信口雌黄……”
孙南枝站在小男孩身后,将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上。方才还颤抖不已的小男孩忽而像有了莫大的勇气:“你,你长得与那个吹笛子驱动蛇群的人很像,只不过他长得年轻些,你老一些。”
他说的是喻世荣!
一个不过八九岁的小孩,能说出这番话,背后若是没有大人指使,他就把他的头拧下来当球踢。
喻明理正想着,就见有人押着喻世荣缓缓上了登天台。喻世荣垂着头,既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喻雄昌。
他吃了一惊。
昨日才接到的信息,说是他的儿子喻世荣被人当作诱饵,在避风港的码头上游街,如今竟然出现在登天台?
倒是喻雄昌四平八稳,波澜不惊。
小男孩见到喻世荣,明显地往后缩了一缩:“他,他就是那吹着笛子驱动蛇群的人……”
喻明理冷笑一声:“你们村子里的人是被大刀砍死的,与蛇有什么关系?”
此话一出,孙南枝问他:“这个案子并没有上报与皇帝,你一个小小内侍是怎地省得那村子里的人是被大刀砍死的?”
喻明理一滞,可恶,竟然被这小男孩与女子给绕进去了。
红颜祸水,这女子虽然貌美,但是不能留了。喻雄昌抬手,宽大的衣袖轻轻一拂:“此女冒充内侍,妖言惑众,理掌事,速速将她带下去,让她清醒清醒。”
孙南枝忽地冷冷地横了他一眼。
她道:“喻雄昌,要是你的五万喻家军全军覆没,你还会有如此底气吗?”她的声音明明不高,可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为了嫁祸顾侍郎,你命人血洗无辜村落;为了得到内侍与官员们的支持,你不惜在丹药中加入五石散;你道姜弘弑父,可先帝生前却是日日夜夜服用你的丹药;你的五万喻家军,缺衣少食,不惜抢夺运入汴京城的粮食与木炭……你怎地还有脸面,说自己广有仁爱呢?”
孙南枝说了那么多,在场的人却只记住了五石散!
五石散服用时虽然让人身体舒适,但若长久服用,便会危及生命。五石散乃是前朝皇室崩塌的主要原因,是以姜定做了皇帝后,下了明令,禁止炼制五石散。是以近百年来,老百姓们对五石散只是听说过,却没有见过。
清真道人竟然用五石散来糊弄他们!怪不得他们服用一段时间后,觉得精神恍惚,身体越发的差劲了。
方才还一脸坚定的支持喻雄昌的内侍以及官员们愤怒了。
红颜祸水!喻雄昌推了一把喻明理:“还不速速将此妖女诛杀了!”
喻明理却一动不动,转头过去问他:“阿爹,儿已经自宫,儿的儿子在他们手上,阿爹夺得皇位后,您是打算让谁做太子?”当初为了能帮到阿爹得到先帝的信任,他不得不成为一名内侍,在深宫中四处周旋,替阿爹圆各种各样的谎言。
一直垂着头的喻世荣猛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阿爹。阿爹自宫了!?他阿爹长得虽然不如大伯俊朗,但对祖父却是孝顺有加,言听计从。他一直以为,祖父夺得皇位后,太子定然是阿爹。可阿爹自宫了?天下会接受一个已经不是男人的男子为太子?别说旁人了,连他自己都不能接受!
还是孙南枝冷冷淡淡的声音:“一向清心寡欲地想着夺得皇位的清真道人,宠幸了不少宫女,有的是后代子孙,你们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
喻明理的脸在可怕地扭曲。
弘帝倒是笑了:“啧啧,这是在替他人做嫁衣啊。”他竟是想不到,孙南枝会站在他这边……啊不,正确地说,苏云落是站在他这边。瞧瞧,执印人这一次,还是选择了他们姜家。他们姜家,果然是上天的宠儿!
只可惜,顾闻白死了。要不,将苏云落同样迎进宫来,做贵妃好了。苏云落,长得还不错,而且还有几分手段。孙南枝一身高强武艺,苏云落背后是通顺钱庄的秘密,两个女人入了宫,怕是明灵要吃醋……弘帝不停地在心头盘算着,该如何平衡明灵、孙南枝以及苏云落之间的关系。
自己的儿子一向乖巧听话,怎地在如此重要的关头问这般愚蠢的话。只要天下成了喻家的天下,以后全天下的人供奉的不都是他们喻家的香火!何必在意这个呢?
喻雄昌沉了脸,不复方才慈眉善目的模样:“明理,你胡说什么?还不速速将那妖女诛杀了!”
喻明理没理他,只是一脸哀色地看向喻世荣:“我的荣儿,你受苦了……”
弘帝的余光瞄了一下四周,方才群情激愤要支持喻雄昌的人如今静悄悄的,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他修整了一下仪容,又是振臂高呼:“铜鼎崩裂,乃是先帝在显灵!清真道人喻雄昌,利用五石散毒害先帝,又私下豢养军队企图谋反!甚至还令喻家军血洗无辜老百姓!喻雄昌,罪不可赦!朱巍听令,立刻将这丧心病狂之徒就地诛杀,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第426章
朱巍:“微臣……”他的腿还麻着呢,如何诛杀?
喻雄昌能坐到如今的位置,自然也不是庸碌之辈。他慈眉一挑,从旁侧一个内侍的手中夺过大刀,身手矫健地朝弘帝冲了过来。
一个人拦在了他面前。
那人身体单薄,着一身不显眼的内侍衣衫,容颜却是绝世无双。
她甚至还歪了歪头。
而后抬脚,踹在他身上。
喻雄昌只有一个念头:这女子,怎地不尊老爱幼!竟是这般用力!他被踹的那一处,似乎断裂了一般,锥心的疼。
登天台有多高?
当初先帝命人建造时,便规定了登天台的高度——一十八米。
登天台高一十八米,光是爬阶梯都要爬上一刻钟的功夫。喻雄昌从登天台上跌下来时,滚在阶梯上,还顺道被人踹了几脚。待彻底停下来时,已然是满脸污血,四肢不能动弹了。
这回底下的人十分的识时务,即刻用大刀朝喻雄昌乱砍一番,直到他血肉模糊断了气:“陛下,反贼喻雄昌已诛杀!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底下呼啦呼啦的顿时跪了一地:“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天佑我姜国千秋万代!”
弘帝很满意,他正要转身去寻孙南枝的身影,可登天台上哪里还有孙南枝?便是那小男孩也不见了踪影。
弘帝也不着急。只要这天下还是他的,他就能将孙南枝寻出来。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所有参加登天台祭祀的人心神疲累,只巴不得赶紧回家,关起大门朝家中人一顿诉说。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差点便成为政变的冤魂!
弘帝却是不能歇。
才回到含元殿,即刻有边关急报在殿外:“报,卫苍的大军在数日内已然扫平了几个都城!”这回卫苍谋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急报倒没说西南王是不是已经向卫苍投诚。不过按照西南王一向的尿性,投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报,北边女牙族暴乱,女牙王阿答答被暴动的族人诛杀,女牙王子阿蒙蒙请求我国出兵镇压!”
“报,汴水河上毛将军仍领着士兵与喻家匪徒浴血奋战!”
弘帝心烦意乱,一阵头痛。方才在登天台的愉悦心情一扫而光。
他呆呆地坐了一会,忽而拍案而起:“备马,朕要亲自到避风港去!”假若顾闻白不死,顾闻白就得替他去征战!趁顾闻白死亡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他要阻拦林统领。
皇帝怎么可以离开皇宫,离开汴京城?
朱太后亲自来阻拦,弘帝忽地一阵歇斯底里:“母后,朕太累了!难不成母后要朕眼睁睁的在宫城中等那卫贼攻上门来吗?”
朱太后穿着便服,连鞋子都没顾得换:“皇帝,你乃是一国之君,理应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她喘着气:“有了忠臣才有明君,才有姜国的千秋万代啊!”
弘帝怔了一下,抱着头坐在地上,良久不发一语。
兵部尚书李岩自然也不得歇,很快被召进灯火通明的含元殿。
不省得是不是他眼花了,龙椅上的弘帝带着一股坚毅的神色。
弘帝声音沉沉:“李爱卿,即刻领兵前往避风港,助顾侍郎、毛将军一臂之力。”
李岩伏在地上:“臣领旨。”
李岩走后,弘帝让众人都退散了,自己坐在龙椅上垂着头,心头纷乱。这皇帝,做得有些与他想象的不一样。
有极轻的脚步声传来,弘帝眼皮不抬:“滚!”
那人却没有走,还自己搬来一张椅子坐了下来。
是明灵?如今敢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也只有皇后明灵了吧。
弘帝抬眼,在看到那人的面容时却猛地一激灵:“是你!”
竟然是苏云落。
他的皇宫可真是街上的集市一般,人人都来去自如。弘帝气得差点都忘了今儿他还要将苏云落迎进宫来做贵妃呢。
苏云落双手交合在腿上,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做皇帝的滋味可好?”
当然好,好得不得了。弘帝直起腰来,望着苏云落。
面前女子的容貌长得比起孙南枝自然是逊色的,但却有一股别样的味道。她的眼睛很美,看人的时候眼中波光盈盈,仿若一汪秋水。这样的女子,看起来比孙南枝还要无辜得多。可她竟然是穆宣口中的执印人,能倾覆姜家天下的执印人。
但是今日,她站在了他这一边。
弘帝想着,脸上便挂了一丝笑容:“今日,多谢苏娘子了。”
他只是客气客气,可苏云落还真的点点头:“不用客气。我帮你,是有条件的。”
弘帝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苏云落抬着头,她穿着宽大的狐裘,将下巴衬得细白。她的首饰也很简单,只耳垂上缀着两颗浑圆的珍珠。
她的声音冷冷清清,落在同样冷冷清清的含元殿中:“倘若以后,你做不好这皇帝,我便让人来取你的狗命。”
弘帝的笑容继续凝固在脸上。
苏云落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眼中的一汪秋水变成了一汪冒着寒气的潭水。好似有人不听话,便从寒潭里嗖嗖地钻出一条致命的毒蛇来咬上一口。
弘帝咽了一下口水,有些艰涩。这苏娘子,有毒。
他企图扯了扯嘴角,想说一些狠话。
苏云落又开口了,虽然慢悠悠的,却还是那股子冷冷的味道:“明星在我手上,季清也在我手上,毛将军……有我家顾郎相伴。虽然他们在你心中,都不甚重要,但如今正是你急需用武将的时候,留着,总是好的。”
武将,对,武将是用来打仗的!执印人,执印人还可以用来平定叛乱!如今情势所逼,弘帝不得不微微低了头:“苏娘子,之前是朕……我有眼不识泰山,如今江山危急,还望苏娘子出手相助……待平定了叛乱,我定然将苏娘子奉为天圣娘娘!以后令皇家宗室日夜朝拜天圣娘娘!”
天圣娘娘?亏他想得出。
苏云落忍着笑,仍旧冷冷道:“天圣娘娘那些虚礼什么的就不必了,今晚我只是来警告你的,若是你做不好这皇帝,便换旁人来做。我以半年为期,倘若半年之后,国仍旧动乱不堪,百姓四处逃亡,那姜国便不复存在。”
半年?弘帝瞪大眼睛,想多争取一些时间。可只见苏云落轻轻袅袅,已然从他的眼前离开,弘帝眼前一晃,苏云落的身影便消失了。
好半响后,弘帝狠狠的一呸:“吓唬谁呢?!”
话音才落,面前就飞过一把精巧的小刀,小刀不偏不倚,恰恰落在弘帝身后的江山屏风上。
第427章
汴水河上的战争,远比顾闻白想象的要严峻,要残酷。
顾闻白双脚冷得发疼。他扶着船弦,拧眉看着喻家船只像是在逗弄老鼠一般,离他们时远时近。
船只巨大的甲板上,躺着交战后受伤的士兵们,四处俱是横流的血污。
在另一侧,有数十具尸体,有他们这一方的士兵,也有喻家匪徒的。
战争,本来就是要用生命作为代价的。
旁边站着毛将军。毛将军厮杀了半日,如今满眼通红,脸上青筋暴起:“这群恶徒!”
天冷风大,河水冰冷,船只微微摇摆,喻家匪徒穷凶极恶。原来喻雄昌这般有底气,是有由来的。
之前毛将军便说喻家匪徒精通奇门遁甲之术,果然在追逐贼船时,喻家船只利用一股奇怪的浓雾,时隐时现,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之前还担心他们不敢、不会出现,如今却是觉得喻家匪徒嚣张跋扈,怎么会不敢出现。
原来他们安排自己的人手坐上白家的两艘商船,如今不省得出了什么错,白家只有一艘船,是以他们的人手生生少了一半,喻家船只又利用了那股青雾,时隐时现,他们开始的时候,竟然吃了不少暗亏。
万幸的是,他们的船只还算坚固,亦是运气,是以喻家船只在撞击他们时,反倒是喻家的船只受了损。
后来将士们军心稳定下来,才反扑了喻家匪徒几次。
但战争仍然是残酷的,不会因为你心神疲累,对手便会歇战。
将近一天的恶战,他们精疲力尽,滴水未进。
商船中原来备好的粮食净水,也不翼而飞。
比敌人更可怕的是,自己的队伍中藏了奸细。
顾闻白一直看着那股掩护着喻家船只的青雾。那股青雾像是庇佑喻家匪徒似的,一直在喻家匪徒需要的时候忽而弥漫而出,遮天蔽日,遮住他们的视线。
这便是毛将军说的喻家精通奇门遁甲之术的原因了。
毛将军分外焦急:“顾贤弟,这可如何是好?难不成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逃匿吗?”这一藏匿,又不省得何时才能将他们诱出来。
顾闻白方才冷得发硬的双脚忽而有了一点知觉。他朝北面看去,迎面袭来的,是一股极淡的烟味。伴着淡淡的烟味,一股极微小的暖流和煦地吹拂着他的面容。他觉得十分奇怪,正要细细去闻,那股烟味却消失了。
他问毛将军:“毛将军可闻到一股烟味?”
毛将军茫然地摇摇头:“是何处走水了吗?”
没有走水,除了不断从河面上刮过来的冷风,没有别的什么异样的。
那股青雾渐渐的浓了。
原来如此。他们说的风遁,便是这个意思。
顾闻白露出一丝笑容来:“我寻到他们行踪的规律了。”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寒毒帮的忙。
毛将军兴奋不已:“愚兄就省得顾贤弟足智多谋!”
顾闻白谦虚一笑:“大好河山,靠的还是毛将军们的庇护。”姜国自先帝起,逐渐的倚重文官轻武官,武官大多是寒门将士,俸禄低微,日夜奔波操劳。文官却高官厚禄,凭着一张嘴皮子,镇日在那一亩三分地里斗个你死我活。假若弘帝再不大刀阔斧的改革,姜国怕是离灭亡不远矣。
毛将军闻言,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息道:“将才没落!”
风向变了。
顾闻白看着船只的栀帆缓缓被收到合适的角度,待船只偏向西南时,再度舒展开来。不过一瞬,便鼓满了风,直朝前方驶去。
冷风吹散浓雾,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正静静地停泊着一艘熟悉的船只。正是喻家匪徒的船。
毛将军看着从船只中不断滚滚而上的烟雾,疑惑道:“他们船上走水了?”
顾闻白摇头:“不,这烟雾,是他们特地放的。”
好个喻家人,竟然利用冷风,将他们弄出来的烟雾变得成浓雾,从而达到隐蔽的目的。看来喻家人中不乏能人,只是用错了地方。
喻家匪徒正在甲板上修整,懒散一些的,直接躺在甲板上闭眼睡了过去,还有的甚至正在啃着胡饼,竟是没有料到毛将军的船只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们利用青雾,逗弄毛将军们数次,都见毛将军们不得其路可入,防备心极度松懈。
载满水军的小舟悄无声息地入了水,靠近喻家的船只。
当酣睡的喻家匪徒被悄无声息的砍掉好几个时,喻家人才清醒过来。
一场腥风血雨的战争再度开始。
顾闻白之前一直在观望,并没有出手。
擒贼先擒王,他注意到喻家匪徒中,有两个男人一直在暗处观望。一个男人又高又瘦,另一个又矮又胖。
又高又瘦的男人对又矮又胖的男人十分恭敬,不断地根据矮胖男人的说话调整作战方案。看来那个矮胖男人是喻家匪徒的中心人物。
他垂下眼皮,取过一把弓箭,拉弓搭箭,瞄准那矮胖男人。
冷风拂面,对面的毛将军在浴血奋战。
他的手一松,箭羽带着凌厉,破空直射那矮胖男人。
箭羽才越过船弦,他的脖子便多了一把冷冰冰的匕首,以及冷冷的香味。这是一个藏在深闺中的女人。
女人带着暗哑的声音:“顾闻白,若是不想似,便乖乖跟我走。”
顾闻白没有理她,只看着他射出的箭在离矮胖男人不过寸许的时候,被人一刀劈下,惋惜地落在地上。那矮胖男人顺着箭的方向朝他看过来。距离虽远,却带着一股让人生寒的杀意。
喻家,竟然还有这般的人物。
只可惜没能射中他。到底是好些年没练箭了,手都生疏了。
女人暗哑的声音带了些恼意:“你若是不跟我走,我便命人放火烧了这船。”
顾闻白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她一眼,让女人恼恨极了。她就这般不堪吗?这一日,她潜在船上细细观察了,顾闻白长得虽然文弱,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样子,狠起来却是十分阳刚的男人。她一开始的目光没有错。顾闻白,她势必得到他!
如此想着,女人竟然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
好想得到这个男人啊。
第428章
顾闻白终于用余光瞄了她一眼:“白姑娘,这船虽然是你白家的,但如今在朝廷征用期间,你若不管不顾烧了这船,耽误了战事,到时怕是你爹都保不住你。”
女人正是白娴。
她听得顾闻白认得出她,顿时欢喜了几分:“你竟是认得我。”一边说着,藕臂不由得将顾闻白的脖子揽得更紧一些。冷冰冰的匕首却是放得松了一些。终究将是自己的男人,若是留下了疤痕,便不好了。
欢喜却不过才片刻,她手臂一麻,整个人不省得是怎么回事,便天旋地转的躺在冷冰冰的甲板上。
手上的匕首也咣当落地。
白娴愕然地张着嘴巴,看着开始乌云密布的天空,恍如梦境。她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啊,顾闻白怎么可以这般对待她?
上方有一张男人的脸,尽管是仰视,但是依旧俊朗得让人流口水。
“少了一艘船是你作的祟罢。”顾闻白只说了这句话,俊朗的眉眼冷得像寒冬腊月。对于白娴这种人,他向来是不讲道理的。
风又起了。
白娴也是个敢做敢当的:“是我做的又如何?白家总不能次次都让你们官府白白的揩油。”
顾闻白都懒得应付她。
他的余光看了一眼船下,弯腰俯身,用一只手,嫌弃地将白娴提起来。
白娴一时没反应过来,欢喜地要伸出双手去揽顾闻白的脖子。
却是浑身一空,她眼睁睁地看着顾闻白将手放开,俊朗的脸离她也越来越远,只有呼呼的冷风托着她娇弱的身子。
顾闻白竟然将她扔下船!
白娴尖叫起来。
云雾遮掩,黑夜悄然而至,一艘巨大的战船从浓雾中穿过。上面灯火通明,旗帜猎猎,不断地挥动着。旗语告诉他们,支援的人到了。
已经精疲力尽的将士们像是注入无尽的力量,越发的英勇。
顾闻白站在船头,黑夜与冷风模糊了他的警觉,待箭头近在咫尺的时候,他才发觉。
林统领终究还是下手了吗?他坠入冰冷的河水中时,如是想道。
毛将军怒吼了一声:“顾贤弟!”
风强劲,水湍急,淹没了他的声音。
这一次的鏖战,因为白娴在暗中捣鬼,是以毛将军并不能将喻家匪徒一举歼灭。喻家匪徒这次劫船,只出了数千人,大部分的主力还得继续歼灭。只是喻家匪徒遭了这一回,不省得又躲到什么地方去。
被顾闻白扔下水的白娴被人救上来时,狼狈不堪,浑身都湿透了却偏偏还要用湿衣衫遮住自己的头。灯光暗浮,有眼尖的人瞧见,像是白家大姑娘的假发片被水泡掉了,露出光秃秃的脑门来。
只可惜,英勇神武的顾侍郎被人一箭射中,落入水中,却是再也寻不到踪影。汴水如此湍急冰冷,顾侍郎又受了伤,怕是凶多吉少。
毛将军怀疑是林统领将顾闻白杀害,林统领指天发誓,决不是他做的,倘若是他的做的,便断子绝孙,毛将军才饶过了林统领。
兵部尚书李岩倒是道,当时那箭是从喻家船只上射出的。
这件事毛将军并不能揪着追究多久,因为次日清晨,他便接到将他任命为威武大将军的圣旨,即刻前往西南平定卫苍的叛乱。
至于兵部尚书李岩就更忙了。季清洗刷冤屈,做回他的骠骑大将军,弘帝特别钦点季清到女牙族去平定内乱,季清一走,这骠骑巡逻营还得正常运转,是以兵部尚书不得不暂代季清的职位。这一暂代,才发现骠骑巡逻营管的事儿多如牛毛,烦不胜烦。
林统领更是忙得分身乏术。弘帝自在登天台祭祀后,开始升早朝,发誓励精图治,百官欢欣鼓舞,他……还得继续监视百官。
顾侍郎的死活,仿佛没有人惦记在心上。
他的好友们,仿佛很是习惯他的不再出现。毕竟,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倒是明风,再也没有出现在那几位好友的面前。他如今不再是大理寺卿,而是户部侍郎明风。
皇后明灵的娘家人,终于开始一步一步的走向他们所谋划的地位。
一眨眼半个月过去,除了西南的战争越演越烈外,汴京城的繁华一如往日那般平静。虽然卫苍很厉害,但是西南离汴京城还很远,起码也要打个一年半载的才能打到汴京来罢。况且,那个素来有着克妻名号的毛将军不是去打卫苍了吗?说不定还能将卫苍给克死呢。这倒是个笑话了。
十一月初三,汴京城纷纷扬扬的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这场大雪足足下了一日一夜,积雪都没到小肚腿了。
行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积雪中,靴子很快被积雪洇湿,难受得紧。
有人踩着湿鞋子,皱着眉走过不大热闹的金水桥街时,抬头便看到一家不大起眼的鞋袜铺子。牌匾是没有的,只用了一块看起来都要朽了的木板写了鞋袜铺几个字,歪歪斜斜的挂在门框上。挡风的厚帘子倒是做得精巧,上头还有绣花呢。
鞋子都湿了,不妨买上一双罢。横竖瞧这家店,卖的鞋子应不是太好,那便不是太贵。三五百文的厚靴子,倒还是买得值当。
客人撩开厚帘子,进了门。
迎面便是暖烘烘的一股热意,店中的鞋子俱摆得整整齐齐,有个满脸胡茬的年轻小伙正坐在柜台后面打瞌睡。
看来这家店铺的生意不大好啊。说不定又贵,鞋子用料又不好。客人心中当即打起了退堂鼓,正要趁着年轻小伙打着瞌睡,没醒过来,一双脚便要掉个头出去。
忽而从外面走进一个年轻俊朗的公子来,浑身俊雅的气质,脸上含笑,好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他穿着墨蓝的大氅,长身玉立,进得门来,先抖一抖身上的薄薄的霜雪,才朝客人笑了笑。
客人当即便有点看呆了。这公子哥也是来这里买鞋子的吗?
却是听得那公子哥笑眯眯的与他道:“客官,您要买些什么?”
嗤,原来是鞋袜铺的东家吗?只可惜了公子哥一身的读书人气质。
许是他们说话吵醒了年轻小伙,小伙睡得一脸茫然,擦了擦脸上的口水,才道:“大爷您回来啦?”
被年轻小伙口称大爷的点点头:“小战,你来招呼客官,别偷懒。”
小战伸了个懒腰:“好。”
这,这鞋袜铺里的东家与长工的关系可真够没大没小的。客人如是想。
第429章
公子哥走过长长的甬道,进了内院。
正房的起居室内,一名年轻、面容秀雅的妇人正窝在暖烘烘的裘毯里打瞌睡。这段日子,她总是喜欢睡觉。
公子哥看着妇人以往尖尖的下巴变得圆润,满足地笑了。
他动作轻轻,解开厚重的大氅,将怀中的一个油纸包拿出来。
油纸包里是汴京城中有名的烤鸡,烤得鸡皮金黄酥脆,肉鲜香,近来落儿喜欢吃得紧。这大约是她有些胖了的原因罢。
油纸包才拿出来,他便看到落儿长长的睫毛颤了颤,须臾后似盛满秋水的眼睛张开,迷蒙地看着他:“三郎,你回来了?”
烤鸡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出来。
苏云落不由自主的咽了一下口水,眼巴巴的看着油纸包。她也不省得她为什么变得那么馋,大约是肚子里的小宝是个贪嘴的娃娃。
顾闻白笑着将烤鸡撕成一块块,放在干净的盘子中,再用银签子插好,递到她面前:“小心些用着。”
苏云落拥着被衾,专门戳又香又脆的鸡皮吃。
一连吃了几块,才一脸的满足:“好香。”
顾闻白哭笑不得。
他拧了帕子替她拭去嘴角的一点油:“还想吃些什么,夫君都替你去买。”
苏云落像往常一样,掰着手指头数:“小馄饨,饺耳,炙羊排,铜火锅……”数完恋恋不舍地摇头,“不能再吃了,以后我会变成一个胖子的。”
然后她就看到顾闻白的目光肆无忌惮的落在她的胸前。
不得不说,自从她能吃能睡之后,胸前的饱满倒是渐渐的可观起来。
苏云落恨得给顾闻白打了一个爆栗子:“色胚子!”
顾闻白坏笑着:“我看一点都不胖。”
宁愿相信世上有鬼,都不能信男人的那张嘴。苏云落不想理睬顾闻白,侧过身去,露出微微凸出的小腹来。
倒是给了顾闻白可乘之机。他坐在暖榻旁,轻轻抚着苏云落微圆的肚子,与她说起一件事来:“卫真来信,说是要来汴京。”
卫真是他的长随,来不来汴京自然是他决定的。苏云落表示省得了。
但顾闻白还是要征求苏云落的意见:“他的妻子生养过,过几个月你便要临盆,我想着让她来照料你一二也是好的。”
简言吗?“可重哥儿……”苏云落想起简言的儿子还是抱在手上的呢,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不过,孩儿多一些玩伴也是好的。
顾闻白道:“原来是打算让长姐来照料你的,却是巧了,罗家姐夫外放做官,她自然是要跟着去的。”
是“却是巧了”吗?明明是他不想让自家姐夫再在汴京城里的这趟浑水里,差人将罗星汉给调到外地去了。调任的地方,民风纯朴,路不拾遗。若说他这人不护短,她才不相信。
卫真举家回来汴京城的事,便如此说好了。
眨眼便是快到年关了。
以前便是半边缘化的顾家,现在已经彻底从汴京城中的权贵圈子里退出来,成为默默无闻的街坊百姓。
无人再记起当年名动汴京的顾长鸣,也无人记得的新帝即位时宠信不已的顾侍郎。
如今的顾闻白,只是金水桥边一家没有名字的鞋袜铺东家的跑腿郎君。爱妻想吃烤鸡,他便得喜滋滋的跑去买;爱妻想吃饺耳,他便一遍一遍的做,直到做出她记忆中的味道。
鞋袜铺子里的年轻伙计,吃了不少顾郎君的失败品,个子越发的高壮了。猛一眼看去,竟然有毛瑟瑟毛茸茸的即视感。
小战很是悲愤:“明明当年小哥我,也是唇红齿白、俊朗无双的少年郎。”
恰逢年关,西南传来好消息,说是毛将军大败卫苍,卫苍领着数百亲信,仓惶地逃到了越国。
得知此消息,小战自言道:“卫苍已败,大师姐应该回来了罢?”
他家面冷心软的大师姐孙南枝,一个月前护送面冷心冷的西南王段离燕回西南去,也不省得如何了。唉,可真是让人操心哪。操心不已的小战拧着帕子,正勤快地抹着柜台,忽而见厚重的帘子被撩开来,走进来一个人。
他原是含笑看向小战,却是露出疑惑的目光来。本来他寻的是唇红齿白、俊朗无双的少年郎,可面前这位满脸胡茬的猛男是谁?
倒是小战先认出了他:“卫真卫大哥?”
卫真才醒悟过来:“小战,你这是,长大了好多!”
小战无可奈何:“卫大哥好久不见,说话还是那么实诚。”
竟是卫真一家到了汴京。他们一路风尘仆仆,日夜赶路,用最快的时间到了汴京城。
卫香的个子也长高了,身子越发的圆嘟嘟。卫重刚刚会走路,身子瘦弱,穿着连帽的厚实衣衫,只露出一双大眼睛来,让人怜惜不已。
简言简单梳洗过后,领着母亲满妈妈与一双儿女到苏云落跟前请安。
倒是简言憔悴了许多,以前圆鼓鼓的脸颊瘦得很可怕,冬日的衣衫穿在身上有些空荡荡的。苏云落有些意外,怜声问她:“可是带重哥儿太累了?”
简言便扯出一个笑容:“回太太的话,是我三个月前得了一场病,病了好些日子才好,这身子便瘦弱了些。”
苏云落道:“我如今还没有生产,也无甚事,倒是叫卫真多采买一些上好的炖品回来,多与你补一补。”
简言便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来:“多谢太太。”
满妈妈来了,她以前便是顾家的厨娘,回来后又大包大揽起灶房里的活,顾闻白劝她不用忙活,她却是道:“我们家只卫真一人拿俸禄做事,怎地好厚着脸皮在这里蹭吃蹭喝呢?”
她如此一说,顾闻白倒是不好相劝,只随了她去。
再说将近年关,事儿也多,简言与满妈妈是个麻利的,很快就将要供奉神袛与先祖的祭品给弄好了。
光是那些撒条、冬瓜糖、藕糖便要弄上好几日。
卫香也十分的懂事,简言与满妈妈忙活的时候,她便去牵着卫重在庭院里走来走去,十分的有耐心。
好像是他们来了之后,家中才有了热闹的、接地气的气氛。
顾闻白有了更多的时间陪苏云落。
进入十二月,汴京城的雪大大小小下了好几场,天气越发的寒冷。今儿是年二十八,屋中是简言打扫的,很是费了些功夫。
简言不慎打碎了一只瓷瓶,卫真赶来,埋怨了她一句,简言便声嘶力竭的说起卫真来。
顾闻白赶了过去,说了卫真一通。
简言的声量有些高,苏云落听了个大概。
顾闻白回来后,她蹙眉道:“简言与卫真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第430章
以前在灵石镇时,卫真与简言恩爱得像蜜里调油似的,何曾有过这般红过脸的时候?
顾闻白没有苏云落想得那么多。
前几天,卫真脸色不好,他问几句,卫真才说,原来是卫重从娘胎里带了先天的不足出来,开始的时候不显,是前几个月的时候发现的。回春堂的沈大夫上门诊了几回,便建议若是有条件,最好到汴京来。汴京杏林圣手众多,对小儿的疑难杂症也有相当的研究。
因着卫重的病,简言与他吵了几回。卫真怜她因为卫重的病人瘦了好几圈,都让着她。
可公子在汴京,又没有来信让他们回汴京,简言却是一定要到汴京看卫重的病的。吵了几回后,他不得不来信询问顾闻白能不能到汴京来。
其实给公子的信才发出,简言便收拾行李迫不及待的上路了。她说公子向来心软,定然是同意的。
这相当于先斩后奏了。卫重便有些不高兴,与她吵了几句,这一路上简言都在记恨他,甚至还说出了卫重若是夭折,她不能生了,可还有别的女人帮他生儿子。
卫真说着脸都红了,这种事原来是不能在公子面前说的,可他憋了好几个月,实在忍不住了。
顾闻白只道,尽管去请大夫,不要管银钱几许,都要治好卫重的病。
因苏云落怀着身孕,是以这件事并没有告诉她。
但卫重的病的确不好治,汴京中有名的杏林圣手亲自把脉,开了一个月的药,如今吃了十几副了,也没有半点起色。
简言本来抱着莫大的希望,如今见卫重没有起色,心态顿时又崩了。
若是在自己家中,卫真都让着简言,可如今他们在三公子家中,卫真觉得她不该如此,二人便吵了起来。
苏云落恍然,怪不得这阵子她总是闻到隐隐约约的药味。原来是可怜的卫重吃的药。想起卫重是她亲手接生到世上来的,心中不由得又怜惜了几分,与顾闻白道:“那别叫简言总忙活了,让她多陪陪重哥儿。”
顾闻白摇头:“让她去罢,若是她总围着重哥儿转,倒是越发的魔怔了。”
苏云落想了想道:“莫说大夫如今还没有断言重哥儿无药可医,便是……她还有卫香啊,如何能与卫真说那些气话?”
顾闻白抚着她的手:“原来是不想与你说这些的,你看看,便替他们操起心来了。”
他家的落儿,可是还怀着孕呢。简言也真是的,竟是糊涂了。方才他说卫真的时候,也狠声说了简言几句,见她满脸通红,才没再说。
苏云落是觉得重哥儿太可怜了。
许是被顾闻白说了一通,简言与卫真的争吵少了一些。
转眼便是除夕了,院落中打扫得干干净净,新符换旧桃,门神也贴好了。顾闻白用过早饭后便不省得到哪里去了,苏云落起来在院落里散步了好几回,还没见他回来。
着实是困顿,她又回去歇着,待醒来时,听得卫香在窗外喊她:“太太,太太,快出来看,好多好看的灯笼。”
卫香自从来了汴京,还是头一回这么欢喜的说话。简言的重心都围绕着她的弟弟卫重,卫真近来也有些心不在焉,二人之间的气氛骇人,满妈妈也不敢说话,只一心在灶房里忙活,是以以前那个一心只顾着吃的卫香便更是只想着吃了。
苏云落听过简言骂过几回卫香:“吃,吃,吃,就顾着吃。你都胖成什么样了,你瞧瞧重哥儿,瘦得跟什么似的……”却是说着又伤感起来。
卫香不敢应。弟弟卫重,如今已经成了家中争吵以及眼泪的源头。
之前顾闻白从外面买回好些零食,苏云落叫卫香进来吃,卫香也不敢。
今儿倒是有些像以前那个没心没肺,天真活泼的卫香了。
天空只飘着细小的雪沫,没有往常那般冷。苏云落打开窗子,看到卫香穿着桃红的棉袄子,正在那里笑着看她。
卫香的旁边,是正忙着挂灯笼的顾闻白。
也不省得他从哪里弄来那么多造型各异的灯笼,红通通的挂满了半个院子,衬着满天的雪沫子,分外的好看。
苏云落笑道:“元宵节还有半个月的功夫,这灯笼便挂上了。”
顾闻白提着一盏兔子形状的灯笼过来,也笑道:“过了元宵,怕是没有雪下了。灯笼便是要衬着雪景才好看。这些灯笼便一直挂到元宵罢。”
卫香看看苏云落,又看看顾闻白,方才一脸的欢喜忽而淡了下去。
苏云落注意到卫香的神情,连忙问道:“小香,可是不舒服?”
卫香摇摇头,圆嘟嘟的小脸重新扬起笑容来:“太太,小香很好。”她说着,高高地举起一只灯笼来。
苏云落却是只觉得一阵心酸。
年夜饭是满妈妈与简言合力做的,原来的厨娘王嫂子乐得清闲,告了假家去与家人团聚了。
因都不是外人,是以在花厅里摆了好些矮几,热热闹闹的举杯共庆新年。
苏云落自然是与顾闻白共坐一张矮几,桌上摆的菜肴精致可口,色香味俱全,很是符合苏云落的口味。
简言将最后一道鱼丸汤端上来时,笑吟吟地与苏云落道:“太太是双身子,可得多吃些。”今晚简言的气色不错,脸上像是敷了一层薄薄的粉,还抹了口脂,穿一件柿子色的圆领窄袖胡服,倒是有一股英气勃勃的气息。
卫重一直乖巧地躺在新雇的乳娘怀中,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看着自己的阿娘。
简言说完,还贴心地给苏云落将乳白的鱼丸汤往她面前挪了挪。
鱼丸汤香气四溢,勾得苏云落肚中馋虫一顿翻腾。
苏云落端起汤碗,吃了起来。
果然,鱼丸十分弹牙,鱼汤鲜甜可口。满妈妈的手艺,比辛嫂子的还要好。
苏云落将那一碗鱼汤吃得干干净净。
按照旧例,他们做主子的是要说几句祝福的话语。顾闻白早就打好了腹稿,还在苏云落面前演练过好几遍。
顾闻白起身,举起酒杯。
苏云落笑着,正要听顾闻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忽而觉得肚中一阵绞痛,冷汗一下子沁了出来。
第431章
像是得了痢疾要如厕的样子。
她还没说话,简言便贴心地靠过来:“太太,您怎么了?”
苏云落只得悄声与她说了,简言便搀扶着她起身。顾闻白俯下身子,正要轻声问,苏云落在此时说出来有些尴尬,便摇摇头,由着简言扶她出去了。
出了花厅,冷风吹来,苏云落觉得腹中越发的绞痛,竟是无法站稳,不由自主地要跪下来。
方才一直对她关怀备至的简言忽而冷冷的道:“太太,这滋味,好受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放开搀着苏云落的手。她就站在那里,冷酷得就像是另一个人。
此时苏云落的冷汗已然浸透了全身,她唇色苍白,跪在冷冰冰的地上:“你为何要下毒害我……”怪不得方才简言那般对她殷勤备至,还盯着她喝了一碗鱼汤。
简言像是在等她这句质问似的,闻言冷笑一声:“你竟是还有脸问我。我生卫重那日,你为何要害了卫重的弟弟?倘若不是你,如今我该是有两个儿子;倘若不是你,我又怎地会无法再生育?还有那个恬不知耻的张乳母竟敢勾引卫真,我一想起这些,便恨得要杀人!顾太太,你害得我好惨。今儿我便要你尝尝失去孩子的滋味。”她说到最后,已经是一脸的狰狞。
苏云落用手按着小腹,声音已然十分虚弱:“你竟是这般觉得?”
她谋划了十数年,连皇帝的迫害都完美躲过,今晚竟然折在最亲近最信任的人手上,可真是……郁悴。
简言早就不对劲,是她太大意了。至于简言恨她的理由,她不想反驳。倘若简言能听得进去,自己化解得开心结,今晚她便不会下毒害她。
简言冷哼一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倒是俯身下来,伸出手指刮了刮苏云落的脸,啧啧了两声:“好一张动人心魄的脸,只可惜,很快便落得与我一样,黄脸婆一个。你可知卫真,已经有许久没碰过我了……什么夫妻情谊,全是笑话!”
“你别露出一副同情的模样,我最讨厌你这副假惺惺的样子。”简言露出一脸的戾气,“你很快便失去你的孩子了。”
她低头去看地上。
按照她下的药的发作时辰,如今苏云落腹中的孩子,应是已经落下了。
可地上没有血,苏云落仍旧疼得冷汗直流,不像是作假。
“不可能,不可能。”她自言自语道,便要去掀开苏云落的裙子。她的手才触碰到苏云落的裙摆,便觉得自己腾空而起,不过一瞬,她便重重的落在阶下。
“简言!”有人喊了一声,是卫真。
扔她的那人,则是顾闻白。
简言躺在地上,看着顾闻白将苏云落抱起来,朝外面狂奔。卫真则焦急在后面跟着,却被顾闻白吼了一声:“管好你的女人!”
卫真便停下来,可他也没有朝她走过来。他们夫妻二人,早就离心离德了。
一个圆嘟嘟的人影怯怯地走过来,唤她:“阿娘,阿娘。”是卫香。
简言躺在地上,看着满园子挂着的造型各异的灯笼,忽地嚎啕大哭起来。她的的确确恨苏云落,恨她当初多管闲事,将她的双生子害死了一个;恨她多管闲事,让她无法再生育;恨她自作主张挑了个张乳母,勾引了卫真;恨她总是一副天外飞仙的模样,凡事游刃有余;恨她生得一副好模样,寡妇竟然还可以再嫁得俊俏郎君……
简言哭得泪水磅礴,她更恨命运的不公!谁叫她只是一个厨娘的女儿,当初她原是想着对顾闻白百般的好,从饮食上无微不至地照料他。可顾闻白压根没理她,倒是卫真会错了情,接受了她。既如此,那便将错就错,倘若顾闻白一辈子不娶妻,那她一直守在他身边也是好的。
可阴差阳错,她终是对卫真动了心,却又被背叛得伤痕累累。
想起卫真拥着张乳母低语的情形,她便心如刀割,喘不过气来!
卫香跪下来,温暖的小手握着阿娘的手,声音软软:“阿娘,太太这般良善,是不会责怪你的。”
卫真闻得卫香说话,终于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当初若不是太太,你如今怎地还有命在这里撒泼?!”
卫真的态度如此强硬,简言挣扎着站起来,拉起卫香的手,抹着泪:“小香,回去收拾行礼,我们走。”
面对简言的冥顽不灵,卫真只得摇摇头。
简言是他的妻,对太太做了大逆不道的事,他也没有脸面留在这里了。
顾闻白吓了个魂飞魄散,一颗心怦怦跳着,怀中爱妻的脸色越发的苍白。
“三郎……”苏云落唤着顾闻白,想要说话。
顾闻白声音颤抖:“落儿,你答应我,要好好的……”
除夕之夜,家家户户关门闭户,除了一直放着烟花的大内城,街上十分的静谧,还没有到子夜,喜庆的爆竹声还没有响起。离他们最近的那家医馆是关着门的,顾闻白不管不顾,一脚便朝门扇踢去。
这一脚用了十足的力量,竟是将门扇踢得摇摇欲坠。
苏云落紧紧地拽着他的衣领:“三郎!”
一滴冷冰冰的水忽而滴在她的脸上,苏云落愣了。三郎是,哭了?
顾闻白的声音带着愧疚与悲痛,还有强忍的哭音:“落儿,对不住,对不住,竟是让我身边的人伤害了你……”卫真与简言,几乎可以说是他最亲近的亲人一般了,可简言竟然存了害落儿的心思……
他简直罪不可恕!
一只冷冰冰的手抚上他的脸,苏云落忍着腹中的绞痛,对他展颜一笑:“三郎,我无事,我只不过是真的很想上茅厕而已……”
话音未落,差点被碎尸万段的门扇猛地被人拉开,露出平日里替苏云落诊脉的大夫愤怒的脸:“作甚呢?要抢家劫舍吗?要钱没有,老命有一条!”
门外一个长相俊朗的男子,怀中抱着一个女子,正表情略微尴尬地看着他。
简言的的确确给苏云落下了滑胎的药。只不过份量并不多,苏云落腹中胎儿又十分的坚强,是以只是让苏云落腹痛一场,上了个茅厕。大夫将苏云落的脉诊了又诊,最后开了好些安胎药,笑吟吟的收了顾闻白一锭金元宝,将二人欢天喜地地送出了门。
虽如此,卫真与简言还是不能留了。
回得鞋袜铺时,简言带着两个孩子,已经与满妈妈走了。卫真则是伏在地上,等候顾闻白与苏云落回来。
苏云落暗暗叹息了一声,卫真是个真汉子。
顾闻白将卫真扶起来,道:“你我主仆的缘分已尽,只待来生再续兄弟情罢。”
卫真红了眼睛,朝着苏云落又要跪下来请罪。
男女有别,苏云落示意顾闻白将卫真架起,道:“简言与你乃是结发夫妻,你万万别错待了她才好。”
第432章 终章
卫真泪如雨下。
顾闻白送卫真出门,将卫真替他打理的产业都送给了他。
卫真吃惊:“公子,万万不可!”
顾闻白眼中似有曜曜星光:“财与名,乃身外之物,何必为了它们而牵肠挂肚?”
公子向来是不将这些身外之物放在眼中的,要不然也不会在父亲盛名之下独自离开汴京,到乡野之地去做一名两袖清风的教书匠。
卫真没有过多推托,接受了顾闻白赠予的钱财。他心中暗暗发誓,倘若有机会,定然是要还公子这天大的恩情的。
顾闻白看着卫真的身影渐渐消失,才转身回了院落。若说没有感慨,自然是骗人的。但一切缘起缘落,俱是早就注定好的。
他回房时,苏云落正躲在暖和的被窝里等着他。
顾闻白除去外衫,正要脱鞋上榻,忽而从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爆竹声中辞旧岁咯!”外面小战扯着嗓子喊。
苏云落忽而抚着自己的小腹,露出欣喜的笑容。
“小宝踢我了!”她抬眼,看向顾闻白。
顾闻白扑过来,大手抚着苏云落的小腹,什么动静都没有。
他懊恼地抬起头来,望着爱妻光洁的面容:“小宝是不是认得出我了?”
苏云落忍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怕是你日日对着小宝念念有词,小宝烦了你。”
话音未落,她的额头便被顾闻白温柔地吻住。
外面爆竹声声不停,屋中人温柔似水。
良久之后,顾闻白从怀中掏出一个锦袋来:“送给我孩儿的娘亲的。”
苏云落拿眼白瞅他,将锦袋打开,从里面掏出一块长命锁来。长命锁竟然是玉做的,造型精美,巧夺天工,玉的背后,甚至还刻着她的名字。
苏云落脸上的欢喜顿时藏不住了:“这便是你近来鬼鬼祟祟在弄的东西?”
“落儿可喜欢?”顾闻白一脸紧张。
偏偏苏云落还沉吟片刻:“喜欢是喜欢,可长命锁只有一块,以后小宝出世了,它也要一块如何办?”
哼,这还不简单,顾闻白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锦袋来,豪气万丈:“我们小宝的长命锁。”
苏云落一翻长命锁的背后,上面赫然刻着“顾苏”二字。
男人一脸的向往:“这名字可男可女,又镶嵌了我们二人的姓……”他喜滋滋的,觉得孩子的名字甚好。
一向脾气柔和的小孕妇忽而生气了:“你太霸道了,给孩子起名竟然没有征求我的意见。”
小孕妇气嘟嘟的,方才因为柔情蜜意而被染红的脸颊变得更红了。一向秋水盈盈的眼中似是要洪灾弥漫。
男人顿时慌了,手足无措:“落儿,我错了,我错了,我改,我改……”男人慌得竟是连冷汗都流出来了。
小孕妇扑哧一声笑出来:“傻瓜。”
她说:“我与孩子都有长命锁,可你呢?”
男人微叹了一声,拥着小孕妇道:“你们便是我的命啊。”
这话儿说得让人甜滋滋的,是嘴皮子抹了蜜罢。
二人尽说着些甜蜜的话,方才的事二人俱没有提起。
外面爆竹声停了,只有低低的呢喃声,守岁的人在一边守着火盆,一边嗑瓜子,一边谈论着时事。近来弘帝励精图治,颁发了不少利民的政策,听说光是农民的税收,便免了一成之多呢。还有女牙牙一族因内乱而损失巨大,弘帝便免了女牙牙一族三年的岁贡呢。
看来,这弘帝倒是个为百姓着想的好皇帝啊。
只可惜那喻家土匪没有被扫荡干净,在年前还有一小拨人出来搔扰老百姓呢。如今老百姓们只盼望着骠骑大将军季清与毛将军联手,一举将喻家匪徒给歼灭了。
说起毛将军,却是好事将近。
天下居的东家白乐,有一女待字闺中甚久了,一直没有心仪的男子。近来听说毛将军威武霸气,将那叛乱的卫苍打得是落花流水,她便起了敬仰之心,求了弘帝,要带着她十里红妆的嫁妆嫁与毛将军。
此等好事,弘帝自然是乐见其成,大笔一挥,将白乐之女指给了毛将军。这桩婚事只等毛将军从西南凯旋而归后,便即刻举行婚礼仪式。听说白乐之女已经迫不及待地到毛家去巡视自己的地盘了呢。
这白乐之女,可真是不拘一格呢。
人们说着笑着,只等待着新的一年的曙光照进房中来。
可总有些人是活在过去不能自拔的。
一阵狂风袭来,将漫天的雪沫子卷进灶房的一扇窗户中。一道干瘦矫健的身影翻过窗户,再小心翼翼地将窗户关好。
灶房里没有人,倒是蒸笼里炖着一碗碗香甜的红豆羹。
那人正要将用纸包着的药粉倒进红豆汤中,门扇嘭的一声被风打开,狂风卷着雪沫子吹了进来。
那人吃了一惊,手一抖,药粉全洒在外头灶台了。
有人在门外幽幽地叹了一声:“事已至此,你还不收手吗?堂堂穆大管事竟然要用下药的卑劣手段,抑或,理应叫你明大管事?”
穆宣,不,应该叫他明宣。
门外站的竟是明风。
既如此,明宣的脸沉了下来:“你既然省得我到底是谁,为何要劝我收手?”
明风又是一声叹息:“将来明灵的孩子会是将来的天子,定会佑我明家世世代代安昌永顺,这还不够吗?”
“自是不够!”明宣呵斥道,脸上阴骛越发的重,“将来的事你如何能保证,如今姜弘正值壮年,还会诞下龙子,明灵一旦失宠,到时候又怎么会有明家的事?你还年轻,你不懂,明家若是没有强大财力的支持,做什么事都要看姜弘的脸色。”他说得太快了,不得不喘了一口粗气。
“我改名换姓,在通顺钱庄潜伏了几十年,一切都是为了明家的未来。”
他拔出一把匕首来:“你是明家人,自然是要站在明家的立场上。”
明风一眼不眨地看着明宣。不过才一个多月没见,明宣像是老了三十多岁。之前明宣浑身的精神气,高大干练,如今颓废得像一个行将就木的小老头。
他叹了一声,劝他最后一句:“你斗不过她的。”她自然指的是顾闻白的妻子,顾三太太。
明宣顿时又恼怒了:“她不过一个小家子气的妇人,没甚长远目光,有何斗不过。”之前那些忠于他的手下之所以倾向苏云落,不过是为了钱财!
明风没再说话。
方才的药粉白白的洒了,他又急切地掏出一包药粉来,仔仔细细地给每一碗红豆羹都下了毒。
明风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明宣下完了毒,忽而想起还得解决明风。
他挥了挥匕首:“论辈分,我可是你的老祖宗,是自己来还是?”
明风却是转身就走。
明宣赶紧追上去,可明风像是跟他捉迷藏似的,一直在两个院子里蹿来蹿去,明宣一直追着他,跑了半个晚上,也没能追上明风。
天将露白,明宣看着明风悠闲自得的样子,脚一顿,拐进灶房。却见灶房里冷锅冷灶,掀开蒸笼的盖子,里头的红豆羹都冷掉了。
“他们早就走了。”明风叹息一声,还是告诉他。
明宣蓦然瞪大双眼:“去了哪里?我便是上天入地都要寻到他们!”说着也不多与明风纠缠,脚一顿就翻过了墙。
却不省得是墙结冰太滑了还是他年迈,才翻过墙就滑倒了,摔了个狗啃泥,想要起身时才发觉腿竟是断了。
顾闻白与苏云落自然是走了。
他们之所以一直盘桓在汴京城,便是等着穆宣寻上门来。
虽然不算了了所有的事情吧,但总算了了其中一件心事。
本来这天下的恩恩怨怨,哪能全都解得清清楚楚呢?
后来,小顾苏问顾闻白:“明风到底是坏人还是好人?”
顾闻白揉了揉小顾苏乱糟糟的头发,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
小顾苏三岁时,整日在灵石镇的街道上溜达。
忽一日,快马奔驰,从遥远的京城传来噩耗:弘帝崩天了!他十六岁的嫡长子在悲恸中即位,宣布大赫天下,不拘一格招人才。
同年殿试,年轻俊朗的雷春勇夺状元郎。
这个消息一传到灵石镇上,镇上的学堂差些被踏破了门槛。
只不过没过几日,顾老师声称要到京城去探望雷春,一家子包袱款款地上了马车,出了灵石镇便一路往北而去,只是车行了五六百里,又掉了个头,直奔岭南。
小顾苏很乖巧:“爹娘身体不好,畏寒怕冷的,听说汴京的冬日整日下雪,有甚好的,还不如岭南一年四季火热非凡。”他娘是个女子,女子畏寒是很正常的事;至于他爹嘛,听说是当年不慎掉进冷冰冰的河水中泡了几个时辰,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从那时起阿爹就开始怕冷了。听说,因着爹掉进河水中这件事,阿娘还在汴京城发了好大的脾气呢。
至于阿娘是如何发脾气,没人告诉他。
那些零零碎碎的事,都是小战叔告诉他的。
发脾气终归是一件不好的事,会长皱纹的哟。这便是小战叔叔整日抹美颜膏的理由罢。小顾苏想得明明白白。
他暗暗的下了决心,到了岭南以后,定然要逼着爹娘日日锻炼身体,这样才能活得长长久久。
这样,爹娘就可以帮他带孙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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