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阿鸡早得了郝昌盛的吩咐,若是于扶阳这一包厢要酒,便将他特地放在一处的花雕端去。
贺过燕取得酒,朝倚着柜台的郝昌盛对了个眼神,转身回到房中。其实,他的内心是有些颤抖的,虽然做过有些缺德的事不算少,但今晚这回是个大的!以后也可以在喻明周面前吹嘘了。
他脸上挂着笑,将几位老师的酒碗倒满:“贺某来了灵石镇,只觉贵地人杰地灵,众位老师更是人中之龙。我们这学监之位,不过是虚的。各位老师,给个面子。”
呵,若是干了这酒,明儿醒来便要哭着求着他们了。
良誉连忙端起酒碗:“贺学监言重了。”说完,一干而尽。
其他老师见状,只得将酒喝完。
于扶阳与贺过燕对视一眼,笑了。现在,他们只需坐着看好戏便可。
良誉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是如此掏心掏肺对待别人,别人却暗地里插他一刀。
于贺二人正等着药效发作,却见小余老师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们:“我们都喝了,两位学监为何不喝?”他说着,恍然大悟,“定是我们没有亲自给两位倒酒。”说着竟绕桌过来,亲自端起酒壶,分别给两人倒了一碗。
于扶阳与贺过燕一下子傻眼了。这喝还是不喝?之前他们见别人这般做,可没有这一出。
小余老师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莫非两位学监,是不给我们面子?”
两人看着面前的酒,心中正想着用什么借口推脱,忽而见小余老师身子一软,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咦?
两人尚未反应过来,又见大余老师扑在小余老师身上,伸手一摸鼻息,竟颤声道:“二弟没有气息了!”
朱老师宁老师等人纷纷站起来,大骇:“这,这,这酒有毒!”
张老师连忙用手扣自己的喉咙,呕呕作声。
于扶阳与贺过燕二人脸上的表情顿时凝固了。
良誉的身子也软了:“学监,学监杀人了!”
谁杀人了?谁杀人了?贺过燕想骂良誉,却发觉自己一时说不了话。明明那药是助情的,怎地能害死人呢?
还是于扶阳镇定,大喊:“才没有杀人,你们胡说!”
他声音极大,包厢门刺啦一声被拉开,惊慌失措的郝昌盛站在门口:“谁杀人了?阿鸡,阿鸡,赶紧报官啊!”
贺过燕这才反应过来,扑过去,赶紧将门拉上,急促地对郝昌盛道:“没杀人,没杀人,他是自己死的!”
大余老师悲痛欲绝:“二弟明明是吃了你倒的酒死的!”
于扶阳脑子一片混乱,不禁脱口而出:“不可能,我给掌柜的药粉明明只是助情的,怎么能害死人?”
他话音一落,周遭顿时安静了。
只有羊排被炙热的火炭烤着,滋滋作响。
良誉悄悄地往外头挪了挪脚步。
郝昌盛摸摸自己的山羊胡子:“我可没放你给我的药粉在酒里,你勿要将我拉下水。”
张老师怒道:“便不是害人的,你为何要在酒中放药粉,你安的是何居心?”
宁老师亦怒气冲天:“报官,报官,将这来路不明的二人押到官府去。”
这些个泥腿子,一个个张牙舞爪的,于扶阳正想躲到贺过燕身后,却见贺过燕猛地一拉他,神情悲痛不已:“于兄,你怎么能干这样的事?”
贺过燕在说什么?明明是他将药粉拿给他的……于扶阳怔怔地看着贺过燕,一时傻眼。手上却又被他一捏,痛得一激灵,才反应过来:“那些药粉是顾老师给我的!他早就看你们不顺眼了,想自己独揽大权!”
宁老师皱眉:“一个小小学堂,哪里有大权可揽?”
“他,他,他如今为何还不娶妻,乃是有龙阳之好!”于扶阳一胡谑,谎就顺利成章说出口,“他这般年纪了还不成亲,是想借着办学堂的名头,玩弄学生!”
啊!众人倒吸一口气。
是呢,听说顾老师已经二十有四,过了年关便是二十五了,四舍五入,已然是而立之年。他风度翩翩,长得又俊俏,刚来灵石镇时许多姑娘都看上他,他却如避蛇蝎般。每日只得一个卫英贴身伺候……而卫英,也似乎没娶妻!两个大男人,整日形影不离……
众人面色开始古怪起来。
在地上装死的小余老师差些没翻个大白眼:“顾兄啊顾兄,眼看便要大功告成,竟然折在你没娶妻的节骨眼上!”
一脚踏进昌盛饭馆的卫英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阿鸡眼尖,连忙迎上去:“卫大哥,顾老师在那边的包厢。”
卫英欢喜地推开包厢门,却见自家公子贴墙而坐,面色有些古怪?
隔壁包厢,于扶阳越说越顺口:“各位有所不知,我那表弟,在京城时就时常到一些见不得人的地方去。我那姑母,可谓是为他操碎了心。这不,他因着与别人抢一个清倌儿,得罪了别人,这才来到灵石镇。却是想不到,他竟然借着开学堂的名头,借机,借机……他太龌龊,太阴险,在下都说不出口!”
良誉又将脚步挪回来,赞同道:“难怪顾老师最喜欢雷春与张伯年,学生中,要数他们两人长得最为俊秀了。”
胡说八道!公子喜欢雷春与张伯年,是因为他们读书天赋尚可!在隔壁听个清清楚楚的卫英恨不得将墙踢烂,再一脚踢晕良誉。果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这良老师素日里看着胆小如鼠,没成想心思竟这般歹毒!
卫英愤愤地想着,竟是忘了自己来寻公子的主要目的。
此时,阿鸡瞧着了穿着一身麻衣的雷大姑娘。
阿鸡不认识雷大姑娘,他见雷大姑娘畏畏缩缩,穿得单薄,便好心道:“姑娘,你可是要用饭?”
方才雷大姑娘跟在卫英后面,看到阿鸡接待卫英的样子似是很熟悉,又见阿鸡一脸笑容,便大着胆子道:“我是来寻顾老师的。”
她说得自然,阿鸡并没有多想,只往顾闻白所在的包厢一指:“姑娘,顾老师在包厢里。”
雷大姑娘想了想,从自己的荷包里掏了几枚铜板出来,递与阿鸡:“这是赏你的。”虽然很心疼,但假若以后她成了顾太太,自然有的是银子打赏。不如现在便先养成习惯。
这位姑娘很懂事,阿鸡很高兴。他接过铜板,谢过雷大姑娘,这才又忙去。嚯,今日他的工钱,可是不得了。
大余老师感觉到自己躺在地上的二弟快憋不住了,忙道:“既然顾老师这般,为何你还要帮着他做坏事?”没想到于扶阳二人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扭转局面,事情发生变化,不能按照原先的剧本演了。
于扶阳越说越气愤:“自然是他威胁于我!”
良誉又赞同道:“顾老师身边的卫英,孔武有力,一言不合便要取人命,着实让人害怕。于学监这般贵人,自然是打不过他的。”
正要踢门的卫英闻言,小心翼翼地拉开门,柔声问良誉:“良老师,我打过你吗?”明明良老师没有饭吃的时候,他还曾将自己的馒头匀给他呢。果真是白眼狼,养不熟!
说曹操曹操就到,果然大白天不能说人。良誉不由得缩了缩身子,藏在贺过燕后面。
顾闻白缓步走过来,长身玉立,站在门口,看着于扶阳:“于表兄倒是说说,我是如何威胁你了?”
自然是没有的事。于扶阳一咬牙:“大伙可看见了,顾老师此刻便在威胁我!瞧瞧他的眼神,可真是可怕……对,他便一直是用他的眼神威胁于我!”
众人:“……”
到底还是贺过燕脑筋转得快:“于兄别再说了,若是在人后,顾老师定然饶不了你。”
顾闻白似笑非笑,看向贺过燕:“曾听闻贺兄乃是京城纨绔子弟中最不要脸的,他原先家中贫苦,因得了发妻的嫁妆,家中便有了些钱。谁料……”
贺过燕脸色变了又变,先声夺人:“你是怕我们将你的怪癖说出来罢。于兄,别怕,他有龙阳之好这事,在座各位老师都已知晓,如今他威胁不了你。”他语速极快,声音又大,怕的是唯恐不乱。
卫英憨实,见贺过燕还要如此说,一时气不过,大声道:“你胡说,明明我们公子早就……”
“顾老师与我,早就私定终身。”一道女声打断卫英的话,明明是温婉的声音,似是劈下惊天大雷。
第62章
第62章
只见雷大姑娘正站在不远处,一双目光充斥着爱意,仰慕般地看着顾闻白。
太赤/裸/裸了。卫英浑身的鸡皮疙瘩几乎都要冒出来了。
只见自家主子默默地走了一步,站在自己身后,挡住雷大姑娘的视线。
一身麻衣的雷大姑娘很是引人注目,宁老师讶然道:“你不是雷春的姐姐吗?你与顾老师……”
雷大姑娘毫不掩饰地继续看着顾闻白:“是,我心悦顾老师许久了。我们早就私定终身,只待我爹的热孝一过,顾老师便要娶我过门。顾老师……”她的脸上飞过艳红,“顾老师才没有龙阳之好。”
此话说得半遮半掩,却恰到好处地说明,她与顾闻白,早就暗通款曲。
她还挺会挑时机的。若是顾闻白不承认与她的私情,那便是有龙阳之好;若是认下吧,倒叫人心中暗暗咬牙。
不愧是雷春的姐姐。
贺过燕的三角眼转了转:“顾老师男女通吃,果然厉害。”
顾闻白睨他一眼,贺过燕觉着,似是有两分怜悯在里面?怜悯?他竟然敢怜悯他!待会定叫他生不如死……
顾闻白凉凉地开口:“方才两位学监所说的话,在座的各位可听到了?”
除了良誉与雷大姑娘,其他人都摇摇头。
顾闻白再问:“这位雷春姐姐所说,各位可又听到了?”
除了于扶阳与贺过燕,良誉与雷大姑娘,其他人又再度摇头。
至于热热闹闹的大厅中,客人们照旧推杯换盏,热热闹闹的烤着羊排,仿佛在这边发生的事,与他们是不同的世界。
跑腿伙计阿鸡刚送完一批客人,躬身谄笑地挥手:“客人您慢走!”
顾闻白背着手,唇角带笑,看着于扶阳与贺过燕。二人尚未反应,倒是雷大姑娘又气又急,她拿自己的清白帮顾闻白澄清,可人家压根不领情。她又气又羞,竟捂着脸,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郝昌盛不干了:“雷姑娘,你披麻戴孝的,在我店里哭哭啼啼,这不大好罢。阿鸡,阿鸡!”
阿鸡灵活地蹿过来:“掌柜的有何吩咐?”
郝昌盛指着雷大姑娘:“将这位姑娘请出去!”
“好咧!”阿鸡朝雷大姑娘道,“姑娘,你还是快快出去罢。”看在方才她赏了自己几文钱的份上,阿鸡决定温柔一些。
雷大姑娘仍旧呜呜哭着,压根不理阿鸡。
阿鸡有些为难。
郝昌盛拧眉,山羊胡子都翘起来了:“阿鸡,将她拖出去!”
雷大姑娘这下将手拿开,瞪着一双红眼睛看阿鸡:“男女授受不亲,你若是敢动我,我便告你非礼!”
贺过燕忙道:“雷姑娘,雷春乃是秀才,你若是咬定他非礼,便叫雷春写状书,告他个倾家荡产!”
郝昌盛惊奇地看着贺过燕,朝顾闻白道:“这位果然是个狠毒角色!”
得了贺过燕的支持,雷大姑娘似是吃了定心丸,只一边哭一边看着顾闻白。好似顾闻白真的是负心郎一般。
场面一度胶着。卫英很想将雷大姑娘扔出去,他不怕雷春告他非礼。却见自家公子只闲闲地坐下来,将烤架上快要烤糊的羊排取下来。
呃……公子对羊排果真是情有独钟啊。
顾闻白举着烤得快焦黑的羊排,低头嗅了嗅,自言道:“食物乃天赐,不可浪费。”
尽管顾闻白并没有做什么,于扶阳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自己脚底升起。他看着顾闻白在一片鬼哭狼嚎之中悠闲自得的样子,方才明白,眼前的顾闻白,早已经不是当年被他处处压制、欺负的顾闻白了。假若他还与顾闻白明着干下去,顾闻白很有可能将他神不知鬼不觉的弄死。没成想,顾闻白在这灵石镇短短几年时间,竟然有了这等根基。
阿鸡为难极了。难怪都传说小人与女子难养咧,他从来未见过这般不要脸的姑娘。人家顾老师不要她,非要上赶着贴上去。他好想将方才她给的那几个铜板扔回给她……算了,这般不要脸的,钱定然不想让她花。
他搓着手,正想着如何解决雷大姑娘,忽而见门帘一撩,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俏丽小姑娘侧身进来,而后恭敬地迎进一位穿着豆绿斗篷的美人。美人的肌肤被豆绿的斗篷衬得极白,风帽下一双美目流转,瑶鼻朱唇,侧耳处水绿的翡翠耳环晃动着,无一不说明,这位太太,极有钱。
阿鸡眼睛一亮,急步蹿过去:“请太太安,太太可是想要吃宵夜?”
他话音未落,忽觉一阵风刮过,他的脚莫名往旁边一动,有人略带些急切,又带着温柔问道:“夜晚风大,店里气味重,你怎么来了?”
阿鸡目瞪口呆地看着方才还在包厢那头嗅羊排的顾闻白,下巴差些没掉下来。
来人正是苏云落。
她美目流转,没理顾闻白,打量了一下烟雾缭绕却又弥漫着香气的大厅,与哭得一双眼睛红肿的雷大姑娘对上了。
郝昌盛拉拉卫英:“这位小娘子是谁?”
卫英一脸骄傲,低声道:“她乃是未来当家主母。”
雷大姑娘停止哭泣,一脸怨恨地看着苏云落。苏云落没理她,将视线收回来,落在顾闻白的俊脸上:“我有事与你商量。”
落儿竟然主动寻他,还要与他商量事情!顾闻白欣喜若狂,满脸的欢喜挂不住,柔声道:“那我们回去罢?这里人多嘈杂,气味又难闻,不是个好说事的地方。”
在一旁的阿鸡:“……”他们昌盛饭馆有那么差吗?
也好,苏云落点点头。她昨日才新洗的头发着实不想再沾染上奇怪的味道,冬日里洗头不易呢!
那头贺过燕一双三角眼早就盯上苏云落,没想到这灵石镇除了黄三,还有这般貌美又有气质的小娘子。最最要紧的是,她看起来,似乎很有钱……贺过燕咽了咽口中的垂涎,见雷大姑娘一脸恨意地看着苏云落,他嘴角歪起,推了一把雷大姑娘:“人家准备双宿双飞的走了,你还傻杵着做啥?”
雷大姑娘如梦初醒,一咬牙,提着裙摆飞奔过去:“你,你等着!”
苏云落蹙眉。
顾闻白想也不想,将站在一旁的阿鸡提拎过来,挡在面前。
无辜的阿鸡:“……”
雷大姑娘险险在阿鸡面前停住,一双红眼看着顾闻白,似是又要滴下泪来:“顾老师,她可是杀人凶手啊……她害了我爹啊……”
顾闻白着实不明白,有些姑娘的脑子里莫非装满了浆糊?明明那晚他说得明白,立场也明明白白,他从来不曾对她有过感情,更不会因为雷春便要将自己献身给她。
他肃了脸,冷声道:“雷姑娘慎言,若是你再胡说八道,别怪自己命薄。”他神情极冷,比外头的寒夜还要冷上几分。然而,他对她如此的绝情,转过头去却带了满脸的笑,“落儿,我们走。”
雷大姑娘咬紧了牙,觉着口中腥甜腥甜的。她看着眼前的两人,一个长得俊秀,一个长得娇俏,站在一处,似是金童玉女般的刺她的眼。她痴恋了他几年啊……便是她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
“你这杀人凶手!”她将阿鸡拨过一旁,凶猛地朝苏云落扑去。
苏云落神色平静,轻轻地往旁边一躲,雷大姑娘扑了个空,跌在地上,一时起不来。
“落儿,你可要紧?”顾闻白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苏云落白他一眼,看向雷大姑娘:“那日你们借着你爹出殡来滋事,我忍了。但若是你再诬陷我是杀人凶手,那别怪我不客气。”她脸上的神情沉了下来,“我可是听说,在你爹去世前一晚,你曾到顾老师家中求助。顾老师心善,给了你五十两银,让你延请大夫给你爹看病。可我听沈大夫说,前一晚医馆无人上门求诊。你却要偏偏等到翌日,卫英帮你延请大夫。是你,因着自己的私欲,害死了你爹。你爹也是可怜,平白被女儿害死。”
她竟然知晓!仿若她肚中蛔虫!她本以为,翌日来的是顾闻白……雷大姑娘急急爬起来:“你胡说!”
苏云落美目微眯:“你可知,你的胞弟雷春,因要守孝三年而不得参加来年秋闱?”
这句话仿若重击,雷大姑娘一下子像被抽掉魂魄,失落坐在地上。她是在雷春回来之后才知晓这件事的。一身清贵的雷春,在给爹磕过头后,责问她:“为何不好好照顾爹,他去世我便要守孝三年方能参加秋闱!你还能干好什么事!”
她能干好什么事,她能用自己的双手,养活了他好几年!
苏云落与顾闻白出得昌盛饭馆,外头倒是没了羊膻味儿,但寒风凛冽,吹得人憔悴。
顾闻白正想着,该寻哪一处焚着香,又暖意融融的地儿与佳人一诉衷肠。却见佳人神情平淡道:“我寻你,是为了两件事。一是将我资助张伯年的事情定下,明日你便可寻阿元支钱;二是你上回说要卖与我的地,我买了,烦请准备好文书。”
她说完,又唤道:“咏雪。”
咏雪恭敬上来,将她扶下台阶。阿元连忙驾车过来,不过须臾,马车便慢悠悠地驶走了。
卫英撩帘出来,只见自家公子独自一人站在寒风中,身影孤单又孤独。
他不由道:“咦?苏娘子不是有事寻公子您吗?都等了好半日了,怎地,就这样走了?”
迎接他的,是自家公子带着友爱的目光。
第63章
第63章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大厅忽而静下来,客人们纷纷站起来,离开座位,与站在门口的顾闻白告辞:“顾老师下次有需要,定要找我们啊。”
“对,对,不仅我能吃,我家的大郎也能吃!”
卫英:“……”公子太过分了,有吃的不叫他!
顾闻白站在门口,一一送别这些学生的家长。虽然用钱办事固然有坏处,但也不一定不好。比如现在。他脸上神清气爽,一改方才面对苏云落时的一脸讨好。
人们戴上风帽、将自己缩进衣衫里,而后消失在黑夜中。
阿鸡开始收拾东西。
郝昌盛在打算盘,噼里啪啦的响。
于扶阳与贺过燕趁着方才的客人离去,早就混在其中悄悄溜走。当然了,贺过燕顺手还拉了一把跌坐在地上的雷大姑娘。
装了许久死人的小余老师再也忍不住了,从地上爬起来。地上冷冰冰的,再趴下去非得着凉不可。
正准备趁乱将几根羊排塞进自己衣服中的良誉被从地上爬起来的小余老师吓了一跳:“诈尸了!”
小余老师白了他一眼,方才这良誉一个劲地帮着于扶阳他们,实在是过份。
几位老师说说笑笑地离开了,只剩下良誉独自一人站在包厢里。“呿,原来你们都是顾闻白的走狗。”
他自言道,而后将羊排塞进自己的怀中。
“一共一百六十七两二钱,顾老师乃是大客户,给一百六十六两便成。”郝昌盛举着他的算盘,笑眯眯道。
一百六十六两银!卫英几乎要叫起来,最近忙着修缮新院子,又买了不少礼品给苏娘子作赔礼,公子的荷包可没有多少钱了!
顾闻白镇定自若地给了两张银票,一张一百两的,另一张五十两的,而后从卫英身上搜刮了十一两碎银,还剩五两未付清。
郝昌盛与顾闻白相互对视须臾。
俊秀无双的顾老师尚未开口,郝昌盛谄笑着:“这五两乃是来年秋祭的捐银。”
顾闻白摇摇头,将站在一旁的卫英拉过来:“就让卫英在这里干活抵债罢。”
阿鸡第一个不同意,他跳出来:“卫大哥腿短,肯定没有我跑得快,客人定不喜欢的。”
郝昌盛打量卫英,也摇摇头:“卫英身子太粗壮了,跑堂定不够灵活。”
卫英:“……”他很受伤好吗?就在他真的以为公子要将自己押在昌盛饭馆时,转眼公子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倒出几块小碎银。呜呜呜,不就是忘了禀告苏娘子在等公子的消息而已嘛,公子要不要这样惩罚他!
既已算清钱财,卫英恭敬地跟着公子出来,站在门口,往那头是原来的宅子,往这头是新置办的,该去哪头?
顾闻白抬腿便往那头去。
咦?公子这是打算养精蓄锐,明日再寻苏娘子吗?卫英不敢问,只好乖乖跟在后头。
不过是出门半个时辰的功夫,苏家鞋袜铺的门头,便被人泼了血。尽管极寒的天气,滴水成冰,但在昏黄的气死风灯上,仍旧有滴滴答答的血流下来。
就着火折子,咏雪看不清娘子脸上的表情。究竟是脸若寒霜,还是气愤到极点的平静,娘子安坐在马车里,看着阿元小心翼翼地躲过那些血--但门闩上亦是血。虽然已经干涸了,牢牢沾在门闩上,摸着仍旧让人作呕。
阿元终于开得门,迎面应是挂在门后的厚重帘子,然而,他没有摸到。
“咏雪!”他叫,“将火折子拿与我。”
咏雪看了娘子一眼。苏云落点点头。咏雪跳下车,小心翼翼踩过地面,再将火折子小心翼翼递给阿元。待阿元接过火折子,她又快步走回车旁。
火折子微弱的火光照着,铺子里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原本放在显眼位置的琉璃珠灯也不见了,阿元只得摸回自己房中。幸得他住的地方没有被弄乱,他顺利寻到琉璃珠灯,用火折子点燃。
不过,似乎有些不对劲。
阿元想了好一会,才想起三子没有叫唤。
他拧了眉,到后院去寻三子。他给三子搭的窝里,没见三子的身影。阿元的心提到嗓子眼,提着琉璃珠灯往周围照了照,又唤:“三子,三子。”
没有熟悉的三子的嘤嘤声。
阿元再往后面去,只见东家住的正房房门大开,寒风刮来,将帘子往里直吹。
阿元又唤:“三子,三子。”
回应他的,依旧只有呼呼的风声。不知为何,阿元的心突突直跳。
一转身,他便看到在墙头上伏着一团黑漆漆的东西。
阿元进去良久,没有出来。咏雪有些害怕,往车厢里挪了挪。周围极静,也没有灯,仿佛整条街上的住户都入睡了似的--静到她几乎能听到娘子平静的呼吸声。
车厢里暗漆漆的,还没有外头亮。
阿元还没有出来。虽然阿元还是个少年,但他毕竟是唯一的男子,能壮壮胆。咏雪觉着自己的心开始怦怦地跳起来。
“可是黑了,你有些不习惯?”一道温婉的声音响起,是娘子。
苏云落平静地问咏雪。她如咏雪这般年纪的时候,也怕黑。
咏雪不安地绞着自己的手:“娘子……”她自小家贫,是摸惯黑的。但今晚不同,那门上,地上,全是血!有人要和娘子过不去!
苏云落柔声道:“别怕。”她说着,边在怀中摸索着,而后摸出一个小小的圆珠子。圆珠子甫一拿出来,小小的亮光便照耀着咏雪惶恐不安的脸。这颗夜明珠虽然亮光不够,但足以能让人壮胆。夜明珠是她和祖母在西南府游历时,祖母的朋友赠予她的。西南府奇珍异宝极多,她与祖母走时,兜里可揣了不少好东西。
这么多年过去,祖母已逝,这颗小圆珠子却还伴着她。
竟是物是人非了。
她心思有些恍惚,记起似是再过一段时日,便是祖母的忌日。然而她已经是死人之身,近期不能回去祭拜祖母。
恍惚间,阿元小心翼翼走出来。他走近马车,声音有些哑:“东家,里面,今晚怕是不能住了。”
“为何?”
阿元垂下头来,有些切齿:“三子,被杀了……今晚怕是贼人还来。”说不定门上的那些血,便是三子的。
苏云落叹了一声。那黄三,果然是个恶心至极的魔鬼。倒是三子,受她连累了。
咏雪的指甲掐进肉中,她自小在灵石镇长大,虽然家贫,但从未听说过这般恐怖的事情。
苏云落收了心神,道:“阿元、咏雪,若是我还与那恶人作对,你们可害怕受我连累?若是害怕,你们可回家去。”
小圆珠子散发的小小亮光中,她的脸,美丽中带着一股不屈服的坚毅。
阿元想起惨死的三子,猛然摇头:“东家,我不怕!”
咏雪也摇头:“娘子,我也不怕。”
苏云落望向颇费了一些心血才弄成的鞋袜铺,想着今晚该去哪里落脚。那个黄三,说不定不会将几条人命放在心上。要不……
卫英拎着一个大食盒,有些搞不清楚自家公子的钱到底从哪里变出来的。方才在昌盛饭馆,明明没有多少钱了,到了另一家专门在夜里卖馄饨的店里,竟然还能掏出二两银来押着,拎走了别人的大食盒。
如今这大食盒里,便装着一碗馄饨,以及一碗特地熬制的鸡汤,预备拎到苏家鞋袜铺子里,送与苏娘子吃。
公子埋头在前面走着,他跟在后面埋头走着。雪夜里的地不好走,一不小心便打翻食盒怎么办?恐怕公子会再将他押在馄饨店中洗碗。呜呜,他好可怜。卫英无比盼望着大哥卫真快快回到,这样便能分担一点压力。
走着走着,公子忽而止了脚步。
咦?不对呀,明明还要再往前才到苏娘子的鞋袜铺子呢。
不等他反应过来,只见自家公子脚步飞快,走到一辆马车旁,语气又急又担忧:“出了什么事?”
苏云落正考虑在哪里落脚,就听得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是顾闻白那厮的声音。
她还不曾出声,倒是阿元和咏雪惊喜道:“顾老师!”他们晓得顾老师与卫大哥是会一些拳脚功夫的。再说,那些贼人总会顾忌一下顾老师罢。
阿元嘴快,将事情与顾闻白说了。苏云落眉目闪过一丝不赞同,这本是她的事,怎地又扯到这厮身上了?呵,今晚那雷大姑娘说的那番话,她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前后一联想,便晓得上回雷大姑娘煽动雷春寻她事,原来是痴恋顾闻白不成,竟然将气撒在她头上。
卫英将食盒放在车辕上,上前察看铺子的情况。而后道:“公子,贼人有数人,看脚印,颇是有些拳脚功夫。”
顾闻白的眉头拧得紧极了,他看看面目全非的铺子,看向苏云落,柔声道:“要不,今晚到我那里歇着罢?”
第64章
第64章
苏云落抬眼看他,一双美目笼罩在朦胧的亮光中,潋滟着诱人的波光。灵石镇上有驿站,也有客栈。她初来灵石镇时,苏家鞋袜铺尚未收拾好,她住过几天客栈最上等的房间,还尚可以。而顾闻白这厮家中只得他与卫英,这么冷的天,平日里穿得还那么少,定是不怕冷的。家中定然冷得似冰窖。况且,她一个小妇人到他家中住,不仅要承他的情,还要受别人的非议,说不定从哪里又冒出一个痴恋他的姑娘,暗地里给她一榔头……她胆小又怕事,还惜命,还是不要好了。
是以她态度十分坚定:“不用。我们到客栈去住便可。”
她本以为顾闻白还要竭力邀请她到他家去,谁料他一沉思,转头对卫英道:“到旺盛客栈去定两间最上等的房间。”旺盛客栈最上等的房间还不错,可以焚香,还有暖榻,书桌,若是诉衷情,是最好不过的地方了。
苏云落:“……”就不能再竭力邀请她,让她狠狠地啐他几句吗?不对,他定是有什么阴谋!
旺盛客栈最上等的房间住一晚亦要五百文,还勿要说二两银钱的押金了。公子莫不是忘了,他方才结昌盛饭馆的帐时,早就将他身上的钱都搜刮完了。如今叫他去定房,难不成……公子又要将他抵押在客栈?卫英忽而明白,为何公子叫他勤练厨艺了--公子定是让他习得浑身技艺,好随时随地将他抵押了!
卫英欲哭无泪,绞了绞手,拉拉顾闻白的衣衫:“公子……”
顾闻白差些将卫英甩到一边去,这家伙怎地没有一点儿眼力见!没瞧见咏雪都转过身去,假装在看月亮吗?
卫英又拉拉顾闻白,委屈极了:“……公子……”
顾闻白转头看他,眼神像是淬了刀子:“有事说事,别磨磨唧唧的像个娘们。”
卫英一咬牙:“公子咱们没有钱了。”说完,他紧紧地闭着嘴,神情肃然。
饶是阿元因失去三子而心情低落,闻言也不由紧紧绷着嘴,以防泄露笑意。
顾闻白想打死卫英。
但,似乎他身上真的没有银票,也没有现银了。这几日花销太大,一下子将荷包掏空。银票家中倒还是有,只是还得回家取。叫卫英回去取倒也不费什么功夫,只是就怕趁这档口,落儿早就住进了客栈。
苏云落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等着他还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趁着夜色极浓,顾闻白厚着脸皮道:“我已经身无分文,无家可归,但求落儿施舍一处落脚之地。”
果然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啊。
苏云落懒得理他,唤咏雪与阿元:“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到客栈去将就一晚,明儿天亮再回来收拾。”
阿元应下,将门关好,正欲来驾车。玉树临风的顾闻白却先一步跳上车辕,沉声吩咐卫英道:“卫英,今晚你与阿元便守在隔壁。我猜测,那些贼人定然还会回来骚扰。记住,不可打草惊蛇。”
这死竹子怎地听不懂人话。苏云落收了小圆珠子,隐在黑暗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凶恶些:“不劳顾老师费心,我想这贼人定不会回来了。他们此次,不过是想给我一个警告。”
“一个警告?”顾闻白咀嚼着她的话,眯了星眸,“你知道是谁?”他话语中揉了怒火,他明明警告过黄盛瑞了,若是再滋事,他定然不客气。想不到这黄盛瑞当着他的面应下,转头却弄这么一出。方才他便在猜是哪个活得不耐烦了,竟然猖狂得欺负他的女人。等等,难不成,是于扶阳?他的心头起了几分焦躁,竟是大意了。他明明将卫英安在隔壁好保护他,谁料卫英一个疏忽,不过前脚去了昌盛饭馆寻他,后脚这些人便肆无忌惮。幸好她亦去昌盛饭馆寻他了,不然……他不愿意想那个没有发生的后果。
苏云落听着他话中带着怒气,略有些不高兴。他的语气似乎是她主动招惹的坏人。
呵。死竹子。
夜越深,外头越发的冷。今晚她没有穿裘衣,而是披的斗篷,斗篷不及裘衣暖和,此时此刻寒气逼人,待在外面许久,手炉早就变温,她浑身亦冷得发颤。
若不是这姓顾的多管闲事,她们早就住进了客栈,在暖榻上歇着了。况且,她还得抽出空来安抚阿元与咏雪。
她沉了脸,不高兴道:“不就是那黄三,她定要我将女子学堂转给她。”说完,吁了一口气,又赶紧按按眼尾,预防皱纹长出来。
黄三?竟然是那个将于扶阳带到灵石镇来的黄三。难不成她知晓了自己与落儿的关系,是以来寻落儿的麻烦?倒是自己连累落儿了。
如此想着,顾闻白更添了几分内疚:“都是我不好,连累你了。”
苏云落有些莫名,天儿太冷,禁锢了她的思想,她似是从他的话中抓住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放弃了:“顾公子,若是你不让我走,我便要被你害死了。”
说到后面,她已然冷得牙齿亦开始发颤。冷,太冷了。像是那年,她初初发病的时候,如坠冰窖的冷。
顾闻白听着她话音不对,连忙往车厢里钻。就着一点点光,他瞧见苏云落蜷缩在一侧,气若游丝。
他慌得忙去伸手拉她的手,却只摸到她冷冰冰的鞋子。而后他看到她愤然睁大的眼睛,声若蚊呐地控诉:“登徒子……”
她昏了过去。
他声嘶力竭般嚎喊:“落儿!”
桃花楼桃花榻桃花扇,桃花般的人儿小小地打了个哈欠,姿态优美。她派出去的人尚未回来,等着有趣的事儿当作睡前故事的她,虽然困,却还不想睡。
真是无趣。若不是答应周哥哥要在这里待上半年,她才不会回来。这样的好天气,最是适合与周哥哥卿卿我我了。想起周哥哥的英俊威武,黄三轻轻地舔了舔嘴唇。她差些就尝了那滋味,但,若周哥哥没有明媒正娶将她抬入喻家,她是不会将自己的身子交给他的。想起周哥哥在榻上对自己的一再哀求,她略略有些兴奋起来。
呵。因着想要积德,让自己嫁得高官子弟,倒是许久没有干坏事了。她想,吓唬吓唬那小寡妇,不算什么坏事罢。再说了,自己乃是贵人之命,自古以来,哪个贵人身上不背负着几条人命?她不过是将拦在自个路上的那些下等人清除掉而已,算不上什么。若是要怪,便只能怪他们命贱,有如蝼蚁。
外头似是有了动静,守在外头的丫鬟走进来,恭敬道:“三姑娘,刘壮回来了。”
她慵懒地唔了一声,道:“让他站在外头说话。”
须臾,有沉稳的脚步声传来,而后是刘壮的声音:“回三姑娘,奴才跟了余氏半日,便发现她已迫不及待地往赌坊去。”
“有趣有趣,想不到那猥琐的余氏,竟然还是个赌鬼。”黄三笑道。
刘壮恭敬道:“以前奴才曾听说,许多商户不愿意资助张伯年,便是因着余氏是个贪得无厌的赌鬼。”
“张伯年到底是可惜了。”黄三叹了一句,脸上却笑成娇嫩的桃花。余氏越是不争气,她便越是好拿捏张伯年。
一切的事情都尽在她的掌握中。呵,可真是无趣。
不过,她派刘壮的弟弟刘二壮到苏家鞋袜铺子去吓唬那小寡妇,按理说也该回来了,怎地,又在外头喝多了?
可真是不省事的。刘二壮前些年帮她做的事情太多了,许是有了底气。黄三沉下脸,一个奴才,竟敢在她面前有底气,这是活得不耐烦了。
苏云落当着顾闻白的面昏倒,顾闻白慌得朝阿元直喊:“里头尚还可住人?”
阿元方才被顾闻白那一声嘶力竭的喊声晕了魂,又听得像是东家不好了,更加六神无主,只得连忙点头:“收拾收拾还能住。”方才他在里面匆匆看了几眼,东家的房中虽然被翻得乱七八糟,但收拾收拾,应该还是能住的罢。
咏雪到底年纪小,眼里早就含了一泡眼泪,吓得直喊:“娘子,娘子。”
卫英这回机灵了,奔到铺子里头,进灶房一看,炉子里的火只封着,没熄,上头一锅热水滋滋作响。他又急急奔出来,虽然差些在途中滑倒,但还是很尽职:“公子,灶房里有热水!”
顾闻白一把抱起苏云落,正要潇洒起身,头顶猛然撞到车厢顶棚……
正在下面巴巴候着的卫英眼观鼻鼻观心。
尽管头昏眼花,但顾闻白仍能感受到怀中苏云落冷得似一块冰。若不是他探见她尚有一丝气息,他几欲以为她就此离他而去。
这次总算顺利下了车,他抱着苏云落往院子里直奔。
卫英与咏雪跟在后头,一行人急急奔进里头。
眼看面前便是苏云落的起居室,顾闻白正要踏上台阶,忽而里头一声响动,一道黑影从里头蹿了出来!
第65章
第65章
咏雪尖叫起来。
“卫英!”顾闻白沉声喊道。
心中藏着一股气的卫英终于寻到了出气口,他身似梭箭,猛地朝那黑影冲去:“贼人,哪里逃!”
那黑影自然是不理他,埋头直奔墙下,伸手往墙上一抓,便要抬腿爬墙!
“若是叫你逃了我便叫你爷爷!”卫英吼着飞奔过去,抬起脚踹在那人腰上。那人惨叫一声,身子贴在墙上不动了。
“抓活的。”顾闻白冷冷道。他定要让他生不如死,竟敢在他的眼皮底下闯入落儿的香闺!
卫英一抽腰带,作了绳索,将那人双手一掰,捆起来。那人惨叫连连,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顾闻白抱着苏云落才踏进屋中,便差些被绊倒。咏雪忙道:“顾老师,让我来点灯。”
咏雪到底熟悉屋中摆设,她小心翼翼绕过地上被弄得乱七八糟的东西,摸到一根蜡烛,点燃。烛光一亮,她顿时大吃一惊。只见屋中被翻得狼藉一片,娘子素日里坐的暖榻上摆放的裘毯被扔在地上,裘毯上头倒扣着茶壶,毯子不知还能不能用。
顾闻白只扫了一眼,吩咐咏雪:“快快去寻能用的毯子或者厚些的衣衫,而后烧一壶热水来。”他说着,边将苏云落轻轻放在榻上。她仍旧昏迷着,浑身仍旧似一块冰般的冷。
咏雪应下,将蜡烛放在高处,急急扑到笼柜前。她打开其中一个笼柜,却是吃了一惊。里头装着的裘衣竟是不见了!她怔了怔,去开另一个笼柜,幸得里头还装着一件小些的裘毯。
顾闻白将裘毯裹在苏云落身上,他望着她冻得发青的唇,那双平日里藏着一丝嘲讽的眼睛紧紧闭着,不由得叹息一声,而后半倚在榻边,将苏云落轻轻搂进怀中。
咏雪张口,想要说非礼不合,但到底张了张口,没有说话。情况紧急,顾老师应是担忧娘子身体才做出这般举动。
她又寻到了两根蜡烛点燃,屋中渐渐明亮起来。幸得那贼人没有将火盆踢翻,她寻到火钳,拨拨火盆,几粒火星冒了出来。
渐渐地,屋中终于暖和起来。
一碗水被晾至温热,送到顾闻白身旁的小杌子上。顾闻白取了木勺,舀了水,企图轻轻灌进苏云落嘴中。
然而,佳人并不合作,紧抿的唇瓣一扭,臻首便转向他的胸膛,而后轻轻地蹭了蹭,不动了。
嘭,嘭,嘭。
顾闻白觉得自己平静了二十四年的心,有如煮开的沸水一般翻滚起来。
热,热,热!
明明怀中抱着像一块冰似的她,他还能觉着如火般炙热。她的脑袋紧紧靠在他的怀中,他还可以闻到她头油的味道--是桂花。她有些瘦,整个人靠进他怀中,仍旧轻得让人心疼。方才他抱着她的时候,便已经知晓。明明每日都能吃到辛嫂子做的饭菜,怎地还这般瘦?他轻轻地,悄悄地低下头,却只看见她光洁的额头,以及太阳穴附近的一颗红痘。
看着那颗红痘,他竟然笑了,心道她果然是脾气暴躁。
咏雪端着一盆热水进来时,便看到素日里神色平静的顾老师正对着自家娘子痴痴笑着,只差没流上几道口水。
她脸一红,咳了一声。
顾闻白抬头看她:“你可是受了风寒?”
咏雪忙道:“没有的事。只是,顾老师,娘子到底是怎么了?”方才在外头她可是听得清楚,娘子说是顾老师害了她。
呃,那顾老师是不是不应该留在这里罢?咏雪不安地想。
顾闻白没有回答她,他低头,大手握住苏云落的手,感觉她冷冰冰的手似是慢慢回暖,方道:“应是不碍事。”这句话却亦是安慰自己。到了此时,他的担忧才渐渐散去。她昏迷前的那句话,可是将自己吓得魂飞魄散。
外头兵兵作响,卫英将那人用绳子挂在门板上,脱了他的鞋子,在他的脚下点了一根蜡烛,慢慢烤着他的脚。卫英问那人:“舒服吗?”
那人方才被卫英狠狠地踹了一脚腰,早就疼得脸色青白,如今又被挂在门板上,脚底下被火烤着,只能嘶声求饶:“好汉饶命。”他三四十的年纪,脸上的胡须刮得精光,一双三角眼疼得直皱成直线,难看得要紧。
“饶命可以,将你今晚的罪行一一交待了。”卫英举着一根蜡烛,恶狠狠道。
“嘶,嘶,我,我,是路过这儿,见这家娘子穿的裘衣很值钱,便趁着没人,翻墙嘶,嘶,进来嘶。”
在一旁的阿元道:“不对,你既是偷东西的,为何要将三子杀死,还把它的血洒在大门处?”
那人又嘶嘶两声,才道:“三子是谁?我可没有杀人。”幸好那底下的蜡烛燃得短了些,没那么疼了。
卫英忽而闻了闻,嫌弃道:“好臭,你平日定是没洗脚。”他说完,抬脚往灶房里去。阿元正疑惑,只见卫英拿了一个小陶罐出来,一脸正经道:“他的脚太臭了,怕熏着主子们。”而后,他揭开小陶罐的盖子,用小勺子将里头的麻椒粉舀出来,十分均匀地撒在那人的双脚上。
阿元与那人:“……”
撒完麻椒粉,卫英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掏出一根比方才更粗更长的蜡烛。
他拿眼睨那人:“这几日两座院子皆是人来人往,我们不过出去片刻,你竟然窥得无人在家,可见你是专门盯上我们的。若是再不说实话,我便一片一片地割了你的脚,喂进你口中。”
阿元倒抽一口气,没想到卫英竟然是这样的人!
那人嘶嘶直叫:“我不过是偷了些东西,你竟然想着对我动刑,我要报官!”
哟,还是个懂行的。
卫英二话不说,又钻进灶房,从里头取了一把菜刀出来。
那人咬着牙,喘着粗气,三角眼恶狠狠地盯着卫英。
卫英拿着菜刀,走到那人跟前,比划了一下,转头问阿元:“你可在灵石镇上见过这人?”
阿元摇摇头。灵石镇虽小,但他眼熟的只有这条街上的商户。
“我也没见过。”卫英说着,蹲下身,将菜刀在那人脚上比划来比划去。他自言道,“不知这里是否好割一些……”
菜刀有意无意的划过那人的脚。
“我说,我说!”那人终于崩溃,“好汉饶命,我叫刘二壮,是黄三姑娘叫我来吓唬吓唬这小寡妇的。”
卫英沉了脸,用刀背拍拍他的脚:“嗯?”小寡妇也是能乱喊的吗?
刘二壮不明所以,只嘶嘶叫道:“我见你们全都出门了,便翻墙进来,那狗不识好歹,竟然吠叫,我便将它杀了,将血淋在门头上。方才那小哥进来,其实我还在屋里,我见这小寡妇甚多裘衣与首饰,便起了贪念,搂了大半扔在那边的墙下。我估计着这小寡妇还甚多钱财,又摸进来搜寻,本想只等你们一走,便通通拿去卖掉。”
谁料这群人在外头吱吱歪歪的不走,反而还杀了个回马枪。
他一口一个小寡妇,卫英听得头皮发麻,见他说得差不多了,便抬手狠狠地击了一下他的脖子。
刘二壮昏了过去。
阿元走过来,狠狠地踢了刘二壮一脚,吐了一口唾沫:“人渣!”
卫英安慰他:“埋三子的时候,让他磕几个头,喊几声爷爷。”
阿元:“……也好。”
在里头抱着苏云落的顾闻白一字不漏地听完了外头的对话,尽管对卫英没能阻止刘二壮口口声声的叫小寡妇颇有意见,差些想到灶房里寻些炭灰,塞进那刘二壮的口中,好叫他恶心恶心。但最后他还是按捺住了,问咏雪:“那黄三是怎么回事?”
咏雪用火钳拨着火炭,将黄三那些叫嚣的话语说了一遍,又将柳芽儿来店中与娘子商量的事也学了一遍。
顾闻白听完,觉着这回应是那黄三想插手女子学堂,是以才来滋事。这黄三,还真是个祸害!竟然似一个缺乏管教的恶小孩,看见什么便要什么!
只是,他望着怀中佳人,不由得叹了一声,落儿如此倔犟,不畏恶霸,倒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以后须得叫卫真多寻些可靠的人做护卫才行……不过,可靠的护卫每个月的月银不菲,自己原来又并不在意钱财,是以竟没有攒下多少私房。
火盆中的火炭熊熊地烧着,窗外的夜色越发的浓。外头已经打过三更了,顾闻白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抱着苏云落,源源不断将热气传给她。他看着苏云落的俏脸,一边在脑中想着,该如何用手上有限的产业,生出更多的银钱来。
咏雪识趣地,默默地收拾着屋子,不敢发出一丁点响动来。
顾闻白正想着,是不是将卫英派到苦寒一些的地方去开拓产业,忽而见怀中佳人浓长的眼睫毛似蝴蝶般动了动,双眼缓缓睁开,带着一点儿水光,迷迷朦朦地看着他。
太好了!落儿终于醒了!
他激动不已,朝着苏云落露出一个自认为分外暖心的笑容,正要开口问她还冷不冷。却见佳人抬起手,吃奶般用力的朝他的脸颊扇了上来!
“咦?!”
第66章
“叭。”寂静夜中,这一巴掌扇得虽然没什么力气,却响得突兀。
顾闻白怔了。
咏雪悄悄地隐进帘后,不敢出声。
苏云落瞪着一双美目,扇过顾闻白的手无力地垂下。她喘着气,道:“谁让你进来的?”竟然还抱着她!死竹子,登徒子,败家子!混蛋!
她双颊染着潮红,身子无力地挣扎着,企图要从顾闻白怀中挣脱出来。她一双保养得白白嫩嫩的柔夷无处可撑,便撑在顾闻白的胸前……
顾闻白也红了脸,从方才那一巴掌中清醒过来--一团无名的火热从某处爆发,而后延续到身体的各处……
才清醒的他又不理智地捉住苏云落的手,温声道:“落儿便是要打我,何必用自己的手?让我瞧瞧,可是打红了?”
他说着,抓住她方才扇他脸颊的手,仔细地看着。而后,不由自主地撅嘴,轻轻地吹拂起来。
我的老天爷!隐在帘后的咏雪赶紧用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顾闻白才吹了两口气,便被恼羞成怒的苏云落用力一推,措手不及,滚落在地上。
他才滚停,一只只着雪白罗袜,罗袜上头绣着一朵歪歪斜斜的茉莉花的玉足踩在他胸膛上。罗袜的主人怒火冲天:“滚,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
顾闻白躺在地上,瞧着苏云落满脸潮红,生气勃勃,与之前奄奄一息的样子判若两人,不由得放下心来。他捉住那只脚,仍旧不死心:“落儿,那贼人虽抓到了,但我不放心你……”
玉足踩得更加用力一些:“滚。”
卫英与阿元正支着耳朵听着动静,忽而见门帘一撩,一道坚毅的身影走出来。卫英瞧见他家公子满脸严肃,朝他道:“隔壁可收修缮好了?”
卫英正欲摇头,却见自家公子俊目一瞪--呃,他赶紧回答:“已差不离了。”
顾闻白背着手,缓步走到墙边,正欲抬腿,忽而想起什么,最后还是转身朝大门走去。临走前,还不忘吩咐卫英:“将那刘二壮拎上。”
大怒伤身又易老,苏云落将顾闻白赶走,坐在榻上平静许久,才将自己突突直跳的心安定下来。
咏雪给她端了热水:“娘子……”
苏云落朝她一笑:“可是吓坏了?我这是老毛病了,畏冷。”
咏雪服侍了苏云落几个月,也晓得自家娘子畏冷,但竟然冷成那副样子,怕不是一般的畏冷。
苏云落见咏雪仍旧不安,但此事说起来一言难尽,咏雪与阿元又忙了半宿,担惊受怕的,怕是快撑不住,便道:“我已无事,你快去歇着罢,还有,叫阿元不忙着打扫,先歇下,明儿再说。”
咏雪犹豫地看着她,仍旧不挪步。
苏云落脸上摆了一丝威严:“怎地,我差不动你了?”
咏雪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苏云落长长地吁了口气,窝在榻上,丝毫不想动弹了。但,还得寻那药出来。她伸手摸索暖榻的一处,暖榻的一块床板便弹开,露出一只小小的檀木匣子来。她取出檀木匣子,解下一只翡翠耳环。耳环被轻轻按进匣子的锁眼中,锁开了。
匣子里头是一只白瓷瓶。
苏云落从瓷瓶里倒出一粒黑色药丸,送入口中,用热水送服了。过了片刻,药丸起效,浑身开始发热,须臾热汗遍体,湿了发髻,湿了全身的衣衫。
她将外头的斗篷脱掉,又脱了里头的束腰小袄,再脱了里头的夹衣,最后还剩一身素白的中衣,以及里面早亦湿透的小衣。
方才咏雪是提了热水在净房的。
苏云落起身,正要下榻趿了便鞋去擦一擦身子,忽而窗户外传来响动,紧接着窗桎被敲响。
“落儿,落儿,你可歇下了?”
竟又是那烦人的顾闻白。
她实在是气恼,急急扯过一件衣衫将自己裹住,而后瞧见桌上的一壶茶。她将茶壶拿在手上,确认茶壶是冷的,而后拉开窗帘,打开支摘窗,将那壶茶用力泼出去。
顾闻白见苏云落开了窗,心头一喜,正要说话,却见苏云落朝他一笑,他正神魂颠倒,忽而一泼茶水朝他直飞过来。他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手一松,提着的食盒不慎跌落地上,哐当一声响,在寂静的深夜里特别响亮。
“咦?”
他有些傻眼,呆呆地站在那处,看着支摘窗又被放下,里头佳人啐道:“再不滚,下次泼的便是沸水了!”
******************
两刻钟前。
顾闻白心不在焉地走回自己尚未修缮好的宅子,在围墙处转了几圈,踢一踢散落的砖头和木头,那边却是什么动静都没有听到。
卫英将刘二壮提拎过来,照旧将他挂在门板上,又怕他醒之后呱呱乱叫,便到临时搭起的灶房里寻了一块洗碗的瓜络,使了劲儿塞进他的嘴中。
才办完这件事儿,便听得阿元在外头道:“卫大哥,我是阿元,我将你们的食盒拿过来了。”
卫英拿回食盒,揭开一看,里头的馄饨早就烂成一团,但那盅粥还是热腾腾的。那馄饨店的掌柜可说了,这食盒下面是特地做了保温的,好几个时辰都不会冷呢。怪道这食盒要花二两银子押着呢。卫英在二两银钱与打不打扰公子中摇摆须臾,最后还是决定去问公子还喝不喝这粥,而后他好将这食盒还了,得回二两银钱。要知道,明儿天一亮,他便要去买菜回来烧给工匠们吃呢。
顾闻白正站在台阶上,巴巴地望着隔壁家。见卫英提了食盒来,顿时眼一亮,吩咐卫英:“等会我爬到墙头,你便将食盒递上来与我。”
卫英:“……是。”
卫英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公子提着食盒,跳到另一面院子里。不知怎地,他的右眼眼皮忽而突突的跳了起来。
他不由自主地走近墙边,支起耳朵听起动静来。
当听到哐当一声响,一直在狂跳的右眼眼皮竟然安静下来。
卫英抚额:“完了。”
相比忠心耿耿的护卫,顾闻白的心情好得不得了。他翻墙回来,语气平静地与卫英道:“她还是顾及我的,泼我只用了冷水,没用沸水。”
卫英接过受了重伤的食盒,只觉得自家公子情窦初开的样子委实可怕得紧。
夜静悄悄的。
卫英问总算冷静下来的自家公子:“公子,您看,这事该怎么处理?”
顾闻白淡淡道:“黄三动了我的女人,我便要叫她生不如死。”
卫英想破了脑袋,也不知该如何让那黄三生不如死。不过,那刘二壮倒是可以叫他生不如死。卫英略略有些兴奋,他还有一百零九种方法吓唬那刘二壮。正想着,便听公子道:“将那刘二壮放回去传话与那黄三,让她滚出灵石镇。”
卫英:“……是。”说好的让黄三生不如死呢?
他割断用来挂刘二壮的绳索,取出他嘴中的瓜络,而后靠近刘二壮,眯着眼睛在他脸上寻了寻,伸手捻住一根冒尖的胡须,狠狠地用力一拔--“啊!”刘二壮杀猪般地叫起来。
惊魂不定的刘二壮喘着粗气,恐惧地看着卫英。卫英这人他见过,整日跟在顾闻白身后的傻大个,没成想,竟然是个有奇怪癖好的男子。
卫英将自家公子方才的话传给刘二壮,刘二壮连连点头:“顾老师的话,小的务必传到!”
他连滚带爬出了门,捂着方才被拔掉胡子的脸颊,恶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道:“你们可打错算盘了,放爷走,便是等于放虎归山。”他说完,正想回味自己的话,腰忽而一阵剧痛,不由得躬下身子,捂着腰嘶嘶的叫。
一阵疼痛过后,他又直起身子,眼珠转了转,往怀里摸索半响,掏出一张面额一百两白银的银票来。他眯着眼,看着那张簪花银票,啧啧道:“想不到那小娘们,还挺有钱的咧。”
话音才落,忽而有阴风逼近。他抬眼一看,只见卫英的大脸近在眼前。他一怔,手上那张银票被卫英拿走,卫英还搔搔头:“竟是忘记搜你的身了。”公子方才说了,这刘二壮一根发丝都不能带走。
刘二壮:“……”
卫英将刘二壮浑身上下摸了个干干净净,摸出一根金钗,一个荷包,一块帕子,还有一包零嘴。
卫英嫌弃地看了一眼刘二壮。
刘二壮咽了一下口水:“好汉,这荷包里的钱和帕子,还有零嘴,都不是苏娘子的。”
卫英睨他:“你杀了阿元的狗,弄脏了苏娘子的院子,还弄坏了苏娘子的东西,不要钱赔吗?我打你,不要力气的吗?”
刘二壮眼巴巴地看着卫英扬长进了门。
他挺直腰,一鼓作气,走了半个时辰,终于走回黄家。
又敲了半天的门,黄家的门房才揭开门洞的遮板,从门洞里不耐烦地问:“谁啊?”
他忙道:“是我,刘二壮。”
那门房道:“我管你是刘二壮还是刘三壮,什么时辰了还想进来,没门!在外头寻个狗窝歇一晚罢!”说着便哐的一声将遮板盖起,任刘二壮再敲门,却是怎么也不开了。
刘二壮在外头是有家的,不仅有结发妻子,一个妾,外头还有几个相好的。他以前是帮着黄三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因此得了黄三的青眼,很是捞了极大的油水。这几年黄三住在府城,他已经很少回黄家了。这次帮黄三吓唬苏云落,他才又回黄家活跃活跃。
寒气逼人,他将手拢进袖子里,自言道:“那顾闻白的话,何必传给三姑娘?三姑娘向来是若要人二更死,绝不留到三更。我只要回家等着看好戏便罢。”说着便晃晃悠悠回家去了。
他家中的人也早已睡下,刘二壮趁黑摸进妾的房中,一双手冷冰冰的将他的小妾花娘弄醒了。花娘认出是他,唔唔两声,也懒得点灯,只任他摆弄。刘二壮正要动作,忽而腰身一剧痛,哎呀一声瘫在一旁嘶嘶喊痛。
花娘正起了情绪,忽而被中断,有些恼火,连忙披衣起身点灯,见刘二壮呲牙咧嘴的,忙撩了他的衣衫一看后腰,黑青黑青的。
花娘赶忙寻来药油帮他擦拭。
刘二壮便骂起卫英来。
花娘听了个囫囵,手上动作加重:“你莫不是瞧上了那小寡妇貌美,才在人家屋里头乐不思蜀,倒被人家抓个正着。”
刘二壮嘶嘶叫着:“那小寡妇哪有你俊俏,我在那里待那么久,不过是那小寡妇屋中有甚多裘衣,我想着你天冷畏寒,想拿二件回来与你穿咧。你倒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花娘这才哼了一声,柔柔给他揉起来。
须臾,她担忧道:“那黄三姑娘手上罪孽太多,你以后,还是莫要帮她做事了。”她怕刘二壮夜路走多了见鬼。
呿,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刘二壮胡乱应了一声,在花娘柔嫩小手的搓磨下,沉沉睡去。
苏云落将顾闻白赶走后,进了净房擦洗身子。药丸还起着效,她此时并不觉得冷。湿透的小衣除去,她拧了巾子擦拭身体。擦至腰间时,不由得用手量了量--唔,似乎细了一些。擦洗完毕,她穿好衣衫,披上斗篷,将绾起的头发放下,拿出一个小瓷瓶,将里头的桂花头油倒出来一些,预备擦在头上。
正往头上擦了一些,她忽而想起她极冷的时候,顾闻白抱着她,似是在使劲嗅她的发丝。他嗅的时候,温热的气息源源不断地落在她的发丝上……他的怀抱,似是极暖和……
不,不,不能想那个登徒子。苏云落将手上的头油胡乱擦完,将纷乱的心思收了,急急上榻,窝在裘毯中,紧紧闭上眼睛,企图快快入睡,将脑中不断出现的顾闻白的脸挥散掉。
然而却是辗转难眠,便是春水荡漾间,净是顾闻白那张脸。
苏云落咬牙:太!可!恨!
她这半晚未睡,眼下青圈定然是避免不了。说不定,那眼角的皱纹,明早起来便悄然爬出来。
明日定要警告那顾闻白,让他离得远远的!
终是一夜无话。
鸡才鸣过二遍,辛嫂子便起来了。她将屋中仔细打扫一番,而后照旧帮儿子明福掖掖被角,怜爱地看了一下儿子,走出门去。
今儿她打算熬粥,虽然昨晚泡了米,但熬粥极费功夫,是以便要早些去。
许是要化雪,天气有些暖和,辛嫂子快走到苏家鞋袜铺时,天已有些朦朦亮。忽而有马蹄声由远及近而至,她抬头望去,只见一辆马车朝她直奔过来。
辛嫂子怔愣间,那辆马车已然驶至她面前,驾车的是一个年青的男人。只听他打量了一下辛嫂子,便温声问道:“你可是辛嫂子?”
辛嫂子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男人唇角含笑,尽管他一脸风尘仆仆,身上穿着极厚重的羊裘,头上戴着难看的裘皮帽子,但仍旧不减他半分温和俊秀的气质。
辛嫂子终于想起来了:“你,是李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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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神毓的推荐票~~~~~
第67章
只见那年青男人微微颔首:“辛嫂子许久不见了。”
辛嫂子是见过李管事的。
娘子初来灵石镇时,刚买下李家鞋铺,她来应募,便是先见的李管事。当时李管事与娘子站一块,李管事俊秀,娘子俊俏,她还以为他们是一对年轻的夫妻呢。结果李管事对娘子恭敬有礼,口中只称“东家”,她才晓得原来李管事也是东家雇得。李管事张罗了苏家鞋袜铺开张前的一切事宜,招募了咏雪与阿元,在苏家鞋袜铺开张次日,便驾车离开灵石镇,再也没有回来。
若不是李管事再次出现在这里,辛嫂子几乎都快将他忘记了。
李管事在寒冬的早晨再次出现在灵石镇,辛嫂子很欢喜。再怎么说,李管事是一个年青的男人,有他打理鞋袜铺,总归比娘子一个人独撑的好。
辛嫂子欢喜道:“李管事长途跋涉回来,定是劳累了,快快进去喝一口热茶。”
李管事不是别人,正是苏云落在赵家用的李大管事李遥。
李遥应声,下车牵马,辛嫂子则去推门,往日这个时候,阿元亦早早起来打扫了。辛嫂子推了一推,门扇没动。
辛嫂子疑惑,转头正要与李遥说话,忽而看到挂在檐下的气死风灯上垂着暗红的冰柱。她一颗心突突跳着,正要指给李遥看,却见李遥大步走过来,皱眉看了一圈道:“这是血。”
两人都心道不好,辛嫂子拿起门环,用力地叩起门来。却是许久无人应门。
李遥皱眉,与辛嫂子道:“我翻墙进去。”
辛嫂子想起隔壁住着顾老师,顾老师经常从隔壁翻墙过来,忙道:“我去敲隔壁的门。”
她说着急走几步,正要敲门,门扇却从里面开了,卫英蓬着脑袋,伸头出来:“辛嫂子,昨晚铺子遭了贼人,折腾得有些晚了,阿元许是太累,没睡醒。”
他话音才落,就见一个年轻男人急步走过来,一脸的凝重:“那我们东家可还安好?”
卫英看着眼前俊秀的男人,两眼糊涂:“你们东家又是哪位?”
辛嫂子帮李遥解释:“这位是李管事,是我家娘子的管事。”
卫英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句:“苏娘子挺好的……”
他话音未落,鞋袜铺的门扇开了,阿元伸头出来,疑惑道:“辛嫂子?”
既已开门,辛嫂子与李遥自进鞋袜铺去了,卫英搔搔头,缩回头,走到临时灶房,正犹豫着要不要烧热水,却看到自家公子正站在墙根下,支着耳朵听着隔壁的动静。
见他进来,顾闻白道:“何事?”
“回公子,原来苏娘子还有个管事。”
管事么?只要不是夫君便好。顾闻白便不再问。只又默默地站在那里,脑中思虑了一番,自言道:“按照卫真的脚程,今日也应到了。”卫真回到灵石镇,他便能腾出人手,一面保护落儿,一面去盯着黄三。
他想着,便将视线投向卫英。卫英最后还是决定烧热水,横竖待会工匠们来了要喝热茶。他忙碌着,压根没注意到公子正用琢磨般的目光看着他。
罢了,卫英也只能干些粗活。顾闻白如是想。保护落儿,还得他自己来。保护的同时,顺便还能培养一下感情。
李遥进得铺子,瞧见里头乱七八糟,温和俊秀的脸上蒙了一层薄怒。此时阿元已经挑着将事情说了,唯独隐瞒了顾老师与东家之间的刀光剑影。
苏云落还在睡,咏雪揉着眼儿,懵懵懂懂地看着李遥。
李遥寻了一张椅子坐下,吩咐阿元:“外头马车里装了好些东西,你将它们搬下来,从里头挑两方墨砚,送与顾老师作谢礼。”
阿元应下。
李遥也并不忙着,他歇了一盏茶的功夫,喝了一碗热水,便脱了帽子,忙活起来。他将外头的血迹清洗了,又重新归置货柜上的鞋子。
如此一通忙活,已是一个多时辰过去。
肉糜粥辛嫂子早已熬好,放在灶上用小火温着,辛嫂子还做了春卷,咸口适中,很是不错。
李遥尝过后,赞赏了辛嫂子的手艺。
辛嫂子谦逊道:“皆是娘子教得好。”
这时咏雪撩帘道:“李管事,娘子醒了。”
一夜春梦了无痕,苏云落辗转难眠,直到鸡鸣了才迷迷糊糊眯过去。睡了两个时辰,她仍旧困顿不已,但昨晚服用的药丸时效已过,她的身子渐渐冰冷,却是再也睡不着了。
一照镜子,自然是吓一跳,眼下青圈老大一块,显得她面色苍白,毫无精神。
她拧了极热的帕子在脸上覆着,热气蒸入,才清醒过来。
咏雪端着早膳进来,低声道:“娘子,李管事来了。”
苏云落唔了一声,叫道:“李遥。”
洗漱一新的李遥穿着青黑色的大氅,轻步进来,却见苏云落用手支撑在暖榻小杌子上,勉力坐在榻沿边,冲他微微一笑:“这一路可还安顺?”
李遥向她请安,却没回答她的问题,只细细地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色,看了一眼咏雪,道:“东家,可要顾着身子。”
“与咏雪无关,是我不注意。”苏云落笑道,“倒是你,我急急让你回来,事情还没有全脱手罢?”
“天大的事也比不上东家。”李遥道,“且之前我便按您的吩咐,将大部分事务都交与蝶舞与蝶来,她们打理得很好。”
苏云落点头:“很好。此次我让你回来,是想让你打理一间女子学堂。”
她说到这里,咏雪不由看向李遥,却见李管事脸上毫无诧异之色,仿佛娘子说的,不过是最平常的事情。若是平常的男人,听到女子学堂几字,脸上应露出些诧异来。毕竟女子学堂在当朝,还算是极稀有的事儿。但李管事毫不起波澜,要么他是绝对服从娘子,要么他定是觉得办女子学堂是最正常不过的事。
苏云落又道:“但在这之前,得先清除两个障碍。”
李遥略略低头:“娘子请说。”
苏云落缓缓道:“一个是镇上大户黄家的黄三姑娘,另一个则是镇上学堂雅趣院的顾闻白顾老师。”
咦?!顾老师竟然也是障碍?咏雪默默地为顾老师捏了一把汗。娘子分明是要报昨晚顾老师的强抱之仇。
只是,眼前从外乡来的温和俊秀的李管事,又怎么与在灵石镇盘踞多年,又是大户的黄家抗争呢?
苏云落将那日从张燕雀处得的册子递给李遥:“那黄三,是个心狠手辣的,你行事时,多注意。”
李遥称是。
“还有二件事,是与那顾老师有关的。”苏云落将资助张伯年以及买地的事情说了,神色已然非常疲倦,略略喘了口气道,“你自去罢。”
李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行礼退下。
伯年哥得娘子的资助,咏雪万分高兴,早将对顾老师的担忧抛至九霄云外了。
工匠陆续来上工,卫英用从刘二壮那里搜刮来的银钱割了羊肉,照旧熬煮羊肉。熬煮的时候,他还要时不时跑到门口,去瞧一瞧隔壁鞋袜铺的动静。正当他再一次跑到门口时,却瞧见隔壁新来的李管事正朝他走过来。
现在的李管事,仿佛与刚才的李管事又不一样了,仿若哪个大户人家的贵公子芝兰玉树般,唔,卫英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李管事浑身的气质与自家公子甚为相像。
李遥唇角含笑,朝卫英道:“敢问卫小哥,顾老师可在家?”他声音温和,听起来如拂春风。其实,自家公子的声音也挺温和的。只是公子自小受惯了大太太的打击,便不自觉变得生硬起来。
尽管心中站自家公子一方,卫英还是情不自禁答道:“我家公子正在里头……呃,在的。”工匠来上工后,公子总不好站在墙下,横竖今日休沐,便取了笔墨,在纸上算着私产呢。
卫英想起方才阿元送过来的两方上好的墨砚,再看看李管事,忽而觉得未来主母有些神秘起来。
若是能雇上李管事这般的,定然是大户人家罢。瞧瞧人家李管事身上的大氅,和自家公子着的大氅料子,似是差不离呢。
苏娘子定然是位隐世的富家太太,只因厌倦了尔虞我诈的生活,才躲到这灵石镇来。卫英如是想着。也因此为自家公子有限的私产羞愧半分,怕是公子倾尽所有,还娶不到苏娘子罢。
李遥看着面前的粗汉子看向他的神色变了又变,面色并不显,仍含笑道:“可否麻烦小哥与我通报一声,我有要事与顾老师相商。”
“自然是好的,李管事请在这里候一会儿。”卫英说话也变得文绉绉起来。他转身风风火火地冲进自家院子。
顾闻白在纸上写写算算有半个时辰了,有些发愁。都怪自己以前太清高,差些将金钱视为粪土,如今是一文钱难倒书生,着实可恨。
他正在那里发呆,卫英冲进来,兴奋不已:“公子,苏娘子派李管事过来,说有事与你相商呢。”
只派管事过来?他忽而有种不好的预感。
李遥进得门,瞧了一眼在忙碌的工匠,并不多话,只安安静静地跟着卫英进了起居室。
起居室也是临时整理出来的,略宽敞的地方摆了一张案桌,上头摆着文房四宝,边上有一个小炉子,正煮着茶,小炉子旁的高凳上坐着一个俊秀的男子,正在专心煮茶。
李遥暗暗打量了一下那顾老师,见他脸上挂着一点疲倦的神色,但气质还算清雅,与府城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子弟相差无几。他来之前便听阿元略略说了,顾老师是从京城来的,人挺好。
呵,若是人挺好,便不会让娘子为难。
李遥心中如是想。
李遥打量顾闻白的同时,顾闻白也悄悄地用眼角的视线打量了一下李遥。只见后者穿着青黑色的大氅,脑袋的发髻梳得油光发亮,发髻上头装饰的是青玉,剑眉凤眼,气质温和,颇有书生气,竟然不似一个管事,而是一位翩翩公子。落儿身边,竟然有如此人物,顾闻白的内心,不禁有些发酸。
二人互相打量,竟然是一时无语。
还是李遥朝顾闻白拱手:“李某见过顾老师。”他态度谦逊,将自己放得极低。
别人既然已经示好,顾闻白只好顺着台阶下:“李管事。”
李遥却毫不客气,开门见山:“顾老师,此次李某前来,是为了三件事。”他不待顾闻白说话,便一一道:
“第一件,是东家决定资助张伯年,银钱定为五百文一月。从今日起起效。”
“第二件,是东家购买顾老师田地之事,这是买地的钱,请顾老师准备好田契。”
“第三件,以后女子学堂大小事,皆由李某出面打理,望顾老师谨记。”
李遥一口气说完,将两个荷包放在案桌上,神色不变,唇角仍旧含笑。
“还有,我们东家向来喜欢清静,不喜欢闲杂人等近身,还请顾老师谨记。否则……”他缓缓道,“防身的刀剑无眼。”
这,这,这是赤//裸//裸的威胁!这李管事,哪里是温和如玉的公子,明明是牙尖嘴利,将公子一贬到底的利箭!
顾闻白看着李遥放在案桌上的荷包,竟然觉着有那么一瞬,他觉着周遭是空白的,没有人的,更加没有这个叫做李遥的人。
怪道她之前与他说,女子学堂会叫人来打理,原来她身边能人颇多,倒是叫他白白的操心了。
亦说不定,她的亡夫,亦是一位举世无双的男子,才叫他拍马也追不上。
自己之前那些不要脸的讨好,说不定在她心中,是些看不上眼的讨嫌行为。
卫英看着自家公子的面色变了又变,从通红到青白,再到青灰,他便觉难受得紧。可怜公子,巴巴地讨好苏娘子这么久,却叫苏娘子一棍子打回原形,公子可真是命运多舛啊!也许,公子这辈子,要与自己一样,注定孤独一生……呜呜,他会一直一直陪着公子的。
“如此,甚好。”顾闻白忽而道,他从怀中取出荷包,从里头取出田契,声音低沉,“卫英,陪李管事跑一趟黄镇公家中。”
卫英一步三回头的领着李遥去了。
待二人出了门,顾闻白方才挺直的背忽而垮了下来。他看着在茶壶不断翻滚的茶,却并不将茶水取下来。
外头工匠在吆喝着:“注意,注意!”
注意什么?还有什么值得注意?他怔怔地,一遍又一遍地想着。
卫英急匆匆回来时,便是瞧见自家公子垮着背,垂着头,毫无生气。
他心头一紧,想起公子以前受了大太太的训斥时,独自一人躲在书阁中可怜又无助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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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书阁中藏书无数,是大老爷素日里待着的宝地。别处寻大老爷定是寻不着的,但只要在书阁门口喊一声:“借书罢?”便马上能看到大老爷飞快地走出来,连连摆手:“不借不借。”
顾家旁的人却没有这么爱书,因此书阁常日是静悄悄的,极为适合躲着。自家儿子来书阁窝着,大老爷是知晓的。顾闻白头次来书阁,神出鬼没的大老爷默默从暗处走出来,摸摸儿子的头,叹道:“以后若受了委屈,便来罢。”说完又悄无声息地钻进书海中。
受了亲娘的训斥,亲爹却无能为力,小小的顾闻白,独自一人坐在层层叠叠的书中,茫然无措。他从天亮坐到天黑,也无人来寻他。还是自家老爹的长随送饭来,才发现书阁中还多了一个小主子。
他们两兄弟初到顾家时,刚开始还不习惯小主子时常跑到书阁去坐着。如此无助的小主子,让初到顾家尚需适应的两兄弟并不理解为何外头看着光鲜亮丽的顾家,大房唯一的男丁竟然不受宠。
那时公子的身体尚未抽条,瘦仃仃的,除了面容秀气一些,脸白一些,衣衫穿得比他们好一些,其实与当时逃难的他们,看着应是差不离的罢。
卫英回想起往事,鼻子便一阵发酸。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公子面前,轻声呼唤:“公子,公子。”
顾闻白抬眼看他,方才垮了的背瞬间挺直,态度有些冷然道:“事情可办好了?”
“办好了。”卫英欲言又止,方才在去黄镇公家中的路上,李管事态度忽而变得很是冷淡,全程几乎一言不发,他好几次想打破沉默俱被李管事冷冰冰的眼神击退。及至黄镇公家中,文书出具后,李管事忽而对黄盛安道:“灵石镇上出现贼人,镇公是否安排一些人手,日夜巡逻街道。”
黄盛安又不傻,左右联想,自然知晓那贼人是黄三派去吓唬苏云落的,其实他亦想借机打击一下黄三,当下便道:“能安排人手日夜巡逻街道自然是好,但天寒地冻,怕是要冻死人。况且,这工钱……”
李遥打断他:“这样,人手我安排,工钱由我们东家出,如此可好?”
当然一百个好。黄盛安肃了脸色道:“李管事还有哪方面需要配合的?”
李遥也不客气:“李某需要镇公出示公告,过一下明路。”
“自然是没问题。”
卫英晕乎乎地出了黄家,才想起,这李管事安排了巡街的人,那便是彻底断了公子的后路了。
罢,罢,如此才能让公子死心。
顾闻白并没有细看卫英的表情,他又默默坐了一会,起身朝外头走去:“我回那边一趟。”他晃晃悠悠出了院门,又晃晃悠悠地往那边走。
路过苏家鞋袜铺时,他并没有往里看一眼,似乎是真的死心了。
又走了片刻,一个穿着素色袄裙的姑娘悄悄地跟上他,她离他约是十几步的距离,亦不吭声,也不靠近,只静静地跟着他。
如此走了片刻,顾闻白止步,转头,拧眉道:“你还不死心?”
那姑娘不是别人,正是雷大姑娘。只见她穿着素色的袄裙,发髻上簪着一朵白绢花,脸上敷了一层薄薄的粉,在眼角处染了一点薄红,如此装扮倒显得她楚楚可怜,略有几分姿色。
这装扮却不是别的姑娘教她的,而是那晚在昌盛饭馆顺手将她拉起的贺过燕。
其实,那贺过燕除却那一双三角眼,整体上还是风度翩翩的。他拉起她时,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鼻息间喷着温热的酒气,差些就熏醉了她的意志。
他们三人上了马车,贺过燕道:“雷姑娘你可真傻,我若是男人,定然不会喜欢你这样的。”
她呆呆的问:“那男人都喜欢什么样的?”
贺过燕眯着眼:“自然是娇弱的,楚楚可怜,死心塌地却又不要名分的。”
于扶阳在一旁赞同道:“那样的女子,最让人怜惜。”像黄三那般貌美却又要求甚高,还善妒的,男人也是不喜的。
雷大姑娘低头望望自己的衣衫:“我家中向来贫困,日夜要为别人赶制衣衫换取吃食而弄得面目可憎,如何能装出娇弱的样子?”
贺过燕哄她:“不若今晚你跟随我到黄家去,我好好装扮装扮你,再顺道调教调教你的气质。”
于扶阳不由给他一个佩服的眼神:这样的你都能下手。雷家祖先很不公平,那雷春长得唇红齿白,俊秀俊秀的,这雷大姑娘长得却很一般。
贺过燕给他使了一个眼神,继续哄将信将疑的雷大姑娘:“你放心,我不是坏人。我只是见不得有情有义的姑娘受委屈。”
若他是坏人,她倒也不怕。这公子看着便有些贵气,若是给他做妾她也可以接受。当然了,能嫁给顾闻白做正妻自然是最好。雷大姑娘如是想着,半推半就跟着二人回到黄家。
那贺过燕的确没有食言,他寻来两个颇有姿色的丫鬟,让她们装出可怜楚楚的样子,再让雷大姑娘跟在一旁学。如此折腾了两个时辰,雷大姑娘总算有一些进步了。
天儿一亮,两个丫鬟又抓着雷大姑娘起床梳洗装扮,终于将雷大姑娘收拾成了人见人怜的娇弱姑娘。
雷大姑娘瞧着镜中的自己,不由得有些怔愣了。身后,贺过燕俯身,在她耳边轻轻道:“原来雷姑娘是块璞玉,我若是顾老师,定然将雷姑娘好好宠爱着,舍不得你受一点委屈。”
男人温热的气息喷在她耳边,让她浑身起了一丝莫名的颤栗。
镜中女人的眼儿中,忽而多了一抹流动的春水。
待雷大姑娘的身姿奇怪地摇晃着出去,于扶阳站在门口,佩服地道:“还是贺兄厉害,这如此普通的女子,竟然亲手调教。”他一向只爱歌舞坊那种长相明艳、浑身媚态的女子,像雷大姑娘普通之姿这种贫家女,他还真落不了手。
贺过燕唇角勾起一抹邪笑,摇着扇子,靠近于扶阳耳边说了几句。
于扶阳听得一双凤眼直吊,连连赞道:“贺兄深谋远虑。”
二人一起笑了起来。
笑毕,贺过燕唤来一个小厮,让于扶阳打赏了他二两银钱,又吩咐了小厮几句,小厮一脸喜气地跑了。
而此时,经过贺过燕调教的雷大姑娘正双眼含泪,怯怯道:“顾老师,我不过是要回家,并不是缠着你,你为何对我如此凶?”话音未落,那泡泪水竟是盛不住,汹涌而出,濡湿了眼底下的薄粉,冲出一道痕迹来。
顾闻白不忍直视,也懒得与雷大姑娘说话,他干脆转身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正哭得起劲的雷大姑娘傻了眼。
忽而迎面走来一个少年,他板着脸,质问雷大姑娘:“长姐为何一夜未归?”却是雷春。未等他长姐回答,自己却是盯着顾闻白的背影,紧接着道,“你跟着顾老师过了一夜,竟是还没有名分吗?”
此时时时辰虽还早,天又极冷,街上行人并不多,但店铺已经开了不少,有好事的闻言,撩了帘子支着耳朵听着。
雷大姑娘有些不知所措:“春弟,你在胡说些什么?”
却听雷春冷笑一声:“他仗着你喜欢他,我们家中无长辈,便毫无顾忌是罢。走,我们去寻能作主的人。”
顾闻白此时走得并不远,将雷春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呵,到底是养了一条会反咬的蛇。他不屑于再见到雷春,只当作没听见,大步流星而去。待回到原来的宅子中,一切冷冷清清,之前的积雪无人清理,在庭院中融化了一部分,很是难看。
他进得房,立马研墨。却是天冷墨坚,费了一些劲儿才研得一些。研好墨汁,展开一张白纸,却是小心翼翼地勾勒起来。
不过须臾,美人便跃然于纸上,横眉冷眼,冷冷淡淡。
他低头看画,半响道:“想不到我顾闻白亦有这么一天。”
许是父亲和母亲的感情一直冷冷淡淡,影响了他。父亲虽然不纳妾,但爱书如命,与母亲于嘉音毫无共同的兴趣。而母亲,整日只顾着表哥于扶阳。父母的相处模式严重影响了他,直到遇见苏云落前,他都觉得自己也许不能像正常人那般,爱妻敬妻,爱子护子。
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竟然被嫌弃了……
正看着画像发呆,有人拉着门环轻轻叩门。
他抬头,只见一个瘦削的年轻男人面带微笑,恭敬道:“公子,卫真回来了。”
雷春拉着雷大姑娘到了黄家。
雷大姑娘才从黄家出来,又被拖进去,不由有些忐忑。虽然昨晚知晓自己在黄家留宿的人并不多,但是也不少。
一路上,她都在猜测雷春到底是存了什么心思。但最后还是存了一点心思,没有开口问雷春。万一,万一,雷春这一招成了呢?
雷春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与黄家的门房,道:“烦请与三姑娘通报一声,说是雷春有事相求。”
门房掂了掂荷包,板着脸进去了。
雷大姑娘不禁道:“你竟然识得黄三姑娘?”
雷春看她一眼,简略道:“三姑娘乃是我们院长的知音,她为人良善,最爱主持公道了。”
片刻后门房开了旁侧小门,叫二人进去。
之前雷大姑娘是从西门进出的,又是外院,只走了一道垂花门,并不觉黄家有何特别景致。如今却是从正门入,跟着小厮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垂花门,而后又跟着丫鬟进了一处雕梁画栋的精致小楼,她瞄了一眼牌匾,上头婉约地书写着“桃花楼”三字。
守在楼外的两个丫鬟,长得还好看,身上穿的缎面袄子,怕是她这一辈子都穿不上的……不,她暗暗发誓,若是傍上顾闻白……若是傍不上……她忽而想起今早俯在她身后,在她耳边呢喃的男人。
入得楼内,只见香暖的风阵阵袭来,桃粉的帘子垂着,貌美的丫鬟成群,轻声细语,眼神不觉意掠过雷大姑娘身上,让她心底内忽而升起一阵自卑。
待看到坐在美人榻上的天仙人儿时,雷大姑娘越发的不安了。这便是黄三姑娘?竟然这般貌美?
她揣揣不安,而胞弟雷春见到黄三,却觉得很亲切:“三姑娘最近可安好?”
黄三答了雷春,将视线投在雷大姑娘身上,唇角含笑,温声细语:“这位便是你的长姐了?果然是个可人儿。”
雷大姑娘一直因为自己的长相没有胞弟的长相出色而有些不愉快,此时被一位天仙般的人儿赞叹,简直心花怒放:“三姑娘果然人美心善。”
黄三身后的如霜嘴角扯了扯。
倘若她家三姑娘心善,那天底下便没有恶人了。
黄三却是大大方方受下,柔声道:“雷小哥今日来,是为何事?”
雷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说,黄三的黛眉拧起:“想不到那顾老师竟然是这般不负责任,雷姑娘请放心,此事我黄家定会为你作主。”
此事子虚乌有,雷大姑娘到底心虚,忙道:“有劳三姑娘,只是,我想顾老师定然有苦衷……”
黄三有些不耐:“他一个外乡来的,说不定哪日拍拍屁股便走了,难不成要让他白白糟践我们灵石镇上的好姑娘?”
她语气有些凌厉,吓得雷大姑娘不敢出声。
黄三又放缓了语气,安抚她:“天气严寒,之前我听雷小哥提过,你们家中墙壁裂开,既不安全又进风。不如这样,在解决这件事之前,你们便先在黄家住下,届时再安安心心出嫁。”
没等二人出声,她便转头嘱咐丫鬟如雪:“如雪,你且领着雷姑娘她们到听风楼住下,万万交待下人,别怠慢了客人。”
“是。”如雪应下,领着又惊又喜的二人去了。
二人才走,于扶阳便和照旧摇着扇子的贺过燕从后头走出来。
黄三慵懒道:“接下来,便看你的了。”
贺过燕嘴角上斜:“不过小事一桩。”好色乃男人天生本能,他不过是将这本能,用来在调教女子上而已。
一向平静的灵石镇忽而多了巡逻的护卫。三人为一组,共三组十五人,日夜分段来回巡逻。护卫看着皆精瘦精瘦的,一看便是练家子。
黄盛安在告示牌上贴了告示,宣称巡逻护卫的工钱皆由苏家鞋袜铺的苏娘子所出,请民众安心。
此事传到黄三耳中时,她拧了眉头,再三确认:“果真是那小寡妇的手笔?”
刘壮垂头:“是。”
黄三才想起刘二壮迟迟未见人影,尖声道:“让那刘二壮即刻滚来见我!”
睡得正香的刘二壮,此时被人从暖和的被窝里拖了出来。他横流的口水尚未干,一脸惊惶,被拖至一人面前。
那人温和俊秀,笑吟吟地看着他:“你便是刘二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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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第69章
强大的求生欲让刘二壮脱口而出:“这位壮士,您认错人了,我是刘三壮。”
那人也不与他辩解,只闲闲地道:“你替你家主子办了差,直到此时还尚未到黄家回禀她。按照那位的性子,怕是有你一顿好受的。”
此话一出,刘二壮便瘫软下来:“你,你是何人?”
那人也不藏着掖着:“苏家鞋袜铺的李管事。”
苏家鞋袜铺不过一个小寡妇,一个小丫鬟,一个煮饭的婆子,一个看店的少年,再加上两个做鞋的婆子,哪来的年轻管事?刘二壮狐疑地看着李遥,怕不是三姑娘陈年的对头来诈他的罢?
李遥也不管他信与不信,俯身,盯着刘二壮:“你以前犯下的那些腌臜事,手上沾的血腥,便也算了。但千不该万不该,招惹我们东家。”
刘二壮到底是做多了坏事的,也死死回盯着李遥:“我敢打包票,你若动了我,便走不出这灵石镇。”
“是吗?区区一个黄家,我还不放在眼里。”李遥起身,背着手,淡淡道,“动手。”
刘二壮即刻被五花大绑,又被挂在门板上。一模一样的手法,定是卫英那厮!等下定是点蜡烧脚!
刘二壮破口大骂:“卫英,你这厮,还雇了别人来骗我!”
李遥并不言语,只坐在太师椅上,呷着茶。
方才绑刘二壮的其中一人取出一个羊皮袋子来,缓缓展开,露出里头几根银光闪闪的长针来。
“咦?!”刘二壮不解,不是点蜡烧脚?正疑惑,那人猛然扒掉他的衣衫,对准他某个穴位,将长针扎了进去。
“啊哈哈哈哈哈……”长针一扎,刘二壮猛然狂笑起来。他不想笑,他想哭,可是他一直控制不住的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还要笑。
李遥根本没受影响,仍旧呷他的茶。
刘壮紧赶慢赶来到弟弟刘二壮家中。弟弟刘二壮凭着胆大心狠,帮着黄三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也因此捞了不少油水,早年成亲便置了个二跨小院,一家连主带仆共十二口,住在小院里吵吵闹闹的。
此时平日里热闹的跨院却无人应门,似有人在哈哈哈地笑。
刘壮扣了门环许久,仍旧无人应门,但里头哈哈哈哈的笑声仍旧不断。怪哉怪哉!刘壮只得往手心里吐了唾沫,使劲擦了擦,撩起下摆,就往墙头爬去。
待下了墙,那笑声并未停,听着是自家胞弟刘二壮的。
究竟何事这般欢喜?莫非他的小妾花娘怀身孕了?刘壮疑惑地寻着笑声的位置。那房间却是门窗紧锁,里头似乎还放下了厚重的窗帘,叫人无法窥得里头情景。
“刘二壮,刘二壮!笑甚咧?三姑娘让你赶紧滚去她面前回话!”刘壮顾不上了,扯着嗓子喊。
那笑声却是未停,似乎笑得更嚣张了。
他笑得让刘壮心中也痒痒的,有点想笑。他拼命拉着门:“刘二壮!三姑娘脾气你是知晓的,笑甚呢?赶紧出来,到黄家回话!”
屋中人仍旧笑着,没来开门。
刘壮左右衡量了一番,到灶房寻了把斧子,使了吃奶的力气砍向门扇。如此砍了数次,那门扇才破了一个洞。但里头的人仍旧笑着,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事。
待刘壮进得屋中,拉开窗帘,才发现刘二壮在地上躺着,光着膀子,半身已然冻得青紫,但仍旧张着嘴巴狂笑着。
刘壮赶忙扑过去,却见他脖下扎了一根银光闪闪的银针。刘壮轻轻将银针旋出来,刘二壮这才吐出一口白沫来,却是几乎没有出气了。
昏死过去前,他用尽全力吐出几个字:“苏家鞋袜……小,寡妇……”
卫英抽了空,揣了五百文钱,到了张伯年家院门前。院门虚虚掩着,卫英叩门:“张小哥可在家?”
今日休沐,若按以前,张伯年是在家中苦读的。
应门的却是余嫂子。
她歪着一张嘴,面目刻薄,很不高兴地冲卫英道:“你来作甚?我可没有再去寻那小女子晦气了。”
卫英不理她,只管继续喊:“张小哥可在家?”
无人回应。
余嫂子这才道:“我让他到街上打秋油去了。你找他作甚?”
卫英想了想,还是与她道:“苏娘子已经决定每月资助张小哥,每月五百文,我来送钱与张小哥。”
余嫂子脸上总算扯出一点笑容:“你给我便可。”
卫英不语,只道:“我等张小哥回来。”
呿!余嫂子白了一眼卫英,悻悻地倚在门旁,一双三角眼仇视着卫英。卫英浑然不觉,只专心看着回路的方向。幸得张伯年只是到街上打秋油,并未逗留。
卫英将事情简略说完,五百文递给张伯年手中,便转身走了。
铜板才揣在怀中,余嫂子便一把抓过去,一脸的阴沉:“你专心读书,我来拿着。”
横竖家中家务事俱是母亲操持的,张伯年也不计较,提了秋油罐子进屋。他没注意到,后头余嫂子的眼珠骨碌碌地转。
她心道:那黄三姑娘劝我瞒着她资助伯年的事儿,倒是好的。这不,又有人巴巴的送钱来了。
且正巧她又手痒了,刚好拿一百文到那地儿试试手气。
刘壮寻了一辆车,将奄奄一息的刘二壮拉到黄三姑娘面前。三姑娘一向多疑,且刘二壮这事太邪门,说出去别人也不敢信。
那刘二壮笑得屁滚尿流的,被放在隔门外,黄三捏着鼻子绕着他看了一圈,嫌弃道:“赶紧将他抬出去。”到底是刘壮还有些用处,又吩咐道,“给他寻给大夫开几副药灌下去。”
刘壮松了一口气,谢过黄三,命人将刘二壮抬下去了。
他将刘二壮昏迷前留的话与黄三一说,黄三的黛眉拧起又舒展开来,她展了一个笑容道:“原来这小寡妇倒是有几分手段,倒是我小瞧她了。罢,既然她寻了人做护卫,便让她使着银钱罢。”
刘壮瞧她脸色,小心翼翼道:“那女子学堂,三姑娘您……”
黄三抱着手炉,桃花眼飞过媚色:“女子学堂我誓在必得。如此,先歇两日,再寻些外乡的流氓,与她的护卫寻些乐子。”
刘壮拍她马屁:“三姑娘好主意。那打发这些流氓的钱……”以前这事儿一向是刘二壮做的。
黄三朝如霜道:“刘大若来支钱,尽管给他。”
“是。”如霜应下。
黄三倚上美人榻,伸手托着腮:“也不知那贺公子是如何调教雷大姑娘的。”
听风楼顾名思义,且听风鸣,十分有诗意的名字。楼里布置得也好,便是挂着的帐幔,料子也十分的贵重。雷大姑娘摸了又摸,觉得自己的手掌比帐幔还要粗糙,便赶紧放下。
听风楼共有二层,楼下四个小巧的房间,中间前面是花厅,穿过花厅是颇大的起居室。起居室中间下沉弄了一个火盆,旁侧放着案桌,文房四宝应俱全,很是适应读书。一楼旁侧一条楼梯直通二楼,二楼是差不多的布置,只是在楼上可以听到从不远处湖面吹过来的风声。
雷大姑娘自然是住在楼上,雷春则赶紧跽坐在案桌,练起大字来。回家这几日,四周乱糟糟的,他都还没有念过书。尽管他现今戴着孝,要过三年才能参加秋闱,但说实话,若是明年参加秋闱,他其实并无把握。甚至乎,有一段时间他忐忑不安,怕自己神童的头衔便从此掉落。
亲爹的不幸逝去,还是有好处的。
如雪安排了两个小丫鬟服侍雷大姑娘。一个叫如云,一个叫如水,二人穿着剪裁合身的青袄子,梳着双丫髻,长得很是乖巧。
如雪乃是黄三身边的大丫鬟,自然是不能服侍雷大姑娘的。她安排完事儿,又叮嘱了两个小丫鬟两句,便走了。
雷大姑娘坐在软绵绵的美人榻上,学着黄三的样子倚在榻上。如云和如水对视一眼,将笑憋在心里。
雷大姑娘倚完美人榻,又走到窗边,眺望远处。
黄家真大啊!只见房屋密密麻麻,不远处是一面颇大的湖,湖上似是结了冰,吹来的冷风阵阵,让她穿的素色袄子有些捱不住了。她打了个寒颤,正想转身,忽而肩上多了一件斗篷,有人在身后柔声道:“这儿风大,雷姑娘别着凉了。”
是贺公子!
雷大姑娘十分惊喜,正欲转身,却被贺过燕从背后虚虚搂住:“别动,让我替你簪一支钗。”
她听话,任凭男人轻轻将一支钗簪在她头上。
她虽欢喜,仍缓缓道:“贺公子,我仍守着孝,不好戴这钗咧。”
“你自放心,这钗乃是我特意到街上寻了许久,才买到的样式极素的一支钗。”贺过燕的手有意无意地拂过她小巧的耳垂,颤起一波涟漪。
尽管知晓这是于礼不合,但雷大姑娘似是如嗜鸠毒般愉悦。过了年,她便二十了,内心无比渴望男人的宠爱。以前她是想过若是嫁顾闻白不成,退而其次,下嫁那五大三粗的卫英也行。谁料卫英除了给她买过一双鞋子,平日里是半分都不会瞧她。真真是一个榆木脑袋!
男人的手又轻轻拂过她的肩,最后落在她的腰上。
若有似无的痒。
“我与顾老师相识多年,最是知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他呀,喜欢会抚琴的。不若,我教你抚琴?”
不知何时,案桌上多了一把琴。
贺过燕搂着雷大姑娘的细腰,轻轻踱步到琴旁。啊,雷大姑娘虽然长得一般,但浑身散发的俱是处/子的味道。让久未尝欢的他竟有些按捺不住了。
他宽大的手轻轻按在雷大姑娘手上,底下是一根琴弦。
二手猛按,琴弦一阵乱颤,发出难听的声音。
底下的雷春手一颤,歪歪斜斜的一条线。他皱着眉头,呿道:“乱弹琴!”
说完又自顾自地掭了墨,继续练字。
小丫鬟如水挽了袖子,露出洁白的手腕,伸手替他研墨。一边研一边赞叹道:“春哥哥不愧是神童,写的字竟是这般好看。”
雷春瞄一眼唇红齿白的小丫鬟一眼,终是忍不住:“你识得字?”
小丫鬟摇摇头:“如水自幼家贫,哪里识得字。如水与春哥哥一样,不过四五岁便没了父亲。母亲只得将如水卖进黄家来当奴婢。”说话间咬着唇,眼儿里漾了水光。
十四岁的少年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闻言心生隐恻,道:“你若是愿意,我便教你识字。”
如水欢欣雀跃:“有劳春哥哥了。如水定好好认字,不负你期望。”
少年便扑哧一声笑出来。
此时,榆木脑袋卫英,牵着自己大侄女卫香的手,进了苏家鞋袜铺里。
大哥卫真比自家公子与他都要强。在顾家的时候,便得了一位厨娘女儿的青睐,十八岁便成了婚,十九岁得了大女儿卫香。而如今,嫂子简言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临产期在来年三月。
这回,卫真拖家带口的回到灵石镇,便是想让已经六岁的卫香读书启蒙。而在他心目中,府城里最好的老师也比不上自家公子。
卫英与大侄女卫香今年才见过二次,但卫英本就长着一副傻大个的模样,喜欢将卫香放在肩头上驮着玩。在府城里,叔侄二人差不多将小吃摊全都逛遍了,尽管当晚卫香拉了许久的肚子,仍然拦不住她对叔叔的喜爱。毕竟,叔叔比起爹娘,要好糊弄得多。
这不,爱臭美的卫香一瞧见隔壁鞋袜铺,便指着自己脚上的鞋子道:“英叔,香香脚上的鞋子不合适了。”
卫英一看,明明脚上的小靴子是新作的,上头还缀着两朵小绢花呢。
然而大侄女卫香的大眼睛眨啊眨,两泡泪水要掉不掉,让卫英柔软的心一下子受不了。
但……他摸摸自己的口袋,囊中羞涩。
还是自家大哥有眼色,塞了一个荷包在他手上,还不忘叮嘱:“只给她买一双便可。”
于是,俩叔侄便手拉手,欢天喜地进了鞋袜铺。
铺子中有几位外乡来客人正在挑选靴子,阿元正招呼着,见卫英进来不由一愣。见卫英手上还牵着一个肉嘟嘟的小姑娘更是瞪大双眼。
卫英笑道:“你只管招呼他们,我们随便看看。”
苏云落连午膳都没用,足足睡了三四个时辰,才缓缓醒过来。用茶水漱了口,吃了几个小馄饨,意识才渐渐清明起来。
发髻乱了,她散了发,咏雪拿了梳子给她梳头,正梳着,不由咦了一声。而后小心翼翼道:“娘子,您长了一根白发……”她挑出来,果然,乌黑的发丝间,一根发丝银亮银亮的。
竟是长了白发……
苏云落不禁又气又恼,俱是那顾闻白将她气的。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到底是顾及了咏雪的感受,她拈过银丝,笑道:“我年纪不轻了,有白发亦是正常。”
“那……拔还是不拔?”咏雪曾听老人说,白头发是越拔越多的。
苏云落捻着发丝,笑道:“自是要拔的。”说着,自己用力,便将那根白发拔掉了。拔出的那一瞬,生痛生痛的,一如她的心。她细细保养的身体呵……
咏雪继续梳发,苏云落将那根发丝轻轻搁在桌上,想了一会道:“待会给辛嫂子支十两银,让她到药堂买些何首乌回来。”
咏雪应了。
发髻梳好,眼看便要天黑,她也懒得再插钗,只让咏雪簪了一朵鹅黄的绢花。口脂亦懒得扑了,只抿一抿嘴唇便了事。打扮完毕,她披了斗篷,揣了手炉,预备到铺子里对账。
李遥本要将对账这事揽了去,是她觉着以后事情摆定,李遥还要走,且在隔帘后对账,边听着客人对鞋子的挑剔,也是必须的。是以她照旧要到铺子里对账。
再说了,她若不再动弹,脑子便要生锈一般。
走至天井时,隔壁的工匠仍然在叮叮当当的干活。
咏雪窥了一眼前面的娘子,见她并未有一丝的停顿。
咏雪便替顾老师可惜了须臾。
转眼便到了隔门。咏雪撩帘,苏云落挺直腰肢,缓缓走了出去。一个肉嘟嘟的小姑娘站在她面前,漆黑的瞳仁亮得发光,赞道:“姐姐,你好美呀!”
第70章
苏云落已经不做姐姐许多年,见这么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在她面前喊姐姐,自然以为她唤的是咏雪。是以她略略侧身,打算让咏雪与眼前的小姑娘说话。
岂料小姑娘紧跟她的脚步,仍旧仰着头看她:“姐姐,你好美呀。”
谁家的小孩嘴儿那么甜,只可惜吃得略微胖了许多,那双鬼灵精怪的眼儿都快眯成一道缝儿了。
卫英赶紧冲过来,将卫香拉过一旁,忙朝苏云落赔笑:“苏娘子,小香不是要故意冲撞您的。”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一个赞美自己的小姑娘。苏云落微微一笑:“无妨。”说罢便要走到隔帘后去,裙摆却被一只胖乎乎的小手扯住。
苏云落轻轻吸了一口气,强忍住欲发的脾气,仍旧笑着低头问那小姑娘:“小香还有什么事吗?”
卫香仍旧一脸艳羡地看着她:“姐姐,你的发髻是怎么梳的?可以教教小香吗?”
苏云落望向卫英。
卫英赶紧道:“她是我的侄女,叫卫香。呃,平时很臭美。”
卫香嘟起嘴:“我才不是臭美,我是爱美。我以后长大了,定要像姐姐这般美!”
罢,罢,到底是自己的仰慕者,还是个童言童语的小姑娘。苏云落伸出手,摸了摸卫香软软的头发,笑道:“你现在还不能梳这样的头发。这样,我让咏雪姐姐帮你梳头,可好?还有,以后你得叫我姑姑。”
咏雪在一旁伸手:“小香妹妹,我是咏雪姐姐。”
卫香看看咏雪,又看看苏云落,嘴儿极甜:“姐姐还是姐姐,咏雪姐姐也是姐姐。”
卫英一把拉过她:“赶紧把鞋子买了,你娘还在家里等你咧。”
卫香依依不舍:“那姐姐,小香什么时候能来这里梳头?”
还真是为了爱美锲而不舍,苏云落笑道:“若你有空,便过来罢。”
卫香点头,跟着卫英去挑鞋子。
苏云落松了一口气,坐到隔帘后,拿了帐薄,开始对账。才看了一页,帘子晃动,卫香胖嘟嘟的脸伸进来,手上还举着不同图案的两只靴子。一只是绣了一朵小荷花,另一只绣了一朵海棠花,因卖得便宜,是以只是粗略绣一个大概的轮廓,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只是花的形状。
小姑娘的脸上却很认真:“姐姐,你说小香应该买哪一双?”
苏云落问她:“小香喜欢什么花?”
“都喜欢。”
那很难选择了。只是……
苏云落的视线调向卫英,唇瓣微弯:“既然都喜欢,那便都买罢。灵石镇时常下雪,鞋子常爱湿,备多一双也是好的。”
卫香闻言便欢喜道:“姐姐说得对!”她钻出隔帘,朝卫英欢呼道,“英叔!姐姐说可以买两双好替换!”
卫英:“……”大侄女啊,你口中的姐姐乃是鞋袜铺的掌柜,能不让你买两双吗?
二叔侄付了钱,拎了鞋子,仍旧欢欢喜喜地手拉手回隔壁去。
卫香的娘,大着肚子的简言正在临时搭建的灶房里等着他们。她二十五六的年纪,梳着圆髻,同样圆圆的脸上眼睛眯成缝。
灶上座了一口大锅,简言预备烧一锅水,下面捞了,煮成羊肉汤面与工匠们吃。她娘是厨娘,她从她娘手上习得了一些厨艺,却并不精通。但要做家常菜却还是可以的。
见卫英二人回来,便笑道:“回来了。正好面团醒好了,擀了便可以切面了。”
说着从小杌子上起来,挺着大肚子预备去案板擀面。
卫英忙道:“嫂子,你别动,让我来。”
简言不放心道:“你可会?”六月的时候卫英到府城里探望他们,给他们做了一道菜,几乎难以下咽。
卫英只是害羞地笑了笑,将面团揪了一块,动作熟练地揉起来。不过片刻,便擀好了面,利落地拿了菜刀,将面切得整整齐齐。
简言奇道:“不过数月,小叔竟然突飞猛进了。”
那厢卫香举着一只靴子,皱着小鼻子:“英叔,这鞋子好重你。”说着将靴子倒过来,却是哗啦一声倒了好些铜板出来。
简言又诧异道:“咦?你们买鞋子还送钱呢?”
卫英将那些铜板拢起,数了数,正巧是一双靴子的钱。
他心想:其实,苏娘子还蛮心善的呢。
对完帐的苏云落又怀着手炉,回到起居室。
刚坐下,李遥便回来了。他一身寒气,在火盆边烤了片刻,才走近苏云落:“东家,那刘二壮这些年替黄三办事,手段极狠,手上有不少人命。我方才走动了几家,俱是对黄三、刘二壮恨之入骨的。”
“很好。”苏云落一手抱手炉,一手抱汤婆子,眉头不见波澜,“刘二壮家中的人,可都是无辜?”
“刘二壮家无田地,更无良铺,家中却能啖肉吃汤,如何不知那刘二壮干的什么勾当?我不过才逼问几句,他的妻子、小妾便争先恐后地招了。”
李遥办事便是利落,省了她不少事。
苏云落满意地点点头:“很好。下面该如何做,全由你作主。”
李遥却是迟疑半分:“东家,此前有人在万通钱庄兑了一张簪花银票,可是您……”
“是。”苏云落呷了一口茶,“我买那黄三的消息,用了一张簪花银票。”
李遥眉头微蹙:“赵家是万通钱庄的大客户,会不会……”
苏云落却有些意外:“你近来没有打探赵家的消息?”
李遥微微垂头:“那杨玉丹还是有几分本事的,赵栋近来非但没有纳妾,还将原来的几位姨娘发卖了。赵栋上回从南洋回来,听说又赚了不少。”情况竟是比他们认为的要好。
苏云落叹了一句:“原以为他没了我,便过得不好,如今看来,我苏云落,倒是多余。”她话虽然是这样说,心情却愉悦。
李遥跟她多年,岂会不知她心思:“东家,您这是要回渭城?”
“嗯。祖母葬在渭城,我想她了。”顿了一下,她又道,“若是可能,我想将祖母迁回余杭府。”毕竟,余杭才是祖母心心念念的故土。她将祖母一人弃在渭城,不孝至极。
“待明年,女子学堂办成,我便将这好消息亲自说与她听。”她说。
祖母一生颇为传奇,她生于望族,养于闺阁之间,嫁给死板迂腐的祖父,却饱读诗书,行万里路拓宽自己的眼界。
李遥也笑:“女子学堂能办成,老师定然欣慰东家孙承祖业。”
“倒是委屈你了。”苏云落瞧他。
李遥嘴角扬起一抹苦笑:“不过是自寻。”
咏雪探头进来:“娘子、李管事,该用晚膳了。”
新置的宅子仍然在修缮,尚不能住人。是以天黑后,顾闻白将卫真一家安置在西厢房。原来卫真要住耳房,但耳房狭窄,卫香又尚小,简言还大着肚子,顾闻白沉了脸,命令卫真住在西厢房。
卫真只得应下。
人一多便热闹起来。往日里冷清清、暗沉沉的院子支起了好几盏气死风灯,灶房里也一直升着火,烧着水。简言还丢了几个山芋进灶眼去,一股诱人的香味随风四处乱飘。
竟然有一股让人感动的气味在里头。
这便是家的味道啊。粗汉子卫英如是想。若是往日,公子照旧在房中习字,他自己孤零零地望星星,别提有多凄凉了。
或许,成亲也是一件好事呢。从未想过娶妻的卫英,头一回认真琢磨起这个问题来。
翩翩公子顾闻白仍旧坐在房中习字,只不过,对面多了一个胖乎乎的小姑娘。
卫香歪着头看着顾闻白,眼儿亮晶晶的:“顾叔叔你很好看。”她是第一次见到顾闻白。爹爹瘦,个子也不高;英叔虽然个子高,但是很粗壮。而顾叔叔,长得正是合适。嗯,与今日在鞋袜铺里看到的漂亮姐姐一样好看。
顾闻白:“……”他颇为奇怪,明明卫真性子沉稳,怎地生的女儿性子竟然这般,呃,与卫英一般跳脱。
虽然如是想,但还是要尽到老师的职责。毕竟身为老师,而老师家仆从的女儿,若是目不识丁便会让自己蒙羞的。
他开口道:“小香,你之前可识得一些字了?”
卫香掰着胖胖的手指,认真地数着:“小香识得张叔的大肉饼、李婆婆的葱香饼、阿容家的西瓜冰乳酪,还有许许多多的零嘴儿。”
顾闻白:“……”卫真怕不是生了个女儿,而是生了个饕餮罢。
他又耐着性子问:“小香可懂得写字?”
卫香使劲儿点点头,抓起笔,在洁白的纸上画了一个圆圈:“大肉饼。”
再画一个圆圈:“葱香饼。”
再画一个圆圈:“西瓜。”
若不是自己是个认真负责的老师,顾闻白觉得自己定会吐出一口老血来。他忍住将卫香丢出去的冲动,柔声道:“小香,这不是字,这是画。”
“画?”小姑娘努力让一条缝的眼睛瞪圆了,“顾叔叔,小香想学画画,将今儿鞋袜铺里的漂亮姐姐画下来。”
鞋袜铺里的漂亮姐姐?顾闻白不甚放在心上:“那小香便要努力了。”
卫香却是将笔丢下,喜滋滋地摸着自己的头发:“漂亮姐姐说了,让咏雪姐姐帮小香梳头呢。”
顾闻白愣了愣:“小香说的漂亮姐姐,可是鞋袜铺的东家?”
“东家?”卫香歪头,“好像是呢。东家都是用算盘子算账收钱的。漂亮姐姐会打算盘,她还送了小香一双靴子呢!漂亮姐姐人真好!”
顾闻白心中闪过一阵苦涩,她对一个陌生的小孩也这般好,为何偏偏对他不屑一顾。难不成,她竟这般厌恶他吗?
他的心情一时低落到了极点,只呆呆地望着琉璃珠灯发呆,连卫香离开都不知晓。
西厢房里,卫香扑进简言怀中,摸摸娘亲的大肚子:“弟弟乖哦。”而后滚到一旁,埋进暖和的被子里睡着了。
简言在灯下赶小孩的里衣。
卫真坐在她身后,轻轻揽着她:“不用做太多,若是不够,便到外头去买。”
简言轻轻拍拍他的手:“自己亲自给小孩做衣衫,寓意才好。”
卫真便不再说,只揽着她。一家三口,再加上肚子里即将出世的孩子,尽管外头寒风肆虐,却也觉得温馨。
但,卫英孤家寡人住在耳房里……公子也是独自一人……倒是叫人不安。
简言窥他脸色:“怎么?”
卫真叹一口气:“公子与卫英,二人年纪这般大了,竟是没有想着成亲。”
简言放下针,笑眯眯道:“你却是糊涂,怎知卫英没有想着成亲?”她放低了声音,“今日小叔带小香到那苏家鞋袜铺去买鞋,那苏娘子竟送了一双鞋子与小香呢。若不是对小叔有意思,怎么会送鞋子与小香?我可打听过了,这苏娘子是个从外乡来的小寡妇,自己开一家鞋袜铺子,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家。与小叔倒是相配呢。”
卫真自十六岁与简言相识,初初并未生任何情愫,是后来简言总在吃食上照顾他,他才注意到简言的。有次他帮公子做事,不慎弄伤了脚,只能卧床养病。顾闻白是主子,自然不能亲自照料他,而卫英是个粗汉,在照顾人上总是缺两根筋。如此几天,他竟然闻着自己身上有了怪味儿。
幸得简言听闻了,急急来探望他。
到底还是少年脸薄,不肯让简言替他擦身。最后简言急了,垂着头,绞着手,羞答答道:“横竖我心悦你,替你擦了身,你便要娶我。”
自己虽然知晓简言喜欢他,但没想到姑娘竟然这般大胆。卫真看着简言似火烧般的脸颊,一颗心怦怦跳着:“你,你愿嫁我?”
“自是愿的。”简言声若蚊呐。
卫真欣喜若狂,将简言搂在怀中。少年如雷的心跳声与少女的体香交融在一起。
卫真是顾闻白的护卫,简言是厨娘之女,并无卖身于顾家。二人在卫真伤好后,顾闻白给了卫真二百两白银操办婚事,如此便成了亲。自从成亲后,卫真与简言蜜里调油,夜夜度/春/宵,便觉得自家公子与二弟怪可怜的。
但后来,公子带着他们出了顾家,远离京城。几经折腾,卫真与简言在府城里帮顾闻白打理生意,而卫英则随顾闻白落脚灵石镇。
时光如梭,几年眨眼便过,他的二孩即将出世,而公子与卫英,还是孤家寡人。
夫妻先是同情了一把二人,而后简言道:“这灵石镇上估着是没有公子喜欢的了,那便先撮合小叔与那苏娘子罢。”
“也好。”卫真点头,“这种事儿你便操弄罢,我一个大男人,便不参与了。”
简言收了针线,笑道:“那是自然。”
“明日,我便带着卫香,多到苏娘子处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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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夜色渐渐浓了。
不过一更天,普通老百姓便要吹灯歇夜。一来可以省些灯油蜡烛,二来早早钻进被窝中可以省炭,三来,若是睡着了肚子便不再饿。
尽管灵石镇大部分的人能吃饱穿暖,但还是有少部分的人是过着极为艰苦的生活。雷大姑娘与雷春,便是那少部分的人其中之一。
虽然后头雷春得了资助,又到府城里去读书,见识比长姐多了不少,但眼前的一幕,他还是瞪大双眼四处张望,怕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不够用。
只见长桌上铺着精美的桌布,那料子,怕是比他身上穿的衣衫还要好。桌上则是各种精美的盘子,盘子里盛满佳肴。更有那透明的杯子装着颜色鲜艳的酒,散发着浓郁的香味。
不知在何处,还燃了香。
各种香纠缠在一起,钻进鼻子,钻进脑子里,让人醉。
却不知是香醉人,还是人在香中醉。
黄三照旧居上位,两侧是于扶阳与贺过燕。三人皆穿华服,更是衬得俊秀异常。三人后头,还站着帮忙倒酒布菜的丫鬟们。
这一切,莫不让雷大姑娘与雷春心生自卑,再生向往。
雷大姑娘忽而觉得,若是她嫁与顾闻白,说不定终其一生,都不会看到这样的情景。
雷春则觉得,他更加的要奋力读书,将来出人头地,何处不是温柔乡。
姐弟心中揣了各种向往,被于扶阳与贺过燕频频献酒,一时竟微微熏红了脸,有些微醺起来。
黄三呷了一口酒,朝如云如水使了眼神,二人吃力地扶着雷家姐弟出了桃花楼,又扶至听风楼。
如云将雷大姑娘扶至楼上,如水则将雷春扶到房中休憩。
如水与雷春差不多的个子,她身子单薄,扶着雷春甚是吃力。二人跌跌撞撞进了房,又跌跌撞撞到了床榻边,如水正要将雷春放下,却不慎被雷春扯下半边身子,被他压//在/床//榻上。
少年清冽的气息和着淡淡的酒气,在如水的耳边喘//着,如水红了脸。
雷春生得极好,虽然身子还单薄,穿的衣衫也普通,但浑身散发着一种读书人冷清的气质。虽然是主子命她勾/引/雷春,但如水自己心里,却是有几分喜欢雷春的。
此时她半推半就,正要拿雷春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忽而撞上少年一双冷冷清清的眼睛。
如水愣了。
楼上,如云替雷大姑娘除去外衫,只着里衣,盖好被子,自己则悄悄出去。
房中点了合/欢,气味靡靡。
须臾,贺过燕摇着扇子进来,大摇大摆地坐到床榻边。他收起扇面,用扇子挑开被子,只见姑娘横卧,沟壑尽现。
他啧啧二声,拿着那把扇子,逐一从玉颈到高峰,缓缓掠过。
姑娘嘤咛一声,身/子明显起了颤栗,难耐地拱起/来。
贺过燕眼神渐暗,口水不断地吞下去。但,时候未到……若是要想折辱顾闻白,让他羞愧而死,此时还不行。
他收了扇子,又望了一眼姑娘,最终还是走了出去。
片刻之后,床上的姑娘睁开双眼,情/欲满溢。她挑了一缕自己的发丝,玩弄着,方才脸上的薄醉红粉早就消得一干二净。
想灌醉他们姐弟?没门。尽管他们薄命的爹娘早逝,却传给了他们千杯不醉的好酒量。雷大姑娘起身,下榻,仅着里衣,赤着一双脚走至漱洗架前,掬了一把冷水拂向自己的脸。
呵,为了自己的前程,她自己的爹她都能弄死。
区区一个贺过燕想用自己作刃,刺向顾闻白,那也得看自己愿不愿意。她伸出冰冷的手,缓缓摸向自己的胸/口。
却是一夜春梦了无痕。
张伯年早起,去学堂的时候路过苏家鞋袜铺时,阿元刚好在将门扇拆下来。
他站在门口,朝阿元躬身道:“梁大哥,可否替我传话与苏掌柜?”
阿元对张伯年还算有好感:“你且说。”
张伯年脸色肃然道:“伯年感激苏掌柜,将来定然不负苏掌柜期望。”
阿元应下,目送他远去。如今张伯年仍是少年,一片赤子之心,倒让人欣赏。来日如何变化,却又是将来的事了。人的寿命由天定,这世事还说不定该如何变化呢。
天冷,张伯年穿得单薄,便一路小跑至学堂。进得雅趣院前,只见顾闻白穿着大氅,长身玉立,背着手站在台阶上。
张伯年略略定了气息,才走到顾闻白面前,恭敬行礼:“伯年请老师早安。”
顾闻白颔首:“里面起了火盆,快快进去罢。”
张伯年不由诧异。往年天儿再冷,老师却是不愿意燃火盆的。他认为寒冷可以锻炼人的意志,如今却……
少年的唇角弯起好看的弧度:“是,老师。”他顿了一下,再次躬身,“伯年谢老师襄助。”
顾闻白只哼了一声。
顾老师心肠虽好,但表面还是那般的冷冷清清。少年愉快地进了学院。
天气太冷,眼看风云突变,又是一场风雪。因之前曾有学生在风雪路上不慎摔倒,将腿摔断。是以顾闻白在用午膳的时候,与其他学院的老师商议,再上半个月便考试,而后一直休沐到年后正月二十再上课。
而到那时候,女子学院应也能修缮完毕,正式招生了……
说起这个,他却是有许久没到工地上瞧一瞧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瞧的,此事是交与黄盛安监管,他一个镇公坐镇,总不会有工匠偷懒。
而且,那位不是也说了,女子学堂的事宜通通交与李管事,用不着他操心。
虽然如是想着,一双长腿却不由自主地绕过围墙,进到女子学堂的范畴。正是用午膳的时候,工地上空无一人。倒是临时搭建的休憩地热热闹闹,工匠们正抓着大馒头吃着,一边喝着羊肉羹。
他正要走过去,忽而见从转角处走出二人来。
一人是女子,披着黑狐裘,头上戴着风帽,眉描得极细,眼皮此时低垂着,脚下小心翼翼跨过残砖。裙摆摇曳间,露出精巧的高底尖头靴来。
是她。
顾闻白的心忽而慌了,鬼使神差般,他寻了个可以藏身的地儿,钻了进去。
另一人却是李管事。他仍旧穿着那件玄青色的大氅,眉目俊朗间带着淡淡的笑容。他个头比苏云落要高上一头,此时虚虚地护着苏云落,二人走动间,竟然好似一幅美轮美奂的画。
苏云落不时转头,与他说着什么,李管事一直笑着。
什么李管事,明明,明明是知己的模样……
顾闻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君子,但也并非小人。但此时,他很想做一回小人。心思晃动间,巧笑倩兮的女人忽而脚下一顿,朝旁侧歪歪地倒下去。
李遥手脚快,将苏云落一把拉起,差些没带入怀中。他们这一行为,差些没气坏了藏在隐蔽之处的人。
“似是扭到脚了。”苏云落动一动脚,不似往常灵活。
说好来与工匠们打声招呼的。
她看一眼周围,与李遥道:“你自己去,我在这里等你。”
李遥皱眉看她:“这……”
“无妨。”如今是养得娇弱了一些,但以前跟祖母游历大川的底子还在,她并非是时时需要人照看的娇嫩花儿。
李遥是知悉她性子的,嘱咐她几句,往工匠们处走去。
他一走,苏云落蹲下来,捏一捏自己的脚,不由得嘶了一声。倒是比相像中疼。这次出门因有李遥驱车,兼上有些话不能说与咏雪听,她便没带咏雪出来。如今倒好,只得自己做独脚侠了。
她微微将受伤的脚踮起,抱紧手炉,朝四处张望。墙的那边,便是顾闻白所在的雅趣院了……
天上布满乌云,沉沉地压下来。晴了几日,又要下起大雪来了。
这样站着有些累,苏云落蹙起眉头,但方才看了半响,并没有合适的地方坐。脚却是越发的疼了。
趁着周围无人,她不由得龇牙咧嘴了一下。
一直盯着她的顾闻白见状:“……”
李遥因牵挂着她,只匆匆与工匠们说了几句便又走回来。见她脸色不好看,便知方才扭的那一下并不轻。但……他左右看了下,有些为难:“你的手搭着我,而后走出去?”
也好。
于是苏云落将右手搭在李遥的手肘上,左手还抱着手炉,颇为艰难地挪了两步。便这两步,额头上竟微微沁了薄汗。
李遥只得停下,神色为难到极点:“要不,我背你出去?”
苏云落摇头,咬牙道:“我还能走。”话音才落,后头有人沉沉道:“你这样走出去,脚怕是不用要了。”
她一惊,转头一看,竟是顾闻白。只是,眼前的顾闻白与此前有些许不同。他的下巴处长出了一些青茬,眼圈底下也略有青黑。整个人竟然有一种沧桑的感觉。
顾闻白盯着她,话却是朝李遥说的:“你便不能抱她出去吗?难不成,你手无缚鸡之力?”
苏云落几乎要气笑了,这人动不动便要拿鸡出来说道说道。
她不等李遥回答,便呛道:“难不成你有?”
电光火石间,李遥的视线扫了一眼她,却见她脸上闪着一种奇异的神采。他不由得暗暗吃惊。
“当然有。”顾闻白说话间,略略俯身,一把将她抱起。苏云落惊叫一声,脸涨得通红,用手撑着他的胸/膛,呿道:“你若有,那定是日日爬墙练出来的。”
顾闻白深深吸了一口气:“你若不想别人知晓我日日爬墙夜会你,尽可以大声一些。”
苏云落不得不抿紧唇瓣,但仍是挤出一句:“别人只会说你无耻。”
顾闻白低头,双眼直看到她的明眸里去:“你若再说,我今夜便又爬墙。”
女人的嘴儿便紧紧闭住了。
李遥跟在后头,若有所思。
女子学堂另辟了一个入门,顾闻白抱着苏云落出了门,见到门口栓着的马车。他奴奴嘴:“是那辆?”
苏云落应是。
顾闻白将她抱上车,轻轻放下。苏云落一路上筹措了一些感激的话语,但最后还是干巴巴地说了二字:“有劳。”
顾闻白看她一眼,也不出声,低下头去,却是掀起她的裙摆来。
苏云落惊叫一声,猛然救下裙摆,又使了吃力的劲儿,狠狠地扇他一巴掌。
顾闻白惊愕地看着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只是想替你看看脚。”
苏云落理直气壮:“你非医者,怎可以看别人的脚。男女授受不亲,请顾老师快快走罢,勿叫人看见了,引起误会。”
她微微喘着气儿,脸红通通的。双手死死抓着裙摆,一双眼警惕地看着他。似是他动一动,她便张开利齿,狠狠地咬他一口。
顾闻白无可奈何地瞧着她,脸上生痛生痛,仍得细细叮嘱她:“镇上马家医馆的马大夫擅接骨,你且去寻他看看。”
苏云落仍旧死死盯着他,不发一语。他只得怏怏下了车,却见李管事站在旁侧,侧头看他。温润如玉的脸上,带着一丝好奇与探究。
他没好气,但还是将方才叮嘱苏云落的话又与李遥说了一遍。
李遥点头。
顾闻白脚步顿了顿,还是快步走了。待回得雅趣院,正要踏上台阶,忽而张伯年从里头走出来,二人迎头碰上,张伯年却神色紧张,将他拉至一旁:“老师,出什么事了?”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张伯年。
张伯年指指他的脸:“有五指印。”又指指他胸前的衣襟,“这是什么?”若不是他相信老师的为人,定然以为老师方才……
他低头,只见胸前的衣襟上,明晃晃一枚口脂印。
今儿简言到街上去,精心挑选了几斤栗子和糖,让卫英洗切好了,放在锅中熬煮,预备做一些糖栗子,给隔壁苏娘子送去。
卫英自是不知晓的。
他拿着菜刀,专心地在栗子上划口子。
简言瞧他用刀分外熟练,不由道:“小叔,不过半年功夫,这菜刀你竟使得如此熟练了。”
卫英憨厚一笑,想说是被公子逼的。却又一转念,若说是公子逼的,那公子亲自到苏娘子处学厨艺的事儿不就泄露了?学厨艺的事儿一泄露,公子对苏娘子求而不得的事儿亦会泄露……公子那么要面子……
卫英憨厚一笑:“是隔壁苏家鞋袜铺的辛嫂子教我的。她的儿子是公子的学生,她瞧我炊饭的手艺不是极好,便指点了一下我。”
这番话听在简言耳中却是变了样。她一琢磨,原来小叔竟与苏娘子这般相熟了。或许苏娘子亦是钟意小叔的,只是小叔迟钝,没捅破这层窗户纸。
她瞧一眼仍在给栗子划口子的小叔,觉着或许年前小叔便不是孤身一人了。
唉,只可惜公子,眼界颇高,倒还要孤身一人了。
糖栗子炒好,装在篮子里,香气四溢,馋得卫香直流口水。简言分给卫香几个,笑道:“我们一起到隔壁去,谢谢苏掌柜送给你鞋子好不好?”
卫香今日被简言拘着,还不能到隔壁去寻咏雪姐姐梳头,闻言兴奋不已:“好!”
母女二人便手拉手,跨进了苏家鞋袜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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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正巧店中没有客人,阿元正在铺子里擦拭柜台。见二人进来,忙迎上来:“二位客人想要买什么样式的鞋子?”
卫香不高兴了:“阿元哥哥你不识得小香啦?”她抬起脚,将脚上新着的靴子给阿元看,“我和英叔昨日才在这里买的鞋子。漂亮姐姐还送了我一双呢。今儿娘和小香,便是来谢谢漂亮姐姐的。”
简言好笑,这小香吃得多,嘴儿也快。
阿元憨憨地笑了:“小香妹妹说的是。不过我们东家外出了,尚未回来呢。”他望向简言,“您便是卫英大哥的大嫂罢?”
简言点头:“以前我小叔倒是多得你们照料了。”
阿元忙道:“没有的事。”他说的是实话,简言却以为他说的是客气话,心中又对小叔与苏掌柜的感情多了几分肯定。
虽然苏云落没回来,但简言还是将糖炒栗子拿出来,叫阿元们一起吃。她大着肚子,人又热情,卫香还用她的小胖手亲自剥开阿元吃。既是邻居,又是卫英的大嫂与侄女,本着远亲不如近邻的想法,阿元痛痛快快吃了好几颗栗子。
栗子炒得正正好,不偏甜腻,还保留着栗子原来独特的香味,还易剥皮。
阿元诧异简言的手艺,嘴上吃了人家的栗子,不由得有些松:“我们东家定是喜欢吃这栗子的。”
正中下怀,简言忙道:“若是她喜欢,我便叫卫英时常送些过来。”
阿元自然是拒绝:“不用不用。”
客气寒暄也过了,栗子也吃了,简言便试探着进入正题:“阿元小哥,你们东家来到灵石镇多久了?”
这并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灵石镇的人都知道。
是以阿元大大方方道:“是数月前才来的呢。”
简言又问:“那平日里卫英有没有常来店里,帮着你们东家照料一二?”
阿元平日里虽然是个机灵的,但闻言一时摸不着头脑,他疑惑道:“为何卫大哥要帮着我们东家照料一二?”卫大哥一不懂料子,二不懂做鞋的技术,让他在灶房里练切菜还没有顾老师切得快呢。
李遥在车厢外头问苏云落:“东家,你可去那马家医馆?”
苏云落摸摸自己的脚踝,似是肿了。但……
她拒绝:“先回家中。我记得我还有一瓶极好的药油。”她在车中,自然是没看到外头李遥的唇上,挂着一丝兴趣盎然的微笑。
李遥上车驱马,马车笃笃地缓缓走着。乌云越低,沉沉的,看来不过片刻,便要下雪了。学堂这一片比较偏僻,行人无几,李遥沉了声音:“你为何讨厌那顾老师?”
苏云落一愣:“为何这般问?”
李遥悠悠然然:“我与你相识多年,你讨厌一个人,便不会多与他说话。但这顾老师……”以前,她虽是赵栋的妻,但她讨厌赵栋,几年下来与赵栋说的话除了拣要紧的讲,其他并不废话。但方才,她口口声声说讨厌顾闻白,却与他争吵个不停。旁观者清,在一旁的他,可不觉得那是吵架,而是--打情骂俏。
当然,他现在才不会与苏云落说。横竖,平时十分无趣,顺便也考验考验那顾闻白。
老师当年看错了人,将苏云落错付给赵栋,若是他能拨乱反正,老师在西天极乐世界,才能安下心来。
苏云落果然极快地反驳:“你可不知,那人精明异常,嘴上处处不离一个钱字,倒是叫人讨厌得很。”
她将顾闻白初次来店里时,气焰嚣张地叫她捐钱的样子活灵活现地说与李遥听。
末了不屑一顾道:“说是捐钱,分明是剥削商户。”
李遥静静听着,唇角的弧度一直未变。东家却是不知,她吱吱喳喳控诉顾闻白的声音中,充满了活力。他还记得她决定离开赵家,离开渭城前的样子。瘦成巴掌大的脸上满是沧桑,虽然每日里照旧看帐算账,却是死气沉沉的。他每日看到的,俱是不开心的她。他那时候很想劝她,既然赵栋不义,那他们便不刃罢。但她仍旧挂着赵母的恩情,走的时候仍然给赵栋留了几分情面。
他不知道,每次替赵栋张罗娶那些姨娘,她的心情是如何。
尽管她说过,她对赵栋并没有爱。
有的,只是苏赵两家纠缠不清的恩义。
幸好,苏云落还算决断,在该离开的时候离开了。
他眯着眼,想:是该好好调查调查顾闻白了。
顾闻白小心翼翼地将大氅除下,再小心翼翼地将印了佳人口脂的衣衫解下。雅趣院与其他学院一样,隔了一间小小的房间。以前顾闻白甚少在隔间里歇息,是他认为他须得时刻坐在堂中,好为学生们答疑。是以这隔间竟积了不少的灰尘。
幸得还有一个衣架。
顾闻白将衣架抹净,将那件衣衫如珍宝一番挂在上头。口脂的颜色并不是她惯用的枣红色,而是略略带些粉嫩的红,抹在她的樱唇上,让人忍不住……
顾闻白忽而有些愤怒起来,她来见他时总抹那枣红色的口脂,与那李管事在一起,竟然抹这般可人的颜色!
几个胆大的学生偷偷藏在门外,看着自家老师对着自己的衣衫横眉冷眼般,不由得面面相觑。
然而,被情感左右脑子的人总是莫名其妙的。
方才还想着将人家按下,啪啪打一顿屁股,以免她总招蜂引蝶;下一刻便十分苦恼,到哪里买这样颜色的口脂,方能讨人家的欢心。
据他对灵石镇上商户的熟悉程度来说,镇上售卖胭脂水粉的商户,似是才得两家,而素日里还有货郎叫卖。
货郎卖的玩意儿,能好到哪里?他家落儿用的,自然是要极好的。若说最流行最新鲜最好的,自然要数京城里了。但近几年,他怕是不会回京城了。
该如何办呢?顾老师伤透了脑筋。
却又说因得了这枚口脂印,顾闻白方才想起将卫真叫回来的目的。原来他是欲叫卫真寻两个身手好的护卫,暗中保护苏云落的。昨日被李管事三言两语便乱了心绪,倒是忘了正事。
马车很快到了苏家鞋袜铺前。
李遥先下车,进得门,见铺子里坐了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还有一个胖嘟嘟的小姑娘,阿元正在给她们倒茶。
阿元见他,忙道:“李管事,东家可回来了?”
李遥点头,看一眼那女子与小姑娘,朝她们一笑,那小姑娘嘴儿一张:“叔叔,你好俊呀。”
李遥莫名,温柔俊秀的脸上挂着笑,朝她们拱手以示歉意,自己进了灶房,吩咐辛嫂子将咏雪叫出来,二人到外头将苏云落扶进来。
简言却是一愣,这苏掌柜的管事,竟是这般俊秀不凡。若是与自家公子站在一起,还不一定被自家公子比下去呢。
咏雪按娘子的吩咐,正在里头习字呢,闻言急急跑出来,路过店堂时,卫香叫她:“咏雪姐姐!”
咏雪今日是苏云落替她梳的朝天髻,头上簪一朵粉色的玫瑰花,耳垂上嵌两粒小小的珍珠,身上着粉红的掐腰小袄,下面一条月白的棉裙。她从隔门后走出来时,带起一阵香风。
简言又是一愣。这小姑娘身上的装扮,价钱可是不菲。便是放在京城大户人家里,也是一等大丫鬟的待遇。
她心中忽而忐忑起来。苏掌柜的管事俊秀不凡,出来一个小姑娘貌美气质佳,那苏娘子……岂是卫英能配得上的?
卫香瞧见她心心念念的咏雪姐姐,不由欢快地叫道:“咏雪姐姐!”
咏雪含笑应下,柔声道:“你自玩着,我且去接娘子回来。”
辛嫂子力气大,先将苏云落从车里搀扶下来,咏雪则在下面等着。
苏云落其实只是一只脚不便行动,倒也没费多大的功夫便下得车。她将大部分身子的重量压在辛嫂子身上,另一只手则搭在咏雪身上,借了一点力,缓缓走进铺子中。
因着疼痛,脸色有些许苍白,额上微微沁了汗,额前、鬓边有几缕青丝贴在脸上,端的是美人见怜,楚楚动人。
卫香嘴儿快:“漂亮姐姐,你怎么啦?”
“小香过来了?”苏云落含笑,瞧一眼旁边大肚子的妇人,面相与卫香十分相像,便道,“这位可是小香的娘亲?”
简言忙站起来:“你是苏掌柜?”
苏云落称是,转头吩咐阿元:“你且好好招待着,若是小香娘亲想吃什么零嘴儿,你只管去买。”
简言连连摆手:“苏掌柜客气了……”
苏云落笑道:“我伤了脚,还得先进去。你与小香且玩着。”
简言连连点头,目送着一行人进去了。
她心道:怕是今年小叔还是孤身一人罢!想不到这苏掌柜,竟然长得如此这般秀美。若是放在京城中,那便是养在闺阁中的大家闺秀。幸得自己还未开口,倒还没丢脸。如此一想,她便匆匆向阿元告辞,拉着卫香回了隔壁。
阿元松了一口气。这卫英的大嫂总是打探东家的消息,倒教他十分为难。听着她问话并无恶意,但他作为伙计,总不好将东家的情况倒出去。
简言拉着卫香,直奔灶房。
只见自家傻乎乎的小叔子,正站在大锅旁边搅拌里头的粥。见二人回来,卫英憨笑道:“苏娘子可喜欢吃?”
简言存了心眼,故意道:“苏娘子挺喜欢吃的。要不下次我做了你再拿过去?”
卫英连连摆手:“不,不好,苏娘子会生气的。”
简言眯了眼:“不过是送吃的,难不成你得罪过苏娘子?竟叫苏娘子这般不喜。”
哪里的事!卫英急急撇清:“明明是公子……”话说一般,幡然醒悟,装作继续搅粥,“嫂子,你看这粥,是不是熬好了?”
简言自幼便是在顾家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长大的,哪像卫英这般傻,不过是几字,便叫她抓住了精髓:原来是公子瞧上了人家苏掌柜,还叫人家苏掌柜拒绝了。
她拍拍自己的胸脯,到底松了一口气。幸得没开口,不然公子的绊脚石又多了一块。
她细细地琢磨着,急着将这件大事告诉丈夫卫真。
下学的时候,学生渐渐散去,卫真候在学堂门口,等着自己公子出来。
等了许久,人都走光了,公子才慢慢吞吞地出来。他走得极慢,姿势还奇怪,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唇角含笑,眼角含春,特别像……对,特别像简言对他表白之后他的样子,整日傻呵呵的。
但今日公子没出过学堂,与谁心意相通了?
顾闻白见到卫真,脸上的表情收敛了一些,只与卫真道:“此次我叫你回来,是想让你寻两个身手不错的护卫,暗中保护苏家鞋袜铺的苏掌柜。”
他边说着,脚步仍旧不停。双手仍旧交叉,护在胸前。
卫真跟在他身后,有些诧异:“苏家鞋袜铺的苏掌柜?是新买的宅子隔壁那家鞋袜铺子吗?”
顾闻白道是。
那不是简言要去撮合卫英一起的苏掌柜吗?公子怎地竟也这般护着那苏掌柜?难不成?主仆共争一女?
到底是从顾家出来的,卫真的脑子想得复杂许多。
没等他想个究竟,又听主子道:“你在府城时,可曾买过胭脂水粉,哪一家的比较好?”
卫真被顾闻白的话强烈冲击,愣愣回答:“简言很少用胭脂水粉,俱是从货郎处买的。不过,她是说过府城里有一家叫什么花想容的胭脂铺子,里头的东西价钱不菲,但是质量极好。”
只见自家公子颔首:“你且去信,赶在年前买一些回来。”
卫真傻了眼:“公、公子,买什么?”胭脂水粉?谁用?苏掌柜?
顾闻白顿住,转身,不耐地看他一眼:“怎地,你从府城回来后竟和卫英一样蠢了?”
卫真连忙解释:“公子,属下从未买过这些东西。不如公子列一张单,好叫别人去买。不过属下听说,那些口脂什么的,有各种颜色咧。”
他话音才落,却见自家公子不耐地放开双手,挺胸,指着衣襟的一处,道:“瞧见没?口脂便是买这样的颜色。”
却见衣襟间,明晃晃的一团,辨不出颜色的污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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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卫真眨着眼,不知所措地看着顾闻白。
瞧见卫真如此神情,顾闻白猛然看向自己胸口,瞧见那团污渍。
顾闻白:“……”大约是他双手收得太紧了,是以竟将那枚口脂印给擦成这个样子了。到底是见惯了风云的顾老师,他冷静道,“你且去镇上的胭脂铺子,将里头的各式东西都买一份回来,而后我再写成册子与你。”
卫真:“……是。”天见可怜,他这辈子还未买过胭脂水粉与简言,如今却要替未来主母买来。
卫真得令,将灵石镇上的两家胭脂铺子先考察一番,发觉两家店卖的都差不离,便将雷同的各式买了一份。便是这样,倒是成了胭脂铺子的大客户,直叫他下次再来,定多送两瓶口脂与他。
卫真拎着瓶瓶罐罐回到家中,只见自家公子郑重的接过篮子,在旁侧放一本空白的册子,笔墨备好,再一一将那些瓶瓶罐罐取出来,逐一打开,细细研究一遍,而后在册子上书写品名。
卫真:“……”公子如此,可比他当年参加秋闱还要认真……
幸得那些瓶瓶罐罐并不多,便是口脂,也只得六七种颜色。其中还有什么玫瑰凝、海棠红……卫真是个粗人,店家分说的时候他便云里雾里傻傻分不清楚。
也幸得公子结合丹青之道,倒是将其中一种口脂重点圈出来了:“这一种颜色,多买几瓶。”
卫真恭敬地看去,只见写得是“玫瑰半红”。
折腾一个多时辰,才写好。墨迹才干,卫英便憨笑着进来:“公子,晚膳好了。”今儿可是吃羊肉铜火锅呢。他朝卫香展示了他切得一手薄羊肉的好功夫,大侄女极其赏脸,用胖嘟嘟的手掌直拍手呢。
顾闻白将册子递给卫真,满面春风,心情好极了。
卫真:“……”
卫英却是瞧着顾闻白的衣襟,疑惑道:“公子,您的衣服脏了呢。待会换下来,我给您洗了。”
这番话得到的是自家公子哥一个大白眼。
他正莫名,卫真走过他身边,低声道:“傻弟弟。”
哎,近墨者黑近朱者赤,既然公子都开始情窦初开了,那么弟弟缺了一根情爱的筋,也应该能长出来罢?
好不容易,苏云落才回到起居室。辛嫂子自下去了,咏雪担忧道:“娘子,不用请大夫来瞧一瞧吗?”
苏云落脸色有些青白:“你自去打一盆热水来。”
咏雪只得应下去了。
苏云落自己俯身,将靴子小心翼翼除下。靴子被轻轻脱下,露出里头一双白底的罗袜来。只见白底的罗袜上,歪歪斜斜的绣着两株海棠花……倒也不是极难看,但亦不好看。这罗袜是她闲时绣的,她女红不好,但闲着也是闲着,便学着绣了好几双袜子。到底是自己亲手绣的,也花了好几日的功夫,手指头也被扎了好几个洞,便是难看,也就自己将就穿了。横竖只得自己与咏雪看到。
但今日,差些被那顾闻白瞧了去……这不是给了他取笑她的机会吗?哼,才没那么容易得逞。
除了罗袜,才发现脚踝肿得不轻。
咏雪端水进来,一脸的担忧。
苏云落安慰她:“我以前摔得比这还要严重,不过用药油擦擦,翌日便消肿了。”说着吩咐咏雪从妆匣中寻了一个贴着“跌伤药油”的小瓷瓶出来,她自己盘腿坐好,将药油倒在手上,轻轻在肿处旁边揉搓起来。
搓了半响,觉着差不离了,才净手。
她一向回到家中,便要卸妆,于是吩咐咏雪将妆匣搬到小杌子上。妆匣打开,摆好妆镜,她边照镜子边取下钗环。
似是哪里不对劲……
她怔怔地照了半响,才发觉自己嘴上的口脂所剩无几。她不由得有些疑惑,今日出去并没有吃东西,她新抹的口脂怎么不见了?她凝神,细细想着,今日直奔女子学堂的工地,而后崴了脚,再然后,是那顾闻白将她抱起,二人吵吵闹闹,走了好一段路,而后顾闻白将她抱上车……
似是在顾闻白将她放下车的时候,她的脸无意擦了一下他的衣襟……
登徒子!若不是他非要抱她,她怎么会将口脂留在他衣襟上!
苏云落一阵脸红。又想了想,到底是留了几分理智,若不是顾闻白在场,主动抱她,说不定这时候她都还回不来。
李遥虽然与她认识十数载,却是个绝对不会与别的女人接触的人。
她红着脸,看着镜中的自己,脸若桃花,眼角带春,竟是娇羞不已。
她忽而将妆镜大力合上,发出砰的一声。
咏雪正在帮她整理衣衫,闻声吓了一跳:“娘子,可伤着了?”
“无事。”她摇头。心中却道,她定要将她的心保护得严严实实,绝不会再让它再被伤害。
夜灯初上的时候,雪花便纷纷落下了。
热气腾腾的羊肉铜火锅吃完,卫英在清理灶房,卫香则蹲在灶口等着埋在灰烬里的芋头煨熟。
卫真与简言两口子迫不及待地进到西厢房,门儿一关,简言便急急道:“原来那苏娘子看着似大家闺秀一般,与小叔,怕是有些不相配。”
卫真叹一口气,握着简言的手:“是公子看上苏娘子,我们便快有主母了。”
简言惊讶地张着嘴:“但,那苏娘子是守寡的…”苏娘子虽好,但公子是顾家的长房嫡子。虽然现在他们远在灵石镇,但老爷百年之后,顾家大权还是属于公子的吧?顾家会允许苏娘子进门?虽说大太太的娘家乱糟糟,不讲门第之见,但她在顾家,可是最看重门第的。从大姑娘顾盼宁的婚事便窥得一二……
卫真嘘了一声,轻轻抚着简言的手:“言妹,勿乱语。公子可是很喜欢那苏娘子的。今日他还叫我给苏娘子买胭脂水粉咧。你想想,向来不曾爱慕过的女子的男人开了窍,便是刀山火海亦要去的。”
胭脂水粉?
简言忽而冷眼对他:“公子这般不开窍的人都懂得给苏娘子买胭脂水粉,你怎就不懂?”
卫真一愣,这把火怎么烧到他身上了?
简言抚着肚子,气哼哼道:“是不是我逼你娶的我,我又是个厨娘的女儿,你便觉着我一个烧火丫头,整日围着灶台转,用不着胭脂水粉吗?”
卫真急得跳脚:“哪有的事,这不是我觉着你自己买更是方便吗?”
简言瞅他:“那为何公子不扔一袋子银钱与苏娘子,让她自个买?”
卫真傻了眼,只傻乎乎地看着简言。
到底是自己成亲多年的丈夫,简言了解他的性子,在外头虽然心眼多,但是对于她,却是实打实的忠诚。以前是她拘着不让买,如今倒责怪起他了。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傻子,逗你玩呢。快给我说说,公子要买些什么样式的给苏娘子。虽然我不大用,但比起你们男人,还是略懂那么一些的。”
卫真这才松一口气:“我正要问你咧。”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来。
夫妻俩头挨着头,一边看一边讨论起来。
外头大雪纷纷,顾闻白站在外头,拎着一篮子的瓶瓶罐罐,默默地将欲叩门的手收回来。尽管是下属,但人家小夫妻俩卿卿我我,倒是不好打扰。
只是,他们这般,十分让人羡慕咧。
落儿以前,是不是也与他们一样,与她的夫君恩恩爱爱?他拎着篮子回到房中,盘腿坐在案桌前思虑了片刻,终还是起身,在多宝格里寻了许久,才找到两瓶药油。用一个荷包装了,抬腿便出了家门。
便是她不肯见他,那也要将药油给她。她素日里那么娇养的一个人,怕是痛得受不了。也不晓得有没有去看大夫。她只得咏雪一个小丫鬟,辛嫂子每到晚上是家去的,晚上起夜该如何办……
苏云落洗了妆,衣裳换成家常便服,舒舒服服地窝在裘毯里。久不出门惯了,出去一趟,竟然累得慌。
尽管脚踝还肿着,她心情却有些莫名的好,将端上来的几样菜吃了大半,还喝完了一盅何首乌鸡汤。
才用完,天色暗下来,咏雪掌灯,房中顿时堂亮一片。
“咦,下雪了。”咏雪拎着食盒出了起居室,在外头道。
又下雪了。灵石镇的雪下得可真多。她想。
因伤了脚,苏云落没法子消食,只半躺在暖榻上,拿了一卷书翻看着。
脚踝却渐渐痛了起来。
她扔下书,又倒出药油涂着。
涂完药油,手上一股味道。她用帕子擦了擦,仍旧消除不掉。咏雪这当儿去用饭了,用过饭,才提水进来。
倒也不是不能等,只是这药油的味道沾在手上,着实难闻。她举着手,却觉得越发的难闻。
她将视线移至红泥小火炉上的茶壶上。
茶壶一直用文火煨着茶,里头的水自然是极热的。不过,用茶水洗手,倒是更能除味。
她如是想着,到底还是起了意,掀开裘毯,披衣下榻,预备拎了茶壶到洗脸架去,将水倒出来洗手。
下雪了。
大雪纷纷,似鹅毛般不断从空中飘落,这般大的雪,是李遥近十几年甚少看到的。他披着裘衣,戴了裘帽,将双手拢在袖中,休闲地站在天井上方,赏雪。
他站的位置略隐蔽,若是匆忙之人,定是不会注意到他的。这个位置也十分的好,可以将周遭一眼看尽。
比如此刻,他看着隔壁院墙上,有人翻了过来。
李遥眯了眼,看着那人顶着一头雪花,翻墙的动作异常熟悉利落。那人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还拂了拂大氅上的雪花。而后左右张望了一下,熟门熟路地走过天井,进了院门,再走至苏云落起居室的窗外。
李遥没有出声,只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人叩窗。忽而,他像是想到什么,转身,悄无声息地往灶房去。
这时咏雪已经用完饭,正在帮辛嫂子收拾桌子。
李遥叫她:“咏雪,你去叫阿元到药房捡些活血的汤药来煎来与娘子用。”
咏雪应下,自去寻阿元了。
却说方才翻墙的不是别人,正是顾闻白。
他怀里揣着两瓶药油,躲过其他人的耳目,走到苏云落起居室窗外,轻轻叩窗:“苏云落。”
因怕她不喜,他倒是不敢称她为落儿了。
里头苏云落正小心翼翼拎了茶壶,一脚踮着,一脚缓缓移动,艰难地前进着。
忽而窗桎被敲响,有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喊她:“苏云落。”
她一个激灵,手一松,手上茶壶扔了出去。铜制的茶壶在青砖上哐当一声响,吓坏了窗外的人。
顾闻白顾不得其他,径直转到门前,撩了帘子就闯进来。
却见帐幔微垂,灯光柔和中,一个佳人散着一头青丝,穿着及地的海棠红袍子,里头一件贴身小袄,正无措地踮着脚,看着他。
不远处的青砖上,一只铜茶壶滚在地上,淌了一滩茶水,还尚有热气腾腾。
他扑过去,上上下下地检查:“可有烫着?”
尽管他没动手,只用视线打量,苏云落的脸仍旧红成了被烧熟的虾子。她恼怒异常,却又不得不压低声音:“你又来作甚!”
见她无事,顾闻白放下心来,却是不敢直视她,眼光看向另一处,只将怀中药油掏出,欲递给她,嘴上说道:“我给你送药油来……”
却是碰触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咦?
他尚未反应过来,那手已被人狠狠地打掉。
“登徒子!”苏云落气急败坏!
她气得两颊艳红,左右看了两旁,见右手边花架上摆着一盆兰花,想也不想,抓起兰花便朝顾闻白兜头兜脸摔下。
顾闻白十分机灵地躲开了。
兰花被摔在地上,瓷盆碎了,泥散了一地。
“你还躲!你还敢躲!”苏云落气得快要炸了。
顾闻白顿时领悟过来,若是女人在气头上,那万万是不能躲的。于是乎,他讨好道:“不如,我不躲了,你再扔一次?”
在外头望风的李遥:“……”这顾闻白,是不是有点儿太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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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第74章
人是自己放进去的,总归要负责。李遥思忖须臾,略略将声音抬高:“东家,我方才让咏雪熬了些活血化瘀的汤药与你,你可记得吃了,别嫌苦。”
里头怒气冲冲的苏云落才想起今晚可不似之前,之前顾闻白俱是趁着咏雪歇下才来,今儿来早了,咏雪还没提热水进来呢!
可真是个净给她招麻烦的!
苏云落压低声音,咬牙切齿:“你还不快滚?”
话音才落,就听李遥又在外头说:“咏雪,这雪下得挺大,我打把伞,送你过去罢。”
遭了,李遥也要过来!若是单单咏雪,她还好糊弄,但李遥……名义上李遥是她的管事,但实际上二人关系错综复杂。
苏云落慌乱地看了四周,并无甚好藏人的地儿,尤其顾闻白这身条还挺高。她不得不咬牙道:“你赶紧躲进我卧房中去。”她抬手指着一扇小门,门上挂着珠帘,里头只燃了一盏灯,灯光昏暗旖旎。
平常咏雪除了替她打扫,并不到卧房中去。她又因贪懒,有时候窝在裘毯中便睡着了,是以卧房倒是不常用的。
虽是不常用,可到底是私密的地方,她与顾闻白,并没有相熟到这种能进卧房的地步。
顾闻白亦有些犹豫,虽然整日爬墙,但他藏起来,便真的有些瓜田李下说不清了。但不藏起来,又怎能说明他是爬墙过来的?虽然他真的希望与苏云落瓜田李下,但却不是因为李遥那厮。
苏云落终究还是在乎那李管事的。想到这里,顾闻白更不愿意藏进去了。
苏云落急得涨红了脸,差些没要跺脚了。
罢罢罢,顾闻白深深看她一眼,钻进那扇小门中。
他的目光糅合了不甘,看得苏云落莫名其妙。见他钻进去,苏云落松了一口气,兀自金鸡独立地站在原地,等着咏雪进来。
然而等了片刻,方才就说要拎水过来的咏雪却迟迟不进来。苏云落维持原来的姿势累,不由得心中纳闷。
正想出声呼唤咏雪,外头便传来声音:“有劳李管事了。”
只听李遥淡淡道:“我将伞留在这里,你等下走过来小心些。”
咏雪应下,撩开帘子,拎着一个食盒进来,却看到自家娘子姿势怪异地站着,离她不远的地方分别摔了茶壶与一盆兰花。
咏雪不明真相,惊呼起来:“娘子,这是怎么了?”
苏云落早就想好说辞:“我想要洗手,便拎着茶壶走过来,却不甚撞到花架,又扔了茶壶。”
咏雪不疑有她,关心地问:“娘子可有伤着?”
苏云落摇头。
既娘子无碍,咏雪将苏云落扶回暖榻,伺候她洗了手,又将一个药盅从食盒里拿出来:“娘子,这是李管事吩咐您要喝的药。”
她说罢,又忙着拿来簸箕与扫帚,将地上的兰花与泥清理干净。
苏云落端着药盅,喝了几口,见咏雪仍旧忙碌着,一时半会竟不想离开。她心中牵挂着顾闻白还藏在她卧房中,便问咏雪:“你不是还要提热水吗?”
咏雪绽开一个笑容:“方才李管事说,这雪下得太大了,他帮我提呢。”
苏云落倒是不好再说,只得低头喝药,余光偷偷瞄向卧房,心中祈祷那顾闻白可别再搞什么幺蛾子出来。
却说顾闻白方才一进苏云落的卧房,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没敢多看,只匆匆寻了个隐蔽的地儿藏好,一动不动。然而……他藏的地儿似乎是一件衣裳后头。就着昏暗的灯光,他偷偷抬眼打量,只见那件衣衫被撑起,宽大的袖子垂下,竟是隐隐约约,可以看到衣袖对面的景象。
作为一名尽心尽责的老师,顾闻白一向不耻下问。此时无人,他只能靠自己观察。于是他轻轻地抬手,将手伸进那件衣衫的袖子中。
果然,竟是隐隐约约能看到自己的手!
薄如蝉翼!顾闻白唯一想到的,便是这词。他以前曾听说过这种布料,说是富贵人家在炎炎夏日里最喜欢穿这种衣衫,清凉透气。他之前对这些并不关注,虽然自个在夏日里亦是穿普通的纱,但那纱并没有这般薄。
顾闻白蹙眉,想道:此时正是寒冬腊月,并不适合穿这样的衣衫。但倘若房中火盆极足,又是情意绵绵的话……那落儿是预备……穿给那李管事看!?
一股妒火顿时蔓延他的全身,烧得他脑子发晕。
想起苏云落穿着这件薄如蝉翼的衣衫,散着如云的青丝,美目水光潋滟,樱唇再抹上那玫瑰半红的口脂,躺在暖榻上与李管事卿卿我我……
顾闻白的头晕得发炸。
他咬牙切齿地绕着那件衣衫走了一圈,怒火中烧,一不做二不休,三下五除二,伸手将那件薄纱从衣架上取下,卷了几卷,塞进自己的怀中。她若是要穿,也可以,但只能穿给自己看!
他藏好衣衫,瞧见卧房一侧,有一只支摘窗,窗户正对着围墙。
隔壁他的新宅,与这边的结构大体相同。他晓得,只要从这窗出去,便能爬墙到他那边。
他将方才没能递给苏云落的药油轻轻放在桌上,而后开窗户,将挺拔的身子费了极大的劲勉勉强强地塞进仅三尺余见方的支摘窗,屏气凝神,花了半刻钟的时间,终于从窗户钻了出去。
李遥提水过来,看着顾闻白从墙上利落翻过的身影,不由得摇摇头:好不容易进得香闺了,竟然就这么出来了?
他一脸温和俊秀,一丁点都看不出内心所想,将水放在门口,唤咏雪出来提水。
他背着手,走在洋洋洒洒的鹅毛大雪中,想起有一年,何悠然才十五,穿着火红的狐裘披风,蹬着高底靴子,一张巴掌大的脸儿被冻得通红,偏生还要往雪里钻。她清脆的嗓音穿透呼呼的风雪,喊道:“笨李遥,傻李遥!你真傻!”
他上前捉紧她的手,她咯咯笑着,一双盈盈秋水大眼中,俱是天真无邪。
然而,如此天真无邪的她,竟然被他弄丢了。
李遥闭上眼,站在风雪中,任凭风雪拍打他的脸。
是呀,他真的好傻,竟然失去了她。
终于将一切都弄完,咏雪很不放心:“娘子,若是起夜……”
苏云落记着那顾闻白,心不在焉地催促她:“此时我已经感觉好了许多,自己起夜没问题,你快快下去罢。”
咏雪终于依依不舍地离去。
苏云落侧耳听了半响,似是周遭都寂静了,只有外头呼呼的风雪声。雪竟下得这般大了?她压低声音:“顾闻白!你赶紧出来!”
回答她的,只有噼啪的烛花爆破声。
死竹子,难不成在她的床上睡着了?苏云落再略略提高声音:“顾闻白,顾闻白!”
没有人回应。
她忽而想起卧房里有一只支摘窗。难不成他从那小小的窗户钻出去了?倒还算聪明。苏云落哼了一声,终是想,这么大的雪,他爬墙的时候,不会摔个四脚朝天罢?
大雪纷飞,灵石镇上一家隐秘的赌坊内,余嫂子看着自己最后几枚铜板被收走,心有不甘极了。
她两日未梳洗了,身上一股臭烘烘的味道。头上花白的发髻散了一半,几缕油腻的发丝挂在起皮的嘴边,看上去邋遢极了。
一个穿着脏兮兮的羊裘的男人将她挤开:“输了?没钱了?那就给爷爷我闪开。”
她呿了一声,却在看到那男人又高又大脸上表情又凶狠后咽下了口中的一口痰,终是悻悻地将位置让给那人。
她依依不舍地从赌坊里钻出来,才发觉外头下雪了。
“见鬼的天儿。”她骂了一句,裹紧身上的破袄子,冒着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中走去。
她回到家中,马上进了灶房。灶房里冷锅冷灶,她掀开锅盖,里头只有冷冰冰的一锅水。她皱眉,走至儿子张伯年房外,一把推开门,冷风紧接着刮进去,将那捻得极细的油灯几乎吹灭了。
正在灯下读书的张伯年抬眼看她,神情极淡:“娘。”
“还知道叫我娘。一口吃的都不留给我,你还当我是你娘?”她嘶哑叫着,恶狠狠地盯着张伯年。
张伯年脸上波澜不起:“昨晚锅中便无米,我今晚也没有吃。”还是别的同年见他可怜,给他两个菜团子。
余嫂子却是不依不挠:“若不是你拒绝了黄家的亲事,我们能落到这般地步?那黄露露虽是刁蛮了些,她爹却甚是宠爱她,那嫁妆定是有几十抬。说不定此时,老娘还有两个丫头片子服侍。”
张伯年不语。
她却是越说越来劲:“人人都说你是读书读得好,我瞧人家雷春才是。明明一同进的学堂,偏生人家得了秀才,还到府城里吃香的喝辣的。”
“你说说,我养你做甚?”
张伯年只看着那快烧尽的油灯,不言语。
余嫂子还在骂骂咧咧:“当年若不是我拼了命将你生下,你如今能念书?还能与那穷丫头眉来眼去?”
房中的光却是蓦然消失,油尽灯灭,张伯年的脸隐在黑暗中。
“晦气。”余嫂子吐了一口痰,踢踢哒哒的走了。
冷风卷着雪花,源源不断地吹进房中来。
张伯年垂着头,不发一语。
良久,一滴热泪从眼角流出,尚未温了脸颊便冷冰冰刺了心。
余嫂子在一堆破烂被子中躺下,激愤的她红着一双眼睛,压根睡不着。
她心中不断盘算着,要不要将家中仅剩的两只母鸡卖了,再去翻两盘。但两只母鸡能卖什么钱?
她翻来覆去,终于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那黄三不是资助她儿嘛,她可以先将一整年的钱拿过来翻本,如此竟一举两得。至于那苏娘子的五百文……
她呿了一声,那五百文,她还瞧不上眼的。
如此绝妙的主意想好,她便安心睡下。但腹中空空,前胸贴后背,实在睡不着。横竖明儿有钱了。她想着,一跃而起,走到鸡笼,将其中一只母鸡抓了,进灶房煎水杀鸡。
半个时辰后,鸡肉的香气随着寒风,弥漫在整个院子中。余嫂子因为太饿,如饿狼下山般吃完了整只鸡。吃完了她摸摸自己的肚子,瞧一眼锅中的鸡汤,心满意足道:“就让那兔崽子吃鸡汤罢。”
一夜风雪,肆虐个不停。
次日风雪停了,院中积雪浅浅地没过脚踝。张伯年钻进灶房,见一地鸡毛鸡骨,眉心轻轻蹙起。他掀开锅盖,只见锅中还留了一点鸡汤。
他唇角弯起,却是嘲讽的笑容。
喝一点总比没有的好。
他升火,将那点鸡汤热了,盛来喝了,饥肠辘辘的肠胃总算得了一些慰籍。
她没犯赌瘾的时候,是个好母亲,嘘寒问暖,给他熬粥烙饼;但是犯起赌瘾来,是一个自私自利的母亲。
张伯年将碗扔在盆中,唇边挂着一丝凉薄的笑容。
他背了书袋,裹紧袄子,深一脚浅一脚往学堂去。路过苏家鞋袜铺时,阿元正在铺子前面扫雪,见他路过,忙招呼他:“哎,哎,张小哥。”
张伯年停下,笑道:“阿元。”
“你且等等。”阿元说着扔下扫帚往里去,须臾又走出来,将一个油纸包塞给他,“咏雪特意给你攒的,怀里揣着,别冻上了。”
他听话,将油纸包揣在怀中,紧紧搂着。待到了学堂,他寻了个无人的地方,拆开油纸包,只见里头装着几个甜麻团子,还有几根牛肉干。
鼻子一酸,他赶紧吸了吸,终是笑了。世上还是有人待他好的,比如咏雪,比如顾老师。他拣了一个甜麻团子,咬了一口,又脆又香又甜,直甜到心里去。
余嫂子睡了个香甜的觉,醒来时用手捋了捋头发,见有些发燥,便吐一口唾沫,往头上捋捋,待头发柔顺了,才紧紧地绾起来。她还讲究起来,往发髻上裹了一块青布。最后才满意地抓一把雪,往脸上擦了擦,神清气爽地出门。
这回黄三却是不肯见她了。
不过,黄三也吩咐了,张伯年以后是定会有出息的,她若是要支钱,只管多多的支。不过,支钱前得往支钱文书上摁手指印。
不就摁个手指印,余嫂子乐癫癫地又摁了一个手指印,而后捧着走了三十两的银钱。
黄三半躺在美人榻中,由如霜喂她剥好皮的葡萄。她听闻余嫂子支走三十两银钱后,摇摇头:“可真是穷鬼,三十两便将自家儿子给卖了。”
如雪跪在一旁替她捏脚,闻言讨好道:“三十两,还买不来姑娘头上一支钗呢。”
黄三叹道:“是呀,若是以后叫我三十两卖掉我的儿,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想想又觉得那是天方夜谭的事,不由得娇笑起来。
二门的丫鬟传话:“三姑娘,刘壮来了。”
她眯了眼,懒洋洋道:“好戏登场了。”
第75章
第75章
却说这刘壮听从黄三吩咐,从外乡寻来了十好几个流氓地痞。其中为首的叫王大智,年约四十,长得又瘦又白又矮,一副文质彬彬的长相,实则为人分外的心狠手辣。
说是流氓地痞,实则上他们是黄盛福养在离灵石镇不远的羊儿峰上的土匪。前些年黄盛福遇到不长眼的人得罪他时,便先暗地里派王大智前去闹事,他再装模作样在后头赶到,将王大智等人打个“落花流水”。那些人吃了亏,却还得感激他。黄盛福既出了气,又赚了名声,对王大智可谓是十分看重。
其实,黄盛福每年供养王大智这些人的银钱,不下千两。一千两银,若是普通的庄户人家,节约节约,平日里也能吃鱼吃酒,十分宽绰。偏偏王大智这十几个人,是大鱼大肉惯了的,又不思生产,时不时还要到娼暗子里寻些有姿色的来服侍,这一千两便不怎么够用了。
这回,王大智来灵石镇,一则是帮黄三解决问题,二则是想与黄盛福谈谈,这供养的价钱是不是应该往上调一调,最好能涨到二千两银钱。如此,生意方能长久。
但近两年,黄盛福自从做不成镇公后,便很少差使他们闹事,若是要商谈价钱,倒是有些难以开口。
正愁着,刘壮忽而差人递了口信,他便急吼吼地领着十几个下属,从积雪颇深的羊儿峰上下来了。
他向刘壮表示,事儿定会帮黄三办得妥妥的。只是,这以后供养的标准……
刘壮婉转地向黄三讲了这件事。
黄三却是吃了一惊。她原来想的不过是让刘壮寻一些普通的流氓地痞来,却不成想自家老爹竟然还私底下养着一个土匪窝。
她略略有些兴奋起来。原来这黄三还有一个爱好,便是听如霜念话本子中的侠女闯荡江湖的事迹。她倒也不害臊,竟将自己想成是侠女。她最喜欢的,便是侠女手起刀落,将土匪的脑袋像切西瓜一样给切了去。
呃,若是将土匪的脑袋切了,便没有人帮她办事了。
黄三清醒过来,细细地琢磨。若是养着王大智他们,以后她到了京城,若是有人不长眼,得罪了她,倒是可以用王大智吓唬吓唬他们。
但,两千两白银养着这一帮土匪,的确有些不甘心。黄家虽有钱,她自己也花钱如流水,却不想白白养着别人。
她眯着桃花眼想了半响,到底是允诺下来:“若是这件事办得好,从明年正月起,每年涨至一千五百两。”不能再多了,听周哥哥说,他以后若是要回京城的话,须得提前打点打点,没个一万两白银是弄不成的。她还得想办法,让爹爹到时候多给她陪嫁几个铺子呢。
如此一想便心疼起来,吃葡萄也叫如霜不要剥皮了。
刘壮将话给王大智传过去。
一千五百两便一千五百两。王大智心想,大不了办事的时候趁乱,从商户处顺走一些钱。
他将嘴里的骨头吐出来:“走,带我去认识认识要办的人。”
作为土匪的头,最要紧的是踩点。
刘壮让人套了一辆马车,二人钻进车厢里,在灵石镇上溜达。对灵石镇,王大智自然是熟悉的,镇上三百多个铺子,他砸过的,少说有五六十。
刘壮指着由苏家鞋袜铺出资雇用的三人巡逻护卫队,与王大智悄声语言道:“姑娘要办的,便是这巡逻护卫队。他们共九人,分三组日夜巡逻。你可瞧清楚他们的模样了。”
其实这巡逻护卫队也好认,他们穿的是统一的羊裘衣,外头是青棉布罩着,前后绣着补子,补子上绣的是苏家鞋袜铺。说是巡逻护卫队,不若说是苏家鞋袜铺的活招牌。
王大智点头:“他们背后是何人?”
刘壮赞他机灵,又悄悄语言道:“是苏家鞋袜铺,掌柜的是一个外乡来的小寡妇。这小寡妇欲在我们灵石镇上办女子学堂,我们姑娘觉得她操劳此事太过劳累,便想将此事揽下。谁料这个小寡妇却是个不吃敬酒吃罚酒的,竟然将我那前去好生劝说的二弟给打伤了。”
嗯,此话王大智也懂,便是刘壮他二弟去吓唬人家小寡妇,反而被人家打了呗。
王大智顿时感兴趣起来。他嘛,作为土匪,最讨厌的便是那种吱吱歪歪的女子;像苏家小寡妇这种有几分烈性的,他最是喜欢了。
于是,他眯着一双鱼泡眼问刘壮:“你说,我若是把她掳了去,到羊儿峰上享福,你说可好?”
想起如今还奄奄一息的刘二壮,刘壮眯了眼,笑道:“自然是她的福气。”
说话间,马车便到了苏家鞋袜铺前。王大智作得土匪,自然是个不怕事的,当下便对刘壮道:“我且去探一探那小寡妇的深浅。”
说着,便撩袍下马,大摇大摆进了铺子里。
阿元正在打算盘,大雪初晴,店中没什么客人,他得闲了便将李管事教他的方法练着。正练得起劲,却见帘子一撩,一个矮瘦子、鱼泡眼、年纪约四十上下的男人走进来。
看着眼生,应该是外乡人。
阿元连忙迎上去:“客官,您需要什么样的鞋子?”
王大智上下打量了一下阿元,摸着自己下巴几根黄须,再扫一眼货柜,只慢吞吞地在玫瑰椅上坐下:“叫你们掌柜的出来,我可是要买极多鞋子的。”这话倒是真的,每年冬日,他们土匪窝里的鞋子是最费银钱的,只因窝里也没个会纳鞋子的,只得都在外头买。不过,给多少钱,便是他们自己决定的了。在王大智心中,只要花上一文钱的东西,都是让他极为心疼的。
阿元陪着笑:“不知客官要多少双?”他们苏家鞋袜铺虽然生意普通,但每日里也能卖上几十双。且还是外乡人居多咧。在外头行走的人,极费鞋子。他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下王大智,瞧他穿着宽大的棉袍子,显得身材越发的瘦小,棉袍子下摆干干净净,不像个风尘仆仆的行商。
他的口音倒是夹杂着外地的一点口音。
多少双?王大智认真地算了算,窝里一共十七八人,每人备上两双,也得个四五十双罢。过了冬日,开春了还得备上两双薄的,如此算算,竟然得买上百双。
于是他伸出一根手指头,认真道:“一百双。”
一百双鞋子倒也是个大数目了,的确要请示东家。不过,此人真是来买鞋子的吗?阿元多了个心眼,谨慎道:“这一百双,全是客官自个穿的吗?”
却见王大智从怀中摸出一张折叠的纸来,用手指头夹着:“喏,这上头写着我兄弟们的尺码。你拿去按着挑罢。不过,都要挑好的。”
阿元正要伸手去接,那王大智手指一缩,翁声翁气道:“叫你们掌柜的出来。”
且说咏雪像平日一样,拧了巾子到苏云落卧房中去,预备擦拭擦拭灰尘--其实她日日都有打扫,卧房又是极隐秘的地方,倒是不会有什么灰尘。
她进得卧室,照旧要先擦拭一下衣架。
走到衣架前,她拿着抹布擦拭须臾,忽而觉得有些不对劲--似是,少了什么东西?她站在衣架前,略略一想,恍然大悟,原来是少了那件薄纱。
这件薄纱是昨日娘子给她将布料的种类时,一时兴起,从那些年礼里寻出来的。娘子让她将薄衫放在衣架上,让她摩挲着薄衫的料子,笑道:“这是江南府楼家的得意之作,一年不过仅得几件,价值千金,炎炎夏日里穿起来遍体生凉,甚是舒服。”
价值千金?那岂不是金缕衣一般?她记得她当时吓得瞪大双眼,却是再也不敢摸了。
最后,娘子也没让她将薄纱收起,只继续让薄纱挂在衣架上。
而此刻,衣架上空空如也。
莫非,是娘子将薄纱收了起来?
咏雪本不想问,但那件金缕衣实在是太贵重了。万一不是娘子收起来的呢?万一,房里进了贼呢?想到这里,她看向那扇支摘窗。
支摘窗仍旧关着,看着也没什么不对劲的。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走到窗前,用力地推了推支摘窗。好在支摘窗稳稳如故,纹丝不动。
咏雪放下心来,走到起居室,笑道:“娘子,您可是将那件金缕衣收起来了?”
只见自家娘子半倚在暖榻上,闻言淡淡笑道:“是。”她面上风轻云淡,心中却在大骂顾闻白,走便走了,还要将那金缕衣带走。害得她昨晚又费了不少劲,拖着一条残腿去将支摘窗关好。如今又要向咏雪撒谎……
她的头又疼了起来。
昨晚因去关那支摘窗,又再次走动,受伤的脚踝雪上加霜,她几乎一夜没睡好。此时眼底下青黑的眼圈越发的重,气得她在心中又将顾闻白骂了一遍:登徒子,怪癖狂,盗花贼……不对,什么盗花贼,呸呸。
咏雪闻言,放下心来,见自家娘子面色难看,不由道:“娘子,您昨晚可是没睡好?要不,再歇上一会?”
娘子脾气虽然好,但咏雪伺候久了还是晓得一些的,娘子只要睡得不好,虽然没朝她发脾气,但是不爱说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她的确也累得慌,苏云落想了想,道:“你取一本书与我。”
咏雪听话,从书柜里取一本书与她。
苏云落窝在裘毯里,翻着书,片刻之后便沉沉睡去。
咏雪拎了茶壶,轻手轻脚走出去,预备半个时辰后再叫醒娘子。她才走到灶房门口,就听得店铺中传来“咣当”的一声。
哐当!一只茶壶被扔在青砖地上,滴溜溜地转了两圈才停下。里头的茶水倾了一地,在地上腾腾地冒着热气。
王大智瞪着那双鱼泡眼,嘴上黄须直吹:“啥子叫你们掌柜的不方便?我看便是你们店大欺客,瞧不起我这等人。”他却是越说越生气,眼里似是含了泪光。其实,他为甚要当土匪,可不就是人长得又矮又瘦,家中又穷,走到哪里人们都低着头睥睨着他似的--王大智越想越生气,觉着这苏娘子果真是像刘壮说的那般不识好歹。他着实是要买一百双鞋子,这么大的生意竟然不出来招待他,可不就是狗眼看人低。
是以他将阿元奉上来的热茶一把挥掉,作势要闹起来--如此,他便有了借口,将他的兄弟们全带来讨个公道。他瞧着这里的鞋子、皮子还不错,全都卷回羊儿峰去,还能过个暖和的年。
幸得阿元跳得及时,才没有被热茶溅上。眼前这客人,脾气竟这般古怪,说生气便生气,也不由自己分说两句。本着客户至上的原则,他硬着头皮道:“这位客官,我们东家,的确是不方便出来。您若要优惠,我自去请示她便可……”
王大智哪让他说完,只撩袍歪坐在玫瑰椅上。他人矮腿短,本想要做出那种雅痞的风流神态来,却偏偏显得滑稽。他捏了一只瓷碗,朝阿元恶狠狠道:“快叫你们掌柜的出来,不然……”他用了巧力,竟然将瓷碗捏碎了。做了土匪头子那么多年,他可是有几分唬人的本事的。
瓷碗一捏碎,阿元这下慌了,眼前这人明着是要来敲一笔的。他可没少听说,开店铺的,时常会遇到些地痞要钱要物的敲诈。没成想今日竟遇上了。他暗暗打量了一下王大智,虽然王大智方才能捏瓷碗,但他长得比他矮,比他瘦,如果他拼了命,定然能博过他……
正想着,作间里头的蔡婆子低声唤他:“阿元,阿元。”
阿元看向她,只见蔡婆子悄声说:“那人是羊儿峰上的土匪……心狠手辣,你快快叫护卫队。”李管事吩咐了,护卫队名义上是三人,实则还有两人是在店铺外头守着的。
土匪!
阿元震惊了,怪不得这人看起来浑身的不对劲。
经过蔡婆子提醒,阿元便打算趁王大智不注意,冲到外面喊一嗓子。
然而,王大智一直盯着他,手上拿着另外一个瓷碗摆弄着。
看来此人是有备而来。
土匪!竟是土匪!咏雪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土匪,当下脚有些软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提起裙摆冲回娘子的起居室。
娘子窝在裘毯中,睡得正香。咏雪顾不上了,使劲儿摇她:“娘子,娘子,土匪来了!”
苏云落浑浑噩噩地睁开眼:“什么?”她正梦到她与那顾闻白抢那件纱衣呢,眼看便要将顾闻白踩在脚下了。
“土匪!土匪来了!”咏雪急死了。
苏云落这才清醒:“有多少人?”
“一个人!”咏雪快要急哭了。
苏云落诧异地看着她:“一个人?”
娘子一点儿都不急!咏雪眼泪簌簌掉下:“娘子,你快起来,我扶着你逃走……”
“逃?为何要逃?”苏云落拢了拢鬓发,半坐起来,弯腰摸了暖榻下方,竟取出一支弩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