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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二阿农     解春愁txt下载     解春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46章

    这体贴入微的声音,在顾闻白逃离京都前,是他最厌恶的声音。已经有足足四年不曾听过了,如今猛然听来,还是一样的虚伪,让人恶心。

    他脚步轻轻一滞,像是不曾听到一般,长腿又继续向前迈去。

    卫英多事,偷偷瞄了一眼。只见一个穿着黑裘的男子站在烟雾缭绕的蒸笼旁,正含笑看着他们。那细眉凤眼,可不就是最最讨厌的表公子,于扶阳。

    没想到冤家路窄,在离京都上千里远的一个不知名小镇上,竟然能遇上这个阴魂不散的讨人厌。

    顾闻白脚程越快,那于扶阳也不着急,只悠悠道:“四年不见,四表弟见着嫡亲的表哥,竟然如硕鼠一般溜走。若是姑母得知,不知要多伤心。”

    那头却是人影渐远,没入黑暗中不见了。

    早食店内,另一个人摇着纸扇,坐在长凳上,一边夹着肉包子送进进口中,一边道:“于公子还是积些德罢,这表公子次次见了你犹如老鼠见猫,你别玩得太过火了。”

    于扶阳摇摇头:“这四表弟,越发的不像样。”他走至那人身旁,正要坐下,忽而店家走过来,将桌上那笼包子端起,皱着眉道:“对不起,我不卖与你们了。”

    两人有些愕然。

    却听店家厌恶道:“顾老师是我家孙子的恩师,你们竟如此不尊重顾老师,我不卖与你们。快走,快走!”

    于扶阳闻言却是笑了,他抚掌道:“有趣有趣,没成想四表弟在这穷乡僻壤还有几分名气……”

    店家闻言更是怒气冲冲:“你们两个外乡人,勿要自大。”说着拿起擀面杖,要赶两人。

    摇纸扇的那人一边躲,一边哈哈大笑:“总算找到些乐趣了。”

    于扶阳躲过擀面杖,忙忙走到街上:“身为表哥,怎么能叫表弟比下去。”

    摇纸扇的眉毛一挑:“于公子是想……”

    于扶阳只笑不语。

    两人上了马车,预备回黄家歇一歇。车轮才转动,忽而嘎吱一声,右边的车厢往下一沉,两人身子一倾,差点没挤作一堆。

    于扶阳正要发脾气,忽而车窗被人刺啦一声拉开,一个黑黑的脑袋伸进来,翁声翁气地说:“表公子,这是我们三公子给您的见面礼。”

    那人说完,又迅速将脑袋抽出,一拉车窗,只留给于扶阳两人一股趁机飘进来的冷嗖嗖的空气。

    于扶阳气急败坏:“卫英你这贱奴,敢以下犯上!”

    然而风声呼呼,哪里还有回应?

    卫英一边跑,一边笑,这口生生被压抑了二十来年的气,总算出了一些。然回到公子身边,他收敛笑容,恭敬道:“公子,见面礼已送到。”

    顾闻白背着手,遥遥看着远处逐渐亮起的点点灯火,没有出声。

    往事呼啸而来,激荡着他的心绪。纵然脱离那种生活几年了,仍旧难以舒缓。他闭上眼,静静地让雪花拂在面上。

    于扶阳……是他嫡亲外祖家舅舅的儿子,亦是他母亲于嘉音的心尖子。他的外祖生了四个女儿才得了舅舅于启冠,四个姐姐对小舅子俱是十分的宠爱。这于启冠是于家的独苗,又得四位姐姐宠溺,性子纨绔,最爱与丫鬟们打打闹闹。这一打闹,年仅十四便将一个丫鬟的肚子给闹大了。于启冠倒也不在乎什么庶子嫡子的,他缠了几日自己的母亲,又叫来四位姐姐来当说客,便将那丫鬟正式娶过门,做了妻子。

    那丫鬟便是顾闻白的舅母丁微晴。舅母丁微晴本没有姓,是于家从外头买进来的丫鬟,原名叫做阿桑的。阿桑颜色长得好,虽然是卖身丫鬟,嘴儿却甜,被于母挑中作了通房的人选。既要做于家的媳妇,阿桑的身份便不能是卖身丫鬟。四位姐姐想了想,花费了不少功夫,让大姐于嘉善的弟妹娘家丁家认了干女儿,起了丁微晴的名字。

    丁微晴怀胎十月,得了于扶阳。

    说来亦怪,于扶阳出生后,四位姐姐竟然纷纷有孕,翌年依次诞下四位小公子。四位姐姐成婚后,俱是生的女儿,在娘家正有些抬不起头。如今人人得子,大喜过望,俱说是于扶阳是贵人。尤其是顾闻白的母亲于嘉音,她明明是长媳,但入门十年才得了一个女儿。二房却得了两个嫡子,那顾老太亦是个眼珠里重男轻女的,竟然将中馈交与二房,气得于嘉音整日在房中咬手帕。

    这下顾闻白出生,她才理直气壮将中馈之权要回来。

    说来也可笑,明明这是一件很机缘巧合的事情,即便是于嘉音的其他姐妹,在感激了数月于扶阳后,俱将注意力转移到自己的儿子身上,精心培养自己的儿子。但于嘉音是个例外,她对待于扶阳简直是走火入魔般的好。每月里源源不断送礼物给于扶阳便罢了,还要将于扶阳接到家中小住。

    舅妈丁微晴本就出身贫寒,没什么钱,见于嘉音对自己的儿子非常上心,自然是十分乐意。再加上又生了老二,怀着老三,对于扶阳也照顾不上。自己的婆母年纪又大了,人还小气,如今有个冤大头,还恨不得于扶阳在顾家长住。

    于扶阳在顾家住着,便是顾闻白噩梦的开始。

    舅舅于启冠得于扶阳时,还是个贪玩的孩子,哪里懂什么家教。他向来是个混不吝的,竟然带着于扶阳日日上街混日子,是以于扶阳虽然才四五岁,骨子里早就藏了不少坏主意。而这些坏主意,他通通使在嫡亲表弟顾闻白身上。

    于嘉音愚钝,每当顾闻白被于扶阳欺负,到她面前哭诉时,她还觉着自家亲侄儿古灵精怪,十分机灵,而自家的儿子,却是整日傻乎乎的,自家侄儿这是在调教儿子呢!只可怜顾闻白,一腔血泪无处可诉。他爹是个书呆子,整日与书为伍;祖父是个外放官,远在千里外,听说和老妾生了好几个庶子,这辈子都不打算回来了;祖母是个沉迷修道的,耳根子软,两个儿媳整日斗来斗去头都大了,只管躲在道观里不回家;至于二叔二婶一家,巴不得大房没儿子。

    幸得他心智开得早,知道自己爹不疼娘不爱后,从小便懂得自己筹谋。培养了两个忠心的护卫,艰难地做点小生意,忍辱负重,终于在弱冠礼后,条件成熟,便头也不回地离开顾家。

    竟是一眨眼四年过去了啊……他还以为只要他离开得够久,便能忘掉一切呢。

    但他如今,不再是那个过往任人宰割的顾闻白了。

    风渐渐大了,雪渣子也变成了雪绒花,轻飘飘地落下。

    卫英恭敬地候着,亦不言语。

    雪花不断飘落,白了大地,白了房顶,亦白了头发。

    良久,顾闻白道:“写信到府里,让卫真过来。”卫真是卫英的哥哥,两个从小没爹没娘的在路上乞讨,被顾闻白用四个白馒头买断,从此以后对顾闻白忠心耿耿。从顾家出来后,顾闻白决定落脚灵石镇,卫英与他留在镇上,而机灵些的卫真则留在府里,帮他打理生意。

    “是。”卫英很高兴,他已经有许久没见过哥哥了。虽然这次大敌当前,或许要血战一场,但卫英不怕,公子憋屈了那么多年,他早想狠狠地揍那于扶阳一顿了。对了,还有于扶阳身边的那个狗头军师贺过燕。那人又精又色,坏主意最多。虽然出身勋贵,但家中早就破落了,还五毒俱全。整日摇个纸扇,还以为自己多风流倜傥呢,哪个大冬天里摇纸扇,便是贺过燕那个傻冒。

    *******

    尽管下着雪,辛嫂子还是早早起来,给自己儿子掖了掖被角,简单梳洗后预备到铺子去准备早食。娘子昨日说今日想吃炸圆子呢,特地交待她让多买些油,今日好炸圆子。是以她昨晚回来经过油铺时便先打好油,省得再跑一趟。

    她拎着油罐子,小心翼翼地踩着积雪吱吱嘎嘎地走到一处巷口,见前面有两个人相互搀扶着,在积雪上跌跌撞撞走着。一边还说着话,听口音,不像是邻近的。但灵石镇靠近驿道,外乡人多,口音各异,辛嫂子也不在意。

    她脚程快,渐渐地便要超过那两人了。

    走近了,辛嫂子才听清,这两人似乎在骂人。

    辛嫂子虽然没出过远门,但灵石镇外乡人多,各种口音她都听过,她又是个脑子灵活的,辨一辨口音,便晓得是京城来的人。

    只听那两人骂:“不过才几年,这贱骨头翅膀竟然硬了!待明儿我熟悉了这地儿,便将那贱骨头挫骨扬灰!”

    另一人说:“你将他挫骨扬灰,你姑母还不得伤心?”

    “我姑母早当他死了。哎哟!这千刀杀的顾闻白,爷爷我还没有吃过这般苦!”那人脚下一滑,差些摔倒,不由哎哟一声。

    辛嫂子这下听清了,这两外乡人在骂自家儿子的恩师顾闻白呢。这两坏人似乎还在商讨如何害顾老师。

    顾闻白仅仅是儿子的老师时辛嫂子便十分尊重了,更别提如今顾闻白正在向自家东家献殷勤。顾老师对东家虽追求,但尊重有加,并不因为东家是寡妇便看小。自己也是寡妇,守寡的日子不好过,辛嫂子很是知道其中滋味的。如此一来,辛嫂子更觉得顾老师人品如玉。

    而这外乡来的两人,竟合计着要算计顾老师……

    辛嫂子眼珠一转,脚步一转,抄了另一条近道。

第47章

    第47章

    那两人正是于扶阳和贺过燕,二人乘坐的马车损坏,车夫说要等到天明才叫人来修,是以两人只得深一脚浅一脚往黄家去。这一边走路,还不忘骂顾闻白。

    幸好灵石镇并不太大,走个两刻钟也能回到黄家。

    只是天还没亮,路又有积雪,两人平时又是能躺着绝不站着,能坐轿子绝不走路的主,是以这一段路,跌跌撞撞走了许久,竟是还没走到黄家。这下越发的生气,恨不得将顾闻白千刀万剐。

    正满心愤恨,两人忽而脚底一滑,措手不及,跌了个四脚朝天。

    寂静的巷道,顿时响起两声不合时宜的惨叫。

    苏家鞋袜铺。

    辛嫂子照旧烧好热水,提壶前往娘子的起居室。

    天色灰暗,虽然时辰不早了,但房中仍旧发暗。起居室里点着琉璃灯,苏云落正帮咏雪梳头。

    自家娘子是个不大讲规矩的,也是个好的。否则,哪有主子帮下人梳头的。

    辛嫂子给苏云落请早安后,将热水倒在洗脸盆中。她本应回到灶房去炊早食,然而踌躇了一下,还是多嘴提了一句:“娘子,今早我在路上遇到两个外乡人咧,似是跟顾老师有仇咧,说是要将顾老师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苏云落闻言,手上动作不停,嘴上说:“那顾闻白性子乖张,容易得罪人,他处处树敌有什么可奇怪的。”

    自家娘子都这般说了,辛嫂子心中为顾闻白同情片刻,照旧去炊饭了。

    苏云落给咏雪梳的是双丫髻,是少女中最流行的发式。她又挑了两条粉绿的绸带,绑在上头,退后两步,满意道:“很是好看。”

    咏雪脸有些红:“娘子大恩,咏雪永不敢忘。”

    “不过是梳个头发,有什么大恩。”苏云落凝视咏雪,觉着咏雪在她这里养着,个子不仅高了一头不说,肌肤也变得莹白饱满起来,头发乌青,两颊粉红,一身粉绿小袄穿着,显得身姿窈窕,竟然也是个初长成的小娘子了。

    咏雪自己照着镜子,也觉得自己变好看许多。若是回到家中,父母亲指不定又开始夸赞呢。不过,幸得自己的父母也是懂得分寸的,她给的月钱,父母不肯接,只要自己存着。说是若是以后成亲,还能给自己做傍身的私房。想起成亲,咏雪的脸又飞红,幸得房内燃着火盆,衬得并不那么明显。

    是了,今日她又得娘子恩准,回家探亲半日。也不晓得会不会碰上伯年哥,昨儿见他,似是清瘦了不少呢。嚯,不能想,不能想……咏雪收敛心思,开始给娘子梳头。

    只是,娘子好似有些睡不好的样子,眼底下略略有些乌青。

    今早起来,娘子便告诉她可以归家探亲半日。虽然娘子并没有塞给她什么礼物让她带回家,只是早起给她梳了发髻。梳头的时候,娘子告诉她,若是可能,尽量劝导父母,开春将妹妹们送到女子学堂读书。若是没有钱,她来想办法。听娘子的意思,大约是要将之前看的顾老师的那块地买下来,让女学生们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劳作。

    咏雪偷偷想,娘子对顾老师,果然是刀子嘴豆腐心呢。

    一切梳洗完毕,咏雪从灶房端来早食。今儿的早食是汤面,里头放了一些炒肉糜,再放上翠绿的葱花、芫茜,很是赏心悦目。吃起来清淡中弥漫着肉香,吃完齿间留香,让人思念。辛嫂子的手艺,是越发的精湛了。苏云落很是满意,当初她相中辛嫂子,便是瞧她穿着虽然陈旧,但仍旧浆洗得干干净净,浑身利落,一头青丝紧紧梳成发髻束在脑后用青布包起,一看便是干活的好手。

    咏雪伺候娘子用完早食,便家去了。

    苏云落抱着手炉,自己慢慢在房中踱着消食。约莫走了两刻钟,觉着腰肢不会肥后,才赶紧踢掉鞋子上榻。尽管房中燃着火盆,但地上还是起寒得厉害。

    她将双脚伸进特意做的暖足裘中,缓了一下,在矮几上铺好白纸,一边慢慢研磨着墨汁,一边想着内容。

    信的内容是昨晚早就想好了的,现在只需下笔,便能一气呵成。

    不过……

    那顾闻白,敌人可真是不少呵……竟还有人远道而来,要将他置于死地。

    上好的毫毛沾了浓郁的墨汁,却迟迟落不下笔。饱满的笔尖在砚上掭了又掭,仍旧没法在洁白的纸上落下痕迹。

    苏云落懊恼地放下笔,用指尖揉着太阳穴,双眼望着白纸,脑子一时纷乱不已。

    要不,还是迟一些再离开灵石镇罢……

    到底是下了决心,她拈起笔,行云流水般在纸上游走。不过一刻,书信已成,她取出自己的私印戳在上头,待墨迹干后装入特制的信封。

    她拿着信走至店堂,见店中冷冷清清,一个顾客也无。而往日再冷清,也有三两个顾客在挑选鞋子。阿元正站在门口,撩起门帘往外看。

    虽然后来大伙都觉得雷春是无理取闹,但最终还是怕雷春日后报复罢,是以竟不敢来买鞋。苏云落浑不在意,唤回阿元,将信封与一两银交与他:“速速拿到明远镖局发出。”

    “是。”阿元接过东西,出去了。东家每隔半月便要从眀远镖局发出一封信,信封特制,邮资一两,且从来没有回信。但越是这般神秘,阿元越兴奋。他一直都觉东家不是普通人,是以干起这些事来也分外有劲。

    外面风雪停了,地上的积雪还颇厚,阿元进得明远镖局时,里头正热闹纷纷。阿元听了一耳朵,原来是新来两位护镖的,年纪不大,还是两小姑娘。此时镖局里唾沫横飞,正说着两个小姑娘能不能干护镖呢。

    阿元心里说:小姑娘怎么了?他家掌柜,不就是全靠自己?可比许多男子强多了。

    但到底没多事,他跟往常一样,径直寻到明远镖局的副当家毛大头,将信交与他。那毛大头腰间别个布袋,正在镖车旁做记号。

    他接过信和银子,叫住阿元:“梁小哥,等一下。”

    阿元莫名,但还是站在原地。

    毛大头大声叫道:“毛小尖,将苏娘子的年礼拿过来。”

    里头有稚嫩的声音应道:“来了!”

    想不到一个月在镖局托两封信还能有年礼咧。阿元很高兴,正在想着明远镖局给东家的年礼是什么,忽而见一个长得和毛大头一模一样的少年从一扇门口伸头出来,见阿元两手空空,不由大声说:“我还得借你一辆车咧!你推回去后可得快快还我!”

    阿元更莫名了。

    须臾,只见毛小尖推着一辆装得满满当当的独轮车出来,上头大大小小堆了不少木箱子。

    毛小尖将车把塞到阿元手中:“喏,苏娘子的年礼!”

    阿元:“……”他小心翼翼地确认,“这果真是我们东家的年礼?莫不是搞错了罢?”

    毛小尖有些不耐:“区区年礼,我们明远镖局还能搞错?你快些回去,我忙着咧。”说罢急急忙忙的就走了。

    还是毛大头好心,得空伸头与阿元解释道:“苏娘子生意通达四海,这些都是别人给她的年礼咧。”

    阿元心头跳个不停,望着那一车年礼,怔怔道:“我们东家,竟是这般厉害?”

    待他推着独轮车跌跌撞撞离去,毛大头做完记号,望一望四周繁忙的景象,轻轻感叹一句:“是呀,我们东家,可不就是这般厉害。”

    咏雪用自己的月钱买了一些糖,拢在袖子中,才往家中去。

    她家与张伯年家挨着,走过张家时,见院门关着,心中有些失望,但也知道这个时辰张伯年并不在家中的。她正欲快步走过,院门吱嘎一声响,她不由回头,却见余嫂子低着头疾步转出巷口去。

    余嫂子一向神神怪怪,咏雪见状并不放在心上。

    回得家中,父亲到外头做零活了,母亲带着弟弟妹妹,正在家中糊鞋底,见她回来都十分高兴,忙着给她倒热水喝。咏雪将袖子里的糖拿出来,分给弟弟妹妹吃了,帮着母亲糊鞋底。母亲叨叨絮絮,将家中大小事都给咏雪学了一遍,咏雪正寻思该如何与母亲开口讲妹妹们上学的事情。母亲忽而左右看看,低声道:“昨晚我起夜,听着像是顾老师到了张家,像是为了苏娘子质问那余嫂子呢。后来顾老师走了,余嫂子与伯年吵起来,哭了许久呢。”

    咏雪一怔,竟然有这般的事。

    她想了想,热水也不喝了,将手中糊好的鞋底往母亲手中一塞:“娘,我突然想起余嫂子还托我买些东西咧,我先回去了。”

    说罢,也不等母亲回答,撩起裙摆便跑了。

    余嫂子走过两条街,在巷口中转来转去,最后在一处院门前停下,叩了叩门。门开了,一个中年管事模样的人走出来,一脸漠然:“余氏,你来得正好,走,跟我见一个人。”

    余嫂子连忙摇头:“我今日是来跟你说,我不想干了。”

    管事眯了眼,轻蔑道:“你道那十两银是那样轻易到手的吗?今日你不去也得去。”

    余嫂子倒退两步:“我,我将银子还给你,我不干了。”

    管事一脸淡漠:“休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可知是谁要见你?她见你,可是给你天大的面子。”

    余嫂子咬牙:“我不见。”

    管事也不着急,他眯着眼,不慌不忙道:“是我们三姑娘要见你。”

    余嫂子听说过黄三姑娘,听说长得极美,但眼光极高,至今还没有定亲。她脑子转得快,心道那黄三姑娘莫非是想老牛吃嫩草,看上她家伯年了?

    如此一想,一颗心便定下来:“好,我跟你去见。”

    她低头扑了扑自己身上不存在的灰尘,却没看到管事一脸的嗤之以鼻。

第48章

    第48章

    阿元气喘吁吁,终于将垒得高高的一车年礼推回店中。辛嫂子出来帮忙,两人忙活了好一阵才将年礼搬进后头院子。

    苏云落手中揣着暖炉,闲闲地看着那些箱子,神情既不惊讶亦不惊喜,似乎是极其平常的事儿一样。

    阿元脑中迅速略过几种猜想:东家身份极为富贵,落脚灵石镇不过是权宜之计,或许他日还会东山再起;东家定是了不得的医神,救过许多人的命;东家或是个神秘的女侠……

    呃,假若东家是神医,自个就不会病得晕过去,还给那臭不要脸的的雷春拖着他爹的棺材给骂了……

    苏云落并不知晓自家的小伙记脑中天马行空,她其实有些苦恼,这么多年礼,这小院落可没有地儿放。都怪她一时忘了告诉李遥,别将年礼送来。

    罢罢罢,既送来,则收下。

    她打开其中一个木箱,却见里头叠着一件薄如蝉翼的衣衫,可不是那江南楼家的手笔。这种衣衫,炎炎夏夜里穿起来肌肤生凉,甚是舒服。每年里江南楼家都会送一件与她。只不过,她因着肩上的疤痕,甚少穿着……

    苏云落皱眉,这楼绫罗可真是,就不能送一件暖和点的衣衫与她吗?她如今哪里需要薄衣衫,她需要的是厚衣裳。

    顿时对年礼没了兴趣,只吩咐辛嫂子待咏雪回来,一一察看年礼,登记在册。

    辛嫂子略略有些兴奋,她一向只听说府里的大户人家才需要将东西登记在册,好锁在库房呢。自家一向家徒四壁,连有几只苍蝇都清清楚楚,哪里经历过这些。在娘子这里做事,几个月增长的见识比她过去半辈子的还要多。只可惜她不识字,不然也学着咏雪,在册子上写写画画呢。辛嫂子暗暗下了决心,改日求一求娘子,让咏雪得空也教她识字。

    才提到咏雪,一个穿着粉绿袄子的小娘子急急走进来,张口就喊:“娘子。”

    小娘子可不就是咏雪。

    咏雪提着裙摆急走两步:“娘子,原来顾老师昨晚到张伯年家去为您出头呢。”

    又是顾闻白,又是顾闻白!今早辛嫂子才提起,现今咏雪又再提。

    苏云落脸色一沉:“不许再提他。”

    娘子从来没发过脾气,向来俱是言笑晏晏的,辛嫂子与咏雪一时噤声,垂下头来。苏云落不由叹了一声,“我是守着寡的,总不好一再提顾老师的。顾老师尚年轻,才华出众,前程似锦,不能有一丝污点。”

    两人喏了一声,不敢再提。

    苏云落脸上再浮起笑容:“咏雪,今儿我教你如何将年礼登记在册。”

    “是。”咏雪顿时又欢欣起来。

    辛嫂子便说预备到灶房去准备材料炸圆子,她才走了一会,又折返回来,手中还拿着一封信:“娘子,方才有个小孩将一封信交与阿元,说是给您的。”

    咏雪接过信,却是不署名的。

    她看向苏云落,苏云落点头,她才将信封拆开。里头装的却不是信纸,只得一张薄薄的黄色树叶。

    咏雪不禁道:“这是哪个坏小孩在恶作剧?”

    苏云落不在意:“约莫是仰慕我的口才,是以才送他认为最好看的东西给我罢。”

    最好的东西?咏雪拿着那张黄得发枯的树叶,不得不佩服娘子童心未泯,才能帮那小孩想出如此借口来。

    而在苏家鞋袜铺不远处,卫英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旁,看着小孩顺利进了苏家鞋袜铺,再出来时手上的信封没了,便不由得沾沾自喜起来。咳,自个真是太聪明了。今儿他跟随公子将那良誉的后娘审完,得知幕后黑手是黄家鞋袜铺后,公子便吩咐他写一封信给苏娘子。而这封信不仅要写得言简意赅,直击要点,还不能暴露身份,省得苏娘子还没看信便将信烧了。

    他抓着脑袋想了好一会,还是想不出该如何言简意赅,只能望着不远处的一棵光秃秃的树发呆。说来也巧,那棵树上竟然还飘曳着一张黄秃秃的树叶子,正迎着风儿摇啊摇的……他顿时灵光一闪,树叶子是黄的,黄家鞋袜铺姓黄,可不就有了共同点嘛!苏娘子这般聪慧,定然能顿悟黄树叶与黄家鞋袜铺之间的紧密联系!

    卫英兴奋得不行,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树叶子摘下,再小心翼翼装进不署名信封中,寻了一个机灵的小孩,给他两文钱,让他送到苏家鞋袜铺去。

    眼见小孩顺利将事情办完,他不由得兴奋地搓搓手,钻进一间香气四溢的饭馆子。人非草木,岂能饿着肚子?

    顾闻白正坐在包厢里头等他。

    两人忙了一夜,虽然身体康健,但肚子唱起空城计,须得安抚下。况且,那坏表哥于扶阳来了灵石镇,说不定还会去学堂滋事。顾闻白暂时还不想与他起冲突,是以今儿又叫闵老先生代授几天课。

    顾闻白点了炒羊肚,子母鸡煲,烤羊肉排,牡丹生菜,鱼圆汤。

    此时才上了一个烤架,顾闻白正滋滋地烤着羊肉排,弄得包厢里净是诱人的香味。

    卫英不由得咽了下口水,才恭敬道:“公子,事情办好了。”

    顾闻白示意他坐下:“你来烤。”

    卫英忐忑:“公子,我尚未出师咧。”

    顾闻白这才想起自家护卫是个庖厨白丁。为了自己的口福,他只得自己继续烤着羊肉,边将稍稍理了一些思绪的想法吩咐卫英:“你吃过饭,去打探一下那人住哪里,因何而来。”他一向厌恶于扶阳,别说叫表哥,便是唤他的名字都不愿意。

    于扶阳一向贪玩,只喜欢繁华的都城,在临近年节的时候来到灵石镇,必然有妖。

    他说着话,手上不停,轻轻翻转羊排,让其均匀受火。

    卫英又咽了一下口水:“是。”

    羊排终于烤好,肥嫩的肉被烤得金黄,上面撒上极其珍贵的胡椒,香气扑鼻,诱人馋虫。卫英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口水咽了又咽,十分期待入口的那瞬间,羊排是何等的美味,何等的荡涤灵魂。

    正垂涎三尺,却见公子利落地将羊排装进一个大食盒中,啪的一声盖上盖子,一双眼看着他:“将羊排尽快送到苏家鞋袜铺与苏娘子享用。”

    卫英:“……”说好的不能暴露身份呢?

    半刻钟后,苏云落看着被烤得金黄诱人的羊排,吩咐咏雪:“告诉阿元,以后凡是卫英送过来的东西,都不要收。”

    “是。”咏雪应完,迟疑地看着羊排,“娘子,要收下去吗?”

    却见自家娘子有些诧异道:“收下去作甚?我正想试一试辛嫂子带出来的徒弟的手艺呢。再说了,不能暴殄天物。”

    咏雪:“……”看来,娘子对顾老师到底还是刀子嘴豆腐心。

    不过,这羊排瞧着烤得这般好,应该很好吃罢。如是想着,咏雪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若是往常,娘子见她如此嘴馋,定会笑着赏她一些了。

    然而,此刻的娘子甚至连切肉这种粗活都没让她干。只见娘子纤长的手指用力握着锋利的匕首,小心翼翼地、毫无遗漏地将肉割得干干净净。

    咏雪:“……”

    暖意融融的房中,两名梳着双丫髻、穿着淡绿褙子的丫鬟正在给坐在美人榻上的美人捶腿捶背。

    美人桃花腮桃花眼桃花嘴,眼中波光潋滟,举手投足间俱是娇艳易折。

    然而,榻下伏跪之人并不这么想。

    她伏在地上,双肩颤抖不已:“三姑娘,奴婢错了,奴婢错了……”

    榻上之人正是黄三姑娘,她的桃花眼垂下来,不露一点波澜,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她只舒舒服服地躺在榻上,仿佛榻下并没有跪着任何人。

    伏跪之人却越发的心惊胆颤,她虽然之前没有服侍过三姑娘,却是听说过三姑娘心狠手辣的。听说,自小到大得罪过或是让三姑娘看不顺眼的人,最后都不知所踪了。说是不知所踪,大家却俱是心知肚明,定是上了黄泉路,喝了那碗孟婆汤了。

    她越发的害怕,之前放出的豪言壮语早就烟消云散。她猛然磕起头来:“三姑娘饶了奴婢这条狗命罢,奴婢以后定然为三姑娘做牛做马……”木制的地板竟被磕得砰砰作响。

    黄三姑娘仍旧没有动静,外头守着的二等丫鬟撩开珠帘,恭敬道:“三姑娘,客人来了。”

    黄三姑娘闻言,也只掀一掀眼皮,略略点点头,表示请客人进来。

    丫鬟传话出去,好一会才走进来两个男子。一个细眉凤眼,一个摇着纸扇,见到黄三姑娘,细眉凤眼的竟调笑道:“想不到黄家竟用如此大礼迎接我们。”

    他指的,便是地上伏跪之人,竟然脱个精光,在他们榻上藏着之事。

第49章

    第49章

    这两个男子,正是于扶阳与贺过燕。

    说来也搞笑,这跪着的丫鬟,正是被派去伺候于扶阳与贺过燕的其中一个丫鬟。她那日见了两人,觉得这两位公子长得很是俊俏,又风度翩翩,还是京城人士,且出手十分大方,当下便起了不该有的心思。待当晚两位公子外出尚未回来,她窥得机会,潜进房中摸上床,将衣服脱掉,盖好被子,还以为能守株待兔,谁料于扶阳与贺过燕一夜未归,反倒自己在香软暖和的床上睡个香甜,日上三竿还不知,被其他的丫鬟发现,抓个正着。

    这不,人被抓到三姑娘面前跪了好一阵子了,而她想勾引的正主这才回来。

    于扶阳和贺过燕回到黄家,重新梳洗一番,这才听说昨晚竟然有人意图勾引他们。当下憋不住了,急急赶来,想瞧一瞧到底是什么样的美人要迫不及待地与他们燕好。

    现时赶过来一看,大失所望。只见那丫鬟头发乱糟糟的,身材也不够玲珑,便是京城里随便一户人家的三等丫鬟都比她强。

    于扶阳毫不客气,自己寻了个凳子坐下,又招呼贺过燕一起,二人端起茶盏,又吃起桌上的点心来。

    黄三姑娘这才不慌不忙起来,对伏跪的丫鬟道:“瞧见没?从京城来的公子们,瞧不上你。我也懒得惩罚你,只是你到底是黄家的奴,便使你去挑三个月的夜香。”

    挑三个月的夜香也比没命好!丫鬟大喜,正要叩拜,却不料又听自家主子道:“方才我听说挑夜香的是个貌丑的男子,年过四十还没有娶妻,你便配与他好了。”

    丫鬟一愣,挑夜香的男子她从来没有见过,却是听说过长得极丑,脸上不知为何长着一个窟窿,时时流着黄水。

    那,那不是极其恶心吗?她想起来,自己不由得呕吐起来。

    黄三姑娘厌恶地挥挥手,两个孔武有力的仆妇进来,将丫鬟拖出去。

    于扶阳啧啧有声:“黄姑娘处理起事情来毫不手软。”

    黄三姑娘也不看他:“不如叫她回来服侍你?”

    于扶阳嬉笑道:“太丑了,我不喜欢。”

    黄三冷哼,然而她的嗓音特别,宛如莺啼,听在旁人耳中,却没有什么威力。

    于扶阳忍不住,又要调笑,外头丫鬟莺声:“三姑娘,您请的客人到了。”

    黄三的桃花眼睨了于扶阳一下,却是潋滟波光中带着警告,于扶阳这才肃然起来。

    呿,也不晓得周哥哥是怎么点他来灵石镇的。黄三心头对于扶阳很是不屑。听说他曾将顾闻白欺压得抬不起头来,事实果真如此?无论怎么看,这于扶阳是个内里草包的纨绔子弟,还比不上他身边摇纸扇的。那摇纸扇的,看着城府倒有些深沉。虽然大冬天摇着一把纸扇的行为极蠢,但她细细观察过了,那摇纸扇的会在于扶阳不觉意的地方露出一丝嫌弃来。而当事人于扶阳,怕是还当那摇纸扇的为心腹。

    不过,想起周哥哥,黄三有些雀跃。周哥哥说,若她能将顾闻白打压得抬不起头,他便请媒人择日来求亲。

    想起风流倜傥的周哥哥终于要迎娶她,黄三的桃花腮不禁更红艳。

    她悄悄着人到京城打探过了,喻家在京城是簪缨世族,光是当今圣上赏赐喻家的大宅子,喻家几代人住都住不完。周哥哥是长房长子,又有功名在身,虽然暂时屈居在喻家老家,但将来前途不可衡量。嫁给周哥哥,她以后便是长房长媳,要掌管中馈之事的,还时不时要着盛装出席各种达官贵人的宴席呢。到时候,她的美貌定然轰动京城,流芳百世。光光是想这些,她便兴奋不已。

    至于顾闻白,好几年前她是隐隐约约见过一回的,也听说过几次。顾家嘛,她按着周哥哥的描述也去打探过,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官吏之家,家中寒酸,也没有什么人在京城里说得上话,怪不得千里迢迢来到他们这小镇来卖弄才华呢。

    黄三微微撇嘴,听说,顾闻白是个长得像竹子一样,思想迂腐的老夫子。

    只是,这顾闻白既这样迂腐,又是个老夫子,怎么会对周哥哥做出那样的事呢?

    想想真是人神共愤!她定要帮周哥哥好好教训教训顾闻白!

    不一会,珠帘晃动,客人进得房中来。

    不是别人,正是余嫂子。

    余嫂子是典型的欺软怕硬,她一颗心早被黄家管事的脸色吓得怦怦直跳。而后又人看守着一路带进黄家来,走过一重又一重的垂花门,她头脑发晕,双腿发软,肚子发凉。都说黄家是灵石镇上的大户人家,果然没错!若是叫自家伯年倒插门,她也愿意咧!至于黄三姑娘比伯年大,那更不打紧了,女大三,抱金砖!

    余嫂子想着想着,竟然大着胆子开始打量起院落,比较着哪座大气,哪座适合她住。想得正美,却见一个丫鬟被两个仆妇拖着出来,那丫鬟衣衫不整,脸色青白,气息奄奄,竟像是濒死一样。

    余嫂子一下子又将所有的幻想都收敛了。

    这大户人家里头的腌臜事可是比她头上的虱子还要多!

    余嫂子刚入门,只觉一股暖意迎面而来,暖香扑鼻,她全身的虱子不禁蠢蠢欲动,浑身痒得厉害。又见屋内的装饰是她从未见过的美轮美奂,屋里还坐着几个似神仙般的男女,她的胆子又缩了几分,赶紧将头低下来。

    黄三姑娘早在余嫂子进来时将她打量了几回。

    不过是个乡下的穷苦女人,大冷的天只套着一件看不出原本眼色的破袄子,花白的头发胡乱卷成发髻,一双三角眼瞟来瞟去。

    若不是她生了个好儿子张伯年,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踏进黄家来!

    黄三姑娘将视线从余嫂子黑乎乎的指甲上移开,到底是理智占了上风:“你便是张伯年的母亲?”

    她的声音如莺啼,煞是好听。在这香风阵阵的暖阁中,带着一丝蛊惑。

    余嫂子的信心竟然又提起来了,她偷偷地、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看了一眼黄三姑娘,不过因为害怕,只看到一双绣着几只蝶儿的鞋子。那蝶儿栩栩如生,鞋面光滑,一看就值钱。

    她作甚害怕?是黄三姑娘请她来的!余嫂子吞了一口陈年老痰,清清嗓子:“老、老身正是张伯年的娘。”

    黄三姑娘轻轻一笑:“张太太不必害怕,我们寻你来,是想商讨该如何资助伯年。”

    资助伯年?余嫂子迟疑了一下:“可是顾老师讲过,只有求着苏家鞋袜铺的苏娘子,人家才肯资助呢。”

    黄三姑娘仍旧轻轻一笑:“苏娘子,便是那从外地来灵石镇不久的小寡妇?”

    余嫂子赶紧点头附和:“虽是寡妇,可是个不安分的,勾得好几个男人都为她出头呢。连老、老身都曾被她威胁。”

    果然是个老泼妇,能将白的说成黑的。黄三心里头想。不过,她就是喜欢用这样的人,愚钝,又勇往直前,最是好用。

    黄三嘴上却说:“竟有这样的事。不过,我们黄家向来与邻为善,余嫂子与我们同是灵石镇的乡邻,我们便不能叫外乡人欺负了去。这样,我们每月资助伯年一两银,若是伯年得了秀才,再加一两;若是以往高中举人,再加二两。张太太以为如何?”

    余嫂子只听着一两一两又二两的,心中早就乐开花,那张长年愁苦的脸止不住盛开的皱纹:“三姑娘最是良善,老、老身全由三姑娘作主。”

    黄三微微一笑,示意身边的丫鬟取过契约文书,捧与余嫂子看。

    余嫂子哪里识字,见契约文书上写满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心想黄家便是要害她娘俩,也不过是两条穷命,当下嘴里只管说:“老身相信三姑娘。”

    说话间,便在丫鬟端来的印泥上一摁,就迷迷糊糊在文书上摁了手指印。

    黄三看着她摁了手指印,语气忽然带了一些强硬:“我听说伯年与那苏寡妇交好,我们便先将文书收着,待他日伯年高中,余嫂子再与伯年说也不迟。”

    余嫂子想起之前黄家鞋袜铺本要资助伯年,却半途中止之事,忙忙点头:“三姑娘说的是。老身不会让伯年省得的。”其实她最讨厌的还是顾闻白,那人仗着是伯年的老师,便自以为是,处处管闲事。呿,说不定那小寡妇与顾闻白还真有一腿呢。

    丫鬟端来一个红漆木盘,上头放着好几串铜板。粗略数数,应是一贯钱。

    黄三看着余嫂子眉开眼笑将铜板塞进袄子里,欢天喜地地走了。

    于扶阳啧啧作声:“这乡下蠢妇竟如此好糊弄,怪道我那四表弟竟能在这里开设学堂授书。”

    贺过燕摇着纸扇:“顾三公子还是有些许才华的。”

    黄三看着于扶阳,有些不高兴他一直将乡下二字挂在嘴上贬低。然而她不动声色,低头吃茶,忽而想到一个法子:“于公子对自家表弟如此评价,便不能让那顾闻白继续留在学堂里。不过,我听说顾闻白在这里已然积威甚高,于公子若是一时想揭他面目,还是有些难处。”

    于扶阳最爱女子在他面前卖弄,便附和道:“那有劳三姑娘指点迷津。”

第50章

    第50章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只要大宅院里能喘气讲话的多于三个人,那墙便成了能漏水的筛子。

    顾闻白在包厢里烤了大半日羊排,研究了各式烤羊排的姿势,终于等到卫英再次回来。

    卫英进得门来,满身的风雪。

    顾闻白示意他坐下,递给他一根羊排。这是卫英今日吃的第十九根羊排。卫英略有些迟疑,但到底还是接过了。

    羊排烤得金黄,滋滋冒油,但再好的东西吃多了也会腻。尤其是公子的手艺似乎还阴晴不定,一会儿放多了胡椒,一会儿放多了青盐。偏生公子觉着自己手艺了得,而自己又迫于淫威,不得不吃下去。

    幸好这根羊排是为数不多烤得美味的。卫英小心翼翼尝了一口,才敢大胆下嘴。

    顾闻白又拿了一根烤着。他垂眼问道:“如何?”

    卫英啃着羊排,烤着火,身上雪花儿融化,弥漫着一股鱼腥味。

    公子嫌弃地剐了他一眼。

    卫英道:“是杀鱼摊温大叔的三舅舅家大郎的弟媳的姨母家的四侄女说的,她素日里帮黄家浆洗衣服,知道黄家多了两位外乡的客人,是两位体面讲究的公子,他们穿的衣服还带着一股香味呢。”

    顾闻白翻着羊排,淡然道:“说重点。”

    “于公子二人是从府里跟着黄三姑娘回来的。黄三姑娘仗着自己长得貌美,自小备受宠爱,做起事情来有些不讲道理,也不怕别人非议。”要不一个黄花大闺女怎能大摇大摆地带着两个外男住进自家院里呢?

    “黄三姑娘?”顾闻白没有印象。只因黄家在灵石镇上是大族,人口众多,叫一声黄姑娘便有好些人回头。

    卫英是费了好一些功夫才弄清楚这黄三姑娘与别的黄三姑娘有什么不同的:“这黄三姑娘可不一般,说是前镇公的三女,因相貌甚美,酷似一位嫁到京城官吏的姑奶奶,是以深得前镇公宠爱,盼着她也能嫁到京城去。听说那黄姑奶奶以前也是个行事乖张的,向来不将约束女子的条条框框放在眼里,这黄三姑娘倒是将那黄姑奶奶的手段学了个十成十,且还青出于蓝胜于蓝。听说在她手下不知所踪的奴仆有好几个。”

    “先前黄三姑娘一直在府城里相看,都好几年了还没有满意的,如今不知为何带着那两人回到灵石镇。”卫英一口气说完,啃了一口羊排。呃,似乎有些咸了。

    顾闻白不大满意:“于扶阳见我在灵石镇,似乎一点都不惊讶。”这几年他隐瞒行踪,之前与他相关的人无人知晓他在何处。怎地竟被于扶阳知晓了。

    卫英忽而羞愧地放下羊排:“公子,雷春从府里回来奔丧,坐的是黄三姑娘的车。”

    羊排在炭火上被烤得滋滋作响,顾闻白凝视着渐渐变得金黄的羊排:“黄三姑娘是女子,雷春在学院里念书,二人之前并无交集,于扶阳向来是个见了书便头疼的主。即便黄三与于扶阳相看,二人谈话也不会涉及到雷春。唯一的可能,那便是在府里,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他既认识这三人,又能巧妙的将三人绑在一起。”

    卫英恍然大悟:“那我去信叫大哥查查。”

    “不必。自己不出面,却叫几个上不得台面的人来,如此鼠辈,不过跳梁小丑。”顾闻白快速下了定语,伸手抓了一把盐,撒在羊排上。

    这盐撒得也太多了罢。卫英一哆嗦,后知后觉想起:“今儿我已经去信叫大哥回来了。”

    顾闻白又抓了一把胡椒,撒在羊排上。

    胡椒遇火被炙烤,发出浓烈的香味,卫英鼻子发痒,不由得打了一个喷嚏。好巧不巧,刚好对准那根羊排。

    一瞬间的静默。

    卫英讪讪地:“公子……”

    顾闻白举起那根羊排:“在府城里与我有过节的,是喻家的喻明周。只有他,才符合条件。”

    喻明周,不就是曾与自家大姑奶奶顾盼宁定过亲的那个纨绔子弟吗?

    这事说来还真是一言难尽。虽然太太于嘉音对自家公子不大上心,但年长公子四岁的大姑奶奶顾盼宁作为长姐,对自己嫡亲的弟弟还是尽自己的能力照顾有加的。虽然顾盼宁自己身体柔弱多病,母亲又整日求子,对她疏于照料,但顾盼宁并没有长歪,反而心地善良。顾闻白出世后,她对唯一嫡亲的弟弟分外疼爱。奈何她身体不好,又是女子,压根挡不住像小霸王一样的于扶阳。

    于扶阳还嘲笑顾盼宁:“头大身子细,是个丑八怪。”

    顾盼宁体弱,长期吃药,身子瘦仃仃的,显得头便有些大。

    侄儿如此取笑自己嫡亲的女儿,于嘉音毫不放在心上,见女儿哭哭啼啼的,反而还皱眉:“表弟不过是开玩笑,你别放在心上。再说了,我又没有短你衣食,你便多吃些,身子壮实了,才能好说亲事。”

    于嘉音的脑子里全是浆糊。

    她见女儿病弱,便觉得不好说亲。待顾盼宁十三岁时,小叔竟然官运亨通,官至从五品,俸禄比丈夫多了一倍。这下弟媳顿时腰杆挺得比竹子还要直,话里话外俱是中馈之事该换一换人了。

    丈夫是靠不上了,儿子还小,看着也是个不成器的。于嘉音脑子一抽,竟然觉着若是女儿嫁入高门,与她撑腰,弟媳的气焰还不被打压下去。

    于是她匆匆忙忙,打听了几户高门人家,选出她认为最最满意的喻家长子喻明周。

    喻家是簪缨世家,喻明周虽然还没有功名,但将来定是有出息的。她着人找来的媒人,将喻明周夸得那是上天入地都寻不到的好郎君。

    于嘉音勉强拨开浆糊,问道:“既如此,为何独独看上我家宁儿?”

    媒人笑眯眯道:“不瞒太太,喻家大夫人亦是相看了许多姑娘,令爱最是贤良淑德,大夫人最满意。”

    于嘉音顿时欢喜非常,是以这桩婚事很快便定了下来,只待顾盼宁及笈嫁过去。然而有一日,顾闻白下学回来,从一条隐秘的巷道穿梭回家时,竟然看到自家舅舅于启冠与未来姐夫喻明周在争夺一名歌姬。

    说起来还得于扶阳,他向于嘉音道:“四表弟体弱又胆小,姑母不妨让他走路上下学,如此才能锻炼心智,强身健体。”

    于是,年仅六岁的顾闻白便每日与一位老仆走路上下学。老仆忠心,寻了一条近道,比原来的路要节约一刻钟的时间。只是这近道鱼龙混杂,充斥着各式人物。幸得顾闻白亦瘦仃仃的,穿着朴素,也无人想着将他拐走。

    如此走了几年,顾闻白的身子倒真的是强健许多。而老仆早就年老体迈,告退回家。他身边暂无仆人跟随,而于嘉音竟全然不知。

    歌姬长得清秀可人,此时正梨花带泪,不知所措。

    顾闻白躲在人群中,冷眼旁观。

    舅舅于启冠这些年除了得三个儿子,毫无长进。他不仅没有功名,也不读书,家中事更不管,整日在歌坊中醉酒度日。幸得舅母丁微晴突然奋发图强,向四位姐姐取经,倒也将家中打理得整整有条。

    于启冠明显是在歌坊中过了好几夜,一袭长衫皱巴巴的,上头还沾了不少脂红。这些年他沉醉酒色,不过才二十四的年纪,一双眼中竟是血丝,眼底下乌青,看上去憔悴得吓人。

    而喻明周却风度翩翩,穿着熨烫得笔直的直缀,摇着一把纸扇,嘴角含笑:“铃儿别怕,一切有我。”

    于启冠怒发冲冠,口齿不清:“作甚主,铃儿与我,心心相印,心有灵犀,你少来捣乱。”

    喻明周冷笑:“你一把年纪了,也还好意思与铃儿谈这些。你做铃儿的父亲都还显老。”

    于启冠怒气冲冲:“我才二十有四!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

    喻明周后面说了什么,顾闻白没有继续听。

    他面无表情地从人群中离开,心里暗暗下了决心:姐姐不能嫁与那样的人。

    也是在此时,他捡到了卫真与卫英两兄弟。

第51章

    昌盛食肆的小伙计阿鸡今儿有点累。

    他在昌盛食肆做跑堂伙计一年有余了,他们昌盛食肆最出名的是自烤羊排,尤其是冬日里,烤羊排的香味弥漫在半条街上,诱人肚中馋虫。

    不是他吹,那些老饕进了他们昌盛,不烤个十根二十根羊排压根儿出不了店呢。

    不过,今日这十根二十根的,明显被顾老师远远甩在后头。

    当然了,他累的不是给顾老师上羊排,而是要将顾老师烤好的羊排外送,送到另一条街上的苏家鞋袜铺子去。

    送一次羊排二十文钱,若是平日里,他挺愿意送的。

    倒也不是今日风雪交加,外头极冷,路也难走。他平日里便是靠跑腿吃饭的,这点儿路程算个啥!

    他累的是,一个愿意送,一个不愿意收!

    苏家鞋袜铺的阿元他也熟,都是一个村的,小时候还一起光着屁股在一起玩过呢。他也去过铺子里买过鞋子,鞋子做得不错,轻便又暖和,很适合跑腿。

    只是,当他第五次拎着食盒跑到苏家鞋袜铺时,阿元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了:“怎么还有?”

    阿鸡也很无语:“顾老师还在烤呢。”今儿他腿儿都跑细,嘴儿都说干,得出的结论是:顾老师单方面仰慕苏家鞋袜铺的东家苏娘子,拿热脸贴人家的……哎,他太粗鲁了!

    阿元瞧一瞧里头,厚重的帘子内毫无波澜--他到底收还是不收?收吧,着实没人吃得下了。方才辛嫂子偷偷出来说了,这顾老师手艺似乎还差些火候。不收吧,这阿鸡可怜巴巴的,死赖着不走。这大冷天的,不要叫人跑空才好。

    阿鸡也是个机灵的,见阿元面色有所松动,当下将裹着好几层油纸的羊排从食盒里拿出来,飞快地塞到阿元怀中:“阿元,你既收下,我走了!”

    阿元哭笑不得,看着阿鸡在漫天雪渣子中跑得飞快。

    辛嫂子早就听得动静,撩开帘子,伸头出来:“又送来了?”

    阿元展示给辛嫂子看:“喏。”

    辛嫂子很是苦恼:“这可咋办,大伙都吃不下了。”咏雪一开始还吃得开心,后来只管呲着牙连连摇头了。而蔡婆婆们则表示,她们的牙齿怕是啃不动这羊排。辛嫂子盘算,便是她拿回家给儿子吃,也吃不过来。

    阿元将羊排递给辛嫂子:“怕是一会还要送呢。”

    辛嫂子掐掐时辰:“都什么时候了,还送。”

    二人正苦恼,忽闻隔壁传来嘭嘭嘭的砸墙声。

    阿元吓了一跳:“莫不是顾老师恼了,将围墙砸了吧?”

    苏云落正在练字,她特意选了《金刚经》来抄,以来告诫自己内心平静。咏雪略略挽了衣袖,拈着墨条在研墨。她一边研,一边生怕自己口中的羊排味儿漏出来。

    屋里燃着火盆,点着香炉,苏云落正襟危坐在榻上,左手轻轻拽着右边衣袖,右手执笔悬在纸上方十余寸,轻轻下笔。

    嘭嘭嘭!从隔壁传来砸墙声。

    笔尖微微一颤,在洁白的纸上留下失败的一笔。

    咏雪望着她,不安道:“娘子……”顾老师今儿是怎么了?不停地送烤羊排过来就算了,还在隔壁砸墙!

    苏云落看着那丑丑的墨迹,自嘲道:“是我不够专注尔。”她收了笔,见咏雪一脸担心,而隔壁的砸墙声仍在继续,便安慰她,“又不是砸咱们的墙,不必担忧。”

    其实她哪知咏雪心中发愁:顾老师不是饱读诗书吗?怎地追求娘子,净是些让人恼火的事儿?

    苏云落的确有些恼火:这顾闻白,还有完没完了?之前送东西,示心意都还无人知晓,如今倒好,她越是拒绝,人家倒是越发的变本加厉,如今一弄,怕是半个灵石镇都知晓了。她只想平平静静地度日还不行吗?该死的顾闻白!该死的顾闻白!她想了半响,却只来回骂了这一句。不知怎地,她想起昨晚他躲在外面,吹着风,垂着可怜巴巴的脑袋的样子,心中又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这么一胡思乱想,脑袋便有些隐隐约约的疼。

    隔壁砸墙的声音越发的大,嘭嘭嘭的让人脑袋发昏。其中还夹杂着人声:“卫小哥,我砸这儿了呵!”

    卫英叫了一声:“别!”

    另外一人叫道:“砸错了!”

    砖墙哗啦一声倒下,辛嫂子惊叫一声:“砸错了!这,这,这!”

    苏云落扔下笔,手指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不发一语。

    咏雪张了张口,想要帮顾老师说一两句好话,但此情形下着实不能。她看着娘子,娘子半靠在榻上,闭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她可是头一回见到娘子这般的脸色,往常她与娘子在一处时,娘子脸上总挂着温柔的笑容。

    辛嫂子奔进来:“娘子,这可如何是好?”

    咏雪朝她摇摇头。辛嫂子此时也看到苏云落靠在榻上神色不明的样子,亦忐忑起来。

    谨记,谨记,李遥不在,李遥不在。苏云落默默地在心头念了两句。过往几年,往常这些糟心事,哪里用得着她操心?本想着,不用李遥她也能过得自由自在,然而她还是高估自己了。都是那该死的顾闻白!

    “卫小哥,这,这可咋办?这家人不会要找我赔钱罢?我,我家孩子病了,可还等着抓药呢。”方才那工匠如今倒是胆怯了,大声嚷嚷道。

    卫英忙道:“别怕,苏娘子是个善心的,不会找你麻烦的。天色也不早了,你们先回去,明日再来。”

    那面喧喧闹闹了一阵子,又归复平静。

    苏云落这里,还是安安静静的。

    咏雪与辛嫂子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喘:顾老师这回,怕是真的惹到娘子了。

    咏雪还想不明白的是,顾老师那般人物,怎地用的法子,与莽夫差不离呢?若是伯年哥如此鲁莽,便是连她自己,都会不喜的。

    就在两人以为自家娘子怒气滔天的时候,苏云落睁开眼,神色平静地看着辛嫂子:“时辰不早了,辛嫂子去炊饭罢。”

    辛嫂子领命去了,苏云落看向咏雪:“咏雪,掌灯,研墨。”

    咏雪将琉璃灯点燃,又开始研墨。

    苏云落换了一张白纸,掭了墨,仍旧悬空,写下第一个字。

    行云流水,力道均匀,中规中矩。

    咏雪看不出门道,只赞道:“娘子写得真好看。”

    苏云落笑一笑,没有说话。

    这厢屋里平平静静,仿佛方才不曾倒下一堵墙。

    那厢卫英站在一片狼藉之中,吹了好一阵冷风,受了一脸的冷雪,天儿都黑了,还没有等来苏家鞋袜铺的任何一个人。

    他今日吃进肚中的各式羊排终于消化完毕,唱起空城计。

    想起自己今日奔波了一日,最重要的一件事儿个办砸了,卫英垂头丧气,进屋禀告自家公子。

    新置的房屋空落落的,冷索索的,自家公子半隐在暗中,冷冷清清。从他们这头可以看到苏娘子那头升起灯笼,暗黄的光在风雪中摇曳,别有一番温暖。像是牛肉炖萝卜的香气隐约传来,弥漫在周遭,让人心头同样弥漫着香气。

    卫英小心翼翼试探:“公子,掌灯否?”

    顾闻白倒是没恼,嗯了一声。

    卫英打开火折子,点了一盏油灯。火光腾地升起,映出公子不大好的脸色。

    卫英吓一跳:“公子?”

    顾闻白皱眉:“何事总一惊一乍的?”他的声音并无异样。

    卫英放下心来,立在一旁,等待公子问他。然而顾闻白只坐着,神色平静。

    卫英很不习惯。

    他眼观鼻鼻观心,觉着周围越发的寂静。生怕公子嫌弃他呼吸声太大,卫英赶紧收敛气息,小心翼翼的呼吸着。唉,自家公子情路坎坷,横生枝节,他做护卫的,总得小心翼翼维护公子的面子。

    牛肉炖萝卜的香气越来越浓,卫英的肚子一时忍不住,咕噜了一声。

    顾闻白终于发话:“若是饿了,你到外头去吃碗面罢。”

    卫英喜,但不能丢下正是需要别人安慰的主子:“公子,我……”

    “滚。”顾闻白的声音从来没有过的又硬又冷。

    卫英赶紧麻利滚出去。

    待忠心的护卫走远,顾闻白缓缓站起来,长腿一迈,消失在暗夜中。

第52章

    第52章

    雪花飘飘,如厕人在寒风中瑟瑟。

    尽管四通八透,寒风凛冽,茅厕中仍旧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这股气味,直叫如温玉般的公子哥直皱眉。皱眉的公子哥不禁后悔只顾着献殷勤,烤羊排吃多了,一时积了食,欲泄不快。

    又蹲了一会儿,公子哥寻思着,明儿得先叫工匠将茅厕改造好。不说要改造得多好,起码得有马桶,如此腿才不麻;起码得有草纸,有利于解决事后问题;起码得有洗手盆,总不能不讲清洁;还得有檀香,驱散味儿……而后还得挂一盏气死风灯,免得暗夜里踩着什么不该踩的物什。

    太痛苦了。

    然而人总是不屈不挠的,一旦痛苦解决,便想着继续达成愿望。

    入了夜的天越发的冷,解决了内急的顾闻白净手后,踱步到被砸的围墙边。看似被误砸实则有意的围墙并未被砸掉多少,数尺见方的缺口积了薄薄的雪,映着那头寂静的天井。有暗黄的亮光晃过来,顾闻白脚步轻轻一顿,将自己隐匿起来。

    是在她身边服侍的咏雪,张伯年的小青梅竹马,跟着苏云落不过才数月,浑身的气质便改变了许多。

    顾闻白看着咏雪走过去,而后,许久未回。

    他默默地看着那堵墙良久。墙并不是多高,倘若对君子而言,墙不在高。但对他而言,他有时候常常并不是君子。

    咏雪不知办什么事儿去了,极久未回。

    主屋中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无。

    顾闻白看着那堵墙,而后一抬腿,跨了过去。他不是第一次来,自然熟门熟路。她的窗下做了小小的暖棚,养了几株茉莉花和香桂。桂花正是盛开的时候,一串儿一串儿密密麻麻的散发着香气。

    窗户拉着厚重的帘子,只昏昏地透出丝丝光来。

    他倾耳听着里头的动静。

    静悄悄的,似乎有翻动书页的声音。他轻轻笑了笑,墙都被砸了,还能静下心来读书,她果然与众不同。正要叩窗,里头忽而传来喝斥声:“谁?!”声音却是又娇又脆。

    顾闻白忙道:“是我。”

    里头一声冷笑:“顾老师做夜间宵小似是上瘾了。”

    面对心上人,顾闻白早就将面子抛到九霄云外:“今儿不小心砸了你这边的墙,可是吓坏了?”

    “顾老师故意砸了我家的墙,便是想要吓我?”

    顾闻白一滞,将不要脸进行到底:“实在是墙太高,我夜夜爬过来有些吃力。”

    苏云落脸一红,捂住口鼻的手绢差些掉下来。他这句话若是叫别人听见,还以为他俩夜夜度春风呢。原来读书人不要脸起来,天下无敌。饶是她曾经安排赵栋那些姨娘侍寝,但到底没有经历过。

    其实顾闻白并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实话实说,哪里晓得里头的人已经想歪。他见苏云落没再说话,自以为佳人有些接受他了,便继续柔声道:“灵石镇的冬日极寒,我送给你的暖玉可戴着了?”

    那暖玉早不知塞在哪个角落了。苏云落还没从方才的震惊里走出来,是以并不接他的话。

    顾闻白继续道:“今儿叫工匠来动工了。你畏寒,我已经交待他们,按着我的图纸做地龙。以后若是你喜欢,冬日可以在那边住,酷暑则在这边。你看可好?”

    谁要在那边住了?苏云落冷冰冰的脚趾头却不由得缩了缩。灵石镇的冬夜,着实太冷。若是有地龙,倒是方便。

    外头不要脸的还在继续:“我俩都爱读书,那便做一间大些的书房,里头多做些柜子,好多放些书。”

    “对了,若是以后家中办诗会,还得开辟一个花园……”

    苏云落细细回想了下,隔壁的院子似乎与她这边差不多大,拿什么来做花园?不过,她懒得去搭理顾闻白,就由他自说自话。

    烤羊排到底吃多了,又吹着冷风,说着话儿,口干舌燥的。顾闻白厚着脸皮:“落儿,我渴了……”

    苏云落继续用手帕捂住口鼻,闷声道:“要吃茶,我这没有。”难不成他以为他说两句好听的,她就打开门窗迎接他吗?那她成了什么了?!

    顾闻白听着她的声音,似是有些不对劲,方才柔声问道:“落儿,你可是不舒服?莫不是天气太冷,受了风寒?”

    总算说到今晚的重点了。苏云落松一口气,试探着问:“你今日烤了一日的羊排?”

    “我烤的味道还尚可?”顾闻白才想起今日送羊排来这回事,紧张地追问。

    姑且看在还不算特别讨厌他的份上,苏云落好心提醒他:“约是你今日烤了太久羊排,身上一股羊膻味……”她沉吟了一会,估摸不定,“是不是不新鲜了,有些臭……”其实何止有些臭,实在臭得紧,她方才便是闻到臭味才觉察有人在外头的。他一直躲在外头,那味儿便一直被风吹进来,是以不得不用帕子捂住口鼻。

    宛若晴天霹雳!

    苏云落话音刚落,顾闻白的脸猛然烧起来。羊膻味,还有臭味……若是别人说就罢了,偏生是苏云落。自己还熏了她半晚……

    饶是顾闻白脑子一向灵光,此时也搅成了浆糊。太丢脸了,太丢脸了……

    好半响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落儿,今晚你就当我没来过。”

    苏云落听着外头没了声响,知他走了。她照旧翻开书,又看起来。然而脑中一片纷乱,回想起方才顾闻白说的话,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来。

    恰好咏雪拎着食盒进来,见娘子看着书,捂着嘴儿笑得正欢。她不由道:“娘子可是看了什么喜乐的?”

    她笑道:“不过是看到有人偷鸡不成蚀把米呢。”

    咏雪便笑道:“那那人可真倒霉。”

    苏云落但笑不语。不过,被顾闻白这番搅和,自己的心情倒是舒缓不少。

    咏雪将食盒中的桃胶拿出来,摆在小桌上,苏云落慢慢用调羹挖着吃。吃了大半,只听外头院子里有大狗低吠声,紧接着阿元恭敬道:“东家,三子牵过来了。”

    苏云落下榻,从衣架上取了裘衣披着。咏雪撩帘,打了灯笼在前面引着。

    院子里,阿元戴着兔皮帽子,牵着一条黑得油光发亮的大狗。大狗见了生人,低声吠起来。因着阿元这个主人在旁,没有发号施令,并没有做出攻击的动作。

    原来墙被砸之后,苏云落便问阿元,何处能寻一条大狗,性子较温顺,但若是来人了能作警示的。若是有这样的狗,可出高价买来放在院中看家。

    阿元却说,他自小便养了一条黑狗,名唤三子,很是符合东家的要求。其实他在镇上做工后,心中对三子还颇是牵挂。若是东家允许,他不用东家出钱,便能家去将三子牵来。

    苏云落允了,因而阿元便驱了马车,将三子带来。

    苏云落让咏雪从灶房拿了些煮熟的牛肉,丢在三子面前。三子只低头嗅嗅,警觉地看着她,并没有食用。待苏云落点头,阿元才蹲下身子,将牛肉喂与三子。

    苏云落很是满意,吩咐阿元照料好三子,才施施然回到房中。

    咏雪欲言又止。这是,防着顾老师罢?唉,顾老师,千万保重!

    顾闻白在余家面馆里寻到卫英时,卫英还在吃面。面馆快打烊了,面馆中的人只得几人。余家面馆的掌柜闲着无事,凑到卫英面前说话。见顾闻白进来,连忙起身:“顾老师。”

    顾闻白颔首:“余掌柜。”

    余掌柜的两个孙子都在学堂里读书,余掌柜对顾闻白十分熟悉。顾闻白因为秋祭,没少来店里叫他募捐。虽然顾闻白冷冷淡淡,但在学问方面没得说,授课又极为严格,余掌柜对他还是十分尊敬的。

    但见余掌柜仔细地打量顾闻白,若是平时,便就由他了。但想起方才大糗,顾闻白有些不自在:“余掌柜为何这般看顾某?”

    余掌柜终于打量完毕,才笑道:“今日面馆里来了两位食客,其中有一位说是顾老师的嫡亲表哥,是以我才仔细打量,顾老师与那于老师,虽是嫡亲的表亲,却长得不相像。”

    “于老师?”顾闻白蹙眉。

    “是呀,那两位可都是学堂新聘的老师,怎么,顾老师不晓得?”余掌柜极为诧异。

    顾闻白朝余掌柜展颜一笑,抬腿就出了面馆。

    急得卫英三口两口吃完面,搁下铜板,追上自家公子。

    “公子,我亦是去吃面的时候余掌柜说了才知晓的。”卫英一口面还没有咽下肚,哽在喉咙里不上不下,不由得嗝了一声。

    顾闻白终于舍得看他一眼:“吃撑了?那便走快些好消食,回去烧水沐浴。”说话间越走越快。

    留下卫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道:“难不成公子是要装扮得焕然一新与表公子相见?”

第53章

    第53章

    大锅装水,升起猛火,半个时辰后,巨大的木桶盛满热水,水雾腾腾。两个男子的生活还算讲究,沐浴有专门的香胰子。

    怪冷的雪夜,卫英忙得满头大汗。他弄好水,欲叫主子沐浴。却见自家公子掌着灯,在屋中的多宝格上翻来翻去,似是在寻什么东西。卫英喊了一声,公子将灯塞给他:“去岁不是买了一些沉香,找出来,顺便将我要穿的衣衫熏了。”

    卫英呆滞。公子向来不是最讨厌浑身带着香气的男子吗?此时叫他熏衣……难不成,公子真的要与表公子一较风采吗?

    顾闻白没理他,进了沐浴间,三下两下除掉衣衫,露出精干的躯体。他先用木瓢冲洗身体,打了一遍香胰子,又冲掉,又打一遍香胰子。如此动作一直反复好几次,用力嗅过自己身上没有味道后,才满意地浸入水中。

    卫英熏好衣衫,顾闻白才出来。他闻闻卫英熏过的大氅,皱眉:“差强人意。”

    卫英:“……”从来不曾熏过衣服的公子忽而要求这么高,莫非是中邪了?

    顾闻白穿上大氅,套上厚底靴子,随手取了一把油纸伞,推门而出前吩咐道:“你也好好洗一洗。”

    卫英呆滞地望着自家公子出门去,片刻才醒悟过来,赶紧嗅嗅自己:没味儿呀,他两天前才洗过脚呢。

    沐浴过后的顾闻白穿着熏过香的衣衫,打着伞,悄无声息地穿过寂静无声的街道,照旧翻墙进了新买的宅子。围墙新被砸,作为过失的一方,自然要在危险的黑夜中守候围墙,关怀邻居。

    他腿脚极快,须臾已经到了墙边。长腿正要跨过围墙,一阵凶恶的狗吠声猛然穿破夜空而来!

    寂静的院子突然有了动静,灯亮门响,有男子的声音喝道:“谁!?”

    是阿元的声音。

    顾闻白长腿一收,贴着围墙迅速隐到黑暗中,屏住气息。

    狗吠声开始变得低沉,只呜呜的。顾闻白听阿元喝道:“三子,勿吠!”那狗的呜呜声便停了。又过了片刻,只听阿元疑惑道:“哪来的香味?”

    顾闻白将身子缩得更小,只期望卫英的功夫不够好,香停留的时间不够久。

    幸得阿元只是察看了一会,见无人便回去了。

    北风呼啸,顾闻白方才敢轻吁一口气。忽而他又笑了起来。原来佳人早有准备,倒不需要他来守护。

    苏云落的房中仍旧留了一盏灯,她躺在厚重的被褥中,闭着眼,听着院子中三子的低吠声,以及阿元的声音。她的嘴角,不由得缓缓扬起。

    卫英忙了一天,遵命沐浴。待他泡得手指都发白了,舒舒服服走出来,才发觉公子已经回来了,正坐在案桌前练字。

    公子便是公子,烤了大半日的羊排,此时仍能静下心来练字。卫英心中默默敬仰公子,他放轻脚步,打算到灶房里下碗面与公子吃。他被逼着苦练厨艺许久,能勉强拿得出手的,便是煮一碗阳春面了。

    顾闻白拈着笔,默默地想,假若烤羊排的时候用笔将胡椒等调料扫上去,是不是会均匀许多,也好吃许多。改日再试试,而后再烤与落儿吃。

    两主仆,在寒冷雪夜中,怀着各自的心思,度过平静的一个夜晚。

    翌日,日出,雪初晴,整个灵石镇银妆素裹,甚是美丽。

    各家都在自扫门前雪。

    早起做工的、上学的人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埋头赶路。

    两辆马车从巷口转出,驶向学堂。

    有人无意间瞧去,只见车上挂着的,可不正是黄家的徽记。

    学堂里有轮值的学生在扫雪,极冷的天气,他们扫过雪后,浑身都冒着热气。陆续而来的学生纷纷互相问好,少年学子,意气风发,整座学堂生机勃勃。这亦是学子们初心最纯净的时候,除却门第之见,如今剩下最多的是对他人学问的钦佩。

    黄家的马车到达时,正有学子拿了扫帚,相互在学堂大门外的雪地上挥舞着,比拼着书法。

    后头一辆马车上,窗户微微拉开,里头的人看着正挥舞扫帚的学生,桃花眼微微眯着,问驾车的管事:“何管事,张伯年可在其中?”

    何管事是帮着黄家打理宗族学堂杂务的,对学堂中的学生亦十分熟悉。他眯着眼,在穿着厚实冬衣的人群中分辨了一会,对黄三姑娘道:“便是站在台阶处,穿着素衣单袄的少年。”

    黄三朝台阶处望去,那站在台阶处,整个人沐浴在金色阳光中的单薄少年嘴角微微上扬,清俊的脸庞沉静而谦逊。

    想不到像余嫂子那般恶俗的人竟能养育出这般气质清贵的少年!

    不过,黄三是在府城里待惯的人,又看惯了自家的周哥哥,也识得雷春,对于灵石镇上频出俊秀少年便也见怪不怪了。

    前面于扶阳与贺过燕下得马车,二人长得也算俊俏,只不过越是长年沉迷酒色,虽然身着昂贵衣衫,但浑身纨绔的气质却是遮也遮不住。

    正玩得热热闹闹的学生停下来,好奇地看着两人。

    何管事正欲跳下车,黄三却道:“等一等。”她倒要看一看,于扶阳能做些什么。

    于扶阳在车上时便已经与贺过燕咬耳朵了:“瞧这一群乡巴佬,啧啧,那人穿的是什么呀,百家衣么?呵呵呵,真是可笑。哎呀,那人身上不会有虱子罢?”

    贺过燕照旧摇着他那把纸扇,连声附和。他家的家境没有于扶阳的好,平时吃喝玩乐的钱财全靠于扶阳出,他傻了才会跟于扶阳反着来。

    见学生们正在用扫帚在雪地上写字,于扶阳嗤笑:“便是狗爬,也比他们强。啧啧,这四表弟在这里费了几年心血,便是教出这一群不伦不类的东西来?”

    他特意整一整身上的大氅,又用手捋一捋抹过头油的头发,趾高气昂地说:“走,待我下车,给这些个乡巴佬一个下马威。”

    话说在前面,于扶阳只待一下车,便要将学生们踩到泥地中去。

    然而,当他看到雪地上强劲有力的大字时,一时哑口无言。贺过燕纸扇猛摇,脑子一转,凑到于扶阳耳边道:“定是这群乡巴佬没有纸砚笔墨,时常在地上练字,是以才写得不错。若是用纸笔写,估计难看得紧。”

    他这一番话总算宽慰了于扶阳的心。

    学生们看着二人急匆匆地下车,似乎要说些什么,但下了车却又不发一语,神色怪异,有个胆大的学生大声问道:“你们是何许人也?”

    车上黄三姑娘:“……”她抚额,对何管家道,“去罢。”她并不认为这于扶阳能让顾闻白吃上什么亏。不过,若是能让顾闻白乱一乱阵脚,她再趁虚而入,能省些力气也是好的。

    于扶阳一拍胸脯,正要拿出自己响当当的名头吓唬他们,何管事及时过来,拦在他面前,和蔼地对学生们道:“这是黄家新聘的两位学监,专门监督老师以及你们的。”

    于扶阳眉毛一舒,哟,这头衔不错。又用不着授书,还能借机陷害顾闻白。

    方才那学生不解,嚷道:“我们每日努力读书,有什么好监督的?”

    于扶阳眉毛一挑,正想给那学生一些颜色看看,何管事又再次拦住他,继续和蔼道:“不过是让你们更加努力读书尔。好了,时辰不早了,快快进去上课罢。”

    何管事素日里和蔼,又是黄家的管事,学生们听话,纷纷散去。

    于扶阳有些恼怒,质问何管事:“你为何一再拦着我?”

    何管事早就看出自家主子带回来的这两位是纨绔子弟,不学无术,偏偏还瞧不起他们灵石镇上的人,尤其是话里话外还露出要收拾顾闻白的意思。何管事与顾闻白同在学堂,虽然各管各的学堂,但他还是十分佩服顾闻白的。但似乎自家姑娘对顾闻白亦有偏见,他作为黄家的管事,便不好多偏颇顾老师。

    是以他笑眯眯道:“于公子有所不知,方才那位小哥儿,乃是黄镇公的独子。于公子从京都之地来,又作为学堂新晋学监,总不好不去拜访黄镇公的。”

    什么莫名其妙的。于扶阳啐了一声,到底怕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悻悻道:“贺兄,我们进去。”

    贺过燕朝何管事一笑,紧跟着进去了。

    何管事回到车前,正要上车,从车里传出黄三姑娘的询问:“何管事,为何不见学堂老师们?”

    何管事恭敬道:“回三姑娘,按平常,老师们应是在学堂中了。”

    “方才学生们在学堂门口胡闹,学堂中的老师竟然没有一人出来维持秩序,是不是行为有失?既行为有失,那正巧让于学监们好好纠正。”黄三的声音宛若莺啼。

    何管事一怔。三姑娘这是要与学堂老师过不去了?

第54章

    第54章

    于扶阳一踏进学堂,转过影壁,一眼便瞧见高升院的牌匾。

    他嗤了一声:“俗,真俗!”

    转眼又瞧见及第院的牌匾,不禁又嗤笑道:“一帮泥腿子,净是异想天开。”话音才落,从院中传来稚童朗朗的读书声:“人之初,性本善……”

    “呿。”他又嗤了一声。

    谁料从院门中一人缓步而出,恰好听到他这一声嗤。那人是一男子,须发花白,面容清瘦,眉毛极长,瞧着已过花甲之年。他穿着锦缎包面的裘衣,腰间束玉青带,脚踩高底羊皮短靴,双眼炯炯有神,一看便是生活无虞之人。

    老者双眼微露精光,上下打量了一下于扶阳,沉声道:“你们是何人?”

    于扶阳瞧老者穿着,不像是泥腿子,便给他几分面子:“我乃学堂新晋学监于扶阳,他是贺学监,你又是何人?”

    “学堂学监?”老者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一瞪,胡子直吹,“老夫从未听过有这个职位,你们莫不是骗子罢?”

    于扶阳一挺胸膛,鼻孔朝天:“你是这学堂中的老师?刚巧了,本学监判你个有眼不识泰山!”

    老者瞪着眼,声如洪钟:“老夫乃学堂堂长闵怀征,此学堂便是挂着老夫的名头开的,你算哪座泰山?”

    学堂堂长?于扶阳一时愣了,竟然还有这玩意?他还以为进来便能大杀四方,将顾闻白踩在脚下呢。没成想跳出个老头子,看着气势威严,不像是哄人的。

    见于扶阳被唬住,贺过燕急忙在于扶阳耳边道:“勿被他唬住了,抬黄家出来。”

    对,他是有黄三姑娘撑腰的。于扶阳急道:“我们可是黄三姑娘派来的。”

    闵怀征皱眉:“黄三姑娘?又是哪根葱?”

    “你竟不识黄三姑娘?她乃黄家三姑娘……”于扶阳还想报出点名头出来,却发觉自己对黄三姑娘除了了解一个姓氏及排行,以及是喻明周的相好外,其他一无所知。何管事,对,对,何管事。他欲转头去寻何管事,极目望去却只瞧见影壁。

    “你们闯进学堂,胡言乱语,莫不是想拐走堂中稚子?”闵怀征目露疑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们。

    他要这群泥腿子做甚?便是买进他家中做仆人都嫌!他出世之时便是含着金汤匙,后来更有姑母不遗余力的拿钱来浇灌自己,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用银子堆成的,光是现在身上穿的这件大氅,便足足要一百余两白银,这对灵石镇的泥腿子来说,该是一笔巨款了!

    于扶阳刚要展现自己的优越感,贺过燕一把拉住他,笑着朝闵怀征道:“闵老夫子,这位于公子,乃是来自京城于家,他嫡亲的表弟,便是贵学堂的顾闻白顾老师。”

    呿,竟然要报那小子的名头来证明自己。于扶阳不屑,但最终没反驳贺过燕的话。识时务者为俊杰嘛,何况眼前的老者不像是好欺负的……

    他点点头:“我的确是顾闻白的表哥。”

    闵怀征闻言,却更是疑惑,目光如炬,又将于扶阳细细打量着:“你是聆羽的表哥?”

    “如假包换。”于扶阳得意地挺着胸脯。昨日在那面馆中,他说起自己是顾闻白的表哥时,那掌柜的也是一脸疑问。哎,他与顾闻白,看起来是有些云泥之别的,是以这些人都不相信亦是人之常情。

    闵怀征却摇头道:“你与聆羽相比,乃像山鸡与凤凰,根本上倒是有一点点相似……”

    山鸡与凤凰?!

    谁是山鸡?谁是凤凰?于扶阳的脑子费力地转着。幸好近些年的酒色并未彻底吞食他的智力,转了须臾,到底清醒过来,顿时怒极:“你这老货……”

    贺过燕急急拉住他,笑着对闵怀征道:“闵老,是与不是,您将顾闻白寻出来,让他指认便可。”

    闵怀征不屑地睨了于扶阳一眼:“鲁莽之夫。”

    于扶阳的肺都要气炸了。然贺过燕一直拉着他,给他使眼色。他怒极反笑:“待会可要从姓顾的身上讨找回来。”

    闵怀征背着手,也不招呼他们,抬腿便走。

    于扶阳的凤眼在阳光下眯着,口中利齿却紧紧咬着。顾闻白被他欺负惯了的,如今要他向顾闻白低一低头,他随后都要算在顾闻白身上。

    闵怀征虽然上了年纪,但腿脚还麻利,转了几转,便到了雅趣院。

    雅趣院中静悄悄的,竹帘下放,像是没人。

    难不成这老货诓我们?于扶阳正如是想,只听一道温润如玉的声音道:“闵老。”他循声望去,却见竹帘卷起,一位翩翩公子芝兰玉树般地站着。他面如冠玉,剑眉长眼,身着玄色大氅,气质轩昂……

    不,不对!于扶阳猛然一摇头,清醒过来:只见他那混账表弟正面带不善,似有血海深仇般地看着他。对,对,他方才定是错觉,自小被他蹂躏着长大的顾闻白,怎么能长成翩翩公子。

    闵怀征中气十足:“聆羽,此时学生们在做甚,可有惊扰他们?”

    顾闻白微微一笑:“回闵老,他们此时正在写策论。若是外面有微小动静,他们就无法聚精会神,那便不用读书了。”

    闵怀征颔首笑道:“聆羽说得有理。老夫竟是忘了,做学问最要紧的是本心,而非外境。”

    顾闻白又笑道:“闵老莫非忘了,昨日您才教导过他们。”

    闵怀征又抚须笑:“哈哈,老夫年岁大了,竟是一时忘了。”

    受不了了!这两人要吹捧到何时!有他这颗宝珠在跟前,顾闻白向来是那粒不起眼的小石子。于扶阳鼻子一皱,哼道:“四表弟,表哥在此,你还不快速速来拜见?”

    顾闻白还未答话,闵怀征却是瞪了于扶阳一眼:“你这混小子,别人正在说话,你为何插嘴?”

    于扶阳一口气哽在喉咙,差些没气翻过去。

    顾闻白冷然地看他一眼,又望向闵怀征:“叫闵老取笑了,我表兄修养有欠,向来罔顾他人感受。”

    “哦,他的确是聆羽的表兄?”

    “回闵老,他正是晚辈外祖家的表兄。”

    闵怀征摇摇头:“那聆羽外祖家可真是家门不幸。”

    这老货胡言乱语些什么?!于扶阳将那口气提上来:“我们可是学堂新晋学监,你们以后都得听我的。”

    闵怀征背着手,仍旧瞪他:“哪家任命你的?”

    那头顾闻白凉凉道:“闵老,我这表兄,自小不学无术,只懂纨绔之道,他说的学监,定是临时胡乱编造的。”

    闵怀征一想也对,指着于扶阳道:“对呀,学监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你懂什么?可有功名在身?还是在六艺上有所建树?”

    他自小就跟着他爹在街上玩,哪里读过什么书,更不可能有功名在身。六艺嘛,因长久在歌坊混,懂得欣赏几首小曲算不算?于扶阳眼珠转啊转,说不出话来了。

    倒是他的狗头军师贺过燕微微一笑,拱手道:“蔽下不才,擅乐、御,元平六年得秀才。”

    于扶阳目瞪口呆,这贺过燕什么时候背叛了自己,竟然学会了这么多技能,还考取了秀才!等等,似是那顾闻白也没有功名在身!

    他一喜,急急道:“我记得四表弟并无功名在身!”

    顾闻白仍旧笑着。

    闵怀征摇摇头:“你自称是聆羽嫡亲的表兄,竟然不知聆羽乃是元平三年中的进士。”

    “不可能!”于扶阳有些凌乱,“他是诓骗你们的。”

    顾闻白只站在那里,并不反驳,脸上却似笑非笑,似是在嘲笑他的无知。他长身玉立,身姿挺拔,似一根青竹般不屈不挠。

    不,不,这不是那个被他蹂躏的表弟。他那个四表弟在他面前,向来是不发一语,低垂着头的。每逢姑母训斥他的时候,他的头垂得更低。就像那丧家之犬,让人还想再狠狠击打上一棒。

    定是他初到灵石镇,水土不服,气场一时没法降压顾闻白。

    没等他回神,闵怀征又朝贺过燕道:“这位老弟,虽然你有秀才功名在身,又擅乐、御,但我们学堂不过是乡镇宗族所设,规模尚小,老师工钱均由私人发放,着实不需要学监……”

    “谁说不需要?”闵怀征话音未落,却听一道莺啼传来。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两个着粉桃色袄子的丫鬟,正扶着一位穿着豆绿色缎面裹裘的娇姑娘缓步走过来。

第55章

    第55章

    女子学堂在筹建,明年开春便招生,女先生有两位,一位是黄镇公的太太,另一位是苏家鞋袜铺的东家,闵怀征俱是知晓的。黄镇公的太太他是见过的,苏娘子没见过。而平常人并不会出现在学堂里,现时见了这娇姑娘,十八九岁的样子,又是个面生的。他不禁看向顾闻白,道:“这位便是将执教女子学堂的苏娘子?”

    走过来的,乃是黄三姑娘也。她本来要家去的,心中着实放心不下那两个纨绔子弟,是以特地进来看看。果然一进来,便瞧着那两人占不到上风。

    苏娘子?何许人也?黄三心头掠过这一疑问,目光不停,掠过那两个不管用的纨绔子弟,最后落在站在台阶上的男子身上。咦,这男子,长得还挺俊秀的嘛。不过,比起她的周哥哥,还是略逊一筹。

    那头紧跟在后头的何管事急急向前两步,恭敬地朝闵怀征行礼后道:“闵老,这位是黄盛福的三女,黄三姑娘。”

    方才何管事在外头与黄三粗略讲了,这学堂初建时,便挂在颇有些名气的闵怀征名下,便于对外头那些有名气的学院进行交流。这闵怀征亦是外乡人,三十多年前从京城外放做官路过灵石镇,因连日暴雨在灵石镇上歇了半个月,竟与一位在驿站帮厨的姑娘暗生情愫,两情相悦。他正好是丧了发妻,尚无子女,便采那姑娘做继室,二人再一同上路。十年前他辞官还乡,却不再回京城去,倒是回到太太的娘家灵石镇来做个挂名堂长,闲时弄花,忙时代课,日子十分逍遥。

    黄三别的没听在心里,倒是紧紧记着“京城”、“做官”,这样的人到底要给两分面子的,是以她放下姿态,朝闵怀征行礼:“小三见过闵老。”

    闵怀征人老可还不傻:“黄三姑娘,你方才说学堂须设学监,是为何故?”

    黄三姑娘唇角微微一笑:“我们黄家出资设学堂,却无人监督老师如何教授学生,无法知晓老师行为举止是否符合伦常,是以我认为,学堂须设学监,我们黄家才能放心。”

    闵怀征抚着胡子,眼露微光:“黄三姑娘所言甚是,既你们黄家欲设学监,那自请便。只是,高升学院只得两位老师,如今却设两位学监,是不是太过浪费人力了。”

    黄三一怔:“怎只得两位老师?”她瞧瞧顾闻白身后的雅趣院,道,“方才我进来,可是见有几个学院的。难不成这雅趣院的老师,并不拿黄家钱财,是无私授学的?”

    闵怀征神情肃然起来,他看向早就满脸通红的何管事,沉声道:“何管事,还请你家老爷抽空多多管教三姑娘,免得三姑娘在外头丢了黄家的脸面。”

    一丝狰狞闪过黄三漂亮的桃花眼,她自小恃着长得美丽,行事自顾自凭自己心情,最痛恨别人说教。当下她便指着闵怀征道:“你这为老不尊的,食我黄家米禄,竟如此无礼。我今日偏要教训教训你,对,还有那姓顾的,顾闻白在何处,通通出来。”

    顾闻白闲闲站在后面看了一场好戏,大约也猜到这位黄三姑娘便是喻明周的那支暗箭。只是这支暗箭明晃晃的就自己暴露出来,还真是有些不好玩。他开始怀疑,他叫卫真回来是不是有些太着急了。还有于扶阳,以前的时候只觉着他像恶魔,是自己的梦魇,如今隔着几年不见,没了他母亲的庇护,看着竟然像跳梁小丑。

    倒是那贺过燕,城府颇深……

    他不慌不忙地应道:“我便是顾闻白,不知黄三姑娘因何要教训我?莫不是因为我们并不食黄家米禄,便迁怒于我们罢?”

    他面色沉静,背手站着,温声如玉,黄三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你是顾闻白?”按照周哥哥的描述,那顾闻白不应该是迂腐至极的老夫子吗?当年只因周哥哥一句玩笑话,竟然怒不可遏,告发到喻家长辈面前,弄得周哥哥被责怪了好久呢。怎地,他的年纪看起来竟与自己差不多?

    极冷的天,何管事已然浑身冒汗,他咽了一下口水,企图挽救一下自家主子:“三姑娘……你听我说……”

    三姑娘昨日忽而差人通知他,她要让她从府城里带回来的两位朋友到学堂里当老师,让他准备准备。

    他一向在外头管事,对三姑娘亦是只知其骄纵,并不熟悉三姑娘的性子。那通知他的丫鬟也是传个话,多问一句便用并不知晓应付。

    偏偏老爷不在家,能管三姑娘的人……没有。

    毕竟,日渐式微的黄家,再急需一个强有力的支撑。不过,这是极为隐秘的秘密,他是无意中窥到的。听说,三姑娘是被寄托了厚望的,是以才被娇养在府城里。

    “……这里,只有高升院是咱们黄家宗族出资所建……至于雅趣院,乃是顾老师筹建的,一切大小事宜,与黄家并无关系……”他硬着头皮,顶着三姑娘渐渐变得尖利的眼光说完。

    于扶阳以及贺过燕微微呆滞着脸听完,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微妙。

    闵怀征则摇摇头。

    顾闻白仍旧面色沉静,不卑不亢。

    气氛渐渐尴尬。

    “你们方才定是听错了,我说的学监,便是只专为高升院准备的。不过,我们黄家一向乐善好施,这两位学监,亦能无偿帮着其他院监管老师。”黄三姑娘桃花眼波光潋滟,宛然一笑,莺啼一般,厚颜无耻地说出这番话。仿佛与方才大骂闵怀征的判若两人。

    于扶阳眼睛一亮,心中暗暗为黄三鼓掌,他急忙附和道:“本学监愿意无偿帮着其他院监管老师。”他眯起双眼,看着顾闻白,“尤其是监管我这位表弟,我愿大义灭亲,定然不负众望。”

    这厮定然是脑子里灌了不少浆糊罢!黄三差些没气得用她的桃花眼翻个大白眼。周哥哥怕是受不了这厮,才让他跟回灵石镇的罢。

    众人表情又是一滞,俱是不晓得该如何形容眼前这位。若是让他做学监,怕是会傻化学生们罢。他们不由得暗暗寄望于顾闻白,顾老师最好将他这位嫡亲的表兄婉拒了。

    只听顾闻白微微一笑:“表兄如此高风亮节,那自请便。”

    出乎意料!

    于扶阳却是有一种“原来顾闻白骨子里还是惧怕他的”感觉,满意地道:“算你识时务。不过我可不会因为你先示好,便纵容你的。”

    何管事急忙打圆场:“既如此,外面天冷,还请两位学监先到高升院中稍作歇息。”

    于扶阳很是满意,心中开始琢磨着该如何折磨顾闻白,便不作他想,抬步进了高升院。贺过燕自然紧跟其后。

    总算将这厮安插好了。黄三松了一口气,收敛脸上表情,竟也没有和闵怀征告退,兀自与何管事道:“你带我到各处转转。”

    说着便自顾自领着两个丫鬟走了。

    何管事苦笑一下,向闵怀征与顾闻白说一声,追黄三而去。

    闵怀征顿了一会,才让脸上惊讶的表情稍微收敛少许。他朝顾闻白道:“聆羽呀,你这表兄,智力莫不是……”他到底给顾闻白留了几分面子,没将话挑明。

    顾闻白朝他一揖,恳切道:“家门不幸,让闵老见笑了。”他话是这般说,脸上的表情却是一脸嘲讽。是啊,他当年大约是让一个孝字压得喘不过气来,才让一个傻子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不过,听说他的母亲已然当他死了,而这位表哥又自动送上门来,他不好好“接待”一番,又怎么对得起当年的自己呢。

    闵怀征一脸同情地走了。顾闻白又在外头站了一会,才撩帘进去。

    却见里头二十几颗脑袋迅速低头,假装写字。

    他自不语,只仍旧坐到案前,纤长有力的手指点点桌面:“一炷香的时辰可是快过去了。”

    学生们微微骚动了一会。

    有个叫董青的,虽然学问不怎么样,但素日里胆子最大,忍不住道:“顾老师,那新来的学监,明着是要对付您嘛。您竟忍得住这口气,您平日里不是教育我们,于君子用礼,于小人则不用。”

    “董青说得有道理。”学生们也纷纷大着胆子附和。

    顾闻白望着下头一双双明亮的眼睛,里头还带着天真的义气。却不知若干年后,里头还剩多少纯真。

    但此时,因着师生之情,他们是真心拥护他的。

    他望着香炉中袅袅上升的烟雾,嘴角含着一抹微笑:“学监虽有权力监督老师,却没有权力监督学生,你们为何焦急呢?”

    一阵风刮过,将门口的竹帘打得棱棱作响。

    因他平日教导有方,学生们恍然大悟!

    天寒地冻,积雪未消,景色凄然,学堂里没什么好逛的。黄三面无表情,走了半圈,甚觉无趣。还不如她的桃花楼有趣,她正准备打道回府,却见在一堵半垣的围墙里,有几个工匠在忙碌。

    她潋滟的桃花眼望向何管事:“这是在做什么?”

    何管事恭敬回道:“回三姑娘,这是在修建女子学堂。因明年开春便要招生,是以工匠们在加紧修缮。”

    “女子学堂?”黄三似桃花般艳丽的唇瓣咀嚼这几个字,唇角魅惑般扬起,“好玩。”

    这位姑奶奶又要作妖了!

    何管事赶紧解释:“这女子学堂乃是苏家鞋袜铺的东家苏娘子全资所建,所有事宜皆由顾老师负责,三姑娘还是……”

    “苏娘子?”黄三向来是说做就做的性子,“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会一会这位苏娘子。”

第56章

    第56章

    苏云落用了早膳,在起居室走了好几圈消食,又看了一会书,才听着那边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这声音不绝于耳,听上片刻不觉有什么,有心之人若是听久了,倒是有些让人烦躁。幸得苏云落近日新得了一本专讲各种地方志的,看起来颇为有趣,这才没被影响。

    看了半响,咏雪拎了煎茶用的小铜壶,撩帘进来道:“娘子,方才卫大哥差人送了一些礼品来,说是近日他们修缮院子,嘈杂声影响邻舍,是以特地送一些礼品作为赔礼呢。那人将礼物放在店里就走了,阿元问是否将礼品送回去。”

    果然,她那晚讲的话,那位怕是只当耳边风。

    苏云落示意咏雪将小铜壶递给她,她接了小铜壶,放在红泥小火炉上,再将封口取掉,幽蓝的小火焰腾地升起。

    小桌上早就备了她常喝的花茶包,以及辛嫂子新炸的芝麻圆子。芝麻圆子做了甜咸两种口味,如此寒冷的天气,放着不会潮掉,闲暇时候吃上两个,最是舒服不过。但是绝不能多吃,否则腰肢会胖。

    小铜壶滋滋作响,苏云落拈了一个咸口的芝麻圆子,贝齿轻轻咬一口,才道:“他既愿意送,那么便收下。”

    咏雪笑着应下出去了。

    苏云落听到她走过天井时,逗趣三子的声音。三子刚来,暂时还不适应,只呜呜叫着。

    她不禁微微一笑,咏雪到底还是个孩子。

    她吃完一个圆子,下榻,将手洗净,就听得小铜壶咕噜作响,水开了。她将花茶包放进铜壶中,水汽上升,顿时沸腾出一股香气。

    花茶再沸腾一会,香气更浓,她拿帕子覆在小铜壶的把手上,执起倒了一碗。唔,花茶汤汁香浓,入口香甜,口齿留香,喝完一碗还想喝一碗。

    热热的花茶下肚,浑身都舒坦了。

    苏云落半靠着软枕,手上执着茶碗,只觉得岁月静好,有利于滋养身心。

    正乐陶陶地抚着自己脸上的皮肤,觉着似是又光滑不少,帘子一响,咏雪伸头进来,语气急促:“娘子,有位叫黄三的姑娘非要见您。”

    阿元今日极忙。

    卫英一早就差人送了不少礼品过来,说是赔礼。他可不傻,哪有赔礼这般贵重的,光是装礼品的盒子,看起来便精美绝伦。这么多礼品,东家竟没有拒收。但礼品真的太多了,大大小小的盒子堆了店堂小半个地儿。辛嫂子与咏雪抽空来帮他归置,但主要劳力还是他。再加上今早有几个外乡人来买厚底的靴子,尺寸不一,他一时竟忙得不可开交。

    礼品才归置了大半,辛嫂子回灶房去了,咏雪力气小,只能站在柜台后拈笔将礼品逐一登记在册。

    阿元送走那几个外乡人,抹一把汗,正要与咏雪说话,又见厚重的帘子被撩起,两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分站在帘子两边,高高举着帘子,态度恭敬。

    只有上回黄镇公的太太来时,才有这般的阵仗。

    只是这两个姑娘,却不是上回黄太太用的。黄太太的丫鬟脸儿圆圆,未言先笑,颇为良善。现时的两位姑娘,长得俊俏,却一脸寒霜。

    阿元尚未回神,又见一个如天仙般的姑娘袅袅而来。在这厉厉寒风中,她宛若春日里盛开的桃花般明艳动人。

    咏雪悄声道:“这位姑娘好美!”

    阿元回神,脸上摆起笑容,迎上去:“这位姑娘……”

    那长得如桃花般的姑娘正是黄三,她打断阿元:“你们东家何在?让她出来见我。”她说话的时候,桃花眼扫了一遍铺子。只见柜子陈列,整齐地摆放着各式鞋子,柜台后头似是个做鞋子的地儿,柜台上倒是堆着几只颇为精致的盒子。

    一切看起来普普通通,不过是一间极为普通的鞋袜铺。这间鞋袜铺每月挣的钱,怕是还没有她头上的一根簪子卖的银钱多。如此普通的鞋袜铺,想来那东家苏娘子,定是个与余嫂子差不多的妇人。再者,或许强一些,收拾得稍微伶俐些。

    阿元仍旧笑着:“不知姑娘因何事要见我们东家?”东家交待的,遇到不讲理的客人千万不要先翻脸。不然,主动权便不在自个手上了。当然了,再不讲理,直接将他轰出去便是。

    黄三扬起艳丽的小脸:“听说她出钱建了女子学堂,我很感兴趣,亦想参与。”

    原来如此。东家建女子学堂,是造福灵石镇的大事。之前有些人不认可娘子,阿元还有些不安。如今见这位像是大户人家的姑娘欲想参与,阿元分外高兴,正要请黄三候着,他却听那黄三道:“不过,我如今来了你们的鞋袜铺,觉得不过尔尔。若想支撑一家学堂,怕是十分吃力。不如这样,女子学堂,便让你们东家让给我罢。之前她出多少钱,算好帐,我多给一贯钱与她。本姑娘做事,一向喜欢独大。”

    说罢觉得有些累,见边上摆着桌椅,两张玫瑰椅上头铺着两张洗得干净的团垫,桌上亦是抹得铮亮,架着一座憨猫逗趣蝴蝶的小屏风。

    看着倒不是极脏,今日起得比往日早,又忙活了一通,走得有些累了,她便示意丫鬟,将她扶到玫瑰椅坐下。

    按着店里的规矩,无论客大客小,只要在玫瑰椅上坐下的,阿元定是要奉茶的。茶不是多名贵,却是礼仪周到之处。

    不过,对着这位气势嚣张的姑娘,阿元可不想奉茶。

    他一边给咏雪使眼神,一边道:“请问姑娘尊姓?”

    黄三将手放在椅子扶手上:“我乃黄家黄三。听说你们东家是外乡人,你可不是罢。黄家,你是听说过的。”

    黄姓是灵石镇的大姓,每日不碰上几个姓黄的,阿元都觉着那日定是撞邪了。咏雪听得真切,从柜台后溜走了。

    阿元到底是受了些苏云落的影响,闻言不由笑道:“黄三姑娘说笑了,我们东家与黄镇公的太太亦是相熟的,自是听说过黄家的。”

    黄三口有些渴了,天气太冷,早上抹的口脂干了,如桃花般的唇瓣颜色便浅了些。见阿元在与她打太极,又不奉茶,当下有些恼了,桃花般的眼睛笼上厉色:“你听说过便最好,还不快快将你们东家叫出来。还有,给我煮一壶茶来。最好用上等小铜壶,上等的茶叶。茶杯须得清洗干净的,最好是景德镇的薄瓷。”

    她话音刚落,就见绣着连福字的帘子被撩开,一个穿着绛色窄袖袄子的妇人走出来,头发挽成髻牢固在脑后,用棉布的青帕子包着。妇人眉眼长得端正,肤色甚细白,脸颊带着一丝红润--看着与这间鞋袜铺子倒是气息相融。

    黄三不作其他猜想,起身对着那妇人道:“苏娘子,你这伙计,好不上道。”

    却见那妇人莫名看她一眼,转头与阿元道:“阿元,灶房里没有秋油了,我去买些来。你给我支十个铜板。”

    阿元憋住笑,数了十个铜板给辛嫂子。

    辛嫂子拿了铜板,又蹙眉看了黄三一眼,施施然出去了。

    黄三:“……”竟是个厨娘?

    性子到底骄纵,先前又在学堂里吃了气。不过是一个外乡人,这口气今日她定是要发出来的。她沉了脸:“敬酒不吃吃罚酒,如霜,进去请那位装腔作势的苏娘子出来。”

    站在她右手边的丫鬟应声,便要闯进去。

    阿元沉了脸,拦在那如霜面前,却见那如霜竟是不惧,直直便朝他撞来,慌得他赶紧往旁边一躲。男女授受不亲,他可不想娶这般不讲廉耻的母老虎回家!

    如霜没了阻拦,勇往直前,撩了帘子就往里闯。

    黄三的唇角缓缓扬起。她极爱这般行事,痛快极了。

    却听忽而传来如霜的一声惊叫:“啊!”如见鬼一般。

    而后是低沉的狗吠声,听起来极为凶恶。如霜青白着一张脸,跌跌撞撞跑出来,差些没将帘子给撕扯了去。“姑娘,有,有,有狗!”她哆哆嗦嗦,差些结巴。

    阿元一脸肃然:“竟是忘了告诉这位姑娘,内有恶犬,请勿擅闯。”

    见如霜吓得瑟瑟发抖,到底是跟了自己十几年的,总不能自己亲自出马宰了那狗。黄三摸摸自己袖子里的匕首,不甘心对阿元道:“来日方长。”

    看着黄三登上马车,笃笃走了,阿元站在店门口,长长吁了一口气。只是那黄三临走前的那番话,让他不安极了。他自小是在附近村里长大的,又在学堂里念过一阵子书,后来在东家这里做了伙计,每日迎来送往,还没有遇到这般不讲理的。

    他站了一会,被冷风吹红了脸,才转身回去。

    却见东家正坐在玫瑰椅上,双手捧着茶碗,一双美目沉静地看着热气腾腾的茶水。

    “东家。”阿元恭敬道。

    苏云落美目朝他看来:“阿元,去好好打听打听,这位黄三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她示意咏雪,咏雪端着红漆小盘,上头有好几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这里一共有二十两银,你拿了,这几日专门打听此人。务必打听得清清楚楚,事无巨细。”她红唇贝齿,一字一顿,“若是打点银子不够用,只管来支。”

第57章

    第57章

    说话间,她一双美目覆了寒霜,冷得吓人。

    阿元还是头一回看到东家娘子这般生气。便是之前店门被人泼粪,都没有这般的。不过,阿元内心还是赞同东家发一回威的。他们是正经打开门做生意,童叟无欺,凭什么要被别人一再上门来欺负。东家这么好的性子,应是忍无可忍了。

    阿元取了银两,戴上新裁的披风,系紧风帽,便要出门去。

    “等等。”苏云落想了一下,唤住他,“你到隔壁去,告诉卫英一声,若是顾老师回来,请顾老师来我这里一趟。”

    咦?东家竟然要求主动召见顾老师?阿元脸上惊讶的表情差些没跌出脸庞。

    因为工期紧,又天寒地冻的,卫英得自家公子吩咐,在暂且修缮不到的空地的一角支了两口大锅,升着火,一口熬羊肉汤,一口蒸馒头。工匠们若是累了,便可以到锅前烤烤火,吃馒头喝羊肉汤。

    黄三在隔壁滋事的时候,羊肉汤锅咕嘟咕嘟的响,再加上叮叮当当的声音,卫英竟是没有听到狗吠声与女子的尖叫声。

    阿元寻过来时,他正用大铜勺搅着锅中羊肉,一边流着口水一边想,自己这次熬制的羊肉,可真是太香了!

    是以当阿元捎完口信,人已经走远,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苏娘子竟然主动亲请公子上门,公子这是苦尽甘来,好事将成了?他,他,是不是就不用晚晚切菜烹煮了?

    他欢天喜地,恨不得学堂马上就放学。

    乡下学堂,能有什么好的?高升学院里,共有两位余老师。年纪稍大些的叫余则通,年纪小些的叫余则扬,他们是两兄弟。素日里学生唤他们为大余老师与小余老师。

    此时,大余老师正在上课,小余老师则坐在课室的隔间中检视学生的功课。隔间不过三丈见方,一方墙壁满满当当堆了好些书。两张矮案桌相对而放,另一面则放着一个小案桌,上头放着一只小泥炉,泥炉上座着烧茶的大铜壶。小案桌旁是几只小矮墩,向来是其他老师串门、他们休憩喝茶时坐的。

    于扶阳与贺过燕进来时,小余老师先看见了。两人的穿着与灵石镇不同,那布料看着十分精贵,小余老师不敢怠慢,连忙迎出去:“两位公子要找何人?”

    于扶阳用鼻孔看他:“我们是黄家新聘的学监,专门监督你们的,还不快快请我们进去?”眼前的小余老师长得比较瘦小,身上穿的是普通料子做成的长袄子,一看便是刚从泥腿子晋升过来的读书人。他方才受了气,如今非得回找回来不可。

    小余老师一愣,莫名其妙跑出两个人说是学监,莫非这两人是中邪了?不过这小余老师素来爱读些神鬼传奇话本的,是以他脑子一转,笑着将二人请到隔间,请二人在小矮墩上坐下喝茶。

    于扶阳哪里看得上小矮墩,差些朝天的大鼻孔冷哼一声,却被贺过燕拉了一把手肘。他这才想起好朋友瞒着他考取功名的事情来,当下心情不虞,连贺过燕都瞪上了。

    贺过燕没理他,左右瞧着没有其他人,从衣袖里掏了一个小荷包,塞到小余老师手中:“请问老师贵姓?”

    小余老师莫名其妙,被塞进手中的荷包有些沉,又见贺过燕笑嘻嘻的,便也笑着回答:“免贵姓余。”

    “那便有劳余老师,帮我们一个忙。”贺过燕态度诚恳,“帮我们相请除了雅趣院的各院老师,酉时一起到街上的饭馆吃个便饭。”

    小余老师笑眯眯的看着贺过燕,没接话。

    贺过燕只得继续道:“我们初来乍到,请各位老师用膳,是以后还得请各位多多关照。”

    “原来如此。”小余老师笑眯眯的,手指捏着荷包,点点头,“那两位学监先坐一会,我去去便回。”

    余老师如此变通,贺过燕十分欣喜,目送着余老师离去。

    于扶阳待余老师一走,火气就发了出来:“你为何要给钱他?一个泥腿子罢了,威胁威胁便是了。”

    贺过燕摇摇纸扇:“于兄莫气,古人云,有钱能使鬼推磨,小钱不舍得,便要花上大力气。花一些小钱,便能事半功倍,何乐而不为?”

    于扶阳还在生气,瞪着眼睛:“你竟瞒着我去考取功名。”不是说好的,一起吃喝玩乐,别提那些读书的烦事吗?

    贺过燕纸扇稍稍摇得有些快:“我那不过是将计就计,哄他们而已。”于扶阳是个真纨绔子弟,他可不是。毕竟,若是以后于扶阳发生什么事了,还得靠自己。只是,这几年于扶阳姑母似是有些吃力了,供于扶阳挥霍的钱财越来越少,连带他家的饭菜,近来都清淡不少呢。上个月家中妻子才来信,说因为每日少吃了一顿肉,继女与女儿都清瘦不少呢。

    他眼中闪过精光,这次,须得换一条大腿抱了。

    两人在隔间里说话,外头的小余老师站了一会儿,悄悄地拐了个弯,在两人看不到的地方,往雅趣院去了。

    雅趣院的学生们正在做五禽戏,顾闻白则坐在一旁,拈了朱笔,在批改课业。见小余老师进来,脸上憋着笑,也不起身,只闲闲道:“看你这神情,可是又看了什么好戏?”

    小余老师盘腿坐下,将手上的荷包往他面前一掷:“遇到两个冒傻气的家伙,一来便拿二两银贿赂我,欲对付你。”他说着,有些痛心疾首,“想不到我堂堂老师,日日勤勤恳恳教书,一月不过得半贯钱。而出卖同僚,竟然值二两银,可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他说得分外痛心,脸上的表情却是出卖了他。

    有些不专心做五禽戏的学生,伸长了耳朵听着。小余老师见状,又将荷包一把捞回自己手中:“可千万别让这黄白之物,污了孩子们的眼。”

    顾闻白任他自说自话表演许久,一目十行,手下朱笔顿了一顿:“个子略高、看起来略蠢的那位,是我的表兄。”

    顾闻白从京城而来,几年从未回过家,更不曾说过家中的情况。有时候他们猜测,顾老师或是家中遭遇变故,仅剩他一日孤身逃出京城。今儿忽而来了个人,脚跟没站稳便想着要陷害顾老师。小余老师心中不由得想象出一番高门大族的血雨腥风来。

    顾闻白瞧他表情,便又知小余老师又开始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了。有如此老师,真是为黄家的学生们捏一把汗。

    他淡淡道:“我家中祖父母、父母尚在,四代同堂,其乐融融。”虽然四分五裂,各处一方,但应还算人口齐全吧。

    小余老师肃了神情,凑近他:“今晚可否要去旁听一出精彩大戏?”

    灵石镇虽小,但能人不少。阿元钻进一家小酒肆,寻着他要找的人。小酒肆内气味混杂,各式酒香与酒气搅和在一起,着实不好闻。

    十来张窄小的、颇有年头的陈旧桌椅上横流酒水,便宜的小菜几碟,好些个男人喝了几杯黄酒,有几分醉意,正在大吐苦水。酒后吐真言,半醉半醒的时候,半分假意夹杂几分真情,是听八卦的好地儿,亦是收集信息的好地方。

    酒肆的掌柜张燕雀,一张白胖的弥勒佛脸似是永不得罪人,私底下却是售卖各家隐秘的。当然了,越是深宅大院里的隐秘,价钱越贵。

    阿元打探了一个时辰,使去了十两银,来到了张燕雀这里。

    张燕雀正在灶房里剁猪骨头,他长得矮而粗壮,极冷的天却只穿一件单衣,右肩上搭一条黑黑的汗巾。阿元表明来意,他表情不变,意味深长道:“黄三啊,那可得一百两银。”

    与此同时,黄三姑娘坐着她的马车,来到了黄盛安家门前。

第58章

    第58章

    若是论起辈分来,黄三是得叫黄盛安一声叔叔。

    但黄三的爹黄盛福,祖父黄耀东,包括曾祖父等,都认为黄盛安这一支,不过是占了一个黄姓,哪能有幸与他们同属一个老祖宗。尤其是在黄盛安当了镇公后,黄盛福心情不虞便骂黄盛安。黄三被送往府城里前,曾听自家爹骂过好几回黄盛安。不过那时她并不放在心上,毕竟自己的未来是在府城,在更繁华的地方。灵石镇一个小小的镇公,与她何干。

    是以她是决不可能唤黄盛安为叔叔的。

    她没下车,只拉开窗户,盛气凌人般地睨着守在黄家门口的家丁。啧,便是做了镇公又如何,这宅子小得,她的桃花楼都要比它大一些。啧啧,这家丁穿的衣衫,好几年没浆洗过了吧。她尚在挑剔,丫鬟如霜下了车,与家丁表明来意。

    家丁皱眉:“镇公这两日到外地去了,并不在家。”

    黄三一点都不在意黄盛安在不在家,她将如霜叫回来,耳言几句。如霜还复走到家丁面前:“我们三姑娘说了,此时不过是来通知黄盛安一声,女子学堂我们接手了。黄盛安若是识相,便叫那姓苏的快快将女子学堂的一干文书,通通移交给我们。”

    家丁听完,露出一脸的不敢置信。

    如霜却是不待他说话,转身利落地上了车。家丁眼睁睁地看着马车远去,转身闪进门中,砰的一声将门关上。

    他一路小跑,穿过垂花门,走到黄盛安平日办公的书房前。那正在书房里练字的,可不正是黄盛安。

    听完家丁气喘吁吁的汇报完,黄盛安一脸的震惊:“黄三姑娘?是不是长得貌似天仙那位?”

    家丁可没看到马车里的黄三长什么样。他补充道:“模样没看到,身边的丫鬟气焰嚣张。”

    “上梁不正下梁歪,有其父必有其女。”黄盛安一掷毛笔,想了半响,才无奈道,“苏娘子近来可真是命犯小人。这黄三,可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

    阿元递了一张银票与张燕雀。

    张燕雀伸出白胖的手,接过银票,就着火光细细地看了片刻,眼儿笑得更看不到了:“你们东家,来头不小。”这大通钱庄的簪花银票,可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

    阿元不动声色:“张掌柜可以说了?”当咏雪将银票递与他时,阿元也吓了一跳。但他是东家的人,才不能丢东家的脸。

    张燕雀将银票揣进油腻腻的怀中:“小兄弟稍等。”

    他肥胖的身子灵巧地钻进一角小门中。

    阿元静静等着。

    酒肆不大,他在灶房能听到外头店堂客人说话的声音。有人大着舌头,真醉醺醺地说话:“……那小娘们滋味可真不错!”

    有人阴阳怪气地说话:“你一个挑夜香,得了那么一个娘子,怕是祖坟冒青烟了。”

    “那,那也是我家祖宗保佑!”那人嘿嘿笑着。

    “喂,听说那小娘子原来的主子貌似天仙,那肌肤吹弹可破,那腰肢,啧啧啧,听说细得不得了……”

    那人说完,众人忽地噤声。

    好半响,才有人低声说:“你不要命了,竟敢肖想那位,那位哪里是天仙,分明是索命罗刹。”

    “吃酒,吃酒!别说些有的没的!吃酒,吃酒!”有人打岔,叫嚷着。

    外头又恢复一片热闹。

    阿元正听得出神,忽而有人撞撞他的手肘。他回过神来,是张燕雀。

    张燕雀眯着一双眼,白胖的脸上有几道黑色的痕迹,他将一本厚厚的册子塞到阿元手中:“小兄弟,看在你们东家是女人的份上,送她一句话。”

    阿元神情肃然起来。

    册子约莫两寸余厚,五寸宽,静静地躺在红漆小盘上。

    苏云落纤长的手指翻开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

    屏风外,阿元恭敬道:“那张燕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望娘子三思。”

    阿元退下去了。

    咏雪拿着铁钎子,将红泥小火炉里的火炭捅一捅,一脸担忧:“娘子,这黄家在灵石镇上行事一向嚣张……上回那黄露露,听说不过是黄家的旁支,在灵石镇上都横着走呢。”

    瞧她一脸担忧的样子,苏云落笑了:“她横着走,那张伯年亦没有给她好脸色。”

    咏雪脸一红,垂下头去:“娘子净寻人家笑话。”

    “说起张伯年,上回那姓顾……顾老师想让我资助他。但此事我并没有下定决心,不过,我想这件事应可以进行了。”上回雷春闹事,虽然张伯年并不能在口才上胜过他,但能站出来帮她说话便是勇气可嘉,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资助他便算是她酬谢的礼金罢。

    咏雪惊喜地看着自家娘子,欢喜得小脸儿都快沸腾起来了。

    到底是少女心事,瞒都瞒不住。苏云落看着咏雪似春日般艳丽的小脸,竟暗暗升起一个念头:两情相悦竟是让人这般欢天喜地?若是顾闻白心悦她的同时,她亦心悦顾闻白……

    她在胡思乱想什么!苏云落赶紧将念头拂去,与咏雪道:“今晚顾老师来了,我便将资助张伯年的钱给他。这下你可放心了。”

    这回说得更直白了。

    咏雪几乎要跺脚了:“娘子!”

    苏云落的心情方才有些开朗,她低头,细细看着册子上的字。册子前面记载的是黄家祖上发迹事宜,原来灵石镇尚未设镇之时,黄家祖上是在路边支了一个茶摊子卖茶水的。随着驿路的发展,黄家的茶水越卖越多。攥了不少银钱的黄家祖上脑子颇为灵活,趁着田地便宜,用积攒的钱买了大片的田地。

    十几年后,灵石镇设镇,又设驿站,人口渐渐聚集,成了不大不小的繁华镇市。而黄家售卖田地、商铺,也因此大赚一笔,成为本地大户。再历经四代,上百年的时光沉淀,黄家成了灵石镇说一不二的宗族之首。尽管与府城的大户人家相比,钱财是有些不够看,但足够黄家在灵石镇呼风唤雨。后来又有姑奶奶嫁到府城去,京城去,富贵荣华俱全,黄家更是得意洋洋。

    而后,黄家第五代长房黄盛福的三女,黄三姑娘出生了。五岁之前,黄三姑娘如一般商户人家的女儿一样平平无奇。这样的商户女儿,大体是十四五岁的时候,便定亲嫁到差不多的人商户人家中去。但过了五岁生辰的黄三,有了惊人的变化。她的相貌渐渐如春日里的桃花般艳丽,她的肌肤如冬日里的冰雪一样洁白。待黄三姑娘十岁时,相貌已然美得倾国倾城,而性子,也开始被纵容得无法无天。

    八岁的黄三,因为一个小丫鬟倒的茶有些烫了,她竟然命人将那小丫鬟活活鞭打而死。同年两个月后,一个小厮看见她动人的相貌,一时走不动路,她便命人将小厮的双腿砍掉……

    待黄三姑娘十二岁时,喜怒无常的她,手上已然沾满鲜血。

    厚重的册子,密密麻麻,全是黄三的罪恶。

    然而黄盛福并不以为然,只因他曾听一位路过的僧人道:“灵石镇因一块灵石而得名,灵石聚日月天地精气,实乃宝地,引得贵人聚集。”

    黄盛福心中暗想,他的三女相貌倾国倾城,定是贵人。贵人嘛,哪能是平常普通人的性子?是以黄三骄纵,喜怒无常,喜嗜人命,他亦帮着遮掩。

    饶是苏云落见识不浅,也曾游历过几年江山大川,见识过不少各地的腌臜事。但这黄三的一桩桩罪恶,仍是让她怒火攻心,咬着贝齿,差些将茶碗捏碎。黄三虽美,心肠却恶毒如蛇蝎,看来今日黄三来铺中,应该是自以为猫逗老鼠,留她几日时光罢!

    苏云落哼了一声,谁是老鼠谁是猫,尚未见分晓!

    天色将暗,酉时将至。

    桃花楼里,黄三懒洋洋地躺在美人榻上,由如霜与如雪捶着肩腿,好不舒坦。她今日忙了半日,觉得浑身的骨头都累散架了。

    如霜捶了一会,见黄三神色恹恹,不由讨好道:“三姑娘,那女子学堂,您直接去抢了便是,为何这般仁慈,留那小寡妇几分情面?”

    黄三懒洋洋地瞟了她一眼,桃花眼波光潋滟,让如霜心跳如雷。她差些忘了,姑娘虽美,却是一朵有毒的花。

    “奴婢就是奴婢,目光短浅。”黄三呿了一声,表情竟然有几分含羞带怯,“周哥哥乃是京城贵族,将来啊,是要做官的。他做了官,我便是官夫人,可容不得有一点让人攻击的地方。再且,那外乡来的小寡妇,值得我亲自动手吗?我便是要让她,悄无声息地死去。”

    她说着,眼光里漏出一点恶毒来。

    “横竖最近冬日漫漫,也怪无趣的,便与他们玩一玩罢。”

    夜风起,将酒馆里新蒸的酒气卷出来,熏了半边灵石镇。

    于扶阳的鸿门宴,设在昌盛饭馆里。

第59章

    第59章

    冬日的夜暗得极快,尤其是大雪初晴的傍晚。忙活了一天的人们饥肠辘辘,疲倦不堪,只想寻些滚烫滚烫的食物下肚。假若再有三五好友一起,围炉夜话,便是人生快事。

    昌盛饭馆里,跑堂伙计阿鸡腿儿都快跑细了,脸上却带着十分满足的表情--客人越多,他的月钱便越多。昌盛饭馆的掌柜很懂得用人,他给的月钱并不固定,通常是以客人数量来结算的。

    今日,昌盛饭馆又接了两个大客户。

    一个是瞧着像是外乡来的贵族公子,穿着料子十分贵重的大氅,在柜台前扔下了一块银锭子,又塞了一包药粉在算盘底下,压低了声音告诉昌盛饭馆的掌柜郝昌盛:“机灵些做事,到时候还有你的好处。”

    郝昌盛五十开外的年纪,长得又瘦又小,穿着一件羊裘,摸着山羊胡子,双眼笑眯眯的:“自然,自然。”

    这位贵族公子定了一间可以容纳十人的包厢。

    另一位则是前两日在店里要了数十根羊排的顾老师。

    郝昌盛当时还担忧吃了这么多羊排的顾老师有些消化不良,如今见顾老师仍旧俊俏如常,放下心来。

    顾老师话不多说,又定了一间可以容纳无人的包厢。

    顾老师一走,郝昌盛连忙唤来伙计阿鸡,吩咐他:“快到牛三家中问问,他那里是否还有多余的羊排。”牛三是专门从何家庄取了羊肉回来售卖的。

    阿鸡方才也见到顾闻白了,听得掌柜吩咐,拔腿就往牛三家走。路过一家酒肆时,恰好看到一个老熟人阿元迎面走出来。阿元披着带披风的风帽,一脸肃然。

    阿鸡想了想,迎上去,告诉阿元:“顾老师今晚又准备到我们饭馆里烤羊排了。”

    奇怪的是,阿元似是失魂落魄,只怔怔地应了一声。

    阿鸡事情繁忙,顾不上阿元,走了。

    学堂里,除了高升院的两位大小余老师,还有及第院的朱老师、宁老师,以及三元院的张老师、良老师。

    只半日的时间,贺过燕凭着他的巧舌如簧,获得了良誉良老师的欢心。

    其他几位老师脸上虽然客气,但是有一种疏离感。

    尤其是小余老师,脸上似笑非笑,来是来赴宴,但是客客气气,言语间滑似泥鳅。

    贺过燕与于扶阳暗地将几位老师点评了一番。于扶阳对小余老师不以为然:“不过是个没见过世面的。”

    而后对良誉很是满意:“识时务,乃俊杰。”他吐槽顾闻白,良誉连连附和,与他持着相同的观点。他自然不晓得,在良誉心中,对顾闻白已然极度不满,以至于他觉得,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那晚顾闻白闯入他家,非逼着他继母承认到学堂滋事是因为黄家的指使后,良誉便恨不得将顾闻白大卸八块。

    只可惜,他身似弱鸡,怕是还没有动顾闻白一根手指头,卫英已经将他一脚踹飞。

    是以,良誉只能缩着脑袋,自诩韬光养晦。

    韬光养晦的良誉仍旧过得与以前一样,与继母抗争几日后,继母变本加厉,不做他的饭,不烧他的洗脚水。良誉本想奋起一击,但最终还是屈服了,毕竟自己的亲爹还需要继母照料。若是自己落得个不孝的名声,将来便不能考取功名。他已经好些日子没能好好吃饭了,闻得新来的学监要请客,还是专门做烤羊排出名的昌盛饭馆,他便专门饿着肚子,等待晚上的这一顿荤腥。

    几位老师在灵石镇上都是熟面孔,阿鸡恭敬地将客人迎进十人包厢,端上净手的热毛巾,又添了热茶,才将木制的菜单递与于扶阳。

    于扶阳自然是坐在上位,贺过燕坐在他的右边,挨着贺过燕分别是良誉、张老师、朱老师、宁老师、大余老师、小余老师。

    良誉此时有些沾沾自喜。听说两位学监是来自京城的大户人家,良誉自动代入,认为学监们的气质如此清贵,定然是簪缨世族的子弟。他如今得两位学监青眼,定是时来运转。

    他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

    于扶阳一向花姑母的钱如流水,面对阿鸡递过来的菜单,看也不看:“将你们饭馆有的菜式,通通上一份。”

    阿鸡脑子灵活,强力推荐:“我们昌盛饭馆的烤羊排是香飘十里,四乡八镇俱闻名的。每位客人来了,都点上好些。”

    “你只管上。”于扶阳毫不在意。

    喜孜孜的阿鸡抱着菜单走出包厢,心中正算计着今晚能赚多少钱,迎面就碰上一个老熟人。

    老熟人顾老师指着于扶阳隔壁的包厢:“有人吗?”

    阿鸡摇头:“没有。”

    “我定了。”顾闻白欲推门进去。

    “可您不是还定了……”

    “都要。”顾老师言简意赅。

    阿鸡的一颗心怦怦直跳,头脑几乎来不及算计自己今晚能赚多少工钱。

    昌盛饭馆的包厢隔音效果并不好,但包厢外只隔一条宽阔的过道便是大厅,大厅里人声鼎沸,行酒令一声比一声高,再加上烟雾缭绕,大开的门窗呼呼刮些小风进来,要听清别人说些什么,还是有些困难的。

    顾闻白搬了张椅子,贴近墙壁坐着。

    其实,像他这样有护卫的人,这样偷听的活儿,理应不是他自己来干。但事发突然,卫真还没有赶回来,卫英是个不争气的,还要忙着修缮新宅,分身乏术。

    再且,他亦想自己亲耳听听,这位视自己为眼中钉的嫡亲表兄,这回是想如何陷害自己的。

    于扶阳给郝昌盛的纸包里,是一种助情的药粉。

    他的计划是这样的,这些老师吃了这样的药,情欲上来,男女不分,便会相互胡抱胡啃,自此留下有辱斯文的污点。而冷静旁观了一切的他和贺过燕,掌握了这些老师不可见人的隐私,自然就好拿捏着对付顾闻白了。

    其实,要如何对付顾闻白,他还没有想清楚。毕竟,以往只要他到姑母面前添油加醋两句,姑母便会将顾闻白训一顿。

    印象里,顾闻白见了他,似是老鼠见了猫。

    只是这回,这只该死的老鼠,似乎胆子肥了。

    要不,修书一封与那喻明周,请教一二。

    顾闻白才坐了片刻,有人轻轻敲门:“顾老师,我是郝昌盛。”

    郝昌盛将药粉包给顾闻白:“这是隔壁包厢里,从京城来的客人给我,让我放在酒中的。我找沈大夫看过了,这是一种欢情散。”

    他有些疑惑:“但包厢里头,俱是男子呀。”

    他说完,摸着山羊胡子又笑道:“那位公子竟是……初来灵石镇,给我一点银两,便让我下药害别人,他是不是蠢。”

    顾闻白看着那包药粉,忽而有些怀疑,他以前,怕也是个蠢的。

    天都黑透了,寒气直往上冒。晚膳亦用过了,苏云落在起居室里来回踱步消食,觉着软底的便鞋已经承受不住寒气了,咏雪却还没有进来通报顾闻白来的消息。

    往日她不想见他时,他倒巴巴的来。如今有事与他商量,竟是人影都不见。果真是个不靠谱的!

    苏云落承受不住寒气,只得脱了鞋,上榻窝在褥子里暖和着。

    须臾,咏雪进来:“娘子,要不差阿元到昌盛饭馆去寻顾老师?”咏雪是真为顾老师操心,娘子好不容易想见他了,却竟然还记挂着到饭馆烤羊排去。羊排虽好吃,也得往后面缓缓罢。

    苏云落捂着自己冷冰冰的脚,蹙眉。若总是差阿元去问,倒显得自己巴巴的上赶着了。

    算了,还是等他回来罢。

    是以她摇头:“不用了。”

    卫英今日照旧忙得头昏脑胀。天黑透了,他还蹲在角落里洗碗。

    而公子,天黑了还不回来。

    隔壁阿元来了两次,询问公子是否归家。第二次来的时候,阿元道公子在昌盛饭馆烤羊排。

    公子竟然又去烤羊排了?!未来主母可是召见他咧。卫英想去昌盛饭馆将公子寻回来,但临时支起的灶房乱糟糟的,工匠吃过的饭碗尚未清洗,而明朝一早又得熬粥……头昏脑胀的卫英决定先将碗洗干净,再去寻公子。

    好不容易将碗洗干净,卫英出得大门,正欲转身关门,却见角落里窝着一个白凄凄的人影。

    卫英吓一跳:“谁?”

    白凄凄的人影泣了一声:“卫大哥,是我。”

    竟是雷大姑娘。

第60章

    怪冷的天儿,雷大姑娘里头一件素色棉袄,外头套一件麻衣,头上簪两朵白绢花,两眼含着泪花,只可惜天黑,卫英瞧不大见。

    上次雷春借着自己爹出殡,碰瓷未来主母,卫英很有意见。作为一名忠心的护卫,他不大能理解雷大姑娘歪了几道的心思。他认为,假若真心悦公子,直说不就行了。

    是以见雷大姑娘还有脸来寻他们,卫英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雷大姑娘没想到卫英竟然这般不给情面,当下一怔,将眼泪憋回,追上去:“卫大哥……”

    卫英停下,转身,凶狠地对她说:“你再追,我便叫你将上回买鞋子的钱还给我了。”

    岂料雷大姑娘又是一泣:“卫大哥,我晓得你喜欢我……”

    这女子莫不是脑子里有浆糊?!卫英翻了个大白眼,威胁道:“别再跟着我了!”话落,他加快脚步,不再理会雷大姑娘。

    雷大姑娘咬着牙,站在原地,看着卫英的背影。冷风刮来,吹着她的眼,生痛生痛的。

    她一跺脚,还是赶了上去。

    她走后不久,一架马车缓缓驶过来,在苏家鞋袜铺子前停下。因着东家要见顾老师,是以阿元特意留了一道门,在厅堂候着。听得动静,他撩帘出来,却见一个面善的丫鬟扶着一位戴着风帽的女子下车。

    阿元认得那面善的丫鬟,正是黄镇公太太柳芽儿的贴身丫鬟。

    隔壁没有动静了。方才她还听到有洗碗的声音,如今静悄悄的。苏云落想,今晚怕是见不到顾闻白了。

    咏雪伏在一旁,凑在灯下,按着一本《三字经》在认字。见娘子分神,她抬头道:“娘子,要不我再催……”她话音未落,就听到三子呜呜的低吠声。

    苏云落心中一喜,他来了。

    咏雪急忙起身,撩帘出去。须臾又急急回来:“娘子,黄太太来了。”

    柳芽儿一身寒气,取下风帽,也懒得寒暄了。她冰冷的手握着苏云落的手,真挚道:“苏娘子,我的好妹妹,镇公让我来告诉你一声,那黄三是个混不吝的小魔女,在黄家没人管得住她。横竖女子学堂尚未正式招生,咱便不要了罢。”

    苏云落拉着她在火盆边坐下:“姐姐不顾自己身子,寒夜前来,便是因着这件小事?”

    柳芽儿急得跺脚:“生死攸关,哪里算小事。你可是不知那黄三,向来骄纵,行事肆意妄为……”

    苏云落笑吟吟地端一杯热茶给她:“好姐姐,若是我们都屈服于这样的人,那将来该如何教导子女?”

    柳芽儿端着热茶,脸上一怔。

    理是这个理。但假若鸡蛋碰石头,与其不堪一击,不如早早寻了生路。

    “我听闻姐姐曾是书香门第闺秀,奈何惨遭奸人所害,才家破人亡。倘若姐姐再见仇人,这仇,报还是不报?”

    自是要报的!柳芽儿冰冷的手被热茶烫热,但仍旧一脸的担心:“你的情况不同,此时放手,黄三寻不着你的错处,镇公便能保你无虞……”

    “好姐姐,假若不是黄三,是他人接手的学堂,我尚不担忧。但却是黄三,她接手学堂,能教导出什么样的学生来呢?如此,我更不能让她接手。”苏云落坚定地说。

    灯下,苏云落美目明亮,目光坚定。

    柳芽儿痴望了一会,将热茶一饮而尽,而后道:“妹妹说得对,越是如此,我们便越不能放手。姐姐这就回去,让镇公安排安排。”她的女儿将来是要到学堂念书的,怎么能让黄三那种人接手学堂!

    送走柳芽儿,苏云落吩咐咏雪:“让阿元备车,到昌盛饭馆去。”为免夜长梦多,她要与顾闻白早早确定一切事宜。

    腌过的羊排滋滋地在烤架上翻转着,渐渐变得金黄。温酒小炉中热的酒,香气扑鼻。

    酒过三巡,众人都有些微醺了。

    良誉多日不吃荤腥,方才就着美酒,吃了好几块羊肉,顿时觉得肚子发胀。他伸手在自己的腹中揉着,竟然觉着小腹火辣辣的热。这股热,让他一时昏了头,竟然揽着贺过燕的肩,谄笑道:“托两位公子的福,在下竟能吃上这等美味。”

    小余老师一向看不上良誉,整日阴阳怪气的针对顾闻白。此时他闻言,便笑道:“良老师,我记着张家开给你的月钱并不少,每月吃上一顿羊肉,也并无不可。莫非,张家竟是克扣工钱的?”

    张老师便是张家族人,连忙反驳:“天地良心,万万没有的事。”

    小余老师笑起来:“总听说良老师是大孝子,没成想良老师竟然能自己节衣缩食,赡养家中老人。前两日我可还见良老师的母亲从牛三的肉摊上割了二斤羊肉呢。”

    怪不得那日他回家,是闻着有一股羊膳味的,原是瞒着他偷偷吃羊肉。良誉一时有些气愤。

    于扶阳不爱听这些家长里短的事,他关心的是顾闻白的短处。

    他给贺过燕使了个眼色。

    贺过燕不动声色地将良誉的手从自己肩膀上拿下--这良老师许是好久没洗澡了,身上有股怪怪的味道。之前在学堂冷着没觉得,如今在包厢里暖烘烘的,又挨得近,味道分外难闻。他笑着端起一杯酒:“说那些不愉快的作甚,来来来,干了这杯美酒。”

    又一杯酒下肚。众人言笑晏晏,推杯换盏,气氛恢复。

    贺过燕笑道:“在下很是好奇,在座的老师们都是本地人,为何那雅趣院的竟然雇了一个外乡人呢?”

    尽管吃着于扶阳请的宴席,小余老师可没有打算替他说两句好话。当即斜了眼看向贺过燕:“于学监与顾老师不是嫡亲的表兄弟吗?为何今晚竟是不宴请顾老师?”

    除了良誉,其他老师亦附言。

    于扶阳正要说话,贺过燕一捏他的手,叹了一口气:“不瞒各位,那顾老师自小仗着他家大业大,便整日不学无术,到处惹事生非,很是让他的母亲,即是于学监的姑母头疼。于学监心疼姑母,便帮着管教几次顾老师。谁料那顾老师竟然将于学监记恨上了,每次见了于学监嘲讽不说,还四处说于学监的坏话。”

    良誉想起顾闻白亦是对他一脸嘲讽,不禁附和:“那顾老师,的确天生反骨。”

    贺过燕暂时忍住良誉身上的怪味,赞许地拍拍他的肩:“良老师乃真性情,敢说真话。”

    他继续道:“几年前,顾老师将家中财产几乎挥霍无几,竟然不顾家中父母尚在,将仅剩的钱财卷个精光,一走了之。幸得于学监心慈,倾力照顾姑母姑父,二老这才不至于病倒。”

    隔壁包厢中,顾闻白侧头,听着贺过燕如此一番颠倒黑白的叙述,一脸嘲讽。

    于扶阳竟有脸提他家。

    顾闻白记得,他临走的时候,母亲于嘉音身体康健,整日忙着提于扶阳收拾烂摊子。那于扶阳不知怎地,在外头惹了一个人,竟叫人威胁,要赔五千两白银。顾家家境虽然殷实,但于嘉音总不能用顾家的钱去贴于扶阳。往常她给于扶阳的钱,都是从她的嫁妆铺子的收益出的。她出嫁的时候,于家拢共陪嫁了十个铺子给她。于嘉音虽然脑子里一团浆糊,但经营铺子却是很有方法。但再擅于经营,也架不住于扶阳花钱如流水。恰好那时,有两个相连的铺子走水,损失惨重,于嘉音焦头烂额。

    于扶阳一开口便要五千两白银,于嘉音一时筹措不及,于扶阳竟然叫人抓了去,急得于嘉音连忙跑到女儿顾盼宁婆家,逼顾盼宁拿三千两出来救于扶阳。可怜姐姐顾盼宁出嫁时于嘉音才陪嫁了一个铺子给她,一向身子又弱,又怀着身孕,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给她?被于嘉音逼得急火攻心,竟然动了胎气,当晚便诞下不足月的胎儿,还差些没了命。气得姐夫寻了他,告诉他:“以后你姐姐只认你这个小舅子,娘家别的人,一概不认了!”

    他便是那时候,将要不要离开顾家的决心下定。

    姐姐有姐夫照料,他再无牵挂。

    除了良誉,其他老师闻言并没有附和。

    良誉忿忿道:“想不到顾老师竟然是这般不孝不悌之人!”

    贺过燕又举杯:“过去的事不再提,只是以后,还得各位老师多多相助,好让他不能再祸害学生了。”

    良誉连忙称是。

    其他老师相互使了眼色。

    小余老师笑眯眯道:“夜已深,明朝还有课业,我们便先告辞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果然是一帮不识好歹的泥腿子!于扶阳笑道:“还有不少菜肴,不能浪费了。这样,贺学监再叫伙计取一壶酒来,尽了兴再回去。”

    贺过燕心领神会,连忙起身,拉开门,唤道:“伙计,再取一壶酒来!”

    这样陷害人的事,他们见别人,还有喻明周做过几次,很是跃跃欲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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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春愁介绍:
文案:人人都赞叹苏云落乃是正妻典范,不吃醋。
然而有一日,苏云落在外出礼佛的路上不幸遇到山洪爆发,从此失去踪影。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苏云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逍遥。
但,这,这,这男人怎么回事?怎么老是缠着她?她可不想再做什么正妻典范了!
顾闻白:做什么正妻典范,不如一起做一对风流夫妻!解春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解春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解春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