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铜盆里注了热水,柔软的帕子湿了水,浸出若有似无的香气来。
雷夏用帕子洗了脸,坐在咏雪往日住的耳房里,掌着那面精致的铜镜,看着咏春替她梳了发,最后绾成高髻,包上青色的头巾。
梳洗过后的她,总算有了几分干净利索。
她的身量与辛嫂子差不多,此时将旧衣衫换下,穿上辛嫂子的青衫,裙子一系,腰肢倒也盈盈可握。
收拾过后的雷夏,被带进厢房。
苏云落正坐在玫瑰椅上,眼皮半坠。她身后站着咏梅,姿态恭顺。
见雷夏进来,她微微抬眼。
以前雷夏并没有真正近距离地细细观察过苏云落,她与苏云落的几次见面,都十分匆匆。虽然不想承认,但苏云落在她心中,的的确确是一个长相还算美丽的女子。
而这一会,似柔弱无骨地坐在椅子上的苏云落,有一种迫人的威严。
有了那一千两银子作地,雷夏总算有些识时务了。
不过,她还是倔犟地没有先开口。
苏云落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她一双眼,轻轻扫过雷夏,道:“依你的姿色,配那贺过燕绰绰有余,何况他如今又……你确定还要到京城去寻他?”
雷夏当然不会告诉苏云落自己图的是什么。她只咬牙道:“你姿色好,又有财产傍身,自然是不能理解我们这等人。”
苏云落轻轻一笑:“马车与银两已经备好,便在门外。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她就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
苏云落的纤纤玉手捻起一张薄薄的纸:“这是咏雪的身契,现在我将她的身契交给你。”
雷夏大喜,呵,那贱蹄子的身契在她身上,还不怕她治不死她!只要她到了京城,将那贱蹄子发卖到烟花之地去,还能赚一笔。
像是猜到她的想法,苏云落的眼皮轻轻阖下来:“我的条件是,你到了京城,帮我做一些事,做得好,你不仅能拿到咏雪的身契,我还另外给你五千两银。”
雷夏还不算蠢,一双眼惊疑不定地看着苏云落。
苏云落缓缓道:“你答不答应?”
她也不急,只从旁侧取了一杯花茶,缓缓吃着。
咏雪的身契,以及六千两银在她面前晃来晃去,虽然她不想要贺过燕了,但是也不能这般轻易地叫他脱身,雷夏一咬牙:“行!”
她既然已经答应下来,苏云落想了想,好心地与她道:“京城不比灵石镇这等乡下地方,那城里的每一道砖缝里,怕是都浸淫了不少人血。”
雷夏心念一动,态度忽而诚恳起来:“还请苏娘子指点。”
“指点不敢。”苏云落端着茶盏,看着里头的热气缓缓上升,她轻轻地吹了口气,“只一句忠告,那便是最亲近的人,亦不要相信。”
马车果然备好了,路上的换洗衣服,干粮水袋一应俱全。
甚至还有一个车夫。虽然那车夫的身板瘦弱了些,但一脸笑嘻嘻的很熟悉。雷夏似在哪里见过。
待车驱了好一段路,路上雨滴渐疏,雷夏抱着包袱晃晃悠悠的睡了一觉,才想起来,那车夫可不就是将黄三姑娘捆起来的那位厉害的武夫?
方才她还生出一些心思来,琢磨着要不要欺骗苏云落,这下彻底不敢了。
折园里。
因二人晏起,半途又处理雷夏这事,顾闻白与苏云落腹中也唱起空城计来。苏云落差了咏春咏梅传膳,自己则先净手。
顾闻白也凑到她身后,二人一道洗着。
苏云落忽而瞄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为了雷春,操守都不要了呢。”
顾闻白暗笑,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他捉住苏云落在水中的双手:“除了落儿,其他女子在我眼中皆是一样的,毫无区别。不过,落儿吃起醋来的模样,倒是十分好看。”
苏云落挣脱他的手:“巧言令色。”
午膳摆好了,除了素日里常吃的,还要一碗浓郁的汤药,并一碟蜜饯。顾闻白本来还打算扮演一下贴心夫君的角色,没成想苏云落用过饭,一口气将汤药吃完,连蜜饯都不用吃,便漱了口。
她身子酸软,便没有走动消食,仍旧脱鞋上榻半躺着看书。
顾闻白从身后揽着她,叹道:“觉得自己毫无用处。”
苏云落睨他:“一把年纪了,那些风花雪月没甚用处。”
顾闻白:“……”
苏云落又道:“难不成还要再来一次英雄救美?那一次便足够了。”每每想起他像个血人似的倒在她面前,她便觉得心神俱裂,不能再承受多一次那样的经历。
顾闻白不再言语。那次不管是对她或是对他,都是一场噩梦。
也罢,每日安安分分,一日三顿,便是最好的结局。
他收紧双手,问她:“可还不舒服?”
说着一双手便探向衣襟,神情万分认真,预备再当一次汤婆子。
这大白天的……咏春咏梅可还候在帐子外。苏云落脸一红,微微挣扎了一下,却正巧自投罗网,让顾闻白的双手放在了不该放的地方。
顾闻白咬着牙:“落儿,你定是故意的……”
恶人先告状!苏云落不敢动,那狗男人的双手却没有再挪开。
外头雨声嘀嗒,咏春咏梅在外头低声说话。苏云落的脸红得像宛若天边的晚霞,她心跳如雷,偏偏那狗男人的手还……
气氛正旖旎,忽而咏春在外头道:“大爷,卫二管事来了。”
自从两家并成一家,李管事仍旧是李管事,卫真便成了二管事,而卫英仍旧是卫护卫。
近来李管事不管事,里里外外,忙前忙后的俱是卫真。
顾闻白咬牙,翻身下榻。
卫真站在廊下,身后还跟着一个老妪。
老妪见得顾闻白,神情激动,朝顾闻白行礼:“老奴见过三公子!”
竟是简言的娘亲满妈妈。
满妈妈在顾家的灶上做了三十年,对顾闻白自然是分外熟悉。当年三公子出生的时候,洗三礼的宴席还是自己操刀做了好多道菜的呢!后来自己的女儿又嫁给三公子的护卫卫真,满妈妈对顾闻白的感情自是不一般。
顾闻白忙扶起满妈妈,见她风尘仆仆,满脸沧桑,两旁的肩上甚至还有被雨水洇湿的痕迹。想来是刚到灵石镇,便匆匆来见她。
数年不见,满妈妈竟是老了许多。他记得,她的年纪,似是比满妈妈还要大上几岁。也不知是否亦满头白发……
心念一转,嘴上却道:“满妈妈可曾用过饭了?”
满妈妈却道:“老奴听得三公子成亲了,欢喜极了,便顾不上用饭。”
这,是要拜见苏云落了。
第168章
往日的旧仆要拜见自己的妻子,这不过是一件最正常不过的事情。顾闻白正要允了,忽而见满妈妈的后面跟着一个垂着头的女子来。那女子垂着头,看不清面容,但顾闻白记得,明显在顾家没有见过她。
他皱眉,问满妈妈:“这是何人?”
满妈妈转头一看,忙斥道:“拾儿!你怎地跟来了?”
那名叫拾儿的被满妈妈斥责,便畏畏缩缩起来,但却又怯怯地伸出一只手,轻轻拉着满妈妈的衣袖。
从顾闻白的角度看去,恰好看到她面容上的疤痕。
见顾闻白不悦,满妈妈只得赶紧与顾闻白解释道:“这是老奴在路上捡到的女子,名唤拾儿。她这一路与老奴相依为伴,是个怕事的。想来是到了陌生的地方见不着我,才害怕跟来了。还望三公子莫怪。”
卫真低声道:“拾儿,不是让你在外头候着吗?怎地跟进来了?”对于岳母在路上捡了个不明身份的女子,虽是个傻的,卫真也不敢说她。但又不能与岳母明说,如今他们的处境十分危险。
那拾儿被卫真这么一说,越发的畏缩,竟然撒开满妈妈的袖子,转头就冲了出去。
卫真一愣,又不敢说满妈妈,只得转头与顾闻白道:“大爷……”
卫真跟了自己多年,在他的老岳母面前,顾闻白还是要给他几分面子的。当下顾闻白便示意咏春来扶满妈妈进去。
咏春机灵地扶着满妈妈,笑道:“满妈妈快里面请。”
满妈妈由咏春扶着,跨过门槛,见房屋虽然不大,但里头的家具全是上好的木料制作而成,布置也十分的雅致。此刻外头是下雨天,天色阴沉,屋中却燃了好几盏琉璃灯,又点了蜡烛,衬着明显看起来是新裁的帐幔,擦拭得铮亮的摆瓶,一切显得便是比起京城里的顾家,也毫不逊色。
满妈妈虽是整日在灶房里忙活的厨娘,但每逢年节,也常到主子的屋中领赏的,自是见过几分世面。她今早冒着雨,匆匆赶到灵石镇,闻得简言说三公子娶妻了,心中大吃一惊。三公子竟是放着那满城的姑娘不要,却偏生娶一个寡妇,还是个商户?是以她竟然不顾自己尚未收拾好,便匆匆过来。
搀扶她进去的小丫鬟梳着双丫髻,一张脸儿笑吟吟的:“满妈妈,注意脚下。”
满妈妈心头又满意了几分。
待进得起居室,只见暖榻上端坐着一人,一身绯红的短袄衬托出面容光洁美丽,滟滟间却又隐着半分威严。
满妈妈吃了一惊,赶紧垂下头去,给苏云落结结实实行礼:“老奴见过三奶奶。”
苏云落微微一笑:“满妈妈快快请起。咏梅,给满妈妈看座。咏春,给满妈妈看茶。”
二婢忙活着,将满妈妈服侍得体体贴贴。
自己不过是一个灶房里的厨娘,这少奶奶对自己却没有半分轻视,比起现在在顾家明面上恭顺,私底下对下人却十分苛刻的那个冒牌少奶奶,简直是云泥之别。
寒暄过后,满妈妈吃着茶点,坐在软绵绵的绣墩上,便决心与苏云落站在同一阵线上。
她左右看了看,放低了声音:“三奶奶,如今老太太身子不好,老爷又不管事,二房虎视眈眈,三爷若是不回去,这偌大的顾家,可便要落在那人手中了。”
苏云落意外,满妈妈与她初次见面,竟然迫不及待与她说起顾家这等秘辛来。看来这顾家,竟是四面漏风了。
见苏云落并不阻止她说下去,满妈妈说的话越发的顺溜了:“三奶奶,您可不省得,那叫月娘的,是个假冒的……”
苏云落打断她:“满妈妈,慎言。”她朝咏春咏梅使了个眼色。
咏春咏梅垂着头,安静地退了出去。
满妈妈恍然大悟,朝自己作了个掌嘴的姿势:“都怪老奴这张嘴,口无遮拦。”
苏云落面上不显,心头却略略有些不虞。她与简言接触不多,素日里瞧着卫真倒是个忠诚的。怎地这满妈妈一把年纪了,还这般不知分寸。
不过,那月娘是个假冒的,满妈妈一个下人竟是知晓,那么,作为掌管顾家中馈的顾闻白的母亲,决不会毫无知觉。她竟然纵容于玲珑的私生子成为顾家的主子?苏云落隐隐约约,觉得似是有哪里不对。
见苏云落并没有接她的话,满妈妈也知趣:“都怪老奴一路风尘仆仆,脑子竟是糊涂了。老奴便先自回去梳洗梳洗,改日再来给三奶奶请安。”
苏云落忽而盈盈一笑:“满妈妈,顾家可是放了你的身契?”
满妈妈赶忙道:“是老奴攒够了银钱,将身契赎回来了。”
“既如此,那满妈妈以后在我面前,便不用自称老奴了。倘若以后满妈妈来玩,我自是欢迎。”
满妈妈一怔,见苏云落仍旧盈盈笑着,但那笑容里却掺了一点别的什么东西。
她虽是厨娘,可到底是在顾家待了三十年,哪里不省得苏云落是个什么意思?她,这是讨了苏云落的嫌了。
苏云落唤咏春咏梅进来,对咏梅道:“满妈妈长途跋涉,年纪又大了,尚未歇息便来见我,满妈妈有心了。咏梅,待会吩咐辛嫂子,让她拿些上好的燕窝与满妈妈。”
咏梅应下自去了。
满妈妈讪讪地,仍旧由咏春搀扶着送出门去。
外头连绵的雨滴沉沉地坠着。
顾闻白站在廊下,芝兰玉树般地站着,见她出来,朝她微微一笑。竟是没有丝毫的挽留。
咏梅端来一个小匣子,笑吟吟地递与满妈妈:“满妈妈,慢走。”
卫真打着伞,将一脸茫然的满妈妈接过。
满妈妈上了车,抱着那个小匣子,怔愣了一会,才想起这一个月陪在她身边的拾儿不见了。
拾儿虽然不说话,又愚钝,长得也不好看,但对她却是很贴心。简言嫁得早,这几年又不在她身边,拾儿倒像她的女儿一般了。
她赶紧撩帘:“卫真,拾儿呢?”
小瓜瞪着眼睛,看着拾儿:“你是谁,从哪里来的?别到处乱跑!”
小瓜年纪虽然小,但气势却足足的。李管事吩咐他守着何姑姑,他便认真看守着房门,决不让一只苍蝇飞进去。
脑瓜中想着今晚辛嫂子做什么菜,忽而见拾儿走了过来。拾儿身上的衣衫脏兮兮的,脸上又有疤,小瓜便赶紧拦住她。
那拾儿比他高两个头,竟然被他斥得将头垂得低低的,转身便要离开。
小瓜松了一口气,忽而见那拾儿转过脸来,一双眼似是淬了恨,又似是淬了什么东西的看了他一眼。
小瓜一怔。
第169章
不过一瞬,那拾儿又转过头去,像个痴儿一般地走了。天上坠着雨,她也不打伞,只埋头在雨中走着。
小瓜揉揉眼睛,自言道:“难不成是我眼花了?”
他看着拾儿走出堪园,行走间仍旧像个痴儿一般。便不禁想起以往村里的人讲,痴儿大都是凶狠的,若是杀起人来也毫不眨眼。
“天爷,幸好她没发疯。”小瓜拍拍胸脯,宽慰自己。
李遥走出门来:“方才是谁来了?”
小瓜一时不省得如何作答,只道:“约莫是走错了罢。”
李遥便嘱咐他:“宁可错赶,不可放进来。”
满妈妈见拾儿弄湿衣衫,不禁数落她:“小心染了风寒。”
马车缓缓驶动,拾儿好奇地拿起装着燕窝的匣子,满妈妈想起方才苏云落的语气,摇了摇头,道:“终究是个商户女,上不得台面。那顾家泼天的富贵,官家的器重,竟然浑然不觉。”枉她还特地巴巴地与苏云落说出那样的秘辛。啐。
她骂得专心,没看到拾儿的目光暗了暗。
老天爷像是破罐子破摔,这一下起雨来便没完没了。
雨总下着,衣服便不容易干,街上的烘笼卖得好极了,连带着苏家鞋袜铺的鞋子都供应不及。
重哥最近尿得多,尿裙一张一张地换着,满妈妈洗了好多,在廊下挂得满满当当的,烘笼也买了几只,烘的全是重哥的衣衫。
拾儿很乖,每日帮着满妈妈洗衣衫,还帮着满妈妈升火炊饭。
简言的身体仍旧很虚弱,每日只能扶着桌椅走上一刻钟,再多便气喘吁吁的了。张乳母喂着两个孩子,其他的什么都不干。
满妈妈毕竟上了年纪,尽管有拾儿帮忙,但每日伺候一大家子人,仍旧忙得团团转。
卫真孝顺丈母娘,与简言商量过后,决定再从外头雇一个厨娘以及粗使婶子回来,厨娘专门管灶房里的活,粗使婶子便洗衣扫屋。
他去牙行问过,没过两日便有了合适的人选。不日便到家中试用,满妈妈对厨娘甚是满意。厨娘年纪虽青,但干活十分利落,满妈妈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那时她也是这般年纪到顾家去,后来便嫁给简言的爹。虽然简言的爹是个短命的,替大老爷办差时折了命。本来老爷要赏赐她一大笔银钱,但她没要全,而是换了简言的身契。总算将简言抚养长大,长得虽不说如花似玉,但还算清秀可人,后来又顺利嫁给了三公子身边器重的侍卫。三公子是大老爷的亲儿子,她本渴望他有远大的前程,没成想,三公子竟然是个淡薄名利的。哼,说好听点是淡薄名利,说难听点便是缩头乌龟。如今娶了个寡妇,也是个胆小的。啐,这灵石镇有什么好,比起繁花似锦的京城,简直是不毛之地。那日她想到针线铺子选些在京城中常用的丝线,走遍了镇上所有的针线铺子,竟然俱都没有。
啧啧啧,也不省得三公子在镇上图的是什么?就图镇上的人都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顾老师?夫唱妻随,那夫妻俩倒是志向相同,都做起先生来。
满妈妈一想起这些,便恨铁不成钢。
这日简言的精神略好,雨停了半响,正是用午饭的时候,她想透透气,满妈妈便将桌椅摆在窗边,精心做的饭菜摆了一桌。
正吃着,简言便瞧见厨娘端了一碗面在灶房门口吃着。厨娘长得年青,漆黑的头发用青布包着,露出光洁的额头来。她捧着碗,不紧不慢地挑着面条吃着,与阴沉的天空相比,倒是一道特别的风景。
她这般动作,倒是有些像以前的自己。可如今,自己的身子竟这般……
正想着,忽而见张乳母走向厨娘,唤了一声:“三娘。”
新雇的厨娘不是别人,正是在街上卖馄饨的张三娘。
她早就使了银子,买通牙行,若是卫真到牙行雇人,便极力推荐她。
张三娘虽然对卫英没有感觉,但倘若卫英是一块跳板,她也毫不犹豫的利用他。谁让他喜欢她呢?不过,她到了卫家好些日子了,竟是没有看到他。卫家的活儿也简单,无事不到那头去,是以她也没有机会再看到李遥。张三娘不禁有些后悔到卫家来了。
三娘是灵石镇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张三娘是从外地逃荒来的,但二人都姓张,于是便有了几分亲切感。是以张三娘来了没多久,便与张乳母相熟了。张乳母得空的时候,便时常寻张三娘说话。
简言看着张乳母纤细的腰肢,削薄的肩,丰满的前襟绷得紧紧的,不禁又想起之前卫真与张乳母相谈甚欢来。虽然这段日子卫真整日在外头忙,没有再与张乳母说些什么故乡的事,但她仍旧记得那一幕。她讨厌张乳母。但张乳母做事还算利落,她寻不到理由辞退她。况且,张乳母还是那位娘子雇的,月钱也由那位付,她更加没有理由辞退张乳母了。
她怔怔想着,手上的动作慢下来。
满妈妈关切地问:“儿啊,你怎么了?可是不舒坦?”
“我无事。”简言胡乱寻了个借口,“今儿怎么没瞧见拾儿?”
“拾儿本是个闷不住的,眼看雨停了,便要出去耍,我便由她去了。你放心,饿不着她,临走前才用了好几个羊肉馒头呢。”
满妈妈说着,劝简言:“你可得多吃一些,瞧你,人比黄花瘦,女婿可是不喜的。”
说起这些闺房中的事,简言脸上飞起一道绯红:“娘!”
说话间,忽而见院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
二人定睛看去,却是许久不见的卫英。
卫英进得门,与张三娘的目光对上了。
张三娘收了碗,朝卫英疏离有礼地一笑,语气却是诧异:“卫壮士?”
卫英却是有些激动:“三,三娘,你为何在我家?”
张三娘恍然大悟:“原来卫壮士住这里?”
张乳母笑道:“竟是一场缘分。”她是过来人,哪里瞧不出卫英似是对张三娘有些意思。她虽极少接触过卫英,但卫英是卫真嫡亲的弟弟,便与她亦同是老乡。卫真卫英都是疏朗的男人,她听闻卫英没有成亲,便有心想替三娘与卫英撮合撮合。
卫英咧嘴笑了:“前几日大哥与我道,家中雇了厨娘,手艺不错,原来说的竟是三娘你。”他抚了抚肚子,不好意思道,“我尚未用饭,不省得家中可还有多余的饭菜?”
他眼睛亮亮地看着张三娘。
张三娘扭身进了灶房:“方才我下多了一碗面,卫壮士进来吃罢。”
看着卫英傻傻地进了灶房,满妈妈笑道:“卫小叔也是时候成亲了。”
第170章
灶房里又与简言操劳的时候不同了。
灶房里干干净净,木柴被劈得整整齐齐的堆了半壁。两个烘笼堆在一侧,上头烘着些衣衫,常见的粗棉衣衫中夹杂着水绿嫣红的小衣。
卫英并没有看见。他双眼一直看着张三娘。看她一双素手,从热着的大锅里端出一碗面,再从坛子里捞了根腌王瓜切成块,拢在一个小瓷碟中。
张三娘将面与腌王瓜一起放在灶房的矮桌上,又折身给卫英拿了筷箸:“卫壮士,请用。”
语气仍旧生疏有礼。
卫英坐下执了筷箸用饭,尝了一口面。眼睛又是一亮。这张三娘下面的功夫比煮馄饨要强多了。
他吃着面,边偷偷看向正在擦拭的张三娘。
张三娘背对着他,卫英只看到一截细白的天鹅,微微弯着,细碎的短发随着她的动作一动一动的。她的肩很薄,窄袖短袄将腰掐得细细的。
卫英越发觉得嘴中的面好吃极了。
只可惜面太少,他才吃个半饱便没有了。
张三娘忽而转过头来,问他:“那边不是有厨娘了,怎地回来吃了?”她的杏眼亮晶晶的,在昏暗的灯光下湿漉漉的诱人。
卫英顺口答道:“明福受了风寒,许久不见好,辛嫂子告了假;狄嫂子忙不过来,我又错过饭点,是以便想回来瞧一瞧可还有饭。”
见张三娘不解地看着他,他才想起张三娘初来乍到,并不熟悉那边的人。忙又解释道,“明福是厨娘辛嫂子的儿子。”
张三娘便恍然大悟。
卫英不想走。但公子……不,现在该叫大爷了。大爷还要他去办差。自从李管事不管事之后,大爷便怪忙的。他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张三娘,道,“面很好吃。”
张三娘便嫣然一笑:“多谢卫壮士夸赞。”仍旧是那般生疏有礼。
可她,笑的时候怪好看的。
卫英才出了灶房,张三娘脸上的笑容便收敛了。她拧干帕子,抹着油腻的灶台,想着李遥芝兰玉树般的脸庞,用力擦得更厉害了。卫英虽好,但李遥更胜一筹,她不允许自己再失败一次。
灵石镇不大,满妈妈捡来的拾儿面无表情地晃荡着,东瞧西瞧,狗吠撵狗,饿了便从怀里摸出羊肉馒头啃着。
便是走得再慢,半个时辰也绕了一圈了。
这时,她瞧见了明远镖局的招牌。
明远镖局的院子极为宽敞,拉了巨大油布的棚下,停着一溜儿的马车。两个身强力壮的镖师专心检视着马车,没有注意到拾儿进了院子。
拾儿啃着羊肉馒头,蹲坐在一处不显眼的地方,百般无聊地看着马儿喷着气,甩着马尾。
羊肉馒头啃完了,马儿没什么好看的。她打了一个哈欠,从蹲着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摸进内院。
内院静悄悄的,不闻人声。
这竟是那苏云落的产业。
拾儿又摸出一颗梅子,丢进嘴中。
有人担着两个木桶从角落里转出来,一晃一晃,走得极慢。一股难闻的臭气随风飘过来,纵然她经常不沐浴,也难以承受那股臭气。
哦,原来是个倒夜香的。
拾儿掩着鼻子,正要转进角落中藏着。忽而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她怔怔地看着那人,直到他双目无神地走过她面前,她看到他耳下的红痣,才颤声道:“姑爷,你是于姑爷?”
才晴了两个时辰的天又阴暗起来。
风一吹,沉沉的云便坠下水来。
顾闻白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将桑田检视了一小片,才双脚沾满泥巴地回到田中的木屋。
木屋中燃了火盆,还熬了热茶。
卫真取了水,在檐下冲洗着顾闻白换下的靴子。顾闻白站在他身后的窗户边,望着烟雨朦胧的桑田,面上若有似无的隐着一丝笑容。
他眼中虽然看着桑田,心中却想着,落儿的癸水似是已经过去三四天了。那洞房花烛夜,今夜便该安排上了罢……
心中挂了事,面上却不慌不忙。待卫真将靴子冲洗干净,他又吃了一壶热茶,才不紧不慢地上车。
雨势虽不大,但二人回得折园时,顾闻白衣服的下摆还是湿了半幅。
折园中灯火通明,听得动静,苏云落穿着一身燕居的便服,从屋中迎了出来。
见顾闻白浑身湿气,她忙嘱咐咏春咏梅:“给大爷提热水来。”说着又将顾闻白拉到烘笼旁,解着他的衣衫。她动作并不忸怩,目光清明,专心地替他解着衣衫。顾闻白望着她青丝如云的头顶,想着今夜即将了却心愿,喉头便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
声音有些大,苏云落停下动作,疑惑地看着他:“三郎,你饿了?抑或,先摆饭?”
顾闻白面不改色:“不过是渴了。”
苏云落替他除下外衫,丢在脏衣篓中,又替他倒水:“本以为老天能晴半日,谁道又下起雨来。三郎匆匆忙忙去检视,又匆匆忙忙回来,倒是辛苦你了。”
一碗热茶递到顾闻白面前,顾闻白接过,一饮而尽,恢复些许理智,说起正事来:“方才我询问庄头,他道,今年怕是天有异象。二月没过,便这般连日暴雨。灵石镇地势偏高,虽然无虞,但周遭有好些村子,二十几年前却是受过洪灾的。”
苏云落显然也想过这个问题:“眼看这雨连下了快半个月了,虽然不曾受灾,但防患于未然,我们还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好。”
落儿与他果然所见略同,顾闻白将碗放下,眼中融了宠溺:“落儿果然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不过,今晚他暂时不想与落儿谈论这些。
他想了想:“要不,还是先摆饭罢。”先用饭,而后再一起鸳鸯浴。
苏云落叹了一声:“辛嫂子告假,狄嫂子做许多人的饭菜,倒是一时忙不过来,我便嘱她,多做些便利的吃食。”
顾闻白的脸绿了绿:“是以今晚又是清粥小菜,外加羊肉馒头?”
苏云落笑着点头。
他本还想着用些精致的吃食,比如牡丹生菜、黄金***宝豆腐之类的。罢了,只要用了沈大夫给的药丸,便是天天吃粥他也不怕。
顾闻白心中想什么,苏云落自然是省得的。
其实,她面上虽平静,但内心却涟漪不断。
该来的,还是要面对。
顾闻白先进了净房,果不其然,那狗男人在里头巴巴地喊她:“落儿,可否能进来帮我拿一下帕子?”
第172章
张三娘的眼睛含羞带怯地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卫英,低头道:“三娘没有婚约。”
满妈妈很满意她的回答。
没有婚约,瞧方才那眼神,似是看中了卫英。张三娘生得好,又能干,又是良民,虽然是小门小户的女子,但是配卫英,也是配得上的。
卫英便领着张三娘回去。
如今鞋袜铺子已经营业,素日里众人出入便不再从铺子的门口进出,而是从堪园的门口走进来,再走进折园去。
张三娘打着伞,跟在卫英后头,要转向折园时,便瞧见有一个男子撑着伞,缓步走过来。蒙蒙细雨中,他眉眼温润如玉。是李遥。
张三娘的心怦怦跳着。
卫英与李遥打招呼:“李管事。”
李遥扫了一眼张三娘:“她是谁?”他的语气淡淡,没有带任何感情。
卫英赶紧解释道:“明福受了风寒,迟迟不好,辛嫂子告假回去照料他,还不省得何时回来。是以大爷让我再寻厨娘来……这位是张三娘,手艺不错。张三娘,快来见过李管事。”
张三娘垂着眼,朝李遥轻轻一福:“三娘见过李管事。”
想起昨晚与今儿吃的清粥小菜以及羊肉馒头,李遥头一次觉得顾闻白做了一件还算尚可的事。
他点点头:“你自去安排。”
说着长腿一迈,便飘飘然地走出去了。
张三娘的余光随着他的衣袍渐渐飘远。
卫英喊她:“张三娘?”
她转头,朝卫英绽开一个笑容:“卫壮士。”
对于张三娘一直喊自己卫壮士,卫英是有些郁闷的。方才又见张三娘的目光胶着李遥不放,心中越发的郁闷。但他一向心胸开阔,很快便了然了。若他这辈子没有姻缘,那便替大哥养大卫香与重哥,将来也有人替他送终。
张三娘果然不负卫英期望。
当快将近下学时,她果然准备了好几样精致的菜肴,炖汤点心无一不缺。
狄嫂子也是心直口快的人,对张三娘也是十分佩服。她笑道:“三娘与辛嫂子一样厉害。”
熊熊的灶房驱散了下雨的湿气,也映着张三娘甜美而谦虚的笑容:“狄嫂子过奖了。”
这时小瓜走进来,唤一声狄嫂子,再好奇地看着张三娘。
狄嫂子便道:“小瓜,这位是三娘姐姐。”
小瓜点点头,与狄嫂子道:“许婆婆的炖汤可好了?”
近来雨水充沛,许婆婆的身子越发的虚弱。李遥便吩咐,每隔几日便要炖鸡汤与许婆婆吃。当然了,里头还加了好些价钱不菲、补气固元的药材。
方才那汤便是张三娘煲的。她今晚一共煲了两种汤,里头所用的药材俱是上好的。她当时心中还十分羡慕,灵石镇上的人俱说苏娘子是腰缠万贯的主,看来传言是真的。但如今听着,这许婆婆倒不像是个主子,却也能享受这般待遇?不过,按照她之前打探的,这苏云落可是孤身一人来的灵石镇,身旁并没有什么奶娘婆子之类的人。便是咏雪,亦是挑了许久才到她身边伺候的。这许婆婆,到底是何方神圣?
小瓜提着食盒走了。
张三娘假装不经意地问狄嫂子:“是否每日都要替许婆婆炖汤?”
狄嫂子随口答道:“倒也不是,每隔几日李管事便会差大夫来替许婆婆看诊。大夫看过诊后,会随时更换药膳的方子。”
狄嫂子并没有说明许婆婆的身份,但她却与张三娘郑重道:“你若没有旁的重要的事,便不要到堪园那边去。”
张三娘越发的好奇起来。
堪折两园掌灯的时候,雨势又大了起来。
主子们回来了。
张三娘在灶房里忙活,看着咏春咏梅小瓜小果纷纷进来,提走食盒。她一向聪慧,很快便了悟:咏春咏梅是伺候大爷顾闻白与太太苏云落的,小瓜小果则是伺候堪园那边的。
而堪园,到底住着哪个神秘的主子呢?
张三娘初来乍到,自然不敢打听。
众人有条不紊的轮换进灶房吃了饭,该当值的当值,该歇息的歇息。张三娘没有见到咏雪。
她心中诧异,却仍旧不敢多问。
她既进得来,那便来日方长。
苏云落与顾闻白一前一后进的折园。
苏云落仍旧是去学堂授课,而顾闻白近来,在忙别的事。一日奔波下来,衣衫半湿,顾闻白浑不在意。
苏云落帮他除去外衫,本来是最普通不过的事,忽而顾闻白悄声道:“我嘱厨房炖了汤,你可得吃了。”
他的语气藏着一丝不怀好意,以及按捺不住的踊跃。
果然,男人一旦开了荤,便不能餍足。
她解着他腰带的手,忽而就停了。
想起昨晚被他翻来覆去的折腾,慵懒了一天身子仍旧不利索,她瞬间有了不想帮他解衣衫的念头。但……他的衣衫湿了,身上又有那么多疤痕……
她加快速度,将腰带除去,哼了一声:“你自己脱罢。”
说着便转出外面,坐在饭桌旁。
今晚的饭菜看起来倒是精致了许多。汤盅揭开,汤水清澈,香气四溢,若有似无地夹杂着药材的味道。
罢,看在他精心准备的份上,原谅他了。
女人的心情,变得比孩子的脸还快。
外头雨声不断,打着芭蕉叶,楞楞作响。苏云落吃了汤,便觉浑身暖烘烘的,甚是舒服。
顾闻白赔着笑:“特地到回春堂让沈大夫开的方子,吃了这汤,不仅可以强身健体,还能美颜。”
说起美颜,苏云落才想起,她许久没敷美颜膏了。怪不得今儿照镜,眼角似是长了细细的皱纹呢。
饭碗撤了,二人在房中踱步,低声说着话。
顾闻白道:“今儿去回春堂,逼沈大夫一再回忆,他才记起,那宁如水的娘,死状不像是溺水而亡。他说,宁如水的娘长得好看,而他内人是个醋坛子,对于好看的女子,他向来是不敢多看。是以他只赶得及匆匆看了一眼,那宁如水的娘便被收殓了,当日便送上山埋了。”
毕竟事情发生有些年头了,那时的沈大夫又十分慌乱,哪里顾得上那宁如水的娘。
落儿的手搭在他的手上,幽幽的香气不时钻入他的鼻子,让他有些心猿意马。
苏云落却一心想着宁如水。第172
第173章
宁如水表现得很乖巧,但越是这样她越是觉着这小姑娘,心思缜密。
不过,她到底年纪还小,应是不知晓自己的一举一动全在他们的监视之下。不过,这段日子,宁如水安静得就像一潭平静无波的水。一如她的名字。
她曾与顾闻白细细商讨过,想直接将她驱赶出云起学堂。事情的转折是在那日,她将宁如水叫出来,想直接了当地与她挑明此事。宁如水依言出来。那日她穿一件洗得半旧的衣衫,许是有些大了,袖子松松绾起,露出雪白的手腕。她低头走过帘下,抬头的瞬间,苏云落心中忽而一动。
她之前好像在哪里见过宁如水。
宁如水亭亭地站在那里,疑惑地问她:“苏先生,您唤学生是为何事?”
她的眼睛很美,眼波流转间带着一丝傲然。
苏云落忽而想起来了。
宁如水的相貌,竟然酷似躺在冰窖中的前太子妃卫碧娥!
似一块巨石投入心中荡起滔天巨浪,她面上不显:“近日你习字进步很大,是以我特地唤你出来……”她说着,将手上的字帖递给宁如水,“你很适合练柳公权的字体。”
宁如水接过,神情摆了一丝感激:“谢谢苏先生看重。”
说着便微笑着看着苏云落。
苏云落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快回去罢。”
宁如水仍旧垂着头离去。
苏云落站在原地,望着外头连绵的雨珠,思绪忽而坠入了迷蒙的雨雾中。怀有身孕的卫碧娥的尸体被千里迢迢送来此处,作为守护人的黄盛福,因为太子与吴王之争而被赶尽杀绝的何悠然,相貌酷似卫碧娥的宁如水,死因不明的宁如水的娘亲。一个多月来仍旧平静无波的灵石镇……
吴王的行为,可真是让人摸不透。
她拧着眉,问顾闻白:“你以前在京城,可曾见过吴王?他是什么样的人?”
顾闻白将心思收回,回忆着:“太子与吴王皆是俊秀的人物,身份虽尊贵,但也时常出现在达官贵人的宴会上。曾有一段时间,我倒是见过那吴王好几次。人都传他相貌肖官家,倒是风流倜傥的人物。身量虽不是极高,但却很有气势。”
他细细回忆着:“吴王很会做人。凡是身侧的侍婢随从,他对他们俱是十分温和。甚至有一次,一个婢女不小心将菜汁浇在他头上,他亦不生气,还叮嘱主人要好好对待那侍女。”
“是以他素来在民间富有美名。甚至还有不少女子,痴迷于他的多情。”不然便不会有太子与卫碧娥成婚,吴王醉酒,却无人谴责他。
他顿了顿,继续道:“太子与吴王之争,其实是官家纵容的结果。太子乃是皇后所生,吴王却是官家宠爱的贵妃所出。二人背后的势力,这些年来在暗地里不断地斗着。倒也势均力敌。”官家上位时,不过稚童。以前便颇受多方势力的牵扯,最是厌烦这些。是以他纵容两个儿子明争暗斗,怕是想借二人之手,不着痕迹地解决他讨厌的人。
他的父亲顾长鸣话少,也甚少与他谈论朝野中事。但却在他中了进士的那日,卫真卫英欢天喜地地要燃爆竹庆祝,顾长鸣却悄无声息地出现,想了良久才对他说:“慎重。”
他们顾家,也算是簪缨世族了。可作为太子太傅的父亲,却神情肃然,对他说,慎重。
苏云落好看的眉头拧着:“那宁如水相貌酷似卫碧娥,会不会是卫碧娥的女儿?年岁也对得上。万一,卫碧娥像悠然姐姐一样,颠沛流离,几经周折,来到灵石镇呢?”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但亦有可能,吴王千里迢迢来到灵石镇,发现宁如水的娘亲,竟然与卫碧娥长得一样,是以才毒死宁如水的爹,将宁如水的娘亲掳走。
若是卫碧娥的尸身还在就好了,让沈大夫比对比对。
雨势越发大了,外头静悄悄的。想来是咏春咏梅上学累了,早早歇下。
其实,今儿顾闻白还偷偷地寻沈大夫,又花了二十两金子,买了两颗丹药。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不想将美好的时光浪费在讨论吴王身上。
顾闻白揽着苏云落坐到妆匣前,轻轻地帮她取下钗子:“其实自从吴王到封地就藩,便代表在他与太子之中,官家选择了太子。”他虽不在京城,却是曾耳闻,吴王自卫碧娥死后,沉迷酒色,与太子的斗争不再有兴趣。想来便是这般惹了官家的厌恶,才将他驱逐到封地的罢。
或者,在这一场没完没了的斗争中,官家已经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了呢?
顾闻白不愿意再深思下去。
那些事,太遥远。
还是眼前事比较要紧。
苏云落坐在妆匣前,看着顾闻白替她梳发。镜中人巧笑嫣然,眼角微微露出一丝细纹来。她似被火烧般地跳起来,一边又将青丝绾起:“差些忘了,我还要敷美颜膏。”她说着,便从小抽屉中取出一个白瓷罐来。
顾闻白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只见苏云落从白瓷罐中挖出一坨黑漆漆的东西,二话不说,十分熟练地往脸上涂抹。不过须臾,方才光洁白皙的小脸,便变成了一张大黑脸。
顾闻白目瞪口呆:“这,这是美颜膏?”
苏云落用帕子拭净手:“五十两金一罐,每罐可敷十次。”这可是她花了重金才做出来的,那些贵妇们最喜欢用了。开在各地的天仙下凡馆,可是日进斗金的。当然了,作为东家,她自然是要物尽其用的。
看着苏云落对着镜子左瞧右瞧,顾闻白忽而升起一个不好的念头。他试探地问:“就寝时不用洗去?”
苏云落睨了他一眼:“自是不洗的。”
美人在怀,却要做柳下惠的顾闻白:“……”
岂料,苏云落又抛出一句话:“从现在起,你不能与我再言语。”
长夜漫漫,初尝云雨滋味的顾闻白几欲气得冲出外面雨中,痛痛快快地嚎上一嗓子。
三更时分,雨势渐缓,一道人影,偷偷溜进了明远镖局的大院。
第174章
人影摸进于扶阳睡的房子时,于扶阳睡得正沉。
拾儿抿了抿嘴。
此前的相认对于扶阳没有半点震撼吗?
她燃了火折子,用手挡着光,映着于扶阳俊美的睡颜。姑爷尽管憔悴了不少,但还是如之前一般好看。
她低声唤着于扶阳:“姑爷,姑爷。”
于扶阳睁开眼,迷惑不解地看着:“金雁,我不是不让你来了吗?”
原来拾儿叫做金雁。
金雁低声道:“姑爷有难,金雁岂能不管不顾?姑爷,奴婢帮着你趁夜逃走罢。”
于扶阳叹了一声:“金雁,此前我便与你说了,这明远镖局的东家只手遮天,我若能逃,早就逃了。”
金雁劝着他:“姑爷,只要逃出灵石镇,奴婢便能寻到最好的大夫,替您解身上的毒。”
于扶阳浑然不动:“金雁,你快走罢,明儿我还要起来倒夜香。”
金雁急了:“姑爷,您这等金贵身子的人,如何能挑夜香?那苏云落是羞辱您!”
于扶阳自嘲道:“我的身子如何金贵了?我,我不过是个不该活在这世上的人。”他说完,翻动身子,背对着金雁:“你快走罢。”
却是再也不肯说话了。
金雁又急又气,却不敢大声劝解。只得熄了火折子,摸着黑,仍旧冒着雨,出了明远镖局的大院。
她的轻功练得极好,凌波微步,在地上不留下一丝痕迹。
猫身进了卫真家中,雨声中混着小儿的啼哭,以及哦哦的哄声。
她悄无声息的推开门,脱下湿掉的外衫,搭在烘笼上,翻身上床,静静地闭上眼睛。
姑娘让她杀掉顾闻白,可她来了这么些日子,却是连顾闻白的身旁都不能靠近。原以为能仗着满妈妈接近那边,却不料满妈妈直接被那苏云落给了冷脸。她偷偷观察过了,除了顾闻白身边那个粗壮的卫英,还有人在暗中保护着他。若是玉石俱焚,她便有五成的把握将他杀掉。但是,她不想把命折在这个默默无名的地方。
更不要说,她如今还发现了失踪许久的姑爷。
姑爷竟然被那苏云落给喂了毒,拘在明远镖局里倒夜香!姑爷那等俊秀的人物,竟然被折辱至此!若是姑娘知晓了,还不省得何等的心酸。
自家姑娘是个十分能筹谋,也十分能隐忍的。要不然,也不会从被家族厌弃后,还能攀上顾家那棵大树。
金雁脑中波涛汹涌。一再闪现着于扶阳那张俊秀的脸庞。
她今年已经二十有三了。出生便是姑娘的人,自习武成了之后便成了姑娘的暗卫,不见天日,还没有尝过情爱的滋味。
她摸了摸自己脸上伪装的疤痕,在心中低低地叹了一声。其实,她相貌清秀,早就到了该许人的年纪,姑娘却迟迟不肯替她婚配。
其实,若是随便寻个人将她嫁了,她也是不愿意的。
她……一直心仪姑爷。
当初,姑娘看上姑爷的时候,让她在暗中偷偷观察。她那时年纪还轻,只觉得姑爷人长得俊秀,出手大方,对姑娘们也是温柔小意,从来不发脾气。当时的她,便觉得姑爷好极了。
后来,姑娘用药,设计了姑爷。
他们欢好那晚,她就躲在屋中的帐幔里。屋中灯光柔和,姑娘娇柔喘息,她挑开一点帐幔,看着姑爷的身子,从此以后心中有了旖旎的心思。
她又翻了个身。
姑爷……
灵石镇离京城千里之遥,她与满妈妈紧赶慢赶,一路顺风顺水走了一个月才到了灵石镇,倘若她不将发现姑爷的事回禀姑娘,姑娘便是至死,也不会省得。
房门忽而被人推开,金雁小心翼翼地让气息放缓。
是满妈妈。
满妈妈走近她,替她拢了被子,自言道:“拾儿,可不要乱跑,被人拐了去。”
说完又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满妈妈对她却是很好,像娘亲。
金雁越发的睡不着了。
她想起于扶阳俊秀的面容,想起满妈妈,一个疯狂的计划在脑中成形。
大雨下了半个多月,终于在三月初的时候,止了漏。
灿烂的阳光终于突破乌云的遮挡,暖烘烘地照着大地。
下了那么久的雨,好些东西发霉了。
黄盛安正在嘱咐下人将衣衫书册拿出来晒晒,忽而一个人喘着粗气喊他:“黄镇公,不好了!”
那人发髻散乱,满脸焦色,他不等下人替他通报,又叫道:“灵峰镇,灵峰镇被洪水淹了!”
黄盛安急急撩了袍子就往外面冲。他就省得,雨下了半个多月,定然会出事!
他召集了家中奴仆,拿了绳索等物,正要往灵峰镇而去,忽而想起什么,差他身边的长随道:“赶紧去寻顾老师!”
为了预防灾害,顾老师一向有组织义社演练火灾援救等。
长随领命而去,才奔到了灵石镇宽敞的街道上,就瞧见了顾老师身旁的护卫卫英。他赶紧逮着卫英,将事情一说。卫英神色肃然:“烦请兄台回禀镇公,我们马上就到!”
他话音未落,人就不见了。
长随一怔:“……”他方才是不是真的见到了卫英?
其实,在黄家鏖战那晚过后,卫英一直都有私底下偷偷练功。那晚公子成了血人,几乎不治,他内疚极了。与小战一起养伤的时候,便诚心地向小战讨教。小战便教他,练武的时候往双脚双手皆绑上沉重的沙袋。除了极忙的时候,他一直都按照小战的方法练着。果然,练了好些日子,他越发觉得自己的身手轻快起来。只可惜小战到京城去了,不然他还能跟着小战切磋切磋。
灵峰镇受了洪灾的消息传得很快。
灵石镇与灵峰镇相距虽不近,两镇上的人家却大多是姻亲。灵峰镇被淹,灵石镇好些人家都疯了一般,要去灵峰镇寻亲人。
是以黄盛安还没有出灵石镇,那些人走得快的,都快要出了灵石镇了。其中还不乏一些妇孺老弱。
黄盛安骑着马,气得喝住他们:“会凫水的壮年男子才可以去!你们这些人,去了不是添乱吗!快快给我回去!”
有人便哭了:“可怜我娘啊……”
整个灵石镇,哭声一片。
黄盛安的太阳穴,被哭得突突的跳。
第175章
不过,他能当上镇公,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当下板了脸,让手下将那些妇孺老弱拦下,寒了声音道:“你们听好了,你们的亲人自然有我们不遗余力地去救!且在家中等着,勿要自行前往灵峰镇!洪水无眼,本镇公不想还要多花力气救你们!”
哭声小了些。
黄盛安骑在马上,耳尖。听到有人在低声说:“……黄盛福做镇公时,比他可好多了。”
“可不是,那黄盛福时常施舍米粥与我们,这黄盛安,可不曾施舍过。”
黄盛安面上不显,只挥手让壮年男子集结在一起。
长随驱来马车,车上是沈大夫、马大夫等人。
黄盛安下马,亲自与沈大夫等人道:“灵峰镇突发洪灾,还劳烦几位大夫随我们一起奔赴灵峰镇了。”
沈大夫摸摸胡子道:“救死扶伤,乃是我们的职责。”
他本来只想表达一下大夫的本分,哪晓得人群中又有人呼道:“你这庸医,哪个死了?哪个伤了!乌鸦嘴!”
沈大夫:“……”
黄盛安的余光瞄了一眼那呼喊的人,那人迅速低下头。
黄盛安再度上马:“灾害在前,你们休要生事!我虽比不得黄盛福,但镇公的权限还是有的!”
众人这才噤声。
前去援灾并非去探亲那般简单。救援物品、粮食、衣裳、被衾、药材、干净的水等,无一不要准备。众人看着黄盛安的仆从们有条不紊地从商户手中采购物品,装了好十多辆马车,才又安静了些。
忽而马蹄声哒哒,有一个壮汉驱马而至,远远的便对黄盛安道:“明远镖局毛头头见过镇公!我们东家吩咐了,镇公尽管征用明远镖局的人与车马!”
苏娘子好魄力!
黄盛安遥遥地对毛头头拱拱手:“苏娘子大义!”
忽而又有人远远喊道:“顾老师嘱咐,我们义社,遵镇公之令,前往灵峰镇赈灾!”
顾老师不愧是苏娘子的夫君,同样有魄力!
历经一个时辰,赈灾的队伍修整完毕,前往灵峰镇。
拥挤的人群中,黄盛安的管家黄羊眯着眼,目送着黄盛安带领着明远镖局、义社的人走出灵石镇。
他瘦削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
此去灵峰镇,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回不来的。
苏云落与顾闻白的人手都走了,那灵石镇,便成了一张四面漏风的网。
金乌西坠,将云朵染成小姑娘的粉腮,煞是好看。
云起学堂下学了。
卫香是不住宿的,她牵着外祖母满妈妈的手,走在街道上,欢快得像投林的鸟儿。正是炊晚食的时候,街边充斥着各种各样的香味。远远地,卫香便看到一家卖糖人的摊子,好些年纪小的孩子正眼巴巴地看着那人,却掏不出钱来。
卫香有钱。素日里卫英给的,外祖母赏的,过年的压岁钱,卫香存了满满一罐。只可惜往日她住得离学堂太近,竟然没有机会将钱花出去。
钱花不出去,卫香的心好不舒服。
她比起年前高了一头,又胖了半圈。比起年岁相仿的蓉蓉,竟是显得十分的壮实。娘亲简言卧病在床,对她没有丝毫影响。甚至娘亲喝不完的汤水,都归卫香了。但卫香还是馋,馋外头各种各样的吃食。
今儿下学,她缠着满妈妈,终于让满妈妈带着她走上街,打算敞开肚皮吃个半饱。至于为什么吃个半饱,因为满妈妈晚饭打算做一种极为好吃的芋头糕。
卫香前世怕是个芋头精,一听到芋头便双眼发亮,决定留半个肚子给芋头糕。
作为一名厨娘,又是外祖母,满妈妈对卫香能吃这个特点,简直是满意至极。
她笑眯眯地被卫香拉至糖人摊子前,而后松开卫香的手,任由卫香钻进那群小孩中。卫香今儿穿一身桃红的短袄,梳着双丫髻,髻上扎两根桃红的绸缎,在那群小孩中鹤立鸡群。
糖人十文一个,卫香兜里有二十文,她打算买两个。
不远处有人在沿街叫卖:“香椿,香椿,最后一把,便宜卖了。”
香椿沾了蛋液入油锅炸了,是极香的一道菜。简言爱吃。
满妈妈的目光不觉地追着那卖香椿的人,想待他走近了,再招他过来将香椿买了。却不料,从一家商铺里走出一个妇人,与那卖香椿说了句话,那卖香椿的便将那把香椿递给那妇人。
可惜了。
满妈妈将视线调转回来,寻着卫香的身影。
却见一群小孩中,哪里还有卫香的身影?
她急急看向四周,四处寻着卫香的身影。没有。
满妈妈的脑袋一片空白。她颤着声,问那卖糖人的:“方才那个胖胖的小姑娘呢,朝哪里去了?她穿桃红的短袄,扎两根桃红的绸缎。”
卖糖人的茫然地看着她:“你说的小姑娘,我没瞧着。”
满妈妈的心怦怦跳着,奔走几步,极目四望,哪里还有卫香的影子?
“卫香!卫香!”满妈妈嘶喊起来。
咏春咏梅正低着头,默诵着今儿苏云落教的文章。忽而听得假寐的苏云落道:“外头何人在唤卫香?”
咏春便撩帘,瞧见满妈妈正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边唤着卫香。
“回娘子,是满妈妈。”
“你且去问问。”尽管对满妈妈印象不好,但苏云落对卫香还是还关切。
咏春下得车,快走到满妈妈面前:“满妈妈,发生何事?”
满妈妈瞧得熟人,老泪纵横:“卫香,卫香不见了……一转眼的功夫,她买糖人,我看那卖香椿的,她,她就不见了……”
天黑了。
大部分的人手都到灵峰镇赈灾了,苏云落手上可以调度的只有毛瑟瑟、毛茸茸二人。咏春咏梅还是小姑娘,自然不会让她们去寻。
卫英卫真随着顾闻白办事去了,还没有回来。
春风盛着夜色拂来,寒意顿起。苏云落坐在马车上,拢紧披风。
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巴掌大的灵石镇,毛瑟瑟毛茸茸翻了几遍,没有寻到卫香的踪影。
帘子撩开,咏春上得车来,拿着一笼饺耳:“娘子,饺耳买来了。”
咏春揭开蒸笼的盖子,忽而讶然一声:“娘子,这里面有张纸条。”
第176章
纸条上的字被水汽晕湿了少许,却仍旧能清楚地看出上头规规矩矩地写着几个蝇头小字:“卫香,黄家,苏掌柜独往,巳时过不候,死。”
纸似是极为随意从随便一处撕下的,边缘不齐,字写得却极为规矩。
苏云落的眼帘阖了下来。
这是要用她的命去换卫香的命了。
咏春没能看到纸条上的内容,见自家娘子面容沉静,也猜到了几分。她回忆着方才去买饺耳的经过:“娘子,可要回去寻那店家问个清楚?”
苏云落摇头:“不用了。”
顿了一下又道:“去寻毛瑟瑟回来,先回堪园。”
夜色沉沉,折园的主子们还没有回来。
堪园的饭菜却是取走了。张三娘将饭菜放在锅中热着,自己肚子饿了,便与狄嫂子一人拈了一块桂花糕吃了,先垫着肚子。
忽而听得堪园门口有响动,便猜是东家回来了。算着时间,二人正预备揭盖将饭菜取出来,咏春撩帘走了进来,面色焦虑,取了食盒随便拿了几样菜便要走。
张三娘注意到,咏春只拿了一个人的份量。
狄嫂子与咏春相熟些,见状便打趣道:“咏春,你可是拿少了?”
咏春的眉头蹙了蹙:“大爷尚未回来,太太在堪园吃。”
堪园是李遥住的。
张三娘心思一动,瞧着咏春走远了,便与狄嫂子道:“我去去便回。”往日里张三娘上茅房便是这般与狄嫂子说的。狄嫂子亦不在意,只顾做自己手上的事。
张三娘站在暗处,看着毛瑟瑟等人进灶房,才悄无声息地直奔堪园。
堪园里灯火通明,本来要伺候苏云落用饭的咏春咏梅却站在门外,垂着头,安安静静的。一同在门外站着的,还有小瓜小果。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大事?
李遥的脸臭得像夏日里的咸鱼:“你疯了?莫要说我了,便是你家顾老师,也定然不会让你去冒险。”
苏云落面前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面对李遥的质问,她面不改色地夹了一筷箸银芽丝送进嘴中,优雅地吃着。
李遥胸中一团火气越发的大:“你不会武,去了不过是白白送死。”
“今儿是卫香,明儿说不定便是旁人了。此人,应是谋划许久。”否则也不会趁着明远镖局的人都去救灾,才掳走卫香。
李遥仍旧火气腾腾:“不准去。那劳什子黄家,我寻人进去,围剿了他。这人故弄玄虚,说不定只有跳梁小丑两三个。”
苏云落没说话,仍旧安安静静地吃着饭。
吃完,她用帕子拭了嘴角:“若是他回来,好生劝慰他。”
李遥别过脸去:“我可没那等本事。我先告诉你,你若死了,我可不会去替你收尸。我还要到老师坟前,数落你不孝。”
苏云落嫣然一笑:“我走了。”自从那晚之后,灵石镇太平静了,平静得差些让她忘了,他们的头上,仍旧悬着吴王这一把利刃。
时间还很充足,苏云落的马车到黄家的时候,还差一刻钟才到巳时。
咏春看那黄家黑漆漆的大门,安静得仿若没有一丝活的气息。她担忧地看向苏云落,却见自家娘子面色平静无波。
苏云落提着一盏琉璃珠灯,望向那两只在风中轻轻摆动的气死风灯。微弱灯光中,那两盏许久无人照料的气死风灯,看着似是有些破败。
毛瑟瑟从院墙绕了一圈回来:“东家……”这黄家占地广阔,院墙高耸,不要说夜里了,便是青天白日,东家一人孤身进去,也难以保全。
苏云落制止他:“不用多说。我意已决。”
她轻步上前,推了推那两扇巨大的木门。纹丝不动。
正疑惑,忽而有人在里头笑道:“苏掌柜果然不是一般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省得在下是该赞赏苏掌柜勇敢大义,或是感激苏掌柜愚蠢呢?”
“掳走孩童,以孩童生命威胁,你等小人竟然还敢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不觉得可笑吗?”
那人也不恼,仍旧笑道:“苏掌柜不愧是学堂先生,说起话来直击人心。不过呵,在下是无心之人。”
苏云落道:“卫香何在,将她交出来。”
“那胖姑娘吃得好睡得香,却是不省得她的命竟是这般值钱。”那人说着,忽而语调一变,“巳时到了,请君入瓮!”
他话音才落,方才那两扇纹丝不动的大门忽而随风而开。
巨大的照壁下,两盏灯笼映着地上的一个小小的人儿。竟是卫香。她躺在地上,睡得正香。
苏云落极目望去,却见除了卫香,那说话的人不知隐在何处。
她心中有些骇然,倘若这人果真是吴王的手下,那么吴王的本事深不可测!
毛瑟瑟咬牙:“东家!”
春风带着冰冷,卷起苏云落的披风。苏云落缓了心神,跨过门槛:“劳烦送卫香出去。”
那人又是一声轻笑:“苏掌柜入了前门,毛瑟瑟便可以进来将她带出去。”
毛瑟瑟吃惊,这人竟是连他的名字也省得!
毛瑟瑟看着苏云落提着的琉璃珠灯缓缓转过照壁不见了。
他疾步走进去,将卫香抱起,便要急步跟着转过照壁。忽而一支箭破空而来,射在他的鞋头前。
“毛瑟瑟,请回吧!”那人的语气冷了几分。
毛瑟瑟骇然,抱着卫香才跨过门槛,那两扇大门忽而又随风而合。咏春咏梅呆呆地站在原处,早就吓得失了魂。
毛瑟瑟抱着卫香钻进马车,对上李遥的脸。
李管事的脸向来温润如玉,如今在昏黄的灯光中,却似坠了千斤的石头那般严厉。他撩起帘子,看着方才还漆黑一片的黄家大宅上空,忽而浮起绮丽的灯光来。
春风暗送,拂起桂花的香味。
别人是莲步生花,她是莲步生灯。每走一步,那两旁便燃起灯来。她从照壁不过才走了几十步,那两旁的灯便燃了上百盏。
精致美丽的花灯在春风中摇曳,将夜空映得绮丽万分。
更为可怕的是,她走了那么久,灯亮了,却空无一人。
那人的笑声变得极轻:“苏掌柜走得莲步生花,让人艳羡。”
苏云落止步:“费了这般功夫让我来,不会是让我赏灯的罢?”
“长夜漫漫,光聊正事空虚寂寞,美人既来,自然是要讨美人的欢心。”那人嬉笑道。
“我累了,不想赏灯,若是无事,我便回了。”苏云落说着,正欲假意转身,忽而在一盏灯旁,瞧见了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女人。
更确切地说,是酷似卫碧娥的女人。
第177章
饶是苏云落再有心理准备,暗黑之中,猛然见到那样的一个女人,仍旧被唬了一跳。
她忽而笑了:“吴王的爱好果然与众不同。”
那女人也笑了,露出两颗可爱的虎牙来。虎牙有些大,折损了她的美丽。冷冷的春夜,她着一件鹅上黄,酥胸半遮,纤腰细握,外头罩一件薄衫。她提着一盏精美的灯笼,缓缓朝苏云落走过来:“听说,苏掌柜见过前太子妃的遗容?苏掌柜细细瞧瞧,我可像她?”
她的声音十分的柔和,糅在春夜中,十分的骇人。
苏云落果真细细地打量她,而后道:“约莫有八九分像。不过那卫碧娥死得久了,面容僵硬了,没有你这般生动。”
那女子一怔,捂着嘴笑了起来:“苏掌柜可真有趣,怪不得阿宁要见你。”
苏云落道:“若吴王要见,到苏家鞋袜铺买鞋子便可,偏生要弄得如此复杂,倒叫人不虞。”
那女子又笑:“难不成苏掌柜以为,那卫香小姑娘,便能如此轻巧回去吗?”
苏云落想起方才卫香沉睡的模样,心一沉:“你们对她做了什么?她不过是一个小孩子!”
女子笑得更厉害了:“很快苏掌柜也会经历她的经历。”
方才在门口的男子声音响起,带着些冷意:“雅夫人,休要多言。”
那名叫雅夫人的便敛了笑容,盈盈地转过身去:“苏掌柜,这边请。”
明亮的灯笼次等在暗夜中盛放,蜿蜒出一道长长的灯河来。灯河的尽头,有一处房屋灯火通明,极目望去,可以见到佩刀的侍卫在巡逻。
这吴王,倒也是擅于钻空子的。她不过才将人手调离灵石镇,他后脚就来了。
苏云落提着灯笼,默不作声地跟着前面的雅夫人,走在灯河中。若不是此刻情况古怪,这璀璨的灯河,倒是一道风景。
前面的雅夫人似是怕了方才那男子,一路上默然,没有再开过口。
不过,黄盛福的宅子,倒是十分的大。二人足足走了一刻钟的功夫,才到了那座房屋处。苏云落走近了,才省得原来这座房屋竟然是座立在湖边的。
春夜料峭,湖边的房屋三面环水,卷起冷意。
苏云落寒意直起,不得不拢紧披风。前面的雅夫人穿得那般薄,却是丝毫不怕冷。
那些佩刀的侍卫停下来,虎视眈眈地看着苏云落。她默默地数了数,像是有二三十人的样子。每个都长得十分矫健高大,右手皆握着刀把。
苏云落忽而笑了:“吴王莫不是想将我劈作十多段?”
雅夫人回头瞧了她一眼,见她极怕冷的样子,她张了张嘴,却是没有说话。
入门处,候着两个年纪小些的丫鬟,见到苏云落,仍旧垂着头,不说话。
终于进到花厅中。
花厅中灯火通明,苏云落将灯笼轻轻放在一旁,自己寻了张玫瑰椅坐下。
那雅夫人拧眉看她。
苏云落捶了捶自己的脚:“请雅夫人见谅,我许久没走过这般远的路了,有些脚酸。”
雅夫人凝神看她,又露出那两颗虎牙来:“苏掌柜倒是真性情。”
苏云落不以为意:“都要死了,还不能肆意妄为些吗?倒比做个憋死鬼的好。”
忽而又有人笑了。
雅夫人忙退到一旁,微微垂头行礼:“殿下。”
苏云落本以为出来是吴王,没想到却是好几位女子。更让人吃惊的是,那几位女子皆与雅夫人一样,面容与卫碧娥有八九分的相似。
如今几人站在一起,虽然梳着不同的发髻,穿的是不同的衣衫,但站在一起,却似双生一般,叫人分不清谁是谁。
几人嘻嘻笑着,打量着苏云落吃惊的表情。一人道:“这位苏掌柜,长得还尚可。”
“只不过长得不像我们,我们倒也不用吃醋。”
“多一位长相不一样的姐妹也好呀,省得我们天天看来看去都是这张脸,烦都烦死了。”
几个女子嘻嘻哈哈,将苏云落评判了一番。
苏云落慵懒地倚在玫瑰椅上:“每日看着别人长着与自己同一张脸争风吃醋,夜里不会做噩梦吗?若是斗得狠了,下起毒来毒死的究竟是谁都不省得。”
那几个女子气急败坏:“我们怎么会与自己吃醋,我们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苏云落早就累极,又走了那么长的一段路,此时坐在玫瑰椅上差些就要睡过去,有这么几个人调剂一下精神也是不错。她懒懒道:“便是血浓于水的姐妹亦会反目成仇,更何况,你们不过是吴王寻来凑数的侍妾,哪个得到宠爱多一些,别个在背地里恨不得剜她的心,饮她的血。死了便再寻一个新的来代替。你们自以为高人一等,却不料在吴王眼中,不过是养在笼子里斗来斗去的金丝雀。”
说完却是口渴了,她望一下雅夫人:“客人来了,也不奉茶?”
那几个女子气急败坏,正要反驳,忽而听得有人抚掌道:“苏掌柜不但长得好,还有一张利嘴。若是能将苏掌柜藏进本王的金丝笼里,想必日子定然比戏本子还要精彩。”
但见帘子一撩,一个身量不算高,相貌白皙秀气的男子走了出来。他身着玄色的便服,腰带处挂着一个玉佩,一双丹凤眼带着欣赏的笑容看着苏云落。
雅夫人仍旧垂着头:“殿下。”
吴王嘱咐她:“你且去准备些茶点来。”
雅夫人便恭顺地退下去了。
与她想象中的吴王有些不同。苏云落有些失望,看了看吴王:“可能要让你失望了,我对笼子不感兴趣。”
吴王在她对面落座。那些卫碧娥们赶紧涌上去,用纤纤玉手替他捶着背、腿。
吴王舒坦地坐着:“你若不喜欢笼子,本王也可以替你建一座宅院。”
苏云落礼貌地道谢:“谢谢吴王。不过很遗憾,我不想做卫碧娥的替身。对了,你设计叫我来到底是为了何事?”
吴王眯着眼睛:“美人,你很有趣。这世上有很多女子,只要听说我是亲王,便会前赴后继地扑上来。不过,本王早就厌烦了这样的女子,毫无挑战。倒是你这般的,让本王重燃斗志。”
这真是与太子斗得你死我活的吴王吗?句句话不离风月事。苏云落想起之前顾闻白描述的吴王,很难与眼前的吴王对上号。
此时雅夫人端着红漆小盘进来,给苏云落上了一盏茶,两碟摆得十分好看的点心。苏云落不动声色地看了那两碟点心,不像是现做的。
她捧着茶,温暖着手心:“你如此请我来,便是为了这件事?”
方才还一脸色心荡漾的吴王忽而浮起几丝邪魅:“不,自然是为了卫碧娥的事。还有,本王新得了一种药,想请苏掌柜欣赏一下药效。”
苏云落心中忽而浮起一种不好的感觉。
第178章
雅夫人同样给吴王奉了茶。
吴王姿态优雅的端起茶碗,缓缓地吃了一口。
他的双眼微微眯着,望向苏云落:“苏掌柜为何不吃茶?怕本王下了毒?”
“心怀不轨的人请我来,我自然要防着的。”苏云落说着,不耐烦了,“你身边既然有了这么多貌似卫碧娥的人,那冰窖中的卫碧娥已是死人,想来自然就没有重要了。我们对你与太子的恩恩怨怨也不感兴趣,自然不会要向太子或者官家揭发你的行为。既然我们之间毫无瓜葛,那便各走各路,各自安好。”
吴王又笑了。
他看了一眼雅夫人,将茶碗放下。
“我搜罗了那么多与她容貌相似之人,可没有一个是她。她终究还是舍下我去了。”吴王盯着苏云落,“听说你曾是寡妇,而后又嫁了顾太傅的独子。如此三心二意之人,怎配与我谈论她!”
“女人,便该从一而终!”他说着,猛然掐住旁侧雅夫人的脖子,发着狠,“不要脸的女人便应该死!”
雅夫人瞪大双眼,面色惊惶地看着吴王,艰难道:“殿下,我是阿雅呀……”
吴王似是听进了雅夫人的话,颓然将手放开。雅夫人瘫软在地,而方才那几个美人似是司空见惯一般,仍旧给吴王捶腿捶肩。
这吴王,果真是个变态。苏云落垂眼看向雅夫人,只见她瘫软半响,又若无其事地爬起来,垂首站在一旁。
果然,变态身边的人,没有一个是正常的。
苏云落叹为观止。
吴王忽而又笑了:“苏掌柜为何不吃茶?”
苏云落干脆利落:“怕你下毒。”
“我自是会下毒,但是我下毒的方法,可不拘于在茶中下毒。自从你踏进黄家的大门,你就中了毒。这种下毒的法子,我让人试验了许多次,毒死了不少该死的女人。”
苏云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吴王却越说越兴奋:“那些女人,都是该死的。明明已经许了人,却偏偏还要与别的男人打情骂俏。该死。便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我这毒药,让她们癫狂,让她们误以为她们面前的男子是她们心仪之人,自己便情不自禁发情,要与那人苟合。啧啧,那一幕幕可真精彩。”
苏云落蹙起眉来。他是不是颠倒黑白,将卫碧娥与太子的婚约,说成了他与卫碧娥的?看来这吴王不仅仅是变态,而是疯了。怪不得被官家放弃,驱逐出京就藩。
方才才被吴王掐了脖子的雅夫人柔声劝吴王:“殿下,该吃药了。”
她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瓷瓶来,从里头倒出一粒药,恭顺地端到吴王面前。竟是毫不避讳苏云落。
吴王乖乖地吃了药。
须臾后,他方才癫狂的眼神忽而变得清明起来。
“苏掌柜,此刻离卫香毒发还有一个时辰。不如我给你讲一个很好听的故事打发打发时间。讲完故事,我们便到卫香家中去看热闹。如此安排,不省得苏掌柜可喜欢?”
苏云落唇角噙笑:“我洗耳恭听。”
吴王的眼皮微微垂着,似是在回忆长远的记忆。
“有一个小男童,出生权贵,性子十分的倔犟。他不好学,却要被迫着学许许多多的东西来讨好他的父亲。如此他的母亲才能受到宠爱。”
“有一年,不欢喜的他遇上了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长得不顶美,却老气横秋,处处用苛刻的标准来要求自己。”
“小男童问小姑娘,为何这般委屈自己?她家又不穷,还甚有钱,父母宠爱,可以恣意地活着啊。”
“小姑娘用看傻瓜的眼神看着小男童,说,我以后是要当国母的,怎么可以恣意地活着?”
“小男童恍然大悟:原来,你要当我的嫂嫂呀。呵,不知羞耻。”
“小姑娘没理小男童,顾自用苛刻的标准来要求自己。而小男童依旧在不欢喜的功课中忙碌着。隔三差五的,小男童便拿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给小姑娘。小姑娘却时常板着脸,半推半就地收下。时光如梭,转眼小姑娘到了可以婚配的年纪,而小男童也懵懵懂懂的,成了风流倜傥的少年。”
苏云落差些没笑出声来。
竟然有人夸自己是风流倜傥的少年,吴王不愧是吴王,自恋起来望尘莫及。
吴王没有注意到她的表情,仍然沉浸在讲故事的自我感动中。那几位捶腿的美人却是暗暗翻着白眼,唇边挂上嘲讽的笑容。看来这吴王时常给她们讲故事,她们怕是听得都生厌了。本来顶着一张与卫碧娥相似的脸便算了,还要日日听这老掉牙的故事。
吴王似是讲了数千遍,熟悉得不得了。
“然而有一日,小男童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小姑娘。原本按照他的身份,要娶小姑娘轻而易举。是以他打算求他的父亲,将小姑娘赐给他。谁料,他迟了一步。小姑娘果真成了他哥哥的未婚妻。小男童痛不欲生,吃了几杯酒,壮了胆子去问小姑娘,为何要嫁给他的哥哥。”
“小姑娘认真地告诉他,因为他的哥哥将来是国君,而她嫁给他,以后便是国母啊。”
“小男童疯了似的问小姑娘,你何曾喜欢过我?我也可以做国君,我也可以娶你,让你做国母。”
“小姑娘却不再理睬小男童,她从此闭门不出,专心待嫁。”
吴王讲得兴趣盎然,正欲继续,苏云落打断他:“小姑娘很理智很上进,很好。”
吴王的眼光忽而变了,冷冷的:“你们皆是一样的女人,自然觉得她好。”
苏云落扯了一下嘴角,望着吴王:“卫碧娥死的时候已经有身孕数月,是太子的吗?”
吴王怔了,像是听到什么天方夜谭似的看着苏云落:“她有身孕了?不,不可能!自从小男童省得小姑娘要嫁给别人,他就偷偷的,给她下了避子汤。她竟然有身孕了!可笑,可笑!”
苏云落也怔了。
向来官家的后院荒唐事最多,但她倒是头一回听说,因爱生恨,爱而不得,便给嫂嫂下避子汤的。吴王可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只可怜那卫碧娥,身边自小便潜伏了一条毒蛇而不自知。
不过,那卫碧娥既然被吴王下了避子汤,那卫碧娥便不可能有孕了。难不成卫碧娥是天生腹大?不,不可能。卫碧娥既能成为太子妃,身材自然窈窕,不可能有任何不完美的地方。
雅夫人忽而低声道:“太子妃是不是有孕,殿下命人将她剖腹便可真相大白。”
第179章
会咬人的狗不响,抑或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苏云落不省得该如何形容眼前的这位雅夫人。方才她被吴王掐着脖子的惨状还历历在目,转眼她就提出了要剖卫碧娥的肚子。
看来不光吴王是个变态,他身边的女人也不遑多让。
吴王却恼怒了:“不可能,她怎么可能有孕。”他嘴脸一变,不想再讨论卫碧娥。瞄了一眼雅夫人,道,“阿雅,事隔多年,又回到灵石镇,可欢喜?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的女儿倘若没死的话,还能与你见上一面。”
今夜黄家之行,可真是收获颇丰。如果没料错的话,原来这雅夫人竟然是宁如水的亲娘。吴王为了搜罗与卫碧娥长得相似的女子,瞧上了雅夫人,雅夫人为了荣华富贵,毒死丈夫,抛下年幼的女儿,像一条狗一样跟在吴王身边。
苏云落默然不语。雅夫人可恨又可悲,宁如水可怜又可悲。不过,宁如水那等作法,应也是省得当年杀死自己亲爹的便是吴王。
雅夫人闻言,脸色当即就白了几分:“殿下,阿雅这次可以带晓晓走吗?她一个人在灵石镇,孤零零的,无依无靠……”
吴王笑了:“每一个跟我走的女人都能享受荣华富贵,倘若你情她愿,却也是可以的。”
这是要赤裸裸地母女共侍一夫了。
苏云落差点没把晚饭给呕出来。
雅夫人咬着牙,脸儿白得吓人,最后却是下了决心:“我愿意。”
苏云落在心中替宁如水叹了口气。
那几个美人笑了起来,纷纷道:“恭喜殿下,又多了一位红粉知己。”
吴王似笑非笑,邪眼看着苏云落:“苏掌柜,本王的封地物产丰饶,乃是鱼米之乡,气候十分养人。倘若苏掌柜跟随本王去了,不出数月,苏掌柜比起现在,越发的水灵。”
苏云落却是只怔怔地看着他,没有说话。一双眼睛发直,像是魔怔了似的。
吴王拧眉:“苏掌柜?”
苏云落如梦初醒:“抱歉,实在是太困了。”
从来没有普通的女子在他面前如此这番姿态。哪个见了他,听得他的身份,无一不痴缠上来?除了那贱女人卫碧娥!所以她死了,死在他面前。吴王一想起卫碧娥,头便剧烈地同了起来。自从她死了那日,他就时常想起她睨那双眼睛,无时不刻不在说:他是太子呀!为了这句话,他与太子弘斗了许多年,最终还是败了!被父亲赶到封地去就藩。临走前,母妃红了眼睛,责怪他:不就是一个女人吗?至于将整个江山奉送给了别人!
对,不就是一个女人吗?
吴王清醒过来。
难不成这苏云落要学那卫碧娥,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从而引起他的注意?呵,蠢女人。仗着自己有一点姿色,便以为与众不同了么。
他沉了脸:“时辰差不多了。该去看戏了。”
苏云落闻言,顺从地站了起来。
吴王又不高兴了:“你竟然不害怕?”
苏云落满脸疑惑:“你让我平平安安地出去,我有什么可害怕的。我原本以为,今晚要葬身在此了。虽然这房子坐落湖畔,风景独好,但我不喜欢湖边,太阴沉。”湖边,阴沉……她忽而想起了什么。
吴王又笑了:“哼,平平安安出去?苏掌柜,方才本王说过了,自你跨进黄家大门的那一刻起,你便中了毒。一种……”他顿了一下,薄唇上扬,“破坏力很强的毒。”
他站起来,瞬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风度翩翩,贵气逼人。雅夫人看着他,眼中满是爱慕。
一行人出了屋子。夜风卷着春意从四面八方吹来,阴阴的冷。两个佩刀侍卫跟在苏云落背后,不发一语。苏云落提了她那盏琉璃珠灯,慵懒地走下台阶,望着那仍旧璀璨的灯河,道:“不会又让我走过去罢?”
这回倒是来了两辆马车。
吴王与那些美人共乘一辆,雅夫人则与苏云落同坐。
上得马车,听着外头的声音,苏云落看向雅夫人。马车挺大,中间放了小桌。苏云落将琉璃珠灯放在桌上。
近看之下,雅夫人果然有了一些年纪。眼角的细纹明显比她多。
是啊,在吴王那等变态的人身旁,便是再会保养,也会心力憔悴的吧。须得时刻担心着,那吴王高贵的玉手不知何时又会掐向自己的脖子。皆说富贵险中求,吴王并不珍惜她,雅夫人为何还要留在吴王身边呢?早早赚足了银钱,回到灵石镇与宁如水相依为命也是好的。
雅夫人忽而抬眼看她,神情不虞:“苏掌柜命好,自然是瞧不上我们这等人的。”
她虽然在人前被称为夫人,却是连蝼蚁都不如。
苏云落笑了。
“你的女儿是我的学生。”她缓缓道,满意地看到雅夫人脸色煞白起来。“她从黄家逃出来,化了名,自己花钱雇了一对假父母到学堂上学。”
雅夫人的呼吸声略略急促起来。
“她与你长得很像。正是如花的年纪,又勤奋好学,倒是一个好孩子。不过,你竟然让自己的亲生骨肉共同去伺候那吴王,你不配作她的母亲。”
雅夫人冷笑一声:“苏掌柜想开鞋袜铺子便开鞋袜铺子,想做明远镖局的东家便做明远镖局的东家,想开女子学堂便能开。众星捧月的苏掌柜怎会省得我们穷苦人家的苦楚?三顿不继,一身衣服补了又补,夏无薄衫,冬无厚衣。那种用尽心思竭力将生活过下去的日子,我再也不想过了。跟着阿宁,我衣食不愁,燕窝常有,还能存下银子。这种日子有什么不好?”
无数种理由从脑中掠过,苏云落想反驳她,可最后,到底是没有出声。夏虫不可语冰也。有些人,便是你说破天,她都不会相信你一个字儿。
雅夫人说了一通,见苏云落沉默不语。忽而脸色又变了,带着许些怜惜:“苏掌柜,你已经命不久矣,多多享受着最后的时光罢。以后……我会叫晓晓在清明,替你烧一些纸钱的。”
苏云落看向她,诚心诚意道:“雅夫人,既然我已时日无多,那还请雅夫人解惑,我中的,到底是什么毒?”
雅夫人露出一双虎牙来:“恕我无可奉告。”
“但我会替你收尸的。收得干干净净。”未了,她又添了这么一句。
第180章
张三娘藏在暗处,看到李遥随着苏云落出了门,她正要依依不舍地离去,忽而见灯火璀璨处,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缓缓走出来,探头望了望四周,将门扇关好。
那位想必就是吃得比主子还好的许婆婆了。
张三娘收了脚步,心思一转,昂头挺胸朝正房走去。
才走了几步,小瓜小果就蹿出来:“你要作甚?”两个小男孩气势汹汹的,个子矮气势却不矮。
张三娘故作愕然:“我来取食盒呀,方才咏春没将食盒拿过来。如今这天儿炎热,比不得冬日,饭盒若是不及时洗干净,会容易有脏东西,这脏东西一下肚,便会生病的。”
瞧她说得煞有其事,又是厨娘,小瓜小果相互望了一眼。
“你在这里等着,我们去去就来。”两个小男孩说着,飞快地往屋里跑。
还真是谨慎!
张三娘越发的好奇了。她既然是存了不一样的心思进来的,自然不会安分地等着。小瓜小果一走,她立即朝着檐下的暗处奔去。
她原想借着窗户瞧里头看去,却失望地发现窗户的帐幔掩得极为厚实,尽管夜风暗涌,帐幔却只微微晃动。
张三娘正绞尽脑汁想着法子,忽而听得另一边几只猫儿叫起春来,声音凄厉,在寂静的夜中显得吓人。她也被唬了一跳,一颗心怦怦跳起来。
许是分赃不均,那几只猫牙牙作响,竟然打起架来。墙边一片鸹噪。
此时,只听小瓜小果道:“那几只野猫又来了,快,快去赶走它们,勿扰了何姑姑。”
天助我也!张三娘屏气凝神,听着小瓜小果走了出去。
她直起身子,伸出手去拨开帐幔。
原以为撩开帐幔,便能窥得屋中情景,却不料,屋中帐幔垂垂,她撩了一道,里头竟然还有一道。
张三娘无果而返。
不过,依照女人的直觉以及她天生的聪慧,张三娘断定,那位被小瓜小果称为何姑姑的女子,对李遥来说,定然是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
她正胡思乱想,忽而对上了一双碧绿的眼睛。
卫香是在回到家中不过须臾,便开始发难的。
满妈妈感激而欢喜地抱过卫香,正要邀请毛瑟瑟进屋吃茶以表谢意,忽而见方才还沉睡的卫香睁开双眼。
满妈妈唤了一声:“我的心肝儿!”
话音才落,就被卫香的小胖手狠狠地打了一下脑袋。
满妈妈吃痛,卫香又胖又沉,她吃惊中竟没有抱稳卫香,卫香朝下坠去。
朝下坠的卫香,唇角勾起一抹神秘的笑容。
毛瑟瑟毕竟是行走四方的镖师,见状一怔。
满妈妈却是失声叫道:“小香!”
落在地上的卫香一骨碌爬起来,朝着满妈妈扑过来。毛瑟瑟大手一拎,将满妈妈捞到一旁。卫香扑了个空,转头瞧见是毛瑟瑟坏事,竟然眦着牙,嘴中牙牙叫着,朝毛瑟瑟扑将过来。
满妈妈早就吓得呆若木鸡,只叫着:“小香,小香,你疯了不成!”
卫香可不就是疯了。
她不过七岁孩童,身子还没有毛瑟瑟的一条腿高,却凶狠得似一头狼,不管不顾地朝毛瑟瑟攻击过来。
满妈妈的尖叫连连,惊动了在房中的简言与张乳母,以及卫重。
卫重撕心裂肺地哭起来,引起卫香的好奇。
她神情呆滞地转过头去,望向赶出来的简言。简言颤着声:“小香,你怎么了?”
卫香又是咧嘴一笑,那笑容却掺杂了一丝诡异。卫香一双小短腿直奔简言!
毛瑟瑟正欲赶上卫香,将她抓着,忽见简言颤颤巍巍,伸着手,朝卫香走去:“好孩子,你受苦了。小香不怕,娘在这里。”
她满脸慈祥,爱意绵绵。自从她生了卫重之后,身体虚弱,不仅顾不上卫重,更顾不上卫香。再加上卫香又上学,她见卫香的时间便越发的少,对卫香便存了满腔的愧疚。
卫香举起手,诡异一笑,朝着简言的脸狠狠抓去。简言避让不及,被卫香抓个正着。她痛呼一声,捂着眼睛,脆弱的身子往后倒去。卫香就势坐在她瘦弱的身子上,用尽吃奶的力气,一拳拳地打着简言。
满妈妈奔过去:“小香,那是你娘啊!”
毛瑟瑟赶过去,狠力将卫香提起来。
简言早就被卫香打得满脸皆是血,倒在地上气息微弱。
卫香仍戾气十足,她被毛瑟瑟提在半空中,仍旧拳打脚踢。她的眼睛越瞪越大,眦着牙,一丝鲜红的血却是从她的口中漫出。
她打不到毛瑟瑟,一双眼却死死地盯着毛瑟瑟,鲜血直漫的嘴唇一张一合:“通通给我去死!”
简言被满妈妈扶起来,看着卫香像个疯子一样,不禁大恸:“她不是我的女儿,不是我的女儿!卫香,卫香,你醒醒啊!”
满妈妈也老泪纵横:“小香,小香……”
毛瑟瑟提着卫香,朝那两个哭得凄然的女儿吼了一声:“她中毒了!快快寻大夫来!”
大夫,哪来的大夫!灵石镇的大夫,今儿被黄盛安相请,全到灵峰镇去了!
毛瑟瑟看着卫香,只见她的鼻子、耳朵也开始流血,但眼中的戾气却不减分毫,口中仍嚷着:“通通给我去死……”
毛瑟瑟心惊胆颤,将卫香猛然一提,大步出了门,外头春风冷然,他亦浑身如置冰窖!卫香被吴王掳走,须臾便成了这个样子。那东家呢……毛瑟瑟不敢想。
他脚步飞快,那卫香被他提在手中,仍旧喃喃自语:“你们都给我去死……”
她的动作慢了下来。
一双眼仍旧死死瞪着毛瑟瑟,一动不动。
以前巴掌大的灵石镇毛瑟瑟不过须臾便走完了,可现在,他只恨自己的腿太短,不够快。眼看明远镖局的大门近在咫尺,却怎么走也走不到。
卫香的气息渐渐微弱。
毛瑟瑟心急如焚,越过脚下走了无数遍的青石砖。近了,近了。
卫香的血,嗒嗒的蜿蜒了一路。
“你们都给我去死……”她仍旧固执地,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
忽而,一条人影悄无声息地钻进明远镖局的大门。
第181章
毛瑟瑟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个女子模样的人。瞧那腿脚快得,还是个会武的。
明远镖局镖师们的风流韵事数也数不清,镖师们虽然素日里辛苦,但收入一向在温饱之上。再加上又会些拳脚功夫,在媒人心中的小本本上的排行倒还算名列前茅。如此好的条件,自然也不乏一些女子主动投怀送抱。若是以往,毛瑟瑟定然十分好奇,要追随那女子而去,看看到底是谁,趁着夜做些瓜田李下的事。
他心急如焚,一时倒是忘了,明远镖局奉命前往灵峰镇救灾,镖局大院中除了少当家毛小尖,以及几个老弱病残外,便只有挑夜香的于扶阳了。
毛小尖在之前押镖时,不慎弄伤了脚,因此被毛头头勒令窝在家中养伤。
毛瑟瑟拎着卫香闯入毛小尖房中时,毛小尖正站在窗旁,往下凝视着。他住的小楼说是二楼,其实是在马厩上搭的一间房子。
毛瑟瑟进得门,嚷道:“小尖小尖,快来看看这孩子。”
房中只点了一盏油灯,灯芯捻得细细,房中昏昏暗暗。毛小尖淡漠地转过脸,看到卫香口鼻皆血,眉头微微皱起:“瑟叔,你上哪里拐了这么一个小孩?”
毛瑟瑟一跺脚:“是卫二管事的女儿。”
卫香已经奄奄一息了。仿佛方才那个凶狠又六亲不认的女孩是噩梦一场。毛瑟瑟小心地将卫香放在毛小尖的床榻上,翻翻她的眼皮,却见眼底殷红一片。
毛小尖一拐一拐地走过来,皱眉:“中了邪毒。”
“可还有救?”
毛小尖抬起卫香的手,细细地切着脉:“不省得,试试吧。”他往床底一摸,摸出一包东西,从里头挑挑拣拣,寻了一瓶药,倒了几粒往卫香嘴里灌。
卫香倒也乖巧,将药吃了。
毛瑟瑟觉得这回毛小尖护镖回来,性子沉稳许多。他望望睡着的卫香,又望望毛小尖,垂下头来:“东家为了救卫香,自己进了黄家。那吴王,来了……”
毛小尖猛然拧眉,处于变声期的他声音又沉又哑:“就为了这小丫头片子?你们竟然让东家以身试险!”
“东家的命令,谁敢违抗?”毛瑟瑟说得飞快,“我们接了卫香,没多久她就发狂了。”
他话音才落,忽而耳边响起银铃般的笑声。
寂静春夜,这银铃般的笑声听着诡异十分。
二人唬了一跳。
只见方才沉沉睡着的卫香睁着一双眼,嘴儿弯弯,和着满脸的鲜血,像是索命的恶鬼般缓缓起身。
“你们,都给我去死……”
车辆行得极慢,似乎是在欣赏春光。
雅夫人撩开帘子,望着外头熟悉又陌生的街道,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我原以为,不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苏云落忽而道:“你的女儿还在灵石镇上。”
“哪又如何?她不过是我其中一个女儿而已。”雅夫人将帘子放下,朝苏云落一笑,“我与阿宁这些年还生了三个女儿。她们的命比晓晓好,自小便养在王妃膝下,吃穿不愁,待再过几年,便能嫁得极好的夫君,我也有了依仗。”
苏云落愕然。
一股怪异的不舒服渐渐漫上她的喉咙,似是喘不过气来。
雅夫人仍旧笑着,凑近苏云落:“苏掌柜,开始毒发了呢。我见过好些人毒发的惨状,简直是惨绝人寰。”
她的声音温柔如水,让苏云落更觉得难受,有一种想撕烂她的脸庞的冲动。
马车停了。
热。苏云落咬紧牙关,还是觉着浑身似被架在火上烤一样。
雅夫人浅浅笑着:“感觉还不错罢。你这毒,与那小姑娘不一样。阿宁给人下的毒,向来是由我来调制的。我家祖上,以前是开医馆的。我家以前那死鬼,也是我毒死的。你省得我为何要毒死他吗?不仅仅是因为吴王,而是因为,他害死了我的爹娘,才娶得我进门。我恨他,恨不得生啖他的肉,饮他的血!”
苏云落脑袋一阵一阵的发晕,眼中只有雅夫人那张一开一合的嘴。
“原本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可世上便是有那么多的不公平。而我,最恨你们这种生在蜜罐中的娇娇儿。我恨不得将你们这种女人给全杀了!呵呵。”
雅夫人掏出一块帕子,将那两颗显眼的虎牙掩住。
“只可惜,阿宁还想留你一条残命。”她将帕子放进怀中,搀扶着苏云落走下车。二人站在顾家门口。
只听里头有隐隐约约的哭声。
吴王也下车了,他缓步走过来,春风拂起他宽大的袖袍,他嘴角含笑:“苏掌柜,如今你还有另外一个选择,那便是,做我的女人。做我的女人,便不用死。便是死了,也能像卫碧娥一样,躺在冰窖中,永远保持着美丽的容颜。”
一个小厮提着灯笼走过来。
“殿下,地上有血。”
吴王很满意,朝苏云落道:“我这毒还没有起名。这毒颇是厉害,能让人激发心中的邪念,用尽全力去实现它,一直到中毒之人力竭而亡。不如,苏掌柜给它起一个好听的名字?”
苏云落看向他,不由得从心中升起一股想要撕烂他嘴脸的冲动来。
她狠狠地掐着自己的手心,恢复一丝理智,哑声道:“吴王这是,欲东山再起?”
吴王笑了。
他迎着冷冷的春风,与方才在黄家湖畔中房屋的吴王判若两人。宽大的袖袍翻飞着,衬着他诡异的面容。
“那太子弘,是个废物。我阿宁,长得比他好看,比他聪明,为什么他能做国君,而我不能?我假意到封地去就藩,所有人都以为我因为一个女人而消沉。却不省得,我不过是权宜之计。这几年,我耗尽心力,终于得到了这种毒药。只要区区一点药,他太子弘的数十万军队,不堪一击。这天下,是我姜宁的!”
苏云落忽而冷静下来:“吴王,我想到一个极好的名字。”
“哦,快说来听听。”吴王方才扭曲的面孔顿时换成柔和的笑意,似一位高贵的君主倾听着臣民的意见。
“叫做,黄泉!”苏云落用尽力气,将自己身上那股不可控制的力气生生压下来。
吴王眉头一挑:“黄泉?倒是还不错。”
他话音未落,便见苏云落尖叫一声,朝他扑过来。
第182章
吴王一直显得脆弱虚浮的脚步忽而变得灵敏起来,往旁边一挪,躲开苏云落的攻击,却是讶然一笑:“竟能控制住自己的?苏掌柜可真是好毅力。”
苏云落踉跄着,停住自己的脚步。
方才为了控制住自己的行为,她的唇瓣已经咬破了,一抹鲜血浮在雪白的下巴上。她呼吸急促,缓缓回过头来:“吴王,你如此恶毒……”后面的话却是再也说不下去。她咬紧牙关,浑身不停颤抖着。
吴王瞟了一眼雅夫人:“阿雅,你这毒,似乎不大管用呢。”他轻飘飘地抛出这句话,却让雅夫人白了脸。
一直在车上看热闹的美人们嘻嘻笑了起来:“雅夫人,殿下不喜了。”
雅夫人垂着头:“殿下,容阿雅再助她一臂之力。”
她说完,抬起头来,脸上挂着微笑,抬手,从自己的发髻上拔掉一根银簪。那造型繁复精美的银簪被她掰开,被取出一根细长的银针来。
吴王又笑了,迎着冷冰冰的春风:“阿雅不愧是阿雅,总让人惊喜。”
那几位美人却嘟起嘴来:“殿下尽夸赞阿雅,我们不开心。”
这回她们得到的却是吴王冷然酷绝的眼神。
雅夫人细腰轻摆,执着那枚银针缓缓走向苏云落:“苏掌柜,既然你赐名此毒为黄泉,那么阿雅便助你一臂之力,送你上黄泉之路。苏掌柜长得这么美,意志坚强,阿雅希望,你的黄泉路上,全是凄然绝美的彼岸花,是永远看不到尽头的美景。”
春风得意,缓缓地模糊了苏云落的双眼。
苏云落缓缓转过身来,一双美目似是少女的懵懂无知:“雅夫人……你这般费劲心计,不觉得自己……可悲吗……”
雅夫人美目上挑,染上温柔的笑容:“自从我遵从自己的本心,杀了那人后,我便觉得,自己很快乐。原来锦衣玉食的日子,是这般的快乐,哪能是日日难为无米之炊的时候能体会到的。”
她缓缓抓住苏云落的手,像是哄一个孩童一般:“乖,你遵循自己的内心之后,也会很快乐的。”
那枚银针在夜色中映着斑驳的光,由雅夫人捻着,缓缓扎入苏云落手上的穴位。
雅夫人看着娇弱,手劲却十分大,她牢牢地抓着苏云落的手,嘴角浮起一抹笑容。自从遵循自己的内心之后,她最快乐的事,便是摧毁一切比她更美好的东西。
无论人与物。
她才是阿宁心中的白月光。
王妃,不过是暂时留着她的性命罢。
“你……”她专心施针,竟是没有发觉苏云落双眼变得通红,正痴狂地看着她。
一支箭穿过冷然的春夜,直飞雅夫人的命门。
吴王本来已经上了车,正在车中欣赏雅夫人给苏云落施针。
雅夫人还余了几分警觉,顿时抓着苏云落的手,滚到一旁。
那支箭落空,余力极足,撞击青石板,发出铮然的声音,而后颓然落地。与此同时,苏云落伸手,也将自己发髻上的簪子拔下来,一声不吭,便朝雅夫人扎去。她手上的那枚簪子似是经过特别打造的,钗身轻薄,似一把柔软的利刃。
利刃锋利,雅夫人没想到苏云落还有反击的能力,顿时措手不及,被簪钗划了一刀手掌心。
她费了几年功夫才保养得白白嫩嫩的手掌就这样多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洁白无瑕的手掌,飞快地沁出鲜血来。
她还来不及疼惜,苏云落又紧接着朝她刺来第二刀。雅夫人像疯了一般,手脚并用,也顾不上什么技巧了,就去夺苏云落手上的簪子。
一时间,二人衣裙相扯,鬓发散乱,香汗淋漓。
吴王吃了一颗由美人剥好皮的葡萄,见状竟然叹道:“这女子打起架来,还真是无状。”
他仿佛毫不在意方才那利箭是何人射来。
暗夜中,一辆马车缓缓驶来,坐在车辕上的,正是毛茸茸。
毛茸茸勒停马车,恭敬地撩起帘子,迎下一位温润如玉的公子。
那位公子身着直缀青袍,宽肩窄腰,俊目挺鼻,便是正替吴王剥葡萄皮的几位美人,也忍不住偷偷的看了他几眼。
那些佩刀侍卫,却不由得握住刀把。这男子,身上有一股难测的气息。
吴王眯着眼,看着那位公子缓步朝他走过来。
男子越走越近。
吴王的唇角也渐渐向上弯起。春风拂面,他的双眼迎着男子,笑了:“原来是故人。”他将美人递到他嘴边的葡萄一口咬住,含糊不清地喊道:“李小四,多年不见,竟是越发的俊俏了。”
李遥没有应他,只走到正在撕打的两个女子旁,一把将雅夫人扯开。
苏云落手上的利刃刺了个空,她美目一片空洞,瞧见李遥,竟是直直向他刺了过来。
小瓜小果驱猫回来,见张三娘仍旧柔顺地站在原处,垂着头,望着地上的青砖。
二人瞧着天色,暗道不好,也顾不上张三娘,飞快地轻手轻脚进房去。
房中帐幔垂垂,隔着美人榻上沉睡的美人。起居室外,小瓜小果默不作声地收拾着碗筷。二人手脚麻利,方才又已经收拾了一半,此时极快便收拾好了。小瓜悄悄的吁了一口气,抬眼梭了一下四周。
一只狸猫正蹑着腿,警惕地睁着一双琉璃似的绿眼睛,望着小瓜。
小瓜顿时寒毛直起,一拉小果:“猫!”
他话音才出,那狸猫便一掉头,钻进了沉睡着的美人的隔间。
小瓜小果魂飞魄散,急急随着那猫,进了隔间。
那猫身为灵巧,竟然直扑睡美人的床榻,它四条腿灵活异常,不过一转身,就得意地站在被衾上,尾巴高高上扬,一双绿眼睛无辜地看着小瓜小果。
被衾下,何姑姑仍旧沉睡着,浓密似扇子般的眼睫毛沉沉闭合着,丝毫不受影响。
小瓜小果却犯了难。
平日里李管事便一再叮嘱,万万不可扰了何姑姑。且平日里,李管事俱是亲自照料何姑姑的,从来不假手于人。可,如今李管事才出去半响,就,就出了事……
小瓜小果的脑瓜子都要疼死了。
那猫狡猾无比,似是也感觉到了二人的为难,得意地在被衾上踩了两脚,而后竟然窝身下来,舒舒服服地躺着,还伸了个懒腰。
若是李管事知晓,定然会剥了他们的皮!
小瓜还算聪慧,推一把小果:“快,去灶房寻些小鱼干过来,将它诱出去。”
小果恍然,撒腿跑了出去。
他才出了房门,就瞧见仍旧垂头站着的张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