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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二阿农     解春愁txt下载     解春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50章

    看惯了自家俊俏郎君的浓眉凤眼,雷夏对面前的鼠眉绿豆眼的贺过燕,那是怎么看怎么厌恶。一只已经被阉了子孙根的鼠辈,若不是他如今还有点价值,雷夏差些都不屑得与他站在一道。

    贺过燕倒是没想到雷夏看向他的眼神早就一丝爱意也无,明明当初,这乡下大妞可是缠他缠得怪紧。

    他很不服气。

    他虽然家穷,长得又不好看,但比起雷夏来,那是绰绰有余。虽然如今的雷夏浑身上下透露的都是暴发户的气质,但是他喜欢钱啊。雷春也真是,明明省得自家长姐在这里,也不早点告诉他。

    雷春倒是无辜了,他是今儿从宫里出来,路过此地,才发现雷夏竟然也在的。灵石镇与汴京千里之遥,他长姐身无分文,怎地可能追到汴京来?幸得他聪慧异常,想来又是苏云落在背后搞的鬼。哼,那姓苏的,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便是她曾经的仇人,竟然也能拿来利用。

    但雷夏的铺子生意竟然这般红火……若是可以加以利用……雷春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很是需要大量的钱财打点关系。尽靠喻雄昌会倒,但若是多重身份转变……无论如何,他都是雷夏唯一的弟弟。只有弟弟强大了,姐姐才能过得好不是?

    贺过燕涎着脸,看了一眼雇工进进出出的石炭铺子,对雷夏和颜悦色地道:“夏儿,没想到你竟将这铺子经营得红红火火,看来你天生便是做生意的商人。”

    士农工商,这世间身份最低微的便是商人了。尽管有钱花很爽,可是身份低下也是不能否认的事。贺过燕这般夸赞雷夏,让她顿时沉了脸:“你言下之意,便是我不配做官太太?”

    她这话一出,倒是让贺过燕确定了,这雷夏对自己,应该是还有几分情意的眷恋。这不,钱袋子都装得满满的了,却还想着做官太太呢。

    贺过燕装作一脸深情:“夏儿,如今你要做官太太,也不是没有法子的……”

    雷夏闻言,如今有些丰腴的下巴顿时微微颤着:“你,你说什么?我还可以做官太太?”

    鱼儿已经上钩,贺过燕内心欣喜若狂:“你附耳过来,且听我说……”

    鱼儿已经上钩,汴京城中,各种势力此消彼长。在停灵七日后,顾家终于要出殡了。

    自从那日变天后,汴京城中的秋风便一阵刮得比一阵冷,跪了好几日灵堂的顾家二房,全都受了风寒,正一个劲地打着喷嚏,红着眼睛,撸着鼻涕,看上去一副凄凄惨惨的样子。外头的人看了,倒觉得二房对于嘉音这位大嫂,可真是情真意切的悲痛啊。

    倒是顾家大房,便有些让人侧目了。

    长女顾盼宁只红了眼睛便算了,儿子顾闻白也是面无表情的……

    等等,顾闻白竟然回来了?早些年权贵圈中不是传说,顾闻白愤恨自己永远只能活在父亲的阴影下,是以愤而离开京城,到外头谋求一番天地去了吗?

    有消息灵通的人上窜下跳,恨不得自己多生几张嘴说给那些人听,什么?您还不省得?人家顾闻白早就回来了,还是奉旨回来的,如今可是圣上身边炙手可热的人物呢。不过,许是遭了小人嫉妒,是以他从乡野之地回来时,一路上可是凶杀案不断,简直是在哪里落脚哪里便有凶杀案,有一个村子的人还全被杀光了呢。听说是宫里功力深厚的清真道人的孙子喻世荣亲眼目睹了屠村的过程……什么?他竟然这般残暴?嘘嘘,听说也有军队掺合在内。您不信?那村子可是距离汴京不到五十里,日日都有官兵巡逻,屠村这么大的事,您听说了吗?没?那便是他背后的权势太大,被压下来啦。啧啧,这顾闻白可是比他爹更声名显赫啊……不过,他爹顾长鸣是靠才华出名的,他?哟哟,听说啊,如今更是涉嫌杀了顶头上司秋明光的私生子白康,官司在身呢。啧啧,这有命案在身的,竟然没被抓起来关进牢里去,看来圣眷正浓啊……不过,他那嫡亲的姐夫罗星汉,因与他共同谋害白康,如今已经被抓起来了呢。

    消息真真假假,人们裹紧厚实的衣衫,或站在冷风中,或窝在热气腾腾的酒舍中,或倚在铺了软垫子的榻上,细细地、反反复复地咀嚼着新近甚嚣尘上的这件京城大八卦。

    想当初,便是新帝登基,也没有说得这般热闹。

    瞧这阵势,顾闻白,应该是要倒霉了罢。

    或者说,顾家,要倒霉了。

    有好些上了年纪的世家权贵,想起当初先帝独宠顾长鸣时候的情景,终于唾了一句:“他也有今天!”

    墙不倒,众人都要将它推倒了。若是少了顾家,分羹的人便少了。众人是如此想的。

    大部分的顾家人都跟着出殡了,偌大的顾家只剩下少部分的人留守。

    朱梅娘是留守的其中一个。

    顾家的祖坟在汴京城外十余里的望山上,这出殡的队伍,一去一回,也得一日的功夫。朱梅娘当时候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顾闻白将这些日子一直跟在身边的那些好手都带走了,他的解春院中,如今只剩下苏云落与两个丫头片子。

    而她,身边多了十来位好手。

    这些人,是婆婆暗暗给她寻来的。

    朱梅娘万万没想到,半辈子不争不抢,一心向佛的婆婆,竟然是个深藏不露的狠角色。

    想起那些年她曾起过想对婆婆不利的念头,朱梅娘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这顾家,哪里是什么平凡人家,明明是龙潭虎穴!

    婆婆敛着眉,低声道:“只要你助我成了这事,以后顾家的所有,俱是你的。”

    顾家的所有?!朱梅娘闻言,欢喜得连苏云落是个从阎罗殿里来的罗刹都忘了。

    横竖,她对苏云落那也是恨之入骨的。

    她活了半辈子,与于嘉音斗了这么些年,还没有这般憋屈过。听说苏云落那小贱人有身孕了,近几日卧床不起,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天冷得要命,朱梅娘领着人进得解春院中时,却看到一个长得白白胖胖的年轻妇人戴着风帽,低着头走出来。她的后头,跟着两个身强力壮的婆子。

    这人,她从来没在顾家见过。

    朱梅娘下意识地让人拦住年轻妇人:“你是谁?”只要是今儿见过她进解春院的人,都不能留。

    年轻妇人抬眼,睨着拦着她的人,奇怪道:“奴是送炭来给院子里的太太的,这天儿怪冷,里头的太太身子弱,屋里也没有地龙,可不得多用些炭。奴都来送了好几回了,门房都省得,难不成老太太您不省得?”

    朱梅娘闻言,心中忽而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第351章

    苏云落果然是小门小户出身的,竟是不省得高门大户是不能随便将外头的商户放进来。她没管家几日,门房就昏头了。朱梅娘心中如是想,却是觉得苏云落这一行为,甚得她心。

    一个无知妇人将外头的商户放进内宅,再被商户杀死……啧,这一桩凶杀案,任凭那些人怎么查,都查不到自己身上罢。

    朱梅娘的心中,将如意算盘打得极响。

    她使了眼神,几个婆子即刻将那年轻妇人团团围着。

    年轻妇人面上诧异,却不惊慌:“你们想做甚?”

    朱梅娘脸色一寒:“你来此做了甚事你不省得?王婆子,将这杀人的凶手捆起来,送到,送到二门外!”还得等苏云落死透了才能将这妇人带出去顶罪呢。

    见王婆子要动真章,年轻妇人往后退了一步,面带厉色:“谁敢动我?我的胞弟乃是清真道人座下的得意门客!”

    自从做祖母后,朱梅娘这些年便一直在后宅打转,压根没听说过清真道人。而且,在她的心中一直是认为帝王才是正统,至于那些什么阉人、道人的,通通是邪物。

    她闻言还顿了一下道:“一个牛鼻子老道,竟然也敢在我朱梅娘面前提起。王婆子!”

    王婆子上回受了苏云落的气,还没有找补回来,如今见正是报复的好时机,自然恶狠狠地一把扭住年轻妇人,拖起就走。

    年轻妇人破口大骂起来:“老货,你不得好死!”

    朱梅娘垂着眼,看着年轻妇人披风的一角消失在门外。呸!一个商户贱妇,竟然也敢在她顾家撒野。还有贱妇身上穿的那件披风,竟是五十两银一匹的云锦做的。她都穿不起,那贱妇送个木炭而已,竟然也无顾忌地穿着。有钱了不起吗?

    正恶狠狠地想着呢,有人垂头问她:“二老太太,接下来该如何办?”

    朱梅娘咽了一下口水:“自然是外头的商户以次充好,将劣质的木炭送到解春院来,三太太怀了身孕,睡得沉,竟然被活活熏死了!”往岁冬日里,这样被木炭夺去生命的案子不要太多。

    等顾闻白那狼心狗肺的东西从望山赶回来,苏云落早就一尸两命了。

    朱梅娘想得美极了。

    顾家的一切,都是二房的了。她此时已经开始幻想,该置办什么样的铺子与庄子了。对,还有那云锦,她,她一口气买上二十匹!

    一阵冷冷的秋风刮来,有道冷冷清清的声音问她:“请问二老太太,该如何将我熏死呢?”

    朱梅娘回过神来,才发现苏云落身上同样披着云锦做成披风,戴着风帽,怀里还抱着一个手炉,面容虽然有些青白,但还是如往日那般美丽。

    朱梅娘还来不及回答,苏云落又自言道:“哎,许是母亲病了,家中许久无人管束,竟是连解春院里破了好几扇窗户都不省得。这窗户破了,冷风嗖嗖刮进来,便是任凭二老太太你将顾家所有的木炭都搬来燃着,怕也熏不死我。唔,倒也还是有办法的,比如差人将窗户用木条钉得严严实实的,再用布条将缝隙塞住……”

    说着却是又苦恼道:“可如此一来,若是有官差来查案,那些木条留下的痕迹,倒是很明显呢。一个来送木炭的商户,在顾家的院子里弄出如此大的动静,顾家人竟是无人发觉又是一个疑点呢。”

    她一副完全为朱梅娘着想的样子,差些没将朱梅娘气个倒仰。

    但是,她说得的确很有道理。

    不然,直接弄死她好了。

    苏云落一死,她完全可以推到老太太身上的。害死苏云落这件事,的的确确也是老太太叫她过来的。最好顾闻白与老太太斗个你死我活的,而后她捡个大便宜。

    朱梅娘正要下令,忽而苏云落又唉了一声:“你带来的这些打手,看着虽然强健,却是不堪一击。”

    不过是垂死挣扎!朱梅娘面露狠辣:“给我弄死她!”

    那十几个好手,闻言呼啦啦地朝苏云落涌去。

    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有甚好忌惮的。

    苏云落望着他们,略带了些青白的面容忽而绽开一个笑容。她本就长得如莲花般清丽,如今一笑,倒似炎炎夏日里独自盛开的清莲,洁白无瑕。

    有男子竟是看痴了。

    邪恶从胆边生出,不妨将这个美丽的女子先摧残一番……

    脑子里正想着邪恶的一幕幕,忽而有人惨叫一声,轰然趴在地上,又如被极沸腾的热水给泼了一般嚎叫一声。

    这声声惨叫却是连环不绝,十几个好手,脚程快的那几个,纷纷朝前趴在地上。有的捂着脸惨叫不已,有的却是紧紧捂着胸膛呻吟,有的却在惨叫:“我的脚……”

    现场哀嚎一片。

    像是撞邪一般恐怖。

    朱梅娘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颤着声大声斥道:“妖妇,你,你使了什么邪祟的手段?!”

    苏云落仍旧保持着她如清莲般无辜的笑容:“二老太太,别胡说,朗朗乾坤,清风月朗,何来的邪祟?”

    此时有脚程慢一些的打手蹲下来,一脸疑惑兼惊惧地看着地上,才小心翼翼地用刀碰了碰那根若不细看,决看不清的线。倘若阳光灿烂,那线定然是看得清楚的!可偏生,今儿是阴天……

    锋利的大刀,刮在线上,线非但不断,竟而还有微微的响声。

    可见这线,是何等的厉害!

    而能布下这线的人,是何等的恐怖!

    方才还觉得女人手无缚鸡之力的打手们再度惊惧地看向仍旧闲闲的倚在门框的女子,一股凉意从心底缓缓升起。这哪里是个女人,怕是个女罗刹罢!

    打手们也不是无知之辈,也是经历过一些场面的,顿时纷纷如鸟兽散,连受伤呻吟的同伴都顾不上了。还有人临走前,狠狠地瞪了一眼朱梅娘。

    朱梅娘哪里还敢出声,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打手扬长而去。

    现场还留下了好几个呻吟不已的男人。

    她的一颗心,比起当年被于嘉音抢走中馈还要心塞。

    苏云落摇摇头,这帮土匪,也太不讲江湖道义了,自己受伤的兄弟都不管不顾。

    眼见朱梅娘想溜,她喊住朱梅娘:“劳烦二老太太转告老祖宗,下次若是想杀我,还得派强大些的人来。”

    朱梅娘一个趔趄,旁的没记清,心中倒是暗恨起老太太来。

    下次,她决不会再干这等蠢事!

    然而,她回得自己的院子中还没有吃上一口热茶缓缓神,便有婆子来报:“二老太太,不好了,外头都传遍了,说您勾结清真道人座下门客的胞姐,一起将三太太给害死了!”

第352章

    清真道人,到底是什么来头的人物?

    这回朱梅娘不用自己打听,婆子便将清真道人的身份说了个清清楚楚。她倒是不用怎地打听,毕竟,外头都传遍了啊。长庆坊中,住的都是有身份的人,便是没在朝中做官,那也是书香世家,在朝中也有人脉的。可偏偏二老太太,怎地没听说过清真道人呢?

    “喻家?喻雄昌?”朱梅娘听得喻家的时候,心中已经有了一点头绪。

    毕竟当年默默无闻的顾闻白悄无声息地将喻雄昌的名声给弄臭的时候,她也是唬了一大跳的,谨防了好一阵子喻家来寻仇的。可后来,喻家不仅没有来寻仇,还在权贵圈子中渐渐变得透明起来。

    原来这是憋着放大招啊。

    自己害没害成苏云落,朱梅娘可是理直气壮的。

    不过,那喻雄昌座下门客的胞姐,可得赶紧放了。

    朱梅娘赶紧起身,要亲自放了贵客,可谁知到了关押的柴房外,婆子倒是七歪八斜的倒了几个,但柴房里关押着的人,却是跑了。

    朱梅娘脸色煞白,又赶紧冲到解春院。

    只见解春院中七零八落的好几滩血迹,好好的一座屋子被木条封得严严实实,还往外头冒着白烟呢。

    朱梅娘气得鼻子都要歪了。她想弄死那小贱妇是一回事,但非但没弄死,还惹了一身骚也太憋屈了!

    她赶紧让婆子踹开门,查验里头是不是真的有人。

    婆子们将门扇大力踹开,一股浓烟直蹿出来,呛得婆子们一阵咳嗽。

    朱梅娘等不及了,自己捂了口鼻冲进去,但见朦朦胧胧的,屋子里竟然还真的有几个人躺着。

    这是,死了?

    朱梅娘心中闪过一阵欢喜,正要过去查验,却听得门扇一关,屋中再度昏暗起来。

    朱梅娘心中的欢喜早就变成了极度的恐惧,她怎地能忘了,那苏云落,是从阿鼻地狱里来的黑罗刹啊!

    朱梅娘狠命地拉扯着门扇,绝望地嚎哭着:“好侄媳,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算计你……”

    屋中浓烟滚滚,呛着她的嗓子,朱梅娘眼一翻,正要晕过去,忽而见门扇怦的一声又被人打开来。朱梅娘腿一软,趴在了门槛上。

    有皂衣垂垂,衬着下面的白底黑布鞋子。

    朱梅娘视线模糊,只剩一口气。

    传入耳中的,是一道清清冷冷的声音:“明大理寺卿,您听,她都招了,要算计我。”

    一道低沉的,略带些戏谑的男声道:“案情讲究眼见为实,耳听为真,顾三太太请放心,她定然逃脱不了律法的制裁。”

    朱梅娘又不是个傻的,岂能不省得她竟是苏云落算计了?那什么送炭的商妇,清真道人座下门客的胞姐,通通都是骗她的。

    她眼皮一翻,在衙役来拘她之前,恰到好处的晕了过去。

    听说,朱梅娘因为在浓烟中嚎叫过度,一副好嗓子,竟是哑了,再也说不出话来。又因为死命用养尊处优的手扒门扇,尖利的指甲尽断,在狱中也没有上好的金创药敷着,是以竟然溃烂了,连进食都没有办法呢。

    可真是,坏人都得到了不好的下场。

    顾家二房听说,很是想塞一些银钱进去让牢头照料一二。牢头对金钱倒是很矜持:“这不是贿赂吗?万万不省得!”

    顾长生气得几乎要呕血,不过,他转过头来,却是暗暗欢喜。朱梅娘若是死了,说不定他还可以再娶一个年轻貌美的填房。最好身段窈窕的,不像朱梅娘那般胖……

    顾家的老祖宗听得这件事,只是在自己的荣养堂里,继续恭恭敬敬地,给佛祖上了一炷香。

    明明是苏云落自己差人与她道,若是想夺得执印人之位,便尽管放马过去杀了她。为了公平起见,她苏云落决不会动用执印者的人力财力来保护她。她用的,全都是自己的人马。来人前脚才走,果然对她忠心耿耿的四大老嬷嬷便被放了回来。

    老太太赶紧着人去探,果然,护着苏云落的执印者果然不见踪影。

    于是她便精心挑选了于嘉音出殡这一日。顾闻白与顾盼宁都不在,她倒是要看看,还有谁能护着那个贱蹄子。

    可,怎地还将凶悍的二儿媳给折了进去呢?

    不仅折了个二儿媳,还与那什么喻雄昌给牵扯到一起了?这几年,她是听说过先帝很是信任喻雄昌,圣宠比起大儿顾长鸣来更甚。自己的大儿便是因着先帝盛宠喻雄昌,心情才越发不好的。

    不过老太太并不以为然,帝王的盛宠,怎么能比得上执印人的位置重要。毕竟执印人可是与帝王平起平坐的。若是取得执印人的位置,那帝王还要对执印人忌惮几分的。

    老太太对执印人之位的之年,已经深深的刻印到了骨子里。

    老太太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着眼想了好一会,有人进来了:“老祖宗,大老爷那边来人了。”

    老太太唇边顿时噙了笑容:“快快有请。”

    她原来是想与自己的大儿联手的,可顾长鸣竟然有些颓废。她本不应该将阿远的身份太早暴露出来。

    顾长鸣进得屋来,老太太大吃一惊,不过才几日不见,她原来如谪仙一般的大儿子,怎地变得如此,如此,憔悴了……但脸色虽然憔悴了,但瞧着那腰身,好像胖了一圈啊。

    顾长鸣那是有苦说不出。苏云落特地派去“孝顺”他的那些丫鬟,日日夜夜的琢磨他,他已经好几日吃得多但是睡得少了。他能不憔悴,能不从谪仙一般的人落入俗世吗?

    老太太问他:“那姓苏的可与你说了?”

    顾长鸣神情恹恹:“说了又如何?”他想寻把椅子坐下来,却见屋中除了蒲团便没有其他可以坐的,他也懒得坐下来,“娘,放弃罢,别与她斗了,我们是斗不过她的。”

    老太太闻言,气就不打一处来:“我儿,你如今为何这般毫无斗志?若是拿出一些当年你为了能与卫碧娥在一起的勇气,不惜与先帝交换条件,用尽手段压制、挑拨太子与吴王的关系,这执印人的位置于你而言,不过是小菜一碟。”

    顾长鸣却是吃了一惊:“娘,您都省得?”说完又是恍然,“若您不省得,怎地会拆散我与碧儿?”

    老太太闭了闭眼睛,平复心情:“娘不过是处处为你着想。”

    顾长鸣垂眼,却是竖起耳朵细细听着周遭的动静。半响后,唇边忽而闪过一丝笑容:“其实,儿早就想出了一个极好的法子。”

    苏云落派来的那些丫鬟,无非是想监视他。

    他将计就计,故意装得颓废不堪。

    以前是以为他只有顾闻白一个儿子了,他才由着那贱蹄子折腾。

    可如今,他有了远儿。

第353章

    顾家二房的老太太朱梅娘与清真道人座下门客的胞姐合计谋害新晋顾侍郎太太一事,有鼻子有眼地传进了崇华殿。

    前晚,清真道人正为了有一面之缘便惊叹绝艳的女子寝食不安,便是连炼丹之事都魂不守舍。此时闻得此事,老脸沉得比千年乌龟的脖子都要难看。他为人做事虽然狠辣,那些见不得人的手段,都是暗地里的。他为的便是在登上大宝那一日,赢得的是老百姓们交口称赞的善举,官吏眼中的明君。如今倒好,此事虽然传的是他座下门客的胞姐,但有心人一想,自然会联系到他身上来。一个卖炭的商妇,若没有他的授意,会无端跑到顾家去谋害一个官太太?

    他一语不发,将雷春叫近身侧,狠狠地甩了雷春一个巴掌。

    “你出的好主意!”

    雷春受了喻雄昌一巴掌,清俊白嫩的脸上顿时红肿起来。他垂着头认错:“是我考虑不周。”他以为,雷夏作为他一母同胞的姐姐,应该会站在他一边的。毕竟他与她才是砍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

    可万万没想到,雷夏竟然变了。不仅变了,还骗了他,骗了贺过燕。

    贺过燕还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以他的魅力,雷夏自然无条件臣服的。毕竟雷夏心中还藏着一个官太太的美梦。

    雷春的嘴里弥漫出一股血腥来,但他仍旧恭敬地垂着头。他进宫的日子也不短了,本来又是个聪慧的,哪能不省得喻雄昌是个表面谦和,实则上阴狠毒辣的人?

    到底是自己挑的人,而且这个人将来还有大的用处。喻雄昌甩了这一巴掌,翻滚的心绪平复下来:“可是打疼你了?小莲,到库房里取一瓶药膏来。”

    小莲应喏,连忙去了。

    见小莲的裙裾消失在门外,喻雄昌敛着眼皮:“那叫贺过燕的,不能留了。既是你惹的祸,你便去处理。”他顿了一下,撩了撩眼皮,“你那胞姐……想办法让她改口。”

    “喏。”雷春应下,面上毫无波澜。

    小莲取来药膏时,雷春已经走了。

    喻雄昌朝她招招手:“今晚我与旁人有要事相商,你自己早些歇下。”

    小莲乖巧地应下。

    她并不省得贺过燕在喻雄昌心中已经是个死人了,她只想着,今晚喻雄昌与支持他的那些人商量的事,她务必要打听出来,而后再告诉贺过燕。

    贺过燕将她送进宫来的时候,便一再叮嘱了,喻雄昌要做的大事,万万要无一遗漏地告诉他。如此他才能乘机替喻雄昌做事,得到喻雄昌的赏识。

    小莲觉得,贺过燕也是个可怜人,与她同病相怜的可怜人。

    那晚她决定跟他走时,并不是被他打动,而是她觉得伯年哥与他很相像。他说,他的继室是个母老虎,经常克扣他的月钱,不在他身上留一个铜板。他这番跟于扶阳出来,花的都是于扶阳的钱,是以经常得忍受于扶阳的责骂。

    伯年哥便是因为身上没钱,一文钱将清俊而有才华的少年给逼死了。

    而她之所以能忍受那皮子与乌龟一样皱的喻雄昌在她身上胡作非为,是想着能有一日,她能成为天下很有权势的女人,而后,命令世间那些商户,无条件地将他们的钱财捐献大部分出来,建立学堂,给贫苦无依的学子读书。

    当然了,第一个勒令捐钱的商户,便是苏娘子。

    小莲不带任何感情地想。

    而她之所以如此笃定喻雄昌能成功,是上回她偷听到喻雄昌预备在十月十五举行问天仪式。在那场问天仪式上,喻雄昌会动手脚,让老天爷都站他一边,将弘帝轰下台。

    小莲对喻雄昌深信不疑。

    毕竟,喻雄昌的手段,是如春风细雨般的关怀着旁人。宫中的那些内侍、侍女,俱是从内心信服、恭敬喻雄昌的。将来到了那一日,那些信服喻雄昌的人,自然是即刻归顺喻雄昌的。

    十月十五,没有多少时间了。

    她便将成为世间最尊贵的女人。

    小莲深信不疑。

    弘帝有些生气。

    不就是一个孙南枝与小战吗?怎地他命暗卫几乎搜遍了整座皇宫,就是寻不到二人的身影呢?

    暗卫二队长王铁蛋是个憨直的性子:“禀圣上,还有崇华殿没搜。”那孙南枝与小战古灵精怪,早前溜达了慈元殿,说不定如今正在崇华殿里溜达呢。

    崇华殿……那是个禁忌的地方。他做了二十多年太子,根须扎得也深,但喻雄昌,竟然似一匹黑马,拦在他光明一片的前途大道上。可恨至极。不过,到了那日,他要叫喻雄昌死得透透的,再也爬不起来。

    弘帝噎了一下,没再说话。

    他之前巴巴的去慈元殿,除了抚慰皇后的目的,自然还有将孙南枝捞出来的想法。谁料去了慈元殿,非但没发现孙南枝的踪影,皇后还困顿不堪,话里话外都在赶他走。他有些紧张,皇后怕不是窥到了他的想法罢。

    他原来是想着皇后在顾家灵堂里倒下,顾闻白手足无措,自然会向他求助。而他恩威并施,婉转地提出与执印人见面的事。只要执印人进得宫来,便不怕她能走出去。

    但皇后竟然没事,完好无损的回宫了。

    可真是,遗憾啊……

    但,坐以待毙,向来不是他的性子。弘帝正寻思着做些什么时,顾家二房的老太太朱梅娘与清真道人座下门客的胞姐合计谋害新晋顾侍郎太太一事传进了宫里。

    弘帝先是笑了,而后细细地琢磨起来。看来,执印人对喻雄昌动手了。喻雄昌竟然也有今日!

    他到底还是正统的皇家传人,执印人依旧是站在他们姜家一边的。

    琢磨完毕,他朝二队长王铁蛋招招手:“附耳过来。”

    待顾长鸣想出个一二三四时,解春院中早就空无一人了。

    空荡荡的院子里七零八落,秋风吹着落叶,满目萧瑟。

    顾长鸣让人抓了门房来问:“她们何时走的?”

    门房瑟瑟发抖,他从来没见过这般样子的大老爷。他颤着声:“就,就明大理寺卿过来查案,顺便,顺便将顾三爷送出去了。”

    顾长鸣不发一言,又冲回他的藏书阁,却见之前借着孝顺的名义却是行虐待之名的那些苏云落派来的丫鬟,竟是跑得一个都不剩,徒留一屋子的香味。

    二管事有些怯怯:“大老爷,您不识得她们吗?她们原都是烟花之地的女子……”

    顾长鸣对苏云落,又多了几分怨恨。她竟敢弄那些肮脏的女子来伺候他!想起被那些女子巧笑倩兮的摸遍了他的全身,顾长鸣猛地吐了出来。

    此时,一座五进的宅子里,苏云落也吐了个昏天暗地。

第354章

    顾闻白肃着脸色,一手拿着痰盂,一手轻轻拍着苏云落越发瘦削的后背,想责怪她,又见她吐得昏天暗地,一肚子的话,终是徘徊在唇舌之间,变成了微微的叹息:“都说了一切事情交由我来,为何还要跟着明风胡闹?”

    苏云落吐得头脑发晕,有气无力,便是听了顾闻白的话语,也没有力气去反驳他。

    还是好半响之后,吐得连胆汁都出来了,往日一双潋了秋光的美目红通通的看着顾闻白,让他更是说不出一句责怪的话了。

    “冷……”她哼哼着,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狐狸窝在顾闻白的怀中。

    顾闻白好气又好笑,将她揽得紧紧的,再铺上毛毯。苏云落的确浑身冷冰冰的,重量轻得吓人。

    她已经好几日没能好好进食了,每次进食,俱是吐个干干净净。

    大夫开的安胎药,吃了倒是能管不吐一两个时辰,但对于进食,却是没有什么助力。

    顾闻白揽着她,心疼万分。

    他是见过顾盼宁呕吐,但也没有吐成她这个样子的。这才怀了两个来月,竟是像没了半条命。

    他揽了半响,才觉得她身上有了一丝温热。

    “要不……这孩子……”他犹豫着,想劝她不要了。

    怀中的人儿身子忽地一绷,一双红通通的眼睛可怜巴巴的:“三郎,你,你,竟不喜他吗?”

    顾闻白轻轻抚着她鬓角的一缕头发:“可他让你受了那么大的罪……”

    方才她吐完,他替她揩嘴角的时候,可是发现有血丝的。

    苏云落省得他是在关怀她。他宁愿没有孩子,也不要她受苦。

    可她愿意受这个苦。她想为他生一个孩子,给他未曾感受过的家庭温暖。

    “我不怕。”她轻轻道,“我会好起来的。”

    “嗯。”顾闻白回应她,将她揽得更紧了,“那别胡闹了。剩下的事,都交给我。”

    “实在是,之前有些无聊……”苏云落分辩了两句,瞧他的脸色已经黑得像锅底,才识相地收了话。

    她也只不过是替他分担一二嘛。

    她那计划,正好还缺个引子,谁让那朱梅娘非要蹦哒出来的。

    想起老太太无端折了朱梅娘,她就觉得愉悦。那些年三郎受过的苦,如今通通都还给他们。

    平安给她的那本《顾家生活起居录》可是忠实地记载着,顾家大房是忽略了顾闻白,但顾家二房却是真真实实地欺负过三郎,尤其是那朱梅娘,因为于嘉音生了顾闻白,重新夺回中馈,她对顾闻白是恨之入骨的恨,是以对顾闻白的欺负是带了十成十的恨意的。《顾家生活起居录》上还写了顾家二房的好些阴私事,她原本不想用这么剧烈的手段,想慢慢地收拾他们,可那朱梅娘竟是等不及了。想活着不容易,但是想死,她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咳……其实她一直是锱铢必较的人。

    不过因着执印人的身份,才收敛了许多。

    得饶人处且饶人,这是祖母对她的告诫。

    顾闻白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子:“胡闹。”却又是柔声道,“可想吃些肉糜粥?不过才几日的功夫,我的落儿,竟是瘦了许多。”

    一想到要进食,苏云落便恹恹的:“不想吃。”

    顾闻白道:“我记得怀了身子的妇人都爱吃些酸的,如今没有青梅……那也不碍事,待为夫亲自下厨,替落儿做些酸口的食物来可好?”

    竟是忘了他曾在她的压迫下,跟着辛嫂子很是学了一段功夫的厨艺的。但……上回在村子里做的面……

    顾闻白将她心中所想看得清清楚楚,因为在她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你行吗?”

    男人在自己心爱的女人面前,怎么可以不行?

    顾闻白信誓旦旦:“落儿只需等着,为夫去去便回。”

    他将采苹叫进来,让她好生照料着,自己急冲冲的去向灶房。

    苏云落在后头笑意盈盈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好一会后,她才问采苹:“那顾长鸣,可是有行动了?”

    采苹点头:“果不出东家所料,那顾长鸣为了顾闻远,很是想了一些狠辣的法子来对付东家。”

    苏云落凉凉道:“若是他省得那顾闻远并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他会不会恨死了自己的亲娘?”

    采苹向来与孙南枝一般话少,闻言并没有过多的评论。

    苏云落翻了个身,将自己的身体更贴进暖融融的毛毯里,舒服地叹了口气。没想到平安为了示好,竟然还给她送了那么大的一个礼物。

    那《顾家生活起居录》里,可是明明白白地写着,那个叫阿远的孩子,不过是顾老太太从一户过不下日子的农家手中抱过来的。

    什么卫碧娥的儿子,顾老太太倒是人老了,扯起谎来比起旁人都要淡定几分。

    既然平安送了她这个大礼,那么……

    她便好好地回报他好了。

    平安喜欢咏春,可他的身份特殊……

    哎,这一琢磨起来,都不是很想吐了呢。

    下一刻,她赶紧从毛毯里钻出来,来不及叫采苹,自己一把拎过痰盂,剧烈地吐了起来。

    这新置的五进宅院里倒是什么都一应俱全,他们如今住的院子还没有名字,但小灶房倒是设了一个。之前他悄悄去看过了,里头的炊具虽精巧,但十分齐全。

    且有穆宣亲自从外头送进来的食材,新鲜安全可靠。

    顾闻白正要跨过门槛进去,忽而后面有人低声道:“大爷,方才有人给了我这个东西,他让我转交给您。”

    是毛瑟瑟。

    顾闻白转头看去,只见毛瑟瑟如蒲扇一般大小的手掌上放着一支写秃了毛的狼毫。

    他俊朗的面容忽而噙了笑。

    顾闻白精心地为苏云落做了一道鳜鱼。

    河原府的陈醋最是鲜香,与岭南府的秋油,江南府冰糖勾芡成酸汁,浇在炸过的鳜鱼上头,看起来酸甜喜人。为了好看,他还在上头放了几张芫茜翠绿的叶子。

    主食他做的是新收稻谷碾成的白米饭,炊好后晶莹剔透,清香袭人。

    的的确确好吃得过分,让苏云落暂时忘掉了呕吐的痛苦,不仅吃了半条鳜鱼,还用了办完白米饭。

    苏云落夸赞顾闻白:“三郎手艺竟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了。”

    顾闻白自己也尝了,毫不谦虚地收下顾太太的夸赞。

    顾闻白才走,不到半刻的功夫,苏云落再度吐了个翻天覆地。

    穆宣请来的大夫犹豫半响,才小心翼翼道:“若是可以,进食宜清淡,如此呕吐的时候,许是会舒坦一些。”

    苏云落:“……”她的的确确,吐得比没有吃之前难受十分。

    大意了。

第355章

    平安万万没想到,当初对他宛若亲生骨肉的师傅林庆庆,如今竟是要亲手杀了他。

    深夜,寒冷的牢狱中忽而传来一股很好闻的香味,那些本来还因冷得发抖而无法入睡的犯人,纷纷沉沉睡去。

    这股味道,很熟悉。是他们做暗卫惯用的迷/香。

    平安屏住呼吸,须臾后,看到自己的师傅林庆庆披着玄色的披风,头戴风帽缓缓朝他走过来。

    师傅对他向来十分严格,这回他无端被人陷害,师傅想来十分的恨铁不成钢。

    这回师傅还愿意救他,平安感激涕零。

    林统领缓步走到平安面前,眼皮沉沉地耷拉着:“瘦了。”

    平安感动得快哭了。他向来是个感性的男子。但师傅一向告诉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尤其是他们做暗卫的,若是天天感动来感动去,怕是泄露了马脚,是以他向来都是在心中暗暗感动,暗暗伤悲。

    虽然那些人都沉沉睡去了,但平安还是唯恐泄露了师傅的行踪,声音放得极低:“师傅,你怎地来了?”他素日里,是很少叫林统领师傅的。因为师傅说过,他与他的关系让旁人知晓,否则旁人会觉得他是假公济私,将他塞进暗卫队来。

    平安之所以叫师傅,是觉着万一师傅还需要他做些卧底的工作什么的……

    说不定这次,将喻雄昌那牛鼻子老道给一锅端了,他平安,可不就是将功补过了?

    平安的眼睛中,含了热切:“师傅……”

    林统领自是不舍得平安的。

    他虽是个暗卫,却也是个顶天立地有血有肉的男子汉。平安,可是他亲手从遍地横尸中捡回来,而后亲手带大的。他甚至给他起了“平安”的名字,便是希望他一生平安,顺顺遂遂……平安是那么的聪慧,那么的善解人意,还向来将自己的俸禄偷偷塞给他……平安就像是他的亲生骨肉般,甚至比他的亲生骨肉还要好……哼,他的亲生儿子常向他太太告状,说他藏了私房钱呢!平安,他怎地舍得……

    可平安不死,他的一家便都会受到牵连。

    过了年,已经及笈的女儿便要出阁,嫁给他精心挑选的一户人家。过了清明,儿子的亲事便要过定……他们一家的大好前程,都掌握在平安手上。

    林统领的眼睛悄悄地湿润了。

    他狠下心来:“平安,你过来一些……我有任务要交待你。”

    平安很欢喜,果然,他要将功补过了!

    平安欢欢喜喜地凑过去,靠近他尊敬了一生的师傅。

    林统领握着匕首的手猛然从袖中伸出,刺向平安。

    别了,平安!你原本就不该再苟且在这个世上!

    却是一瞬间的事。

    一脸忠厚的平安猛然朝后头跃去,俊朗的脸上冷冰冰的:“师傅,你果然要杀我。”

    林统领吃了一惊:“平安,你……”

    牢狱冷冰冰的,平安的话语也冷冰冰的:“师傅,我是你捡回来的,也是你养大的,你想要我的命,我没有二话。可你还是要替昏君做事,我便不允了。”

    “放肆!”林统领紧张地斥道,“官家圣明,你岂可胡言乱语?”

    平安凄然一笑:“官家都要杀死我了,我还不能骂他一两句。横竖我全家,早都死在他手下了。或者……”他语气变得又冷又冰,“准确地说,是死在你的手上。”

    “既然你都知道了……”林统领语气倒是变得柔和起来,“倒也能死个明明白白。”

    “那便受死罢。”

    他语气轻柔,动作却是猛烈。

    坚固的铜锁被他一刀斩断,而后一脚踢开牢门,飞身扑向平安。

    平安的本事是他教的,他自是省得平安的弱点。

    若是他狠下心来,平安的命,立等可取。

    算盘打得极好,情势却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平安没动,可是他的后头,有人牢牢地将他钳制住。削铁如泥的匕首也被人夺走了。

    平安脸上噙了笑,声音缓缓:“师傅,你当年心中不忍,将我偷偷救下,又将我养大,教我一身本事……我本来应该感激你……可,你万万不该,还将我放在那狗皇帝身边替他卖命!”他怒目圆睁,“我的父母若是泉下得知,怕是死不瞑目!”

    说着却是滚滚热泪不断地流下来。

    他自记事起,便跟在林统领身边,以为能给太子弘效命而为荣。师傅自小便给他洗脑,说他责任重大,年纪小小便是未来帝王的暗卫,是确确实实为朝廷做出巨大贡献的人。

    可如今,知道真相的他:“去你//娘的责任重大!”

    平安没杀林统领,而是让他代替了自己,留在了牢狱中。

    他则跟着苏云落的人走了。

    前几日,苏云落差人告诉他,咏春心悦他,听闻他落难,心急得不行了,特地托了她来救他。

    咏春也心悦他?平安半忧伤半欢喜。

    平安原来心神俱裂,想去皇宫将那狗皇帝给杀了。

    可苏云落说,还不到时候。

    而且,他瞿氏一门的血案,还没有翻案。她特地托人调查了,瞿氏一门之所以被灭门,不过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

    他们须得等待一个时机。

    平安如今,对苏云落言听计从。

    林统领是秘密来的牢狱,按照他的武艺,杀死平安不过是眨眼的功夫。可如今却被人困在了牢狱内。

    林统领动了动脚,绝望地发现那两人用来捆他的,便是削铁如泥的匕首也割不烂的金钢丝。

    也就是说,只有等被他迷晕的那些狱卒醒来,他才会被获救。也……太丢脸了。

    林统领孤苦伶仃地躺在厚厚的稻草上,听了半个时辰老鼠吱吱喳喳的打架,追逐来追逐去抢食物,终于迎来了一张分外熟悉的面孔。

    竟是顾闻白。

    秋深夜冷,自从中了寒毒之后,顾闻白往年的五禽戏全都白练了。也是在此刻,他才能深深地体会到苏云落为何冬日里总喜欢穿着裘衣,怀里还要揣着一个手炉。浑身似乎总是捂不暖。

    顾闻白心想,若是将此事了了,便与落儿迁到一个温暖的地方去,一年四季如春,用不着穿裘衣。

    是以林统领看着裹得严严实实的顾闻白,心中略略诧异,他不过才进来一个时辰,外头便如此冷了吗?难不成,方才眨眼的功夫,竟是过去很久了?

    林统领忐忑:“顾侍郎……”方才擒住他的那两人,明明白白便是顾太太的人,如今顾侍郎是来算账的?但圣上迄今为止,也没有对他做出任何的伤害啊。

    顾闻白负手站着,垂眼看他。心中却是想道,也不省得落儿吃了那鳜鱼,有没有好受些。

    顾闻白越是不发一语,林统领越忐忑。

    顾闻白终于吝惜地看了他一眼:“林统领,你为何在此?”

第356章

    若不是林统领自己心中有鬼,又是历尽千帆的人,差些就被顾闻白这一句略略带了些关怀的疑问给感动得老泪纵横了。

    等等,他与苏云落既是夫妻,哪能不省得平安早就被他太太的人给救走了的道理?

    林统领警惕起来,硬硬收回那丝感动:“顾侍郎又来作甚?”

    顾闻白却是诧异地看着他:“自是来问你为何要杀平安。”

    “……”林统领好想掐晕自己,自己竟然被先入为主的印象给迷惑了。顾闻白与苏云落,本就是一对狡猾得不折不扣的夫妻!为何要来杀平安,自然是奉了官家命令,还有什么好问的?这顾闻白,简直是要活活撕开自己的伤口再往上头撒一把盐。

    他咳了一声,正了正神色:“平安乃是暗卫,取他的性命,自然有我的考量。顾侍郎便不要多管了。”言下之意,平安乃是天子暗卫,天子想要他死便死,哪里轮得到你吱吱喳喳。

    他说完,顾闻白却仍是诧异地看着他。昏暗的灯油下,光线昏昏地映着他似青竹一般挺拔的身影,他的双眼,诧异中带着几分怜惜。

    怜惜?

    林统领怔了。

    只见顾闻白缓缓道:“平安是你亲手从瞿家捡走的,也是你亲手养大的。而你之所以瞒着所有人将平安救下来,不过是愧疚。”

    林统领厉然道:“什么愧疚,我对平安只有救命之恩,无愧疚之意。顾侍郎,你别仗着官家宠爱你,便肆无忌惮的乱说。小心,小心隔墙有耳。”

    顾闻白忽而笑了。他本来就长得俊秀,这一笑,更是好看得像天上的谪仙一般。林统领怔了。顾侍郎这一笑,长得可真像顾太傅啊。

    可顾太傅,是不折不扣的笑面虎。他虽然名义上的太子太傅,可实则上是先帝安插在弘帝身边的一枚棋子。他竟诱导弘帝做一些非本意的事……比如当年血洗瞿家,弘帝不过才十来岁的少年,一心只想讨好自己的父皇,树立自己的威望,哪里会想到,自己的身边竟然藏着一条黑心的毒蛇……

    林统领想起当年,便气愤得脱口而出:“血洗瞿家,让瞿家灭门之事,顾侍郎的令尊,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当年若不是他一直说一些让人难以明辨是非的话,官家怎会冲动之下,便亲自领了这一任务?不过是灭了瞿家一门,官家竟然背负了好几年毫无人性的骂名!”

    林统领越想越气愤,该背负骂名才是顾太傅!可偏生先帝宠爱顾太傅,说顾太傅坏话的那些人通通都被灭口了。

    先帝怕不是个蠢的,自己的儿子不爱,偏生要认为顾太傅天资似仙,是朝廷的栋梁。朝中可以没有太子,却不能没有顾太傅。这是什么恶心的逻辑?这么些年,他也没有瞧见顾太傅做出什么杰出的贡献来啊。

    林统领一想起这些,都要替自家主子扼腕。

    眼看林统领神情越发激动,顾闻白的眼神忽而从怜惜变得兴趣盎然。

    不过,这只是一瞬的事。

    他语气缓缓:“林统领既如此不忿,那不如,顾某助你,与当年的事情做一个了结?”

    林统领一怔。

    顾侍郎这是,要弑父?

    而他还是借刀杀人的那把刀?

    他可没有那么蠢。

    见林统领神色鄙夷,顾闻白倒也不急:“秋深露重,牢狱寒冷,林统领好生歇息。”

    他说完,也不过多逗留,自己拢紧衣袍,转身迈步。

    周遭阴暗又寒冷,油灯明明暗暗,牢狱中各种陈年的气味交错,顾侍郎穿了一双厚底的靴子,在长长的甬道里走着时微微有些许响动。

    林统领望着顾闻白挺拔的背影毫不犹豫地走远了,脑子像有一团乱麻在纠缠。这顾侍郎劝人怎地不多说两句,说走就走,也不给人多留些余地来思考。

    “喂!”他忍不住喊道,声音大得吓人,在牢狱中回声颇大,吓走了几只觅食的老鼠。

    顾闻白……竟然没回头。

    林统领暗暗唾弃了一下自己,又喊道:“顾侍郎请留步!”

    顾闻白在回过头前,嘴角噙了一丝愉悦的笑容。

    敌人的敌人便是可以利用的朋友,他顾三郎,咳……也不是省油的灯。

    林统领的双脚被松绑,跟着顾闻白走出牢狱。

    外头果然比来时更冷了。

    冷风一阵刮着一阵,像是要人命。

    林统领才出了牢狱,就被人从后头罩了一个头罩,而后被带上一辆马车,兜兜转转的走了许久,马车才停了。

    林统领是暗卫,便是马车兜来兜去,他也能大略辨出在什么方位。不过马车里的气味真难闻,有一股铜臭的味道。

    他信心充足地下了马车,很快被人带进一座宅子中。

    头罩掀开,仍旧是一片昏昏的暗,空气湿润,像是才下过雨。不可能,这几日汴京秋风强劲,却是无雨。

    他如今身处的,像是一个空阔的房间。墙壁用了铁板修饰过,空阔的房中似乎没有门窗,只有顶上一丝夜色冷冷地照下来。

    这到底是哪里?顾侍郎呢?林统领冷静下来,觉得这屋子,更加像一间密室。

    他也不着急,在房中仅有的一把玫瑰椅上坐下,屏气凝神地听着外头动静。

    岂料这房间隔音甚好,他什么都听不着。又或许,外头什么动静都没有。

    顾闻白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林统领心中正微微有些焦躁,忽而见有处墙壁一转,有人进来了。

    果然是间密室。

    林统领这辈子去过汴京城里的无数地方,却还是没猜到这到底是哪里。

    进来的是顾闻白并一个年纪略长的男子。

    年长男子目光清明,风度翩翩,林统领心中略略吃惊。这人,他认得。通顺钱庄的大管事穆宣。

    穆宣朝林统领微微一笑:“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林统领越发的吃惊,穆宣竟然认得他?

    他脱口而出:“你怎地认识我?”他记得上回,他跟着弘帝来探通顺钱庄底细时,明明是在外貌上做了些掩人耳目的装扮的。

    穆宣仍旧微微一笑:“当你在监视别人的生活时,别人同时也在监视你的生活。”

    林统领弱弱道:“但,我乃是天子暗卫……”有权利监视别人。

    假如他没看错的话,他说这话的时候,穆宣的笑容似乎有些讽刺。

    “同样都是人,为何你便就觉得比别人高了一等呢?”穆宣的声音很柔和,却像是带了刺的鞭子一般,狠狠地打在林统领脸上。

    林统领的脸顿时火辣辣的。

    顾闻白的唇角也噙了一丝笑容:“想来林统领也省得了,这位便是掌管通顺钱庄的穆大管事。”

第357章

    林统领当然不好意思说他自己省得,而且还是挺熟悉的呢。不过,只限于走出通顺钱庄的穆大管事。他是曾想夜探通顺钱庄,但被里头一重又一重精巧的机关给击退了。幸好当时他还算机灵,没被擒住。

    不过如今看来,说不定人家穆大管事在他夜探钱庄时,就在边上冷眼旁观呢。

    林统领不寒而栗。

    弘帝潜龙时,虽然不大得先帝欢心,但好歹也是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呼风唤雨的太子,便是那些不支持他的官员,见了面也得恭敬有加。

    偏偏在这件事上遇了挫。

    越是这样,官家对执印人便越发的上心。

    如此神秘的组织,掌握着可以颠覆朝野的力量,犹如一根如鲠在喉的刺,随时都会要人命。

    他憋了半响,最终挤出一个笑容来:“穆大管事与在下相见,可是有什么喜事?”

    林统领……可真是个人才。

    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说的便是林统领这样的人了。怪不得弘帝甚喜欢他,将他留在身边将近三十年的时光。也可以说,林统领是这个世上最了解弘帝的人。

    穆宣儒雅地笑着:“倒又没有旁的喜事,只是我们听说林统领的长女过了年便要出阁,我们通顺钱庄特意备了一份薄礼以示庆贺。”

    林统领的呼吸简直快要停止了。若说比起弘帝还要重要的人,自然是他的子女。他这一生,战战兢兢地守在弘帝身侧,便是想为子女博得更好的前程。

    不过,他的长女出阁之事,知道的人也不少,通顺钱庄知晓,也不足为奇。通顺钱庄要送礼,会送什么样的礼?难不成,是一屋子的黄金?他倒是好奇极了。

    穆宣仍旧笑着,语调低低的,却是一字一句都让林统领听得清清楚楚:“林统领亲自挑选的女婿,自然是极好的。可却是有人在令爱成婚那日,替令爱准备了一伙武艺高强的劫匪。”

    他笑着:“这便是通顺钱庄替令爱备的一份薄礼。”

    林统领的瞳仁,猛然放大。

    “是谁?!”他哑声问。通顺钱庄,应不是在诓骗他!

    在一旁一直没有出声的顾闻白敛了眼皮,看着坐在玫瑰椅上为女儿焦躁不安的林统领,眉峰轻轻一挑。林统领既然答应来这里,自然是做好了替他做事的准备。可在他心中,以为他要他做的,是替他弑父吧。

    但真相永远残酷得多。

    夜越深,越冷。

    林统领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是顾闻白答的他:“飞鸟尽,良弓藏。林统领,你知道得太多了。”

    林统领一怔。

    是他!?

    他觉得自己连呼吸都在疼:“不可能!”

    没有人再回答他,顾闻白替他松了绑,柔声道:“这里很安全,有吃有穿能歇息,但你需得在这里待上两日的功夫。”

    两日的功夫,足以让一个多疑的君主翻来覆去地想出一千种法子将林统领弄死。

    林统领扯了扯嘴角,还真的乖乖地不动弹。

    顾闻白与穆宣出去后,墙壁有轻微的移动声。不过须臾,一间有床有被衾有小几马桶的房间缓缓出现在林统领面前。

    小几上,还热气腾腾地放着一碗羊肉汤面。羊肉焖得极香,在冷冷的深夜中尤为诱人。

    林统领呆呆地望着那碗羊肉汤面,忽地笑了。

    他果然是被关注的人,便是连他最喜欢吃羊肉汤面,别人都省得。

    他想在牢狱中杀死平安还得用迷香,偷偷摸摸地进去。可人家,就这样光明正大地将他带出来了。

    可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啊。

    林统领缓缓地挑了一箸面,慢慢地吃起来。

    外头更深露重,顾闻白与穆宣缓缓走着。

    双脚竟是又开始冷了起来。

    顾闻白轻轻地拢紧衣衫,穆宣在一旁道:“旁人俱说执印者无所不能,通顺钱庄财可通天。我们却是连大东家中的寒毒,都无能为力。”

    语气中带了一丝寥寂。

    看得出来,穆宣是十分关怀苏云落的。

    顾闻白看着穆宣保养得极好的面容,忽而问道:“不知穆大管事今年贵庚?”

    穆宣一愣,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答道:“早已过了花甲之年。”却是没有说出真实的年纪。

    便是这样,顾闻白还是吃了一惊。

    人生七十古来稀,他们顾家那位自称老祖宗的,也有七十的年纪,看上去却是比穆宣老得多。

    或是,老太太生平忧思多虑,又日日想着报复,是以要显老些?怪不得落儿之前心心念念,要问穆大管事保养的秘籍呢。

    二人又说了些旁的话题,在大门外告别。

    穆宣看着顾闻白登上马车渐渐远去,忽而笑了。

    秋风瑟瑟,大半个汴京城,已然沉沉睡去。

    却是不省得有多少人辗转难眠。

    平安在跨过火盆,又洗了一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将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样后,才由一个眉目清秀的小厮引着去见咏春。

    他已经是全身心的信任苏云落了,却是没想到,在苏云落口中极度思念自己的咏春,竟然是被软禁在一间小屋中。

    平安吃了一惊。

    咏春被拘了几日,往日像花一般娇嫩的脸庞憔悴了一些,面颊陷下去了一些,看起来倒是有些别样的俊俏。她见得平安进来,只冷冷地睨了他一眼,便又转过头去。

    她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碗已经坨了的面。面倒是好面,看得出来是精心烹煮的,比起顾侍郎煮的,要强上许多。

    平安走到她跟前,看看面,又看看她。

    他被关在牢狱中几日,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倒也不是十分难吃,而是心情郁悴吃不下。一个暗卫,原来好好的在围墙上观察着别人,怎地就被别人推了一把,从墙上跌了下来呢?他苦苦想了好几日,却是连将自己从墙上推下来的人是何方神圣都不省得。

    平安拿起筷箸,将冷掉的面挑起来,送进嘴中。

    他的吃相并不是那么雅观,吃面的时候甚至还发出呲溜的声音来。

    引得咏春倒是转过头来,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他吃着面,含糊不清道:“好几日没进食了,有些饿。”

    竟是没问她究竟为何被关在这里。

    平安将面吃完,胡乱抹了一把嘴巴,看着咏春的后脑勺,忽而道:“我早就省得你是喻雄昌的孙女。”

第358章

    咏春总算回过头来,狠狠地打量着平安:“你是狗皇帝的狗腿子,专替他监视百官,省得我是喻雄昌的孙女,有甚奇怪的。”

    平安却是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来。他本来就生得俊朗,今晚又特地修整过,若不是嘴角边还沾着一片芫茜的叶子,倒是无数小姑娘心中俊俏郎君的模样。

    咏春忽而想起那晚在村子中,她与平安待的那半晚时光来。她虽然自小被祖父灌输复仇的念头,但作为一个身心正常的姑娘家,她心中自是想过自己未来郎君的模样的。比如,温润如玉像李大管事,斯文俊秀似顾闻白……他们二人对待妻子呵护有加的态度,可真是让人心生嫉妒。

    不过,越是美好的东西,凋谢得越是快。

    想起祖父的终极计划,咏春咬着银牙想,她不认为苏云落与顾闻白能斗败祖父。她的祖父,是个恶魔!

    她是没有将来的人。

    她想着,终又是将脑袋扭了过去。

    她不会,给自己一丁点希望的。大哥喻世荣是嫡长孙,一旦失败了都被祖父视为弃子。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孙女。

    平安又对上了咏春的后脑勺。她的头发长得极好,此时被柔顺地分成两束,梳成好看的发髻。

    平安叹息了一声:“喻家并不在我们暗卫监视的范围内。”

    他的声音低沉:“那年我遇到你时,你才六岁?抑或是七岁?跟在你大哥身后,怯怯的,遇见一个被秋风吹红了双眼的少年,以为他肚子饿了,便给他买了两个太学馒头。”

    那两个太学馒头,热乎乎的,揣进他冷冰冰的怀中,捂热了他那颗冷冰冰空荡荡的心。

    他话音才落,便见咏春诧异地转过头来。

    她对这件事有印象。

    彼时祖父已经在清修,号称清真道人,开始得到先帝的信任。这对喻家来说,是天大的好事,可对于他们喻家的子孙来说,却是持续的噩梦。

    祖父有着比表面更加宏大的梦想。而这个梦想,是踩在喻家人的血泪上进行的。

    那日她受不了没日没夜的训练,红了眼,滴了几点泪,大哥心生不忍,带着她到外面繁荣的街道散心。却是在一家卖太学馒头的铺子前,看到一个长相俊秀的少年呆呆地坐在一旁,一双眼睛竟是红的。

    她不知怎地,想起自己的处境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少年定是受了极大的苦难,才会红了眼,却是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比如,他肯定是肚子饿了,却是囊中羞涩。

    是以她掏出自己的零用钱,给少年买了两个热乎乎的太学馒头。

    平安的声音又低又沉:“你与你大哥走了,我跟在你们后头,看着你们进了喻家的大门。便是从那时起,我休沐的时候,便会到喻家门前溜达,期望有一日,再能碰见你。可是我等好些年,却是没有再等到你。”

    却是在洛阳府城,一眼便认出了她。

    他始终藏在心里的姑娘。

    她长大了,娇美得像一朵易折的花儿。

    顾闻白从外表看似平常,防守却重重的通顺钱庄离开,直至马车行驶至另一厢才睁开一直在假寐的双眼:“到九厢的长喜坊去。”

    驾车的是毛瑟瑟。

    自从来了京城,毛瑟瑟得空便精心钻研汴京城的十四厢上百坊的布置,此时对汴京城虽不说了如指掌,但却是比顾闻白这位土生土长的汴京人还要了解几分汴京城。毕竟作为一个合格的镖师,不仅要明辨方向,还要在最短的功夫内将所处环境摸清,是最基本的考核。

    明远镖局的镖师们,随便放一个出去都是以一顶十的好手。

    毛瑟瑟得令,马车行驶得飞快,将狭窄的巷子远远地甩在后头。

    夜过三更天,不夜汴京城没有宵禁,街上行人却是比起前阵子少了许多。毕竟今晚的秋风刮起来像刀子,人们宁愿在温暖的屋中围炉吃着火辣辣的烧刀子,也不愿意在外面吃秋风。

    人分三教六等,汴京城中的厢坊,也宛如一道道严密的界线,将权贵与平民分开来。

    九厢的长喜坊,位置却便是在那尴尬的界线上。

    长喜坊中有曾经显赫一时后又没落的权贵后代,亦有为了两三个铜板便出卖一日苦力的平民。

    听说,在长喜坊中时时有不得志的人,吃了二三两酒,便借机发起酒疯来,骑坐在围墙上指桑骂槐的,偏生骂的话语文绉绉的,也不省得在骂谁。

    人们都在背后戏称这些人为“骂先生”。

    顾闻白今儿要见的,便是这长喜坊中最有名的骂先生之一,游天明。

    游天明骂了一日,早就累了,又跌跌撞撞的走回房中温酒吃。

    他的忠仆替顾闻白开门,引着顾闻白进屋。

    却见游天明的屋中收拾得整整齐齐,半个墙壁皆是放置得密密麻麻的书,另一侧则是宽大的矮案桌,上头更是文房四宝齐全,擦拭得干干净净,哪有半分没落的狼狈?

    游天明虽然披头散发,却是精神抖擞,穿着一身灰色宽袖长袍,斜卧在蒲团上,哪有方才半点嬉笑怒骂的模样?

    他面前的小几上,温着酒,煎着茶,还炙着薄薄的鹿肉。

    见忠仆引着顾闻白进来,游天明一跃而来:“聆羽,快来,忠实昨儿刚猎的鹿,味道甚好,若是再吃上几口烈酒,简直快活胜神仙。”

    他温热的大手抓上顾闻白的,却像是摸上一块冰。

    游天明吃了一惊,连忙又摸了几摸,很是疑惑:“我这在外头墙上吹了半日的冷风,也没有你这般冷得骇人。”他打量着顾闻白,“你穿得也不少啊。”

    顾闻白望着游天明,笑道:“说来惭愧,那日与人打斗,竟是中了一种叫做寒毒的毒。寒毒虽然不至于即刻死去,却是时时叫人身置冰窟。”

    游天明瞪大双眼:“寒毒?!”

    他忙忙将顾闻白拉到小几上坐下,塞给顾闻白一碗酒,自己撩起袖子,就去翻书架上的书。

    顾闻白含笑看着他,将炙好的鹿肉夹起一块吃起来。

    几年不见,游天明炙烤鹿肉的手艺越发的精进了。

    顾闻白将炙好的鹿肉吃完时,游天明也翻到了一卷薄薄的羊皮纸。

第359章

    已经有些年头的羊皮纸,被随随便便地夹在几本书中。也幸得游天明记忆超群,用最快的功夫寻了出来。

    游天明皱着眉,将羊皮纸摊到小几上,全然不顾小几上正放着油腻腻的腌鹿肉。

    顾闻白眼疾手快地将那盘腌鹿肉撤掉,才让羊皮纸避免了一场遇油的祸事。

    游天明指着羊皮纸上的内容道:“喏,便是这不起眼的羊皮纸,记载着寒毒。还有这劳什子的执印人,执印者,奇奇怪怪的,若不是这书房是你伯父临终遗愿要好生保存,我早就将这东西当了沽酒吃。”

    也幸得有一次,他与好友们说了这件事。不过当时众人只当是听奇闻异事,一笑而过,并不过放在心上。

    顾闻白却是昨晚猛然想起这件事的。

    还是明风提醒的他。

    明风道:“游伯父去了有几年了,他生前最是赏识你,如今他去了,你得空且到游家去看看罢。这么些年,你小子一走了之倒是潇洒,却是叫旁人牵挂。”

    这些旁人,乃是他在求学时结交的一群好友。这群好友,甚至好友家中亲人,俱在他最彷徨的时候给过温暖。

    游伯父,也是个爱书如命的人,尽管家中早就没落,游家一搬再搬,变卖了不少家产,他的书却从来没有变卖过。

    游天明是他的独子,倒是爱看书,却是没有他爹那般爱书如命。时常拣了些从他爹书房里看来奇闻异事在相聚的时候说给他们听,倒也有趣。

    他便是在那个当口,猛然想起游天明竟是说过寒毒的。

    顾闻白将鹿肉放下,举起一旁的烛台,细细看着羊皮纸上头的字。

    字倒是不多,只简略地写着通顺钱庄作为执印者背后强大的靠山,为防执印人权力独大,野心膨胀,弑杀君王,是可以向其下一种叫做“寒毒”的毒来控制执印人的。当然了,为了执印人与通顺钱庄之间的信任,这寒毒,可以交由其他落选的执印者来下。

    顾闻白想起,落儿曾问过他的祖母,寒毒从何处得,祖母答,乃是祖父传承。

    落儿中了寒毒,无法根治,而作为通顺钱庄的大管事穆宣,方才还在他面前表达了遗憾。

    如此细细一想,竟是不寒而栗。

    身为执印人,竟然没有生命的自由。怪不得落儿在到达汴京前,从来没有提过她是执印人的身份。

    而他的祖母,却是心心念念执印人之位。

    难道说,祖母的祖父,虽然持有寒毒,却是不省得寒毒的真正意义?

    抑或,他是省得的,却是不肯告诉祖母?

    逝者已矣,一切俱是推测。

    游天明将腌着的鹿肉放到石板上,看着顾闻白渐渐变得沉沉的脸色,大胆推测:“因着你做了执印人,是以才中了寒毒?那这执印人做得也太憋屈了。”

    顾闻白脸色沉沉:“游伯父可曾向你说过这羊皮纸的来历?”每一个爱书如命的人,对每本书的来历都会记得清清楚楚,如数家珍。

    顾闻白来过游家几次,游伯父每次都向他絮叨抓在手上那本书的来龙去脉。

    游天明将鹿肉翻了个面道:“他整日絮絮叨叨,我向来不耐听他的。不过你游伯父,向来会将每一本书的来历都记载在他的手札上。想来这羊皮纸,他也是有记录的。”

    游天明话音才落,在一旁候着的忠仆便轻轻上前,从抽屉里取出两本极厚的手札来。

    那两本手札,厚实得让人想流泪。这怕是得翻一日才能翻完罢……

    游伯父,可真是个爱书如命的人。

    寅时末,汴京城里少部分沉睡的人开始从梦中苏醒,开始一天的劳作。

    顾闻白坐在马车上,膝上摊着游伯父的手札。

    一丝风鼓动着帘子,发出轻微的猎猎声。

    顾闻白的目光沉沉,掠过街边开始次第亮起的店铺。炊烟袅袅,温暖的烟气从店铺中弥漫而出,食物的香气漂浮在汴京城上空,预备唤醒沉睡一晚的肚子。

    这种情形他看了很多年。

    国泰民安,繁华似锦的汴京城,老百姓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忙碌着,为了衣食住行而操劳着。一日,一月,一年,一辈子。

    他当时年纪小,也曾发过誓,定然做出一番大大的事业来。

    做官,做文章,为民谋事。

    后来誓言渐渐破灭了,烟消云散在他发现原来他是如此天真后。

    但他还是坚持了自我,放下所有,一别京城数年,在千里迢迢之外的灵石镇做一名踏踏实实的教书老师。

    他企图通过另一种方式,来实现他的誓言。

    可事实证明,他的行为,还真的是很可笑。

    学生中仅有出色的张伯年死了,雷春如今却是为喻雄昌谋事。

    的确如此可笑吗?

    马车疾驰着,一路穿过绵延不绝的烟火味,最终到达了目的地。

    昏昏沉沉地睡了半晚的苏云落是辰时时分,才感觉到身边隐隐约约有人坐下,带着一股寒气。却是又很快离去,再度回来时,那股寒气消失了,一双大手轻轻抚过她的前额。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屋中灯光朦胧,顾闻白正含笑看着她。

    “可是吵醒你了?”他道。

    她唔了一声,翻了个身,将他的手拉进被衾中,含糊不清道:“快上床歇着。”说完未等他回答,却又是沉沉睡去。

    她的睡颜很美。

    顾闻白怔怔看着,俯身,在苏云落光洁的额上落下轻轻一吻。

    落儿,从此以后,事情都交给三郎。他在心中轻轻道。

    昨晚,弘帝宿在了慈元殿。

    皇后明灵虽然有孕,但她怀相极好,除了之前觉得有些头晕目眩外,吃得香睡得好,甚至还有闲情逸致,给自己肚中的皇嗣给绣了一只很好看的鞋子。

    当然是意思意思的绣两下,并没有劳累。

    倒是弘帝很紧张:“皇后,你如今上了年纪,可别累着了。”

    皇帝体谅关怀自己,明灵笑得像怀春的小姑娘:“圣上关怀,臣妾惶恐。”心中却是暗暗俳腹,你倒是嫌弃我年纪老了,是以要寻一个年轻来做皇后,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命享受。

    昨儿堂兄明星可是说了,他着人暗地里去搜查那容颜绝美的女子,却是无论如何都遍寻不着。据曾见过那女子翩然身影的目击者说,那女子轻功了得,竟是比一只鸟还要灵活。

    她也听说了,这女子原来弘帝是擒住了的,弘帝却是迷上了人家的容颜,要让那女子做皇后。

    明灵不动声色,只告诉堂兄,若是见了那女子,格杀勿论。

    她的皇长子已经有十二岁了,若是……她不介意垂帘听政。

    汴京城里的风,刮得越发紧了。

    人人都在蠢蠢欲动。

第360章

    这回是礼部尚书上了一道折子。

    狠参顾闻白。

    嫡母于嘉音才过了头七,按朝中礼法,顾闻白如此应当要么乖乖地待在顾家,一日三餐茹素,替嫡母守孝;要么是在望山结草为庐,替亡母守孝。而不是得了空便像一只没吃过肉的苍蝇一样,到处嗡嗡飞,在京城里蹿来蹿去,很是影响不好。

    弘帝的嘴角抽了抽。

    数千年来,朝野向来是孝字为先,百官头上,甚至是他,头上都要先顶着一个“孝字”。

    可他是弑父夺位的。

    礼部尚书这是借参顾闻白的机会,狠狠的打他的脸。

    他记得,以前就数礼部尚书韩元看他最不顺眼,旁人是因着他是太子的身份,见了面还要客气客气,他是直接不给面子。

    哦,他记起来了,韩元是吴王生母的娘家兄弟的一个关系挺远的表亲,也算是汴京城中后起的权贵。

    以前韩元支持吴王,现在则支持喻雄昌,就是没看好过他。

    弘帝心中闪过一丝狠辣,必要的时候,可以借顾闻白的手除掉韩元。

    他本来重用顾闻白的用意便在此。

    还有李遥。

    等等,李遥呢?

    弘帝后知后觉,才想起随着顾闻白一道回来的,还有李遥。这顾闻白甫回来,亲娘便殁了,不能来赴任无可厚非。但李遥……

    弘帝抬起头来,喊:“林庆庆。”

    没有人回答。还是伺候的内官迟疑了一会,低着头恭敬道:“禀圣上,林庆庆之前奉令,出宫去了,此时还没有回来呢。”

    哦,弘帝恍惚了下,才想起林庆庆是被自己叫去将那个叫平安的暗卫处理了。

    竟是还没有回来么?弘帝皱了皱眉。林庆庆自从做了统领,效率也变差了。

    转而却是念头一想,那林庆庆,会不会也起了叛变他的念头?

    不过像在平静无波的春水上划过的一道痕迹,这样的想法很快在多疑的帝王心中留下了发芽的种子。

    罢了,除了林庆庆,他还有旁的人可以用。

    弘帝的目光微微闪动:“传明星。”

    当穿着一身盔甲,面容熟悉的禁军统领明星踏进含元殿中时,藏在巨大房梁上头的小战,微微的惊讶了。

    这一仆,还可以侍奉二主啊。

    这皇宫大内中,也太精彩了。

    向来汴京城中,人们最津津乐道的,便是权贵圈子中那些后宅大院里的香艳事儿。比如,今儿李家大房的大爷纳小妾被正房打出去啦;明儿秋家又出了个私生子啦;或者礼部尚书整日参别的官员不守礼法,自家后院却乱得像一锅粥,宠妾灭妻,心爱的小妾活活将正妻气死了,礼部尚书丝毫不顾礼义廉耻,还将小妾扶正,让年幼的嫡子嫡女认贼为母等等……

    空穴来风,礼部尚书韩元后宅里的私事,一下子成了汴京城中街头巷尾讨论得最火热的话题之一。

    不知道是不是韩元素日里得罪太多人了,更多的韩元后宅里的不为人知的私事竟被人翻出来,抽丝剥茧地分析着。比如韩元之前的妻子生下的嫡子嫡女,虽然认贼为母,却得不到贼母的欢心,嫡子被人陷害跛了脚,不用说,定然是那小妾设计陷害的。而嫡女则被贼母许配给一家破落户,嫁妆也只得两三抬,寒酸得要命。

    韩元坐着轿子路过汴京城最热闹的欢喜街时,便听到了这样的传言。

    他气得差点想从轿子上蹦下来,与那些长舌之人辩论三百回合。他韩元干别的不行,辩论是最擅长的。想当初,先帝便是因着他善辩,将礼法辩得明明白白,才将他提拔为礼部尚书的。他自认在礼部尚书这个位置上,他干得很出色。

    还是忠仆守礼一把将他拉住:“老爷可别被那些人给蒙蔽了双眼啊。”

    守忠守孝也赶紧上前,劝解他。

    韩元缓了口气,脑袋恢复清明。

    轿子继续往长庆坊而去。

    其实韩家与顾家都住在长庆坊里,距离也不远,中间只隔了四五座宅子。韩元便是在出门的时候,瞧见顾闻白整日来去匆匆的。

    韩元不喜欢顾长鸣,自然连带着也不喜欢顾闻白。

    他的嫡长子韩全与顾长鸣同岁,原来也是个阳光开朗,读书聪慧的孩子。却是在十三岁那年不慎从楼梯上跌落,竟然摔断了脚。那时他恰好在宫里没日没夜地修补礼法,爱妻为了不打扰他,便没有将此事告诉他,而是亲自从外面请了很有名的神医替全儿医治。却不料那神医竟然是个骗子,随便将全儿的断脚一接,敷点草药,收了重金便逃之夭夭。

    待他从宫中出来时,全儿的腿已然好不了了,成了个阴郁沉默的孩子。

    这一眨眼十数年过去,全儿没有功名,没有娶妻,更没有子嗣,日日夜夜将自己关在房子里。

    可顾长鸣的儿子顾闻白,与全儿一样的年纪,却是正三品的户部侍郎了,他就像一根挺拔的青竹,蓬勃向上,未来可期。

    韩元咬紧后槽牙。

    待进得后院,夫人汤盈盈扑上来,一双丹凤眼红红的:“老爷……”却是哽咽得不成声了。

    韩元揽着夫人的薄肩,闻着如兰的气息,一颗心顿时柔软了几分:“夫人今儿都忙什么了?快与为夫说说。”却是半句都不提外面的风言风语。

    汤盈盈有些疑惑,便是她待在内宅都听到了,老爷没有理由听不到啊。老爷向来是最喜欢静静地待在街头巷尾,听老百姓议论时事的。

    她只得道:“今儿妾身给老爷绣了帕子……”

    韩元心不在焉:“劳累夫人了。”

    他心中记挂着长子韩全,吃了一口茶便匆匆离去。汤盈盈拧着手帕,目送着韩元远去。

    一个嬷嬷悄无声息地从旁侧进来:“夫人。”

    汤盈盈寒着脸:“可是查到了?”

    嬷嬷迟疑了一下,也不知当不当说。

    最后还是咬牙道:“回夫人,老奴才从家中出去不久,便有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扔给老奴一本极厚的册子……”

    她是汴京本地人,也识得些字的,是以才能在汤盈盈面前做一个老嬷嬷。

    她说得有些玄幻,汤盈盈睨了她一眼,带着些许怀疑。

    老嬷嬷一激灵,连忙从怀里掏出那本厚厚的册子的来。

    汤盈盈凝眼一看,只见那册子的封面,明晃晃地用楷书写着:

    《韩家生活起居录》。

第361章

    户部尚书秋明光才在家中用过午膳,在屋中踱步消食后,预备午歇时,他的长随喜乐忽而肃着一张脸进来:“老爷……”

    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秋明光道:“有话且快说。”他还打算午歇呢。独女远嫁,私生子白康没了,他这辈子没有旁的念想了,唯有好好保养自己,期望能活得长久些。比如,能熬过某个人。

    喜乐便从怀中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来。

    而后像是对待什么棘手的东西般呈到秋明光面前。

    喜乐做事一向稳妥,怎地……

    秋明光的视线落在那本册子上。上头有几页,似乎有被人折过的痕迹。

    半响后,他夹着那本厚厚的册子,进了他夫人梁氏的内室。

    梁氏素日里的起居饮食更加的单调,吃斋念佛,抄佛经。才年过四十有五的她面容素净,露出眼角旁细细的鱼尾纹来。

    此时,她正穿着一件素色的长褙子,跽坐在蒲团上,虔诚地执着笔,身姿挺直地抄写着佛经。

    在旁边候着的侍女见秋明光过来,正要说话,却见秋明光似一阵风的掠过她们,而后将一本册子狠狠地扔向梁氏。

    梁氏一时不备,被他扔了个正着。正在掭墨汁的手一颤,浓墨溅了出来,在洁白的纸上留下了浓重的痕迹。

    “老妖妇,你干的好事!”

    秋明光骂了这一句,一口痰哽在喉咙不上不下,竟是白眼一翻,整个人软软地瘫坐在地上。

    变故如此之快,梁氏呆呆看着侍女们手忙脚乱地将秋明光扶起来,却是缓缓将秋明光朝她扔过来的册子翻开其中一页。

    上面用楷书一字一句地写着:“八月十四,秋妻梁氏,差侍女到黑市买毒药。侍女买来毒药,梁氏亲自将其藏好。”

    “八月十五,秋妻梁氏,戴上帷帽,乘马车到秋私生子白康所住的宅院不远处停留半个时辰。”

    梁氏素净的面容上忽而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笑容。

    秋明光将痰咳了出来,缓过一口气,又要跌跌撞撞的走过来骂梁氏。

    梁氏缓缓起身,笑容越发的诡异,倒是将秋明光唬了一跳。

    他倒是差些忘了,梁氏向来不是省油的灯。若不是独女远嫁他乡,梁氏无心俗务,一心向佛,他怕是还得过回原来战战兢兢的日子。

    梁氏开口,声音略略沙哑:“他本来就不该出生,我杀了他,岂不正是合了老爷的意。”

    秋明光一时语塞。他承认,他是曾有过将白康掐死的念头。白康虽长得俊朗,学问却做得极烂,更是嗜酒如命,整日浑浑噩噩,但,那还是他唯一的儿子啊。仕途很重要,但若是没了后……

    梁氏嗤了一声,想起一桩久远的往事来。

    “那年你与那贱人卿卿我我,整日里与她吟诗作对,可曾想过我一个人既要带女儿,又要侍奉公婆,日子苦不堪言。”

    她向来不是一个隐忍的女人。

    她的笑容像鬼魅。“那贱妇怀了身孕,她来寻你。”

    秋明光一愣,他怎地不省得?

    “哦,大概这本册子上都记录着呢。那时你恰好得到先帝赏识重用,前往河原府赈灾大半年不能回。我便将那贱妇打发了,警告她这辈子都不要再踏进汴京城,否则我便将能许她前程的你给毁了。”

    她的笑容越发的深:“那时我也有了五个月的身孕。我越想越气,便买了药,将胎儿打掉了。”

    “是个男婴呢,手脚都长好了,细细白白的。”她回忆着,面容有一丝的恍惚。

    她伸手将册子拎起来:“你若不信,这册子上都写有罢。”

    却又道:“你可是要告发我?”

    她便站在那里,面容素净,尽管笑着,却是分外的凄苦。

    秋明光愣愣地站在那里,不发一语。

    秋风卷起屋中素净的帐幔,整座屋子显得寂静无声。

    须臾后,秋明光狼狈地从梁氏屋中走了出去,一脸的疲倦。

    喜乐走过来,要扶他。秋明光这才发觉自己跌跌撞撞的走着,差些跌进池中去了。

    他有气无力地对喜乐道:“扶我回去写奏折。”想了一想却又道,“罢了,只要我不再追究,这件事便了了。”

    若是弘帝真的不喜顾闻白,早就将他拘起来了。

    可见这回,弘帝是真的看重顾闻白,甚至不惜暴露他监视百官起居的行为。

    秋明光坐在池边好一会,忽而好奇起来,礼部尚书韩元的那本册子里,会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那老酸儒最是喜欢训斥旁人,却是不省得自己的后宅早就乱得像进了水的热油。

    幸好权贵们住的宅院虽然大,但是距离都不远。跑了半日的功夫,该发的人也发完了,顾闻白坐在宽大的马车中,手上拈着笔,在名单上将房衍的名字划去。

    他放下笔,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趁着热吃下去,才觉得浑身有了一丝热气。

    方才的那一顿活动,汴京城中的权贵圈子,应该懂得如何做了罢。

    他撩起布帘,朝外头看去,幽深而长的巷子,有一个身穿青色直缀棉袍的年轻人,正一跛一跛地走过来。

    那年轻人的面容与礼部尚书韩元有六七分的相似,气质却是大相径庭。他脚虽跛,脸上却一片温和。

    他正是韩元的嫡长子韩全。

    顾闻白撩帘,跳下马车,朝韩全走了过去。

    韩全紧紧地盯着顾闻白,温和的脸上忽而绽开笑容来:“聆羽,你可回来了。”

    韩元没能在嫡长子韩全的屋子里寻到韩全。伺候韩全的小厮倒是在,说大公子出门买书去了。

    韩元看了一眼屋中数量不多的书,以及练得乱七八糟的字,叹息了一声,走了出去。

    回得自己的院子,汤盈盈迎上来:“老爷,妾身亲自为老爷熬了补气的羹汤,老爷吃上一些罢。”她说话的时候,微微有些娇羞。

    韩元最吃她这一套。二人手挽手进屋坐下,汤盈盈亲自给他舀汤,一边察看他的脸色。她有些忐忑,也不省得那本劳什子起居录韩元看到没有。

    册子上头,居然毫无遗漏地写着她当年害死韩元原配,又陷害韩全跛了脚的事。

    害得她一颗心狂跳不已,脑子一片空白。怎地会有人那么无聊,竟然连续几十年监视着韩家,还事无巨细地将每日发生的事都记录下来。到底是谁在记录这些事,又是怎么省得的?简直,可怕得让人不由自主地便起了一身的寒栗。

    汤盈盈熬的汤最好喝,韩元一口气吃了两碗。

    吃完,韩元肃了肃脸色,道:“夫人,你的内侄女素儿不是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了吗?若是我们替全儿去提亲,舅兄可会答应?”

第362章

    韩全怎么配?!

    她家的素儿,不仅长得国色天香,更是性情高雅,多才多艺。大哥原来是想要在素儿及笈时,展现才艺,轰动汴京城的。可没成想,素儿及笈前两日,先帝崩了,满城尽孝素,大哥哪里还敢搞什么才艺展现。

    汤盈盈面上不露,嘴中温柔道:“全儿性情温和,待妾身回了娘家,再问问大哥的意思。”

    素儿定然是要许给有功名且盛名在外的公子的,这向来是大哥的意思。汤家从来不做无用功,更不会白白将精心培养的女儿嫁给没有功名的小子。她当年是如此嫁给韩元的,如今素儿的条件更好,自然不能委屈。

    韩元素来不知变通,汤盈盈才懒得告诉他。

    韩元点头,婚姻大事,还得问过父母。

    汤盈盈放下心来。

    看来韩元并不省得那劳什子起居录的事。

    但那人想要做什么?朝她威胁,索要银钱?

    汤盈盈还是不放心,朝韩元身边的长随使了个眼色。

    韩元喝了汤,歇下了。

    长随恭敬地与汤盈盈说了近来老爷所有的事,汤盈盈沉下脸:“顾家三郎得圣上重用,将他千里迢迢从乡野之地召回来,圣上的宠爱顾家三郎路人皆知,老爷偏生要与圣上作对。你为何不拦着老爷?”

    她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来,训斥得长随垂下头来不敢言。虽然他的俸禄是朝廷所发,但他在那一瞬,也惧怕起汤盈盈来。不过,汤盈盈不省得吗,老爷那样固执的人,岂是他能拦得住的?

    “从今日起,老爷染了风寒,身体不适,不要出门。”

    汤盈盈说完,忽而问长随:“那顾家三郎,如今可成亲了?”

    秋风强劲,正是温酒围炉辩论的好时机。

    游家冷清了几年的屋子,忽而又热闹起来。

    韩全含笑坐在矮椅上,脚上头贴心地盖了一张毛毯。他的脚断过,在秋冬刮风的时候,最容易隐隐作痛。

    游天明也将一张毛毯严严实实地盖到顾闻白脚上,顾闻白与韩全道:“天明兄最是贴心。”

    明风正在炙烤鹿肉,发出滋滋的响声与散发出绝妙的香味,闻言道:“此言差矣。”

    游天明的大掌打在他的脑后:“怎地,明小子又想霸占大哥的位置?”

    众人都笑了起来。

    游天明起身,望着屋中其他九人,面容大多变得坚毅,不禁道:“竟是一晃五六年了。”

    他们汴京十才子,又聚集在一起了围炉夜话了。

    游家的忠仆在外头拭着泪,他还以为这辈子都再也看不到这样的景象了呢。

    汴京十才子,时隔多年,竟然又再度聚集起来了。

    虽然这汴京十才子,咳,不过是公子他们自封的。便拿自家公子来说罢,一出生游家便没落了。尽管自家老爷满腹才华,也没能被先帝再起用。公子自小学会的先是变卖家产,换取米粮衣帛等物。还有顾三公子,自小便是爹不疼娘不爱的,自小饱读诗书也永远被压在他爹的盛名之下。韩家大公子少时被继母设计弄断了脚,性情郁郁,更没有前途可说;还有房家的房山、唐家的七公子,朱家的庶子朱六,李家的李万,钟家的钟意,卫家的双生庶子,明家的明风……

    这汴京十才子,或多或少都是家中极其不受重视的,当年一并被送到长善坊的青云学堂里开蒙读书,艰苦卓绝的日子,倒让这十位失意的孩子抱团取暖成长,友情历经将近二十年的岁月洗礼,越发的历久弥新。

    他们虽然都是权贵圈子中望族世家的公子,却都是家族中可有可无的,或是被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或是不祥之人,又怎会捧他们的场,发现他们的才华呢?

    是以他们在一个寒风肆虐的冬夜,围炉夜话时,游天明借着酒意,自称为汴京十才子之一。

    岂料众人纷纷高举酒杯,亦自称自己为汴京十才子之一。

    才子,自然得有几分本事,才能叫才子。

    游天明擅骂,顾闻白善辩,韩全擅临摹,明风擅追踪,房山最是闻香识人,唐七过目不忘,朱六擅用人,李万擅编纂,朱六卫家双生庶子擅打听……

    呃,横竖都是些奇奇怪怪的本事。

    不管怎么说,也算挤进了才子的行列中。

    旁的老酸儒大约不屑一顾,嗤之以鼻,游天明的父亲却很感兴趣,也十分赞赏他们。

    游天明也说了,若是游家还兴旺,估计他也是个有钱的纨绔子弟。如今没有钱,那只能自称为才子了。毕竟穷困潦倒的才子比比皆是,但落魄的纨绔却很少见。

    这次十才子再度相聚,自是为了顾闻白。

    明风呷了一口酒,又吃了一口鹿肉:“想不到朝廷上的那些老酸儒,一个个都是墙头草。”

    韩全赞同地点点头。他爹韩元可不就是最茂盛的墙头草。自从他被汤盈盈设计谋害弄断了腿,而韩元仍旧无条件信任汤盈盈,他就对亲爹彻底寒了心。如今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功课平平,却是被韩元寄予厚望,住的院子,所请的老师俱是最好的。可烂泥怎能扶得上墙呢?韩全心想。有他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爹做礼部尚书,朝野能好得了吗?

    游天明执着酒壶,在顾闻白与韩全中间挤进去:“聆羽说如何做,我们便如何做。”

    众人都点点头。他们虽然能贡献的是微不足道的力量,但万一能撼动根基雄厚的大树呢?

    人还是要有梦想的,万一实现了呢?

    顾闻白俊朗的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目光缓缓掠过他们跃跃欲试的脸庞。他就省得,这些人哪能安分呢,巴不得将根基早就腐烂的朝野搅得天翻地覆。

    他的声音极缓:“诸位可听说过太祖姜定为执印人相助,才得以登大宝之事?”

    除了游天明,其他人都摇摇头。

    游家,竟然也是落选的执印者之一。

    彼时竞选执印人之位的人有四位,除了他所知道的黄、柳、游家,最后一个竟然是喻家。

    黄、柳、游家皆没落,如今崛起的,只有喻家。

    若不是落儿的运气不错,又一直没有用自己执印人的身份行事,怕是早就不在人世了。

    可真是一个有趣的游戏。

    通顺钱庄的职责并不是保护执印人,而是让执印人悄无声息的死去。这样世上知道通顺钱庄秘密的人,便会越来越少。

    可这次,竟然有人留下了神秘的羊皮纸。

    真相便浮在那里,却是看得见的不寒而栗。

    临近百年,新的执印人即将诞生,谁又会成为新的替罪羊呢?

    顾闻白怀疑,如今汴京城中发生的事,穆宣可能是推波助澜的幕后黑手。

    他如今是将计就计,假装穆宣是一心助他的,配合着穆宣的举动。

    比如,《某家生活起居录》,便是穆宣交给他的。平安记录的,与通顺钱庄所记录的,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有谁能想到,自家的后宅生活竟然被一个钱庄给监视着呢?

    一本厚厚的《某家生活起居录》,悄无声息地将朝廷大员的后宅弄得鸡飞狗跳。

    不过,有的官员乃是性情中人,当下便夹着那本厚厚的册子火速进了皇宫,要找弘帝算账。

    人非圣人,孰能无过?而且这本就是官员自家后宅的一些私事,也无伤大雅,也没有危及天下老百姓,怎地就不能做了?

    皇帝才是可恶。上朝盯着他们的言行举止不放,回到自家还不能放松放松,还被监视着,做什么官员,还不如回家种田。

    这怒气冲冲的,便是刑部尚书房衍。

    他本是推官出身,从满头青丝一步一步地做成白发苍苍的刑部尚书,脾气早就大不如前。

    在他眼中,弘帝还是个孩子。

    前阵子弘帝动过让他致仕的心思,房衍不高兴极了。他觉得他还能再干三十年,到时候铁打的官员流水的皇帝,说不定弘帝崩了他还在勤勤恳恳地做着刑部尚书。

    房衍还没进得含元殿,就被人拦住了。

    是禁军统领明星。

    房衍怒气冲冲,厚重的册子朝明星掷去,明星身手敏捷,闪过厚厚的册子。装订马马虎虎的册子便随着强劲的秋风散落在白玉砖上,有些还晃晃悠悠,随着风飘啊飘,落到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偏殿外。

    有一双纤纤玉手将纸张拾起来,认真地看起来。

    原来看起来十分霸道的刑部尚书房衍,竟是惧妻啊。

    弘帝烦死了。

    他不过才在皇后的慈元殿歇了一晚的功夫,整个汴京城就乱得像一锅粥。那些大臣要员的后宅,像是被人架在火上烤。

    可他明明没有做这件事。

    他是让暗卫监视过一些官员,但是没有让暗卫们记下什么劳什子的《某家生活起居录》啊。他看那玩意干甚?上朝的时候面对百官,净想着官员们的家长里短吗?他自己的三宫六院还管不过来呢,管官员们的糟糠之妻作甚?他又没有好人/妻的嗜好。

    正心烦着呢,有宫婢端着热茶过来,身段婀娜,走起路来很是好看。

    弘帝也不省得自己是怎么了,以前清心寡欲的,一心只想着如何弄到皇位,如今得了手,明明宝座未能坐稳,他的心就不一样了。如今的他,只要见到了美丽的女子便心神荡漾。

    他正要站起来,企图展现自己的魅力。

    忽而寒光一闪,一把匕首朝他刺了过来。

第363章

    清酒吃了几杯,顾闻白说话的时候似是有几分薄薄的酒意:“若想太平盛世,还得……”

    忽而从屋子外头传来了惊呼声:“你们是何人!?”

    屋中人便纷纷站起身来,四下张望着。

    游天明的忠仆还来不及推开门,就有人带着凌厉的杀意涌了进来:“顾侍郎何在?”

    是佩刀的官差。来势汹汹,刀在刀鞘中蠢蠢欲动。为首的是一个瘦长脸的中年男子。他的似淬了毒的目光掠过酒香肉香弥漫的屋子,以及屋中文质彬彬的书生。

    游天明蹙眉,迎了上去:“不知官差有何贵干?”

    那中年男子一把推开他:“顾侍郎何在?我们是奉命的抓他的,你们休得替他掩饰罪行,否则与他同罪。”

    明风在后头皱着眉头看了半响,这个中年男子他不认识。他虽是大理寺卿,但汴京中办案的但凡有些职位的官差他都认得。

    他也迎了上去:“不省得这位官差是哪一部的?因何要抓顾侍郎?”

    中年男子却是睨他一眼,冷冷道:“顾侍郎罔顾本朝礼法,其母才丧,非但没有在家守孝,而竟吃酒炙肉寻欢,如此不孝道之人,如何配做官?礼部尚书韩元不仅要将他擒拿回去,还要狠狠地批判他,让其再也不得入仕做官。”

    明风听完,竟然附和地点点头:“你说得很有道理。”

    游天明与其他人也纷纷附和。

    不对劲。

    中年男子一把拔开明风,环顾四周,人倒是齐齐整整有十个,可那个看起来很像顾闻白的年轻书生,却是个面生的。他诧异地看着自己,嘴里还嚼着一块肉呢。

    屋子不大,后头密密麻麻堆的都是书,看起来也没有藏匿的可能。

    那明风看着是个和颜悦色的,但气质里全藏着一丝久混官场的味道。在座的其他人,看起来也十分的镇定,完全没有一丝的恐慌。这是一群有来头的人,不能轻易得罪。

    中年男子狠狠地唾了一声,扭头走了出去。

    巷子外静静地停着一辆马车,车中雷春如玉般的面容半隐入黑暗中,冷风拂来,吹冷了他稚嫩又老成的面容。

    中年男子恭敬地道:“回雷小爷,里头倒是有几个熟面孔。一位竟是韩元的嫡长子韩全,另一个则是大理寺卿明风。这二人,表面上看起来是完全没有交往的人,竟然聚在一起吃酒。”

    雷春听着:“这不奇怪,我那顾老师,向来是个不拘一格交友的人。”

    当初灵石镇上的好些人,都为自己是京城来的贵公子的朋友而津津乐道。

    韩元的嫡长子韩全吗……有意思。支持清真道人的礼部尚书韩元的儿子,竟然与顾闻白厮混在一起。

    他放下帘子:“回宫。”

    这“回宫”二字回荡在他的脑海里,别有一番滋味。

    假如在前面再加上另外两个字……就更好听了。

    马车还没有进入内城,就听得车外一阵喧哗声。他睁开眼问道:“外面何事?”

    随从须臾后回道:“禀雷小爷,说是刑部尚书房衍串通了宫中的女侍,企图刺杀官家,被禁军统领明星抓了个正着。官家雷霆大怒,欲株连九族,以儆效尤。”

    房衍虽然没站队,但对弘帝也不满,是以清真道人一直没将房衍收进自己麾下。

    却在这个紧要的关头,房衍竟然成了变数。

    弘帝这是,终于忍受不住了吗?

    雷春的脸上浮起微笑,只要弘帝先对官员动手,十月十五的问天,他们的胜算便会再加一筹。

    马车再次启动,却是才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帘子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撩开,一张俊朗温润的脸出现在雷春面前:“许久不见,竟是长进不少。”

    竟是,竟是顾闻白!

    雷春一时惊愕,顾闻白却已经撩袍上了马车,坐在他的面前。马车并不宽大,顾闻白一上来,身材挺拔的他便占了马车的大半壁江山。

    雷春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明明,顾闻白看着,仍然是一副温和的样子。仿佛他们在灵石镇时初次见面的样子。从京城远道而来的贵公子温和地笑着,看着衣衫褴褛的雷春。

    不,不对,如今他才是掌握全局的那个。他如今是住在高高在上的皇宫里,跟着清真道人谋划着一场浩劫。

    雷春壮了壮胆:“大,大胆……刁民!蒙大明快来!”对,蒙大明在外头,还有几十个官差,他怕甚?

    顾闻白似是十分诧异:“你方才不是称为师为不孝之徒吗?怎地,你将恩师斥为刁民,便是忠孝之人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带了些雷春认为的不屑。

    雷春紧紧地盯着顾闻白,脚上却是偷偷一蹬——清真道人的马车是经过特殊装置的,只要他脚一蹬,带着毒箭的机括便会射向对面的人。

    咔哒。

    马车里发出刺耳的动响,却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毒箭,什么机括,都没有。

    雷春的脚僵在原地。

    顾闻白低下头来,看着雷春脚上穿的鞋子。鞋子是用上好羊皮做成的,用金线绣着云纹的短靴干干净净,不染尘埃。

    他笑了。当初连一双草鞋都没有的少年,如今有了可以御寒的鞋子,一颗心却变了。

    他凑上前去,伸手轻轻扼住少年绸缎包着的娇嫩的脖子,声音仍旧温和:“你当真以为,我们像一个傻子一般让你们戏耍吗?”

    他的长脚,踩在雷春方才的位置上,轻轻一踩,机括的位置咔哒一声,竟然射出一支箭。

    利箭堪堪穿过少年清白透亮的耳郭,射进车壁中,只留下箭簇微微颤动。

    少年方才嫩白的脸,忽而变得青白起来。

    他喘着气,眼睛里盛着一种恨:“老师既是汴京城中的贵公子,为何还要朝商贾乞求,让他们资助我们?”

    他挤出一丝笑容来:“老师不省得,每次学生从黄家管事手中接过资助的铜板时,内心是多么的痛苦……”

    明明他有读书的天赋,有远大的前程,却偏偏受那些下等商贾怜悯的眼神。

    顾闻白垂眼看他。

    雷春倔犟地昂着头,尽管快喘不过气来,仍旧不服气。

    顾闻白的手轻轻松开,雷春的瞳仁闪过一丝不可见的窃喜。

    修长的手指再度收紧,雷春差点被勒得喘不上气。

    顾闻白的声音温和得像二月的春风:“你以为,你读了一些书,便自觉比他们要高一等了?”

第364章

    他将帘子撩开一个角。

    此处是外城与内城的交界处,热热闹闹的街巷上有无数的商贩在兜售东西。秋风下,他们有些甚至还穿着薄薄的夏衫,脚上是露着脚趾的草鞋。巨大的竹筐背在他们身后,压弯了他们的腰。

    顾闻白将雷春的脸转向外面,让他吹了好一会的冷风:“看到没?每一个人都在勤勤恳恳地用自己的双手赚取钱财,他们怎地就比你低贱了?”

    雷春的目光落在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阳光灿烂,人们的脸上笑成了花儿。

    他没再说话。

    顾闻白的手略略松了些:“清真道人,到底想做什么?”

    雷春的眼神微微闪动。方才被顾闻白的手攥得魂魄要出窍的瞬间倒是忘了,自己如今可是有靠山的人。

    雷春摇摇头:“学生虽是他座下门客,却是不省得。学生只知晓,他为人十分谨慎,每次与其他人会面的时候,都将学生摈退。”

    顾闻白注视着他:“你方才为何要抓我?”

    老奸巨猾。雷春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句。说不定方才他让蒙大明进游天明家的时候,顾闻白就在不远处冷冷地看着他。

    雷春面上不显:“乃是清真道人嘱咐的。他……至今还记恨着当年,老师将整个喻家的脸面踩在脚下。”

    顾闻白略略点头:“这倒是为师当年的一件壮举,至今仍旧不后悔。”

    他修长的手指又略略松了松,雷春轻轻地喘了口气。

    顾闻白看着他:“你回去,且告诉喻雄昌,当年我能将整个喻家的脸面踩在脚下,如今也能。”

    说着将射在车壁上的箭拔下来,轻轻地将其折断:“雷春,汴京城的情形,要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你若是此时改邪归正,还能换回一条命。”

    雷春不敢语。

    他怕自己的脖子像箭一样,被折成两段。顾闻白……比起之前在灵石镇的印象,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几乎以为,顾闻白是被恶鬼上身了。

    哪有人温和的笑着,还能顺道不动声色地威胁别人呢?

    帘子微微晃动,顾闻白下了车许久,雷春还是坐着一动不动。

    良久,他才试图唤道:“蒙大明,蒙大明。”

    没有人回答他。他撩开帘子,朝外头看去,却又是一阵惊愕。只见外头哪里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过是一个死巷子。

    像是有人时常在此便溺,有一股难闻的骚味。

    雷春掩住口鼻,正要出去,预备自己驾车回去,忽而瞧见地上还捆着一个人。

    竟然是贺过燕。

    他原来出宫是还想处理贺过燕的,但没有寻到。竟是在这里碰见了。

    贺过燕像是被人罩了麻袋暴打过,鼻青脸肿的,一脸萎顿地坐在地上。见雷春从马车里钻出来,眼皮动了动,也没有出声。

    雷春想了想,最后还是帮他松绑了,再将他一起带回崇华殿。

    眼看着雷春笨拙地驾着马车离去,顾闻白站在不远处,心中轻轻叹息。

    他究竟何德何能,竟然叫曾经最得意的学生不惜说谎来陷害他。

    还真是……失败啊。

    满腹沧桑的顾闻白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去寻自己的妻子。他此时极度需要安慰。

    此时宅子内正起着争执。

    咏梅一改往日温柔的性子,两颊气鼓鼓的:“太太,这可不能乱动,若是乱动了,胎儿会不安的。我的阿娘以前是稳婆,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

    苏云落有些无奈:“我,我就想换个褥子而已……”

    咏梅丝毫没有相让:“那也不行,这褥子得等您顺利诞下小公子后才能换呢。”小丫鬟说得又快又急,生怕自家太太一个转身,就将褥子给换了。

    苏云落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采苹。

    采苹正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咏梅的影响。

    苏云落弱弱道:“待到临产时,正是暑气正盛的时候,这么厚的褥子不给撤?”她虽然很怕冷,但到时还垫着这么厚的褥子,她怕是要热晕过去罢。

    咏梅点点头:“自是不能撤的。”

    苏云落开始考虑,可以将咏梅这个固执的小丫鬟给撤掉了。她本就吐得头昏脑胀的,还不能干些她喜欢的事,心情岂不是要郁闷死?这心情一郁闷,胎儿能好吗?

    顾闻白在外头听了好一会,才大致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自从咏春被囚禁起来后,咏梅忽而变得十分勤快起来,大约是生怕苏云落不要她。

    他撩开厚重的帘子跨过门槛,咏梅瞧见他,眼睛倒是一亮:“大爷,您快说说太太,这褥子是不能乱动的。”

    顾闻白含笑道:“我们省得了,自然不动它。”

    说着与苏云落递了个眼色。

    苏云落便道:“你们且到外头候着。”

    采苹动作倒是快,眨眼人就不见了。

    咏梅却是一步三回头走了。

    待咏梅的衣角终于消失,顾闻白才除了外衫,自己到洗脸架前洗脸洗手,又擦得干干的,才走到苏云落跟前,自己在脚凳上坐下,依偎着苏云落,大手轻轻抚着她的小腹:“今儿可有好些了?”

    苏云落点头:“吃了安胎药,不怎么吐了,食欲比之前好了许多。方才才吃了一盅燕窝,一碟栗子糕。”

    顾闻白偏生要自取其辱:“大夫说多吃些鱼是极好的,要不,今儿我再做一道鱼……”

    他话音未落,苏云落便想起之前吃他做的鳜鱼,吐得血丝都出来了的状况。

    这一联想,心口猛然一酸,她竟又狠狠吐了起来。

    见苏云落吐得痛苦,顾闻白恨不得自己是吐的那个人。如此落儿便不用这般的罪。

    门外忽而传来采苹的通报声:“李大管事来了。”

    顾闻白替苏云落拭净嘴角的时候,李遥走了进来。

    隔着屏风,他的声音有些沉沉:“好侄儿,你得空且出来一会,我有要紧的事与你说。”说完便走了。苏云落意外,还与顾闻白道:“李叔这回,竟是没理我。”

    顾闻白招了采苹进去照料苏云落,自己则去寻李遥。

    李遥长身玉立,正站在花厅里,双眼敛着,见顾闻白过来,他的脸色变了:“好你个顾闻白,才几日的功夫,还戴着孝呢,竟然就勾搭上礼部尚书韩元的内侄女了。”

    顾闻白一脸莫名:“什么内侄女?”

    李遥气势汹汹:“方才韩元的夫人汤盈盈,四处在给她娘家的侄女打听顾家长房的嫡子有没有成亲。”

    顾闻白:“……”这算不算是飞来横祸?

    ------题外话------

    祝小仙女们国庆快乐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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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春愁介绍:
文案:人人都赞叹苏云落乃是正妻典范,不吃醋。
然而有一日,苏云落在外出礼佛的路上不幸遇到山洪爆发,从此失去踪影。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苏云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过得逍遥。
但,这,这,这男人怎么回事?怎么老是缠着她?她可不想再做什么正妻典范了!
顾闻白:做什么正妻典范,不如一起做一对风流夫妻!解春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解春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解春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