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冰封帝国结束了,一直没有写后记,这里干脆与本书一并奉上。
一个穿越者,当他拥有了整个漠北、漠南时,以穿越者的无耻,历史的进程基本明朗了,再写下去也是无聊,笔者不像有些作者,能在一个小根据地窝着连续写上几百万字尚未统一中国,笔者写东西时也是有心境的,强迫自己写违心的东西,假如成绩理想自然无不可,但在成绩不佳的前提下还那样做那简直是与自己的人生作对。
就算没钱收,也不要意难平,笔者很执拗,牢牢守着这一点。
笔者接触穿越小说时间并不长,最多五年,记得还是在看一本介绍张居正的传记小说后觉得心意难平,想弄清楚张居正死后大明朝的事情,结果这一搜绝大部分结果都是穿越小说。
于是,便一发不可收拾。
看多了,就有些膨胀了,便也想试试身手,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回到正题,也就是本书的主旨。
对于大唐,绝大多数人都是怀揣着景仰的心情看待的,因为,这毕竟是中华王朝历史上第二个以儒家文明为核心的强盛王朝,但对于笔者来说,太宗、高宗在位时大唐确实算得上,但武周王朝来临后这一切都改变了。
武则天作为一个女人,堂而皇之登上了皇位,内心不用说是忐忑不安的,加上她的见识,这格局自然大不起来。
于是,从她的角度,放眼望去,没有一个人不可疑,实际上,就算是一个男人,若是得位不正,还资质平庸的话,就像我等绝大多数,坐在那个位置上,也几乎是如此。
于是,她开创了残酷的特务政治时代,让大唐初期的开放自信从此以后荡然无存,从那以后,请不要说大唐了,唐国勉强算得上,就算开元盛世也是如此。
安史之乱后,带着互不信任基因的李亨祖孙三代不相信任何人,只信任宦官,于是便开创了第二次宦官时代(柏杨语),与汉代、明代的宦官时代不同,中后唐的宦官还能杀害、更换皇帝,自然是最浓厚的宦官时代。
这也不能完全怪那些宦官,从李亨向回鹘借兵开始,祖孙三代先后四次向回鹘汗国、吐蕃帝国借兵,条件是让他们可以在长安、洛阳“大掠”几日,他们自然乐意,等唐国皇帝回来时,留给他们的只是一座弥漫着血腥味的空城。
为了不让臣民得到消息提前逃跑,皇帝们严密封锁着消息。
于是,一幕凄惨的景象出现了。
阖城百姓翘首以盼的“王师”确实来了,不过“王师”带给他们的只是魔魇……
从这个角度,唐国连弱宋也比不上,人家弱宋还能给辽国、西夏输送岁币保一方平安,中后期的唐国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遑论“天子守国门”的明朝了。
但唐朝有一点远比宋朝、明朝强得多,那就是武人的地位远比这两个朝代强,武人能参加武举,地位与文举一样,从事军职也能出将入相,在唐代,无论在哪个阶段,刺史、县令由武人担任的大有人在,这一点若是放在宋代、明代是不可想象的。
在安史之乱之后,整个唐帝国实际上陷入了春秋战国时代,还是一个带着浓厚宦官烙印的春秋战国时代,唐天子实际上就是周天子一般可怜的存在,但无论在何时,都能涌现一批杰出的将领。
作为穿越者,此时若是想利用安史之乱浑水摸鱼估计很难做到。
以郭子仪、李光弼为代表的一大批杰出的将领在等着他们,想要在唐代战胜这些人难度可想而知。
有唐一代,杰出将领层出不穷,汉将、胡将都是如此,别的不说,单说安史之乱前后,在安西,高仙芝、封常清辉耀天山南北,高仙芝甚至被大食人、吐蕃人称为“山地之王”,这样的称呼都被记入了阿拉伯人、吐蕃人的史籍。
吐蕃方面,王忠嗣、哥舒翰也交相辉映。
安史之乱里,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一时瑜亮。
在这里笔者要说的是李光弼,他是契丹人,与本书主人公有一定勾连,在笔者看来,他的能力还在郭子仪之上,至少他打的败仗比郭子仪少,因为他治军甚严,而郭子仪却以治军宽纵著称,战场上,偶发的事件层出不穷,一个军纪严明的部队打败仗的机会自然少一些。
而李光弼,他是汉化的契丹人。
天宝年间,确实是世界上风起云涌的年代,在欧洲唯一的帝国君士坦丁帝国、阿拉伯帝国都面临着改朝换代,前者虽然在历史上还是东罗马帝国,不过世系完全变了,而阿拉伯帝国快从白衣大食变成黑衣大食了。
此时的契丹自然还十分弱小,在塞外有三部,契丹、霫、奚,核心部落都来自乌恒→宇文鲜卑,从契丹人叛乱能打败名将王孝杰十余万大军来看,估计丁口也不会少,但肯定与两百年后少许多,因为此时“耶律”尚未成为迭剌部的姓氏,耶律阿保机的祖先,打破了大贺氏、遥辇氏一直称霸诸部的传统,虽然没有称可汗,但长期担任部落里最重要的职位“夷离堇”的涅里(以后会演化成耶律,成为迭剌部贵族的姓氏)已经崭露头角了。
契丹,在隋朝时就已经有一大批人迁居到幽州境内了,这些人到了此时已经被称为“熟契丹”了,李光弼就是其中之一,他的汉文水平不会比郭子仪差,还有一点,当初李亨向回鹘汗国借兵时,是得到郭子仪的同意的。
可见当时的贵族阶层对普通百姓的死活那是丝毫没有放在心上的。
对于他们,笔者只有深深的鄙夷。
在此时,黑衣大食兴起后,渐渐抛弃了以往任由境内的基督教、景教、袄教、摩尼教泛滥的情形,转而对他们采取了重税,并由于阿拉伯人实在太少,他们大量使用波斯人、突厥人,特别是后者来当兵,突厥系天方教才是天方教最兴盛的时代,鉴于这些原因,黑衣大食手里的军力就比以前的白衣大食充足得多。
但就算如此,高仙芝在怛逻斯失败后对大唐的影响还是微乎其微的,因为唐军在名将薛仁贵、王孝杰的率领下,先后在青海、辽东损兵折将十余万,但没过多久国家就缓过来了,何况怛罗斯之战的区区两万人?
还有,笔者刚才在提到回鹘时,将其称为汗国,但称呼吐蕃却是帝国,因为他们确实当得起,他们有自己的文字,文成公主入藏时带去了大量的书籍和技工,让吐蕃人学会了精炼钢铁和造纸,特别是后者,对吐蕃人的影响是极为深远的,就像怛罗斯之战后,被俘唐军的造纸术对西亚、欧洲的深远影响一样。
这里读者要问了,为何被俘的唐军还会造纸术?
这里就要说到此时还存在的府兵制了,每一个府兵既要自备马匹、轻武器、轻甲、粮食,还要携带木匠、石匠、铁匠(少数)的器具,每一个府兵就是一个复合型人才,他既能种地,以后能打仗,还能安营扎寨(木匠),舂米(携带相应器具,石匠),修理兵器(铁匠),在农闲时的操练从来没有少过,简直是一个个行走的“文明”,其中自然不乏本就是身怀某种特殊技艺的人才。
就是因为文成公主,吐蕃人一下强大起来,黑衣大食、欧洲也渐渐有了“复兴”的苗头,因为此时有纸了,有纸了文明才得以传承,否则全靠“叙事诗”以及口口相传,文明再高也高不到哪里去。
(此处鄙视一下以“荷马史诗”为核心载体的希腊“文明”)
怛罗斯之战后,撒马尔罕、巴格达便先后出现了造纸作坊,这便是明证。
有了纸张,就有了书籍,有了书籍,文明才有了传承、发扬的可能。
中华,乃文明之源,信哉!
有了文字、书籍,加上强悍的奴隶制,以及佛教尚未深入到每一个心目中,苯教的惯性依旧巨大(战士不惧、崇尚死亡),吐蕃自然成了有数的强国,此时的他们不仅占据着西藏、青海,以后还有河西,安西四镇,还牢牢占据着尼泊尔(一直有吐蕃王族兼任国王)以及恒河以北的广大区域,加上几乎整个克什米尔,丁口几千万,自然是能够媲美大唐、大食、东罗马的大帝国。
败在这样的国家手里一两次自然也不出奇,千万莫要将其当成偏隅于藏地一隅的游牧部落。
契丹也类似,从一开始的以悉万丹(契丹的名字来源)为首的八部到现在新八部,其中不知经历了多少次融合,但从其能够战胜强大的王孝杰军团来看,其强大的实力已经初现苗头了,此时的契丹八部最少也有三万帐,奚部、霫部超不多也是如此。
霫,一个奇怪的部落,最后都被奚部(后世察哈尔一带)、契丹(后世赤峰一带)同化了,当然了,这三部都源自乌恒以及宇文鲜卑,融合到这两部也不出奇。
霫,占据着后世乌珠穆沁、锡林郭勒一带,后世史籍着墨甚少,十分神秘,但在笔者,它将占据着相当的份量。
宇文鲜卑被慕容鲜卑灭掉后,除了留在原地的几部,还有一部北上退到了额尔古纳河流域,在天宝年间成了“羽厥室韦”,实际上就是辽代的“乌古部”,辽代在其旧地设有“乌古敌烈统军司”,统军司首领一直有北院大王兼任,可想而知该部的不凡。
对了,读者估计注意到了,无论是“霫”,还是“羽厥”,都有一个羽字,笔者认为这两者必定有关联(宇文,郁郁乎文哉,宇文氏,相传是汉代刘姓王族后裔)
所谓“敌烈”部,以笔者估计,实际上就是契丹核心部落“迭剌部”的分出去的,可见羽厥部与契丹的渊源。
对于这一部,笔者也将会有不少笔墨奉上,这一部现在占据的地方就是尼布楚一带,尼布楚,熟悉上本书的读者自然明白其中的关窍。
此时,西边的东正教、中间的天方教、袄教正面临着千百年来莫大的危机,前者深陷“偶像崇拜”时代,历任君王对于打击“圣象崇拜”不遗余力,而对于天方教来说,由于现在的黑衣大食依靠的是东伊朗呼罗珊的人马,什叶派开始崭露头角。
但这都不是最主要的。
袄教,诞生于公元前几个世纪,是基督教诞生之前欧亚之间最重要的宗教,据说是基督教、佛教的“母体”。
在袄教里,光明尊者与黑暗魔君一直长期存在,整部袄教就是光明不断战胜黑暗的轮回,该轮回分为四个阶段,一共一万两千年,每三千年轮回一次,在此时的波斯,由于整个土地被阿拉伯人占据,又有新的、攻击性极强的天方教驾到,对于袄教的教宗(光明使者)来说意味着新的轮回开始了。
他需要在民间找到一位袄教的忠诚信徒作为他的代表去战胜黑暗魔君在人间的代表,这个代表极有可能是黑衣大食,但也说不准。
如今,信奉袄教最多的地方还是在中亚,也就是昭武九姓之粟特地区,光明使者想要找到一个代表的话,便只能在这里找了,因为眼下整个大半个中亚、全部西亚、北非都被天方教占据了,你肯定找不出有实力的信徒。
而袄教的改进版摩尼教此时似乎找到了一个伟大的载体——回鹘汗国。
至于景教,此时在中亚、西亚、大唐广为传播,但与其它几种宗教相比毕竟式微,这些人大多掩藏了自己的身份,十分神秘。
而对于中国人来说,实际上都是儒释道三位一体的人物,比起基督教的强捏合在一起的三位一体可是要高明多了。
笔者同意某教授的看法,对于中国人来说,用佛教来对付自己的内心,用儒教来处理与其他人的关系,用道教来处理与自然的关系。
三位一体,郁郁乎壮哉!
但这也让中国人成为了“内向型”的人,他们几乎没有扩张性,扩展到安西,那是因为要牵制最大的对手,对于汉代来说,那是匈奴,对于唐代来说,先是突厥,后是吐蕃。
这就看出来武则天的小格局了,她完全看不出来安西四镇对强大吐蕃的牵制作用,她看到的只是“不能让太宗开创的事业从她手里中断”,实际上,安西四镇就像明末的东江镇,甚至作用还更大。
这里又要提一个人物,李泌。
此人此时的年纪与主角仿佛,说起来,此时的东罗马帝国皇帝君士坦丁五世、黑衣大食哈里发曼苏尔、主角以及李泌年纪都差不多,还真是风云际会。
李泌,与白衣的身份侍奉过李亨、李豫、李适三代君王,在历史上实属罕见,这还不算,他首先提出“稳固安西”,“联络大食、南诏以共同对付吐蕃”的大战略。
记住,此时的李泌竟然知道了吐蕃的疆域已经扩张到了喜马拉雅山脉以南的广大地区,还有占据更加广袤领土的黑衣大食,以及他那神出鬼没周旋于三代君王之间的能力,让笔者不得不怀疑他是一个穿越者。
他以隐士身份出现,代表着中土的“道家”。
作为主角,自然是天然的有着加强版理念的三位一体信念持有者。
桃花石,在汉代的史籍里就出现了,在罗马帝国的眼里,桃花石以及相应的音译都是中国的代表,有人说他是“拓跋氏”,有人说他是“大秦”,也有人说到他是“通古斯”(原始斯拉夫人对东欧森林里的带着东方面孔的部族的称呼,后来传到罗马帝国)。
笔者认同“大秦”的说法,先秦时代,大月氏就居住在河西走廊一带,必定与秦国有接触,后来,其迁到中亚一带后估计将“大秦”传到了欧洲一带。
唐太宗、唐高宗时代的大唐与一统六国时期的大秦确实很像,对各路人才的兼收并蓄,完整的军功制,等等。
唐太宗时代是中国最好的几个时代之一,其人本身能力超强,胸怀宽广,善于体恤臣民,笔者以为这样的领袖才是中国领袖的代表,才是桃花石的代表。
主角,自然想成为他那样的人物,甚至超出其上。
当然了,最好的一人还是后代某人,此处就不赘述了。
上面说到,中国人的三位一体是最好的,就是缺乏开拓精神,就算拿下安西之地,也是为了牵制,并没有作为中华人根本之地的想法。
但朝代的兴旺更替是不以中国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这个情况后世某伟人想到过,并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结果自然失败了。
他的境界太高,身边的人又跟不上他的步伐,或者又各有私心。
实际上,笔者一直以为,在工业时代以前,由于粮食产量的天花板约束(核心是育种,只能是工业时代的产物),在地球上人口还不多的时候尽可能占据更多的地方才是解决的根本之道。
这便是主角一直以来,包括在上本书里做的。
疆域、战争、宗教/武术、阴谋、部族,本书的展开将比冰封帝国更加精彩,赶紧收藏吧。
第一章 葱岭守捉(1)惺惺相惜
大唐开元二十六年,安西疏勒镇下辖葱岭守捉城。
葱岭守捉城位于疏勒镇(喀什市)西南葱岭(帕米尔高原)约莫五百里处,时间来到三月份,但葱岭守捉城依旧天寒地冻,放眼望去依旧白茫茫一片。
葱岭守捉城所在属于从高原的大山上由于积雪融化形成的无数条河流的汇集之处,最终汇成徒多河,也就是后世的叶尔羌河,由于河流众多,在守捉城所在形成了一处东西、南北均长约二十里的河谷平原。
葱岭守捉城卓立于河谷平原唯一一处小山顶部,由于此城以前是喝盘陀国王都,方圆也有四里,淡褐色的石头城在夕阳映照下的河谷平原上熠熠生辉,让这海拔多在三千米以上的葱岭河谷冬末地带稍稍显出了些许生气。
眼下是酉时初刻(下午六点左右),离城门关闭尚有半个时辰(一个小时),一轮暗红色的巨大夕阳挂在西边巍峨雪山顶部,眼见得就要落山了。
寻常在这个时候,城外的农户要赶着牛羊、背着农具回来了,而城里的守捉使也会带着他最忠心的十八骑趁着天色尚明的时候出去喂马、兜风——上佳的战马可不能整日关在城里,每日也至少活动半个时辰才是。
以往到了这个时候,便是城里的居民,特别是临街的居民看风景的时候。
没有别的,别看葱岭守捉使只是一个异域边荒之地的微末将领,但现任的这位却是一员悍将。
“嘶……”
城西传来了一阵骏马撒欢嘶鸣的声音。
“啪……”
守捉城唯一的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街两侧的居民全部将窗户推开了——他们知道,每日的“盛景”要出现了。
“哒哒哒……”
没多久,十九匹全部由上好的黑色焉耆马组成的骑兵小队出现了!
一色的黑色铁甲,红色披风,瞧那模样,每一位骑士的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当中一位更是令人瞠目结舌!
只见那人约莫二十多岁,没有蓄须,面色白净,棱角突出,不过其接近两米的身高就算在一众身材高大的骑兵中也极为惹眼,跟着他的骑兵手中多半握着一杆马槊,但此人手里拿着的却是一杆奇特的兵刃!
一杆长约一丈,通体磨得晶亮的兵器!
听到大街两侧的窗户打开后,此人眼里刚才的闪现的凶悍立即消失了,换上了一幅温和的模样,还不时向两侧致意。
喻文景,凉州人,开元年间武举高中者,高中那年他才十八岁,主动来到安西从军,先后从戍堡副主、戍主、镇将、守捉城骑兵主将、守捉城副使一路升迁上来,七年之后,今年才二十五岁的他便已经是守捉城正使了。
葱岭守捉由于偏隅于高原之上,周围又人迹罕至,下面只有两镇,都在徒多河岸边,扼控着紧要处。
加上周围山上一系列烽火墩、戍堡,整个葱岭守捉城的兵员加起来也就一千人,但就是这一千人每年的消耗也不在少数,前几年,安西都护府、疏勒镇都准备要将此地的兵员缩减到八百甚至五百,但就算这样的筹划也需要报到长安批准,一去一来就耽搁了。
直到一人的出现,在这高原寒冷之地成功地种上了亩产不亚于疏勒镇的粮食,让守捉城的军粮完全能自给后这个提议更是彻底搁下了。
但这也就是最近三年的事情。
那位身材极为高大的守捉使叫喻文景,凉州人,他手里提溜着就是此时刚刚在唐军里装备不久的陌刀,而他喻文景也是整个安西之地唯一的一位能将陌刀用在骑战上的人。
以往这个时候,喻文景多半是面带笑容,一手高举十五斤重的陌刀,一手半托着用红色棉布、金色丝线绣成的披风从长约一里的西门策马奔向东门的,因为按照大唐规制,就算像葱岭守捉城这样的边荒小城也需要在戌时(七点)准时关门,且白日只有一门开放,就算是城中最高长官守捉使也只能从军营所在的西门附近出发到白日唯一打开的东门出去遛马,然后在戌时之前赶回城池。
城中的居民纷纷打开窗户观望喻文景等人并非为了“追星”,而是为了“择婿”。
这其中的喻文景自然是他们高攀不上的,不过他手底下的十八骑却都是来自安西各地的良家子出身并通过每年一度“跳荡营”考验的少年郎。
大唐规制,凡安西、河西、陇右、河东、范阳、剑南等边地的府军子弟,年满十八岁后可参加每年一度的“跳荡营”,在演习弓箭、枪术、刀术之后,可由守捉使以上的将领挑选为牙兵,也就是贴身亲兵。
牙兵与府兵不同,他们是常备野战军的编制,无须像府兵那样自备粮食、武备,而是全部由国家承担,每月还有足以养活一家人的俸禄,加上是像守捉使这样中级以上将领的亲兵,前途也是非常看好。
而喻文景身边这十八骑则是他来到葱岭守捉城之后几年内先后从葱岭府兵、胡兵里挑选的良家子少年,前途远大,自然备受阖城居民青睐。
但今日喻文景明显有些心不在焉,当他听到居民们纷纷将窗户打开的声音后,也只是下意识地将手中的陌刀向上举了举,浑不似以往那般神色飞扬。
原因只有一个。
从明日起,他就不是葱岭守捉使了,不久前他便接到了调令,他被调回长安,成为天子亲军“万骑营”的一员。
这事如果摊到其他将领身上,那自然是喜出望外,若是放在三年前,喻文景也是如此,但到了眼下这个光景,有着一身强悍武艺的他似乎有着说不出的惆怅,就好像一位热恋中的少年郎,突然要离开他心爱的女郎一样。
他身边的十八骑自然早就知道将主要走了,心情也很复杂,不过按照大唐规制,他们都是隶属于都护府的野战军编制,等到新的守捉使上任,若是被他看中继续担任牙兵那自然是好,如果被打发到戍堡、镇上担任低级军官也不错,但如果被他一脚踢开,成为普通的士卒那就糟糕了,因为牙兵只是一种在边地临时设置,被兵部、都护府上下都默许了的职衔,并没有在都护府、兵部备案。
说白了,他们看似威风,稍有不慎就会成为抱着冰冷的长矛喝西北风的普通士卒。
于是,各怀心思,以往整齐的马蹄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杂乱无章的声音,意气风发的奔驰景象也荡然无存,勉强凑在一起向东门奔去。
与此同时,在东门,也有不少农户带着牛羊马匹从那里进入到城里。
说起这葱岭守捉城,原本有一千边军,还都是野战军的编制,但他的下面实际上还有大约一千户农户、牧户,如此遥远的边荒异域,主动来此当兵农合一的府兵的很少,几乎都是因为“犯了事”被发配过来了的犯人家属。
此时的葱岭守捉五百农户,则全部是在武则天时代跟着幽州契丹头目孙万荣叛乱的家属后代。
所谓幽州契丹是从隋代开始便迁到幽州一带居住生活的契丹人,他们虽然依旧过着半牧半农的生活,但在汉人的影响下早就高度汉化了,但他们并没有抛弃他们在骑射上的剽悍,于是便成了边军士卒、将领的一个重要来源。
孙万荣起兵时,里面既有契丹人,也有汉人,当他兵败身死后,除了亲信将领全部被斩杀,其家属倒是被武则天放过了,全部被发配到了相隔万里的安西之地,从最北的双河都督府,到最南的葱岭守捉都有。
虽然深处高寒、遥远的异域,这些人到了葱岭守捉后,一开始都被编入屯田、牧马、工匠等奴籍,并没有享受府兵的待遇,但在三年前大唐皇帝一纸诏令赦免了他们,允许他们就近编入折冲府。
于是,葱岭守捉又兼着葱岭折冲府的重任,当然了,葱岭的条件,只能是一个人数五百人的下府。
但这足够了,一千五百人,在这方圆千里的不毛之地已经是最大的一股力量了,足以遮护大唐疏勒镇的西南边境。
喻文景心情惆怅,并不是为了心上人,作为大唐武举,他的正妻自然来自内地门当户对之家,来到葱岭守捉后,他又在折冲府、胡人部落各纳了一女作为小妾,他平时最爱骑射、陌刀术,对于女人到并不特别偏爱。
让他惆怅的是一个男人。
具体来说,是一个年纪比他略小的少年郎。
就在喻文景惆怅满腹时,东门,此时绝大多数前犯官家属后代、现折冲府的府兵及家属已经全部回到了城里,但只有一人还在东门前的山坡处向上爬着。
前面说过,整个葱岭守捉城只有一千野战兵,加上折冲府,也只有一千五百人,野战兵多半没有家属,但折冲府却是有的,这样的话,整个城池加起来只有五千人左右,除了野战兵、府兵,便只有隶属于折冲府的匠人了,剩下的自然是在此时大行其道的粟特商人了——像这样偏远的地方,自然是没有汉商愿意前来经商的。
但粟特商人不存在这个问题。
此城以前是喝盘陀王国的都城,而喝盘陀王国的居民就跟眼下的安西四镇绝大多数胡人居民一样,多半是操着东伊朗语,也就是粟特语的居民(后世塔吉克人),粟特商人西到火寻洲(花拉子模),东到伊州(哈密),难道于阗,几乎都是操着粟特语的居民,自然可以通行无阻。
突厥汗国崛起后,突厥语渐渐也开始在这一带流行起来,但粟特语还是占据主导地位,突厥语的全面压过粟特语,那还要等到喀喇汗国崛起的时候,还有一百多年的时间。
以前隶属于喝盘陀国的居民都住在城外,但被纳入到葱岭折冲府的“唐人”(实际上大部分是汉化的契丹人,内中有少数真正的汉人)却全部住在城里。
没多时,这个少年郎牵着一匹栗色大马、一头母牛、一头小牛、十几只羊出现在城门口。
只见这位少年郎年约十七八岁,身材与十八骑一样,也相当高大,按照后世的说法,也接近一米八,浓眉大眼,穿着一身奇怪的长袍,戴着一顶毡帽,在那匹同样高大的栗色焉耆马身上,大唐府兵轻步兵的标配——横刀、弓箭、长矛一样不少,除此之外,自然还有农具。
就是这个农具,以及这个少年“新式”的耕作方法,让葱岭守捉城实现了粮食自给。
这个农具是一架此时尚未在大唐出现新的曲辕犁!
再看那柄横刀,却是一柄长刀,长约五尺,比此时的府兵惯用的长刀还长了一些,如此长的横刀放眼大唐估计也不多见。
横刀就这样挂在马背上,其吞口是铜制的,雕刻着飞扬的云纹,这样的横刀在大唐有一个普遍的称呼——火云刀,但这把刀的云纹倒是更像火焰一些,焰苗四散,栩栩如生,就好像焰苗随时要长高一般。
五尺长的横刀刀身只有三尺,刀柄却足足有两尺,眼见得是一把适宜于双手握持方便步战的横刀。
但此人将其挂在马背上,难道此刀也能用来骑战?
除此之外,那弓箭也不是简单的弓箭。
一把乌沉沉的大弓,大弓是用上好的木料、牛角、铁线等混合制成的,这样的大弓在大唐叫角弓,是大唐军队中威力最大的弓,实际上就是复合弓,由于弓身适中,最适合力大的骑兵使用,瞧那架势,至少是三石力的强弓。
弓身涂得漆黑,上面也雕刻着云纹,标准的大唐制式。
黑云弓。
黑云弓的一侧挂着大唐军队叫做“胡禄”的箭囊,按照规制,府兵一胡禄可携带轻箭三十只,但眼前这同样涂得漆黑的胡禄里的箭枝明显不止三十。
是的,里面有四十只箭,除去三十只轻箭,尚有五只响箭,五只箭头有着硕大厚实铁锥或方便铲型的重箭!
另外,马身上还驮着一杆“长矛”。
不不不,不能叫长矛,它就是一杆马槊,类似匕首状的枪刃,末端还有倒钩,若是熟悉冰封帝国的读者自然会脱口而出——“虎枪”!
是的,这就是一把加强版的马槊,在明清之际叫做虎枪的便是。
这样的配置,在大唐府兵里是允许的,否则也不会出现在唐太宗东征高丽时,薛仁贵标新立异,穿着迥异于普通府兵的白袍、长戟出现在战场上时的情景。
出则为兵,入则为农。
我是一个大唐府兵,我叫孙秀荣。
这些东西,都是他亲自打造的。
令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疏勒镇下辖葱岭守捉使惆怅的人便是他。
第二章 葱岭守捉(2)叛贼后代
孙秀荣又穿越了,这一次来到了大唐。
这一世的他有着后世大夏国皇帝以及解放军连长两重记忆,与前一世相比,自然更加从容。
但大唐的规制却让他在十五岁之前束手束脚,动弹不得。
幸亏在三年前李隆基为了给宠爱的武惠妃祈福赦免了在武周朝被列入“永不赦免”的李进忠、孙万荣叛乱众,让像孙秀荣这样的人成了大唐府兵的一员,虽然是万里之遥的偏远异域,终究是大唐府兵啊。
可惜的是,孙秀荣的父亲在刚刚成为府兵的时候便病逝了,一年之后他母亲也病逝了,不过在一个叛乱老兵的扶持下,他终究是熬过来了。
这几样武器就是他花费两年时间制成的。
与之前一样,孙秀荣并没有带着这一世家族的记忆,等他记事的时候就已经挂着“犯官家属后代”的名号。
当然了,这是正式的称呼,在三年前,他有一个更加通俗的称呼。
“契丹狗崽子”
天可怜见,他是一个汉人,无非是祖上跟着孙万荣叛乱而已,在隋唐之际,在幽州、云州、营州之地,既有大量的契丹人内迁,也有不少为了躲避隋末唐初战乱跑到草原的汉人,孙秀荣的家族便是其中之一。
当然了,读者们可能从孙秀荣、孙万荣的名字里瞧出了端倪。
是的,孙秀荣的爷爷是孙万荣的义子之一,他原来的名字并不是这个,但直到孙秀荣的父亲病逝,他也没将真实的身世告诉他,他的母亲同样如此,于是,他家族原来的姓氏叫什么,有什么来头,他一概不知。
当然了,在十五岁之前,再世为人的孙秀茹牢牢把握着“在自己没有能力自保之前千万莫要轻举妄动”的原则,老老实实做一个犯官家属的后代,在种地、牧马、打铁、修路、修城之间辛勤地穿梭着。
“契丹狗崽子”,孙秀荣也想起了这个称呼,来到城门口后面上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笑容里既有释然也有不甘。
与前一世相比,他的身材更加高大,更加粗壮,面相也粗豪得多,倒是不负“契丹狗崽子”这个称呼。
“哒哒哒……”
听到这阵杂乱的马蹄声,孙秀荣也不禁有些惆怅起来。
熟悉历史的他知道,眼下这葱岭守捉城的正使喻文景在大唐虽然名不见经传,却是一个了不得的人物。
在正史里,他在河东任职,在安禄山兼任河东节度使的时候加入到叛军一方,后来被李光弼收服。
在史书上,他、高庭晖、李日越没李光弼称为“万人敌”,这可是史书上第一次在唐将里提到万人敌,可见此人的骁勇,而喻文景又是三人中最文武双全者,他要调到长安去了,失去了这样一位难得的练武时的对手以及稍稍可以谈心的“朋友”,十八岁的府兵孙秀荣自然有些惆怅。
当然了,孙秀荣也报名参加了新一年度在安西大都护府所在的龟兹城举行的“跳荡营”,明日他将随着前往龟兹报备、交接的喻文景一起去龟兹。
纷杂的马蹄声中,突然有一骑的声响分外突出!
孙秀荣以最快的动作将栗色大马身上的杂物全部拿了下来,然后以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飞身跨了上去。
等他将虎枪拿到手里时,喻文景那高大的过分的身躯立即跃入眼帘了!
喻文景手里一丈长、冒着寒光的陌刀已经扑面而至!
“叮……”
孙秀荣手里的虎枪枪刃末端的倒钩挡住了陌刀奋力的一击,但人家毕竟是蓄势而至,饶是孙秀荣骁勇也禁不住向身后猛仰!
与此同时,他座下的栗色焉耆马也禁不住往后猛地退了好几步!
由于建在小山上,葱岭守捉城两座城门附近的空地面积都不大,当然了,估计一开始就没准备留多大的空地以防敌人大队人马以此为根基攻打城池。
饶是如此,五亩大的地方还是有的,抵挡住喻文景这蓄势的一击后,孙秀荣心头大定,特别是自己座下的栗色马没有被对方的黑色大马带倒后自己的内心更加安定了。
话说在安西四镇,最有名的就是焉耆马,而焉耆马的毛色以黑色、栗色为主,很少有超出两者之外的,连混杂毛色的也很少,焉耆马不如大宛马高大,但还是比蒙古、青海马高大一些,普通马匹的肩高也在一米四以上,而这匹十岁的栗色阉马是孙秀荣死去老爹留给他最唯一的财富,其肩高大约一米四五,四肢修长,筋骨健壮,否则也不可能挡住喻文景奋力一击带来的强劲动能。
喻文景这一击被孙秀荣挡住后,他眼里不禁略微有些失望。
在这地广人稀的葱岭守捉,在武艺上能够入得了他的法眼的只有两人,一人就是眼前的孙秀荣,另外还有一人平日里与孙秀荣形影不离,形同手足,正是在孙秀荣父母双双离世后照顾他的那位老军的儿子。
在喻文景看来,能够自己打造兵器并有一身惊人武艺的孙秀荣肯定就是另外那人的师傅,否则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竟然碰到两个高手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当然了,与眼前此人相比,另外那人的见识、谈吐就远远比不上了,无非是有一身惊人的蛮力,并在弓箭上造诣颇深而已。
电光火石间,两人已经在这五亩大的地方连续交手了好几个回合,双方座下的马匹果然不负焉耆战马之誉,在冬末的寒意中,在天色逐渐暗淡的高原上竟然随着主人的战意自己也高亢起来。
这才是真正的战马,能够不惧危险在主人的操纵下配合自如的马匹,天生的战争之兽!
而战马的最高境界则是在主人的长期喂养、治疗、修理(马蹄、皮毛)、操纵中与主人逐渐形成了十足的默契,能在关键时刻与主人心心相印,有时候还能想在主人前面做出躲避或攻击的动作,当然了,这样的战马可遇而不可求。
“叮叮当当…….”
没多久,竟然小半个时辰已经过去了,西边雪山上硕大的夕阳完全没入了山背后,一轮红晕中闪现出一群大鸟正在向北方奋力飞翔——春天即将到来了。
按照常理,还有大约小半个时辰(半小时)天色才能完全黑下来,双方就在这五亩大的地方大战了多个回合,刚才的喻文景虽然有些惆怅,不过当他遇到难得的对手后,些许惆怅早就忘得精光,他接近两米的身高,更兼臂展惊人,每一次将闪着冰冷的寒光的陌刀击出来时似乎就要将对面的孙秀荣一刀切成两段,但孙秀荣虽然身高臂展不如他,力量也不如他,但敏捷却超过他,总是能在他那击带着骇人轻啸的刀影中不是躲过,便是用虎枪的倒钩抵挡住。
“哒哒哒……”
“哒哒哒……”
突然间,双方都策马向平地的尽头相向而行!
五亩大的地方也就是约莫五十米长的地方,对于战马来说呼吸可至,一刹那间双方的战马都抵达了平地尽头!
此时一阵狂风突然不期而至,狂风里夹杂着此地常见的砂石,但双方似乎都习以为常,在即将抵达平地尽头的一刹那都将身上的弓箭取了出来,这时,你才会注意到喻文景手里的角弓竟然比孙秀荣手里的还大上一号!
一张五石力的强弓!
“咻…….”
两人几乎在同时扭转了身躯张弓搭箭对准了对方,在大风沙袭来的一刹那射出了强劲的箭枝!
此时,双方的差距终于显现出来,虽然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但五石力强弓蕴含的劲道可不是三石力大弓可以比拟的,五十米的距离,喻文景的舰只在飞行了约莫三十五米时才碰上孙秀荣的人箭枝!
但也就是这样了,孙秀荣的箭枝碰上了喻文景的箭枝还带着一个细微的夹角,将对方的箭枝一分为二!
“驾!”
喻文景扭转马头跑了过来,奔到两根箭枝坠地的地方瞧了一会儿。
“契丹贼,你这厮竟然使用了铲型重箭!”
“羌狗,你这厮好没来由,这一次也用了重箭,还用了十成力道!”
在整个葱岭守捉,能称呼守捉使为“羌狗”的,也就是孙秀荣一人了,因为喻文景的母亲是党项羌大酋之女,故此孙秀荣才会这么说。
“你…….”
“你…….”
此时风沙正紧,若是一般人几乎睁不开眼睛,但这两人显然不是常人,都睁大着双眼带着怒火看着对方。
半晌,随着喻文景一声“哈哈”大笑,悬着一颗心的孙秀荣终于松懈下来,此人虽然年少,也就是比自己略大一些,但毕竟是葱岭守捉使,若他是一个小心眼,用军法将自己杀了也只能自认倒霉,以前他与他经常在这里比武,但自己终究不能放开,每次都在最后关头输给了他,没想到今日还能打一个平手。
“契丹贼,汝今日使了全力?”
“是的,没有丝毫保留”
“那就对了,没想到这最后一战才能将真正的孙秀荣的实力逼将出来,我虽然马上要离开安西之地了,总算了却了心事…….”
“将军……..”
喻文景斜睨着孙秀荣,面上带着愠色,盯着孙秀荣好一阵子,让孙秀荣不禁有些发毛。
“哈哈哈”
最后,还是喻文景熟悉的哈哈大笑化解了这一切。
“孙郎,吾虽然只比你大七岁,但十五岁那年便进了跳荡营,并成了河西节度使的牙兵,从那时算起来已历十年,算不上阅人无数,但终究比你强上许多,从十多岁的,一直到四十多的,从没有看走眼的,但对于你,吾不敢说完全看得透…….”
“那是自然,吾刚满十八岁,人生尚未定型,岂能被你一眼看透?”
“人生?”,喻文景略一错愕,不过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倒也是,走!跟我回去”
“作甚?”
“还能是甚?你我自当痛饮几大杯才是!”
对于这一点,孙秀荣自然无不可,在这苦寒之地,能够敞开喝酒的地方,
还是上好的粟特美酒的地方,也就是守捉使府邸了,来到守捉使府邸面前后,从一旁闪出一个身材不高却异常粗壮的少年,他将孙秀荣的马匹、牛羊等接了过去。
此人叫杨守瑜,正是在孙秀荣父母双亡后对他照顾有加的那名老军的儿子,同样是叛军家属的后代。
此人也是喻文景嘴里另外一个值得与他交手的家伙,在步战、骑战上喻文景自然都能在五十个回合内战胜他,但在弓箭手却不是他的对手,此人简直是养由基、李广复生,在弓箭上的造诣用神乎其技来称誉也不为过。
但此时喻文景明显没有与他交手的意思,只是略微看了他一眼便拉着孙秀荣进入了守捉使府邸大门。
第三章 葱岭守捉(3)叛军老卒
杨承恩今年四十八岁了,他是则天圣皇后久视元年(700年)十岁光景跟着孙万荣叛军家属来到安西的,那时孙秀荣还未出生,他的父亲已经十五岁了,虽然孙秀荣的爷爷是孙万荣的义子,且在叛乱后与孙万荣一起战死了,但孙万荣的义子实在太多,朝廷根本无法一一分辨,故此让孙秀荣一家逃过一劫。
这是一般的看法,但事实真是这样吗?
自从三年前、两年前孙秀荣的父亲、母亲分别因病离世后,杨承恩就像照顾自己的亲儿子一样照顾孙秀荣,但他也知道,此子非同寻常,蜷缩于自己的羽翼之下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从去年年初他进入守捉使的眼帘之后已经不需要的他的护佑了,但杨承恩依旧照拂有加。
杨家与孙家紧挨着,葱岭守捉城在后世叫塔什库尔干,意思是石头城,说的是这座建在小山上,方圆约莫四里的城池城墙是由石头砌成的,当然了,纯粹由石头砌成自然不成,中间的缝隙是用泥土夯实后填就的。
至于城里,与大唐所有城池一样,一条十字大街将城池分成了四个坊区,其中半个城区都被军卒占据了,另外半个坊区则是农户、牧户、商户、匠户所在,而被发配到这里的五百户叛军家属后代大部分住在城里,只有外出劳作时才去城外。
在城外,由于大量河流从冰川、雪山上流下,几万年以后形成了一处方圆约莫一百平方公里的平坦河谷地带,其中大约有一半面积适合耕种,最合适耕种的大约有五万亩,对于五百户农户来说足够了,每户人家能够分得一百亩田地。
在这个时代,葱岭守捉城附近无霜期比后世长一些,一般情形下有四个月,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安安稳稳种下粮种并正常收获还是要冒很大的风险的,没有别的,就算到了五六月份,一场不期而至的风雪就会将刚刚种下的禾苗冻死。
不过对于曾经在西伯利亚种过地的孙秀荣来说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在三月份还是冬季的时候他就将麦子种下了,不过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的麦田就像寻常人家的蔬菜田一样都搭了棚子,在种子发芽以及长成大约半尺高这一段最关键的时刻可以免受风雪的肆扰,当然了,在白日里你必须将棚子上的茅草扒开让禾苗尽量享受阳光,与其他人,包括以前的当地喝盘陀人将种子种下后基本不管不同,这样的耕作方式是需要投入大量精力的。
但孙秀荣做到了,不仅他做到了,一年之后,见到孙秀荣的成果后,一部分农户也有样学样,然后就基本保证了葱岭守捉城粮食的供应。
就这一项,孙秀荣就功莫大焉,于是他就进入了守捉使喻文景的法眼。
当喻文景接见孙秀荣后,才发现此人不仅是一个好农夫,手上的功夫也丝毫不差,在谈吐上也不时冒出真知灼见,当然了,以孙秀荣的谨慎,肯定不会惊世骇俗,饶是如此,也将喻文景惊到了。
他赶紧让自己身边掌管户籍档案的录事查了孙秀荣的底细。
这一查就发现端倪了。
“原来如此”
对于前犯官家属,后来的府兵档案除了守捉使以及录事可以查阅外,其他人是不能随意翻阅的,此后喻文景对孙秀荣便愈发器重起来。
虽然了解了孙秀荣的底细,但他并没有对其他人说起,因为他在与孙秀荣的交谈中发现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家世。
“这就有意思了”
至于一直对孙秀荣照顾有加的杨承恩,其身世也并不简单,但二十五岁的守捉使也没有点破。
守捉城的城墙是由石头混合泥土砌成的,但城里的建筑物除了以前的王宫、现在的守捉使府邸,剩下的大多是土坯房,与中原不同的是,其屋顶大多是平的,但也有一个小院子,院子的三边都是土坯房舍,一边是院墙。
正中的房舍自然是客厅和卧房,两边的一处是灶房,一处则是杂物房和牲口房。
以前,在中亚局势相对稳定时,喝盘陀的农户大多住在外面,不过在突厥汗国灭亡后,不少部族都流亡到了葱岭一带,加上阿拉伯帝国的兴起,也将一些原本属于波斯帝国的部族驱赶到了这一带,这些部族都是游牧部族,这时的游牧部族,劫掠是他们的天性,而能够穿行在古丝绸之路上的商户大多也是在商人和强人之间摇摆不定的,故此若是住在城外肯定不完全。
由于丁口不多,大唐接手喝盘陀城后,干脆将所有的农户、部分牧户迁到城里居住,如此一来,由于牲口众多,城里便时时弥漫着一股难言的味道。
虽然几年前就失去了双亲,老军杨承恩也对自己十分照顾,但孙秀荣依旧一个人住在那座小院子里。
一个人过活后,孙秀荣在那里添置了一整套木匠、石匠、铁匠、皮匠活计器具,这些行当作为大唐的府兵来说几乎人人都会一些,不过是程度不同而已,但在十五岁以前,孙秀荣已经完全掌握了这些技艺。
杨承恩长大后娶了一个胡女(大唐对粟特人的专称),然后就有了杨守瑜,依照他的相貌,也不大像纯正的中原汉人,虽然还是东方面孔,但那神情明显是羌藏一带的人。
杨承恩对孙秀荣一家不仅仅是照顾那么简单,打孙秀荣记事起,他就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敬畏,虽然大家都是犯官家属的后代,并没有主子、仆人之分,但他从自己的父亲嘴里也了解到了杨承恩一家以前是自己家里的仆从。
“帮帮帮……”
城里的更夫一边打着梆子,一边用长安话喊叫着。
“子时了,荣儿为何还不回来?”
院子里,老军杨承恩正在一边劈柴,一边等着孙秀荣——两家的屋子挨着,篱笆院墙也挨着,孙秀荣若是回来他肯定知道。
虽然他是被守捉使叫去饮酒的,不过他终究有些不安。
“我等都是犯官家属后代,一切还是要小心一些才好,虽然守捉使青睐,也不能坏了规矩”
杨承恩想的是,按照大唐的规矩,虽然远在异域边荒之地,到了晚上亥时中刻(晚上八点)开始除了更夫、巡逻士卒以及执行任务的官员,寻常人等只能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而不能上街了,更不能外出了。
当然了,守捉使大人自然不在此列,但他不可能亲自将孙秀荣送回家,若是这样,他就只能住在守捉使府邸了。
“这成何体统?”
杨承恩与他儿子杨守瑜一样,身材不高却异常粗壮,他虽然有些焦急,但在劈柴时动作却丝毫不差,一把由孙秀荣亲自打制的斧头被他握在右手里就好像他手臂的一部分一样,锯成两尺见方的木柴被他劈得整整齐齐,这都是在月色下完成的,显示了他在斧子使用上的造诣。
没错,作为老府兵的杨承恩的武器就是一把比眼前这把长一些的斧头,斧头的前端还有一个矛头,整体长约两米,非力大者不能使用,难怪他能生出像杨守瑜那样力大的儿子。
没多久,院子里便堆了一大片码得整整齐齐的木柴,这些木柴是孙秀荣与杨守瑜两人从二十里外的山上砍下来并用牛车运回来的,按照府兵规制,他们每一家没有二十亩山林,葱岭之上树林虽然稀少,但也并不是没有,特别是在大唐时代,人类对环境的破坏还远没有后世那么大。
杨承恩在劈柴,他的儿子杨守瑜却在码柴,与他老爹不同,由于他老娘相貌的加成,他的身材虽然矮壮,面部轮廓却还过得去,甚至谈得上英俊。
前面说过,杨守瑜是除了孙秀荣之外另外一位受到守捉使喻文景关注的人,这样的人才若是放在府兵里,或者野战兵里那可是了不得的人才,但杨守瑜却一切唯孙秀荣马首是瞻,这让身为堂堂一城守捉使的喻文景暗地里有些恼火。
“哒哒哒”
寂静的大街上传来了马蹄声,在如今的葱岭守捉城,只有少数人能在夜晚的大街上骑马,那就是守捉使喻文景以及他的十八骑,现在响起了马蹄声,不用说是他们中的一人或几人出现了。
没多久,只见喻文景、孙秀荣两人联袂出现在院墙外面。
杨承恩父子赶紧站起来弯腰施礼。
“拜见军使”
喻文景斜睨着杨承恩父子,指着在马上东倒西歪的孙秀荣笑道:“这厮就交给你等了,好生看护着!”
“是”,杨承恩赶紧应承道。
等喻文景走远了,父子二人赶紧将孙秀荣扶下马,当杨守瑜将栗色大马牵到马房后,原本有些东倒西歪的孙秀荣却端正了身形。
“阿爷,荣哥儿的酒量好着呢,他刚才是装的”
(阿爷,唐代对父亲的通俗称呼)
几乎同时,孙秀荣、杨承恩都扑上去封住他的嘴——他们的房舍靠近城墙,若是被城墙上值守的士兵知道了,虽然有守捉使的面子,但城里掌管军纪的参军知晓了,他们还是会吃不了兜着走的——守捉城有录事一名,参军一名,虽然明面上都归守捉使管辖,但却同时接受疏勒镇录事以及大都护府长史府管辖,恐怕后者的份量还重一些,有时候也能不理会守捉使独自行使军法的。
一个“深夜喧哗”的罪名说大不大,但也不是小事,在这个时代,深夜喧哗极有可能造成营啸,那样的话罪过就大了。
何况,安西都护府的监军宦官边令诚正好巡视到此处,若是被他发现了,不仅孙秀荣要倒霉,连守捉使喻文景也讨不了好去。
此时,监军宦官的权力非常大,连磧西节度使(安西四镇节度使的正式名称,一半兼任安西副大都护,大都护一般由宗室或者宰相遥领)也得恭恭敬敬应付着。
还有,此地的副使是一名胡人,汉名叫边效忠,正是边令诚在安西收的义子之一,今日正好轮到他在城墙上值守,他一向对正使之位虎视眈眈,有边令诚在一侧使劲,他也相信一旦喻文景离任,正使的位置便非他莫属。
边效忠实际上是一个突骑施小部落的酋长,西突厥灭亡后,突骑施继之兴起,但内部也是一团麻,黑姓、黄姓以及两姓内部都是缠斗不已,边效忠便是突骑施部落内部斗争的牺牲品,不过此人心计极深,在一次边令诚带队外出巡视之际,他一边唆使其他人扮成马贼去打劫边令诚的队伍,而自己却带着精锐力量突然出现,一举救了边令诚,自然受到边令诚的重视,并收了他当义子。
靠上边令诚后,边效忠便一发不可收拾,眼下已经做到葱岭守捉城副使的高位,而他与喻文景一样,今年也才二十五岁,前途不可谓不远大。
喻文景与孙秀荣的事情边效忠自然知晓,不过他不识字,汉话也有些勉强,并不知晓孙秀荣的底细,何况孙秀荣有着让整个守捉城不依靠疏勒镇千里迢迢运粮的偌大功劳,就凭这一点,就算他边效忠上台后也不敢拿他怎么样,因为那样会触怒整个边军的。
杨守瑜也不是笨人,见到两人都扑上来,一刹那也知道了厉害,赶紧将两人拉到屋子里。
在低声责骂杨守瑜一顿后,三人在铺着毛毡的地上跪坐了下来——作为穿越者,孙秀荣自然不习惯此时正确的“坐姿”(正式场合是跪坐,稍微舒服一些的是盘腿坐下),早就给自己打制了几把椅子,但杨承恩父子还是老式坐姿,屋子里也没有“胡椅”。
“荣儿”
孙秀荣有些奇怪,今日一贯稳重的杨承恩似乎有些心浮气躁。
“你明日就要去龟兹了,家里的事你不用操心,你那套种地的法子老汉虽然不中用,也学了个七七八八,你放心去吧,有些事情我一直没有对你说,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
孙秀荣明白他的意思,若是在跳荡营名列前茅,被某位镇守使以上的将领瞧上并当了牙兵的话,他一时半会儿就回不来了,若是这名将领调到内地,他也是有资格带上少数几名牙兵的,这都是兵部默许的,在唐代,一旦跟定了某位将领,其中的恩义便一直存在,能做上镇守使这样的高级将领的,一旦得罪了,那绝对是了不得的大事,没准自己这一生也就完了。
故此,孙秀荣点点头,静等着杨承恩的叮嘱。
第四章 葱岭守捉(4)不虞之变
“啪啪啪”
杨承恩正要开口说话,门外的篱笆院墙传来一阵粗暴的拍打声。
三人同时一凛——“这么晚,我等又没点灯,说话又小声,难道还惊动了巡逻的士卒不成?”
孙秀荣想到的却是:“自己还是大意了,明知道大都护府的监军宦官边令诚就在这里,边地城镇管辖又严,边令诚的侄子又是与喻文景不大对付的副使边效忠,自己以罪酋之后,戴罪之身,又兼两世穿越的经历,还是大意了”
又想到,“按照大唐边军律令,宵禁后若非公务在城内行走着,轻者发配,重者当即斩首也是有的,自己虽有些功绩,但被喻文景报上去后一直石沉大海,看来也与这位边令诚脱不了干系,当然了,喻文景上报功绩还是两年前的事情,从这里到疏勒镇,再到安西大都护府、磧西节度使府所在的龟兹镇,最后沿着焉耆、高昌、伊吾抵达河西、陇右、长安,若不是重要事务,一去一来两年时间也很正常,在此之前,边令诚作为持节、代天子行走的监军,是完全有资格不理会边镇将领一刀将自己杀了的…….”
“还有,虽然在宵禁之后寻常人等不准上街,但也只能各回各家,在守捉使府的名册上,自己虽然与杨承恩一家挨着,但终究是两家,这件事说大不大,但往深了细究,也是能挑出毛病的,看来今日是脱不了干系了”
见到一侧杨承恩父子面色都很忧急,他不禁笑了笑。
“无妨,既然拍打你家大门,肯定是城上的士卒看到我骑马进来了,躲是躲不过的,还不如大大方方上前应承,届时随机应变好了”
说着,他一马当先推开了房门。
只见篱笆院门前围着好几人,令孙秀荣有些奇怪的是,按说自己这件事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边令诚若是想杀自己立威,大可派出跟随他四处巡视的官员和将校执行就是了,这一次竟然亲自骑着马与今日在城上值守的副使边效忠一起来了。
他心理一凛,“看来边令诚就是要将边效忠推到葱岭守捉使的位置上来啊,而根据之前喻文景的透露,他推荐的人选却不是边效忠,而是另有其人,按照安西的规制,离任将领的推荐意义重大,几乎可与镇守使相提并论,边令诚虽然贵为监军宦官,对于区区葱岭守捉使这样的职位也并不是手拿把掐的,除非他找到喻文景的把柄…….”
孙秀荣心里暗叹,“喻文景的把柄不就是自己吗?”
他强自按捺住,上前行了一礼。
“拜见中丞、副使”
边令诚身上除了监军宦官的职位,还挂着“御史中丞”的职衔,故此孙秀荣有此一称。
边令诚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宦官,面色阴沉,在高祖、太宗、高宗时代,宦官完全没有这么大的权势,但自此武则天上台以后,宫廷屡遭变故,连李隆基自己也是通过政变上台的,当时他发动变乱时依靠的有两类人,一类是骁勇的胡人以及江湖游侠儿,一类就是宦官,这也是他上台后如此信任像安禄山这样的胡人的原因之一。
“你可知罪?”
骑在一匹白色大马上的边令诚阴沉、尖利的嗓音回荡在守捉城主大街宽约五丈的街面上,由于夜色已深,周围一片沉寂,他的声音在其中显得分外突出,就像夜枭发出的怪厉声音一样。
“还请中丞训示”
“哼!”
边令诚自然不会与孙秀荣这样的普通府兵后代多嘴,何况孙秀荣还是犯官家属的后代?
一旁的前突骑施小酋,现守捉城副使的边效忠赶紧喝道:“孙秀荣,按照大唐律,几时禁街?”
“回禀副使,戌时中刻”
“那你是几时回来的?”
“子时……”
“你回到了哪里?”
“……,邻居家”
“哼,算你识相,义父,您看……”
“少废话,将此人看押起来,还有,这一家竟敢在宵禁后随意收容无干人等,也一并看押起来…….”
“慢着!”
“哒哒哒”
此时,远处飞来了一小队骑兵。
能在此时大大咧咧骑着马在街面上奔驰的,来人的身份自然昭然若揭了。
果然,来的正是葱岭守捉使喻文景以及他的十八骑,话说他趁着酒兴亲自将孙秀荣送回家后就感觉到有些不妥,便令值守的骑兵时刻注意这边的动静,没想到还是出事了。
他甫一见到边令诚、边效忠双双在此,自然明白了来龙去脉。
“他们明面上是对着孙秀荣来的,实际上还是对着自己,从而顺利拿下守捉使大位来的啊”
“咳咳,见过中丞,中丞,事情是这样的,由于今日上午职部将要带领葱岭守捉十名适龄跳荡营备身前往大都护府参加一年一度的遴选,而孙秀荣此人前不久为守捉城立下大功,按照规矩,节度使府的管事判官需要面见孙秀荣,详细询问、校验功绩的,没准节度使也会接见,孙秀荣乃普通一卒,如何懂得这些规矩?何况职部也有教导之责,故此便接见了包括孙秀荣在内的几位跳荡营备身,由于功绩之事,还将孙秀荣留到最后,我等年龄相近,未免多饮了几杯,故此……”
虽然守捉使在安西已经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了,但对于边令诚这样的人物来说就不值一提了,在磧西节度使辖下,北庭有瀚海、天山、伊州三军(军镇),安西有焉耆、龟兹、疏勒、于阗四镇,各自下辖羁縻州无数,并有守捉、城、镇(与疏勒镇等不同,城下一级)、戍堡等大小辖区,包括大都护府在内,职位、品级高过喻文景者无数,自然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何况边令诚以监军大使的身份,在冬日里不辞劳苦四处巡视,并不是忠于国事,而是为了捞钱,就在此时,无论是正经的御史台下辖的官员巡查,还是皇帝特设的“观察使、采访使”以及监军宦官巡视,绝大多数会当成捞钱的绝佳机会,安禄山能够长期霸占平卢、范阳、河东三大节度使的大位,还将各府的良马、精锐全部聚拢到自己手下,难道长安不知道?
但是由于安禄山对到来的中央官员都下了重贿,让皇帝听不到真正的消息以至于让他越做越大。
安西、北庭一带虽然是苦寒的边地,但是此地并不缺乏黄金、白银以及宝石,一种叫做瑟瑟石的粟特玉石更是在京城堪比黄金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瑟瑟石就是硬通货,边令诚难得起兴外出巡视一番,一来是为了在每年秘密呈递给皇帝的报告中大吹特吹自己“不惧苦寒,亲冒风雪于隆冬之际四处巡视、抚慰”,二来嘛,自然是为了多挣一些钱财。
葱岭守捉是他的倒数第二站,这里鸟不拉屎,自然没有多少钱财可以收取,不过是因为他的义子边效忠在此而已,不过最后一站,跟在葱岭守捉西南几百里外的钵和州却是值得一去的,那里大唐刚刚设置了守捉使,自己大可去的,而钵和州的五彩瑟瑟石闻名整个磧西节度使辖区(东到伊州,西到咸海,南到吐火罗)!
听到喻文景这样解释,边令诚正要动怒,突然转念一想:“喻文景的母亲来自党项羌大部,眼下已经迁到了陇右一带,此人眼下的职位虽低,但若是惹恼了他,进而引起他身后的党项羌部落生出变故,自己一个擅启边衅是少不了的,何况这什么孙秀荣的功绩确实是实打实的,文牒已经报到节度使府判官独孤峻那里,独孤峻孤傲,他认定的事是不会轻易罢手的,自己这几年在安西、北庭一带收获不菲,何苦在这样一个小卒子身上小题大做?”
不过他监军大使、御史中丞的面子轻易如何抹得下?
“难道大唐的律令是纸糊的不成?”
他继续冷哼道。
喻文景心理一凛,知晓今日这事轻易脱不了干系了,他略一思忖,策马趋近边令诚,在他耳旁小声说道:“中丞,职部此去节度使府,一来向镇守使、节度使复命,二来是带领十名葱岭少年俊彦去参加跳荡营,咳咳,下一任守捉使人选,职部可以……”
边令诚心领神会,不过他故意咳嗽一声,“哼,朝廷大位岂能私相授受?”
“那依中丞的意思?”
“按照大唐律,宵禁后仍在大街上行走的,戍边!骑马行走的,斩监候!逃脱巡逻士卒的视线并未回到自己家,一经查获,斩立决!数罪并罚,斩立决是少不了的……”
边令诚此时的声音并不像刚才那样冷酷、嚣张,喻文景一听便知道有戏,赶紧说道:“还望中丞看在此子有些许功劳的份上宽宥则个”
“哼,死罪能免,但活罪是少不了的,咳咳,于阗镇以南六百里处有一处军镇直辖的军堡,叫做胡弩镇,乃于阗镇最主要扼控吐蕃贼子的要冲军堡,那里原本下辖三百人马,前几日吐蕃人攻打损失了一些,孙秀荣以及这一家子就到那里去填补空缺吧”
边令诚想的是,“此子与有着深厚河西背景的喻文景交好,又立下了一些功勋,虽然尚未批准,但终究会批下来的,若是贸然将其杀了,事后追问起来不好交待,干脆将其发配到胡弩镇,那里周围几百里全部是高山荒漠,只有三百唐军驻守,而其一侧的吐蕃象雄万户府就有三个,以我来看,胡弩镇孤悬于于阗镇之外,并隔着险峻的昆仑山,丢失是迟早的事”
“此子若是能在吐蕃人的围攻中活下来便是他的运气,若是活不下来最后又回到葱岭守捉,此时效忠已经稳固此地的形势了,他也翻不起大浪,何况他一个区区小兵,如何能与守捉使对抗?”
喻文景正要再为孙秀荣说几句,此时孙秀荣却说道:“就依中丞均令”
……
既然达成了交易,边令诚父子便回去睡觉去了,而喻文景也顾不得那许多了,他跨进了杨承恩的院子。
“大郎,你真的愿意去胡弩镇?那里还不如葱岭守捉!葱岭守捉离疏勒镇虽然也有五百里,但有大致好走的道路想通,且有一千兵丁驻守,胡弩镇只是一个小镇,只有军卒三百,又是吐蕃人进攻于阗的必经之处,虽然道路只有六百里,但行走起来至少要一个月方能抵达!实在是凶险万丈啊”
孙秀荣笑道:“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算了,我本来就是犯官家属的后代,眼下连正式的府兵都不是,如今有了边中丞的均令,倒是可以提前成为大唐的府兵了,何况那里既然偏隅于本土之外能力保镇堡不失,自然有他的独到之处,何况自从我国金城公主下嫁后,两国关系大致平稳,有什么顾虑的?”
喻文景点点头,“反正从今日起,某也要离开葱岭守捉城了,若是没有大的意外,今后这里就是边效忠来管辖了,你去胡弩镇也好,若是留在这里,今后的日子估计也不好过,对了,胡弩镇的守将叫白孝德,是当今龟兹国国王的弟弟,原本是在蕃军里任职的,就在前年申请加入到大唐军队,最后被安排到胡弩镇担任镇将,此人只比你大五岁,武艺高强,为人又刚直,你去之后应该不会受到刁难,我与他有几面之缘,不如我修书一封……”
孙秀荣本来不想麻烦他,转念一想,“此人贵为守捉使,却屈膝结交于我,又在今日这事上有大恩于我,自然是十分看重我,若是拒绝了他,岂不是拂了他的面子?”
于是赶紧抱拳施礼道:“多谢军使”
(胡弩镇,于阗以南,昆仑山南坡附近,后世赛拉图镇,大致属于阿克赛钦地区,靠近阿里地区,也就是古象雄王国附近,乃藏地进入南疆的必经之处,也是南疆南下印度的要冲之一)
又从怀里掏出一幅字呈给喻文景。
“军使,您以前说过喜欢我写的字,原本是想在龟兹送给军使的,既然今日就要分别了,就现在呈上,还请笑纳”
喻文景是一个文武双全的人,但终究喜欢武艺多一些,以往与孙秀荣交往,偶有提起诗词字画之事,眼下见孙秀荣递过来一幅字,也没有放在心上,草草放进怀里,“也好,等某闲下来了再细细品鉴”
令喻文景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幅字让他的一生发生了改变。
第五章 旅途(1)北镇驿馆
在喻文景的协助下,三人很快拿到了由磧西节度使府监军大使以及葱岭守捉使签注的去于阗军(镇)胡弩镇报到的通关文牒,文牒是喻文景随身携带的,估计有一大摞,不是为了方便办公,而是为了上下其手。
如同其它文牒一样,其首尾的纸面较厚,大致呈黄褐色,里面叠成好几张的淡褐色薄纸自然写着“兹有疏勒镇葱岭守捉城府兵杨承恩、杨守瑜、孙秀荣三名,籍贯如何,年龄如何,有何来历,将发往于阗军胡弩镇戍边,继续充任府兵一职,携带何物,几日出发,几日前必须抵达,如果延迟抵达,则要接受何种惩罚等等”。
这张文牒非常重要,若是没有这张文牒,孙秀荣三人就只能逆着徒多河向上游走去,最后抵达胡弩镇所在的玉河(喀拉喀什河),两条河流之间有驿道相连,这是人迹罕至的一条路,除了马贼几乎没有人走过,当然了,这条路要比北上回到昆仑山北麓以及大漠南缘的疏勒镇、于阗镇近得多,但也凶险的多,路途的时间几乎无法有效控制。
但如果走葱岭-疏勒镇-于阗镇-喀拉喀什河-胡弩镇这条路,路程长达两千里,按照此时大唐府兵在西域的行军速度,在有马匹的情形下,每日也就三十里,这从历史上高仙芝千里奔袭小勃律就可知晓。
从龟兹出发,途径拔焕城(阿克苏)、疏勒镇、葱岭守捉、瓦罕谷地、小勃律,路程长达三千里,高仙芝等走了一百天才到,平均速度也才三十里左右。
作为安西的老人,边令诚倒是没有难为三人,两千里的距离,只是让他们在七十日之内赶到,当然了,路线也规划好了,只能走上面说的那条通途大道,经过每一处城池都要让当地官府盖章证明你到了此处,并在规定的时间抵达了,云云。
不过在此时,有一个部族能够在高海拔、高寒地带穿行无碍。
象雄部落。
在史籍里,中国人称之为羊同部落,在吐蕃王朝松赞干布时代已经被吐蕃王国灭亡了,不过到现在也只有百年左右,依旧有大量的象雄人不服吐蕃人的管辖,从王国四散逃亡,到唐玄宗时期,整个阿克赛钦、拉达克、帕米尔高原、兴都库什山几乎都有他们的身影。
他们有的融入到了当地的粟特部落、突厥部落,也有的当起了马贼,有着原始苯教信仰的象雄马贼在帕米尔高原一带十分凶悍,这也是葱岭守捉城为何将农户全部迁到城里居住的重要原因。
喻文景带着剩下八名跳荡营少年备身走了,男儿大丈夫,孙秀荣虽与他惺惺相惜,但也不可能有依依惜别之意。
喻文景临走之前给孙秀荣他们留下了一匹驮马,这是一匹焉耆马与藏马的杂交马,毛发又长又密,十分适应高原高寒的生活,于是就成了三人部分物资的驮马。
而在解决了自己义子的大问题之后,边令诚似乎一下松懈下来了,他决定在葱岭守捉城多住几日,作为副使的边效忠自然赶紧去附近山上打猎,下河凿冰捕鱼孝敬他这位阉人义父。
但在孙秀荣的估计中,由于一年一度的各地守捉使以上的将领、官员要去龟兹城述职,作为北庭、安西两大都护府以及磧西节度使辖区的监军大使,他是不能缺席的,那个场合正是他显示权威以及捞取好处的绝佳场合。
故此,孙秀荣认为他最多在葱岭守捉城盘桓三日,三日后无论如何就要出发去钵和州了,而要去钵和州,必走瓦罕谷地!
在喻文景等人离开的第二日,在边效忠的虎视眈眈下,孙秀荣三人走了,虽然都是犯官家属后代,但到了此时也接近四十年了,前幽州契丹人、汉人叛军后代至少诞生了第二代,两代过去后,舒适的惯性会让他们忘记以前的遭遇,眼下唯一的要务就是要保住目前来之不易的安定局面。
故此,虽然同为发配叛军后代,孙秀荣等人的离开也并没有掀起大的波澜,何况他们还是在很早的时间就离开了,这倒是让边效忠有些意外。
“早知道如此,让他们留在此地又如何?”
看着三人在晨曦中沿着徒多河上游(后世塔什库尔干河)西侧的道路北上的身影,边效忠不禁安叹道。
因为,作为悍勇的突骑施人,他对孙秀荣、杨守瑜的武勇也是十分赞赏的,这两人若是作为他的部下他自然也是十分高兴的。
但事已至此也不可能再扭转了,何况还只是两个还差一年才能当上府兵的少年?
三人四马,全副武装逶迤在葱岭驿道上,冬末春初的时分正是风势极为凛冽的时候,从各个方向席卷过来的大风无一例外夹杂着砂石,有时候会将整个驿道全部遮掩住,部分砂石不幸落入衣服里后,那一种彻骨的寒意会让人真正不寒而栗。
冰冻的徒多河,两岸连绵的荒漠,远处的雪上,彻骨的寒意,让孙秀荣不禁想起了岑参的一句诗。
“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作为普通府兵,按照规矩他们只能配备轻甲,也就是皮甲或木甲,当然了,
家里条件好的也可以配备铁甲,但这样的人很少,又按照大唐的规矩,像铁甲、蹶张弩这样的“利器”一般来说还是由国家配置的,大唐初期虽然开放自信,但任由民间配置重武器也是不可能的。
故此,刷上黑漆的皮甲便是寻常府兵的标配了。
对于孙秀荣来说,自从被大赦加入府兵行列后他已经给自己配置了一整套装备,除了前面所说的那些武器,他身上穿的却是一件后世才有的棉甲,葱岭位于中亚古道上,中亚一带包括安西四镇在内,出产物资除了玉石便是棉花了,孙秀荣也置办了一些,并给自己制作了一件长袍式棉甲。
所谓棉甲,实际上是将棉花压成薄片后浸湿,再晒干,反复几次后与铁片一起缝到棉布里,铁皮不是到处都有,而是在关键部位比如心腹处等有,由于隔着夯得扎实的棉花片,人体也不会赶到特别的寒意,铁片用铆钉钉牢,孙秀荣无法取得铜块,只能用容易生锈的铁钉代替。
当然了,后世棉甲主要是为了应付火器才出现的,但它对于弓箭、刀枪还是有一定的防护力的,主要是皮甲穿戴起来太过麻烦,他父亲给他留下了一套刷了黑漆的皮甲,他也带着,其中有皮盔、皮顿项、皮护肩、皮护膊、皮护腰,而主体甲胄则是用大量的小长方形小皮甲块用麻绳缀连起来的,极容易损坏,防护力也着实堪忧。
至于脚面上,则是一双乌皮靴,皮具大多是骆驼皮,少数部位用的是牛皮。
孙秀荣目前除了皮盔、乌皮靴继续戴着、穿着,剩下的都在他那匹十岁的栗色马身上驮着。
他父亲成为府兵之后,按照规矩便有了五十亩免税田,就是靠着这五十亩免税田多出来的粮食买卖他家才能制备齐这些装备,他父亲去世后,由于当时孙秀荣尚未成年,八成的田地又要被官府收回去,他只能留下两成,也就是十亩的“永业田”,当然了,一旦他成年了,还可以向官府申请另外四十亩田地。
眼下,他、杨家的田地刚刚种下不久,但却不能看着它们茁壮成长乃至收获了,像这样的情形,当他们抵达胡弩镇后,当地军堡会从公田里拨付同等数目的田地给他,这一点,大唐做的非常好,当然了,孙秀荣在这里种的是小麦,到了胡弩镇,便只有青稞了,产量也完全比不上。
虽然三人都是府兵(杨承恩今年四十八岁,按照规矩,府兵到五十五岁才能退休),但走在这葱岭古道上并不安全,于是杨守瑜的物品全部驼在喻文景送的那匹杂交马身上,而他则全身穿着皮甲带着武器走在最前面,实际上就是作为侦骑存在。
在大唐,就算是作为步军的府兵也是有马匹的,他们是妥妥的骑马步军,在这个世界上,大唐军队的机动力首屈一指。
与高仙芝的行军速度相比,三人小队明显快一些,一日走了五十里便到了隶属于葱岭守捉的北镇,一个交叉路口所在——从那里往北可以抵达疏勒镇,向南可以抵达葱岭守捉城,向西可以绕到瓦罕谷地!
凡是有大唐正式设置州县或军镇的地方必定有驿站,此时,若是通衢大道所在,就叫驿站,若是像帕米尔高原这样的小路,那就叫驿馆。
作为府兵,他们也是有资格享受驿馆服务的,不过这里只提供居住之处,吃饭、被褥等物还是要靠自己。
与军堡、城堡相比,大唐的驿馆算是相当不错的建筑物了,眼下葱岭守捉的北镇驿馆便在北镇城堡里,眼见是三位普通府兵前来投驿,驿长接过驿牒略看了看,便指着院子里靠近最里面一处房舍说道:“就住那里,内里有火炕、灶台一应物件儿,还有一些木柴,你等自己准备吧,马厩在那里,等会儿在我这里领干苜蓿”
一处边军镇及驿馆,至少有二十见房舍,眼下这些房舍看起来都空着,驿长让他们住最里面最小的房舍自然是因为他们身份低微,三人倒是没有说什么,老老实实按照吩咐行事。
驿馆里除了驿长,自然还有七八名驿卒,他们管辖着驿馆里的马匹,自然也有一定的武装,因为他们随时要伺候达官贵人出行。
之前,孙秀荣为了这次长途旅行,已经准备了不少食物,其中自然有他费劲心力风干的肉干,以及连夜炒制的面粉,还有一些野菜干,眼下既然有灶具,将这些东西混在一起煮食也算不错。
旅途劳累,三人在用完晚餐后不久便躺下了。
半夜里,他们突然被吵醒了。
第六章 旅途(2)田曹参军
孙秀荣迷迷瞪瞪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将窗户打开了一条小缝,懵懂中,之间院子里灯火大亮,驿长正在与几人说话。
当中一人身高中等,身材清瘦,一幅大唐士子的打扮,唐巾,长袍,留着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腰间挂着一把横刀。
见驿长那神色,虽然有些不乐意,但估计此人大小也是一位官员,只得小心伺候着。
“…孙秀荣…”
孙秀荣正欲关上窗户继续睡觉,却无意中听到他们的谈话中竟然提到了自己的名字,这下他的睡意全无,想了想,还是穿戴整齐推门出去了。
那驿长一见他便笑道:“正好,省得我去叫门,孙郎,这是疏勒镇镇守使府屯田使下面的田曹参军,封常清封参军,他正要去葱岭守捉城,还专门是为你而去的,这下你等好好说说,我先去补觉了”
等驿长走了,孙秀荣不禁仔细打量其这位历史上的名将封常清来了,可眼下的他一幅文官打扮,浑不似一位大将军,何况与他所遇见的那些称得上将军的人相比,其貌也太不扬了,倒像一个落魄的寒碜师爷。
“咳咳”,封常清轻咳一声,让孙秀荣顿时意识到此人虽然眼下只是一个田曹参军,那至少也是一个七品左右的官员了,完全不是自己所能比拟的,赶紧行了军礼。
“原葱岭守捉城府兵后代,现于阗军胡弩镇府兵孙秀荣见过封大使”
所谓封大使,那时恭维的话,他隶属于屯田使,自然要往上拔一下称呼。
没想到封常清没有理会这些,却问道:“于阗军,胡弩镇?这是怎么一回事?”
孙秀荣也有些莫名其妙,心想:“你等官员之间的事与我何关?”
嘴上却说道:“不知封大使找在下有何事?”
封常清瞪了他一眼,“小小年纪,油嘴滑舌,我是田曹参军,叫我封参军也就是了,你如何要去胡弩镇?”
孙秀荣只得说道:“前不久在宵禁时犯了规矩,正好被边中丞遇到了,这不……”
“原来如此”,在眼下的安西之地,能够称得上中丞,又姓边的只有一人,作为安西的老人,封常清自然知晓,他也盯着孙秀荣看了看,“葱岭守捉使报上来的文牒,说是你用新的法子、新的农具首先在葱岭一带耕种,且收获不菲,还让守捉城今后不用再向疏勒镇要粮了?”
孙秀荣心想:“这大唐的办事效率也实在太低了吧,他是屯田使下面的人,而屯田使基本上是不管事的,实际上管辖整个疏勒镇屯田事务的也就是这位田曹参军了,眼下看样子是在接到守捉城的文牒后前来核实的,原本想这文牒应该到了长安,没想到还在疏勒镇打转”
于是说道:“是的,正是区区在下”
封常清瞧出了他眼中的不屑,却也没有怪罪他,而是突然向他施了一礼,“孙郎,对不住了,此事早就报到龟兹去了,但去年那段时间我去了一趟长安,这一去一来事情便耽搁了,而我不在,其他人没有将其放在心上的,我抵达疏勒后一见到这份文牒便赶紧过来了,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孙秀荣知晓他的意思,无非是如果他能早来的话,自己兴许有了功名,调到了疏勒镇也说不定,也就不会遇到边令诚进而发生犯了宵禁的事。
他正想再说几句,封常清却先开口了,“既然有监军大使的均令,我也不敢将你再弄到葱岭守捉询问,这样,就在这里我问几句”
“参军请说”
“其一,你是如何想到文牒上说的那些法子的?”
“回禀参军,是这样的,葱岭守捉附近地势高、天气冷,一年下来无霜期……”
“无霜期?”
“咳咳,就是土地没有霜冻的日子,完全没有无霜期的时间最多三个月,另外还有两个月保不准,有时候也可以算入无霜期,大多数时候还是有霜期,加上高寒,种子播下去后或被冻死,或需要额外的时间才能发芽”
“在下便想到母鸡孵蛋一事,那鸡蛋也是在母鸡腹部的温暖下才孵化的,种子也是如此啊,于是便有两个可能,其一,在田地里添加草木灰,可以稍微阻住外面的寒气,最好的法子自然就是给播下种子的田垄上盖上房舍,当然了,简易的即可,无非是保温而已”
“于是,就可以将那两个月会或有或无的有霜期完全变成无霜期,有了五个月打底,就可以从容耕种了,有了适宜的温度,种子便能充分发育,就跟人一样,吃得好,穿得暖自然健壮一些…….”
孙秀荣说到这里突然想到封常清身材细瘦,按照自己的理论,岂不是“吃不饱,穿不暖”所致,赶紧又轻咳一声,“当然了,这只是一般之理,凡事都有例外,还是说到这种地,以前,农户将种子播下后除了除草便几乎不管了,故此产量极低,一成的种子只能收获三到四成的粮食,此地土地贫瘠,这如何使得?”
“于是,在下便或讨取,或向居民收购,或自己到野外捡拾牲口粪便,在作物生长的关键几个时刻进行施肥……”
“城里每日不是有粪桶出入吗?”
“是的,不过区区五千人的便溺之物无法对付五万亩田地,最后还是要外出寻找,何况作物也不是每日需要施肥,但需要的时候又不够,于是城里的粪便大多数便浪费了”
“嗯,你说的甚有道理,温度,施肥,确实是关窍所在,对了,应该还有其它关窍”
“是的,守捉城建在山上,山下却是溪流纵横,一到春季便平地长高三尺,故此田地大多设在河道远处,在下接手后,便想到,‘既然每次都要泛滥,还大多是三尺高,不如提前修好堤坝?’,我便用自己编织的草袋子盛装泥土堆在岸边,一年下来边修好了一道长约一里,高约四尺,厚约四尺的土墙’”
“土墙修好之后,这一段岸边就不会受到大水漫灌了,但也会从土墙两端涌入一些,正好将土地浇湿,等河水平稳后,这一块土地便不用浇水也可以耕种了,后来在下又从高处引来了一处小渠,小渠的尽头是一个池塘,便更从容了”
“于是你的产量就提高了?”
“是的,以前平均产量只有四斗到五斗,还并不能保证每年都有,但实施了我的法子后每年可以稳定在一石左右,按照整个守捉城五千人计算,每日一斤粮,这一日便要五千斤,大约是四十石,一年则要两万石”
“五百户府兵家属,每户有田地一百亩,这便是五万亩,由于我的法子并没有完全在所有的人中推广,实际上每亩还没有一石的产量,平均在七斗左右,五万亩中,粮田是四万亩,这便是两万八千石,除去军民食用、种子,还有余力”
“这样的话,疏勒镇便不用费时费力用驼队每月将粮食从那里运到这里面来,在下计算过,从疏勒镇出发,至葱岭守捉城五百里,每月的驼队耗费相当于三倍的粮食,这耗费实在太大了,现在疏勒镇便可以将原本发给戍卒的粮食用铜钱代替,军卒一月三十斤粮,约需三百文,三百文,也就是三串而已,用驼队运输科轻便多了”
“何况此地人迹罕至,也无甚可买的,给予士卒的铜钱完全可以三个月、甚至半年发放一次,那就更划算了,而府兵家属得到了铜钱,便能置办更多的武器装备,长此以往,我大唐的疆域便会越扩越大,岂不美哉?”
孙秀荣一番忽悠让今年才三十出头的封常清也不禁有些意气风发,他伸出自己的手在孙秀荣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然也,若当真如此,大唐上下都得传颂万里异域孙郎的功绩啊”
别看封常清长得细瘦,这一巴掌拍下来却几乎让孙秀荣打了个趔趄,可见此人的力气还是有一些的。
接着,孙秀荣又向封常清介绍了自己制造的曲辕犁以及改进过的耙、锄等物,当然了,他还发明了用于分离粮食和渣滓的风斗,那玩意儿实在太大,便没有携带,准备去胡弩镇再打制。
封常清见到这些东西后不禁感慨万千,他说道:“想不到西域之地还有像孙郎这样的大才,还是要怪我,若不是我,孙郎也不会被发配到胡弩镇……”
“不”
孙秀荣倒是越说越有精神,好不容易遇到一位在历史上鼎鼎有名的大将,虽然眼下的他尚未遇到高仙芝,或者,高仙芝也仅仅是于阗镇的副使,还没有做到整个安西四镇的都知兵马使,掌管整个安西野战军的高位,自然也就没有带着牙兵四处意气风发奔走而引起封常清注意,从而萌发加入到高仙芝麾下做事的想法。
但在原本的历史上,封常清一开始在高仙芝麾下也是一位以事无巨细都打理的井井有条的参谋人员面目出现的,高升节度使,大战大勃律那是后来的事情。
但无论如何,封常清从孙秀荣的谈吐中知晓了此人至少在农田一事上与自己非常契合。
但孙秀荣似乎尚没有说完。
“参军,如今西突厥乃至他的继承者突骑施衰微,新兴的大食人刚刚占据河中一带不久,那里的人多半信奉袄教,与大食人的天方教格格不入,想要稳住这地方不是一年半载可以做到的,而在东边,广袤的高原上,吐蕃人对大唐的威胁远比大食、突骑施可怕”
“别的不说,就说这胡弩镇,看起来不起眼,但其却扼控着吐蕃人进入于阗镇乃至葱岭守捉的要冲,与葱岭守捉比起来自然更加重要,在下虽然年幼,却也听胡商说过,我国虽然与吐蕃有舅甥之谊,但眼下边界处的龃龉依然无处不在,何况在前不久安西四镇还曾落入到他们手里,我国花了偌大代价才收回来,故此,在胡弩镇,对于府兵来说,恐怕功绩会更多一些”
听完此话,封常清盯着他看了许久,半晌才说道:“孙郎,你到底是有家学渊源,虽然一时低落,终有发迹的时候,既然监军下令了,我也不敢违逆,你说得对,与葱岭守捉相比,胡弩镇更重要……”
“家学渊源?”,这下孙秀荣又狐疑起来,他是犯官家属后代,这是包括喻文景、封常清在内都知晓的事,但无论如何谈不上家学渊源啊,难道自己的祖上还是一个了不得的大官?
嗯,回去还是要再问一下杨承恩老爷子,上次被边令诚打断了,自己也没有再问起。
“孙郎,等会我会给胡弩镇的镇将写一封信,让他至少在你种地的事情上提供一些方便,那白镇江虽然是胡人,但心胸开阔,你在他手下做事,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对于这样的事情,孙秀荣只能感慨自己时常有贵人相伴,自然只能报以深深的谢意。
“孙郎,空口无凭,等天亮了,你等自去,我还是要去一下葱岭守捉城,看一下那里的耕种情形”
第七章 旅途(3)象雄王子
北镇城堡位于瓦罕谷地与徒多河之间的十字路口以南约莫三里地的小山附近,来到路口后,周围都是大片的覆盖着积雪的荒漠,极目望去,大地一片苍茫,在东边,高达六千余米的雪山顶部在清晨闪耀着令人炫目的圣光。
茫茫大地上,虽然覆盖着一层浅浅的积雪,但几乎没有鸟兽的踪迹,更不用说人类了,真正的人迹罕至,但谁能想到就在昨日封常清还能连夜沿着谷地来到北镇城堡?
“昨日这里下了一场小雪,但北镇怎么没有感觉到?嗯,应该是在与封常清谈完后下的”
在通往瓦罕谷地的那头,也是荒寂一片,不过孙秀荣见到时眼睛却闪亮起来。
杨承恩面色凝重,杨守瑜却有些跃跃欲试,看来三人出发前一定商议过什么。
半晌,孙秀荣从闭目感受这极蓝的穹顶、整整的冷风、空旷的原野中回到了现实中间,他朝杨守瑜点点头,说道:“算了,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吧”。
杨守瑜一听正要反驳,不过看到自家老爹以及几匹马的行礼还是忍住了。
孙秀荣将自己马匹上多余的东西全部卸到那匹喻文景赠送的大马上,说道:“你二人继续向北行走,在避风处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杨承恩看着此子,眼神既有担心又有些欣慰,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有很多话没同他说,但又想道:“此子终究不负他的门楣,说与不说又有什么不同呢?”
告别杨承恩父子后,孙秀荣骑着他的火龙驹撒欢儿跑了起来。
话说离开葱岭守捉城后,火龙驹一直当成驮马来使,还没有撒欢跑过,好不容易逮上个机会岂能不恣意妄为的?
从路口向西南,约莫三十里的地方都是荒凉寂寥的地方,中间一处宽约一里的谷地斜斜地通往远处,孙秀荣似乎对这一片很熟,对谷地也很熟,火龙驹跑起来也是驾轻就熟。
按照大唐府兵的规矩,是不能自由往来各处的,去到任何地方都要有上一级衙门开具的驿牒,孙秀荣是如何对几十里外的地方如此熟悉的?
原来,大唐府兵除了有五十亩到一百亩的免税田,还有几乎同等数目的山林,若是在内地,山林自然离田地不远,但在遥远的西域,特别是深处高原腹地的葱岭一带,想要找到合适的山林就比较困难了。
于是都护府便采取了让府兵们自己出发去寻找,然后再由官府登记的制度,这样一来,山林就距离自己的田地很远了,有的甚至在百里之上。
而孙家、杨家的山林就在靠近北镇西边的某处山林,那也是葱岭之上为数不多的长着杨树、桦树、柳树的地方,孙秀荣的虎枪枪杆、黑云弓的弓身以及部分农具的材料都来自这里。
这里要说明的是,这也是靠近葱岭守捉城最近有树木的地方,要再找下去就要到边令诚计划去的最后一个地方钵和州城了,那还在瓦罕谷地的尽头。
整个葱岭高原,大多是荒芜之地,植被以各种茅草和灌木为主,想要找到大片的树林真心不易。
但问题又来了,既然到处是荒芜之地,想要找到一个藏身之处自然也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一大片树林,只要是人类岂能轻易放过?
葱岭守捉城的府兵占据的这片树林虽然面积不大,但也有上百平方公里,藏在里面想要轻易找出来也是要花费一番精力的。
于是,这里又成了马贼的巢穴之一。
在孙秀荣十五岁那年,当他与杨守瑜一起来到此处寻找合适的木材时便遇到了一伙马贼。
说起葱岭马贼,多半是确实走投无路了才会选择这里。
这其中又有两大来源,一处自然是被大唐打散了的突厥部落,一个是上文说过的象雄王国的遗民,在百年前,象雄王国是一个强大的部落,按照史籍记载,竟有胜兵八九万,可想而知这至少是一个有着八九万帐的大部落,被松赞干布灭亡后,部落丁口大减,但至少也还有四五万帐,这样的部落,又与吐蕃差不多的语言、风俗,松赞干布自然不放心让他们继续待在故地。
与中原王朝一样,他施行了分化、掺杂等策略,当吐蕃人灭亡吐谷浑、党项羌后,王国将一部分象雄人迁到了青海,而将一部分党项人、吐谷浑人迁到了象雄故地(后世阿里地区)。
这只是其中一个策略,在以前的象雄王国,往上推三代,最开始一带的国王姓聂叙,后来被琼布氏夺国,不过再后来聂叙氏又上台了,最后一代聂叙氏上台后自然极为仇恨琼布氏,此时的他们尚处于极为凶蛮残忍的原始奴隶社会,每一年,他们会将留在象雄故地的琼布氏抽出一些人来进行活祭。
活祭完全是按照苯教的仪式来的,种种血性残忍之处这里就不赘述了。
当吐蕃人灭亡聂叙王朝后,最高兴的自然就是琼布氏家族了,吐蕃人也乐得大幅拔高琼布氏家族的地位,让他们同吐谷浑、党项羌酋长一起掌管象雄故地,琼布氏又掌权了自然会对聂叙氏采取疯狂的报复,血腥残忍之处恐怕还胜从前。
加上吐蕃人但凡掌管某地,明面上该地的牛羊马匹、田地收获的六成都要归中央,加上各大酋长的盘剥,高原上的象雄人、吐谷浑人、党项羌人妥妥的处于水深火热之地,这种盘剥一般人肯定消受不了,此时,宗教信仰便出来了。
作为以前的王族,聂叙氏也不会乖乖地待在原地等待琼布氏的报复,由于阿里地区广袤得很,一开始他们就四散逃亡,最远的还逃到了他们认为的苯教肇兴之地波斯,作为中间的葱岭高原自然也有他们的身影。
不但有,还是聂叙氏王族的嫡支。
火龙驹撒开蹄子在通往瓦罕谷地的道路上奔跑起来,没多时便来到了那处山林所在,孙秀荣仔细打量了一下周围,见没什么动静,便从身侧的胡禄里抽出了三支响箭。
“咻!咻!咻!”
连续三支响箭射向了瓦蓝的天空,当它们落地快要落地时,孙秀荣策马将其接住了。
此时,在树林里,有一双阴沉沉的眼睛正盯着他。
半晌,随着树林一阵骚动,从那里奔出来一队人马,只见那些人都披头散发,一幅典型的吐蕃人面目,都穿着兽皮大衣,骑着长着浓密毛发的吐蕃马,最为醒目的是一色的白色、圆锥形的高帽,高帽的正中都绣着一朵莲花,莲花的两侧则是两个卍字——卍字,正是苯教的标志!
人数约莫七八人,当中一位面色微黑,年纪与孙秀荣差不多,兴许是常年待在高原上,微黑的面上带着一些皴裂的红色,面庞瘦削,身材中等,眼睛略深,鹰钩鼻。
孙秀荣见到这些人后,一边紧张地戒备着,在找寻一旦事有不济赶紧跑路的最佳途径,一边面上却挂着微笑。
“丹樨王子,久违了”
他竟然说着一口流利的象雄语!
加上他也有些熟练的粟特语,看来这厮虽然在十八岁之前老老实实待在葱岭守捉,但作为一个两世穿越者,他在这十八年终究没有蹉跎,若是再加上他异于前一世的惊人身手,就不仅仅是没有蹉跎了。
孙秀荣此话一出,当中那少年也在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
“荣兄!”
此人全名叫聂叙丹樨,正是象雄王国最后一届国王的嫡系后裔,他嘴里说的却是汉语,看来志向也不小啊。
没错,在十五岁那年,孙秀荣与杨守瑜两人就抵挡住了一群马贼的攻击,最后不打不成交,与眼前这位象雄王朝末代国王后裔成了拜把子兄弟,恰好,孙秀荣年纪最长,丹樨次之,守瑜最次,便依次成了长兄、二兄、三弟。
“你怎地一人来到这里?”
虽然是拜把子兄弟,但由于大唐前不久再次与吐蕃王国联姻,让聂叙丹樨想利用大唐与吐蕃人的争斗恢复故国的梦想落空,但他也没有闲着,便继续在葱岭一带做那驾轻就熟的事情,虽然是拜把子兄弟,但丹樨也并不完全放心眼前此人,无论是在大唐还是在藏地,亲兄弟之间互相算计的事情都层出不穷,何况是义兄弟?
孙秀荣若是将他诳出来,附近还埋伏着唐军,将其一网打尽,然后送给琼布氏,那他们的结局将是极为凄惨的,故此,他不得不防。
“有一桩买卖前来送给你”
“哦?”
“最多两日,从这里将会经过一队人马,最多三十骑,随身携带大量的财物,完全够你等花费一年半载,或许还不止”
“是什么人?”
“这个你不用管,你等围住后将其斩尽杀绝也就是了,然后取了他们的马匹、财物扬长而去,记住,完事后将踪迹湮灭,然后去吐火罗一带隐藏个一两年再说”
“我如何相信你,若是这些人只是诱饵,后面跟着大军又当如何?”
孙秀荣似乎早就知道他会说这些话。
策马靠近了丹樨,然后凑近他说道:“来人是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监军大使边令诚,他一行有二十个护卫,还有十名马夫,至少有十匹骆驼,上面都驮着他从各地搜刮得来的财物”
丹樨眼睛一亮,嘴里却说道:“边令诚惹到你了?”
孙秀荣不置可否,“相信我吧,我调到于阗镇南面的胡弩镇了,眼下正在往那里赶,是抽空过来通知你的,那里紧挨着象雄王国故地,你若是相信我的话,也可以不去吐火罗,而是沿着徒多河干流向上游走,你如果得手了,至少两年不用再做事了,据我所知,象雄故国与胡弩镇之间,阿克赛钦湖附近方圆几百里的地方都没有人烟,是大唐与吐蕃人之间事实上的边荒地带”
“你等去了那里也没有管,届时我在胡弩镇,会协助你去象雄故地搜罗族人”
“可眼下唐国与吐蕃人关系甚好!”
“唉”
孙秀荣没有理会他,而是看着天空,因为此时天上传来一阵雁叫声。
半晌,他才转过头来。
“丹樨,据我所知,金城公主病重……咳咳”
丹樨眼睛一亮,但他依旧没有松口。
“你去胡弩镇作甚?难道是做镇将?”
“呵呵,没有,还是区区一兵,不过放心吧,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说完,他扭转马头就走了,他知道,对于聂叙丹樨来说,留下他一起参与围攻边令诚大队是最好的,但他们也没有把握做到这一点,何况还有胡弩镇、阿克赛钦的事?
而能在葱岭一带盘桓多年未被剿灭,也显示了聂叙丹樨一伙惊人的实力,说到劫掠边令诚,他们自然有他们一整套合适的法子,什么提前侦查,提前布置,突然袭击,等等,自然都不在话下,何况,他们是从象雄故地出来的人,那里的环境比葱岭还要恶劣,对于他们来说,不吃不喝在某处掩藏三日都不在话下。
至于结果如何,就不是孙秀荣所能把握的了。
但现在问题来了,如果丹樨的人没有截住边令诚,反而被他们捕获其中一两人,还将孙秀荣拱了出去又如何?
这样的事情不是没有可能,但根据孙秀荣对他们的接触,以及他们强烈的信仰,他相信是不会的,何况还有阿克赛钦的事情?
他走了,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足迹,对于这一点,他早有准备,此时的他倒骑着马,手上的虎枪枪头绑着一大团茅草团,他一边走一边一把挥动虎枪抹去他的痕迹,直到那处路口,高原上风势甚大,没多久雪地上就会恢复原样。
等他走到路口时却在想着,“胡弩镇真的能成为自己再世穿越发迹的地方吗?那里只是一个有着三百人马的小地方,想要依靠这点力量去对付尚有几万人马的象雄故地,自己是否太过膨胀了?”
但一想到边令诚,他便生出一股说不出的厌恶。
“再过十几年,高仙芝、封常清都会死在他手里,他若是逃过象雄人的攻击算他运气,若是逃不过就当我为大唐提前尽一份心力吧”
“事情从来就没有万全的时候,自己十八岁了,以前在尼布楚的时候,十五岁就能带着十八骑大战车根的三百骑,何况现在?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便加倍犯人!”
“哼!”,他一鞭子猛地抽打在火龙驹的臀部,火龙驹猛地向前一窜,沿着葱岭谷地向北驰去。
第八章 旅途(4)跳荡备身(上)
多日后,三人来到了疏勒镇,虽然他们完全可以绕过疏勒镇转向东南去于阗镇,但由于他们的驿牒上有疏勒镇双渠驿,他们就必须先到那里,而双渠驿是疏勒镇东边的大驿,是疏勒镇(喀什)与于阗镇(和田市)之间的要冲,往来之人必经之处,在那里,他们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不是边令诚的消息,这个时候边令诚的消息还没有传来,而他们也是安然无恙,说明了一件事。
其一,聂叙丹樨若是下手了,就一定做的干干净净,边令诚及其手下没有一个漏网的,而他们将现场掩藏的也是严严实实。
其二,聂叙丹樨若是没有下手,那边令诚就一定安然无恙,而自己也安然无恙,说明聂叙丹樨还是秉持了亡国王子以及虔诚苯教信徒的尊严,并没有将自己报讯的事情透露出去。
无论如何,他安全了,与驿牒上规定的时间相比,他们还早了三日,还可以在双渠驿逛逛。
这一逛便得到了这个惊人的消息。
一年一度的安西、北庭各地少年跳荡备身的遴选从以往集中在大都护府龟兹城已经下发到各军镇了,也就是说,疏勒镇的备身将会由疏勒镇镇守使以及守捉使以上的官员挑选!
当然了,也不是完全由各军镇自己负责,还是依照路途远近来的,比如瀚海军(北庭,乌鲁木齐附近)就独自遴选,而天山军(高昌)、伊州军(哈密)就都在高昌遴选,而焉耆的还是要到龟兹镇参加遴选,于阗镇的则要到疏勒镇遴选。
那是因为疏勒镇的镇守使夫蒙灵察身上还挂着安西副都护、磧西节度副使的名头。
可惜啊,自己已经在葱岭守捉使的文牒上除名了。
站在驿馆二楼的走廊上,手扶着栏杆,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孙秀荣心里发出一阵暗叹。
最后,这阵暗叹便成了一声长叹……
“尚未弱冠,如何做老朽长叹?”
楼下传来一阵喝声,孙秀荣低头一看,院子里出现了三骑,当中一人岂不正是疏勒镇的田曹参军封常清?
见到封常清,孙秀荣似乎看到了一丝曙光,他赶紧三两步就下了楼。
“拜见封大……参军”
“封大参军?哈哈哈,何时区区田曹参军也成了大参军,大参军,那是大都护府首席录事参军才有的称呼,切不可僭越了”
孙秀荣挠挠头,讪笑道:“参军这么快就回来了?”
封常清说道:“你小子做的不错,我问过好几个老军,也到现场看过,再查过仓曹的登记簿,确实不错,那副使边效忠还为你说了一些好话”
“哦?”,这倒是出乎孙秀荣的意外,不过一想就明白了,自己若是镇将、副使一类的将领,边效忠绝对是会将自己往死里整的,而自己不过是区区一府兵,又被发配到胡弩镇,与他又有何干?说几句面子上的大话任谁也会。
说到底,包括边效忠、边令诚在内,甚至包括那些同时犯官家属后代在内,都认为孙秀荣不过是略微有些出挑的少年罢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但熟悉自己的杨家父子就不同了,前任守捉使喻文景也不同。
而眼下尚未遇到意气风发高仙芝、而是醉心于屯田粮草事宜的封常清就更是如此了,他是知晓能在葱岭之地种地,并能达到一石产量会带来怎样惊人的变化的,何况,从其他人嘴里还得知这位少年武艺惊人,又与前任守捉使交好就更加诧异了,于是,在葱岭守捉城待了两日后便赶紧快速回到疏勒镇了。
与孙秀荣一样,贵为七品官员的封常清也需要在双渠驿登记,当然了,他不需要自备伙食,驿站会按照身份为他安排好一切,连他座下的马匹也是驿站提供的,于是便再次与孙秀荣相遇。
“是不是想起跳荡备身的事情?”
封常清笑道。
孙秀荣眼睛一亮,“难道参军还有办法?”
封常清却摇摇头,“你手上拿着去胡弩镇的文牒和驿牒,除非在胡弩镇交接完毕又有人引荐,否则是无法参加这一届的跳荡营的,但事情并不是完全没有转机”
“哦?”
看着孙秀荣眼里闪现出的光芒,封常清暗忖:“此子终究年轻,不过倒也贴合他,否则就太可怕了”
封常清笑道:“我刚才问驿长了,于阗镇副使,尼壤、兰城、坎城三城守捉使高仙芝将军尚未抵达,凑巧了,今年的于阗跳荡营备身是由他带过来的,胡弩镇属于坎城守捉使管辖,若是于阗镇今年的名额没有占满,你还是可以参加今年的跳荡营的,你这厮的运气真不错,若还是在龟兹举行,你肯定是参加不了了,恰好盖节度将今年的跳荡营发放到了下面”
(盖节度,乃现在的安西、北庭副大都护,磧西节度使盖嘉运)
孙秀荣听到名额两字不禁眉头一皱,封常清继续笑道:“区区跳荡营又有何能为?牙兵虽然好听,平素吃喝住宿也不错,不过与边镇相比终究差了,你之前不是说过胡弩镇正好缺人嘛,你之前的一腔报国之心此时又到哪里去了?”
孙秀荣赶紧说道:“不瞒参军,胡弩镇,在下必去,不过这跳荡营是专门为少年郎所设,少年心性,就算是我也躲不过,在下不在于做不做牙将,而是要去里面一争长短啊”
“啪!”,封常清一巴掌又拍过来了,然后不顾孙秀荣龇牙咧嘴的样子径自说道:“这跳荡营原本是贞观年间大将军郭孝恪所设,无非是让初到此地的府兵子弟能安心在这异域之地从军,后来由于胡人部落在叛乱与归附间摇摆不定,后来的大将军郭元振又让胡人部落里的翘楚加入进来,以作羁縻之意,凡瀚海、天山、伊州、焉耆、龟兹、疏勒、于阗共七镇,每镇名额在五十到一百之间,并没有一定之规”
“故此,等高仙芝过来了,我帮你说说,让你加入到于阗镇的备身营参与遴选,如何?”
“可这每一处驿站上都标有明确的日期……”
“无妨,高蛮子不可能将人数扩大百名之多,那里也没有这许多少年英杰,名额多半是够的,何况,胡弩镇直接归他管辖,由他在驿牒上备注就是了,再说了,遴选也就三日,一日初选,一日次选,最后才是遴选,区区三日就算不劳烦高将军也是能补上的”
孙秀荣突然想到一事,“于阗镇的镇守使是程千里将军,为何他不亲自带队前来?”
封常清赞许地看了他一眼,“就跟你一样,程千里要调走了,据说要升为副都护,自然还要兼任某处军镇镇守使的,眼下他要在于阗镇备身营遴选牙兵就有些太过了,按说应该要到军镇之后次年再挑选的,若是我猜的不错的话,他应该与高仙芝一起来的…….”
“谁在聒噪?!”
正说着,外面传来了一大阵喧闹声,一大帮子人马出现在外面,很快有两个人当先一步走进来了,只见一人身材粗壮,约莫三十七八岁,满脸络腮胡子,一人却身材高挺,面容英俊,约莫三十出头,留着山羊胡子。
封常清一见,赶紧上前打招呼,“哈哈哈,说曹操曹操就到,孙郎,快来见过两位将军”
孙秀荣一颗心有些扑通,虽然意识到这两人多半就是高仙芝和程千里了,但一想到都是历史上的名人,还是略微有些激动,但一想到自己在那一世还当过皇帝,这些人算得了什么,于是便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先向那粗壮汉子行礼,然后向那英俊汉子行礼。
口称:“府兵小子孙秀荣见过程都护,见过高大使”
此时,不禁高仙芝、程千里有些诧异,封常清也有些意外,心想:“我并未具体引荐,此子是如何得知谁是高仙芝,谁是程千里的?”
而高、程两人还以为是封常清提前跟他说了的呢,也不以为意,不过对于封常清向他二人引荐一个普通府兵还是有些诧异,此时的封常清虽然在营田事务上有些名头,但并未大到后世跟着高仙芝攻打达奚部落操办辎重那样的名声,几人之间也不过是见过几面而已。
只见封常清凑到程、高两人面前又说了一阵,说了半天才罢休,眼见得两人并不见得卖封常清的面子,也是,此时的封常清不过是疏勒镇屯田使下面的一个田曹参军,而程、高两人的地位明显比他高许多,虽然区区一个跳荡营备身的名额无关大局,但也不是像封常清这样的人物所能轻易说动的。
从孙秀荣这边的角度看去,那程千里明显有些不耐烦,看向自己的眼神也明显有些不善,而高仙芝虽有些不耐烦,但估计见到了自己的身材,以及长期练武形成的挺拔身姿,故此,还是稍稍耐住性子听封常清叙说。
最后,还是封常清的那句“此子新式耕种法子让葱岭守捉城实现了自给自足”打动了高仙芝,此时,贵为副都护、于阗镇守使的程千里早就在驿长的陪同下进入贵宾房间休息了。
高仙芝得知此人也是犯官家属,还是武周年间犯了事的契丹叛军后代时,便一改之前的些许不耐烦,他走到了孙秀荣面前,一把拉住他,走到了双渠驿的马厩前。
双渠驿作为疏勒镇与于阗镇之间的大驿站,可不是区区北镇驿馆所能比拟的,别的不说,他的马厩就能容纳三百匹战马!
这样的马厩自然占地颇广,东西长约二十多丈,两侧则是马厩,高仙芝一招手,他的手下拿来了一块长长的木头,那手下将木头立在马厩东端的围墙上,然后让孙秀荣站在西端尽头。
高仙芝说道:“也罢,人家都说我是高丽蛮子,你是契丹蛮子,恰好营州与高丽也离得不远,你我算是半个老乡,但我丑话说在前头,眼下大约是二十丈,大约四十步,按照府兵的要求,凡三十步能十中五者就算合格,对于跳荡营自然又不同,你若是能在十个呼吸间十中七以上,我就将你的名字登记在名册,否则你还是赶紧去胡弩镇报备才是正经”
孙秀荣点点头,说道:“这个自然”
说完他取出了自己的黑云弓以及能装四十只箭枝的胡禄,全部背好之后在墙角下站定,略略调整呼吸后黑云弓、穿云箭便如同穿花蝴蝶一般来到了他的手上。
没多久,随着他不停地开弓、发射,不到十个呼吸,十只轻箭便全部命中木头上端!
其实,在孙秀荣拿出他的黑云弓时高仙芝的眼睛就亮了,当时他就在心里暗道:“好家伙,才十八岁,气力尚未最终形成,他竟然能使得动三石力的强弓!”
而当他的十只箭全部射中时,他就没有显出任何意外的表情了,因为精通骑射的他知道,凡是能拉得动三石力以上的强弓者,还能在一个呼吸左右就能发出一箭的,自然在呼吸的使用、调整上有一番功夫的,否则单纯是力大也做不到。
另外一方面,越是强弓,越能准确命中靶子,因为强弓的动能巨大,受到风向等环境因素的影响很小。
等孙秀荣发射完毕,高仙芝也是赞叹不已,能够在三十多步的距离用步射的方式准确命中目标者府兵也大有人在,但能够用强弓在十个呼吸之间连续射出十箭者却并不多见,而全部命中者更是少之又少,仅此一节他就有资格别列入跳荡营备身!
没想到孙秀荣还说道:“将军,我还有一位兄弟,也是前往胡弩镇报备的,射技更在我之上,可否让他也演练一下?”
还在此人之上?这下连高仙芝的眼睛也有些大亮了。
于是,杨守瑜上场了,只见他的强弓的力道比孙秀荣的还大,他射出十箭时还并不像孙秀荣那样调整呼吸,时时在纠正动作,就好像玩儿似的,一口气射出了十只轻箭!
“好好好”
见到杨守瑜这十只箭全部与孙秀荣之前射出的挤在一起,并无一只脱靶时,高仙芝也不禁拍手喝彩起来。
高仙芝这个动作惊动了程千里,当他问清楚究竟后,也一改以前的不屑,对孙秀荣、杨守瑜两人也刮目相看起来。
说到底,这些牙兵将来会成为他们的亲兵,进而成为野战军的各级正副使,各级城堡的正副镇守使,若是牙兵出身的,可都是自己能够如臂使指的将领啊,这样的人物能够揽到自己麾下自然大大使得。
高仙芝望向程千里,此时的他尚没有后来那么狂妄,毕竟还是一个区区的守捉使,面对像程千里这样的镇守使还是十分尊重的,虽然程千里调任了也是如此,程千里抹了一把颌下的大胡子,略略点了点头。
高仙芝便转向孙秀荣、杨守瑜两人,说道:“既然有监军大使的大印,你等就算在跳荡营脱颖而出,也是至少需要在胡弩镇待上一年的,不过若是入了夫蒙灵察将军的法眼,被他亲自挑中,到了胡弩镇,一个伙长那是起码的”
高仙芝说的夫蒙灵察眼下是磧西节度使麾下的两名副使之一,实际掌管疏勒镇,于阗镇是独自面对吐蕃人的大镇,但夫蒙灵察有副使的名头,也是有监察、督导之权的,故此高仙芝有此一说。
“多谢程大使、高大使!”
还是孙秀荣机灵,赶紧不失分寸地两顶高帽奉上。
无论是镇守使还是守捉使,全程都是“驻守某某使”,称之为“大使”也不为过。
此时,程千里、高仙芝更是暗自赞叹了。
既有勇武,又能来事,这样的人才岂能白白错过?
于是,从这一日起,孙秀荣、杨守瑜的名字便进了于阗镇的跳荡营备身名录。
第九章 旅途(5)跳荡备身(中)
疏勒城,疏勒王国与大唐镇守使府所在。
赤河(喀什噶尔河)北岸,一座土石结构的大城巍然耸立。
第一日,按照步射三十步十中五以上,骑射二十步十中三以上,枪法、刀法、举重物都过关后,合格的人才会允许进入到下一阶段,实际上,凡是能被疏勒镇、于阗镇两镇挑中的少年俊杰,在来之前自然也考究过一番,上述条件对这些少年郎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
但从第二日开始,步射十中七以上、骑射十中五以上的人组成了一组,成为越骑组,剩下的人则在另外一组,总共一百零二人一刹那就泾渭分明了——“越骑”组总共才三十人,孙秀荣、杨守瑜都进了改组,而剩下的七十二人却进了“射生”组。
越骑组,将来自然会作为精锐骑兵使用的,而射生组,将来只能作为步军存在,当然了,在大唐军队,并没有专门的弓兵,一般来说,铁甲步兵一般会携带强弩,身背长矛和横刀,有的还携带陌刀,轻步兵才携带弓箭,这些人能够达到步射十中五,骑射十中三的水平,无论是作为普通骑兵还是普通步军都足够了(大唐步军也是骑马的),加入到府兵后也是优先晋升的对象。
但对于这些心高气傲的少年郎来说,他们来到跳荡营的唯一目的便是成为将领们的牙兵,一身明光铠披着红色披风,然后穿街过巷成为少女们心中的偶像,岂能扛着长矛步行在大街上?
成为射生组成员后这一切便破灭了,岂能不让他们黯然神伤?
对于那三十名进入越骑组的少年来说自然是笑逐颜开。
在疏勒城里,东西两座城门附近都是军营,自然成了两组再次演武之地,由于东城是疏勒王国蕃军的军营,便成了射生组的演武场,而东边镇守使府的军营自然成了越骑组的场地。
在军营北端的将台上,四十岁的磧西节度副使、安西副都护、疏勒镇守使夫蒙灵察端坐中间,疏勒镇副使赵崇玼、于阗镇副使高仙芝一左一右就座,至于那位前于阗镇镇守使程千里自然没有心情在这里观赏什么跳荡营的遴选,他要赶紧去龟兹复命,听说要调到北庭担任副都护,但在事情没有尘埃落定之前一切都存在变数,程千里赶紧要向节度使盖嘉运询问清楚,当然了,一份他在于阗镇长期任职搜刮得来的财宝是要奉上的。
首先比试的还是射箭,在这上面,杨守瑜自然还是高出所有人一筹,无论是步射还是骑射,他都遥遥领先,但孙秀荣也超级优秀,一开始无论是步射还是骑射他都仅次于杨守瑜,除开他两人以外,还有两人让孙秀荣也有些刮目相看。
一个自然是高仙芝从于阗镇带过来的少年,叫李嗣业,身材高大的实在过分,目测至少在两米以上,非但如此,还异常强壮,虽然才二十岁,但面相实在显老,看起来起码有三十岁了,一蓬浓密的络腮胡子与其高大的身材相得益彰。
李嗣业的射箭水平虽然也进入到前三十,但重新考校过后也就是前十末尾的水平,由于他力气奇大无比,一张乌沉沉的大唐最重的九石力大弓他也拉得开,但他的射术并没有杨守瑜、孙秀荣强,显然他志不在此。
还有一人的射术也是神乎其技。
那人叫泰染缅,史国人,才二十岁,他的射术比孙秀荣还要强一些,在步射的靶位不断向后挪动后,最后连孙秀荣这位身上有着后世科学射箭技术、明末草原、森林部族射箭技艺优秀传承傍身的集大成者也出现了十射中八的情形,但只有他与杨守瑜依旧百发百中。
那人戴着一顶带着典型中亚风格的花帽,花帽的正中镶嵌着一颗火红的宝石,也就是他们俗称的瑟瑟石,宝石的周围雕刻着似乎正在闪烁的火焰。
这样的人,一看就是笃信袄教之人。
泰染缅的技法与杨守瑜一样,都有着自己独特的身手,与其他人大不一样,一看就是天赋异禀,他与矮壮的杨守瑜不同,中等身材,面相白皙俊朗,留着短须,乍一看浑不似一个能在射术上逸群绝伦之人,但就是他与杨守瑜比拼到了最后,最后也只是输了五步而已。
这样的射术,在历届跳荡营十分罕见,特别是杨守瑜、泰染缅交相辉映,让整个射箭比赛达到了最高潮。
最后的前三名依次是:杨守瑜、泰染缅、孙秀荣。
注意,此时北庭、安西的副都护虽然多半都由磧西节度使兼任,但两者又有分工,北庭管辖的主要是西突厥的替代者突骑施以及西北大部葛逻禄、沙陀等部,而安西主要管辖中亚昭武九姓诸国,故此,身为史国王子的泰染缅要到疏勒镇来参加跳荡营,当然了,无论泰染缅成绩如何,大唐官府肯定会给他一份殊荣以示恩宠。
射箭比赛结束后,除了泰染缅,杨守瑜、孙秀荣自然成了高坐在台上的三人以及他们身后众多将官的目标,夫蒙灵察还亲自将杨守瑜叫到台上慰问。
在一众或眼热或妒忌或赞赏的目光中,身高也就五尺多,但极为粗壮的杨守瑜战战兢兢走上了高台。
上台之后,他向夫蒙灵察行了一个军礼,他这种表现,才像一个真正出身低微的府兵所为,若是落落大方那反而有些奇怪,故此,夫蒙灵察等人都面带着微笑,但都隐含着鼓励。
“你老家是哪里?”
刚才在台上,夫蒙灵察自然仔细看过各人的档案,此时的大唐管辖甚严,各人的来历自然也登记的清清楚楚。
“回禀镇守使,幽州”
“哦?”
在杨守瑜等叛军后代的名册上自然登记着“幽州某县”,但杨守瑜的长相引起了夫蒙灵察的注意,夫蒙灵察是羌人,具体来说是党项羌人,原本生活在黄河上游的青海、甘肃一带,吐蕃崛起之后,党项羌也被驱赶着向大唐的地界迁徙,与吐蕃人相比,大唐确实优渥得多。
“我说的是你以前的老家”
“这,咳咳,听阿爷说,应该是陇右一带,在之前就不知道了”
“属于何族?”
“应该是羌人某部”
“好!”
夫蒙灵察是早就深度汉化了的羌人,来自关中,自然是从陇右迁徙过来的,按照杨守瑜这个说法,他们没准以前属于同一族?
夫蒙灵察眼下身边已经有了一个十分出众的羌人牙兵,那是从去年跳荡营遴选出来的,没想到今年又出现了一个,看起来似乎要比去年那个更出挑,当然了,杨守瑜当下也是只在射箭上显示出了惊人的技艺,接下来还要比较刀枪,但是射箭厉害的一般力气都很大,在刀枪上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记得以前的部落姓氏?”
夫蒙灵察正要站起来,突然想到了什么,最后还是坐下了。
此时,台下的孙秀荣也竖起了耳朵。
杨家父子从小就与他家亲近,但他的父母从未说过他们包括他们家的来历,只是说来自幽州,但孙秀荣却从杨承恩的长相瞧出来他应该来自羌人部落,而杨守瑜由于母亲是粟特胡人,早就面目全非了。
“回禀镇守使,我父亲应该来自荔非部落,但母亲是葱岭当地的胡人,故此……”
“哈哈哈”,这下夫蒙灵察站了起来,他一边大笑着,一边拍了拍手,此时,一个站在他身后的人闪了出来,只见那人约莫二十出头,身形高大粗壮,来到夫蒙灵察面前后,双手抱拳弯腰站着。
夫蒙灵察指着他说道:“可巧了,他叫荔非元礼,也来自陇右,也是来自党项羌荔非部落,你二位今后可要多亲近亲近”
此话一出,众人大哗,这意味着无论接下来的成绩如何,杨守瑜就要成为夫蒙灵察这位大将的牙兵了!
而对于孙秀荣来说却是有另外的震撼!
杨守瑜,荔非守瑜,难怪,历史上那位一个人用步弓射杀了安禄山叛军几百名、与李广、养由基齐名的名将竟然就在自己身边而不自知!
也难怪,若不是有后世灵魂的穿越,这一世的孙秀荣远不如杨守瑜,而杨守瑜则会通过跳荡营的遴选一步步高升起来。
杨守瑜赶紧向荔非元礼施礼,“还望大兄多多提携”
荔非元礼先是明显有些恼火的意思,原本依着自己的身手以及夫蒙灵察的提携下自己的前途那是一片光芒,没想到又来了一个党项蛮子!
但见到杨守瑜这幅样子心里的火还是渐渐熄灭了。
与夫蒙灵察一样,荔非元礼早就汉化了,在他的眼目中,所谓党项羌也就是一个符号而已,当他遇到党项羌人后也是会讽刺一句“党项蛮子”的,当然了,此时在大唐,风气开放、包容,蛮夷出身并不会成为晋升的障碍,所谓蛮子、胡人并不带着明显的鄙夷味道,就好像后世农村里骂某人“狗蛋”一样。
略带嘲讽,但更多的是戏谑。
夫蒙灵察说道:“虽然我愿意将你纳入到牙兵中来,但由于监军大使已经将你调到胡弩镇,按照我军规矩,你至少要在胡弩镇呆满一年才能回来,你可愿意?”
“愿意,愿意”,杨守瑜赶紧忙不迭地答应了。
……
比赛继续进行,很快就来到了第三日。
这一日是比试刀枪,当然了,刀枪也只是一个通用的说法,一众少年中,家世较好的也不乏拿着铁鞭、马槊的。
在兵刃的比试上,孙秀荣的优势就体现出来了。
在后世,作为骑兵连长的他曾经学过重剑剑术,以及必修的刺枪术,穿越到明末后,与姬际可等武术大师研习后,借鉴了戚继光在刀枪上的一些技艺,加上女真人的技法,形成了大夏国独创的极有实用性的刀法、枪法,马上、马下都有,这些技法并不是凭空得来的,而是糅合了前后千年的技艺。
比如女真人在刀枪上的用法,就来自从渤海国以来传承了上千年的技法,而戚继光的技法则师法了日本、朝鲜的技艺,加上中土上千年的技法,至于后世的技法主要在呼吸、步伐、力量的运用,自然带有后世科学的训练法子。
这些东西全部集成在孙秀荣身上自然非同小可,但最后他依旧屈居第二。
当然了,他在步战上是第二,就是输给了那位有着巨人一般身材的大力神李嗣业!
李嗣业眼下还没有使用陌刀,但他手上却是一杆沉重的完全用精铁打制的铁枪,那杆枪起码有三十斤,但他使起来却好像只有十斤似的,加上又拥有与他身形完全不符的灵活,让孙秀荣的步战马槊一时有些左支右绌。
一力降十会,诚哉斯言!
最后孙秀荣还是充分发挥了自己在敏捷性上的特长,再加上拼命快速进攻,让李嗣业一开始便陷入到不停防守的境地,这才让他坚持了大约五十个回合,不过一旦让李嗣业缓过劲来自己便有些支撑不住了,最后只得认输。
但他在长刀的比拼上得了第一。
长刀,实际上就是加强版的长剑,刀,只有刀,从最古的时候一直传到了后世,并进入了奥运比赛,孙秀荣才是这把长达五尺长刀的真正集大成者。
步射第三,骑射第三,长枪骑战第一,步战第二,刀法第一。
武比下来后,孙秀荣综合第一!
而第二名却比那位来自史国的王子泰染缅,或者叫做史泰染缅也行,他的兵器是一对既精致又沉重的乌兹钢刀,在骑战中得到了第二名,那一队钢刀上的火云纹倒是与孙秀荣的火云刀一时瑜亮,让双方都瞪大了眼睛。
杨守瑜第六名,李嗣业却只得到第八名,因为他没有参加骑战的考试,他的身材实在太过巨大,完全没有合适的战马适合他骑乘,就算有也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于是他干脆放弃了,但综合下来还是得到了第八名。
这下,连那位高大英俊的高仙芝也坐不住了。
他看中了孙秀荣。
原本他认为李嗣业已经是神乎其技了,但孙秀荣的全面、冷静、大方的举止让他终究是鹤立鸡群。
他从孙秀荣身上似乎见到了自己十年前的光景。
第十章 旅途(6)跳荡备身(下)
同样的,来自史国的史泰染缅也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态。
但比赛尚未结束,自从跳荡营组建一来,一开始只演练武艺,最多加上举石锁,但在郭元振时代,因为这位副大都护本身就是进士及第,文官出身,觉得跳荡营的少年光是演练武艺不妥,因此便从他这任开始加上了文考。
一百名少年都参加了文考,实际上这些少年中大多数只会写自己的名字,系统进过学,读过书的少之又少,满打满算最多只有二十人勉强能通过文考。
但考官们依旧很重视文考,因为这些少年今后至少在五年之内会成为他们的牙兵,进而会晋升为为他们打理内外事务的行官,所谓行官,也就是一种低级军官,属于高级将领的亲信,但会帮助高级将领处理包括私人事务在内的诸多事务,专门处理对外事务的叫外行官,处理内部事务的叫内行官。
眼下,贵为节度副使的夫蒙灵察就有两名行官,主外的叫做康怀顺,康国胡人,当然了,早就汉化了,由于疏勒镇管辖拔汗那(费尔干纳)、护蜜、石汗那、修鲜、写凤、条支(这几国都在后世阿富汗东部、东北部,靠近费尔干纳盆地),自然需要有专门的人才替他跑腿,于是康国(撒马尔罕)人康怀顺就入选了,当然了,康怀顺是康国王族子弟,也是通过了跳荡营的遴选的。
这是外行官,至于内行官,就需要会读书写字,懂得朝廷礼仪章程,会撰写各种类型的公文,于是自然就需要文考了。
夫蒙灵察现在的内行官是一个叫做王滔的进士出身的,他倒不是跳荡营出身,但是主动来到西域之地,准备效仿班超、陈汤之壮举,“觅个封侯”,做过两三年内行官后,多半会升到参军、录事甚至判官的高位,就好像眼下尚没有抵达西域的岑参一样。
如果能从跳荡营里面挑选出内行官那自然是好,因为像王滔这样的进士出身的人虽然完全称职,但像夫蒙灵察、高仙芝这样的军人终究是用起武人顺手一些,大唐时代,文武虽然不分贵贱,但终究还是有较大的差别的。
考官们知晓这些西域少年的底细,故此,并没有列出高深莫测的试题,只是让参加的少年任意默写一段兵书的段落而已。
作为后世过来的穿越者,孙秀荣一早就将杨守瑜当成了他的班底之一,故此,打小的时候就撺掇自己的父亲让他一起跟着读书写字,于是,杨守瑜也是少有的能够参加文考的少年之一。
至于兵书,孙秀荣的父亲并没有教过他,不过孙秀荣精读过孙子兵法,并教给了杨守瑜,当然了,像杨守瑜这种资质,无非是会读写而已,让他将整部孙子兵法十三篇背下来实在比登天还难。
最后,能够完整、一字不错地默写出孙子兵法十三篇之一的只有两个人,一个自然就是孙秀荣了,他默写出了十三篇里字数较少的“九变篇”,但另外一个人更是夸张,他竟然默写出来字数最多的“九地篇”。
此人叫段秀实,比孙秀荣大一岁,长得文质彬彬,是一个孤儿,在之前的武考中并未进入前十,不过却只是一步之遥,位居第十一名,之前孙秀荣并未放在眼里,知道文考结束后才知晓他的名字。
嗯,段秀实,又是一个名人。
他暗暗想到。
孙秀荣再次高居第二,第一自然被段秀实夺走了。
最后综合评定,段秀实一举进入了前十,不过夫蒙灵察由于已经有了像王滔这样进士出身的内行官,段秀实被高仙芝忙不迭地挑走了,而史国王子史泰染缅则被夫蒙灵察留了下来,一开始就被授予参军这样的高位,自然是为了对昭武九姓诸国的羁縻和施恩而已。
段秀实身材高挑,他没有着甲,一身大唐士子的装束,但其武考能够位列第十一名,显示了此人也不一般,何况他文考如此出众?
高仙芝挑走了李嗣业和段秀实,让李嗣业加入到陌刀队,而让段秀实担任他的外行官,段秀实在从军之前曾经孤身一人走遍了整个西域,还学会了粟特语,正是作为外行官的绝佳人选。
至于万众瞩目的孙秀荣自然被夫蒙灵察看中了,他将他与杨守瑜一起招到了镇守使府,他也看出来了,杨守瑜一切以孙秀荣马首是瞻,想收揽杨守瑜,非得将孙秀荣一起招进来不可。
在夫蒙灵察的书房里,孙秀荣两人端直上身跪坐在夫蒙灵察前面,等着他的训示,而整个疏勒镇的录事参军兼判官刘眺(同样进士出身)则端坐在夫蒙灵察对面,而在夫蒙灵察的侧后方,同样跪坐着他的内行官王滔,他是来记录夫蒙灵察准备对这两人任用的条目的,之后会将条目呈给刘眺过目。
之后,刘眺会按照正式公文进行安排,若只是像什长(十夫长)、伙长(,五什,五十夫长)、队正(,三伙,一百五十夫长)这样的低级军官,镇守使就可以决定,无非是事后将任命报到节度使府备案而已,若是像校尉(相当于后世营长,三到五队,四百五十人到七百五十人)这样的中级军官,任命权则掌握在节度使手里,当然了,像边令诚这样超然的监军大使也是有任命权的。
“咳咳”
夫蒙灵察一边喝着热汤,一边瞄着两人。
半晌,他暗忖:“姓孙的这小子到底是豪族之后,虽然都是发配到这里的叛军后代,终究是有家学渊源,他虽然跪坐着,不过身形安稳,表情镇定,并没有半点怯场的迹象,这样的人才自然是好,不过太过老成,看不透心思,还是荔非守瑜好,他上身微微颤抖着,一看就很紧张,面皮憋得通红,同样显示出了既紧张又兴奋的心思,但此子以前是孙家的奴仆,父辈的惯性还在,若是单单录用他终究也不妥”
思忖良久,又与刘眺窃窃私语了一番,他最终打定了主意。
“两位都是少年英杰,不瞒二位,两位就算拿到近十年的跳荡营来考究,不不不,近十年二十五岁的年轻将领来比较也不逊色,我大唐还真是人才济济啊,由于你等犯了宵禁,被边中丞发配到了胡弩镇担任府兵,如是某强行你等留在疏勒镇终究不妥,无论是边中丞的脸面还是国家法度上都不好看,故此,还是那句话,你等还是去胡弩镇报到”
“不过你等如此俊逸,也不能耽误了,想那胡弩镇的白孝德也不比你二位大许多,一身功夫恐怕也相差仿佛,也不过是三年前参加跳荡营后遴选出来的,由于白孝德是龟兹国国王的亲弟弟,自然被盖节度招入幕中,最后被派到胡弩镇,先是担任骑兵伙长,最后是副使,今年才提拔为正使”
“虽然于阗镇眼下是高蛮子在管,不过某也挂着节度副使的职位,与高蛮子也商议过,胡弩镇的骑兵伙长一职正好空缺,一个骑兵伙有三十六人,孙秀荣!”
“在!”
孙秀荣赶紧站了起来,干才一刹那他正在琢磨自己的城称呼,最后干脆省了,反正自己眼下只是一个最低的府兵,与夫蒙灵察差的太远,干脆不称呼了。
“你很好,年仅十八岁便文武双全,某推荐你担任于阗镇胡弩镇的骑兵伙长一职,你可愿意?”
孙秀荣自然高兴,一下从小兵连升三级,还是堂堂的骑兵伙长,还有用什么不愿意的?
“愿意!多谢镇守使”
“杨守瑜,你的射箭功夫别说跳荡营了,就算放眼整个安西之地也是少见,在胡弩镇,也有一伙铁甲强弩,人手一把强弓,一把蹶张弩,还有双手长刀,也是胡弩镇少有的精锐,该伙正好缺一个副伙长,你就担任副伙长并兼任其中一什的什长,你看如何?”
杨守瑜赶紧说道:“那敢情好……咳咳,愿意,愿意,多谢镇守使”
夫蒙灵察继续说道:“既然两位都愿意,一年之后,根据二位的表现再做出调整,无论如何,你等都是我夫蒙灵察的牙兵!”
孙秀荣一听,知道戏码来了,虽有些不乐意,还是拉着杨守瑜跪下了。
“多谢将主!”
牙兵,就如同明朝的家丁,既有上下级同僚之情,又有主仆之谊,当然了,后者只是隐形的,但对于上位者来说他们更看重这隐形的职能,同僚之情说白了那都是为国办事,只有主仆之谊才能管一辈子啊。
对孙秀荣来说,有了夫蒙灵察这位靠山,今后有些事情就好做多了,何况,夫蒙灵察多年以后就要调到河西,也不会一辈子管着自己。
“孙秀荣,呵呵”
此时,那位不到三十岁却高居疏勒镇守使府判官之职的刘眺说话了。
“根据档案记载,你的阿翁是契丹叛贼孙万荣的义子,而你本姓杨,承蒙镇守使青睐,切切要牢记自己是大唐军队的一员,还是夫蒙将军的亲自拣拔的牙兵,切不可再做出那种欺师灭祖的大事,时刻想着报效国家才是!”
“杨?”,孙秀荣一愣,随即赶紧应道:“判官说的是,我一定牢记!”
……
孙秀荣携带的文牒、驿牒上都被夫蒙灵察的内行官标注了。
诸如“此三人途径疏勒镇时,被于阗镇镇守使程千里、副使高仙芝纳入到跳荡营备身行列,为此耽误了四日,加上疏勒镇到双渠驿,总计五日,抵达胡弩镇再加五日”
还有高仙芝提前留下了的任命书,因为高仙芝还要去龟兹城述职,他留下了自己的内行官处理孙秀荣、杨守瑜二人之事,由于程千里调走了,他高仙芝实际上就是于阗镇最高的指挥官,故此,办理一个区区伙长任命的事易如反掌。
任命文牒上写着:“兹有原葱岭守捉城所属府兵孙秀荣、杨守瑜,参加了大唐开元二十六年安西一年一度的跳荡营遴选,综合评比中,孙秀荣高居第一,杨守瑜第六,节度副使夫蒙灵察大悦,收二人为牙兵,高仙芝副使任命孙秀荣为胡弩镇骑兵伙伙长,杨守瑜为强弩伙副伙长”
并盖上了高仙芝的大印。
临行前,为了招揽人心,作为镇守使的夫蒙灵察给二人一人一套明光铠,一匹高大的焉耆马,有了这份恩义,在一般人看来,作为夫蒙灵察的“门人”地位他二人一辈子是摆脱不了了。
真是这样吗?
高仙芝虽然去了龟兹镇,但他带过来的那些少年,除了少数被疏勒镇守捉使以上将领挑为牙兵留下来了,大多数还是被于阗镇的将领一早就选好了,眼下李嗣业、段秀实正式成了他的牙兵,自然由他俩领着返回了,得知孙秀荣、杨守瑜二人还要去胡弩镇任职后,同是于阗镇的李嗣业、段秀实都很高兴,两人中,李嗣业与杨守瑜谈得甚欢,而段秀实对于这位新任疏勒、于阗二镇跳荡营“状元公”更是十分仰慕。
孙秀荣自然了解这两人的底细,自然也施展了自己加起来一百多岁赐给他的先机,在众人面前八面玲珑游走着,在李嗣业、段秀实面前更是言辞谦恭,等他们按时抵达于阗镇时,四人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友,这倒是更加令孙秀荣欣喜。
第十一章 旅途(7)妙火使者
抵达双渠驿时,孙秀荣还有一件事没有同大家讲起。
甫一抵达驿站,留在驿站的杨承恩得知他二人都在跳荡营名列前茅并晋升了职位时,自是喜不自禁,不过转瞬面色就凝重起来。
孙秀荣假意要同杨承恩、杨守瑜父子一起庆贺,便离开驿站来到了大街上寻摸了一家有胡饼、羊肉汤的饭馆吃午饭。
三人在饭馆的角落坐着,吃到一半时,杨承恩接下来的话让孙秀荣也是大吃一惊。
“荣儿,你等离开这几日,我正在大街上闲逛,突然遇到一人,那人一派胡商打扮,牵着一匹马、一头骆驼,口口声声说是你的朋友,将马匹和骆驼交给了我,还给你留了一张字条,上面的字迹明显不是中土的”
“马匹和骆驼上分别驮着二十五贯铜钱,总重估计有三百余斤”
当孙秀荣接过纸条时,只见上面用粟特语写着几句话。
“大兄,生意大致成功了。目标绝大多数落网,但还缺了一块瑟瑟石,最大的一块瑟瑟石,放心,弄到的瑟瑟石都清理干净了,五十贯铜钱是你应得的,没想到那块最大的瑟瑟石非常厉害,竟然被别的买家买走了,买家是钵和州的豪商”
孙秀荣心理一凛。
“聂叙丹樨功败垂成!他截住了边令诚一行人,估计是在靠近钵和州的地方,他们击杀了除去边令诚以外的其他人,按照这纸条的说法,边令诚竟然也会武功?还被他顺利逃脱了?”
“不对,既然是被钵和州的买家买走了,多半是他们在追击边令诚的途中遇到了钵和州的侦骑,被他们救走了”
“但为什么这么长的时间没有边令诚的消息?多半是他受伤很重,何况自从在瓦罕谷地遇袭后,他不大可能再从谷地回到四镇,而是绕道护蜜国北上,经拔汗那国辗转回到疏勒镇或拔焕城,加上养伤的时间,这样的话就说得过去了,但他作为监军大使,出现这样的事情,按照一般情形,肯定是咬牙切齿,要催动钵和州的军队去清剿马贼的,为何没有一丁点动静?”
“聂叙丹樨肯定大获丰收,依着边令诚的能耐,这一次巡视各处,他一直带着十匹骆驼,那上面多半是瑟瑟石、黄金、白银等物,这些东西若是出现在我手里肯定不妥,但若是铜钱就可以理解了,再苦的府兵家里头也是有一些铜钱的,一贯铜钱重达六斤,五十贯便是三百斤,难怪要用一马、一驼来运载”
“聂叙丹樨手下竟然还有粟特人?难道他娶了粟特人的女儿?听说原始苯教的发源地在波斯,后来波斯的宗教演化成袄教,难道他与袄教也有联系?不对呀,苯教与袄教相去万里,如何能勾搭在一起?”
他赶紧问杨承恩,“此人后来去了哪里?”
“离开双渠驿镇了,往西边去了,具体去了哪里就不知道了”
孙秀荣暗忖,“此人既然西去了,自然要经过疏勒镇,然后不是沿着古道去中亚、拔汗那,就是北上去龟兹镇”
又问道,“此人身上有何特征没有?”
“特征?”,杨承恩一愣,半晌才答道:“没大注意,就是寻常胡商打扮,约莫三十多岁,对了,他戴着白色尖顶帽子,中间镶嵌着红色的宝石”
“袄教徒?”
孙秀荣心理一凛,“聂叙丹樨果然与袄教勾连上了,这其中又有何关窍?”
……
离开双渠驿不久,尘土飞扬的驿道上飞来了数骑。
“孙郎!!!”
随着灰尘渐渐散去,又是一顶白色尖顶帽子出现了,孙秀荣正在心神不定时,那位在跳荡营综合比拼中高居第二的史泰染缅出现了,一见是他,孙秀荣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
“史兄”
孙秀荣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回头对杨守瑜、段秀实等人说道:“看来史郎有话对我说,你等不如……”
李嗣业嚷道:“都是跳荡营的健儿,有话为何不当着大家的面儿一起说!”
段秀实一把拉住他,骂道:“莽夫,人家是第一第二名,自然惺惺相惜,你是第几名,人家才是个中翘楚,自有不同的情谊,你个莽夫来掺和个甚?”
其实杨守瑜也有些不乐意,不过听了段秀实这话,便拉着李嗣业说道:“李大个子,算了,人家指名道姓来送孙郎的,手里还拿着树枝,就一根树枝,明显只是送孙郎一人的,你就歇歇吧”
孙秀荣听了也只是笑笑,等段秀实等人走远了,他才策马来到史泰染缅马前。
“史兄,在疏勒镇时你不送我,如何巴巴地跑到双渠驿来折柳相送?”
史泰染缅面上一红,不过转瞬即没,他向孙秀荣施了一礼。
“孙郎,不是为兄托大,而是在你等出发时,吾有事绊住了,等脱开身来你等已经走远了,不过心中终究挂记着,心想你等人丁、牲口多,一定走的不快,故此向镇守使说明后还是赶了过来”
“史兄有心了”
孙秀荣虽然嘴上这么说,不过见到他那顶特殊的帽子后,总觉得他与聂叙丹樨有些关联,也知道自己虽然在跳荡营高中第一,但自己的声望和魅力尚没有达到让像史泰染缅这样的王子“敬仰”的地步。
在如今的中亚地区,除了盘踞在费尔干纳盆地的拔汗那国(前身就是大宛国)笃信佛教,其余诸国都信奉袄教,而所谓昭武九姓除了石国、史国、曹国、康国等少数几国,其余几国早就消亡了,而真正有一定实力的国家也就是石国(都城塔什干)、康国(都城撒马尔罕)两国而已,其余诸国都是这两国的附庸,或者就是两国王族子弟兼任国王。
但拔汗那国还是一个大国,他现在占据半个费尔干纳盆地(另外半个被阿拉伯人夺占了)以及整个纳伦盆地(挨着伊塞克湖),由于紧挨着突骑施的牧地,是大唐在西域少数几个真正的盟友之一。
看着远去的段秀实等人,史泰染缅面上似乎显示出了捉摸不定的意思,这一幕恰好被孙秀荣捕捉到了。
“此人虽然主要是奔着我来的,但估计他对段秀实等人也是有些依依不舍,难道他也是一个想广交天下朋友以图大业之人?以区区依附石国之小小史国,就算他最终当上了史国国王,又能有何为?就算整个昭武九姓之国加起来,在黑衣大食与大唐、吐蕃的夹攻下也是左支右绌,施展不开啊”
“孙郎”
史泰染缅能说一口流利的长安话,这倒没有出孙秀荣的意料之外,在阿拉伯人兴起之前,在整个中亚地区,粟特语、突厥语、汉语几乎同时存在,并没有什么出奇的。
史泰染缅似乎下定了决心。
“请看”
他扬起了袖子,孙秀荣一看,只见在他的袖口内侧绣着一种特殊的图案,似乎是一头狮子上面驮着一颗结满火红石榴的石榴树,一见这种图案他完全明白了。
除了那种特殊帽子,有这种图案的人才是袄教中较为尊贵者的标志,再看时,正中那颗最大的石榴应该是裂开了,中间的石榴向天空迸发着,就好像火焰一样。
“妙火使者?”
他突然听到一个传说,说是在袄教中,无论是总坛还是分坛,光明尊者下面有一个分身,五大使者,所谓一个分身就是光明尊者的分身光明使者,与五大使者不同,在不同的时间他会是不同的人,而五大使者则是人间行迹可寻的人,他们是净气、妙风、妙水、妙火、明力,按照史泰染缅袖口的标志,他应该是妙火使者,想不到此人竟然在袄教中身居高位。
“哦?没想到史兄还在贵教中身居高位,失敬失敬,不知史兄是巴比伦总坛的还是撒马尔罕分坛的?”
史泰染缅一听也是大吃一惊,没想到此人竟然对袄教如此了解。
“孙郎,眼下巴比伦早就沦陷了,我教总坛已经迁到两河地区,在下不才,舔为总坛妙火使者,孙郎,一来在下仰慕你的人品才华,二来嘛,我看你的长刀、黑弓上都有火状的云纹,与大唐出产的大多数兵刃不同,有些好奇,故此……”
尼堪心里一叹,暗道:“估计这才是他前来‘送我’的真正目的吧”
又暗忖,“自己在前一世中,索伦部落笃信萨满教,最崇拜的就是太阳神,其实位居东北林中诸部都差不多,由于天气太过寒冷,对于太阳的崇拜那是与生俱来的,故此兵刃上的云纹都带着火焰的模样,实际上是出自对太阳神的崇拜,自己来到了这一世,继续在兵刃上刻着火红的云纹,主要是对前一世的怀念,其它倒没什么,没想到被这位袄教徒瞧上了”
不过他生性顽皮,便笑道:“无甚,我这个人喜欢标新立异,加上我出自东北,那里天气寒冷,族人对太阳、火焰十分热爱,故此……”
史泰染缅点点头,郑重地说道:“这就是殊途同归,在下并不是要劝孙郎加入我教,但你既这样说,按照汉人的说法,那就是大有缘分,其实我教对于形式并不特别看重,看重的反而是心灵契合,这样的话,在不在教又有什么区别?”
“这还是在劝我加入袄教啊”
孙秀荣暗忖,不过也不点破,而是将话题岔开了。
“史兄,听说你是石国的女婿,娶的是石国的哪一位公主?”
史泰染缅暗骂,“我不过按照尊者的意思,遍寻天下可以作为本教依仗的光明使者,你现在不过是一个小小府兵,怎么着也不会成为光明使者,本王子也就是爱才才追上来,没想到你竟然要打听王室隐私!”
不过一想到尊者的教诲,他终究还是忍住了,说道:“石国国王有两个女儿,长者叫伊斯凯亚,正是在下正妻,伊斯凯亚还有一个妹妹,叫金丝凯亚,年方八岁,孙郎若是有意,至少还要等十年才行”
孙秀荣却不以为意,他想的是:“高仙芝在历史上做的一件最糊涂的事情就是觊觎石国的财富,以石国不臣不敬为由灭了该国,还掳走了金丝凯亚作为小妾,其实此时的昭武九姓全部笃信袄教,还都很虔诚,阿拉伯人至少花了上百年的时间才让他们转成天方教,此时若是大唐稳住这些国家,让他们继续信奉袄教作为大唐与黑衣大食的缓冲该有多好”
“可惜高仙芝此人既贪财又贪色,自从洗劫了石国之后,就完全将昭武九姓全部推倒阿拉伯人那边去了,随即便有了之后的怛罗斯之战,而高仙芝的不仁道也间接让葛逻禄人心存不安,最后在关键时刻反叛最终导致怛逻斯之败”
“高仙芝虽然功勋卓著,但在对待石国的事情上完全是错的啊”
史泰染缅见孙秀荣陷入了沉思,面上更是不好看,暗道:“难道这厮真想娶金丝凯亚与我做连襟,简直是异想天开!”
半晌,孙秀荣才从沉思中缓过神来,他见到了史泰染缅面上的不愉快,心中也估摸到他想的是什么,赶紧赔了一礼。
“史兄,见谅,在下想到一事,便陷了进去,冷落了史兄,罪过罪过”
“哦?何事?”
“自然是贵教的事,听说以前贵教昌盛时,整个波斯都是他的信徒,巴比伦、阿勒颇、大马士革一带也有不少信徒,没想到随着天方教的兴起,贵教竟然流落到将总坛迁到两河的窘况,贵教事情,我也从胡商中大致听过,听说遇到这样的事情,贵教都会全力寻找那甚光明使者,我祝愿贵教早日找到此人,贵教也能早日中兴,时候不早了,史兄,感谢你前来送我,就此别过!”
说完,孙秀荣扭转马头就走了。
看着滚滚远去的孙秀荣,史泰染缅一边捉摸着他的话,一边陷入了沉思。
“怎么可能?像寻找光明使者这样的隐秘大事普通信徒是完全不知道的,他是如何知道的?难道真是心有灵犀?不可能,他来自东北,那里的人笃信原始的萨满教,不可能与本教有任何关联,但又如何解释此事?这厮!竟然不给我询问的机会便跑了,可恶!”
第十二章 旅途(8)实相非相
多日后,一行人终于抵达了于阗镇。
刚刚抵达时,正值城里钟鼓声齐鸣之时,时间来到了酉时中刻(晚六点),一轮巨大的夕阳在西边的沙漠上摇摇欲堕,但此时正好挂起了一大阵风沙,导致夕阳周围好似火焰迸发一样,景色蔚为壮观。
驿道上,估计不是袄教徒便是摩尼教徒,见到这种奇观后禁不住跪下来顶礼膜拜,连一向不信奉任何宗教的孙秀荣也停了下来。
在于阗城的西侧,喀拉喀什河的西岸不远处有一座小山,与整个漠南(图伦碛以南,也就是后世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以南)的一马平川的绿洲景色大相径庭,这座小山突然在城池西侧出现,显得十分突兀,而在郁郁葱葱的小山上一座佛寺掩映在树木中,内里不时有阵阵梵音传来,苍茫的沙漠,绿洲,狂风卷起的沙尘烘托出火焰包裹下的硕大夕阳,让人顿觉如梦似幻。
“阿弥陀佛”
小山下,一大群身穿袈裟的僧人们正在那里严阵以待,孙秀荣等人一开始了还以为是来迎接他们的,但他们经过时,人家似乎连点头示意也没有,自然是纯粹想多了。
孙秀荣心中一动,他扭转马头向后一看,顿时发现了端倪。
风沙中,有两个僧人从那里钻出来了,由于视线的关系,他们似乎刚刚从火焰烘托下的巨大夕阳中走出来一般。
难怪这群僧人此时齐齐唱出了“阿弥陀佛”四字,阿弥陀佛即无量寿佛,无量寿佛据说有无量之光,以及无量之寿,僧人们见到这种罕见的景象,自然心有所动,于是便唱出来那四字。
孙秀荣定睛看去,这些僧人大多是汉人,但也有胡人,甚至有他印象中后世印度人的面孔。
“难道眼下佛教人士的交流竟然昌盛到如此程度?”
正想着,西边那两人越走越近,此时,除了杨守瑜,段秀实、李嗣业似乎也都停了下来,孙秀荣暗忖:“段秀实面相温和,恰似一个心怀慈悲的佛教徒,而一旁的李嗣业倒像一个伏魔金刚”
正想着,段秀实的声音响起来了。
“孙郎,前面过来的两人人中,前面那人是此处寺庙的主持,法号不空,他是天竺人,坐海船来到大唐,曾受到我国皇帝的接见,眼下正在于阗、疏勒一带传教,这座金刚寺便是他化缘修建起来的,于阗国王、疏勒国王、焉耆国王、龟兹国王以及节度使府都出了人力财力,千万不可怠慢了”
“不空?”
孙秀荣有些懵懵懂懂。
“其法号全称是不空三藏法师,对佛家经典极为精通,他从天竺带过来的佛经数量巨大,翻译成汉文后对玄奘法师的佛经又进行了完善,实乃莫大的功德”
没多久,那两人便来到了小山脚下,段秀实、李嗣业以及一众于阗镇的跳荡营少年似乎对他们十分熟悉,纷纷上前拜见,瞧段秀实和李嗣业的神色,确实十分虔诚,浑没有半点做作迹象。
那位不空三藏法师年约三十许,留着胡子,一看就是印度人的模样,而在他的身侧却有一位身材几乎与李嗣业差不多的高大和尚,其面目是胡人模样,左手牵着一匹高大的白马,右手却握着一杆闪着金色的金刚杵,面相狰狞,不过看向不空时却恭敬温顺得很。
这一幕倒是让孙秀荣响起了后世电视里常见的唐僧与沙僧的形象。
“孙郎,那一位是如今疏勒国国王裴安定的庶长子,叫裴玄寂,法号慧琳,眼下是不空大师在西域的大弟子,别看他面相粗犷,实际上精通梵文、粟特语、汉文,身手也十分了得,也是一位佛法精湛的高僧”
孙秀荣点点头,不过还是不以为然,脸上还是带着惯常的微笑,习惯性的,略微有一丝不屑。
他这种神态在一众少年中自然鹤立鸡群,很快就被不空法师发现了,他的右脚就要踏上上山的石阶时,冥冥中自有注定似的,他发现了孙秀荣。
首先吸引他的自然是他那种神态,在如今的天山南北,虽然佛教占据主要地位,但景教、袄教、摩尼教、天方教,甚至萨满教(来自青海的吐谷浑人)都各行其道,对佛教不在乎的也大有人才,就算后世被尊为佛国的于阗国至少在当下也并不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国度,不空大师作为一个得到高僧,自然不会理会这些。
但他紧接着的观察让他骇然一惊。
他挣脱了弟子们的簇拥,向孙秀荣走了过来,他朝着孙秀荣仔细端详了大约半刻钟,当他盯着孙秀荣时,黝黑皮肤上深嵌着的那对眼睛似乎像古井深潭一样能够洞彻一切,一开始孙秀荣也不甘示弱,与他对视着,但到最后,他终究是认输了。
不过他在内心却喊道:“不就是没有对这位大师表现出不敬吗,像我这样的人多了去了,何苦就对着我来?”
不空大师身旁的慧琳(裴玄寂)也是怒目相向,最后,当不空大师将视线转移到其他人身上后,对包括慧琳在内的人都叹了叹气,让慧琳等是莫名其妙。
只见不空大师突然向孙秀荣双手合十施了一礼,孙秀荣无法,只得依样还了一礼。
不空大师点点头,面上露出了微笑。
“施主,你还好吗?”
纯正的大唐长安口音,看在这一点上,孙秀荣也是恭恭敬敬答道:“托大师的福,还过得去”
“那就好,与以前相比呢?”
孙秀荣心理一凛,“以前?自己刚满十八岁,以前是什么时候,以前的我不好也不坏,不过是正常被发配到边地的犯官家属后代而已,但在走出葱岭之前自己虽然十分用功,但终究归于平淡,眼下虽然又被发配了,但人生终究有了改观,何况还成了堂堂磧西节度副使、安西副都护夫蒙灵察的牙兵?”
于是答道:“好了很多”
不空大师却摇摇头,“你看到的只是幻象,你的本心本不是如此,所谓实相非相,譬如朝露雷电”
看着孙秀荣若有所思,他又说道:“你相信命运或轮回吗?”
“还请大师明示?”
“呵呵,通俗来说,你相信你有前世和后世吗?”
不空大师深邃的双眼依旧如古井深潭毫无波澜,但又能洞穿一切,终究是让孙秀荣有些发毛了。
“不信,我只相信今世,提前做好筹划,一步步按照筹划进行,尽量避免不利的一面,尽量把握有利的一面,将今世的命运牢牢把握在自己手里”
不空摇摇头,“若是其他人这么说,贫僧也只能报之一笑,但如是施主这样说,就是在从十岁那年就入了佛门,行程超过五万里的佛教起源之地的贫僧打起了诳语,贫僧虽然修为尚浅,但也是有慧根的……”
“慢着,大师,慧根?这话不是别人评价的吗?”
“呵呵,用小施主的话来说,我佛门中人,通读三藏经只是其次,领悟才是最重要的,贫僧也有筹划,什么时候该读什么佛经,什么时候领悟,什么时候去人间印证,注意,是用心去印证,而不是仅仅是五官,也都有一定之规,比如眼下,我就觉得自己大有慧根,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有慧根还藏着掖着?若是我没有慧根,还如何教导这么多弟子?”
“不瞒施主,从印度、狮子国一直到大唐,我主持过的佛寺不计其数,弟子也非常之多,但从未遇到慧根还超过我的,这就是本相,我何苦违背本相?而小施主你心知肚明却极力呈现出非相,这是何苦呢?”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在上一世,也只有道家的高人冲虚子似乎隐约琢磨到了,但从来没有像不空这样一眼就看了出来,还当面说了出来,孙秀荣异常惊骇。
不过他终究是三世为人者,暗忖:“自己虽然号称无神论者,但你该如何解释来回穿越之事?难道真有轮回之事?”
一刹那,以前在林中时都信心满满的他犹豫了,进而来了一句“大师,真有前世后世之事?”
不空摇摇头,“若是别人问我,我还会耐心地同他解释,但是你来问我,可惜,可惜啊……”
不空走了,在众弟子的簇拥下缓慢上了小山。
孙秀荣跟着他走了一会儿,到了山上阶梯处停下了,此时,上面佛寺“金刚寺”三个斗大的金色字体在夕阳的映照下似乎在熠熠闪光,特别是那“金刚”二字似乎闪烁的更加厉害,好像在嘲笑自己。
孙秀荣的脚步有些踉跄,许久才缓过神来。
等他回到城外的驿站躺下后,这一路上是如何回来的他一概不知。
而段秀实等人也是有些意外,他们认为不空大师突然对这么一个少年格外青睐,多半是看出来孙秀荣有慧根,说实在的,这内心没有羡慕是不可能的。
但对于疏勒国国王的儿子,现名慧琳的不空弟子来说,却是满怀愤懑,因为不空大师一回到寺院便躺到了,一整晚双眼都直愣愣地盯着禅房的房梁,似乎遇到了魔障,这在不空大师这些年十分罕见,不不不,完全没有过。
于是,跟着不空大师研习佛法十年的慧琳怒了。
“大师曾同我说过,我没有大慧根,但佛门也需要除魔卫道,大师何等修为,怎会在一个少年面前少了机锋,进而遇了魔障?此子肯定是妖魔一名!”
孙秀荣虽然感到惊骇,但一晚休息的还是不错,按照驿牒的日程,他们还有一些空闲时间,便准备今日入城逛逛,顺便多买一些用品,他从段秀实那里打听到了,在胡弩镇就不要想种地了,那里的无霜期只有一个月,一年四季都是风霜苦寒,就算给搭建屋子也不行。
既然是这样,按照府兵的规矩,在自己成为校尉之前,一切用度还是需要自己备制,眼下有了五十贯钱,还有多出来的一马一驼,自然要多采办一些粮食才是。
当他洗漱完毕推门走到驿站的院子里时,只见一阵厚重的啸声扑面而来!
孙秀荣虽然年少,但毕竟是三世为人,别的不说,在感官上的敏捷度超过常人,他赶紧朝一旁避开了。
“扑!”
一杆黄灿灿的金刚杵猛地砸在干燥的灰土地面上,随即扬起了大片的灰尘!
此时,孙秀荣才发现是昨日不空大师的弟子慧琳,乍一看这个名字好似一个文弱的僧人,实则一个金刚猛汉!
似乎想要考验自己不用武器单凭通过身体的躲闪看能不能应付慧琳的猛攻,孙秀荣完全凭着自己的感觉和身手在不停躲避,而此时的慧琳似乎陷入了疯狂的状态,他将孙秀荣完全当成了妖魔,一杵快似一杵,一杵猛似一杵,暴风骤雨般向他袭来。
慧琳的身材与李嗣业相差仿佛,但他已经是三十岁、浑身筋肉完全达到巅峰的昂藏大汉,而不是才不到二十岁的李嗣业,还处于继续长力气的阶段,他的每一杵都带着骇人的威势,孙秀荣若是稍有不慎就会被击得稀烂,那这一世的穿越大计便到此为止了。
但孙秀荣的感觉也好,修为也好,他的力气并不是顶尖的,无论是在前世、后世还是在这一世都是如此,但他的精神力、感觉力却一直是超人一等的存在,在这一世更是由衷地体会到了。
慧琳身高臂长,加上一丈长的金刚杵,在他如龙似虎的挥舞下几乎将整个院子占满了,但孙秀荣似乎是心灵福至,一开始还有些左支右绌,最后完全是轻松写意,而到此时孙秀荣也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这副身体又有了精进。
“难道此人是专门为了让我在武技上再进一步而来的?”
“扑!”
慧琳虽然似乎处于疯魔状态,但气力终究有衰竭的时候,当他最后一下金刚杵击打在地上时,高大的身影已经有些摇摇晃晃了,孙秀荣含着笑轻轻拿过了金刚杵,又轻轻一推,慧琳仰面跌倒在地上,半晌也没有爬起来。
当金刚杵拿到孙秀荣的手里时,他立即感觉到了它的份量,就好像一个卖了几十年的肉贩,随手一拎便知道手里的肉有几斤几两,若还是以前的孙秀荣,像这样份量的金刚杵他虽然也能勉强舞得动,但绝对不能持久,也就是三两下而已,但眼下他拎在手里似乎一下轻了许多。
舞了起来,按照前一世他在林中舞动狼牙棒的姿势舞了起来。
与慧琳的大开大合相比,这杆金刚杵在孙秀荣的手里似乎变了样,还是带着啸声,但啸声少了蛮重,多了技巧,带着轻厉又不失劲道的威势在院子里重新展开了。
直到不空大师的到来。
第十三章 旅途(9)穿越昆仑山(上)
“咄!”
随着一阵梵音响起,不空大师出现了。
而慧琳听到这声音后一下站起来了,完全不像是力竭而倒的模样。
“善哉善哉”
不空大师将慧琳扶住了,然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孙秀荣一眼便拉着慧琳走了,直到多年以后孙秀荣才辗转从段秀实嘴里得知了那日不空大师与慧琳回到金刚寺后两人的对话,大致是这样的:
慧琳:大师,此人明显是我等修行道上的魔障,为何不让弟子降妖除魔?
不空:你打得过他吗?
慧琳:……
不空:慧琳,所谓妖魔鬼怪都是中土道家的说法,不过在我佛地界,佛,自然是最高的存在,然后就是懵懵懂懂的芸芸众生,但在这之间尚有一种人物……
慧琳:什么人物?
不空:灵!
慧琳:灵?这不就与道教一样了?三山五岳皆有神仙,阴曹地府皆有亡灵?
不空:非也,在我佛中,无论是人、佛本质上都是人,无非是修为不同罢了,洞彻万物能力不同罢了,至于这灵,他介于人与佛之间,比人类悟性更强,可以参透佛的境界,但他们又不屑于为佛……
慧琳:这不就是道家里的妖魔?
不空:有些类似,但还是有所区别,对于我佛来说,他们都是人,对于成佛之人,那是他们的造化,而对于芸芸众生,苦参一生都不能悟道者,也有他们的乐趣,毕竟他们尝试过了,但对于灵来说,进一步就可成佛,退一步则是芸芸众生的大灾害
慧琳:那此人?
不空:很遗憾,为师虽然看出他属于灵这一类的人物,但其究竟会发展到何种境地为师却看不出来,由于其年纪尚小,一切都要看造化,善灵就是佛,恶灵就不同了,运气好的话,将成为除魔卫道的大力金刚一样的人物,运气不好的话本身就是人类的大祸患
慧琳:那不如早一步除之!
不空:不然,芸芸众生,各有所生,各有所依,各有所用,若是用人力勉强打破平衡,大有可能会受到反噬
慧琳:……
……
这一日,孙秀荣等人在城里购买了一些能够让四匹多出来的牲口(于阗镇时夫蒙灵察给二人每人一套铁甲、一匹战马,双渠驿时,陌生人给他们送来了一匹马、一匹骆驼)驼载的粮食、衣物以及其它用具,这样的话,他们三人手中就有牲口八匹了了。
第三日,段秀实上门了。
“孙郎,从昆仑山北麓去南麓有三条路,都是崎岖的小路,一条是于阗镇东边的朱俱波城出发,向南大致沿着徒多河逶迤向南,胡弩镇在喀拉喀什河边上,徒多河有一段极其接近喀拉喀什河,然后经过陆路抵达,这是西线”
“然后就是中线,也就是目前最近的路线,就从喀拉喀什河一直向南”
“最后是东线,在建德力城沿着建德力河向南,越过昆仑山后在折向西边,也能抵达胡弩镇”
(建德力城,后世于田县,建德力河,后世克里雅河)
“你的驿牒上最后两站分别写着于阗镇、胡弩镇,中间如何行走却没有写,这也是有来由的,由于昆仑山险峻无比,补给异常困难,若还是按照三十里设置驿馆则耗费极其巨大,以前在三条线每百里也有小型驿站,但在上次吐蕃人短暂占据四镇时驿站都被毁了”
“考虑到路途遥远,吐蕃人又远比我国人士适应高寒气候,驿站被毁掉的几率远比完好的几率大,故此,在整个昆仑山以南,除了胡弩镇,之间便没有任何驿站了”
“我三条线都走过,若是刚从中土过来的人,我是不建议走任何一条路线的,但你等都是葱岭人,那里的气候与昆仑山南麓类似,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与葱岭相比,昆仑山南麓要更加恶劣,要时刻小心并做好准备”
“我见你等携带了大量的粮食,实际上并不需要,胡弩镇附近方圆几百里都是不毛之地,除了勉强能够饲养牛羊马匹,想要种地是完全不行的,于阗镇每年夏季会组织一次向那里运粮,不过你等既然购买了就带上吧”
“其实我的建议是,从朱俱波城往南走是最安全的,从这里出发沿着喀拉喀什河往南走是最近的,但也最为险峻,而从东线我完全不建议,那里是历次吐蕃人进入于阗镇必经之处,虽然最近五年没有见到他们的身影,但也不可大意,何况,那条路上最近几年火山频发,连吐蕃人也是心有余悸,这条路千万莫要行走”
“何况,从东线走,必须要经过象雄草原,那里肯定有他们的侦骑,何况从这里走路途多了一倍,时间上也来不及”
(象雄草原,后世羌塘草原)
“那就只能走喀拉喀什河喽?”
“是的,由于我国胡弩镇扼控喀拉喀什河的要冲,吐蕃人想要从这里北上就必须攻占胡弩镇,而在如此苦寒之地想要一次性通过大量的军卒殊为不易,故此,他们以前多半从沙州过来,建德力古道若不是有火山,他们自然会选择此道”
“火山?”
孙秀荣突然想到了一事,“可有建德力古道的舆图?”
段秀实说道:“难道你还想从那里南下,一来时间不够,二来实在太过凶险”
孙秀荣摇摇头,“既然如此艰难,又有火山,敌我双方都认为不可能从此道经过,那么无论是对于我方还是对于敌方都有可能作为出奇兵的地方,这样的地方探查一次不易,何不就在此时?就是时间……,不过先看看也好”
段秀实本来还想劝他,但见到他笃定的模样,暗道:“他说的也有道理,我国在胡弩镇设置军镇,也是考虑到在火山喷发之后,吐蕃人若是直接攻打于阗镇,就只能通过胡弩镇,若是偷偷从建德力古道过来的我军又该如何应对?如果发生像三国时分,邓艾奇袭蜀国的事情就大大不妙了”
于是说道:“喀拉喀什河、建德力河道路都有舆图,我倒是带了,既然你要看建德力河,就直接看这条道路”
段秀实从身上掏出了一张应该是用白绢布制成的地图。
“不瞒孙郎,在眼下的于阗镇,我是唯一全部走过三条道路的人,孙郎既然如此说,倒是提醒了我,对于建德力道路,确实不能小觑了”
(建德力古道,就是克里雅古道,大致沿着克里雅河行走的道路)
“这是建德力河,这是昆仑山北麓的小村落,叫普鲁村,也是建德力河上最靠近建德力城有人的地方了,然后就要穿过茫茫昆仑山了,那里道路崎岖,更兼眼下逐渐来到了春夏时分,河水上涨,想要从容越过此山还是要花费一番功夫的,不过孙郎既然能在葱岭之地待了十几年,应该问题不大”
“这里有一个山口,叫硫磺山口,从这里开始便是火山频发之地,到处弥漫着浓厚的硫磺味道……”
“硫磺?”
孙秀荣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段秀实心想:“这厮又想到了什么?难道想要贩卖硫磺来制作雄黄酒?”
“从这里开始,要经过大约百里的火山道路,然后就是溪流、悬崖纵横的道路,大约有两百里,最后是建德力山口,越过此山口就是昆仑雪山之间一条宽约四十里的宽阔谷地,里面河流、胡泊众多,从这里奔向西南就是象雄草原,沿着草原北缘就能抵达阿克赛钦,然后就回到喀拉喀什河上”
“若是走这条路,一路时间肯定来不及,二来其火山、溪流暗藏的隐患以及随时可能出现的吐蕃骑兵都太过凶险了,孙郎,既然你已经是胡弩镇的骑兵伙长了,还是尽快沿着喀拉喀什河南下吧,抵达那里后,你可以带着骑兵再次探查建德力古道,何况吐蕃人的象雄侦骑一次也最多十余骑,你等无论是战是退都是两可”
孙秀荣点点头,他看着段秀实,笑道:“段兄现在是高镇守使的外行官,胡弩镇属于镇守使的管辖范围,护送府兵去胡弩镇就职是否也在外行官的职责范围内?”
段秀实摇摇头,“不行,听你刚才这么一讲,我倒是想带着少数人马沿着建德力古道探查一番,但高将军之前已经说过了,一切等他回来再说,我作为他的牙兵,岂能擅作主张,何况于阗镇的判官也不会同意的,放心去吧,抵达昆仑山北麓时,你等会见到一个叫做普吉村的小村落,那里实际上也是一个小驿站,但驿站里的人都是于阗镇的胡人,到了那里,出示公文后,自然有人带你等抵达胡弩镇”
“喀拉喀什河沿途有无数条河流汇入,第一次若是无人带路,你等肯定找不到的,抵达目的地后,你给带路的人两三串铜钱也就是了,这是惯例”
孙秀荣点点头,心想,穿越昆仑山如此凶险的地方,竟然只需要两三百文铜钱就可以了,幸亏自己的五十贯铜钱还剩下了一些,否则就只能用粮食先行支付了。
段秀实一直将他们送到普吉村,这是一个昆仑山北麓的小村落,抵达此处后,出乎他们的预料,有太多的人想要给他们带路,看来护送于阗镇的人去胡弩镇也是该村落的人生财之道,孙秀荣挑选了一个叫做阿吉尔,约莫三十多岁,面相看起来十分老实的人。
“军爷”,阿吉尔说道,“你等有这许多牲口,我一个人肯定照看不过来,我的儿子喀什哈虽然才十五岁,不过却是行走这条道路的老手,让他一起去吧”
孙秀荣说道:“你父子都走了,谁来照顾家里?”
阿吉尔说道:“家里还有人,不用担心”
说着将一个面部晒得黑中带红的少年推到孙秀荣的面前,孙秀荣见此人虽有些羞涩,但身材却很难健壮,一看就是常走山路的,便问道:“喀什哈?那是什么意思?”
阿吉尔说道:“喀什是宝玉的意思,哈,是我们的土语,意思有玉之人,喀拉喀什河意思是黑玉河,两岸最多的就是黑玉,若是运气好的话,也能捡到白玉,羊脂玉也是有可能的,而东边那条河流叫玉龙喀什河,意思是白玉河,两岸自然以白玉为主,不过眼下都很少见到了”
此时,孙秀荣身边又呼啦啦围过来一大帮人,都争着要带路,孙秀荣见其中有不少像喀什哈这样的少年,心里一动,便说道:“既然是这样,便由阿吉尔带队,包括喀什哈在内,再多挑七个少年,不过我丑话说到前头,抵达目的地后,每个少年只有一串钱的酬劳,阿吉尔可以获得半贯,你等看如何?”
虽然只有一串钱,但还是有人报名参加,最后孙秀荣便挑了七人,包括喀什哈在内,都是十四岁到十六岁的半大小子,身形也还过得去的,都由阿吉尔统领,而阿吉尔自然有杨承恩管辖,孙秀荣与杨守瑜两人乐得只携带武器跨上了战马行走。
第十四章 旅途(10)穿越昆仑山(中)
终于踏上前往胡弩镇的山道,山道一开始是沿着喀拉喀什河北岸展开的,但在有些地方却要涉水而过来到南岸,喀拉喀什河在汛期尚未正式到来以及汛期之后,大多数地方河水都很浅,都能涉渡而过,倒是难不倒他们。
不过从普吉村开始,沿着喀拉喀什河,是一条大约五百里的山路,按照阿吉尔的说法,每日能行走三十里便是最理想的了,眼下已经是五月底了,大规模冰雪融化造成的主汛期已经过了,但也不可大意。
孙秀荣见到包括阿吉尔以及八位少年在内等人除了每人携带了一个包裹,身上也都还带着单体弓和短刀,心想:“这路上的凶险恐怕比段秀实说的要到大得多”
于是他将阿吉尔拉到一旁,“阿吉尔,你老实说,这路上可能会遇到什么凶险?”
阿吉尔说道:“其一,是突然出现的洪水,但眼下已经是五月底了,按照常理,应该没有这样的事情了,除非雪山之上某一块常年积雪的冰川突然垮塌,但那也是在地震的情形下才有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用手在胸前做了一个动作,这个动作孙秀荣以前在很多胡商身上见到过,他心中一动,“你是袄教徒?”
阿吉尔脸上显得有些不自然,“咳咳,是的,被军爷看出来了,不瞒军爷,整个于阗镇信仰佛教的人还是居多,不过也有信仰袄教、摩尼教和天方教的,我等住在大雪山之下,地震、雪崩、干旱都是寻常见,在下愚陋,倒是觉得袄教很适合我等……”
孙秀荣猛然想起来普吉村附近很少有田地,牛羊马匹倒是见到了一些,便问道:“为何不种地?”
阿吉尔说道:“我等以前都是牧户,来到这里后见人烟稀少,干脆做起了定居的牧户,隔三差五将牲口赶到于阗城贩卖,加上这里是通往胡弩镇的必经之处,还能通过提供食宿、做向导挣一些钱财,过的也不比种地的差……”
孙秀荣见这些人对于唐人没有丝毫隔阂,便问道:“前不久吐蕃人过来了,对他们印象如何?”
阿吉尔的脸上突然露出惊恐的神色。
半晌,他才说道:“吐蕃人不比大唐,那时我虽然很小,但也从父母的嘴里知晓了,他们占据此地后,一来强迫我等都信仰那甚苯教,或者佛教,二来除了一些地主老爷或贵族,剩下的人全部都要成为奴隶,不是农奴,就是牧奴,粮食、牲畜的六成都要上缴给他们,剩下来的老爷们还要抽取,当时我家里有九个兄弟姐妹,等吐蕃人离开后,便只剩下三个了……”
孙秀荣点点头,暗忖:“仅从这一点,大唐就远比吐蕃强”
“军爷,这五百里山道,约莫有一半河谷地带都长有树木、牧草,而且挨着河流,牲口的吃食完全不用愁,但这一路上,还有大量的野生牲口,有野羊、野马、野驴、野狼、野熊、雪豹,我看军爷虽然年少,但一看就是有武艺傍身的,如果到了晚上,至少有一个人值守,一个人要看护八头牲口,若是一整个狼群驾到,还是力有未逮的”
对于这些,曾经在野兽的密度远比昆仑山一带多的孙秀荣来说完全没有压力,其实以他与杨守瑜现在的能力,就是整个狼群来了也有办法应对,至于野熊、雪豹,它们肯定不会成群结队出现,孤身只影到来无非是给他们送皮子来了。
“军爷,这些娃娃们别看年纪小,都懂一些射箭和拼杀的功夫,当然了,与军爷相比就差远了,但若是再长几岁就完全不同了”
听到阿吉尔此话,孙秀荣心里一动,“你们到底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阿吉尔说道:“我也不大清楚,不过挺祖辈人说,我等以前都是乌孙人,在大汉的时候就迁过来了”
“乌孙?”,孙秀荣一下想到了那位有名的解忧公主,以及现在被突骑施黄姓部落占据的伊犁河流域,“那里,才是真正的水草丰美之地啊”
可想归想,眼下的他完全才区区十八岁,完全没有自主权,想要顺应时势成就一番事业还是要费劲心力运筹一番才行。
在听说胡弩镇并不需要他们自备粮食后,他决定就在路上将携带的粮食耗完算了。
从平地开始,喀拉喀什河进入昆仑山后,大约一百里范围内,都是河谷宽广地带,原本这一带也是有人家的,多半是乌孙牧户,顺带着进行渔猎活动,吐蕃人盘踞此地后,将这些零零星星的牧户或杀,或劫掠到平地集中管辖,大唐再次接手后已经没有人再愿意回到山里了。
而对于像安西四镇这样的沙漠边缘绿洲地带来说,越靠近大山的地方越是牧户占据主导地位的地方,以前,乌孙人、粟特人、月氏人都在这里繁衍生息,但总的来说,还是乌孙人属于纯正的游牧部落。
孙秀荣见到一位少年的面向长得像汉人,便问道:“你叫什么?”
与喀什哈一样,那少年面目黑中带红,但五官轮廓还是汉人模样,那少年听了却摇摇头,显见得他并不懂得汉语,孙秀荣于是用粟特语再说了一边,那少年才答道:“我叫耿思都”
“耿思都?”
听到这个奇怪的名字,孙秀荣禁不住重复了一遍,他学过粟特语,在粟特语里,“思都”、“思铎”都有老家、故乡的意思,而这个“耿”自然来自汉语,在以前的中亚一带,虽然号称昭武九姓,但那是对于操着粟特语的居民来说的,在那里,依然不少有操着古突厥语的部族,除开九姓之外还有更多的汉姓,但耿姓还是头一次见。
也许是耿恭那一支汉军留在西域汉人之后,想到这里,孙秀荣不禁对此子多看了一眼,阿吉尔自然看了出来,他接过了话茬,“军爷,普吉村号称一个村子,实际上丁口远比一个村落大,由于此处扼控大唐于阗镇进出昆仑山唯一的通道出口,于阗镇大绿洲上有不少人也跑到这里讨营生,否则也不会一下有这么多少年”
“耿思都一家人是从疏勒城迁过来的,原本是种地的,后来改放牧牛马,吐蕃人来后,将他们的牛羊马匹都抢走了,他们逃到山里采躲过一劫,后来大唐回来后他们又下山了,不过房屋、牛羊全无,只得在普吉村讨生活”
“疏勒城?”,孙秀荣一下想起了东汉名将耿恭镇守疏勒城时的情形,加上他又姓耿,极有可能是耿恭汉军的后代,但时间过去几百年后,这些人再是倔强,也不大可能在西域独树一帜,最后还是被同化了。
“他是一个孤儿,来到普吉村不久,他父亲就病死了,说起来他还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红水河到了!”
正说着,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孙秀荣也跟着其他人跑到了喀拉喀什河岸边,只见此处河水两岸一直到上游远处,两岸的岩石、土壤都呈现出一种凝重的红色,而这里的喀拉喀什河也是红褐色,看起来十分惹眼。
孙秀荣策马沿着喀拉喀什河北岸寻摸了许久,终于发现这里单纯是岩土的问题,并不是这里有一处铁矿所在,不由得有些沮丧,不过眼看天色趋近正午,便说道:“埋锅造饭!”。
他成心要在少年们面前露一手,等锅灶弄好了,他用携带的面粉摊了十几张大饼,大饼上撒了在于阗镇购买的芝麻,加上香油、食盐,闻起来分外诱人,随后又用野菜、肉干煮了一锅汤,众人一手大饼,一手肉汤,吃得那叫一个开心,在眼下这个安西四镇,这样的吃法众人还是第一次见——当然了,在葱岭时,杨家父子自然吃过。
吃饱之后,稍事休息之后,阿吉尔干脆让他的儿子喀什哈一个人骑着一匹马在前面探路,孙秀荣跟在后面,杨守瑜作为护卫跟着大队走在最后,约莫过了五里地,这一处红色的喀拉喀什河才算走完,甫一走出这片红色砂岩地带,一大片带着青草味道的绿色便扑面而来。
那是一处喀拉喀什河流域少见的绿色地带,队岸有大面积的绿洲,山上除了绿油油的牧草,还有一些杉木,更让人心旷神怡的是,有大群的野马、野驴、野羚羊正在那里游闲地吃草!
这样的地方突然出现在看似荒芜的昆仑山里还是让人大吃一惊的,孙秀荣站在岸边仔细凝视着河水,很快他就发现了端倪,这一处河面很快,两边靠近河岸的河水里隐隐还有漩涡,显见得这里的河水很深,而在这处绿色草原的两端则是悬崖峭壁。
深深的河水,封闭的环境,唯一的出口则是继续沿着充满绿色的山坡朝上走,最远处则是皑皑白雪——这里的雪比其它山头自然多一些。
这样的地方,野生动物们自然不怕人类的到来,它们唯一担心的是食肉动物,但这片不大的地方聚起了这么多的动物,附近肯定有肉食动物存在,在孙秀荣这位前世出身游猎部落的人眼里,至少有两个狼群在附近,雪豹、棕熊也可能有好几只。
但眼下没有任何食肉动物出现的迹象,多半是在等待傍晚或者夜色降临的到来。
孙秀荣倒是想过去打一只羚羊,但也只能望河兴叹。
继续往前走,直到傍晚时分,等眼前的景色再次荒芜起来时,这一天的暮色终于来临了。
在一个避风的山坳里,孙秀荣等人扎起了帐篷。
随行的阿吉尔等人一共只携带了两顶帐篷,不过四五人一顶帐篷挤一挤也就过去了。
那位长得像汉人,但却不会汉话的叫耿思都与阿吉尔父子住到了一起,实际上此人不大受众少年欢迎,不过阿吉尔明显是会来事的人,在得知孙秀荣这位年纪并不比一种少年大多少的年轻人竟然是要去胡弩镇担任唯一一支骑兵伙的伙长时,原先还有些轻慢的心思也掩饰住了,而孙秀荣对耿思都的心思他也看在眼里,赶紧主动让耿思都跟他住在一起。
这一晚,孙秀荣安排杨守瑜带着两名少年值守,自己早早就睡下了。
半夜时分,他再一次被吵醒了。
夜空中弥漫着火把燃烧产生的烟熏味以及浓浓的血腥味,当杨守瑜那张带着羌人与胡人的混血面庞笑嘻嘻地出现在他面前时,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而见到一大堆躺在地上的野狼以及众少年看向杨守瑜那敬畏的眼神时,他很快就明白了,在“杨神箭”的打击下,准备趁着夜色前来打秋风的某个狼群遭了大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