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奇袭”怛逻斯(5)援军疑云①
“大郎!”
随着命令的下达,孙秀荣很快冷静下来。
“按照尔微特勒这资质,想明白这些事情多半要到明早了,一个晚上,足够我军做很多事了”
果然,当夜幕降临,杨守瑜指挥着众人将一道长宽都在五十丈左右(一百五十米)、高约三尺、厚约三尺的矮墙砌好后,敌人依旧没有动静。
“南弓部推墙,少年兵埋锅造饭,休整!”
孙秀荣的命令继续下达了,这一次黑夫倒是没有推脱了,他也意识到要守卫好来之不易的缴获(孙秀荣已经答应给他们每人两匹布),必须推倒外围的围墙。
等所有的围墙推倒后,时间来到了子夜时分。
一大片火光从北面出现了!
矮墙是围绕着尔微特勒的望楼砌成的,当孙秀荣看见那片火把时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幸亏自己再有准备,若还是傻乎乎地呆在大营里享受缴获,不出明早,自己这支只有一千五百人左右的军队就会被歼灭”。
又想到,“尔微特勒还是不错啊,没有推到明早才过来攻打,也知道我军的援军随时可能出现”
不过眼下八百少年兵早就用完饭食,也休整了大约两个时辰,这些少年兵,让他们出营再次与敌骑战斗,绝对是败多胜少,但依托矮墙进行射击还是做得到的,大营里除了杨守瑜汇报的那些东西,自然还有一些箭枝,突骑施人的骑兵大多数自备兵器,但尔微特勒的亲兵所用箭枝肯定是有储备的。
……
回到一个时辰以前,亥时中刻时分(晚十点左右)。
怛逻斯城外来了一支军队,一支惶急、窘迫的军队,刚回到城里没多久的尔微特勒本来不想理会这支军队的,不过在听到领军的是黑姓大将都摩度后还是决定接纳他。
都摩度,是突骑施黑姓中与莫贺达干并驾齐驱的大将,原本在碎叶城协助吐火仙汗守城的,眼下他跑到了这里肯定是辗转逃过来的。
经过白日的战斗后,尔微特勒深感自己在军事上确实乏善可陈,加上都摩度又刚刚经历过与唐军的战斗,虽然此人以前一向与自己不对付,但他是左翼阿悉结部落的叶护,而怛逻斯城附近最大的部落除了哥舒就是阿悉结了,接纳他对于自己今后还是大有好处的。
都摩度年约四十,高大雄壮,披散着一头乌黑的长发,额头上勒着一根黑带子,这样的装束正是阿悉结部落的标志。
在以前的西突厥十部中,左翼五部中除了阿悉结,其余四部都是以黄褐色头发为主的部落,而右翼五部主要以黑色头发为主,这才有黑姓、黄姓之说,苏禄代表的突骑施部落正是右翼五部之一,右翼的核心地盘在伊犁河流域,而左翼的核心地盘则是碎叶川流域。
眼下,以前的左翼五部中,阿悉结泥熟的部众被阿悉结、突骑施瓜分了,而哥舒处半的部众则被哥舒、突骑施瓜分,只剩下哥舒、阿悉结、拔塞干三部,其中拔塞干远走咸海以北,突骑施汗国能够管束到的部落也就是哥舒和阿悉结。
而在东边右翼五部中,最强大的自然是莫贺达干所在的处木昆部,其中也有黄姓的存在,比如依旧占据着伊犁河最好草场的胡禄居部落,他们的贵酋普遍长着黄褐色的头发。
莫贺达干的处木昆部原本游牧于额尔齐斯河上游(后世阿勒泰地区到斋桑泊一带),突骑施崛起后,苏禄让其南下迁到热海以南以平衡胡禄居黄姓,在苏禄的默许下,莫贺达干吞并了不少黄姓、黑姓小部落,最后成了与都摩度的阿悉结部并驾齐驱的有数大部。
都摩度的牧地本在碎叶川下游,靠近怛逻斯城,他在碎叶城拥立苏禄的嫡长子骨啜当吐火仙可汗(实际上就是桃花石可汗)实际上在内心肯定有着将自己的势力范围扩展到碎叶川中游的心思。
一身黑衣的都摩度匍匐在尔微特勒面前。
“可汗,看在长生天的份上,请赐给我罪责!”
“你有什么罪?骨啜是嫡长子,你拥立他也是应有之意,好了,眼下形势危急,我突骑施急需团结一心共同对敌,我问你,骨啜是如何兵败被俘的?”
虽然也有骨啜的逃兵从碎叶城逃到了怛逻斯,但他们毕竟是小兵,对于大局不熟,虽然传递了骨啜被俘的讯息,但具体如何尔微特勒依旧不知晓。
“回禀可汗,这一次盖嘉运带来了磧西一整个军团,两万左右的唐军精锐,这样的军力,不是我等可以抗衡的,何况,石国、史国也各自出动了五千步骑,加起来就是三万步骑”
“在我的建议下,碎叶城驻兵一万五千,城外各有两座大营,分守碎叶川两岸,在下镇守北岸,盖嘉运的大军抵达后,用车弩轰击南岸大营,不到一个时辰便轰开了一个大约十丈的缺口,而在此之前,南营大将一见到车弩知晓必定讨不了好去,可汗,你是知晓的”
“那车弩的弩箭长三尺五寸,粗达五寸,别说一道简单的土墙了,就算城墙撞上了也抗衡不了几日,若是击中人体,真正化为齑粉,为了免遭车弩的轰击,南营大将率先出动了五千精骑从其它几门出来,准备主动出击”
“可汗……”
“都摩度,你也是我国少有的猛将,为何哭哭啼啼的?”
“可汗,你是不知晓,唐军又新出了一个军种!”
“哦?是骑兵还是步军?”
“是步军”
“步军,全身披挂重甲的步军,以前我等也见过啊”
“不是,大不同,彼等全部身材高大,至少也有六尺,身穿重甲,人手一杆通体由精铁打制的长刀,后来我才听说唐人称之为陌刀,长一丈多,重达二十斤,一刀挥下,人马俱裂,实在惨不忍睹,彼等尚未出动骑兵,单是这陌刀兵一出,南营大将就彼等砍成了两截!”
“啊?!”
“不出意外,一天功夫,彼等就攻破南大营,占住南大营后,彼等用府兵守卫大营,加上胡兵协助,然后全军移师我的北大营,那时,在下对于南大营的消息尚不知晓,故此便遭遇了与南大营一模一样的败仗,”
“不对,唐军在攻打南大营时,你和骨啜难道都在袖手旁观?”
“……”
“南大营的将领是谁?”
“胡禄居部索侍斤的弟弟”
“难怪,哼,索侍斤是黄姓叶护,又靠着与大唐接壤的伊犁河谷,这一败后肯定彻底与我国离心离德了,彻底投靠唐国了”
(胡禄居部是西突厥右翼五部中唯一的黄姓部落,还是最强大的部落,连突骑施人也只能对该部实施怀柔之策,原本以突骑施人为主的黑姓就对其十分忌惮,当唐军对其展开攻击时,无论是骨啜还是都摩度都采取了观望的策略,故此尔微特勒有此一说)
“我见机快,带着几千骑逃入了碎叶城,此时,唐军的车弩、陌刀队的厉害终于传到了碎叶城中,骨啜与我商议过后,决定由他带着突骑施精骑一万五千人出城与唐军对战,而由在下留守碎叶城”
“为了避免遭到唐军陌刀队的打击,骨啜将战场选择到了靠近雪山的贺罗岭,不过还是大败,自己也被俘被擒,我见状只得打开城门撤走了……”
尔微特勒陷入了沉默,他知晓,在军事上,眼前的都摩度、没有出战的伊丽河谷的黄姓大将索侍斤,以及自己的弟弟骨啜都强于自己,若是自己在碎叶城,下场恐怕也不会比他们好上许多。
半晌,他还是将眼前唐军的状况分说了,当然了,他略去了眼前的唐军只是一支包括少年兵以及部族骑兵在内的混合部队一节,只是说,“大约五千骑,唐、胡各半,当时彼等攻入大营时,声势猛烈,我还以为他们的援军到了,不得已撤了出去,现在想起来还是大意了”
“哦?”
“若是彼等援军到了,肯定会对我部进行追击的,但直到我退入怛逻斯城也没有见到彼等之踪影,多半是虚张声势让我上了当”
“不好!”
对面的突然说道,尔微特勒也是耸然一惊,“你发现了什么?”
对面的说道:“唐军自恃强大,在天山南北一共只有一个野战军团,若是加上屯垦的府兵,最多两个军团,四万人左右,盖嘉运在碎叶城就有一个军团,如此说来,彼等能用在怛逻斯方向的兵力肯定不多,在碎叶城,石国、史国的旗号出现了,而在安西,唐人最大的助力是拔汗那,于阗镇的军力要对付吐蕃,决不能轻动,盖嘉运能够动用的也就是庭州、天山、伊州、龟兹、焉耆五军,如此一来,能够来到怛逻斯城的也就是疏勒镇以及拔汗那国了!”
“石国、史国直接面临大食人的重兵,岂能为了唐人的事倾巢出动来到碎叶城?若在下猜得不错,在此之前,疏勒镇夫蒙灵察的部队以及拔汗那国的军队已经秘密潜入了石国,让石国看起来依然有重兵把守”
“他让这支唐胡混合部队进攻怛逻斯肯定是一个幌子,为的就是让你主动出击,这是因为,以夫蒙灵察的军力,是不可能拥有车弩和陌刀营的,无法击破营寨,就只能在野外浪战”
说到这里时,都摩度暗自腹诽,“以尔微特勒的德性,对方肯定没有五千骑,若真有五千唐骑来此,他岂敢出营攻击?多半是两三千骑”
他继续说道:“估计这支部队提早抵达了怛逻斯,或者他们的主力晚一步抵达了,导致今日白日的战斗……”
“你的意思……”
“大汗,敌人主力肯定尚未抵达,否则,彼等是不会平白让你从容撤到怛逻斯城的,夜长梦多,我等必须趁着彼等兵力微弱,夺回阿斯哈堡!”
尔微特勒一听大惊,“这……该如何应对?”
“大汗,末将不才,愿率本部人马去夺阿斯哈堡!”
“都摩度,城里还有两千粟特步军,你一并带着,先用粟特人攻一阵,等到彼等疲倦了,再用本部人马猛烈攻击,相信以将军的威势必定一鼓而下”
第六十一章 “奇袭”怛逻斯(5)援军疑云②
都摩度抵达阿斯哈堡后也是吃了一惊!
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究竟——“尔微特勒这个蠢货,唐军就是因为人数少不利于防守才将阿斯哈堡的外墙推到了,若是彼等有五千人,岂会这么做?真是白白丢掉了一座大营”
在看到唐军拆除外墙后重新在里面砌筑的内墙,都摩度大喜,“矮墙不过三尺高,一部分战马都能越过,彼等这样做究竟是为何?”
想了半晌也没想通,在观察矮墙每边的长度后,他下定了决心。
“每边大约五十丈,可放百人,粟特人都有大盾,每次上两百人,一百人举着大盾,一百人猫着腰跟在后面,等抵达矮墙后后面的一人踩着前面那人的肩膀冲上去就是了,唐军这么蠢,竟然将尔微特勒的一万大军都吓走了?”
“这样的话一次就是八百人,若是第一攻击不奏效,那就只能安排最多三个波次的进攻了,嗯,每次一百六十人,这样的话就有三个波次的满员进攻,粟特人虽然孱弱,但我在四周安排拿着弯刀的巡弋骑兵,若是有谁不奋力向前的,立斩不饶”
“唐军人少,在三个波次连续不断的进攻后肯定乏了,一个波次按照半个时辰计,那时,时间恐怕也来到了寅时时分,我的骑兵先下马歇息,三个波次后再上,而矮墙里面的唐军在外面有大军压境的情形下肯定是歇息不好的,那时,彼等疲累交加,我军已经歇息好的精锐再给其致命一击,大营就拿下了……”
“可恶!现在终于明白了唐军为何将大营的外墙拆了,因为就算我军夺回了这里,也不能驻扎大军,等敌人的主力一到还能轻易再次夺去!”
“无论如何,在天明之前要将这股敌人消灭!”
“呜……”
很快,在经过了短暂的喧闹之后,在火把的映照下,突骑施人对矮墙的进攻开始了!
矮墙的四面都出现了敌人,最前面的一人扛着大盾,后面跟着一人,对着影影绰绰的矮墙奔去。
在夜间,孙秀荣好像生怕敌人看不见己方似的,在矮墙的四个角都点上了火把,如此一来,敌人不需要点上火把就能大致辨别方向冲过来。
为了应对敌人的攻击,孙秀荣将八百少年兵也分成了两拨,矮墙的每一面也是两百人,一百人主攻,一百人辅助。
推了一晚上外墙的黑夫南弓骑兵全部在里面歇息。
孙秀荣就这样相信自己的少年兵?他们面对的可是此时中亚地区最大的步军来源粟特兵,虽然在各游牧部族眼里看来战力不佳,但终究是训练有素的步军,区区少年兵就一定有把握在步战时击败他们?
四个方向分别有前后左右四营镇守,无论是进攻方还是守卫方,人手都是一根长矛,而三尺左右的矮墙对双方来说都可视为一道屏障,并没有什么优劣之分,何况粟特人还有超过三尺的大盾护卫!
孙秀荣一脸镇定地站在大营正中间的望楼上,完全是胸有成竹的模样,他的身边放着好几把上好弦的单弓弩,由于矮墙的四边只有五十丈,也就是说从矮墙到大营的正中间也只有三十丈左右,五六十米的样子,若是对方阵中有一个神箭手的话,完全有可能将其射杀,当然了,反过来,孙秀荣站在望楼上居高临下,凭着单弓弩高达六十丈的射程,亦可轻松地将敌人射杀。
孙秀荣淡定,但不包括所有的人都是这样,负责镇守东端矮墙的纳伦晓风更是如此,在孙秀荣的五大营中,哥舒迷奴的左营、南弓熏的前营,无论在年纪上还是战力上都是名列前茅,李进才的后营属于年纪大但战力一般的,耿思都的中营属于战力强但年纪最小的。
就只有纳伦晓风的右营,平均年龄在十六岁左右,不上不下,战力也就是比李进才的后营强一些,何况,在少年兵损了了两百人后,孙秀荣已经将几乎没有损失的中营全部分到了另外四营,如此一来,纳伦晓风的右营就是年纪最小的营头了。
秋天的怛逻斯夜晚天气已经有些凉意了,还穿着唐军夏季战袍的纳伦晓风的脸上竟然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作为营中战力最强者,纳伦晓风没有资格躲在后面“指挥”,他端着一根一张二尺长的长矛站在第一排的正中间。
纳伦晓风的长矛矛杆是自己制作的,取材于雪山的栎树,这种树木材质坚硬,但缺乏韧度,不过在树种稀缺的雪山附近能够找到这种材料做矛杆也算不错了,作为游牧部族,若是事事都依靠外来输入的话,这个部族很快就会消亡,起码的制作兵器,鞣制皮子还是会做的。
但话又说回来,孙秀荣将这些少年兵聚在一起后,除了给他们发放军服,还有的就是为他们更换了矛头,对于都护府来说,铠甲、强弩,甚至横刀都是不传之秘,但矛头则是对周围部族实施羁縻的物资之一,自然没有对纳伦都督府吝惜的必要。
连带套筒、锋刃在内的矛头通体黑色,只有矛尖有一抹雪亮,半个时辰前所有的少年兵刚刚磨过!
“晓风,莫要惧怕,等会敌人不可能扛着大盾跳上矮墙,多半会采用一人伏低,一人端着长矛从其背上踏过,那时彼等中门大开,我等在纳伦时除了练习弓箭,练得最多的就是这长矛了,按照平时练的法子,统一行动,在彼等刚一露出半个身子时立即刺出,记住,统一刺出,大喊着刺出,敌人是不可能战胜我等的”
一想到孙秀荣之前对自己的抚慰,纳伦晓风稍稍平息了一下心情,但就在此时,敌人已经杀到眼前了!
正如孙秀荣所说,敌人不可能扛着大盾跨过矮墙,他们带着大盾无非是为了在抵近矮墙的途中不被己方弓箭射中罢了,这一节孙秀荣早就料到了,况且这一次,他也没准备将弓箭作为抵御敌人的主要武器。
作为前世利用矮墙的高手,在训练长矛时,除了平常对敌的左刺之术,自然也练习了对付准备越过矮墙上来的敌人之术,无非是将寻常的“左刺之术”改成“左上刺”罢了。
与左刺之术相比,左上刺更需要长期的习练才行,因为与纯粹的左刺可充分利用腰腹力量相比,左上刺主要习练的就是双臂的力量,挥臂的速度,若是长期习练并形成条件反射的话,配合矮墙使用,将是进攻矮墙敌人的噩耗。
“收!”
等敌人出现后,纳伦晓风刚才还狂跳着的内心倒是平歇下来了,当矮墙上出现了几十个敌人时,他立即大喊了一声。
所有的人将手中的长矛向后收了一下,由于是向左上刺,收矛的幅度比寻常略大。
“刺!”
一百杆长矛闪电般地刺向半空,霎时,在火把暗淡光芒的映照下,血雾伴随着惨叫声此起彼伏,一个照面,就将所有在矮墙上探出半个身子的粟特兵全部刺倒!
这就是群体的力量,若还是在大唐,抑或部族里面,依托地形或城防设施防御时,虽然某段防御面有一定数量的士兵,但在敌人抵近后基本上都是各自寻找敌人厮杀,像野战那样一起出枪刺击的方式少之又少,那样的话,是能将勇猛顽强者显露出来,但一旦遇到比如“先登”这样的锐士,大多数守卫士兵是抵挡不住的。
于是缺口就出现了,逐渐形成连锁反应,最后缺口越扩越大,乃至崩溃。
但在孙秀荣的体系下,最胆怯的人在与群体几乎同时做出刺击的动作时也会变成胆气横生之人,若是身边正好站着一位强悍之人那就更是如虎添翼,假若正好刺杀了一人,见过血后他也很快就成了强悍之人。
孙秀荣孙秀荣的少年兵虽然还是“少年”,但游牧部族的少年,到了十五岁的年纪基本上成丁了,不说打仗,寻常在放牧牲畜时也会遇到狼群,若没有一定的能力,牲口群指定会被狼群全部吃掉,故此,他们比中原少年还是强上一些。
一抹伴随着惨叫的亮光过后,矮墙后面又平静了,由于后面第二排的人已经被刺下了矮墙,前面扛着大盾的人想要进行第二拨攻击便只能扔掉大盾,用手中的短刀与少年兵手中的长矛相对。
他们也是这样做的,看来都摩度之前还是有演练的,这些扛着大盾的人明显比第二排端着长矛的人更加悍勇,当长矛兵被刺倒后,他们也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就猫着腰将大盾斜靠在矮墙的中间,让大盾变成了一处可以通行的桥梁,然后退后几步,各自拿着一把长约三尺的弯刀从桥梁上冲了上去!
与刚才的长矛兵不同,当他们在矮墙上探出身体时,用手中的弯刀横扫了一下,这一次,他们的策略稍微奏效了,少年兵中有的长矛被弯刀扫中了,但当一百名少年兵的长矛同时向左上方刺出时,当中一两个被扫中无关大局,这一次,所有在矮墙上探出身体的大盾兵依旧无一例外全部被刺杀!
像这样的攻击也就是一锤子买卖,考验的就是双方的耐心和胆气,若还是在以前,都是捉对厮杀的话,这样的战斗恐怕要进行很长时间才能告一段落,但在孙秀荣的训练下,他的少年兵在两个照面就将敌人击退了!
见到这一幕后,不光是孙秀荣,所有的少年兵都长舒了一口气,矮墙外没有来得及冒头的粟特兵也退了回去,每面矮墙后面是两百人,一个照面之下就有大约一半人失去了战斗力,剩下的人自然心胆俱裂,没有任何理由再坚持下去,因为率先冒头的肯定都是勇悍之辈,他们都不行,遑论其他?
孙秀荣又下达了命令。
他将守在矮墙后面的士兵中原本属于耿思都中营的人重新汇聚起来了,每一面五十人,人手一把单弓弩,而前面手拿长矛的士兵第一排则变成了八十人,第二排七十人。
他顾虑的是,当地人第一拨攻击失败后,肯定不会再傻乎乎地凑上来实施第二拨同样的攻击,肯定会有新花样的,而在当下这个世界,所谓的新花样,无非是两样。
其一,改变平均用兵的方法,将最为勇悍的士兵集中在某一侧实施重点攻击,这个法子对于孙秀荣来说也没什么大用,当击退第一拨进攻之后,所有的人都明白了,在这种高度机械化、同一化的刺击下,饶是你有再高的武艺也白搭。
其二,用弓箭的抛射对进攻士兵进行掩护,孙秀荣估计敌人会面用这一招,便有了重新将中营汇聚起来以便快速应对的命令。
但事情却不是孙秀荣所想像的那样,敌人依旧派出了第二拨攻击部队,与第一拨一样,很快就铩羽而归,然后是第三拨,结果同样如此。
看来,敌人的将领根本没有将粟特兵的性命放在心上,第一拨逃回去的粟特兵的讯息也没有完全反应到突骑施人将领的耳朵里。
在他们的眼里,粟特人孱弱、怯战才是主要原因。
从外面己方阵地抵近到矮墙附近,加上攻击、不敌、败退,每一波进攻大约需要小半个时辰,三次进攻加起来还不到一个时辰,这倒是都摩度没有想到的。
这下他的眼睛有些凝重了。
第六十二章 “奇袭”怛逻斯(5)援军疑云③
其实,对于都摩度来说,回到怛逻斯而不是他的老巢(后世水哈萨克斯坦楚城附近)也是有所考量的。
他扶持的是骨啜,并不是尔微特勒,本就打定了将阿悉结部落的影响力从碎叶川下游扩展到中游的注意,他的主意自然没错,突骑施汗国崛起后,大量的突骑施本族青壮便成了专职的士兵,并取代了以前的阿史那氏,成为世袭的士兵,其中的百夫长、千夫长更是取代了以前的诸部贵族成了新贵族。
一开始,这样的策略自然没有问题,西突厥九部供养突骑施一部更是没有问题,但时间一长,没有嫡系部落的缺点便显现出来了,那些表面上加入到“突骑施”部落的部族依旧保留着彼等的本部传统,这样的传统他们在突厥系汗国里已经传承几百年了,岂能轻易割断?
这也是在苏禄死后,阿悉结的都摩度、处木昆的莫贺达干能轻易崛起的重要原因了,放在以往的突厥汗国是不可想象的。
在苏禄成为突骑施汗国的大酋长后,他为了控制其他九部,将突骑施部落又分成一个个小部落迁徙到各地,本来是为了控制各部,实际上最终反而融合到其它部落里去了。
于是,从怛逻斯到碎叶城,突骑施的核心地带看起来是控制在突骑施贵酋手里,但实际上他们控制的只是这些城堡以及城堡周围的唐、粟特农户,更远地方的牧户实际上还是隶属于以前的部落。
在眼下,伊犁河流域是黄姓大部胡禄居实际掌控,而碎叶川流域就是由黑姓大部阿悉结掌控,热海附近则是由同样是黑姓的莫贺达干的处木昆掌控。
碎叶川流域,最大的部落就是阿悉结,而都摩度就是阿悉结的大首领,也是被苏禄封为叶护的两人之一(西叶护,大唐并没有承认苏禄的可汗名位,只是封他为十姓叶护,而在突厥系汗国里,只有可汗才有资格册封叶护),苏禄死后,他立即从碎叶川下游来到中游拥立骨啜为可汗,而没有选择靠近自己老巢怛逻斯城的尔微特勒,一来是没有将尔微特勒放在眼里,二来嘛,就是为了将整个碎叶川中下游全部掌握在自己手里!
而自从在碎叶城附近大败后,他突然对大唐的战力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按说,此时他应该趁着唐军军力不多,以及不耐烦深入草原作战,只是为了劫掠城堡里的财富的心思,回到自己的老巢老老实实厉兵秣马静待时机才是,但他回到老巢后还是按捺不住了,还是带着两千精锐骑兵来到了怛逻斯。
对于都摩度来说,来到怛逻斯与其说是来协助尔微特勒守城的,不如说是来浑水摸鱼的。
而粟特步兵在不到一个时辰里的惨败让他有些心灰意冷了,本来预料到这里最多只有唐军一个镇的野战军力,那些令人胆寒的武器是不会出现在这里的,没想到就是这点兵力先后击退了尔微特勒,还让粟特步军在短时间铩羽而归,这与他原来的盘算相差太远了!
于是,作为一个投机分子,他是不会将自己的精锐骑兵投入到如此惨烈的攻城战的。
他撤退了。
这一撤就准备撤回自己的老巢去,什么一统碎叶川,成为苏禄可汗真正继承人的野心到了此时也浇灭得干干净净,他可算明白了,经此一战后,唐军无论会不会在碎叶川待下去,苏禄一系突骑施的影响力都会一去不复返了,而作为唐军盟友的莫贺达干的崛起也只是时间问题,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在草原上作威作福才是正经。
……
就在都摩度没有理会粟特人的惨状,还是按照原定计划实施了三拨进攻时,大营里的孙秀荣通过审讯矮墙边的粟特俘虏弄清楚了对面带兵大将的来由,此时,他也陷入了沉思。
“其一,都摩度就算亲自来攻,我也不怕”
“其二,都摩度若是醒目的话,肯定不会再利用骑兵来攻了”
“其三,他作为西突厥左翼为数不多保持了部落完整性的大酋,肯定也不是庸人,既然不是庸人,为何在碎叶川惨败后又跑到怛逻斯来蹚浑水?”
“苏禄已死,目前整个突骑施汗国实力最强的就是两大黑姓部落,都摩度的阿悉结和莫贺达干的处木昆,以及与大唐联系紧密的胡禄居,但胡禄居是黄姓,基本没有可能接替苏禄的位子,于是都摩度、莫贺达干就有希望了”
“而盖嘉运是应了莫贺达干的要求前来助拳的,有大唐这个强援,都摩度肯定讨不了好去,他来到怛逻斯除了想挟持尔微特勒号令汗国,难道就没有趁着尔微特勒心慌意乱时在怛逻斯抢一把?因为与前者相比,这件事才是有可能的”
他赶紧将熟悉怛逻斯的哥舒迷奴叫了过来。
“迷奴,尔微特勒手下的精锐五千人是什么构成,哦,是由哪些部族的青壮构成的?”
他这样问,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一个庶长子,是不可能从苏禄那里得到太多突骑施本部常备军的,多半是从交给他管辖的各部中抽调的精壮。
“回禀司马,尔微特勒手下的军队有三个部分,其一是哥舒诸部,由怛逻斯河北岸哥舒头目之子担任统领,其二是突骑施常备军,大约有一千人,苏禄上位后,自己住在曳建城,让嫡长子骨啜驻扎碎叶川控制热海附近以及碎叶川中游,遥控伊丽河流域”
“实际上是将以前西突厥右翼诸部交给了骨啜”
“而让尔微特勒驻扎在怛逻斯,尔微特勒的母亲来自哥舒部落,他自己又兼任阿悉结、拔塞干两大部落的颉利发,有着任命该两部百夫长以上职位以及赋役的决定权,何况,他的一千突骑施亲卫中,有一些就是哥舒、拔塞干、阿悉结三大部落的贵族,当然了,彼等并不直接管辖那些部落,而是跟中原的爵位一样,让某些部落直接成为彼等之封地罢了”
“那些部落本来应该上缴给汗国的牛羊牲口直接交给这些亲卫家族享用”
“再就是靠近怛逻斯城的阿悉结部了,阿悉结部是碎叶川流域最大的部落,夷播海以南,碎叶川以北几乎都是他的牧场,最近在夷播海北面崛起了一个部落,叫基马克,阿悉结又担任着抗击基马克部落的重任,故此,就算是苏禄可汗在位时也对该部笼络有加”
基马克孙秀荣自然知晓,实际上他就是钦察的前身,两个名字不过是翻译成汉文不一样罢了。
眼下的基马克还是一个部落联盟,成为一个强大的汗国还要一些年头。
他暗忖:“基马克主要在南西伯利亚草原上,与碎叶川流域接壤的多半是些依附于彼等的小部落,都摩度在这些年难道就没有通过小规模的战事不断兼并这些小部落,从而让自己的阿悉结部慢慢强大起来?”
他继续问道:“这么说除了那一千常备军,尔微特勒麾下骑兵的主要来源就是阿悉结喽?”
“是的,司马。当然了,都摩度只是阿悉结最大的部落首领,阿悉结里面又分了好几个部落,按照惯例,为了分化都摩度的势力,尔微特勒肯定主要从其它部落抽调精壮,但都摩度的人马也会有一些”
“……”
……
都摩度带着有些颓丧的心情走在去往怛逻斯城的道路上,没多久般见到了亮着灯光的城堡。
见到城堡后,都摩度想道:“老子的青壮还有两千在里面帮着尔微特勒这个废物守城,自己若是回到老家,怛逻斯城肯定会被唐军攻陷,唐军一旦陷城,除了将城堡洗劫一空,也是有收集头颅的传统的,那都是我部的精锐,平白损失了岂不可惜?”
作为一个部族的人,他自然有联络城中本部人马的法子,他准备抵近城堡后通过响箭来联络,既然已经不想协助尔微特勒守城了,就没必要再回到城里了,以免见面后尴尬。
此时,从他的身后不远处传来一片火光。
尔微特勒见到那火光后,立即大喊道:“准备战斗!”
奇怪的是,那片火光在离都摩度大队约莫一里的地方便停下来了,接着又飞来一骑。
都摩度的手下将来骑领到他的身边,只见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不过都摩度一见却吃了一惊。
“哥舒迷奴,是你?!你何时加入了唐军?”
来人正是哥舒迷奴,他笑了笑,“叶护,正是在下,眼下我奉司马之命想与叶护谈一桩生意”
“哦?”
都摩度似乎明白了什么,对于同为拜火教的哥舒迷奴,他还是信任的,他只在身边只留下几个本部的亲兵,然后其他人全部退下了。
“司马什么意思?”
“两个意思,其一,一同拿下怛逻斯城,里面的财宝对半分,但唐人、粟特人丁口属于大唐,尔微特勒的士兵可任由叶护带走”
“事后大唐保证不波及到阿悉结部落”
都摩度深吸了一口气,并没有立即回答他,而是望着遥远的星空默默祈祷着,他这个部落刚刚皈依祆教没有多久,他祈祷时心里实际上还是想着长生天。
“干了!”
虽然对哥舒迷奴以及他身后的这支唐军的战力依旧有些怀疑,但他还是下定了决心,促使他下定决心的除了这支唐军身后的大唐,还有哥舒迷奴的火纹刀!
与已经笃信祆教的拔塞干、哥舒部相比,阿悉结只是刚刚接纳不久,但祆教的传教方式与其它宗教不同,他没有正式的教义,全靠口口相授,他不在乎拥有众多的教徒,而在于不断寻找能够成为本教助力的“使者”。
而火纹刀就是本教最有力的信物之一,这在祆教徒不是秘密。
“连哥舒迷奴都加入到大唐里去了,看来能够拯救本教的也就是大唐里的某人了,自己若是逆潮流而行,肯定不妥”
于是,在一个诡异的夜晚,黎明前的某个时分,一天最黑暗的时刻,都摩度先是用响箭联络了城里的阿悉结部众,又叫开了城门,当正在忐忑不安的尔微特勒亲自前来迎接时,都摩度杀死了他!
孙秀荣以一个近乎奇迹的方式拿下了怛逻斯城!
第二日,担心唐军大队驾到的都摩度带着重新依附于他的全部阿悉结士兵以及城里一半财物走了,将整个城堡留给了孙秀荣。
虽然不知道历史上的夫蒙灵察是如何拿下怛逻斯城的,但发生了今晚的事情后,站在高达两丈、夯筑得异常结实的土质城墙上,迎来了东方第一缕晨曦后,孙秀荣大致了解了夫蒙灵察的办法,多半还是利用了都摩度,与自己相比,夫蒙灵察的军力更加强大,都摩度更是没有理由拒绝他。
而在那之后,都摩度还被大唐封了官职,并赐了姓名,多半也有夫蒙灵察的功劳。
新问题又来了。
自己以区区一千少年兵、一千部族骑兵就拿下了在整个碎叶川流域最大的怛逻斯城,而此时的夫蒙灵察大军依旧没有踪迹,等他到了,会怎样对待自己?
第六十三章 尾声(1)绸缪
九月末,怛逻斯城,内城。
怛逻斯城是以前石国王族修建的大城,带着明显昭武风格,但城墙的夯筑又明显采用了汉唐以来的强夯,无非是城门楼、城里的建筑物大多是平顶、圆顶的罢了,石国建成此城后,先后被突厥、突骑施夺取,在雪山北麓一众城堡中,与东边的碎叶川一时瑜亮。
大多数时候盘踞在碎叶川流域的各势力都以碎叶城为都城,而以怛逻斯城为陪都,但眼下的情形又不同了。
根据从碎叶城逃回怛逻斯的突骑施人供述,盖嘉运之所在击败吐火仙之后迟迟没有分兵怛逻斯,除了这一处战场已经许给夫蒙灵察了(唐军惯例,雨露均沾),还有其它的事情。
一是分兵去碎叶城周围攻打吐火仙的嫡系部落,抢劫财物,俘获丁口牲畜。
第二个原因对孙秀荣来说打击有些太大了。
盖嘉运拆毁了碎叶城!
盖嘉运摆明了大唐是不会重新设置碎叶镇了,但问题来了,眼下唐军在碎叶川流域大获全胜,苏禄一系突骑施贵酋死的死,囚的囚,大唐该如何安排此战后的碎叶川流域形势?
在历史上,盖嘉运是将从怛逻斯到碎叶川一带依附于突骑施汗国的突骑施常备军、粟特人、汉人全部赠给对大唐最为友好的拔汗那国,让其充实纳伦盆地,以对抗本就在那里的南弓部、哥舒部。
但眼下的情形大不一样了,在孙秀荣这个妖孽的干预下,大唐鬼使神差新设了羁縻地纳伦都督府,并破天荒地由汉人担任都督府司马,这一次,盖嘉运还会像历史上那样做吗?
当然了,以眼下他的地位,想要干预此事的走向实在力不从心,他现在也知道了,怛逻斯城以前是碎叶镇的羁縻州,也是大唐在碎叶川流域能够实施有效管辖的最西边,再往西,从根上来说,对于还是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国度来说,已经到了帝国管辖的极限了。
更何况,眼下进攻怛逻斯城的正主,安西副都护、磧西节度副使、疏勒镇镇守使夫蒙灵察尚未抵达!
而夫蒙灵察以及肯定会以监军的身份跟着来的大宦官边令诚是他想要改变历史走向的最可能的依靠!
历史上石国建设怛逻斯城后原本是想以此城为基地,徐徐经营整个怛逻斯河、碎叶川、伊犁河流域,进而将影响力拓展到北疆一带的,故此城池建得很大,他们前前后后花了十年才最终建成。
眼下是孙秀荣带着“先锋”抵达怛逻斯城附近后的第三日,夫蒙灵察的主力依旧未见踪影,面对着这样一座城池,还是在碎叶城被毁后唯一的一座大城,他岂有不细细考究一番的?
他仔细测量过,怛逻斯城周长约莫十里,内城两里,若是放在中原一带,也就是一个普通县城,但在碎叶川流域却是了不得的大城,比大唐名将王方翼筑造的碎叶城还要大(碎叶城只有八里,且城墙高度不如怛逻斯城)。
城墙完全采用了汉代的制式,底座阔三丈,顶部一丈,高三丈,有四座城门,城门楼采取了中亚一带典型的圆形穹顶风格,或许是不知晓汉人城池马面墙的妙用,怛逻斯城并没有这样的设施。
内城应该是王宫和官府办公的场所,尔微特勒被杀后,都摩度毫不客气地将他的妻妾儿女、仆役、财物全部卷走了,这样的地方孙秀荣是不敢住的。
在王宫的一侧是一处小校场,是以前护卫尔微特勒亲卫驻扎的地方,能够驻扎一千骑兵,一侧则是一大片房舍,房舍参照了中原的制式,前面是衙门,后面是居所,内城里面全部是石质的建筑物。
外城则按照对着内城的角度分成了八大片,东西南北之外还有东南、西南、东北、西北等街区,有些类似于皇太极占据沈阳后重建的城池格局。
占据此城后来他才知道,城池里的主要居民除了被都摩度杀死的突骑施贵族,大部分都是是粟特人,只有少量汉人,大多是以前大唐经营西域时,跟着大军最远深入到咸海附近后留在当地的汉人后代,当然了,怛逻斯城以前只是大唐的羁縻州,肯定没有多少汉人,而碎叶城是镇守使府所在,肯定还是有不少汉人存在的。
但这些人多半落到了盖嘉运的手里,若没有意外的话,这些已经有些胡化的汉人会被盖嘉运连同粟特人一起赠给拔汗那国,让其充实纳伦盆地的力量,因为此时由于大食人的步步紧逼,原本占据整个费尔干纳盆地的拔汗那国的国土只剩下珍珠河以北的领土了,为加强拔汗那计,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与后世的紧挨着怛逻斯河的塔拉兹城不同,眼下的怛逻斯城却修建在怛逻斯河与阿斯哈河之间,估计是眼下的气候还比较湿润,雨水较多,加上一到夏季,雪山上的冰雪融化后大量雪水冲下来让无论是怛逻斯河还是阿斯哈河都异常充沛,建在河边风险较大的缘故。
由于紧挨着两条河流,城中地下水自然也不缺乏。
唯一令孙秀荣欣慰的是,都摩度出其不意杀死尔微特勒后,随后并没有在城里大肆屠杀和劫掠,他只杀死了尔微特勒的一些死忠部下及其亲属,抢走了他们的财产,但对城里的其他人,特别是占据主导地位的粟特人并没有波及,
占据此城后,孙秀荣让宇文邕奴带着少年兵仔细盘点了一下。
“司马,由于你要求我军严守军纪,不杀一人,不抢一物,只作登记,故此,能够获得猜的财物也就是内城府库里的,但由于大部分值钱的财物都被尔微特勒带去了阿斯哈堡,这里剩下的并不多”
“杂七杂八,抛去都摩度带走的,又缴获了两千多石粮食,近千匹棉布,还有大量的牛羊毛皮,都是一捆捆的,也有几千石,金银合计约莫一万贯,瑟瑟石五袋”
孙秀荣暗道:“阿斯哈堡的财物自己肯定不会交出去了,但平白得了一座城池,若是再分润一把的话,在夫蒙灵察那里也交待不过去”
便道:“将布匹交给南弓黑夫,剩下的原封不动锁在库房里,对了,城里发现纸张没有?”
“有,官衙里有少许”
“很好,将这些纸张都用上,锁住库房后,再贴上封条,就写‘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疏勒镇下辖纳伦都督府司马封,对了,那些财物都要整整齐齐码好,做好登记’”
“那瑟瑟石呢?”
“你的意思呢?”
自从踏入怛逻斯河谷后,十六岁的宇文邕奴就是在如梦似幻地渡过的,饶是他满腹经纶(相对而言,在西域游牧部落他就算再有钱,也不可能得到太多的书籍,但对于大唐来说,除了部分军事物品,从来没有保守秘密一说,无论是科技还是书籍都向周围诸部开放,故此也只是相对而言),也不会认为以纳伦都督府区区一千少年兵以及一千南弓部部族骑兵就能拿下怛逻斯城。
别说拿下怛逻斯城,能不能顺利抵达怛逻斯城也是一个疑问。
但孙秀荣做到了,虽然有种种机缘巧合之处,但他在一夜之间身先士卒拿下石堡,抵近怛逻斯附近后并没有按照夫蒙灵察的安排直接靠近城池,而是靠近城外的大营,并一战而胜之,在再次挫败突骑施人准备夺回阿斯哈堡的企图后,此时都摩度身边还有三千骑。
此时,他竟敢带着八百少年兵追了上去,此时若是都摩度横下一条心与他在野外进行骑兵大战,少年兵必败无疑,但他又赌对了,竟联合都摩度对怛逻斯城杀了一个回马枪!
种种事情,斑斑行径,都让宇文邕奴瞠目结舌,到此时,他已经对孙秀荣死心塌地了。
听到孙秀荣的问话,他赶紧回道:“司马,镇守使最迟两日,最快一日也就到了,届时如此大功劳竟被我等小卒获取了,虽然还是在他的名头下获得,但他颜面上终究不好看,这五袋瑟瑟石自然要给他,加上封存的府库,也差不多了”
“不”,孙秀荣却摇了摇头,“远远不够,首先我等今后要咬定一件事”
“哦,何事?”
“阿斯哈堡是本司马拿下的,但与都摩度联络,赚取怛逻斯城,杀死尔微特勒都是夫蒙镇守使的功劳,赶紧传下去,让每一名士兵都知悉并记牢!”
“是”,宇文邕奴心理一凛,他从孙秀荣凝重的脸色上也知晓了此事确实关系重大,弄得不好,他们这一趟不仅保不住财物,连性命也有可能丢掉。
“通知下去后,按照我刚才所说的撰写战事经过,等镇守使一到就呈上去,再者,五袋瑟瑟石,两袋给边中丞,三袋给镇守使,如何分配就有他们自己去吧”
“知道了,司马,还有吗?”
“立即通知哥舒迷奴前来见我”
……
哥舒迷奴走在秋日的怛逻斯城大街上,在阳光的照射下,他的面上也蒙上了一层令人捉摸不透的神色。
其实,年仅十八岁的哥舒迷奴与宇文邕奴一样,这几日也是在如梦似幻里渡过的,他的师傅是将孙秀荣视为能够拯救祆教的光明使者之一,但也只是之一,教主还有很多选择,但从他踏入怛逻斯河谷以后的表现来看,似乎师傅的选择正在变成现实——虽然孙秀荣目前依旧很弱小,但他只有十九岁啊!
十九岁!
哥舒迷奴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从十五岁起就被视为族人翘楚的他眼下也不得不承认,在这个年纪上,别说一众少年了,就算放在成人里也是光耀万丈的存在。
想要完成这些事,勇气、能力、运气缺一不可,作为祆教徒,他最看重的还是运气。
孙秀荣有了自己,才能顺利通过怛逻斯河谷,又碰上看似强大实则虚弱的尔微特勒,若他遇到的是碎叶城的骨啜,还能走到这一步吗?
宇文邕奴摇了摇头,骨啜他见过,不仅精明强悍,其更是继承了苏禄可汗最精锐的常备军,战斗力可不是尔微特勒可以比拟的,别说贺兰苏尼的三千骑了,骨啜出动一千常备军就可以打败少年兵!
这难道不是运气吗?
只有光明尊者的眷顾着才一直有运气陪伴着他。
在以前怛逻斯城尔微特勒任命的“索葛”(城主,类似于中原的刺史)衙门里,宇文邕奴见到了孙秀荣。
孙秀荣一脸严肃,也没同他废话。
“立即出发去南哥舒部落,联络哥舒海,告诉他这里发生的一切,并请他带三千骑兵在怛逻斯城附近驻扎!粮草就用城里的缴获供给”
“这…….”
哥舒迷奴心理一凛,但他瞬间就明白了。
“司马早就知晓我等寻找光明使者之事,我与哥舒海都是祆教徒,哥舒海在得知司马之事后,恐怕也会莫名震撼,会进一步相信我师傅所说的事,加上唐军已经拿下了碎叶城、怛逻斯城,突骑施人大势已去,为了向唐军示好,哥舒海没有理由不这么做”
“有了哥舒海这三千骑,加上司马又在城内外招募同样在十五岁至十八岁的粟特少年当兵,并准备招够一千二百人,加上以前的八百人,凑够两千人,加上黑夫的一千骑,这就是三千人了,哥舒海表面上是三千骑,但他却代表着整个哥舒正部,司马啊司马,就算夫蒙灵察来了,也不敢将你怎么样,你做的好事!”
“是!”
哥舒迷奴走了,带着一丝敬畏走了。
“这样的事情,是一个才十九岁的少年能做的吗?”
第六十四章 尾声(2)输诚
夫蒙灵察终于到了。
他带了三千精锐步骑,其中有衙将毕思琛的一千五百精骑,还有守捉使赵崇玼带领了一千五百全部配置了强弩、长枪、横刀的精锐步军,加上拔汗那国王阿斯兰达干的三千步骑,六千步骑就是他的主力!
虽然才六千步骑,但对于夫蒙灵察来说已经足够了,他要对付的不是兵强马壮的骨啜,而是尔微特勒。
作为长期镇守西域的宿将,对于突骑施这个大敌还是很熟悉的,自然也知晓尔微特勒的虚实,若没有孙秀荣的存在,在原本的历史上,他会让阿斯兰达干作为奇兵突然出现在怛逻斯城附近,吸引尔微特勒出来交战,而他与阿斯兰达干保持着一日的距离,只要阿斯兰达干能坚持一日,他就有把握击破尔微特勒。
他也遇到了都摩度,但那是在一个不同于孙秀荣的场合下遇到的。
将孙秀荣的两千弱兵抛出去,一来他想考验一下这厮的能力,二来嘛,是因为他似乎从孙秀荣身上发现了一些让他不舒服的地方。
以前,边令诚、高仙芝,包括耿直的封常清也会让他产生不舒服的感觉,边令诚就不用说了,边军监军大使天然与镇守使不和,这也是朝廷乐意见到的。
高仙芝自然是恃才傲物,历史上的他击败小勃律后竟然不通过夫蒙灵察单独向朝廷汇报,气的夫蒙灵察骂他是“狗日的高丽奴”就可见一斑。
至于封常清,此时还是一个微末人物,他的耿直倒是让夫蒙灵察有些欣赏,让他产生的不舒服很快就会消散了。
但孙秀荣不同,一开始他是作为发配到胡弩镇的府兵出现在他面前的,由于其身份地位太过低微,夫蒙灵察虽然感受到了些许的不舒服,但由于地位的悬殊让他起了“爱才”的心思。
但此子在纳伦盆地一系列表现之后让他有些不适了,虽然在边令诚、独孤峻的建议下让他担任纳伦都督府的司马,但那终究是权宜之计,得知朝廷要他在九月份进攻怛逻斯时,他立即就想到了孙秀荣。
现在想起来,孙秀荣带给他的“不适”来自两方面,一是其所作所为似乎不像唐人,二是此子以区区十九岁的年纪所作所为太过骇人听闻,假以时日,实在难以估计,自己马上要位极人臣了,不需要太多的功勋了,需要的是稳定,而不是像孙秀荣这样时不时给他来一些变故。
当然了,按照他的想法,孙秀荣很难抵达怛逻斯河谷,别的不说,碎叶川源头那座石堡就不是那么容易拿下的,按照他的估计,就算孙秀荣不惜代价攻打,最少也要三日才能拿下。
然后就是怛逻斯河谷了,南面的哥舒部落也不是那么好通过的,此时突骑施人占据此地已经多年了,而自从大唐撤销碎叶镇之后对这一带的影响力就不大了,对于这样一支部队,哥舒海没有理由会放过他。
故此,他真正的奇兵,也就是吸引尔微特勒出来迎战的就是拔汗那国的军队,由于拔汗那国的三千步骑也异常严整,那一次尔微特勒亲自出马攻击了,结果自然被突然杀出的夫蒙灵察击败。
故此,当从白水城出发,白日休息,夜晚行军的夫蒙灵察大军沿着驿道“潜往”怛逻斯城,并抵达距离阿斯哈堡只有三十里的雪山余脉山口时,他得到了那个惊人的消息后不禁有些天旋地转。
阿斯哈堡已下!
怛逻斯城已下!
他手中镶嵌着各色宝石的马鞭跌落了,并跌落到一侧的峡谷里,但夫蒙灵察并没有意识到,他愣住了,面上的神色极为复杂。
跟着他一起行军的边令诚也是吃了一惊,不过对他来说,任何能让镇守使不愉快的事情对于他来说都是愉快的事情。
对他来说,什么孙秀荣、王秀荣都不值一提,孙秀荣此子为他夺回了桃花石只不过让他略微上心罢了,区区一个镇将还不放在他眼里,何况眼下正是他与正经的磧西监军大使李辅国勾心斗角的当口,区区镇将又有何能为?
上次他让孙秀荣正式拥有了那十个金饼,无非是一个位高权重者见到一个极卑微的人物,偶尔大发善心对他略加褒赏而已。
区区十块金饼,他边令诚还不放在心上。
但孙秀荣在纳伦盆地的所作所为倒是让他开始重新将其考量一番了,孙秀荣能够从夫蒙灵察那里获得一些粮食和衣物,他边令诚起的作用也不小。
让孙秀荣担任纳伦都督府的司马明面上是独孤峻起的作用,实际上边令诚也出力不少。
但对于像边令诚这样一位品级极高的大宦官来说,这样的事情依旧没有放在心上,略略考量一番后他又放下了,眼下他的头等大事是要立下更多的功勋以便与忠王府出身的李国辅较量一番,进而为回到京师执掌内廷大权奠定基础。
故此,当夫蒙灵察将孙秀荣派出去“诱敌”时,边令诚并没有阻拦,那时在他的心上,孙秀荣若是侥幸成功了自然是好,但若是兵败身亡也没什么,但眼下却大不一样了!
边令诚先是震惊,接着便就像溺水的人见到稻草一样,眼神中露出了精光。
一种能让他翻身的精光。
“咳咳”,边令诚轻咳一声,“你等还愣着作甚,还不下去将镇守使的马鞭捡回来”
接着他凑近夫蒙灵察,“镇守使,我倒觉得是好事,孙秀荣是你一手提拔上来的,不是你允许他参加跳荡营的遴选,他能有今日?估计现在还在胡弩镇喝西北风!”
“跳荡营之后不是你将他遴选为牙兵,他能一到胡弩镇就是伙长?进而立下那些功勋?”
“回到疏勒镇之后,不是你又提拔他为外行官,岂有机会与刘珧判官一起去拔汗那国公干?没有这个机会,他如何能立下击杀哥舒力微,一统纳伦诸部的大功,进而得封都督府司马?”
“这一切,都是镇守使给予的啊,我等还担心什么,进城再说”
夫蒙灵察此时已经从复杂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了,他哈哈大笑起来,“中丞说的是,若不是我慧眼有加,孙郎岂有今日……”
“报!”
正说着,前面飞来一骑,“报,纳伦都督府司马孙秀荣来了!”
“哦?”
夫蒙灵察与边令诚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看到了一些复杂的神情。
孙秀荣早就知道夫蒙灵察一行的行踪了,占据怛逻斯城后,他立即让南弓熏带着前营向前后左右探出了三十里,每日都是如此。
得知夫蒙灵察大军的动向后,他带着杨守瑜、耿思都以及二十名中营少年兵赶紧出发了。
“扑”
孙秀荣单膝跪在夫蒙灵察、边令诚两人马前。
“大唐疏勒镇麾下纳伦都督府司马孙秀荣启禀!”
“讲!”
“是。启禀镇守使、监军大使,职部侥幸击败突骑施人,夺下怛逻斯城,来龙去脉,都在这份奏报里,请两位上官明察!”
夫蒙灵察与边令诚对望一眼,最后还是由夫蒙灵察接过了奏报。
这一次,孙秀荣见到宇文邕奴撰写的奏报后又亲自更改、誊写了一份,前前后后写了几千字,重点突出了自己的“运气”以及哥舒部对大唐的“友好”,有了友军的帮助,一切都好说了。
当然了,自己的功绩直到“夺取阿斯哈堡”为止,剩下的都是“记录”,“镇守使亲率大军与都摩度接触,得知此人心向大唐后,便抚慰有加,在都摩度的带领下,镇守使亲冒矢石,监军使约束三军,顺利拿下怛逻斯城”
还有一张小楷,上面写着:“职部夺得怛逻斯城后,封存了府库,在都摩度离开后,没有骚扰一户,没有劫掠一人”
隐含的意思是,夫蒙灵察若是意犹未尽,可以重新洗劫该城,若是嘉许他的所作所为,接手该城就是了。
“起来!”
夫蒙灵察此时已经恢复了常态,事到如今,再有任何不满甚至不适也晚了,有边令诚在侧,他就是在不满也不可能将其当场斩杀了。
何况孙秀荣站起来后又轻声说了一句。
“镇守使、监军使,职部在尔微特勒房中收缴了五袋上品瑟瑟石,不敢妄动,两位上官看……”
到了此时,边令诚已经将孙秀荣当成自己在西域重新崛起的重要人物了,他笑着说道:“有劳孙郎了,还不前面带路!”
孙秀荣赶紧接过夫蒙灵察和边令诚的缰绳,牵着两位的战马走在前面,过了五里地后夫蒙灵察才让他骑上自己的战马在前面带路。
当晚,得知城外还驻扎着三千哥舒骑兵后,夫蒙灵察也打消了洗劫怛逻斯城的心思,按照他的想法,孙秀荣这家伙肯定已经捞了不少好处了,既然假模假样地封存了府库,自己若是再纵兵大掠的话,那城外的哥舒部该怎么看,就算哥舒海不理会,但劫掠得来的财物也该分润他一些才是,既然如此,干脆不抢了。
对夫蒙灵察来说,若是按照孙秀荣亲自撰写的奏报上奏,他还是奇袭怛逻斯城大功的首功人物,接替盖嘉运担任下一任节度使完全是板上钉钉了。
拿下磧西节度使后,自己手底下就有了七个军镇,无数个羁縻州,到时候还怕钱财不滚滚而来?
当晚,尚未享用晚餐,夫蒙灵察赶紧依着孙秀荣的奏报撰写了一份呈报给盖嘉运的报告,当然了,在撰写这份奏报之前,他必须与边令诚统一好口径,因为边令诚可是能单独向当今圣天子上奏折之人。
对于边令诚来说,既然一路顺风抵达怛逻斯城,又有大功可以捞取,还与将来的副大都护、节度使搞好了关系,何乐而不为?
当然了,孙秀荣奇袭阿斯哈堡的功勋也是不能拉下的,从这一刻起,边令诚隐隐将孙秀荣当成了自己制衡李辅国的砝码,一颗极为重要的砝码。
当然了,光凭这个他是扳不倒李辅国的,不过孙秀荣另外给他上了一份大礼。
“中丞,眼下曳建城还在突骑施人的手里,不过城中只有几百骑,交河公主安然无恙,咳咳,原本都摩度、莫贺达干都对公主殿下虎视眈眈,不过都被在下派驻在那里的人拦住了”
边令诚一听不禁两眼放光。
交河公主,虽然只是当今圣上的义女,但毕竟是公主啊,公主,只有他这样的宦官才能接近、联络啊。
“莫贺达干也来了?派了多少人过来?”
“回禀中丞,只有几十骑,听说大军正在路上,咳咳,中丞,要赶紧啊,若是让莫贺达干娶了公主,那就……”
“你这厮,为何不将公主迁到怛逻斯城?!”
“中丞,不是在下不愿意,而是身份低微,不敢唐突了公主殿下,若是中丞带着手下前去迎接,自然马到成功!”
三日后,边令诚迎回了交河公主,那位阿史那氏公主。
边令诚是带着毕思琛五百精骑去的,据说在迎回公主后,毕思琛放纵手下抢了曳建城,边令诚也赚得盆满钵满。
第六十五章 尾声(3)波谲
阿史不来城。
该城位于怛逻斯城与碎叶城之间,原本是西突厥王庭所在,是一座专供突厥汗王及其亲眷居住的小城,方圆约莫三里,全部有石块垒成,是前突骑施可汗苏禄的行宫之一,眼下成了安西副大都护、磧西节度使盖嘉运以及安西、北庭监军大使李辅国的居所。
得知是边令诚抢走了交河公主,李辅国恼怒在心。
李辅国今年三十五岁,比边令诚还小十岁,原本也是寂寂无名,不过在去年他服侍的忠王李亨被封为太子后,他也是水涨船高,先是到高力士掌管的内侍省历练,然后又拜高力士为义父,很快就升到了从五品的内官,李亨被封为太子后,立即遥领安西大都护府,于是又将其派到安西担任监军。
李辅国面色煞白,五官扭曲,相貌极丑,凭着对李亨的忠心一步步升到如今的地位,由于太子遥领大都护,自然要事事为太子着想。
若是在以前,圣人还宠幸武惠妃时,李辅国就算是当今太子的人,也不敢对武惠妃儿子寿王的人太过放肆,但眼下不同了。
就在前年,武惠妃因病去世,李隆基郁郁寡欢,此时他见到了自己的儿媳妇,也就是寿王妃杨玉环,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虽然眼下尚没有正式册立为妃,但杨玉环获得圣人的宠幸只是时间问题,李隆基同志不过是觉得尴尬,先后让杨玉环在女官、女道士之间装点门面而已。
杨玉环出现后,君王对武惠妃的思念之情自然逐渐消减了,连带着寿王受到的宠爱也慢慢消退了。
这一切,作为谙熟内廷事务的李辅国自然瞧在眼里,他知道彻底威压边令诚的机会来了。
但边令诚监军拿下突骑施人的“陪都”怛逻斯城,又抢先一步迎回交河公主,立下的功勋一点也不亚于他,这让他有些无从下手。
由于毕思琛洗劫了交河公主所在的曳建城,如今尚完好无损的只有阿史不来城,在李辅国的鼓动下,在碎叶城、裴罗将军城、保大军城赚得盆满钵满的,收纳了十八名妖艳胡姬的盖嘉运勉强迈动脚步来到了阿史不来城。
阿史不来城正中间是一间圆形的建筑物,建筑物仿照大帐篷设计、建造,以前是突厥汉王的王帐,之后先后被阿史那贺鲁、斛瑟罗、乌质勒三任西突厥的继承人占据,到苏禄时代时,他让吐蕃公主居住此城,大唐公主居住曳建城,突厥公主居住碎叶城。
苏禄一死,由于安西四镇已经被大唐收复,吐蕃公主孤立无依,自然被嫡长子骨啜夺走了,但她依旧住在阿史不来城,盖嘉运抵达后,吐蕃公主自然又成了他的新欢。
钱财、女人,对于边镇大将来说唾手可得,在西域当了好几年节度使的盖嘉运也是这样过来的。
当然了,作为宦官的李辅国全部心思除了在建立功勋外,自然又扑在了钱财上。
在李辅国的撺掇下,盖嘉运命令夫蒙灵察等前来阿史不来城汇报战况。
夫蒙灵察不敢怠慢,得到均令后让赵崇玼镇守怛逻斯城,自己带着边令诚、衙将毕思琛出发了,在此之前,在边令诚的再三劝说下,他勉强带上了孙秀荣。
从怛逻斯城到碎叶城一带,约莫六百里的距离,地貌气候大致与后世的天山北麓仿佛,都是草场、农地相间之处,是七河流域除了伊犁河谷最好的地方,从西汉开始,中原王朝的身影便在这里出现了,在两汉的影响下,原本的乌孙人也在这里放牧、种地,修建城堡,更是参照大汉的规制修建了驿道。
大唐再次进入西域后,这里的驿道又恢复起来了,夫蒙灵察让亲信毕思琛带着五百轻骑,加上荔非元礼的三十牙兵,沿着驿道风驰电掣般奔向阿史不来城。
自从孙秀荣又在怛逻斯立下大功后,连夫蒙灵察都是有些错愕,何况毕思琛、荔非元礼?
以前毕思琛以为孙秀荣无论如何也不会爬到他的头上,但眼下却不一定了,故此,他看向孙秀荣的目光很是不善,倒是荔非元礼经过此事后知晓自己已经远远被孙秀荣拉下了,倒是对他热络起来。
孙秀荣带着宇文邕奴、耿思都,倒是符合他少年兵头目的形象,他紧紧跟着边令诚,在夫蒙灵察与边令诚中,他想要左右逢源是办不到的,只能选择一个,眼下只能是边令诚。
边令诚自从经历了在瓦罕谷地被劫之事后,大凡自己出行都带着至少百骑,除了内侍省允许的二十骑,自然还有他在西域收的一帮义子,其中更有部分或自愿,或被他胁迫阉割了的胡人,都是弓马娴熟之辈,将他紧紧簇拥在中间。
而他最宠爱的义子边令徽,眉清目秀的边令徽,每天给他暖被窝的义子边令徽自然须臾离开不得。
眼下刚满九岁的边令徽的神情却是十分愁苦。
边令诚在内廷盘桓多年,岂有将自己在寿王一棵树上吊死的?
前不久他在内廷的好友给他来了一封信,信中说道眼下太子殿下十分宠幸一个年轻的宦官,叫鱼朝恩,由于鱼朝恩眉清目秀,李亨对他的宠幸还在李辅国之上,何况李辅国眼下名义上已经是圣人的人了,再不济也是高力士的人了。
边令诚立即决定交好鱼朝恩,当他听说鱼朝恩没有义子时,便想到了边令徽,可巧了,边令徽本姓鱼,与那鱼朝恩还是老乡,边令诚得知后大喜,便决定将边令徽转让给鱼朝恩。
此事他已经同边令徽说了,边令徽虽然年仅九岁,可他六岁就被边令诚收养了,察言观色一点也不亚于常人,得知后表面上装的悲悲戚戚,实际上巴不得早日离开这整日风沙肆虐的西域,回到中原故土。
若是没有意外的话,他的名字将改成鱼令徽,在史书上也会留下一笔。
与李辅国比较,边令诚还有一处优势,按照大唐内廷规制,监军宦官在边镇待满三年后有一次回京述职的机会,而李辅国刚刚从京城调到边镇,虽然可以通过书信与京师联络,但终究没有人亲自到来的真切。
在这一节上,李辅国还得暂时巴结边令诚,谁知道他回去之后会说什么,又会得到什么样的职位?
在暗地里,李辅国被人称为“丑怪”,但在这一点上他还是知晓的。
这一次,边令诚还将交河公主带来了,回到安西之后,边令诚就要启程回京了,自然要将交河公主带回去。
交河公主的马车被边令诚的牙兵护卫着,那是一辆披着丝幔的马车,公主孙秀荣见过一次,她是在开元初年就嫁给苏禄了,算起来也接近四十岁了,由于南弓晓月是她的义女,他想要迎娶南弓晓月,进而掌控整个南弓部,交河公主这一环他就绕不过。
当他拿下怛逻斯城后,立即派哥舒迷奴带着左营、后营共三百骑去了曳建城,终于在莫贺达干下手前将公主护住了——其实公主身边还有从吐蕃陪嫁过来的一百亲卫,就算莫贺达干要来硬的估计也不行。
但孙秀荣毕竟得到了一个“护驾”的名声。
抵达怛逻斯后,公主也接见过孙秀荣一次,那时孙秀荣说起了南弓晓月的事,公主自然满口应承。
公主、边令诚,有了这两人,孙秀荣相信自己迎娶南弓晓月便有了五成的把握,接下来已经拥有了一个五千帐的部落头目,朝廷会怎么做,自然要乐观地看待,何况一旁还有一个与孙秀荣之间互相狐假虎威的哥舒正部大酋哥舒海!
在大帐里,孙秀荣排在最后,见到四十五岁,满脸酒色味道的盖嘉运,以现任北庭副都护、磧西节度副使,前于阗镇镇守使程千里,以及那位丑的令人陡生厌恶的大宦官李辅国。
他还见到了一人。
马璘。
这一次,马璘作为盖嘉运的牙兵队长,跟着盖嘉运来到碎叶城后立即成了一个真正的骑兵队正,就是他这个骑兵队正,带着一百五十精骑,在与骨啜精锐的交战中大显身手,马璘一枪一锤突入突骑施精锐常备军里,一个人就斩杀了百夫长以上将领五名,事后叙功时,深受盖嘉运器重,已经被破格提拔为副尉(营副校尉),品级已经与孙秀荣相同了。
但马璘在得知孙秀荣的事迹后,脸上的神色就颇值得琢磨了。
大帐里,夫蒙灵察正在讲述他是如何晓行夜宿潜行至怛逻斯城下,先以孙秀荣的少年兵为诱饵诱使尔微特勒出战,然后大破之,再遇到了前来夺营的都摩度,在他的劝说下都摩度归顺大唐反戈一击,在怛逻斯城里当场斩杀了尔微特勒的头颅,眼下头颅带来了等等。
这些情形夫蒙灵察早就通过快马汇报给盖嘉运了,不过终究没有现身说法来的真切,一众人还是听得津津有味。
在汇报中,夫蒙灵察只提到了三个人。
一个自然是“约束”有方的边令诚,当李辅国听到边令诚的名字后煞白的脸色更加惨白了,加上斜眼歪嘴,一张脸十分可怕,这一幕边令诚自然也见到了,他倒是处之泰然。
一个肯定是在与尔微特勒的精锐骑兵对战中,大破对方的毕思琛,当然了,这一幕从未发生,被可恶的孙秀荣抢了先。
最后倒是提到了孙秀荣,但无非一个诱饵有功罢了。
边令诚、孙秀荣听到这话都有些吃惊。
“难道镇守使将少年兵夺取阿斯哈堡的大功抹去了?可边令诚也有奏报到盖嘉运那里呀”
“哼!”,边令诚此时突然冷哼了一声。
夫蒙灵察这才意识到此人马上就要送公主回京了,自己这副大都护、节度使的位置只差一步就要到手了,若是边令诚在朝堂上乱讲一通,自己极有可能功亏一篑!
“咳咳”,夫蒙灵察来到孙秀荣的身边,并拉起了他的手。
“节度使,监军使,此次本将能够成功拿下怛逻斯城,此子立功不小,他是我的牙兵,因功升任纳伦都督府司马,孙郎,还不拜见两位上官!”
第六十六章 尾声(4)云诡
在即将拜见盖嘉运、李辅国的一刹那,孙秀荣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自己就算再厉害,在盖嘉运等人眼里也不过是夫蒙灵察督领有方,何况自己若还是显得沉稳大方,岂不是让他们起疑?”
于是,他一改往日沉稳的步伐,显得有些踉跄,面色也憋得显出红晕,穿过众人在盖嘉运、李辅国面前单膝跪下时,还差一点摔倒在地,这一幕,让盖嘉运不禁皱了皱眉头,却让李辅国眼前一亮。
三十五岁的李辅国自从来到西域后,见到的不是赳赳武夫,便是慷慨文人,与他们相比,自己面目丑陋、畏畏缩缩的形象更是让人耻笑,当然了,作为一个能被李隆基、李亨父子看中并派到西域监军的宦官,基本的能力肯定是有的,非但如此,在他们的眼里,这样的宦官对皇家的忠诚那是不用说的。
李辅国一直在掩饰自己的自卑,他来到西域后,一直想拿某位高级将领开刀来立威,可让他失望的是,能升到高位的将领不是能力强,便是关系盘根错节,想要拿下他们并不容易。
何况,这些将领,特别是守捉使以上的将领都不缺钱财,李辅国一来,几乎所有的将领都将大把钱财奉上,让他也下不了手。
李辅国表面猥琐,内心却明镜似的,刚才夫蒙灵察汇报时,他就发现了端倪。
“这孙小子是从纳伦出发的,而夫蒙灵察是从石国出发的,虽然约定了日期,但想要完全按照日期实施方略谈何容易?别的不说,踏入怛逻斯河谷后,孙小子就要独自面对哥舒部落,别说尔微特勒的突骑施精锐了,那一帮子哥舒人就不是他能轻易应付的”
“可他偏偏毫发无损地通过了,非但如此,还以一己之力拿下了阿斯哈堡!”
“事情真是夫蒙灵察说的那样吗?”
而孙秀荣眼下的表现明显不是一个能做到这一点的将领,李辅国见状便冷笑道:“孙郎为何发抖?”
孙秀荣说道:“初见方面大员、大使,心中紧张,故此发颤”
李辅国点点头,他头一次见高力士也是这样,暗道:“这样的人才是正常的,人人都是霍嫖姚才是不正常,有些人啊,不怕上阵杀敌,就怕面见高官”,便有些喜欢上了他的坦诚。
盖嘉运见李辅国如此说了,也说道:“孙郎年纪轻轻,前有葱岭守捉种地,后有胡弩镇单骑退敌,再有十箭定纳伦,这次又千里奇袭怛逻斯,了不得,了不得啊”
孙秀荣讪笑道:“大都护也听过对小子的谬传?”
盖嘉运是副大都护,虽然当今太子是大都护,但在私下里,你说一句大都护任谁也不会挑刺,听了这话,盖嘉运也笑了起来,他作势要一脚对孙秀荣踢去,骂道:“叫你逞能!”
盖嘉运这一踢,自然没有踢到孙秀荣,他们之间的距离至少还有一丈远,但这么一踢却让两人之间的距离拉近了。
其实,如果孙秀荣听了盖嘉运的话,回复:“那都是谬传,小子愧不敢当”,还是一脸义正辞严的模样,就算盖嘉运的地位与他相距甚远,盖嘉运多半也会仔细探查他这些功绩是否真的存在,以往在没有见到孙秀荣时,盖嘉运见到奏报时,心里只会为自己手底下又出了一名年轻俊杰感到高兴,绝对不会细究其功绩的。
但眼下孙秀荣这么一来,他想细究的心思全没了。
等孙秀荣退到毕思琛后面后,边令诚和夫蒙灵察都是若有所思,而毕思琛的眼里自然充满了妒火。
随后毕思琛等夫蒙灵察的手下也被盖嘉运叫上去会见,无非讲几句抚慰、鼓励的场面话罢了,没多久,这几日在吐蕃公主身上耗费了太多精力的盖嘉运就打起了哈欠,今日的会见就到此结束了。
至于如何叙功,如何封赏,不是今日一见面就能谈定的。
等盖嘉运回到了后堂,他一改疲沓模样,再次召见了夫蒙灵察,除了夫蒙灵察,还有一人也在座。
莫贺达干。
西突厥右翼五部之一的处木昆部大酋,突骑施汗国两大将领之一,一个三十多岁,身材高瘦的突厥汉子。
他头上的黑发编成了一缕缕小辫子,然后用一根火红色的丝带系在额头上,丝带正中却是一颗蓝色的宝石,蓝宝石呈幽蓝色,不时还闪着白光,一看就是品相极佳的蓝宝石。
高鼻深目,皮肤白皙,留着山羊胡子,一双深邃的眼睛不时闪露出的精光让人不可小觑。
莫贺达干原本也是突厥系官僚的名称之一,现在也成了此人的姓名,就跟贺兰苏尼一样,当然了,与奴隶出身的贺兰苏尼相比,一直是处木昆部世袭大酋的莫贺达干神态气度完全不一样。
其实,莫贺达干跟着盖嘉运来到阿史不来城已经好几日了,他一直盼望的与盖嘉运之间的谈话并没有进行,这让他十分着急。
说起这突骑施汗国,前面说过,突骑施原本是西突厥右翼五部之一,也是最强大的部落,但在苏禄上台后,突骑施精壮都成了常备军,还成了原来的西突厥十部,最近的八部不少部落的贵族,不在部落长待的贵族,虽然突骑施将哥舒处半、阿悉结泥熟两个左翼大部吞并了,但却是换汤不换药,突骑施贵人只是占据了中上层的位置,广大的牧户还是以前的部落,本族的贵人依旧在他们心中占据重要份量。
这也是突骑施汗国疏忽而灭的重要原因。
在苏禄死后,都摩度、莫贺达干都蠢蠢欲动,显然莫贺达干技高一筹,他攀上了大唐,当然了,像盖嘉运这样即将离任的边镇大将也需要功勋和钱财在离任前捞上最后一票。
实际上,眼下吐蕃、大食的实力非同小可,若是大唐真正想经营好西域的话,与突骑施结盟,用突骑施来对付大食才是上上之选。
当然了,无论是李隆基还是盖嘉运,都没有这个眼光,至于都摩度、莫贺达干更没有这个心思,以前苏禄几次与大食大战,那都是为了争夺河中地区富裕城市的控制权。
但无论如何,莫贺达干赌赢了。
眼下最棘手的问题不是叙功,而是如何处置苏禄之后七河流域的形势。
碎叶城之战中,盖嘉运将抓到的突骑施常备军全部斩杀了,为的就是让突骑施这个姓氏完全消亡,而在都摩度反水尔微特勒的战事中,为了防止突骑施人的报复,都摩度同样将尔微特勒的常备军全部杀死。
也就是说,作为突骑施汗国的核心支撑——出身于突骑施部落的青壮在这次战事中几乎覆灭殆尽!
但是,没了突骑施,还有一个名号需要除了突骑施以外各部的大酋去争取,而这个名号只能由大唐赐予。
十姓叶护,自从西突厥灭亡后,大唐再没有册封“可汗”的名位给执掌大权的大酋了,苏禄后来被封为忠顺可汗那是因为他的实力实在太大,又早就自称可汗,不得已而为之。
但眼下的局面就不同了,作为一个部落,突骑施已经不存在为了,但以前的西突厥诸部尚在,而交河公主是真正的阿史那氏十姓可汗的女儿,谁娶了她变相就是十姓可汗了,难怪都摩度、莫贺达干都对公主垂涎三尺。
但按照眼下盖嘉运、李辅国的安排,交河公主明显是要送回长安的,这怎能不让耗尽了部落钱财(贿赂盖嘉运出兵),失尽了西突厥诸部的人望(本是突骑施汗国内部的事,可他引来了唐军)的莫贺达干忧急如焚?
在莫贺达干心里了,娶交河公主,就算不被封为十姓可汗,成为变相的十姓可汗也行,这是底线,当然了,若是被正式册封为十姓可汗那自然是好,有没有交河公主都可以。
但大唐看来并不想这么干,等夫蒙灵察一进来,莫贺达干就急急忙忙说道:“两位天朝上官,交河公主在碎叶川流域深孚众望,百姓爱戴,一旦离去,七河流域恐怕徒生变乱!”
盖嘉运没有理他,夫蒙灵察说道:“叶护,公主已经二十年没有回家了,这次跟着监军使回京也是应有之意,七河流域民众自然重要,但我等也不能罔顾天理人伦吧”
其实当今天子对此事早就有了安排,否则区区磧西节度使哪有资格将公主送回长安?
当然了,作为臣子,盖嘉运、夫蒙灵察都不能说出来,只能用天理人伦的话语遮掩过去。
还有,盖嘉运攻占碎叶城、保大军城、裴罗将军城后全部拆毁了,明显是不想再扶持一位十姓可汗了。
莫贺达干精通唐语,知晓里面的小九九,干脆退而求其次。
“节度使、副使,两位都在此,眼下突骑施已灭,碎叶川空虚,在热海以南,我部三万帐实在局促,恳请迁一部分到碎叶城游牧”
实际上,就算没有盖嘉运批准,等唐军一走,由于眼下雪山(吉尔吉斯山)北麓空虚,莫贺达干大可将一部分牧户迁到那里,当然了,他要跟下游的阿悉结大酋都摩度以及伊犁河流域的黄姓大酋索侍斤赶时间赛跑才行。
所谓三万帐,自然也是虚张声势之言,他莫贺达干手下的处木昆部最多两万帐,虽然也是强部了,但还是达不到三万帐的水平。
盖嘉运虽然在离任的最后两年被酒色缠身,但终究是边镇大将,虽然身体已经有些吃力了,但头脑尚在。
“呵呵”,他笑道:“叶护,兹事体大,还要从长计议,不过基于你我双方的友好,这次圣上肯定会正式册封叶护的,多半会更进一步,叶护就静等佳音了”
实际上,皇帝在对盖嘉运的指示中,已经透过兵部的信件说的清楚明白。
“册封莫贺达干为突骑施可汗”
只是突骑施可汗,而不是十姓可汗,连右翼五姓可汗都不是,这就是李隆基、李林甫的盘算,摆明了是要让突骑施汗国四分五裂的,对于这二位来说,什么大食,那太遥远了,西突厥后裔才是他们的心头大患,何况不久前苏禄还出动大军深入四镇劫掠。
但盖嘉运这么一说,莫贺达干当即相信了,并满怀希望,他相信,盖嘉运这么说肯定是得到了皇帝的旨意,否则是不会乱说的。
“多谢”,莫贺达干一咬牙,又从怀里掏出了两对眼下已经极为稀少的和田羊脂玉白马,那是极为罕见的极品羊脂玉雕成,连见多识广的盖嘉运、夫蒙灵察也是双眼放光。
第六十七章 尾声(5)献策
边令诚要走了,在长安的皇帝没有做出进一步指示之前,已经命令由夫蒙灵察带领军队驻扎雪山北麓,而盖嘉运则押着俘虏(献俘)、部分珍贵财物(献宝)回京述职。
盖嘉运这一回估计不会再回来了,所有人都是这么估计的,有了“奇袭”怛逻斯的“大功”,夫蒙灵察接任磧西节度使也是板上钉钉。
夫蒙灵察从自己“奇袭”落空,平白得了一个大功的些许“羞赧”中完全解脱出来了,盖嘉运走之后给他留下了一堆女人,虽然都是盖嘉运用过的,但这个时候的人没有那么多讲究,夫蒙灵察便在阿史不来城悠哉乐哉逍遥起来。
临行前,边令诚将孙秀荣叫到了他的房间。
经过这么多的事,边令诚也明白了,这个年仅十九岁的小子不仅仅是运气好那么简单,屡屡创造奇迹也是需要实力来匹配的,但这个小子的实力到底是什么?
武力?
不是,在安西之地,他自然是显眼的,但并不是最显眼的,武艺比他还厉害的还有。
智谋?
在游牧部落里,智谋只能从属于武力,就如同绿叶对红花的衬托,此子倒是有些聪明,但智谋却谈不上。
人望?
不可能,一个刚被赦免不久的叛军家属后代,能有什么人望……
想到这里,边令诚突然想到一事,“此子是前朝皇族后裔,难道……”,不过他很快就摇了摇头,“隋炀帝直系后裔在本国任职的就有不少,按说彼等的人望更大,何况我国国泰民安,天下归心,隋朝二世而亡,岂有趋附短命王朝而抛弃大唐的?绝对不是”
“那又是什么?”
这时边令诚才想起此子身上那种特殊的神韵,对了,就是神韵,一种虽然长相是唐人,但举止言谈隐隐约约与唐人不大相似的人。
“难道是受到了葱岭胡人的影响?嗯,多半如此,胡人天性洒脱,不拘小节,孙郎从小与这些人在一起,岂有不受影响的?”
但问题又来了,“受到胡人影响的人多了去了,难道就孙郎一人脱颖而出?”
等孙秀荣来了,边令诚说道:“孙郎,你做的很对,你年纪太小,若是大功都由你一人拿了,其他人的老脸往哪儿搁?能有夺占阿斯哈堡的功劳就不错了,有了此功,你一个野战军的校尉或地方守捉使的官位是跑不了的,我明日一早就要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的?”
孙秀荣说道:“多谢中丞关心,小子想问的是,此战过后,朝廷是如何安置七河流域诸势力的?”
边令诚眼睛一亮,此事也是他这几日苦思冥想而不可得的,李辅国当然知道,但他不可能告诉他,他只能在路上询问盖嘉运了。
“以孙郎来看呢?”
这几日,孙秀荣已经将整个两河、七河流域的诸势力弄清楚了,并在一大张白纸上画了一幅地图,与唐人一样,他用尖锥形表示山脉,用曲线表示河流,用一小段城墙表示城池,用“×”表示关隘。
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还用几株小草表示草原,用汇聚的小点表示沙漠,用几棵树表示树林,看起来图案更生动一些,这样的“舆图”边令诚倒是头一次见到。
“中丞,这是乌浒水,眼下两岸都被大食人占据了,这是珍珠河,在下游又叫药杀水,珍珠河与乌浒水之间的地方势力眼下都是在大唐与大食之间摇摆,哪一方压迫得紧一些必定会投向另外一方”
“哦?这里面你有何见解?”
“中丞,大食人与大唐不同,彼等一旦接管某地,肯定要推行彼等之天方教,然后用天方教的方法来管束民众,最大的特征就是收取异教徒的重税,这在当地诸国来说是不可接受的”
“大唐则不同,只是羁縻,最多有三两官员前去索贿……”
说到这里时,孙秀荣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瞄了边令诚一眼,见他神色若常,便继续说道:“这无损这些国度大局,都在承受范围之内,大唐对其治理国度的规制丝毫不干涉,与大食比较起来就好多了”
孙秀荣突然想起了今后高仙芝对石国的苛厉,可以说凭借一己之力逼反了石国,进而引发石国向大食人投诚、借兵以及怛罗斯之战的事,暗忖:“大唐虽然不理会诸国内部事务,但官员们无休止的勒索也是有限度的,一旦超过彼等忍耐的限度,还是会反叛的”
他继续说道:“故此,稳住这些国度对大唐有百利而无一害,此其一”
“其二,若突骑施是一个内部稳定、万众一心的汗国,那大唐可与之结盟,让其对付南边咄咄逼人的大食,但该国自然不是这个模样,最近战败之后更是会四分五裂,在下最近同哥舒海聊过,眼下的突厥八部至少还有户口十万帐,丁口几十万,虽然四分五裂,但若是有一个雄才大略的人物出现,还是很容易重建汗国的”
“于是,维持住其四分五裂的局面对我国北庭最有利,但对大唐的大局不利,因为南面的大食一旦稳定了乌浒水流域诸国,整顿兵马后还是会向北扩展的,一个四分五裂的西突厥余部肯定不是大食人的对手,而我国重兵云集北庭、安西,就算雪山北麓发生战事也是鞭长莫及,何况将军力投送到那里也是劳民伤财”
“若是碎叶城没有拆除的话,利用碎叶城周围的农田实施屯垦,只要有一个军团存在,就会对突厥余部产生威慑,然后利用碎叶镇督领各部兵马,未尝不能将大食人压缩在乌浒水一带,何况两河之间还有石国等国作为缓冲”
“重设碎叶镇原本是上上之策,因为这样一来还可以将眼下各部中最强大的、莫合干达麾下的处木昆部压缩在热海附近,让其不能进入雪山北麓,但碎叶城已经拆毁,如此一来就只能退而求其次”
“怛逻斯?”
“是的,按说怛逻斯城离安西、北庭都太远,最多只能是下下之选,但眼下雪山北麓的城堡都拆的拆,毁的毁,阿史不来城又太小,只有怛逻斯城能驻扎大军,周围的绿洲至少能耕种五十万亩中田”
“五十万亩,按照亩产一石计,那就是五十万石,抛去谷壳、留种,至少有七斗粮,这就是三十五万石,若是按照三成收取赋税,那就是十万石”
“十万石,可让两万人,也就是一个军团吃上一年,但一旦遇到天灾人祸,光够吃上一年是不行的,但由于屯垦人手有限,五十万亩已经是极限了,故此,按照驻屯一万人计,可以消耗两年”
“有两年的消耗,就可以独立作战了,一万人的大唐精锐,加上周围诸部的襄助,守好北庭的西境还是没有问题的”
“哼!”,边令诚冷笑道:“开什么玩笑,五十万亩,以前碎叶镇还在的时候,拢共才十万亩,整个安西才七十万亩!何况一万军士,身后便是一万户人家,需要耗费多少你算过没有?!大唐人才济济,岂会没想到这一点?”
“中丞说的是”,孙秀荣赶紧说道,“在下正要说到这一点。全靠大唐移民自然不行,靡费太大,但如果是纳伦都督府的规制呢?”
“纳伦都督府?你的意思是说只任用汉人当官,管束当地胡人?”
“是的,中丞,从怛逻斯到碎叶城,至少有五万粟特人定居在此,还有几千汉民,彼等都是擅长种地之人,以在下愚见,与其送给拔汗那国,不如汇聚在怛逻斯城附近,由一名汉人担任都督或司马,再从周边对大唐亲善的部落里拣拔青壮当兵,岂非是不耗费国家一文钱而达到稳固西陲的作用?”
边令诚低头想了一会儿,又冷笑道:“如何能保证此人不会成为新的苏禄?”
孙秀荣笑道:“在周围还有都摩度、莫贺达干以及强大石国的情形下,这有可能吗?难道这些胡人都对大唐任命的官员死心塌地?不可能,完全能不可能”
“真的?
此时边令诚自然知晓了他是在自荐,他这么一说倒是很有可能,但让一个汉人带着一帮胡兵驻扎在周围都是突厥人的部落里,实在是险象环生,孙秀荣虽然与他非亲非故,但也不能这么折损了。
“你小子肯定还有后手,说吧”
“嘿嘿,中丞明见万里,小子叹服,我的后手就是南弓部,只要在下与南弓晓月成婚,并将整个南弓部迁到怛逻斯附近,在下不就有了外援吗?在下在纳伦盆地略有威名,让南弓部听从我的号令还是做到的”
“南弓部撤出纳伦盆地后,大半个盆地都由拔汗那国掌控,该国已经失去了珍珠河以南的土地,有了大半个纳伦盆地,至少是聊胜于无,可比丁口强多了”
“怛逻斯这边,伊犁河流域的弓月部与南弓部系出一家,在我的引诱之下,不断吸引该部民众前来投靠,若是部众能达到一万户,加上与哥舒部的结盟,完全能稳住怛逻斯一带了”
最为一个监军宦官,自然凡事都会往坏处想,就算是面对着区区十九岁的孙秀荣也是如此,在这一点上边令诚很称职,但他突然想到了一事。
“孙小子在纳伦练兵时,在校场操练时曾大呼‘大唐万岁’,这些少年兵虽然多是胡人,不过大唐已经深入彼等心中了,并不是孙小子,而是大唐让彼等死心塌地跟着孙小子的呀,哎呀,我怎地没早一点想清楚此事?”
“也罢”,边令诚睁开了眼睛,“你将你刚才所说的详细写出来,加上这张舆图,我带回去请高明的人瞧瞧,在这半年里,夫蒙灵察都会在此地,在正式的圣旨下达前,你就守好怛逻斯吧”
说着从怀里又掏出一物。
“孙郎,你是知晓的,我原本同寿王亲近,这枚桃花石原本是要作为寿礼呈给寿王的,但眼下忠王已封太子,若是我再将这枚桃花石献给寿王,由于桃花石的名声,不明就里的人还以为寿王要如何如何,我岂能陷寿王于不义?就暂时寄在你这里吧,记住,好好保存,等我回到安西再还给我!”
孙秀荣大喜,赶紧说道:“放心,中丞,我一定会像护卫亲眷一样护卫此宝!”
“真的?”
“若是有假,天打五雷轰!”
第六十八章 尾声(6)粮税
孙秀荣回到了怛逻斯,此时,夫蒙灵察已经将他的主力部队迁到了阿史不来城附近,盖嘉运走之前给他留下的女人和财富让他可以在朝廷圣旨下达之前尽情享用。
李辅国是整个磧西的监军,盖嘉运回京了,他自然要回龟兹镇坐镇。
边令诚也回去了,剩下的夫蒙灵察就是最高上官,为了稳住周边形势,他让阿斯兰达干带着少数兵马返回了拔汗那国,而让他的儿子薛裕留下来带兵,于是夫蒙灵察在阿史不来城附近还有五千左右的精锐人马。
在都摩度目睹了尔微特勒竟败在区区两千殊为可疑的“唐军”手里,自己又杀了突骑施本部的常备军,并将并非突骑施本部的常备军押到自己的阿悉结部落后,最近一段时间他都要为了消化、稳固这些人以及这些人身后的牧户殚精竭虑,根本没有时间来理会怛逻斯的事。
无论如何,都摩度有了这些新增丁口后,就算没有拿下怛逻斯附近区域,也有了向西、向北扩展的能力。
在怛逻斯的北面,是号称基马克的一支由鞑靼人、突厥人组成的部落联盟,据说有七大部,四部操着突厥语,三部操着鞑靼语,但无论是突厥部落,还是鞑靼部落,其上层人物都是突厥人,这也是基马克或钦察一词的来由——由突厥贵人控制的部落。
所谓鞑靼人,就是留在大草原上的鲜卑及其后裔与突厥人的混血种,至少在眼下是这个意思。
哈萨克大草原足够广阔,基马克诸部没有理由南下与强悍的突厥人斗个死活,碎叶川、珍珠河的下游原本是西突厥左翼五部之一的拔塞干部落的牧场,但在此时已经渐渐崭露头角的乌古斯部落(塞尔柱帝国前身)、基马克的压迫下逐渐向西迁徙,最终占据了里海西岸、咸海以北的土地。
突骑施强大时,无论是乌古斯还是基马克都不是对手,当拔塞干部落西迁后,他们并没有趁着药杀水流域空虚抢占附近的牧场,乌古斯看上了花拉子模绿洲,但那里已经有大食人进驻了,不过大食人在那里的统治并不稳固,与其它地方相比,花拉子模绿洲地带更让乌古斯人垂涎。
而基马克人大多游牧于伊希姆河与南西伯利亚草原之间,草场完全够用。
于是,当七河流域的形势尚未明朗之前,都摩度抢占了药杀水下游原本属于拔塞干部落的土地,大致是后世克孜勒奥尔达与突厥斯坦一带,有了这些地盘,他对怛逻斯的觊觎之情便大大降低了。
在碎叶川以北,夷播海附近,此时新出现了一个部落。
葛逻禄。
这里的葛逻禄是原来能在蒙古高原一争雄长的大葛逻禄的一部分,与他们在蒙古高原的本家相比,眼下只是一个人数在万帐左右的部落,他们完全崛起还要等到漠北的所有阿史那系汗国全部消亡,而回鹘汗国尚未崛起之时才行,那时的葛逻禄是能左右漠北形势的大部,回鹘人自然要全力对付他们。
等到回鹘汗国成立,就代表着葛逻禄部要开始逃亡了,那就是西域葛逻禄部落大兴的时候。
夷播海与天山之间还有大量的西突厥右翼诸部以及依附于他们的游牧部落,其中最强大的就是占据伊犁河流域的胡禄居,但胡禄居的大酋索侍斤一向对北庭都护府毕恭毕敬。
于是,夫蒙灵察唯一可虑者反而是与他一样正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朝廷圣旨的处木昆部大酋莫贺达干,那位被苏禄封为东方叶护者,莫贺达干若是沿着碎叶川北上,就算只有一万精骑,也够夫蒙灵察喝一壶的。
但多日过去之后,或许是为了得到“十姓可汗”的封号,从而名正言顺管束整个十部牧户,自从盖嘉运走后,莫贺达干一直窝在热海南岸的老巢贺猎城没动。
夫蒙灵察可以在纵欲中等待,但孙秀荣不行,他必须为自己的将来开始盘算、筹划、实施了。
在不费一兵一卒、一文钱的前提下就让原来西突厥占据的区域稳固下来,他想不到朝廷有什么理由不同意,就算对自己抱有戒心,不过自己以汉人之身周旋于一种胡人部落之间,还是几十万人的胡人部落之间,要做到扬名立万,称雄一方,那难度绝对是地狱级别,朝廷衮衮诸公不会看不到这一点。
因此,他没有征求夫蒙灵察的同意,便让黑夫先回去了,并让他通知南弓晓月,立即带着部族迁到怛逻斯一带来,这中间要通过哥舒海的地盘,但他已经与哥舒海谈妥了,而哥舒海在得到孙秀荣的认可后,首先要考虑的是将以前与尔微特勒关系密切的怛逻斯河以北的哥舒部落统一到自己麾下来。
以他目前的实力还做不到,不过若是因为自己在大唐攻打突骑施的战事中站在唐军一边的功劳,被封一个“哥舒都督府都督”,甚至“哥舒可汗”,那就完全不同了。
故此,哥舒海答应了孙秀荣,敞开道路让南弓部通过。
事后,若是朝廷埋怨起来,孙秀荣也有话说,在西域广袤的牧场上,某个部族今日在某地,明日迁到他地都寻常见,比如葛逻禄部本来在阿尔泰山一带游牧,眼下却迁到了巴尔喀什湖附近,并且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
不过一个大部要完成迁徙,就算只有千里,没有半年是做不到的,想要南弓部早日对自己形成襄助不太实际,但南弓部有五千牧户,抽调两千青壮加入黑夫的军队,让剩下的三千精壮护送部落来到怛逻斯还是做得到的。
经过阿斯哈堡一战后,南弓黑夫对孙秀荣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他这位未来的南弓女婿也是打心眼里臣服。
对于所有的南弓人来说,守着一个女主实在太过凶险,有一个有着唐人背景的强悍女婿再好不过,这在草原上都是寻常见。
再就是怛逻斯附近的人口了。
孙秀荣再次回到了怛逻斯,正与宇文邕奴两人细细筹算。
“司马,怛逻斯城有粟特人一万余户,已经抽调一千余少年兵,杨郎正在操练着,这一万户中,原本突骑施贵族妻妾家族居多,多半在城外拥有田庄、牧场,大约有四千户,还有两千户商户,由于这里是北上基马克,东去伊丽河,南下石国,西去咸海的要道所在,商户众多,当然了,真正经商的只有两百多户,都是从大商户里分化出来的”
“彼等实际上是靠着铺头、田地收租的小贵族”
“再就是匠人了,这里的粟特工匠颇多,约莫五百户,各种匠人都有,其中大的几家都是在以前唐人工匠的协助下兴旺起来的,另外还有同样五百户匠奴,都是以前苏禄可汗南下与大食人交手时从昭武诸国里俘获而来的”
“再就是众多的以给突骑施、粟特贵族担任仆役为生的人了,这其中大多数也是粟特人,也有少量突厥人、波斯人、汉人”
“城外还有大小田庄上百处,有田地约莫二十万亩,突骑施人对农户倒是十分优渥,粮获四成交给他们就行了,剩下的全部自用,粟特人的规制与大唐不同,彼等几乎没有小民农户,土地全部是贵族的,不过租给小民耕种,剩下的六成中,地主、租户各收一半,小民勉强能果腹”
“有多少小民?”
“一百个田庄,每个田庄大约两千亩,两百左右的农户,大约五千户,两万丁口”
“司马还记得攻打阿斯哈堡的粟特步军吗?别看彼等在突骑施人眼里是炮灰,但在粟特人眼里都是老爷,其中的百夫长以上职位者,多半在城外拥有田庄,这些步军总共有两千人,全部是贵族出身,阿斯哈堡一败后,彼等只剩下八百人,司马,你看……”
“你的意思是说,城中的这些商户、匠户以及有产业者大多与这些人有关?”
“是的”
“你的意思呢?”
“不好说”
“这里有无别人,但说无妨”
“司马,眼下怛逻斯城看似平静,实际上暗流涌动,那些粟特步军虽然被我军解除了武备,但谁家里没有备着一些武器?不如……”
他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孙秀荣未置可否,问道:“在怛逻斯城招募的少年兵中是否严格按照我的条件招募的?”
“自然是的,不是来自乡下田庄,便是穷困牧户,再有的就是城中匠户、仆役子弟,绝无问题”
孙秀荣闭上了眼睛,暗忖:“自己尚没有完全掌握该城,若是起了杀心,将城中粟特贵族、地主一股脑都杀了,无论如何都会造成动荡,但留着这些人隐患实在太大,嗯,不如这样……”
他又问道:“这次秋收,彼等以前交给尔微特勒的粮食交上来没有?”
“约莫两成的人交了,这些人都是家里的壮丁在阿斯哈堡战事中战死了的,大部分未交”
“好,通知下去,限彼等在三日之内将粮税交齐,否则每多一日便多交一成!”
“司马的意思是,最后负隅不交者……”
“看看吧,彼等有八百人,而我这里只有两千少年兵,其中的一千两百还是刚刚招募的,真正有战斗力的只有八百人,这些人岂有不动心的?密切关注这八百户,但三日之后再说”
三日后,宇文邕奴过来汇报,“司马,有一半交了粮,大部分还是家里壮丁战死了的,剩下的都是在那次战事中活下来的”
“不管了,通知这些人,大唐准备将其全部纳入正规军行列,城外田庄依旧是他们的,武器等物也会还给彼等,明日上午在大校场集合登记、发放,对了,对他们说,为大唐当兵,可以免除赋役”
“司马……”
“少废话,赶紧去通知”
第六十九章 尾声(8)都督
大唐开元二十八年(740年),四月初。
南弓晓月已在三月份带着部众迁徙到了怛逻斯附近,令孙秀荣欣慰的是,纳伦盆地的哥舒部落也一同迁过来了。
于是,在怛逻斯附近,名义上他能够动员的部族就有八千帐了。
为了犒劳两部迁徙的不易,孙秀荣拿出了大量的粮食和食盐、布匹,与此同时,杨守瑜回了一趟疏勒镇,将侯琪等府兵种植的棉花全部运到了怛逻斯。
在长达半年的等待时间里,孙秀荣也没有浪费时间,在他的亲自过问下,原本城里的五百匠奴完全脱了籍,彼等自然要向孙秀荣效忠。
这五百人在孙秀荣的眼里不亚于两千少年兵,在靠近雪山西端之地,孙秀荣让这些匠人新设了冶炉,以前这里的冶炉最高只有一丈,冶炼时将木柴、铁矿堆在一起煅烧,封炉冷却后取出烧成一团的铁块,然后不停锻打形成熟铁,再用熟铁制作各种器具。
这样的铁器,民用尚可,用在兵器上就能差远了。
于是孙秀荣只能用从石国过来的铁料打制兵器,不过石国的铁料也有限,最终他还是决定在雪山西端新开冶场。
在上一世,他可是以铁器起家的,到了这一世自然轻车熟路,他亲自督造的大窑高达三丈,直径可达一丈,炉口、炉身、炉腰、炉腹、炉缸都有一定之规,还有专门的风口、出铁口。
他还亲手制作了由三人或一头骡子轮番拉动的风箱,以增强炉窑里的温度。
时下大唐最先进的炼铁方法是灌钢法,但依然是在炉膛里完成的,将熟铁片与生铁捆在一起煅烧而成。
作为三世穿越之人,自然不屑于如此安排,他采用大夏国普遍使用的淋钢法,即大明后期苏州一带炼钢的法子,那是明清两季最贴近后世现代炼钢的法子,将生铁重新煅烧后形成的溶液均匀地淋到熟铁上而成。
这里面的关窍时,当生铁溶液淋到熟铁片上火会产生剧烈的反应,轻微的爆炸声以及大量气泡会出现,不过当这一现象趋于停止后就可以得到接近于后世钢料的优质铁料。
若还是炒钢法,火候的掌握完全掌握在工匠手里,不利于标准化和传播。
当然了,如果是民用或者矛头、箭头这些铁器,用熟铁夹着生铁捆在一起煅烧就行了,但想要得到像横刀、陌刀、马槊锋刃这样的利器,用现在的法子非得多次煅烧、多次锤炼才行,成本高的惊人,大唐匠人众多,家底殷实,这么做自然无不可,但对于孙秀荣来说肯定就不行了。
直到四月份的时候,粟特匠人才初步掌握了大唐现有的冶铁法子,而更为先进的淋钢法孙秀荣只是示范过几次,彻底掌握估计还有大量的功夫才行。
孙秀荣一边在怛逻斯当起了铁匠,一边却是忧心忡忡。
虽然从常理来看,大唐不花费一兵一卒就能让北庭西部的形势稳定下来,还能分化众突厥部落,但眼下依旧是奸相李林甫大权独揽的时代,就算李林甫一心为公,但保不准一句“保有七镇就不错了,何苦多生事端”就将此事轻轻揭过了。
对于南弓部、哥舒部迁到这里,他们倒是巴不得,让一众黄黑姓突厥部落里平白多出一个其它部落,将怛逻斯附近搅得天翻地覆朝廷自然愿意看到,在那种情形下,都护府就会作为调停方大大方方玩起左右平衡之术,封一个部落酋长为左卫大将军,另一个就是右卫大将军。
然后将酋长继承权抓在自己手里,久而久之就会形成定例,当然了,若是出现一个雄才大略的人物自然不需要这些,但雄才大略的人物都是百年一遇,大多数时候,这些“册封”、“赐姓”、“和亲”还是很有效的。
大唐将如何对待自己?
眼下他只能将全部希望寄托在边令诚身上,这位被他暗地里坑了一把,又阴差阳错走到一起的“死太监”身上。
时也命也,谁也说不清楚。
随着时间的推移,眼看就要开始春耕了,东边却没有任何消息,他决定就算没有新的任命下达,他也不走了,开什么玩笑,有了这八千帐部落,自己还要听从大唐的安排走东走西?
他将从粟特地主那里夺过来的土地按照每户五十亩分给了以前的粟特奴户,为了缓解可能到来的失望心情,他亲自带着耿思都中营在田间丈量起来,每日从早忙到晚,不时还督促少年兵操练,去冶场视察,晚上自己也重新整理前世的一些个知识,并亲自装订成册,将自己弄得劳累无比,否则是无法安然入睡的。
因为他知道,若是真正惹恼了大唐,别的不说,就算还驻扎在阿史不来城的夫蒙灵察三千精锐就不是自己能够应付得来的。
何况,就算自己能击败这三千唐军,进而将磧西节度使麾下一个军团招来了,自己连带着整个南弓部、哥舒部以及怛逻斯城一万多户粟特人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到时候就只能逃走了,这一节他倒是想好了。
向西、向南都不现实,石国眼下还是大唐的附庸国,西边有乌古斯和拔塞干,只有向北进入辽阔的北哈萨克草原才有可能。
根据他得来的讯息,眼下的基马克部落联盟人丁稀少,东到额尔齐斯河,西到咸海北边总共只有两三万帐,非但如此,彼等还分成了七个部落,每个部落也就两三千帐,自己若是迁到后世哈萨克斯坦资源最丰富的加拉干达一带还是有可能的。
但那是下策,不得已而为之。
这一日,为了振奋人心,在完成春播之后,孙秀荣给在怛逻斯战事中战死的两百少年兵、两百部族骑兵进行了一场带有明显后世萨满风格的祭祀仪式,他在靠近雪山的南麓修建了一处祭祀场所,修了一座小石头房子,房子里放着四百人牌位,房子面前是一个小广场,上面立着十根顶部雕刻着各种神仙模样的木柱。
一种经过他自己精心挑选过选择的萨满教神仙,一共十名,当然了,这些都是大神,在如今的大唐东北一带,室韦人、靺鞨人、契丹人都信仰着原始的萨满教,神仙众多,但从未人想过这方面有所创见,直到辽国耶律德光时代。
当时耶律德光为了与汉人的儒释道三教抗衡,才让部族里的智者对本部的原始宗教进行了优化。
这些雕刻着神仙头像的木柱,实际上就是图腾柱。
孙秀荣想要在怛逻斯闯下一番天地,没有大量汉人协助的话,只能靠宗教,眼下祆教、摩尼教、景教、天方教各有传承,轮不到他来当老大,而以前的西突厥余部大多数部落中下层还是信仰原始的萨满教,其中的鞑靼人更是如此,想要依靠宗教,就只能在萨满教上有所创新。
在上一世,孙秀荣曾让索伦智者罗秀对萨满教在大辽的基础上进行了再次优化,教义的大致情形他还记得,自然拿过来就用。
为了标新立异,他也邀请了一些周围依旧信仰萨满教的小部落,都是些依附于突骑施的部落,比如巴尔喀什湖南面的葛逻禄部落,伊犁河下游的阿利施部落。
当天,孙秀荣亲自披挂上阵,花了一整日时间进行了让四百灵魂回归长生天的祭祀天神、地神、河神、太阳神、月亮神、山神、湖神、林神、鹰神、虎神(信仰萨满的人认为老虎管辖着百兽,猎鹰管辖着百鸟)十大神,一整套仪式下来,浑身披挂叮当作响的他也累垮了。
不过当天的效果非常好,葛逻禄部落、阿利施部落的大萨满都对他敬仰不已,还决定留下来修习。
孙秀荣自然高兴得很,当晚正准备与两位大萨满通宵畅饮时,荔非元礼到了。
“镇守使让你立即去阿史不来城!”
接到这个命令后,孙秀荣十分忐忑,最终他还是带着耿思都的中营跟着荔非元礼走了。
两日后,他们抵达了阿史不来城,甫一抵达以前西突厥大汗的王帐,一个人的出现让他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了。
边令诚!
一个带着笑意的边令诚!
“……兹尔秀荣,原本贵种,羁旅大荒,不失菁志,沉心田亩,单骑退蕃,十箭平胡,千里奔袭,得获酋首,功莫大焉……”
“特设碎叶都督府,委任孙氏秀荣为都督,正五品下,策勋上骑都尉,挂宁远将军衔……望尔……”
孙秀荣赶紧跪向东方谢恩。
边令诚将他拉了起来。
“孙郎,这里还有两份诏书,一份是给杨守瑜的,圣上得知他的来历后,让他改姓荔非,还任命他为都督府司马,任命封常清为都督府长史,从六品上”
“封常清?”
孙秀荣立即想到这肯定是边令诚帮他争取来的,自己与封常清关系甚佳,肯定逃不过边令诚的耳朵,而封常清从一个法曹兼田曹一跃成为从六品的长史,他原本是从八品,中间可是相差了三级!
大唐的官位品级虽然远多于后世,但想要往上升一级殊为不易,封常清如此出色的人才,因为没有军功,三十岁了,还是一个从八品的法曹!
“还有,圣上已经正式封南弓晓月为南弓郡主,同时在给她的诏书里任命你为郡马都尉,这就认可你迎娶她了”
“别慌,还有呢,朝廷已经正式任命夫蒙灵察为磧西节度使并兼任北庭、安西副大都护,在你来之前,他接到诏书后就返回龟疏勒镇了,今后碎叶都督府直接归节度使管辖”
“咳咳,中丞,是谁接任疏勒镇镇守使?”
“赵崇玼,他本就是副使,夫蒙灵察之前推举高仙芝担任于阗镇镇守使,盖嘉运也同意,最后圣上也恩准了”
“对了,刘珧家族已经被圣上赦免了,刘珧也举家返回了长安,独孤峻升任安西大都护府司马”
“根据圣上旨意,分别从北庭、天山、伊州、焉耆、龟兹、疏勒、于阗抽调府兵一队,总共七队千余户前往怛逻斯屯垦,在怛逻斯新设折冲府,不过是下府,由你兼任折冲府都尉,我来之前已经跟各镇打过招呼了,没多久这些人应该就会到了”
“北庭都护府的四百五十户人家从伊丽河过来,安西四镇从纳伦过来,呵呵,孙郎,与你甚为友好的侯琪那队也在其中,在我的斡旋下,他被任命为折冲府校尉”
孙秀荣现在真正有些感激涕零了,虽然只是千余户,但这也是边令诚花了巨大的心思才落成的,他突然想到一事,“中丞,难道李公公又调回去了?”
边令诚脸上堆满了笑意,“孙郎,还是你那一封奏折起了作用,我抵达长安后赶紧重新誊了一份,并在当日呈递到宫中,第二日圣人就召我进宫,一问之下,对我很是赞许,并当着太子、宰相的面说‘知边事者,莫如边奴’,我……,我还是头一次听到圣人他老人家夸奖一个奴才,然后就将李公公召回去了,让他继续担任太子府内廷总管呜呜……”
孙秀荣一时也愣住了,趁着边令诚对着东方鞠躬啜泣的当口,他暗忖:“李隆基多半是瞧在省钱的份上才会这么做,若是新设一镇,打死他也不会做的,而将自己任命为正五品的普通都督,而不是像部族都督那样动辄三四品,挂至少公爵以上勋位,以及大将军以上军衔的虚衔,说明他还是将自己当成汉人来对待”
“还有”
此时边令诚又转过来了,眼中隐隐带着泪痕。
“你在胡弩镇训练的那一镇三百人府兵全部调到怛逻斯,应该会与七镇的府兵一同赶到,朝廷设在碎叶都督府的兵马就这些了,剩下的就只能由你自己编制了”
“另外,朝廷封莫贺达干为突骑施可汗,金吾卫大将军,并未封他为十姓可汗,连十姓叶护也无,不过将阿史不来城以西,包括碎叶城、保大军城、碎叶城三地所辖牧场赐给了他,而怛逻斯城、曳建城、阿史不来城由碎叶都督府管辖”
“前次我军在从曳建城到碎叶城俘获依附于突骑施人男女近四万,原本是想拨给拔汗那国的,不过既然整个纳伦给了他,就无须再给这些了,朝廷决定,将俘获男女就近安置,一半,约四千户划给的都督府,另外一半划给莫贺达干”
“咳咳,中丞,都督府可有申领强弩、明光甲、陌刀的权限?”
“没有,孙郎,你在胡弩镇的那伙人马中就有五十强弩兵,前往怛逻斯的府兵中肯定有匠户出身的人才,所谓强弓、强弩,弓身、弩身无非是木竹、牛角、牛筋、丝线、鱼胶等物,这些东西西域也有,朝廷并没有说都督府能不能自己制作”
孙秀荣一听自然大喜,他赶紧再次向东方跪下。
“多谢圣主隆恩,圣主万岁万万岁,大唐万岁!”
当边令诚将他再次扶起来时,见他眼角也隐隐有些红润,内心也有些感动,说道:“孙郎,还别说,当时圣人在宫里听说你在纳伦操练胡兵说出大唐万岁时也很是感动了一番,若不是有这一节,你能不能如愿以偿还不一定”
“真的?”
“浑话,圣人金口玉言,那还有假?!”
本书第一卷“寂寂天山雪”到此结束,历经两年后,孙秀荣终于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地盘,还是远离本土管辖的地盘,自可大展拳脚了。
不过,他的前途依旧凶险,周围还有西突厥余部几十万,南有祆教重地石国、史国等,更南有正在厉兵秣马,整顿阿姆河流域昭武诸国的大食国,哪一方都不好对付,更何况还有对朝廷封赏甚不满意的突骑施黑姓大酋莫贺达干在一侧虎视眈眈,目前的他手底下只有两千少年兵,七队、一镇千余府兵,能在怛逻斯熬下来吗?
第二卷“汩汩碎叶川”更加精彩,拭目以待!
第一章 先军怛逻斯(1)北周府兵
“什么?北周府兵?”
六月份,当封常清带着千余户汉人府兵以及胡弩镇东镇三百人抵达怛逻斯时,在以前的尔微特勒“汗宫”,现在的都督府里,新任都督却给了他一张纸。
封常清大概看了一下,当发现纸上的核心内容时不禁大吃一惊,不禁叫了出来。
“是的”,孙秀荣笑着说道,从封常清见到他的神态来看,他是愿意跟着自己干的,高仙芝担任四镇节度副使以及都知兵马使时带着一众衣着鲜亮随从的威风凛凛模样还有好几年才能出现,那时封常清见到后才怦然心动,从文官转到武官,进而一发不可收拾。
从心底里,孙秀荣对封常清非常欣赏,因为与安西一众文武官员相比,他是真正与自己有些类似的人,做事非常有条理,关注细节,并打理的井井有条,而此时的武官达到一定品级肯定是不屑于亲自打理后勤辎重的,而进士出身的文官在文字功夫上自然出众,但对于兵事却不知晓。
像封常清这样读过书,本身武人出身,却长期担任军曹者实属罕见。
一想到再过十余年,封常清在潼关带着几十万未经训练的新兵惨败于安禄山之手,进而被边令诚诬陷杀害的事情,孙秀荣不禁为他叫屈,眼下大唐平白多了一个碎叶都督府,地位模棱两可,但从朝廷同意迁移上千户汉人府兵来看,还是当成一个正经的都督府来经营的。
故此,就算过几年高仙芝发达了,封常清也不可能跟着他混了,无他,因为现在的封常清已经是从六品、一州(都督府类似于州)长史的高位了,如果不是进士出身,寻常人想要达到这个高度谈何容易,当然了,像白居易那样将京官当成至宝,放到一州担任司马还要发出“江州司马青衫湿”感叹的纯属装逼。
“封兄”,孙秀荣知晓他有些转不过弯来,“你年少时就跟着阿耶到了安西,对各游牧部族应该很是熟悉,我问你,彼等之间有何不同?”
封常清一愣,他低头想了一想,“不知,我实在不知彼等有何分别”
孙秀荣说道:“我在胡弩镇待过,曾见过以前的魏龙国王族后裔,此人是象雄族,曾经到过西海附近,又对象雄、吐蕃十分熟悉,他说过一番话我倒是颇有些感触”
“哦?还请都督赐教”
“封兄,你我之间就无须这些虚礼了,今后你称呼我‘孙郎’、‘大郎’皆可。好了,那人说,在吐蕃人、吐谷浑人进入西海前,当地的羌人虽然有部落,但部落人数极少,部落酋长也是由众人推选的,彼等无须缴纳赋税,无非是遇到事后由头目召集起来一起应付罢了”
“而除了这些羌部落,剩余所有的部落,包括漠北、漠南、西域、吐蕃之部则全然不同,彼等的大酋不但要求牧户缴纳牛羊赋税,还要服兵役、徭役”
“他这么一说他倒是想起来史书上所载之事,后汉时大将段颖出兵讨伐百羌,当时我就有些奇怪,区区西海地羌部就有百部之多?但名将段颖依旧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兵力才勉强功成,封兄,以你来看,这是为何?”
这一节倒是封常清读过的,他脱口而出:“孙郎,既然是百部,肯定还不止百部,每一部人数很少,都居住在深山大壑里,想要找到十分不易,段颖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将其一个个全部扑灭,幸亏他调度有方才勉强成功”
“呵呵,这就是我要说的,羌人虽然对大汗边境有威胁,但威胁并不大,无非是时常袭扰罢了,肯定比不上匈奴、鲜卑,这是为何?因为羌人没有赋税,没有固定的头人,看起来内部十分平等,没有高下之分,只是同姓者聚在一起罢了”
“西晋末年,彼等倒是暂时啸聚在一起,内里肯定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赋役、奴隶肯定有了,但那之后,随着隋朝的建立,彼等又处于分散、以小部落为主的状态,直到吐蕃人、吐谷浑人的到来”
“我要说明的是,像羌人那样的形制作为牧户来说自然自在一些,当作为部落来说肯定不如已经实施了固定酋长、有赋役约束,甚至有奴户的部落,这是为何?因为就是赋役,特别是赋税将其揉在了一起,原本不是一个部落的人,有了赋税之后久而久之也承认只是某部落的人,而随着部落越滚越大,认同的人便越来越多”
“故此,赋役是维系部落是散乱还是紧密的关窍,突厥人虽然远不如大唐,但其至少有文字,有官制,彼等本就是锻奴出身,也不乏兵器使用,若不是有巍巍大唐,还是像晋朝、北齐那样的朝廷,彼等早就一统天下了,在漠北,不时传出那甚十姓突厥,九姓铁勒,九姓回鹘,说明这些大部也都是由一个个小部落汇聚而成的,靠什么汇聚?”
“语言自然是一方面,但头人、赋役才是关窍,有了头人、赋役这些部落才能汇聚在一起,进而战胜其它部落”
“比如像南弓部这样的部落,彼等也有头人,大多都是百夫长之类的名目,他凭什么来管束部众?无他,常备军,一个百夫长,手底下肯定至少有二十常备军,这些人无须放牧,成日跟着百夫长巡视牧场就是了,在草原上一个牧户往往占据一大块地方,想要彼等汇聚起来并不是易事”
“于是一个有着二十常备军的头人就长期处于优势地位,而头人依靠什么来养活常备军?自然需要手下牧户提供牛羊乳品,自己牧场里连接道路的桥梁也需要牧户汇聚起来修建,否则人人都依托有利地形不接受百夫长管束那成何体统?”
“故此,我决定在牧户中也实行府兵制,八千牧户,其中南弓部有五千,哥舒部有三千,但家里男丁多者南弓部只有两千左右,哥舒部只有一千左右,这些牧户已经有少年加入到我的少年兵,干脆将其全部纳入府兵”
“平素彼等用牛羊及其皮毛向官府换取粮食、食盐、布匹、针头线脑等物,既然是府兵,彼等就无须在市场上交易了,那样的话府兵就没有用处了,官府专设一个平价榷场,专供府兵交易,可以交换实物,亦可得到钱财,以用于彼等筹办军备”
“既然是家里男丁众多者,就有时间腾出来一起操练,每年不要太多,等冬季彼等固定下来,改用干草料喂养牛羊时就可以用来操练,眼下就由我的少年兵对其进行操练,今后等彼等熟悉后就由其中的佼佼者实施,佼佼者可担任中下级军官,彼等武备可由官府提供,或者在指定榷场交易时享受更多的优惠”
“如此原来我等仅仅花费些许钱财就能坐拥三千远比以前单纯部族骑兵强得多的骑兵!”
封常清站了起来,大声说道。
“是的”,孙秀荣笑道,“我是这样打算的,既然朝廷将阿史不来城作为我等与莫贺达干的分界线,那里就是重中之重,南弓部的黑夫跟着我干过,就让他带着两千府兵在阿史不来城附近驻牧,同样,侯琪的千余汉人府兵全部迁到阿史不来城附近屯垦,千人及其家属正好在城里住下”
“夫蒙镇守使拨给我等的四千户俘虏中,也有近千的汉人农户,都是以前我等被吐蕃隔断疆域后不幸落到胡人手里的,彼等继续担任府兵,同样驻扎在阿史不来城,以一队一百五十人为一个村落,围绕城池形成七个村落,村落建设土墙,若只是小股敌人来袭,以我大唐府兵的厉害,一队就可将其驱逐出去”
“其中一个村落建得稍大一些,紧急情形时其它六个村落就可跑到该村落一起御敌,封兄,按照一户五十亩计,一个村落最远的边界也就是七八里外,最大的村落靠近城堡,都围绕城堡设置,在紧急情形下,其余六个村落的府兵跑到大村汇聚最多半个时辰,之后就与城堡里的府兵形成掎角之势”
封常清听到这里,不禁又重新打量了孙秀荣一番,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孙秀荣除了种地厉害,就是武艺高强了,诸如这样细细筹划之事像他这样的镇守一方的将领是不屑于做的,就算做也是做不好的,而他封常清无论是眼下还是将来都是以法度严谨,每一步都筹划得极为细致、紧凑著称。
孙秀荣笑道:“封兄,莫非我脸上有花?”
封常清也笑道:“看来我来到这里还真是来对了”
“这是为何?”
“以前我在疏勒镇担任田曹、法曹时,但凡遇到大事,必定细细筹划,然后小心实施,最后又反复权衡得失,最终形成报告呈递给上官,但上官从未重视这些,大多只是草草看一眼就揭过了”
孙秀荣点点头,暗忖:“赏识你的人只是高仙芝,可惜眼下你已经没可能在去他麾下效力了,封郎啊封郎,你的前途如何,我倒是颇有些期待呢”
封常清说道:“这样一来阿史不来城附近就有两千汉人府兵,两千胡人府兵,呵呵,还是游牧府兵,而莫合干达手下最多两万帐,常备军不会超过三千,按照碎叶城的重要地位,他肯定会将汗帐迁到那里,就算对我等不利,阿史不来城的四千府兵至少能抵挡一阵,那曳建城附近呢?”
“曳建城被镇守使,不不不,罪过罪过,应该是节度使才是,被节度使拆毁了,不过此城位于怛逻斯城与阿史不来城之间,就让我以前管辖的那个胡弩镇东镇府兵镇守就是了,加上一千哥舒牧户府兵,其东面有四千人马,西面有怛逻斯,千余兵马,足够了”
“嗯”,封常清突然想到了什么,“大郎,既然牧户府兵有专门的榷场买卖牛羊,那汉人农户府兵没有岂不是厚此薄彼?不妥不妥”
“那依你之见呢?”
“大郎,西域适宜耕种的土地稀少,粮食更是难得,既然有牧户平价榷场,干脆一并设置农户平价榷场,都在一个榷场里,由专人一起管理,里面的人时刻盯着市面,用高于市面的价格向农户……”
“不妥”,孙秀荣赶紧打断他,“榷场的收购价格还是要与市面上一样,我突然想起来了,牧户卖出的牛羊也应该一样,不过在榷场里我等有农户、牧户需要的物品,这些物品的价格低于市面,算是给予府兵的补贴,若是收购价格高于市面,若是府兵的农户、牧户纷纷将粮食、牛羊卖到榷场又该如何?”
封常清也点点头,“确实如此,那此事就这样定了”
孙秀荣问道:“你既然是都督府的长史,手底下有多少人?”
“各曹都有,彼等都是有品级的,每人还有一到两人的录事,都是没有品级的,但官府需要支付薪饷,一共十五人,都是读书人,或者从军卒里拣拔的识字的”
孙秀荣眼睛一亮,“这都督府还是没有白得啊,一下就多了十五个读书人!”
便说道:“那好,就让户曹或仓曹其中一人兼管吧,人手不够的可以在城中招募,需要多少薪饷,都从公中支付,不过你要拿出一个详细的规制才行,比如榷场是时时开,还是定时开,榷场是开在城里还是在城外,需要军卒守卫吗?等等,诸如此类都需要详细规程才行”
“在下明白”
第二章 先军怛逻斯(2)新募兵制
“再就是那些少年兵了”
“职部正想说此事了,不如将彼等都纳入府兵吧”
“不妥,若是在内地,纳入府兵影响不大,但这是在异域,离大唐最近的直属镇守府疏勒镇超过千里,若是从拔焕城出发也要七八百里,更兼山川阻隔,就算八百里加急也要三日才能到”
“故此,必须让都督府时刻保持一支能够震慑诸部的常备军,不是新到四千户胡汉农户吗?从中同样挑选一千人十五岁到十八岁的少年加入少年兵”
“大郎,既是要压服诸部,不如挑选十八岁以上成丁之人”
“不行,封兄,你也见到了,大唐想要在此地屯田十分不易,天山南北各出一队府兵已经是使出了全部的力气,这也才一千人,而周围的胡人部落加起来肯定超过十万户,以千户对十万户,我不是班超,也不是陈汤,实在支应不过来”
“故此,利用在下在纳伦时建下的些许名声暂时将南弓部、哥舒部,对了,还是哥舒别部,正部还在怛逻斯河两岸呢,将两部暂时压服,短时间尚可,时间一长肯定会出问题,故此,就必须充分利用彼等人力”
“南弓部出自霫部,面目与我等相似,只是语言不同,若是不趁着彼等年少,教授其修习汉文汉语,遵守汉人规制,反而蹉跎于怛逻斯一事无成?合纵连横自然是好,不过眼下大唐在西域并非一枝独秀,尚有吐蕃、大食在一侧掣肘”
“徐徐教化,入华夏则华夏,何分胡汉?如此一来,彼等必定心向华夏,有了南弓部、哥舒别部,自然会有其他诸部渐次而来,比如上次我在雪山下面祭奠阵亡将士来的葛逻禄、阿利施部落,彼等人数不多,夹在突厥大部中瑟瑟发抖,我等既然已经在怛逻斯立下了旗号,岂能让这些部落都投靠了突厥大部?”
“少年是各部的未来,假以时日,这些少年都功成名就了,正好给各部做出榜样,然后会有更多的少年络绎而来,先是少年,若我大唐在怛逻斯立住了脚跟,青壮也会前赴后继,不是本督开口,我有信心在三年之内将诚心归附于都督府的部落扩大到两万户,加上汉人府兵,稳固整个雪山北麓也不在话下!”
“整个雪山北麓?大郎莫非对碎叶城也有想法?”
“那是自然,眼下朝廷一来没有意识到整个雪山北麓的重要性,二来也是对莫贺达干有一个交待,而将整个北麓分成两半”
“但莫贺达干也只有两万户,其东北边是盘踞伊丽河流域的胡禄居大部,东边是两大哥舒部落,都不是好相与的,故此,彼等便只能向纳伦地、怛逻斯扩展,放心吧,以莫贺达干的心思,绝对是不会眼看着雪山北麓被大唐生生分出去一半的,本督所辖区域一定首当其冲”
“那干脆灭了莫贺达干,将都督府的疆域彻底与大唐连接起来?”
孙秀荣心理一凛,暗忖:“那可不是我愿意看到的,隔着处木昆部,大唐的人就不会频繁到都督府来巡视,若是处木昆部没有了,自己岂不是被夫蒙灵察手拿把掐?不行不行”
嘴里却说道:“谈何容易?西突厥灭亡后,突骑施兴起,尤以右翼为重,左翼现在只剩下三部,阿悉结的都摩度肯定也有一统哥舒、拔塞干两部的心思,右翼中除了突骑施,便是胡禄居、处木昆两部,另外两部都被突骑施兼并了”
“都摩度、莫贺达干号称突骑施汗国黑姓大将,东、西叶护,手里头肯定还是有两下子的,彼等不像我等,从牧户里抽调兵力时思前想后,一旦大的战事发生时,肯定是全数动员的,那最少也有一万五千精骑,若是联络上右翼其它部落,更是了不得,以都督府眼下的形势能占住怛逻斯,分隔阿悉结、哥舒就不错了,想要彻底消灭莫贺达干,并稳住热海南部的形势,至少要有一个军团才行”
“何况,一旦将莫贺达干消灭了,其它大部必定不安,人家会想,连被大唐册封为突骑施可汗的莫贺达干都被消灭了,遑论其他?反而会让步彼等汇聚在一起,若是其中有一位雄才大略人物,重建西突厥汗国也不是没有可能!”
封常清点点头,“确实如此,不过这常备军就达到了三千人,规制如何?是否效仿京师卫军?”
孙秀荣摇摇头,“自然不是,京师卫军实际上还是府兵,不过是抽调的府兵精锐罢了,轮值时间也长一些,在怛逻斯,我决定让这些少年兵成为职业兵……”
“职业兵?”
“咳咳,就是采取募兵的法子,在我大唐府兵序列里,只有管辖一百五十人的队正以上军官拥有职田,一万人里面最多百人拥有固定的俸禄,对于这些少年兵,只要彼等见到当兵的收益远大于放牧,自然会甘心在军营里待下去”
“就拿队正来举例,其一年俸禄是:奉钱十五贯,奉料五十石,职田两百亩,仆役钱一年五贯,不少了,养活一大家子完全不成问题,而队正以下者全部是自筹粮饷、武备的府兵,若还是用府兵的规制来打发彼等就不行了”
“西域职田有限,但奉钱、奉料还是不应该少了,否则彼等何必在此当兵?非但如此,我等给予的奉钱料钱应该高过彼等喂养牛马所得才行,先不说牛羊,就说这奉料”
“眼下汉人农户,一户人家耕种五十亩土地正好,再多就有些吃力了,再少又只能养活自己,不能贡献国家,一户往往有壮丁、壮妇三口,平均下来就是每人可耕种十五亩田地,这里的小麦若是拾掇得好的话,亩产一石还是做得到的”
“十五石,三成上缴的地方作为田赋,还剩十石,抛去种子、谷壳,还有八石,每人一年下来最多吃上四石,这就余下四石,这里粮食价格稍贵,约莫一贯一石,他就可以留下两石应急,卖出两石,这就是两贯钱”
“两贯钱,按照西域的物价,可置办棉布、麻布各一匹,加上一口横刀,就没有再多的余钱了,但若是八石全部卖出,则可以置办起全套武备,马匹另算”
“故此,我等给普通士兵的俸禄不能少于八石,彼等衣着、马匹、吃食都由官府度曹支应,每年还能落下八石粮或者八贯钱,这才有奔头”
“这样,没有品级者,每年十贯,年过二十五岁还可成家,成家后家属也可以调到军营附近,可就近照顾”
“我算过,在怛逻斯附近有二十万亩田地,我已经拿出五万亩作为公田,也就是各级官员的职田,十五万亩都是纳税田,三成就是四万多石,每年三千常备军每年需要消耗万余石,加上奉料的发放,刚刚好”
“打下怛逻斯时,我缴获了尔微特勒大约两万贯,每年再收购一万石作为储备就是了”
“大郎,若是这钱财用完了……”
“那是我接下里要同你说的。怛逻斯附近可开垦良田五十万亩,眼下只有二十万亩,不是土地不够,而是人手不够,八千户牧户抛去刚才所说的三千府兵,还剩五千户,里面能够在参与战事者最多三千户,眼下都安置在怛逻斯城附近方圆两百里的范围里放牧”
“没有谁是天生的农夫,这里的胡人,也就是粟特人就是大月氏的后代,以前也是游牧的,但眼下却以耕种为主,放牧为辅,更是有大量的人经商,从事各类匠户的也不少,故此,南弓部、哥舒部就不能种地?”
“我准备先让其中的一千户变成农户,每户分五十亩田地,这也才五万亩,这几年,随着大食人不断向北逼迫,想必会有更多的粟特农户会逃到这里,而在大唐腹地,封兄你不是外人,我就直话直说了,听说京畿、河南、太原三地的府兵制完全破坏殆尽,大量的无地农户孤苦无依,四处飘零,以作仆役、打短工或者租种过活”
“封兄作为长史,自然有责任向朝廷上书,向这里迁徙更多汉人农户,三年,若是每年能有一千户,整个西域的形势就完全稳定下来了!”
“对了,葛逻禄、阿利施都是农牧皆宜的部落,干脆与彼等结盟,让其农户到怛逻斯来种地,我问过葛逻禄大萨满…..”
“大萨满?那是何物?”
“咳咳,忘了告诉你了,这些小部落都是信仰山川日月的部落,部落里有一些人专门通过某种祭祀舞蹈仪式来与上苍沟通,或占卜,或治病,不一而足,上次我在雪山下祭奠阵亡士兵时曾经请他们来到怛逻斯一起观摩,彼等深为感动”
“我阿耶跟着一些被发配到葱岭的契丹人学过这些仪式,也传给我了,故此……”
“大郎!”,封常清脸色变了,“你教娃娃兵读书识字,学习汉话也就罢了,那是教化有方,但这……”
孙秀荣说道:“非也,这里的部落众多,信仰繁多,有些已经深入骨髓,想要旦夕纳入教化范畴谈何容易?暂时虚与委蛇,让彼等为我所用岂不更好?眼下我等四周险象环生,自然要有权宜之计!”
“唉”,封常清叹了一口气,“大郎说的在理,也罢,既然是权宜之计,那就管三年再说吧,对了,你老是在说三年,为何有这一说?”
孙秀荣笑道:“封兄,三年后,这些少年兵最小的也有十八岁,最大的二十一二岁了,经过三年的修习、操练、历练,早就成了一支精锐之师,若是铠甲等配合得上,就以这三千精锐,我都有信心与莫贺达干干上一仗!”
“原来如此!这么说在三年内你还是会与莫贺达干相安无事?”
“也只是一个大概的算法,一年之内自然不行,其实到了两年后也有了一战之力,到时候再说吧,若是莫贺达干老老实实臣服我大唐,我等岂不更好?”
封常清暗忖:“从你一路来的行径,就没有安分的时候,信你才有鬼!”
第三章 先军怛逻斯(3)度支
“再者,可效仿磧西跳荡营形制,每年在怛逻斯举行一次,让周边的石国、拔塞干、阿悉结、处木昆、哥舒、胡禄居、葛逻禄、阿利施诸部年轻俊杰过来参与遴选”
“每部以百人为限,若是贵人子弟选中,就可借机影响该部,若是百姓子弟选中,亦可对其形成榜样,这些部落大的有七八个,小的有几十个,若每年只有十个部落愿意参加跳荡营,我等就可坐收一千精锐,哈哈哈”
封常清看着他这张还尚显稚嫩的脸,暗道:“这都是些什么妖魔?如此年纪就能想到这些?但他所说的还真有道理,胡人多,汉人少,就只能让其人为我所用,与本部相比,大唐毕竟是天朝上国,一旦进入跳荡营并选中,肯定还是愿意留在本地的”
孙秀荣哈哈大笑之后很快平静下来。
“封兄,不瞒你,最关键的就是头一年,不过这一年对我等威胁最大的还是处木昆部,但莫贺达干刚刚得到朝廷的封赏,应该不会马上翻脸的……”
“不然”,封常清却打断了他,“我说的不是处木昆部,像这样的部落,朝廷多半会施以羁縻之策,但有些部落就不一定了,在焉耆、龟兹的西北面有一条大河叫鹰娑川,原本是安置以前的西突厥右翼大部鼠尼施部的,其牧场在北天山以南,中天山以北,西邻处木昆部,东南接龟兹都督府,有户万余”
(鹰娑川,后世新疆开都河)
“其牧场东西长七百里,南北宽三百里,都是高山、河谷草场,原本一直与北庭、安西相安无事,但前不久从河西迁来了一个部落,叫达奚部,好像是从吐谷浑里分化出来的鲜卑部落,有五千余户”
“朝廷将该部迁到了鹰娑川一带,原本认为那里的牧场足够大,足以安置该部,但没想到该部却反客为主,一举灭掉了原来的鼠尼施部,一统鹰娑川草原”
“等安西反应过来时,已经木已成舟,鼠尼施部高过车轮的男丁都被达奚部的人杀死,妇孺都收归己有,达奚部这几年倒是对盖节度毕恭毕敬,不过大郎也知晓,我国边镇大将、监军才能都是有的,就是贪图财色”
“达奚部又紧邻大都护府,还在没有禀明大都护府的情形下擅杀鼠尼施人,自然成了大都护府诸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断有官员过去向其索贿,该部大酋长自称鹰娑川可汗,叫达奚文明,前几年还对我国虚与委蛇,这两年好像有些不耐烦了”
“达奚人剽悍耐战,极不好惹,若不是我国索求过度,让其与莫贺达干、索侍斤互相争斗倒也是一件好事,不过这厮最近好像暗地里在与胡禄居部的大酋索侍斤来往,虽然部落之间来往也是寻常事,不过在我看来,一旦有这种事发生,多半没有好事”
“我国在天山南北有七镇,每镇五千人,统共三万五千人,疏勒镇是面向大食的,于阗镇是对付吐蕃的,于是能够出动的军力只有两万五千,东突厥灭亡后,我国将一些东突厥部落迁到了北庭东部,比如拔悉密、处密等部,都由阿史那氏贵族子弟担任大酋长”
“眼下在漠北、漠南,突厥汗国死灰复燃,登利可汗也是一代雄主,天山北部的拔悉密、处密等部岂有不与他私下联络往来的?”
“大郎”,封常清变得严肃起来,“我说的是,天山七镇看似风平浪静,那是因为眼下在陇右,掌兵大将是杜希望、皇甫惟明、王忠嗣等,都是文武双全之辈,在吐蕃东线将其压得死死的,让其不敢西顾”
“与吐蕃地相比,安西四镇要好得多,吐蕃人食髓知味,岂有在一旁坐视的道理?一旦变故发生,彼等肯定要再次进入四镇的”
孙秀荣也严肃起来,“封兄的意思是,安西等地看似平静,变故就在眼前?”
“那倒不至于,我为人耿直,又勤恳,颇得镇守使的赏识,有些机密大事他也会说与我听,不过像夫蒙节度使这样的人,都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之人,一员武将,做到节度使的高位已经是位极人臣了,像达奚部这样的事情,他肯定是要压服下去的,若是一个小部落,你压下去并无问题,但像已经膨胀到如斯地步的达奚部就不行了”
“那达奚部的情形朝廷是否得知了?”
“应该知晓了,独孤峻应该写过奏折,但也是石沉大海,渺无踪影,在朝廷看来,安西、北庭本就是边外之地了,何况是边外的边外?眼下北面突厥汗国复兴才是诸公关心的,契丹、奚次之,什么达奚部,在没有损伤帝国根本的情形下是不会关心的”
“好了”,孙秀荣赶紧将话题捞回来,“说到这度支,刚才我说了,需要扩大屯田范围,要以区区一个都督府抗衡几十万突厥余部,没有一万精锐是难以做到的”
“故此,这三年,你我分头行事”
“请都督明示”
“你负责前往节度使府、上书朝廷,呼吁向此地迁徙汉人农户,以每年一千户计,你是长史,可以离开都督府一段时间,去长安、去洛阳,查访具体情形,暗中招募,边中丞眼下对本督颇有好感,他在内地肯定广有人脉,有眉目后便呈奏朝廷,关中、河南土地兼并严重,应该问题不大,何况才区区三千户?”
“对了,这些人最好本就是府兵的,普通农户也行,不过顺位在府兵之后”
“我这边会亲自去各部落联络,在三年内争取葛逻禄、阿利施两部靠近怛逻斯游牧,其中的耕种者看能否弄到这里,我初步想法是,粮获六成归农户,两成归部落酋长,两成归都督府”
“此其一”
“其二,抽空去一趟石国、史国,看能否再弄一些粟特农户过来,封兄,我俩要不来一个比试?”
“作何比试?”
“呵呵,还有甚?自然是迁徙农户来此,你负责三千汉人农户,我负责两千部族农户,两千粟特农户,如何?失败者罚没一年薪俸”
封常清笑道:“大郎,你是掌兵大将,手中有的是钱,就不要笑话老哥了”
“那好,十坛拔汗那极品葡萄酒,如何?难道封兄这点信心都没有?”
“也罢,就与都督赌上一铺”
“好,你三千,我四千,假若最终只得到五千户农户,那也是二十万亩良田,三成就是六万石,加上怛逻斯、曳建城附近的,堪堪满足万人常备军吃食、奉料”
“这是不行的,我等四周接敌,没有储存一年以上的粮食肯定不行,于是就需要花费钱财购买,咳咳,当然了,我等手下有牧户,可以补充一些肉食、奶品,会少耗费一些粮食,但我等无论步骑都需要马匹,马匹对粮食也是有消耗的,这就不够了”
“于是只能购买,眼下能给我等提供粮食的也就是石国了,封兄,上次缴获的两万贯我全部放到了府库了,你安排人购买就是,我的手下哥舒迷奴是祆教徒,与石国一些人熟识,第一次叫上他就行了,之后就由你的人联络买卖事务”
“这还不够,剩下的还要向大都护府申领一些,有多少就要多少吧,再采办一些,但由于要经过拔汗那、处木昆、哥舒等部,就算成功要到了,或采办到了,想要顺利运过来也是一件难事,故此,主要采买对象只能是石国”
封常清听到这里十分感动,他知道像怛逻斯这样的地方就算大酋也没有多少缴获,大郎说两万贯那就肯定只有两万贯,他竟然全部拿出来放入府库,就凭这点就值得他追随,当然了,这厮肯定会私藏一些金银玉石之类的,那也是应有之意,他是堂堂一府都督,肯定要有一些财物来打赏手下。
实际上孙秀荣隐藏了一万贯等着应急用,并没有全部交给封常清。
“另外,我来到怛逻斯城后将五百匠奴除籍了,眼下彼等都是我大唐在册的匠人,在城池东边雪山西端,有煤铁之物,在你等尚未抵达时,我已经指挥众人新设了几处窑厂和冶场,每月可出精铁一万斤”
“在城里另有制作横刀、矛头、槊头之人,你带过来的府兵我看过名册,有二十人在武库司弓弩所干过,因为罪责被发配到安西,就让彼等抽调出来加入到兵曹下马,专司制作强弩……”
封常清心理一凛,“大郎,按照规制,异域都督府是没有资格制作强弩的”
孙秀荣说道:“你以为上次我能击败尔微特勒靠的是少年兵的勇猛?非也,全靠夫蒙镇守使赠送的两百单弓弩,你想想啊,周围几十万胡人,就凭区区三千少年兵如何抵挡?必须有强弩才行,这是根本,这一节我同监军大使边中丞说过,他也同意了”
“也罢,可强弩制作不容易,需要上好的木料和弦料”
“无妨,在最近半年,我亲自到雪山山查访过,那里有栎树、桦树、杉木,就用栎树制作枪杆和弓身、弩身,至于弦料,牛筋各部多得是,采办就是,丝线也可向龟兹镇申领,申领的时候就说要制作弓弦,彼等不会连角弓都不让我等制作吧,实在不行,我这里还以后一千匹绸布,将丝线拆解下来就是,至于鱼胶,碎叶川出产白鱼,这里的部族弓弦也用上了白鱼的鱼胶,我会安排少年兵隔三差五去捕鱼,一来果腹,二来取鱼漂给你用”
“三千常备军,其中一千五百当成骑兵来使,春夏就用战袍加部分皮甲,秋冬则用棉甲,剩下一千五百人全部改成骑马步军,五百强弩兵,五百重步兵,五百轻步军,这里只有两百单弓弩,至少还要一百单弓弩,两百角弓弩”
“骑兵、重步兵着棉甲,轻步兵、强弩兵着战袍就是了”
“棉甲?就是你那件深蓝色的古怪布甲?有用吗?”
“那你有能力置办铁甲?”
“……”
“既然是这样,就用棉甲,我试过,棉甲比铁甲轻盈一半,防护力自然差一些,但在关键部位镶嵌有铁片,加以锻得密实的棉片,对弓箭还是有些防护力的,何况有了此甲冬日就无须穿上厚厚的战袍了,战时再穿上冰冷的铁衣,一件棉甲即可搞定……”
“高定?”
“咳咳,我的意思是一件棉甲就可以起到厚战袍加铁甲的作用,虽然防护稍差,但胜在轻便,穿戴又方便,在目前我等这样的情形下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铁甲嘛,一来大都护府肯定不会给我等,也不会让我等自行打制,自行打制又耗费太过,退而求其次,就只能用布面棉甲了”
“棉甲的制作方法我已经写了一个小册子,等会而就给你,记住,必须按照我的步骤严格实施,我已经从疏勒镇采办了一些棉花,不够的去向石国采买”
“接下里就是铁器,雪山西端的窑厂、冶场完成后,出产铁料我看过,品相不亚于大唐所出,除了我等需要的横刀、矛头、箭头、槊头、铁钉等必须之物,还可以大肆打造铁锅、菜刀、柴刀、炊具等,稍次一些的铁料亦可打制横刀或弯刀,品级绝对超过怛逻斯城那些胡商铺子里的”
“这一宗,我估计每年可得五千贯”
“还有食盐,彼等从咸海弄过来的食盐颗粒粗大,中间还掺杂沙土,品相极差,勉强能用而已,我这里有一个法子,可以将其再次加工,加工之后都是雪白的细盐,价格至少在三倍以上,这一宗,估计也有五千贯的进项”
“以前突骑施汗国利用汉人、粟特工匠分别在碎叶城、怛逻斯城用铜锭、银锭铸造铜钱和银币,铜锭就来自雪山,矿场、人手还在,自然要继续利用”
“银锭的来源有两处,在热海以南,靠近拔焕城,有一处顿多银矿,目前是一伙粟特人在打理,出产银锭由粟特人、莫贺达干各一半,这里的银锭便是从那里流过来的”
“我仔细瞧过突骑施汗国铸造的银币、铜钱,含铅很少,含银、铜都在九成左右,非常不错了,城里就有铸造坊,嘿嘿,我这里还有一个法子,可以既提高产量,又提高品相,还不多掺杂杂料,我等铸造突骑施汗国的钱币,大都护府应该不会理会吧”
“当然了,这里赚钱的主要是银币,城里的粟特胡商自有办法弄到银锭,而由我等加工成银币,呵呵,我算过,一成铅锡钱,一成加工费,每加工一枚银币,我等可白得近两成利润,由于银币极为稀缺,就算八成的价值依旧是供不应求”
“这一节,连带铜钱,每年可获利两万贯”
“我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每年三万贯,不少了,至少是三万石粮食,区区怛逻斯每年能有此收获相当不俗了,当然了,我这只是初步计算,具体还要到真正运作起来后再看”
见封常清依旧怔怔地盯着自己,孙秀荣笑道:“封兄难道也有断袖之癖?”
“呸”,封常清啐了一口,“大郎,你这厮还没来由,刚才我被你所说的惊到了,没想到你除了种地,治国理事也是一把好手,将来建立更多功勋了,我拼死也要推荐你担任磧西节度使,你一人就能当一个军团使用!”
“是吗?”,孙秀荣端起了面前的水杯,悠悠地喝了一口。
第四章 先军怛逻斯(4)曳建镇
再给封常清交待清楚后,孙秀荣便当起了甩手掌柜。
能够有历史上明确记载执行力最强,细节扣得最细,最严正无私的封常清协助他处理除开军队以外诸事,他放心得很。
自从胡弩镇那伙人过来后,孙秀荣只是草草见过一面,眼下双方的差距实在太大,加上周围强敌环伺,他需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故此草草见过一面后就打发他们去曳建城了。
当然了,此时的雪山北麓一带,除了怛逻斯城、碎叶城,其它地方的田地很少,只有曳建城有少许,孙秀荣一镇三百户府兵便安置在那里,也是因为那里只有能够满足三四百户人家的现成田地。
接受近四千户胡汉俘虏后,他将一千户汉人农户安置在了最东面的阿史不来城,加上侯琪担任校尉的一千户从磧西迁过来的府兵,一共两千户,田地却只有几千亩,今年他们的主要任务就是开荒。
幸运的是,雪山北麓在后世条件差很多的吉尔吉斯坦都是主要农业带,在气温、湿度远比后世好的唐代,几乎每一个城池附近都有多条从雪山流下的河流,以两千府兵的能力,在下一个春耕季节到来之前完成十万亩田地的开垦完全没有问题,但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这两千户人家的粮食就需要都督府提供了。
另外这里还有南弓黑夫统辖的两千户南弓部牧户府兵。
这四千人就是都督府对付东边碎叶城莫贺达干的全部力量,如此重要的地方,孙秀荣安排杨守瑜镇守,不对,他已经被圣上改回原名了,从今日起就要称呼他荔非守瑜了,否则就是大不敬。
孙秀荣在得知自己还是原名,而杨守瑜却改回原名后,自然也有一番琢磨。
“按照边令诚的说法,自己是隋朝杨勇之后,后来祖父跟着契丹人孙万荣姓了孙,李隆基依旧让自己姓孙,而不是姓杨,但却将与自己关系密切的杨守瑜改回了荔非守瑜,显然是要让自己忘掉杨姓,呵呵,想的真细”
再往西,曳建城,这里原本是突骑施可汗苏禄安置交河公主的城堡,周围肯定有一些田地,孙秀荣在这里安置了一千户粟特俘虏,他们需要的五万亩田地同样需要自己开垦,这里还安置了一千户哥舒牧户府兵。
以前胡弩镇骑兵伙伙长,元丰,已经被孙秀荣任命为新设的曳建镇镇将,管辖一千牧户府兵,以及一千户粟特俘虏,虽然还是一个镇将,实际上已经相当于守捉使了,曾几何时,元丰只是胡弩镇骑兵伙一个小小的什长,陡然拔到如此高位,若是没有他孙秀荣的抬爱完全没可能,就算他是北魏皇族后裔也不行。
除了元丰,尚有来自四川的府兵,重兵伙伙长席元庆,来自沙州的昭武九姓后裔石玉奴,他是轻兵伙队正,一个不会说粟特语却长得像粟特人的“汉人”。
眼下大局虽然暂时稳住了,但依旧不可掉以轻心,孙秀荣带上了耿思都的中营两百骑,加上已经任命为内行官的宇文邕奴,一行人风驰电掣般向曳建城奔去。
当然了,元丰等已经抵达一个月了,他也需要去查看他将曳建城修复得如何了,以及麾下一千粟特农户开荒得如何了。
曳建城距离怛逻斯只有一百五十里,第二日黄昏,孙秀荣一行便见到了曳建城影影绰绰的身影。
孙秀荣心里一喜。
“既然见到城堡的身影,那城池应该恢复得差不多了,至少周围的城墙建起来了,里面的设施再慢慢建设就是,眼下都应该住在帐篷里”
不过当他抵达曳建城的西门时(该城只有东西两座城门),却发现城堡几乎完全恢复了,城里的土房子又重新立起来了,周围的瓦窑场还在冒烟,显见得他们正在烧制砖瓦。
得知孙秀荣来到后,元丰带着席元庆、石玉奴赶紧从城里出来了。
“这……”
“都督,职部是这样想的,反正今年一整年直到明年四月份都只能开荒,种不了地,不如让那些粟特人先协助我等恢复城堡,毕思琛衙将拆除此城时并没有一把火烧了,拆毁的砖瓦、石块、泥土都能用上,以前督建此城的粟特人也在俘虏里面,在下便让他出面指挥,一千多人同时动工,这进度自然就快了”
“眼下城墙、城里主要设施已经恢复,可以驻扎一镇军卒和家属,剩下来的活计我等接手就行了,粟特人继续去开荒……”
孙秀荣一听便笑道:“你干的不错,确实要这样安排,对了,这些粟特人有何怨言没有?”
元丰说道:“彼等何敢!都督仁义,将彼等从奴户全部解放出来,还允诺每户五十亩田地,只缴纳三成赋税,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孙秀荣暗忖:“这些土地本就是他们的啊,可在元丰看来就是那么义正辞严”
他向元丰那行人瞧了瞧,“怎地没有见到李继勋?”
“都督,这厮原本与你不和,还是都督仁义,既往不咎,让其继续在骑兵伙待着,可自从你走后便同以往一样,疲沓惫懒得很,白守捉使看在都督的份儿上还将其提拔为骑兵伙副伙长,可惜这厮依旧如常,在下接任镇将后就将其免为普通骑兵了”
孙秀荣暗道:“这厮看来还真不是李林甫的远房亲戚了,否则怎会沦落至此?但其毕竟是武进士出身,如今却是区区一兵,还是边军一兵,终究是可惜了”
便说道:“元郎,今晚有甚可吃的?”
元丰说道:“都督,得知你今日要来,特地到雪山打了一只岩羊,乖乖,有两百多斤,还命人到碎叶川捉了几条白鱼,至于其它兄弟就只能风干肉、野菜、粟米混在一起煮食了”
“走!”
进到城堡里面后,在一间特地腾出来的房间里,原胡弩镇东镇什长以上大约三十人济济一堂,每人面前摆着一盘羊肉,一碗野菜,一大碗浊酒。
各就各位后,元丰起身说道:“诸位,我等原本都是在胡弩镇打拼的苦哈哈,没想到还有今日,就拿我来说,若是没有都督,眼下还在胡弩镇担任骑兵伙伙长,各位也是小兵一名,这一切全拜都督所赐,这一碗,我等敬都督!”
“敬都督!”
一大群异口同声喊起来时声势还是很惊人的,孙秀荣笑了笑,将大碗也举了起来,视线落到每一人身上时都点了点头,最后他对元丰说道:“怎么说李继勋也是同僚一场,还是将他也叫来吧”
元丰只得点点头,“是,谨遵都督之命”
等元丰离去了,孙秀荣不禁有些感慨,以前在胡弩镇时,他虽有些威望,但所有人称呼他时不是“孙郎”便是“大郎”,到了如今却整齐地变成了“都督”,内中的敬畏之意跃然面上。
但这一切已经一却不复返了,眼下还称呼他为“孙郎、大郎”的,也就是封常清、荔非守瑜寥寥几人了,作为一个都督府的最高长官,他想要平易近人亦不可得了,这是传统使然,他也左右不了。
没多久,李继勋到了,只见他比以前更憔悴了一些,双眼也浮肿着,看起来神情极其不佳。
“镇将!”
李继勋见到孙秀荣后竟然跪了下来,这在此时的府兵中还是很少见的,府兵见到上官后一般是单膝跪下,只有在犯了大错,接受责罚时才会双膝跪下,李继勋这么一做,让其他人更加鄙夷他了。
孙秀荣没有立即将他扶起。
“你现在可以说实话了,你到底是不是宰相的远房侄子?”
“千真万确”
“那你为何沦落至此?!”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镇将以及诸位了,我的父亲确实是宰相的堂兄,还是李家的族长,宰相在小时候曾受到我家的怠慢,故此……”
孙秀荣冷笑一声,暗忖:“所谓怠慢,无非是李林甫这一脉并非嫡支,母亲估计是小妾,受到长房的欺辱罢了,以李林甫的为人,发迹后自然是要报复的,按说想李继勋这样的人是上好的穿越人选,面对李林甫这座简直无法逾越的大山开始起地狱级磨难才是”
又想到,“他李家也是世家,肯定有家学渊源,还是武进士,虽然与自己有些龃龉,终究有些才气,这样的人在大唐也不多见,还是拉他一把吧”
“起来吧”,他让人又拿来一个大碗,亲自给他倒了一大碗酒,然后说道:“李郎,现在有一个机会,以前在胡弩镇时,据说你在年少时曾去漠北去过,通晓突厥语,今后就担任我的外行官吧,本督周围全是突厥人,需要时常联络,你正好用得上,不过我丑话说到前头”
“到了我这里,无论是普通一兵,还是贵为司马、长史、校尉,都必须打起精神做事,若再看见你这般模样,就去跟胡人一起种地,或去山上挖矿去吧”
“都督!”
李继勋再次跪了下来,并放声大哭起来。
“好了,赶紧起来喝酒!诸位,你我重聚,本是天大的喜事,不过本督实在事务缠身,直到今日才来到这里看望你等,实在对不住了,本督先罚一碗!”
“都督!”
“都督!”
“都督!”
“……”
第五章 先军怛逻斯(5)荔非守瑜
杨守瑜改成荔非守瑜了。
非但如此,他还成了碎叶都督府的司马,仅次于都督、长史,一跃成了正六品的高官。
当然了,虽然朝廷往这里迁徙了六队千余户府兵,但明显还是当做羁縻州/都督府来对待的,孙秀荣等若是以千余汉军府兵就能稳住原西突厥辖地的形势那自然是好,若是不能,损失区区千余府兵也没什么。
一般来说,朝廷对于羁縻州/都督府的胡人都督、长史、司马职位都是高配的,都督自然任用原来的部落酋长,长史一般任命二号酋长,司马则一般封给掌握兵权的都督子侄。
但碎叶都督府明显低配了,也显示了朝廷既想少花钱多办事,又想让其朝正式州靠拢的矛盾心情。
当然了,正四品的大太监边令诚在此中居功至伟,不过有一个人的功劳也不能抹杀。
李泌。
前面说过,李泌由于从小是神童的关系,又都是关陇李姓大族后裔,很小的时候就进过宫,与李隆基、李亨父子以及诸多朝中大臣都熟识,他从西域回到长安后又制订了一个修行计划,准备游遍五岳,最后去终南山隐居。
此时,在大多数眼里,大唐依旧是煌煌盛世,就如同诸葛亮一样,在天下没有颓坏到一定程度时,他是不会出山的,周游天下,寻仙访道,教书育人,才是他们共同的兴趣。
故此,虽然见到孙秀荣有些特别,但那也只是特别而已,并没有动摇他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念头。
李泌在动身去南岳衡山之前,专门去了一趟宫中,并向李隆基、李亨父子谈起了孙秀荣,加上边令诚在一旁襄助,才有碎叶川目前的形势,进而让边令诚的命运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
孙秀荣与南弓晓月的婚礼定在今年八月份举行,在此之前,孙秀荣为了拉近与怛逻斯河南岸哥舒部的关系,决定让荔非守瑜与哥舒部的贵族女子成婚。
该哥舒部可是哥舒正部,还有一统怛逻斯河两岸哥舒部的实力,可不是区区纳伦哥舒部可比,虽然定下的并非哥舒海的亲眷,但也是远亲,有了一门与哥舒部的姻亲,荔非守瑜的心气陡然热切起来。
他若还只是那个在弓箭上有着非同寻常的造诣的牙兵,且没有孙秀荣的影响(这一世的孙秀荣),他的人生轨迹非常简单——被夫蒙灵察相中后一直跟着他,夫蒙灵察调走后他最终成为河东节度使府的一名中级将领,并在安史之乱中崭露头角。
但有了孙秀荣后,他的人生轨迹完全被改变了。
他的武艺没有变,变得的是其它方面。原本的他不识字,也没有修习胡语的动机,没有宏图大志,能够进入跳荡营成为镇守使的牙兵是最大的梦想,但有了孙秀荣以后就大不相同了。
作为与孙秀荣从小玩到大,情同兄弟的挚友,他不仅会读书识字,品性、能力也在朝孙秀荣靠拢,可以说现在的荔非守瑜已经是一个加强版的荔非守瑜了。
孙秀荣担任碎叶都督府都督后,立即让他到阿史不来城担任守将,以司马名义管束包括侯琪在内的两千汉人府兵,以及南弓黑夫在内的两千南弓牧户府兵。
按照孙秀荣的安排,就算是府兵,一年之中,也应该有三成的人马作为事实上的常备军存在,也就是说碎叶都督府的府兵与大唐其它地方的府兵大不相同,并不是有战事或镇戍任务时才服兵役。
于是,在阿史不来城,一直有两镇(六百)部族骑兵,两镇(六百)汉人府兵在警惕着周边的形势。
如此一来,本来就不宽裕的都督府就更加捉襟见肘了,但孙秀荣还是这样做了。
按照他的说法,在如此险恶的情形下,稍有不慎整个都督府就极有可能万劫不复,便只能让所有事务都向军事看齐,一切资源都向军事倾斜,他还专门提出一词,叫甚“先军规制”。
当然了,在三成人马服兵役时,其家眷会受到另外七成的照顾,这也是先军先军规制的一部分。
夏日的阿史不来城,白日正午的气温陡然上升到三十度,虽然湿度不大,不过让过惯了葱岭高寒生活的荔非守瑜很有些不适应。
与孙秀荣不同,在给夫蒙灵察当牙兵的时候,为了拉拢部下,作为副队长的荔非守瑜就得到了两个胡姬作为小妾,加上贵为司马的一应仆役,荔非守瑜今夕不同往日了。
他父亲杨承恩也从胡弩镇因“伤残”退休了,家里面一应事务都由他打理着,完全不用他操心,他的任务就是守好阿史不来城,时刻应对东面碎叶城的莫贺达干可能的挑衅。
对他来说,折冲府一应事务不是他感兴趣的,实际上阿史不来城的二号人物就是侯琪,他实际上兼任着录事参军的职务,荔非守瑜的兴趣还是在训练士卒上。
“二郎,四千府兵,按照我的法子每三个月轮训一次,一年之后必定会成为比以前的大唐府兵更强的存在”
此时,茶叶已经在中原出现了,但在大多数情形下只是作为一味中药存在,不过此时周游天下的胡商却敏锐地觉察到了这种“药材”的不同之处,他们是大唐第一拨发现将其添加到奶中一起烹煮,然后就着胡饼、羊肉享用,并感觉到风味大不同,并逐渐影响到各部的人。
但孙秀荣却不同,他知晓有这种“药材”存在后,竟然直接拿来泡水喝,一开始,他可是受尽了荔非守瑜的嘲讽,不过几年后他也逐渐习惯了“喝茶”,特别是在吃了太多荤食后就更是如此。
当然了,“喝茶”的习惯只是在都督府部分官员中悄然流行,尚没有影响到更多的人群。
与孙秀荣不喜蓄须不同,才二十岁的荔非守瑜上下颌的胡须已经颇为可观了。
兴许是受到了其胡人母亲的基因影响,他的胡须略略有些弯曲,在胡姬的修剪下,一抹短须也打理得整整齐齐。
“大唐府兵?难道大郎想打造别的府兵?”
一想到孙秀荣不久前同他说的话,荔非守瑜原本没有觉得什么,因为自打他们一起走出葱岭开始,孙秀荣的所作所为都不同寻常,但他从来没有觉得他会脱离大唐的窠臼,因为那完全没有可能。
但现在喝下一口热茶后,他的灵台陡然清明起来。
“大郎胆子实在太大,在葱岭时,就因为为了报复边令诚,就偷偷将讯息告诉了聂叙丹樨那厮,在喀喇昆仑山附近作战时又接受了丹樨赠给他的桃花石和十枚金饼,遇到边令诚时还大大方方将此事说了出来,依着宦官的狠厉,他那次竟然逃脱了”
“当上夫蒙灵察的外行官后,老老实实去拔汗那国公干也就罢了,他偏要学那薛仁贵,冒着偌大的风险击杀了哥舒力微等,从而一举成名,而奉命进入怛逻斯河谷后的种种行径若是放在他荔非守瑜身上简直不敢想象”
“大郎是杨家之后,天道循环,难道……”
他赶紧摇摇头,还掐了一把自己,“不可能,不可能,大唐眼下四海升平,国泰民安,与晋末、隋末大不相同,大郎就是想也没有半丝机会……”
想到这里,他不禁偷偷向外望了一下。
他住在阿史不来城的索葛府,以前的突厥王庭他没敢住,自然是为大郎留下的,因为天气炎热,房门和窗户都打开着。
半晌,他跌坐在孙秀荣亲自画出图式让木匠打造的“椅子”里。
他抚摸着椅子,叹道:“大郎本就不是常人,从他走出葱岭后的种种行径,每一桩都有丢掉性命之虞,但他竟然全部躲过了,不但躲过了,还都立下大功,这里面全部归结于运气自然说不通,按照大郎平常所说的,从来没有什么运气,都是审时度势的结果”
“但我怎么觉得在他身上还是有些许‘天命’所在呢?”
“不管了,这辈子已经与他绑在一起了,我家本就是他家的世代奴仆,从未想过还有当上大官的时候,眼下借着他的势力兴起了,自然要与他一起共进退,还是大郎说得好,人死灯灭,不要考虑什么身后事了,关键是把握当下,把握人生最好的几十年,干他个轰轰烈烈!”
想到这里,刚才因为烦热引起的焦躁一扫而空。
他走出了司马府,门外的亲兵凑上去说道:“司马,天气这么热,司马还要出去?”
荔非守瑜骂道:“你个憨货,都督将如此重任叫到我手里,岂能坐困愁城做那书呆子嗟叹,走!都督要来了,我等一边前迎,一边巡视各处,看这帮府兵开辟田地有没有偷懒”
那亲兵笑道:“那哪能呢,都是自己的田地,肯定是起早贪黑干着,牧户们眼下也全部上了雪山山顶草场,正在一刻不肯浪费喂养牛马,谁会偷懒?”
“就你多嘴”
荔非守瑜骑上了以前夫蒙灵察送给他兄弟二人的大宛马,带着从汉人、南弓部抽调的三十名亲兵走出了城池,然后一甩鞭子,风驰电掣般向西奔去。
一日后,也是一个炎热的夏日正午,他见到了孙秀荣一行,他们全部披挂整齐,浑身是汗地奔走在路上。
“大郎,天气如此炎热,你怎地还将棉甲穿在身上?”
“呵呵,我在检验在夏日穿戴棉甲能够忍耐多长时间,从曳建城出发后我就穿上了,直到晚上才脱下,我可算是明白了,棉甲虽然厚重,但中间夹着铁片,还是可以忍受的,若是全部铁甲,在日头的长时间照射之下必定滚烫不敢抚摸,还不如棉甲”
“到了冬日就更好了,这里的夏季也就是两个月,其他月份气候都能穿棉甲,棉能保温,内衬铁片遮护,既能当冬衣又能当甲胄,今后就当做我等的主力铠甲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