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尾声之二:怛逻斯的秩序(中)
越过碎叶川后,商队朝北面一条隐隐约约可见的道路继续前进,几日后便进入了一条山谷。
这是一条迥异于达奚部陷入困境的山谷,两侧的山体都是光秃秃的荒山,黄褐色的山体除了山顶有一些斑驳的雪层,其它地方依旧显露着它的荒凉本色。
这是碎叶川以北、夷播海以南唯一一条由商队开辟出来可通行大车的道路,除此之外,自然还有一些道路可往,不过都是偏僻小道,还要翻山越岭,牧户自然走得,但商户肯定走不得。
这处顶部大多是圆形的荒山眼下自然是荒芜一片,不过在这个时代一到春夏又会变成黄绿交加,虽然不如碎叶川流域的满眼绿色,但终究还是可供牛羊啃食。
从山谷入口开始,一直到五十里外的出口,这一段丘陵草原眼下也成了南边依附于都督府的弓月部以及北面基马克部落的缓冲地带,就算到了冬季基马克部落要南下过冬,大多数情形下也不会越过这条山谷。
但越是这样就越是容易成为各部逃人汇聚之处,这些人若是在短时间里没有寻摸到去处,最终自然成了马贼。
马贼,草原之人人人得而诛之,不是逼不得已没人愿意干这个。
到了这个山谷后,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纳斯里突然发现原本三十人的碎叶军竟少了十个。
这支碎叶军的头目是眼下都督府新成立仁勇都的头目,都虞侯宇文邕奴。
时至今日,已经十八岁的宇文邕奴已经完全长成了。
他是典型的南弓人,没有混入多少突厥血液的南弓人,实际上就是霫部后裔,说白了就是鲜卑人。
原本在南弓部他所属的部落就是长期与南弓晓月部落联姻的部落,类似于突厥人的阿史那与阿史德,契丹人的迭剌与乙室,而他宇文邕奴是整个南弓部唯一一名读书人。
南弓部抑或弓月部自然没有文字,而宇文邕奴又自诩为北周宇文邕之后,自然习练的是汉字。
宽面庞,小眼睛,与一众南弓人不同的是他倒是长了一尊高鼻梁让其气质迥异于他人,才十八岁的他上唇已经一抹淡淡的胡须。
从开元二十七年(739年)跟着孙秀荣开始,迄今已历三年,作为南弓部唯一的读书人自然受到了孙秀荣的莫大重视,不过一开始他是以学生身份出现的,三年后,他从孙秀荣身上学到了两门极其重要的学问。
一门自然是孙秀荣号称来自大食算法的算术,这可比宇文邕奴自学的筹算便捷多了,加以算盘辅助,眼下的宇文邕奴可以随时取代封常清。
另外一门就是侦察谍报之学了。
来到这个世界后,孙秀荣在十五岁之前由于动弹不得(还是犯官家属身份),闲暇时分最大的成绩就是将前一世一些点滴记录下来,并形成了好几个小册子。
给宇文邕奴那本小册子封面只有一个字。
“间”
上面的内容自然是前世灰衣卫一些东西,文武都有,这些年,孙秀荣除了教授寻常少年兵读书识字,教授步战、骑战、战阵之法,教授转为工曹的席元礼冶炼、锻造、打制铁器,最大的功夫便是花在宇文邕奴身上了。
达奚部战事告一段落后,宇文邕奴的仁勇都又兼任着虞候都的职能,故此,宇文邕奴身上又多了一本大唐经过二李(李靖、李勣)编纂、修订过的军纪典要,这倒不完全是孙秀荣功劳,他是结合二李的典要以及前世瀚海军的军纪略作修订而成。
得知纳斯里的疑惑后,他说道:“纳老板……”
话说自从孙秀荣掌管怛逻斯后,由于对招募上来的少年兵都教授汉文读写,又让这些少年用汉子书写自己的名字,城里自然也形成了使用汉姓的风尚,纳斯里便用“纳”字作为自己的汉姓。
“这伙马贼都督府早就知晓了,半年前,彼等还曾抢劫了偶然越过山谷放牧的弓月部牧户,虽然只是抢劫了一些牛羊,并没有伤人,不过弓月部还是上报了给了都督府……”
纳斯里听了倒是有些感慨。
“以前,无论是石国还是西突厥、突骑施管辖,若是有马贼抢劫牧户或商户的,都不会前往处置,都由商户或牧户所在的部落自行理会,除非马贼抢到了怛逻斯城中掌握军权的某大将家眷的商行才有可能前往追剿”
“依着弓月部上万户的威势,若是放在以前,手底下的牧户又被马贼抢劫的,肯定是自行处置了,没想到彼等却能忍着,还报到了都督府,可见都督府在彼等心目中的份量!”
宇文邕奴继续说道:“当时都督府正在与处木昆部、达奚部作战,没有精力理会彼等,眼下正好得空,自然要好好对其教训一番”
“以前,我等虽没有前往围剿,不过仁勇都的人在当地牧户的协助下却大致摸清了这伙马贼的底细”
“我等刚一进入这段山谷,就发现了彼等踪迹,眼下这伙马贼肯定收到了消息”
“这段山谷南北长约五十里,两侧连通东西的小谷有多条,仁勇都的人仔细探查过,东面有二十条,其中有三条可以直达夷播海”
“西面有八条,却只有三条可以通往靠近碎叶川的大山,最中间的那条通往一处隐蔽的深谷,深谷里有一处深潭,周围有树木、草场,是最佳的驻兵之处,不过草场面积不大,正适合马贼使用”
“这伙马贼就盘踞在那里,刚才我说过,有三条小谷可以通往碎叶川北面的大山,刚进入谷道不久,我就让一个什的骑兵深入到最南面那条谷道上去了”
“校尉的意思是……”
“是的,我等既然将马贼的情形侦查得清清楚楚,又一次出动了三十骑,岂有不将其一网打尽的?前不久,有一伙另外的马贼被这伙马贼击败后,有一人侥幸逃到了怛逻斯,从他嘴里,我等也知道了这伙马贼的虚实,放心吧,这一次,我等必将其剿灭干净!”
“……”
说着说着,商队很快就靠近了中间那条通往西边的山谷。
“嘶……”
此时,商队离前面的山谷还有大约两里路,不过前面已经有一群人挡住了谷口,还不时有马匹嘶叫声传来。
宇文邕奴眼里闪现出兴奋的色彩,随着他一挥手,苏希杰带着二十名护卫来到最后面,以防突然有马贼从那里冒出来。
他自己带着二十名碎叶军骑兵缓慢靠了上去。
随着逐渐抵近,碎叶军也将身上的强弩取了下来,这一次,随着宇文邕奴前来剿匪的碎叶军都是身高力大之辈,每人都能在马上完成给两石单弓弩上弦的任务,
大约八十丈时,对面的马贼似乎意识到这次的商队“护卫”有些不妥,也催马上来了。
宇文邕奴自己没有在那突前的二十骑里,而是策马冲上了一处土包,在那里,前面的马贼就能看的清清楚楚。
“好家伙,都是身形剽悍之人,都裹着厚重的黑色头巾,穿着黑色长袍,与寻常马贼不同,他们倒是与我碎叶军相同,一手握着长矛,一手拿着短刀,后阵的人则是弯弓搭箭,显然彼等也是训练有素之人,这哪里是马贼,放到整个西域,也是强军一支!”
虽是这样想着,不过他预定的安排却照常进行。
“咻……”
这是宇文邕奴吹响了嘴里的木哨,发出了让骑兵用弩箭抛射的命令。
“咻…………”
二十支弩箭很快飞了出去,并准确地飞到了距离黑袍军最近的上空后才开设下落。
“咻…………”
又是一阵弩箭,这一次因为黑袍军距离更近了,单弓弩抛射的角度略低了一些。
前面一开始气势汹汹的黑袍军估计没有想到对面商队“护卫”的“弓箭”还能射这么远,在冲向商队时完全没有防备,两轮弩箭过后原本挤成一团看起来像一道黑浪的紧密阵型一下就变得稀稀拉拉了。
人啊,只要是活人,就没有完全不怕死的,就算你是最虔诚的天方教徒、祆教徒、苯教徒也不行。
两轮弩箭立时让其快速的步伐慢了下来。
一切都在宇文邕奴的算计之中,其实如果黑袍军不管弩箭而是继续向前冲,由于碎叶军只有二十把单弓弩,短短两百米的距离,能够造成的杀伤也有限,但人总是畏惧于陌生的事务,从呼罗珊过来的波斯人显然很少见到射程如此之远的“弓箭”的,一下便呆住了。
“咻…………”
最后一拨弩箭射了出去,这拨弩箭由于距离太近,骑兵们都是伏低上身发射的。
发射完这一轮后,骑兵们一手虎枪、一手短弩冲了上去!
“哒哒哒”
碎叶军二十骑很快就冲到了马贼面前!
此时,马贼后阵的弓箭终于也稀稀拉拉从半空落了下来,不过收效甚微,箭枝只有一小部分落到了碎叶军的上空,大半被宽檐铁盔挡住了,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部分落到了马头上,不过也被套在其上的棉甲挡住了。
只有极少数箭枝从天而降落到了战马的臀部,对于战马来说,厚实的臀部受伤后并没有四处乱窜,而是如同骑士为了加快马速用马靴的倒刺刺了一下那样,加快向前冲的速度。
此处的山谷开阔,能并排行驶十匹战马,碎叶军二十骑却是排成了每排五人,一共四排的阵型猛地插到黑袍军已经有些稀疏的阵型里。
接战后,碎叶军倒是感到对方单兵作战能力还是很强的,不过彼等却都是单打独斗,面对着像一堵厚墙压过来的碎叶军完全没有阻挡之力,何况碎叶军手里的虎枪、短弩是眼下这个世界上最好的骑兵武器配置。
只用了一刻钟的时间,二十骑碎叶军“短墙”就越过了原本也是一道黑浪,眼下却变成了一个个黑点的黑袍军,当碎叶军向前冲时,黑袍军就好像浪花一样向两侧倾倒。
此时,眼见大局已定,孙秀节带着十名真正的商队护卫也冲过来了,抓俘虏的活计还是用得上他们的。
当碎叶军完全冲过黑袍军时,最中间那条通往西边的山谷便露了出来。
山谷里,约莫有十余骑正往深处逃窜。
二十骑分出了十骑去追赶,剩余十骑则加入到了抓俘虏的行列。
第六十五章 尾声之二:怛逻斯的秩序(下)
傍晚时分。
另外十名碎叶军骑兵带着几名俘虏回来了。
当中一个约莫四十多岁,同样的厚重黑头巾,黑袍,稍微不同的是此人黑头巾正中镶嵌着一枚火红的宝石,宝石里隐隐约约有金色暗纹出现,就好像喷薄愈发的火焰一样。
那人满面都是大胡子,中间的面部却是白皙得很,愤怒和失望溢于其间,他的大腿上插着一根箭,此时正在接受碎叶军士兵的医治。
只见一名碎叶军娴熟地将那支弩箭拔了出来,随即大量的血液从伤口处喷涌而出,那人赶紧用叠成好几层的干净麻布按住,过了许久才将麻布挪开,此时虽还是有鲜血从那里涌出,不过流量并不大。
那人笑着用粟特语说道:“你的命还真大,没有伤到大动脉,否则就是真正的密特拉来了也救不了你”
“大动脉?”,在晕眩中,黑袍人对这个词语十分疑惑。
此人正是一伙唐军里孙秀荣新设的“医务兵”,平时除了打仗,还兼任着简单治疗刀枪箭所致伤势的任务。
这些人都是自然都是孙秀荣亲自教授的。
只见他将一个河中出产的琉璃瓶打开了,甫一打开,一阵浓烈的酒气就扑面而来,他将里面的酒倒在伤口附近,一边用麻布擦拭着,一边继续说道:“也就是我家都督认为你是那甚祆教的头目才派了我这样的人前来,否则,这次你是死定了”
兴许是失血过多,黑袍汉子一开始都是晕晕乎乎的,听到此人这么说才断断续续哼了一句,似乎在说着什么,又好像在祈祷什么。
“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黑暗笼罩了大地,刚才做了一个梦,我就要转世为密特拉的侍者,那是他的坐骑,一头黄牛……”
那医务兵继续笑道:“好了,密特拉也曾说过,不得枉死,要死也要死在与埃赫曼的战斗中,你不是将我等当成埃赫曼的人了吧?”
(密特拉,原始祆教正义大神,埃赫曼则是黑暗魔君)
黑袍汉子一听,突然从晕厥中醒了过来,他一把抓住医务兵,“你也是祆教徒?”
医务兵点点头,“自然是的,不过却是新式祆教徒”
黑袍汉子还以为他说的是如今将总坛迁到史国的光明尊者麾下的祆教徒,当下神色一暗,又闭上了眼睛。
医务兵笑道:“我等以前确实是受总坛管束的祆教徒,不过眼下碎叶川都督府的都督是尊者公认的人间使者,自从他来到怛逻斯后曾让我将知晓的祆教教义写了下来,都督看了之后对其中部分内容进行了修订,我倒是觉得很有道理,眼下都督虽不是祆教徒,不过我等已经将其当成了我教中人”
黑袍汉子突然出声说道:“昏话!一个从小没有接受洗礼,长大后从未祈祷者最多只能成为人间使者,岂能对教义妄加修订就成为我教中人?”
医务兵却摇摇头,“不说别的,你就不承认我祆教正教,而自称密特拉教,还不是自称祆教徒?都督说过,一切修行,关键在内心,只要内心符合教义根本,如何修行,加不加入又有什么分别?”
“在查拉图斯特拉出现之前,我教可是连教义也无?但你能否定有修行者?”
黑袍汉子听了一愣,“那甚都督知晓我的来历?”
医务兵说道:“他手中有教主亲自赐予的火纹刀,自然有资格了解本教的一切,他早就知道了,你的原名叫霍桑,而不是那甚密特拉.贾巴尔,来自呼罗珊,自称祆教正统,还是密特拉教第三十九代传人”
“以前波斯国还存在时,你等就与官府不对付,时常唆使教徒兴风作乱,大食人来了之后,你等又将矛头转向大食人以及投靠大食的波斯官府,在最近在呼罗珊首都木鹿的一场变乱中,你彻底激怒了大食人,三千密特拉教徒除了少数人成功逃脱,剩下的全部被杀……”
说到这里,黑袍汉子眼神又黯淡下来。
医务兵此时已经用一块长麻布将敷上药膏的伤口包扎好了,看着这汉子的神情,他也叹道:“若不是都督发话要留下你的性命,从今以后,密特拉教就不复存在了”
黑袍汉子睁开了眼睛,“反正我都要变成黄牛去追随密特拉了,为何要救我?”
此时宇文邕奴走了过来,他接过话茬说道:“我家都督了解过祆教、密特拉教、摩尼教,觉得各有所长,便结合各教之长编纂出一部新的教义,最终的教义倒是与密特拉教的主旨接近,故此……”
黑袍汉子哼道:“难道想让我去怛逻斯主持?不可能!”
宇文邕奴说道:“这由不得你,你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去怛逻斯一趟,见过我家都督再说吧,无论是祆教、摩尼教,还是密特拉教,总要确定黑暗魔君在人间的敌人吧,否则一切教义都无从谈起……”
黑袍汉子问道:“既然都督是史国选定的使者,为何不遵从伪教?”
医务兵一愣,瞬间在脸上也浮现出了奇怪的神色。
“也罢,就说与你听,都督说了,眼下的祆教正统别的都好,就有一宗实在不大妥当……”
“血亲圣婚?”
“是的”
“好吧,我愿意去怛逻斯一趟……”
……
歼灭马贼团伙后,宇文邕奴就带着俘虏回去了,而纳斯里等人继续北上。
没几日,他们就抵达此时已经迁到最南边的那个基马克部落——铁利部。
话说在本世纪初期,在中国东北出现了一个大国,该国原本自称“震国”,原本是“肃慎”的转音,后来其首领被武周封为震国公,其后裔大祚荣立国后便自称震国国王,后来大祚荣向大唐臣服,被封为渤海郡王,该国又被唐人称为“渤海国”。
渤海国成立后,以粟末靺鞨人为主体,加以少数黑水靺鞨人、契丹人、高句丽人、室韦人、汉人,以大唐政体为模板建起了一整套军事、政事以及安抚诸部的制度,国力渐渐强大起来。
大祚荣采取了臣服大唐,交好突厥、新罗,征服其余诸部的策略,一时,周围的室韦诸部、黑水靺鞨诸部都受到其打击,其中首当其冲的便是属于室韦诸部的乌落候,属于黑水靺鞨的铁力、拂捏三部,因为这三部都紧挨着粟末靺鞨。
三部不敌渤海国,一部分向西迁徙,最后被突厥汗国派到西边“西征”的钦察部融合,最终成了基马克七部之一,一部分则融入到渤海国,一部分则向契丹臣服了。
眼下迁到最南边就是铁利部,原游牧于松花江上游的黑水靺鞨部落,此时的松花江被粟末靺鞨人称为粟末水(松花江最原始的称呼),自然不认可黑水靺鞨部落在此居住,除了铁利部,还有拂捏部,一齐被渤海国征服了。
(铁利部,祖居后世铁岭,拂捏部,后世锡伯族祖先。)
苏希杰能够加入到仁勇都,除了他的机敏以及熟悉突厥语、粟特语的长处外,还是极少数跟着孙秀荣学过索伦语的人,当然了,此时肯定没有索伦语,只有靺鞨语。
本世纪初从东胡迁到此处后,迄今已历四十年,此时部族的平均寿命也就四十岁,若是算上夭折的婴幼儿,平均恐怕只有三十岁,牧户普遍早婚,十五岁就成家了,四十年,两代人已经过去了。
若是算上跟着突厥钦察部落开始西迁的那一拨人,眼下已经是第三代掌权了。
在后世巴尔喀什湖西南小城艾尔肯所在,铁利部酋长呼日吉(实际上就是后世的索伦语乌力吉)正在帐外满意地看着纳斯里商队与赶到此处的包括铁利、拂捏、乌落候两部前黑水靺鞨部落、一部室韦部落以及唯一的钦察部落(钦察,突厥将军名,类似于后世蒙古人的却薛军,也由阿史那氏贵族兼任)牧户全部涌到此处与纳斯里商队交易。
当然了,能够得到这个消息的多半是平日与铁利部交好的牧户,纳斯里带来的货物不可能全部满足基马克所有牧户需要。
能够迁到最南边的自然也是最强悍、胆子最大的部落。
铁利部便是这样的部落。
眼下,与呼日吉说话的不是纳斯里,而是苏希杰。
苏希杰的靺鞨语还不大熟练,不过对于能够熟练掌握靺鞨,还是黑水靺鞨语言以及突厥语的铁利部首领呼日吉来说,他能够说他心目中的“铁利语”已经很惊讶了,故此,对这位面目酷肖“突厥人”的商队护卫很是看重。
“大汗”
对于苏希杰来说,但凡碰到一个部落酋长,一个“大汗”的帽子奉上是自然的,当用靺鞨语将“大汗”说出来后呼日吉更是受用。
与突厥人不一样,呼日吉头部周围一圈头发全部剃掉了,与后世女真人不同的是,顶部还留着很多头发,然后编成一个大辫子,平时放在胸前,战时或打猎时则盘在头上。
稀稀拉拉的小胡子,宽脸、小眼睛、塌鼻子,戴着露出羊毛的牛头帽子(帽子下方编成了两只牛角模样,此时草原贵族,特别是鲜卑、靺鞨一系部族常戴的帽子)。
“你的铁利语是你家都督教授的?”
“是的”
“你家都督来自何处,怎地会我部语言?”
“我家都督祖上来自契丹,没准是贵部过去的也说不定”
这自然是苏希杰的胡诌了,不过呼日吉还是相信了,在靠近铁利部的地方,就以渤海国、契丹人最强大,本部牧户被契丹人掳走,或主动迁到那里也是有可能的。
得知这个讯息后,呼日吉对贸易的兴趣突然转到这位都督身上了。
原来,跟着突厥人迁到此处后,明显更加吃苦耐劳的原靺鞨人、室韦人丁口逐渐超过了突厥人,虽然部落大汗依然是阿史那族,但室韦族、靺鞨族也开始崭露头角了,别的不说,以前铁利部、拂捏部、乌落候部的千夫长都是突厥人担任的,但眼下已经换成本部人员了。
他呼日吉就是铁利部的千夫长,也是丁口最多的千夫长,眼下他铁利部拥有牧户三千多,虽有突厥人委派的俟利发在,但他说话的份量已经很大了。
迁到此处后,“西征”的东突厥人与本就在此处的西突厥余部势同水火,反而是他们这种东胡人与西突厥诸部能够打交道,如此一来,呼日吉的心思就活泛起来了。
“眼下,还是大唐为尊,东突厥也不知能够维持多久,我跟着父亲西迁时,回鹘人、仆固人、葛逻禄人都可以对突厥牧户任意谩骂,这在突厥人强盛时是不可想象的,可想而知突厥人的衰败已成定局”
“按照苏希杰的说法,大唐碎叶川都督府的都督精通铁利语,我等已然来到此地游牧了,虽然没有直接与都督府接触,若是傍上都督府,在基马克部落联盟面上也好看,就怕大汗不满”
“也罢,先偷偷去一趟怛逻斯再说”
第六十六章 尾声之三:商户、农户、牧户和匠户
纳斯里这一次在基马克部落收购皮子大获丰收。
这一次,他带着的铁器、布料、食盐等物加起来不到一千贯,但他却换回了近千件珍稀皮毛,像那些在河中、大唐都极为抢手的火红狐狸皮、雪白狐狸皮、紫貂皮、雪貂皮每一件不要说运到石国和长安,就在怛逻斯城,他的皮毛就被其他商户全部抢走了。
什么价格?
三十贯一件,纳斯里无非是先去了一趟基马克,就净收三万贯,刨去带去货物成本以及人手的工钱,他能净赚两万五千贯以上。
两万五千贯,若是被孙秀荣得知了,肯定要气的吐血,眼下三年后的都督府全年的商税也没有这么多。
不过孙秀荣就算得知了,也不会亲自下场让都督府四处行走经商,因为此时不像明代,粟特商人从大唐到西域,一直到里海附近都赫赫有名,也很少受到部族的骚扰,他们除了是商人,实际上还担任着各地“活地图”、“活情报”的角色,各方势力都需要。
当然了,在得知盘踞在夷播海与碎叶川之间那伙马贼被都督府剿灭后,剩下的商户自然大大方方北上了,虽然大头被纳斯里这厮拿走了,不过基马克部落还有野骆驼、野驴、野马皮,这些都是制作皮甲的上好材料,特别是用骆驼皮,做皮甲比牛皮还好。
除此之外,普通牛皮、羊皮虽然没有狐狸皮、貂皮那么值钱,不过依旧有一些赚头,商人们纷纷北上了。
纳斯里赚了这么多钱,近三年实际上都不需要出动了,不过在怛逻斯,他依旧不太安心,他的儿子还不到十岁,没有资格加入碎叶军,也没有资格进入怛逻斯新设的学堂学习,不过他的女儿倒是到了岁数,也生得聪明伶俐,纳斯里赶紧送到南弓晓月那里读书去了。
当然了,怛逻斯的学堂开始设置时,城里的商户踊跃捐款,纳斯里一人就捐了五百贯,位居诸商户之首,他也知道,都督府都是有登记的,到时候是不会忘了他的功劳的。
这日,他正在家里盘算是先去长安还是先去咸海,去长安自然是购买一些丝绸、瓷器等物,而去咸海则是向乌古斯制盐人购买食盐,抑或还是去石国收购粮食和棉花?
一想到碎叶军那奇怪的甲胄,他决定还是先去石国采购棉花,他不是为了赚取都督府多少钱,而是投其所好。
一想到这一节,纳斯里顿时醒悟了,他这次除了去石国采购棉花,去长安采购丝绸和瓷器,还要大量采购那种苦苦的“荼叶”,都督称之为“茶叶”,而去咸海采购食盐时,也会向都督府贩卖一些,都督府不知使用了什么妙法,让咸海乌古斯人出产的粗盐便成了雪白的细盐,价格立马翻了三倍。
投其所好,自己多少赚一些,但在都督府那里的影响就大不一样了。
眼下的都督府虽然与之前西突厥汗国、突骑施汗国大不相同,彼等没有明面上的勒索、盘剥,但还是对商户分了三六九等的,作为一个极为优秀的商人,纳斯里自然知晓这一点。
打定主意后,纳斯里便一身轻松了,赚了太多的钱带来的不安感很快消失了。
这一日,他正准备出发去长安(石国、咸海他会派其他人去),以前他的农奴,后来分到了五十亩土地的特里克来了,他是给纳斯里送粮食来了,说起这特里克也不简单,不是他不简单,而是他的儿子不简单。
他的儿子也叫特里克,今后便称之为小特里克,眼下这位就是老特里克了。
老特里克赶了一辆大车,分了好几次才将纳斯里的粮食送完,送完后恭恭敬敬给纳斯里行礼。
“老爷,你的四十亩粮田总共收获了小麦四十石,黑麦十石……”
纳斯里一听便发现了问题,“这么多,以往我等一亩最多出产一石粮食,眼下好像多了几石”
老特里克说道:“谁说不是呢,都督府一早就修建了水渠和堰塘,又对耕作的顺序进行了变更,施加的肥料也增加了,我这还是少的,据说汉人府兵的小麦产量已经达到两石了!”
“一共五十石,如今送来了三十五石……”
帮着纳斯里种地,之前说好了工钱是三成粮获的,纳斯里岂会在意这些,他笑着说道:“好了,你等着……”
他转身去了后院一会儿,回来时身上却多了两匹布、一袋细盐。
“这些东西是给你的,对了,小特里克还是副什长?”
老特里克千恩万谢地接过了,虽然他现在是“平民”,可以与纳斯里平起平坐了,不过强大的惯性依旧让他在纳斯里面前抬不起头了,听了这话他赶紧回道:“托都督的福,最近不是来了八千达奚部牧户,还多了上万户处木昆突厥部落,都督府便又招募了三千碎叶军”
“由于军官缺乏,我那小子早就升到副伙长了”
纳斯里一听赶紧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哎呀,差点忘了,这是几个银币,值个几十贯,就算我给那小子的贺礼,还有,今后还是由你帮着我种地,收获后给我送来六成也就是了”
老特里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三询问后才确认了这一点,自然又忙不迭地多谢后才离去。
看着老特里克佝偻着远去的背影,纳斯里心里也是感慨万千。
“幸亏我之前对奴户不十分苛刻,否则一旦那小子发迹了,我就算有再多的钱也藏不住啊,眼下家里凡是有碎叶军的,只要不退役,家里便不用缴纳田赋,重伤或战死的,终生不用缴纳服役,都督府还要优先将其子女纳入学堂读书,还要恩养彼等一直到十八岁,这些人都是都督的宝贝,可不能得罪了”
都督府。
孙秀荣接待了跟着纳斯里商队过来的铁利部千夫长呼日吉一行,交流过后,孙秀荣这才发现,与契丹语相比,以前在大兴安岭南部游牧的铁利部的语言才与后世的索伦语最像。
所谓索伦语,实际上是以女真语为基础,掺杂了大量蒙古语的一种语言,而靺鞨人出身的铁利部,室韦人出身的乌落候部,由于深处室韦、靺鞨两大部落交界处,其语言与后世索伦语最像。
虽然还有些生涩,但没多久两人就能完全无碍的交流了。
在呼日吉的眼里,此人多半是从乌落候抑或铁利部逃到契丹的牧户后代,便倍感亲切,忍不住就要与孙秀荣折箭为誓了。
孙秀荣笑道:“你若是真心向往大唐,我这里有一所学堂,本就是向周围部族开放的,凡是年满十二岁到十五岁的孩童,无论男女,都可以来到怛逻斯读书,当然了,也是要平日聪慧一些的,学堂还有一些名额,就让给你铁利部吧”
“对了,你一共有二十个名额,除了铁利部,其余诸如拂捏部、乌落候部就由你挑选了”
呼日吉听了心理一凛,暗道:“这是要将我铁利部放在比钦察部更加重要的位置啊,都督此举是何用意?”
孙秀荣又说道:“每年年初,各部各出一百少年勇士前往怛逻斯比试,你可能听说过,就是参加跳荡营的遴选,只要彼等愿意,被选中者都可以加入碎叶军”
对于这一节,呼日吉倒是十分理解,在漠北时,无论是突厥汗国,还是契丹人都干过此事,通过草原大会挑选青年才俊,被选中者列入常备军。
他赶紧应道:“多谢都督,我回去后就着手准备此事”
临走前,孙秀荣送给呼日吉一百套皮甲、长矛、横刀,这是一件很重的礼物了,呼日吉赶紧跪下了。
“都督,长生天在上,只要有我呼日吉在一日,铁利部就唯都督马首是瞻!”
……
这日,身为都督府工曹参军的原重兵营副尉席元礼带着一个老匠人前来拜见孙秀荣。
“都督,这位就是在都督小册子基础上又加了一道马尿淬火工序,让钢料更加过关的库都克”
孙秀荣握着他的手说道:“好样的,按照都督府的规矩,库都克升为锻坊首席大匠,副总管,享受碎叶军队正一样的待遇……”
队正,那是从九品下,大唐最低一级有职田的军官,满脸沟壑的库都克一听当即跪下了。
在以前,无论是在石国还是在突骑施汗国,工匠的地位也就是比农奴稍好一些,不过好的有限,所有的匠户无一例外都是奴户,纳入都督府管辖后,彼等全部恢复了自由身,并比照碎叶军享受固定薪俸,但从来没有人能拿到职田的,在内库都克眼里,只有有职田还是别人替他耕种的才是“老爷”啊。
送走库都克之后,孙秀荣对席元礼说道:“听说你将家眷全部弄到这里来了?”
席元礼咧着大嘴笑道:“都督,我从十八岁那年就当了府兵,先是在剑南道与吐蕃人打仗,后来又到了安西轮值,最后鬼使神差竟到了更远的怛逻斯,都督,不瞒你,在你的手下,是我从军这些年最快活的”
“朝廷鼓励府兵在边境长期驻守,我一早就托人在内地办好了手续,嘿嘿……”
孙秀荣心里一动,他也笑道:“元礼,若是我再调到他处,你还会跟着我吗?”
席元礼吓了一跳,“都督,你在怛逻斯干得好好的,怎地又要调往他处?”
孙秀荣骂道:“我是打比方!”
席元礼抠抠脑袋,“如果是那样,职部愿意跟着去,都督走到哪里我就跟在那里,不过家眷还是先放在怛逻斯,等安置妥当了再接过去”
孙秀荣点点头,心里也十分受用。
第六十七章 尾声之四:霫部大都督(上)
天宝元年(742年),夏末秋初。
孙秀荣没有等来朝廷的最新消息,而是等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白孝德。
怛逻斯的夏末时分,晚上气温骤降,就在孙秀荣在自己的院落里披着披风闲走时,宇文邕奴进来说白孝德到了。
得知白孝德来到的一刹那,孙秀荣自然不相信他是来投奔自己的。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后,他虽然像初升的太阳一般熠熠闪亮,但他的基本盘在异域,嫡系骨干也大多是胡人,大唐安西、北庭七镇虽然有些妒忌,不过终究还是放下了。
如果他还是在七镇中历练进而获得七镇之一的镇守使高位,那自然是要受到一万分妒忌的,还是最深的那种。
基于一般人的认识,一个汉人,就算再有本事,陡然放到一群胡人中,若不是身侧有大唐支应,估计早就完蛋了。
现在没有完蛋,那也是迟早的事。
故此,七镇大多数人都在等着看笑话。
同样基于这个缘故,自然也没什么人千里迢迢赶过来纳头就拜,至于仅有的两个名人荔非守瑜、封常清,那都是有机缘巧合在内。
“兴许白孝德是过来探望自己的吧”
披着披风越过几重院落中间的长廊时,初起的秋风将他身后的披风吹得四散摇曳,怀着既忐忑又兴奋的心情,孙秀荣一直沉稳的步伐竟微微有些踉跄。
都督府的大门口,包括白孝德在内的十余骑都是穿着白色的服饰、蓝色的披风。
今年二十七岁的白孝德依旧是面容白皙、英俊的那位,不过多年未见,他的上唇已经有了一抹修建的整整齐齐的短须。
见到孙秀荣后,白孝德单膝跪下了。
孙秀荣赶紧将他扶了起来,又埋怨道:“白兄,你我是兄弟,何须行此大礼?!”
此时凑近了他才瞧见白孝德英俊的面孔上隐隐有些憔悴,便道:“白兄是从龟兹镇过来的,一路上辛苦了……”
白孝德却摇摇头,讪笑道:“我是老卒出身,些许旅途劳累算得了什么”
孙秀荣心理一凛,赶紧拿着他的手走进了院落。
白孝德的手下自然都安置在前院居住。
等到了第二进孙秀荣的书房,白孝德笑道:“大郎,我这是投奔你来了……”
孙秀荣自然高兴,不过在问题没有弄清楚之前,他是不会马上表露出欣喜若狂的模样的。
“白兄,发生了何事?”
“大郎,自从我调回龟兹镇后,身居都督府司马一职,按说也是大唐任命的,但家兄自从病情好转之后对我的态度就变了,我担任司马时我那大侄子才十岁,眼下却十二岁了,身体也康健得很”
“龟兹镇是大唐大都护府所在,也是统揽整个七镇的节度使府所在,龟兹都督府本就没有多少兵马……”
对于这一节,孙秀荣却是门清,四镇的本地王族最短的有百年,最长的则有几百年,大汉时代就有了,这些王族都知晓汉人王朝的特性,只要在王朝强盛时顺服保管没事,因为中原王朝总有衰败的时候,届时本地王族就能又快活一段时间。
对于有些王族来说,还巴不得汉人王朝多管一段时间,因为与草原强大势力相比,汉人王朝终究宽厚一些,而在西域,永远也少不了强大的游牧部族势力。
故此,虽然眼下四镇的前国王兼任都督的都督府几乎没有什么权势,不过依旧对王位虎视眈眈。
四镇中最强大的于阗镇尉迟家族为了王位那可是在反复厮杀中渡过的。
白孝德英俊潇洒,武艺高强,正值盛年,龟兹国国王白孝节原本以为自己病体沉重,不久将撒手人寰的,而自己的儿子又年幼,为了保持自己这一脉,不惜将白孝德从胡弩镇召回来,原意自然是为了辅佐他的儿子的。
现在他的病好了,儿子又长大了,再让白孝德执掌司马一职自然有些不放心,虽然龟兹镇胡兵不多,不过可想而知平时白孝德与白孝节相处的也十分惊险。
“难怪白孝德多年以后会以大唐名将的姿态出现在关内,除了他心向大唐,未尝没有他兄长的缘故啊”
“还有呢?”。
没多久白孝德就将自己的龟兹镇的这两年经历说完了,当然了,在他人面前,他说的十分委婉,无非是“在龟兹镇无甚事做,都闲坏了,等等”,但言语间孙秀荣还是捕捉到了他内心的不甘和无奈。
饶是如此,孙秀荣依旧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白孝德对大唐的向往和依恋那可是有明确历史记载的,而自己这碎叶川都督府怎么看也不像一个真正的大唐直属军镇,他向往大唐可以申请调离龟兹都督府,直接去节度使府改任他处不是更好?
他有过胡弩镇守捉使的经历,已经是大唐中下级骨干军官了,又文武双全,找到一个合适的位置还是很容易的。
别的不说,高仙芝、夫蒙灵察对他都很欣赏,无论是于阗镇还是七镇任意一镇他都能找到合适的位置。
故此,他能跑到自己这里,显然另有他因。
“咳咳”,白孝德也有些紧张,半晌才说道:“大郎,你真的不知道?”
孙秀荣笑道:“到底是何事?”
“大郎,不瞒你,龟兹镇是大都护府既节度使府所在,按照规制,这里的快马一般情形下三个月会执行一次,将长安、龟兹两地的重要公文互相互相传递,几个月前就有消息从长安传来”
“哦?与我有关?”
“那是肯定的,据说圣天子这次对安西能够很快平定达奚部叛乱还是十分满意的,高仙芝不出意外的话会更进一步,升为四镇兵马使,位次亚于节度使、长史、副都护”
“至于你,虽然在进攻达奚部的战事中有些功勋,不过却擅自发兵攻打大唐钦封的突骑施可汗,还未知会节度使府,圣天子得知后龙颜大怒……”
孙秀荣笑道:“以前的突骑施汗国发兵大掠焉耆、高昌、龟兹、疏勒四镇时彼等都忘了?那时,四镇死伤无数,粮草、财物也损伤无数,将突骑施汗国的继任者莫贺达干灭掉,对于大唐来说岂不是一劳永逸的事?”
“何况朝廷封给莫贺达干的只有突骑施可汗,而是十姓可汗,朝廷肯定也知道彼等迟早会反叛,在下将其扼杀在萌芽里,可是只有功劳没有罪责啊?还有,趁着达奚部的变乱,正好一起将处木昆部之事料理了,若是先向节度使府汇报,必定走漏消息,届时莫贺达干有了防备,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何况,我发兵时也同时修书一封安排快马送到了节度使府,夫蒙中丞也没有异议呀”
“好了,不说这些了,你继续说,既然圣天子恼怒了,难道是要降罪于我?”
白孝德先是摇摇头,接着又点点头,“差不多,不过既然你稳住了碎叶川的形势,让磧西七镇都安然无恙,总算还是有些功劳的,如果在明面上将你拿下了还是会有很多人为你叫屈的”
“何况这碎叶川都督府是你一手建起来了,如果骤然更替,多半又会酿成祸事,故此,将你调离是最佳的法子了”
“哦?愿闻其详”
“今年,朝廷在营州新设平卢节度使,管辖室韦、靺鞨、高句丽,兼任安东都护府,下辖两个完整军团,新上任的节度使是一个胡人,叫安禄山,原本是范阳节度使张守珪的义子”
“这安禄山据说父亲是胡人,母亲是阿史德族的突厥人,年轻时偷羊被张守珪抓住,本要乱棍打死的,安禄山辩称自己能够捉生,张守珪就将他放了”
“安禄山之后便与自己的把兄弟一个史思明的专门在边界上干那捉生之事,仗着骁勇,对于边界处的各部牧户,无论有没有越界的,统统都捉来,还缴获大量的牛羊,对窜到幽州手中没有文牒的牧户也能一一分辨捉拿”
“张守珪自然大喜,收他为义子,从守捉使一直升到眼下节度使的高位”
“安禄山登上高位后,立即举荐把兄弟史思明担任营州兵马使,二人将以往那一套都用到了周围诸部身上,原本平卢节度使从范阳节度使里分出来后是专管靺鞨、室韦的,由于新上任的范阳节度使裴宽不怎么管事,这二人便将手伸到了契丹人身上,有时候甚至伸到了千里之外的奚部”
“两部自然非常不满……”
“等等”,孙秀荣突然从白孝德话里琢磨到了什么,“那他为何不去袭扰室韦人、靺鞨人?”
“大郎,你有所不知,在安东都护府的东边新出了一个大国,由于其国王被大唐封为渤海郡王,唐人时下都以渤海国称之,该国国王接受大唐管束,兼任着忽汉州都督一职,实际上接替了以前高句丽的势力范围”
“眼下该国疆域广泛,对外交好新罗、突厥,内部政体完全向大唐看齐,境内靺鞨、高句丽、新罗、汉、室韦、契丹人均有,建国后由于攻打臣服于大唐的黑水靺鞨让大唐不满,该国恐惧之下竟然勾结契丹、倭人发兵渡海攻打登州”
“后来该国国王意识到不能对抗强大的大唐,便赴长安谢罪,圣天子赦免了彼等,不过自此之后,该国突然有了万丈雄心,由于疆域广阔,境内既有大量的牧户、猎户,还有大量的农户,国力蒸蒸日上”
“这样的大国,不是安禄山能够觊觎的,而管辖范围内的室韦诸部又隔着契丹人,于是兄弟俩只能找契丹人、奚人弄事”
“在安禄山担任营州都督时,便不时在契丹境内生出大量事端,让彼等不堪其扰,大郎,你是知晓的,对于周围部族,朝廷自然是乐得见其衰败的,契丹、奚两部也先后派人去长安控诉安禄山,不过都没有下文”
“随着安禄山的大量捉生,两部的丁口越发稀少起来,就在几年前的桑干河大战里,彼等不敌朔方节度使的大军损失了大量的丁口,如今安禄山这么一弄,让彼等更是捉襟见肘”
“于是,该两部只能将目光放在其它部族身上了,靠近两部的霫、室韦便首当其冲了,由于大部临近契丹的室韦部落都被渤海国征服了,两部便只能将目光完全投向霫部”
“而霫部,夹在突厥、室韦、渤海、奚、契丹之间,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又一向对大唐臣服,若是该部灭亡了,大唐在各部之间从容游走就不可得了,突然再次崛起一个强大的部族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么说朝廷想让我调到霫部?”
第六十八章 尾声之四:霫部大都督(中)
“有这个风闻,据说霫部以前在高宗时代被朝廷设置了居延都督府,其首领原本是独孤氏,后被赐姓李,还被封为国公爵位,不过自从圣天子在位后就很少听到该部的讯息了”
“据说自从该部最后一人男性都督厥都后,都是女主主政,最近这位也是,不过就在几个月前却不幸夭折了”
“原本霫部是受安北大都护府直接管辖的,眼下暂时由大都护府长史独孤修摄理部务”
“这里面又有一个典故,该部才是正宗的宇文鲜卑之后,而契丹、奚才是别部,该部大首领一向姓宇文氏,独孤部只是部落大将而已,后来才调转过来,不过独孤氏取代宇文氏后,还是继续与宇文氏联姻……”
说到这里,白孝德突然停了下来,盯着孙秀荣看了许久,等孙秀荣正欲出声喝骂,他才说道:“大郎,对不住了,因为在下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与你有关,故此……”
“大郎,你也知晓汝阿翁乃是契丹人孙万荣义子,孙万荣是契丹八部之一大贺氏首领之一,而大贺氏的联姻对象却是八部之一的郁雨陵部,该部也是从霫部分出去的,实际上就是宇文部”
“而你的母亲却是霫部最后一位男性都督厥都的后代,从小被孙万荣许给了你父亲,之后又一起发配到了西域,按照霫部的传统,你外祖应该是独孤氏,眼下霫部独孤氏丁口凋零,有的也只是幼儿幼女,完全不堪大任”
“眼下契丹都督李怀秀、奚部都督李延宠都上书朝廷,让自己部落里有独孤、宇文二姓血统之人前往霫部继任都督,因为霫部的独孤氏除了与本部的宇文氏联姻,为了稳固周边,也不时将女儿嫁给奚部、契丹王族”
“朝廷自然不肯,若是那样,无论是契丹还是奚,完全有可能在短时间里吞并霫部,你要知道,虽然经历了桑干河之战以及安禄山、史思明两人经年累月地捉生,两部丁口日趋减少,但依旧有三万多户,若是骤然得到大部霫部,彼等就会成为五六万户左右的大部”
“一个五六万户的大部,足以威胁到大唐了,朝廷自然不许”
“最后想来想去,有人上奏说到你的身世,又联想到你在碎叶川的经历,便有了这样的风传……”
幸亏以前有独孤峻给他透露过底细,否则乍闻此事就算是经历了三世的孙秀荣也会惊掉下巴,但眼下的他虽然还有些不安,终究还在掌控之内。
他觉得先不想此事,“白兄,你就是奔着此事来的?”
白孝德脸上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半晌才说道:“大郎,若此事是真的,在下倒是愿意与你一同前往霫部做事,与碎叶川相比,那里的环境更加恶劣,朝廷多半会允许你带走几千兵马,我倒是想看看能够在突厥人环伺的碎叶川生存下来的孙秀荣能否在漠北同样活下来”
“要知道,突厥、回鹘、室韦、契丹、奚部都是剽悍善战的大部……”
“哈哈哈”,孙秀荣仰天大笑,“那是肯定的,白兄,你先在本府住下,等我接到正式的任命后再说”
几日后,他又见到了自己派到长安做事的李继勋,这一次,李继勋给他带来了确切的消息。
“都督,确实如此,我得知后赶紧骑着快马抢先一步回来了,按照行程,十日后宣读圣旨的人就该到了,对了,宣读圣旨的有两人,一个是太监李辅国,一个则是安北都护府长史独孤修,都督,此人与独孤峻一样,还是你母亲一族的人”
孙秀荣点点头,“好了,等圣旨到了再说,说说你与张翰在内地的事情吧”
“是,都督,我与张录事抵达长安后,在鞠氏商行的协助下很快就买了一座大宅子,正好在东西市之间,还藏于坊间深处,按照你的吩咐,不要找获罪或贬官回家的大官宅邸,而是大商人的宅邸,这处大宅子正好是西域胡商的,谈妥价格后便买了下来”
“安顿下来后,倒是在市面上寻摸到了一些合适的人口,不过彼等虽然贫病交加,不过听说迁徙地点还在安西、北庭七镇之外,周围全是胡人,便死活也不愿来,眼下我等只寻摸到了几十户……”
“也罢,眼下我不是要调走吗,此事等下再说,我让张翰在幽州探查,也该有些消息了吧”
“自然有了,张翰回到幽州后,当即联系上了正在檀州威武军担任军使的喻文景,喻军使得知都督的情形后也很高兴,不过他的威武军位居幽州边境之地,本就是镇守大唐与奚部的边界地带,他的威望也只在檀州有,而在总镇位于幽州的范阳节度使那里却说不上话”
孙秀荣点点头,檀州,就是后世密云,眼下也叫密云县,乃幽州屏障之一。
“喻文景前不久还是副使,眼下已经升到正使了?”
“是的,喻文景武艺高强,又在京师万骑营历练过,已经是天子门生了,来到檀州后是以北口守捉的身份兼任威武军副使的,此人极为通透,得知安禄山、史思明兄弟的作为后,便也干起了那捉生的勾当,又极力交好节度使裴宽”
“恰好他的夫人去年因病去世了,他的继室就来自裴宽的亲族,大量捉生的功劳,加上与节度使的关系,自然升到军使的高位了”
孙秀荣点点头,“李郎,既然木已成舟,我等就不能将眼光全部放在怛逻斯了……”
李继勋心理一凛,“都督,你要放弃怛逻斯?”
孙秀荣摇摇头,“没有可能,不过既然圣旨已下,你可知晓由谁来继任碎叶川都督府都督一职?多半是荔非守瑜吧”
李继勋点点头,“是的,这是夫蒙节度使亲自举荐的,封常清还是担任长史,司马则由磧西节度使府委派他人担任”
“哦?可知晓是谁?”
“据说是都督的熟人,王滔”
“哦?”
孙秀荣点点头,暗忖:“用荔非守瑜来替代我倒是早料到了,按照夫蒙灵察的想法,荔非守瑜是羌人后裔,与他同族,不过是杨家的奴仆而已,一旦坐上都督的高位,岂有不对他感恩戴德的?”
半晌,他对李继勋说道:“李郎,你先回去,回去之后对张翰说,既然他是幽州人,就回到幽州去吧,让他就在檀州设置据点,檀州紧挨着奚部,应该也有大量的牲口、马匹、皮毛用来交易,在那里设置据点别人也不会说什么”
“你继续在长安驻扎,继续搜罗人口,对了,张翰抵达檀州后,同样在包括檀州、蓟州、幽州境内搜罗人口,按照我大唐的规矩,镇守使、军使起码要干满五年才能调往他处,也就是说喻文景能在檀州呆上五年,五年,足够张翰搜罗一些丁口了”
李继勋眼睛一亮,不过瞬间又黯淡下来,“都督,你是想将人口弄到霫部?不大可能,中间还有奚部和契丹呢”
孙秀荣笑道:“以前谁能知晓我在怛逻斯还能打通整个碎叶川诸部之间的联系,看吧,我相信这一日也会在饶乐水到来”
“饶乐水?”
“咳咳,据说奚部、契丹、霫部三部领地范围内都挨着大河饶乐水,按照彼等语言就是黄水,朝廷还在奚人领地设置饶乐都督府,可见此水流经范围之广,再者,我可是听说了,契丹、奚两部实际上都是有诸多部落联合而成,彼等并不是一个姓氏”
“奚部不知,契丹可是有八部,难道彼等都诚心跟着奚、契丹王族行走,不见得,只要不是铁板一块,我等就有法子上下其手,听说以前史思明在担任捉生将时曾将奚部大酋琐高诓骗到内地,史思明能做到的,我等难道不能做到?”
李继勋说道:“不然,眼下却是奚部丁口众多,契丹稍弱,奚部有五部,能耕种,能造车,契丹人丁少一些,不过也剽悍一些,眼下两部丁口丁口加起来有六七万户,可出壮丁五万人,光是奚部就能出壮丁三万人”
“三万人就是三万骑,奚部又擅长铁器、木器,就是步战也使得……”
山孙秀荣听了心理一凛,“可知彼等有没有常备军?”
“自然是有的,奚人有五千,契丹至少也有三千,都在王帐附近,其在一个月内,都可征集壮丁三万”
“霫部呢?”
“据说啊,霫部一开始就在突厥、奚部、契丹之间周旋,从不侵略他处,有上好的名声,霫王也认为可以在诸部之间保持平衡,岂不知那是因为各部的势力尚未达某个极大的程度,而突厥人也需要中立的霫部人隔着剽悍善战的契丹人”
“自从厥都之后霫部王族凋零,自然便成了周围诸部嘴里的肥肉,原本该部丁口最多,有四五万帐,眼下只剩下约莫一半,不过在其王帐附近,依旧有忠于独孤氏的青壮三千骑左右”
“其北边,便是如今已经臣服于渤海国的乌落候部,东边自然是契丹部,南面是奚部,西边则是拔野古部,都不算甚大部,乌落候部受到渤海国打击后势力大减,拔野古部则一直与突厥不对付,其与回鹘部同类,但丁口也不太多”
“也就是说,对霫部虎视眈眈的主要是奚部和契丹了?”
“是的,霫部种类与这两部类似,与乌落候、拔野古则有些差距”
第六十九章 尾声之四:霫部大都督(下)
“你是听谁说的?”
“鸿胪寺的人说的,这些部族虽然都属于漠北,不过多半受过大唐的册封,而这册封之事便是由鸿胪寺掌管的,在靠近鸿胪寺的地方有鸿胪馆和都亭驿,而我等购买的宅子就在都亭驿附近,那里往来穿梭的各部胡人多如牛毛,只有得到圣天子许可召见的才有资格进入内城鸿胪馆居住”
“在此之前,这些胡人都住在都亭驿,无须旁人介绍,听街坊邻里一说便知”
“嗯,很好,回去之后,就由你来打理长安事务,张翰则转到幽州,哦,对了,在长安你等有没有按照我之前所说的寻找李泌等?”
“都督,我等去之后喻文景已经不在那里了,而是调到了幽州,于是只能按照都督的嘱咐去找边中丞的铺子,确实找到了,不过一想到都督与李泌的关系更好,在找边中丞的人之前,还是决定找李泌”
“很幸运,在找到李泌之前,有人就通过鞠氏商行找到了我们……”
“是鱼朝恩鱼公公的人?”
“是的,他说他的主人是当今大太监高力士的首席义子,在他的协助下,我等的宅邸、身份、搜罗人丁等都进行得异常顺利”
“有了鱼公公的背景,我等还办理了一个专门为内廷采办西域诸物的商号腰牌,当然了,大宗物资还是鞠氏商行承办的,我等不过是高达三百家在内廷挂号的商行之一而已,物资采办自然还是由鞠氏商行完成,我等只是挂名而已”
“有了这个腰牌,我等在关中、关东、河北、河东等地行走时倒是安然无虞,不过依旧要在各处驿站登记方可”
“很好”
……
比李继勋预计的时间还要长一些,大约过了半个月,都督府的粮食全部收获、入库完毕之后宣读圣旨的一行才抵达怛逻斯。
除了李辅国、独孤修两人,安西大都护府司马独孤峻、监军边令诚也来了。
“……处木昆部与叛乱之达奚部勾连,祸乱碎叶川,碎叶川都督府处置得当,挫败莫贺达干,收复碎叶城,得悉此事,朕心甚慰……”
“……特恢复碎叶镇,仍隶属磧西节度使府管辖,查都督府司马荔非守瑜晓畅军事,忠于职守,特拔擢为权知碎叶镇镇守使……”
“……查都督府原都督孙氏秀荣通晓藩务,骁勇善战,稳定西陲,居功甚伟,特拔擢为安北大都护府下辖霫部居延都督府大都督,赐爵归义公,授勋上护军,挂怀化大将军衔,望尔接旨后在次年四月份之前赶到霫部居延都督府任职…….”
“原交河公主之女南弓氏晓月,诰封交河郡主,仍驻怛逻斯”
这就是要南弓晓月不要跟着孙秀荣去霫部,而是要留在怛逻斯,虽然成了在七河流域最有威望的“交河郡主”(以前是交河公主,但南弓晓月只是交河公主的义女,自然只能封为郡主,饶是如此,她的品级还在孙秀荣这正三品的大都督之上),实际上作为人质留驻的情形相当明显。
这一节倒是没出孙秀荣之预料。
在他心目中,就算自己离开了怛逻斯,不过怛逻斯的核心是碎叶军,而碎叶军全部是周围部族的胡人少年,他们只忠于自己,自己离开后自然效忠主母,这一节无论是在中原还是在部落都是常理。
孙秀荣不想横生枝节,在给李辅国奉上厚礼,并让鱼朝恩陪着去驿馆住下后,他赶紧秘密拜会了边令诚等人。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边令诚、独孤峻、独孤修三人都在场,好像等着他来拜会似的,按说他现在已经是正三品的大都督了,不过这三人似乎并没有看在眼里。
孙秀荣暗忖:“他娘的,这明显是将我当成一个胡人大都督来对待了,眼下契丹、奚、渤海三部都封了王爵,估计三王驾临长安也不会受到太多的厚待,何况自己这个情形不明的霫部大都督?”
于是,甫一见到三位,他赶紧弯腰施礼,口称:“上官救我!”
边令诚喝道:“胡闹,此去霫部任职,乃圣天子钦定,朝野之望,何等荣宠,何来救命一说?”
孙秀荣说道:“中丞,你就别诳我了,此去霫部,是我独自去,还是带兵去,若是前者,自是有去无回,若是后者,走何路线?是走高昌-伊州-沙州-凉州-关中路线,还是其它路线?途中补给如何进行?”
独孤修年岁比独孤峻大一些,不过长得丰神俊朗,三缕长须几及胸腹,听闻了孙秀荣此话便说道:“以孙郎的意思呢?”
孙秀荣说道:“自然是走刚才所说大唐管控森严之路线,沿途州县可随时提供补给,抵达长安附近后再扎下大营,由户部供给粮草,在下再进宫叩谢皇恩”
“孙郎!”
此时独孤峻说话了。
“之前圣天子也说了,此去霫部,周围强部环伺,自然是要带兵去的,不过军力也不宜过多,两三千即可,基于你麾下多为胡兵,多半未受教化,若是走刚才所说路线,实有扰民之嫌”
“在此路线北边,是北庭都护府、河西节度使、朔方节度使所辖诸部,你可带兵从双河都督府之西林守捉一路东行,先后经轮台、庭州、蒲类海、居延海至单于都护府、桑干都督府,最后抵达居延都督府”
(单于都护府,后世巴彦淖尔至呼和浩特一带;桑干都督府,后世察哈尔一带;居延都督府,后世乌珠穆沁一带)
孙秀荣心里一凛,“那沿途的补给呢?”
独孤峻说道:“朝廷已经晓谕沿途各部,让彼等接济粮草与你,不过你还是要带上一些粮草才是,彼等虽然都是我大唐下辖部落,不过终究是羁縻都督府,虽然朝廷提前打了招呼,不过胡人反复无常,若是接洽不妥,还是会起龌龊的”
“故此,若是通过银钱来采买自然好一些,事后你若是在规定时间里抵达居延都督府,朝廷也会视具体情形补偿一些”
孙秀荣心里暗骂,“此去居延都督府,路程不下万里,沿途部落众多,没一个好相与的,难道要我一路杀过去?但愿朝廷提前打的招呼好使”
没多久,独孤修也离开歇息去了,只剩下独孤峻、边令诚、孙秀荣三人,孙秀荣说道:“两位上官,若刚才所说是真的,我倒是想问问,朝廷到底是何意思?若是没有一个准话,在下实在不敢从命!”
边令诚喝道:“难道你想抗旨?!”
孙秀荣摇摇头,“自然是不敢的,不过此条路线实在太过凶险,在下……”
独孤峻此时终于说道:“也罢,中丞,我等就不要绕弯子了,大郎,我朝初立时,大将军李靖曾带领三千骑纵横漠北一带,击破此时十分强大的东突厥,大郎从开元二十六年崭露头角,一路走来,身上莫不有李卫公的影子”
“眼下大唐以北、以西诸部,最强者还是突厥,不过却与李卫公之时相去甚远,李卫公能以三千骑纵横定襄、阴山、漠北,灭亡东突厥,以大郎之能,又有朝廷令旨,区区万里又有何难哉?”
孙秀荣问道:“圣天子不想让我走河西、陇右一带,是否是因为我麾下多为胡人之缘故?”
“大胆!你是何人,岂能妄揣圣意?”
边令诚正要喝骂,独孤峻摆摆手,“边中丞,你也是大郎的恩人,眼下就我三人在此,就不要再为难他了,大郎,你猜的不错,但绝非圣天子乾坤独断,是朝中诸大臣合议而成,个中关联甚多,你最好不要打听”
“大郎”,此时边令诚终于将语气缓和下来了,“实话告诉你,你若是平安抵达居延都督府,朝廷自然高看你一眼,若是不成,咳咳……”
“那我还能回怛逻斯不?”
“大郎,自然不行了,眼下荔非守瑜才是碎叶镇镇守使”
“那我必须平安抵达居延都督府?”
“是的,你只有一条路”
“……”,孙秀荣心里有一万匹草泥马飞过,暗忖:“娘的,多半是自己没有花费朝廷太多的银钱就稳定了安西七镇的西陲,让夫蒙灵察等暗中嫉恨,何况南下史国、攻打莫贺达干,朝廷虽然明面上没有说什么,一个‘目无法纪,悖逆狂妄’的名声肯定落下了”
“于是,让我东去,若是成功了,彼等自然没有话说,若是失败了,自己肯定兵败身死,让彼等消除一个心头大患,无论成功与否,大唐都没有什么损失,打得好算盘啊”
不过自己又不得不去,眼下虽有些力量,但终究不是大唐的对手。
“那好,职部愿往”
独孤峻点点头,“大郎,你只要到了单于都护府,独孤修会接应你继续东去,独孤修乃安北大都护府长史,并兼任单于都护府长史,只要你抵达丰州,肯定会见到他的人马,丰州军使是郭子仪,朝廷已经知会于他了”
“郭将军的威名享誉阴山一带,你只要交好于他,整个单于都护府都能通行无碍,至于桑干都督府,突厥人、奚人杂居,并无大的部落,以你击败处木昆、达奚部以及大食人的能耐,肯定过得去,至于南面的奚部饶乐都督府,有范阳节度使府盯着,彼等必定不敢妄动”
“北面的突厥大部,其周围有回鹘、仆固、同罗、葛逻禄等大部,不久前,突厥掌权的骨咄叶护被拔悉密、葛逻禄、回鹘三部联合杀死,三部联合推举拔悉密酋长为可汗,而突厥人自然不甘心,另立他人为突厥可汗,王帐就在黑城附近,那里靠近单于都护府,与大唐腹地极近”
“在此情形下,你部只要不招惹过多,顺利抵达居延都督府还是大有可能的”
……
得知孙秀荣又要调往他处后,一众少年兵将领都嚷着要跟他一起去,孙秀荣自是不胜欢喜,不过一众汉将却有些犹豫。
孙秀荣也没勉强他们,他决定让白孝德接替李进才的职位,统管轻兵营。
另外,他计划带上整个怛逻斯旅,包括南弓熏、纳伦晓风两个骑兵营,耿思都的强弩营,苏哈的重兵营,白孝德的轻兵营,自己亲领的骑兵营,全部一人双骑,多余的战马平时由轻兵营打理。
他准备带上一个月的粮草,沿途或采买,或劫掠,到时候视情形而定。
考虑到路途艰险,他让所有骑兵都配置了一把强弩,除此之外,他还带上了包括工曹席元礼以及冶坊、锻坊、甲坊等工坊年轻工匠在内的一百人。
他让宇文邕奴留下协助南弓晓月,而将包括苏希杰在内的十名仁勇都人员带走了。
临行前,他对南弓晓月说道:“我将宇文邕奴留下来了,又将黑夫的两千府兵调到了怛逻斯,新成立的三千碎叶军是由侯琪统管的,元丰副之,这两人都可信任……”
“孙郎”,南弓晓月此时已经是一脸泪水了,虽然她也是执掌过一个部落之人,不过眼下这局面却不是她能从容应对的。
虽然有宇文邕奴、黑夫等前南弓部人员襄助,终究相隔万里,着实放心不下,但朝廷已经颁下旨意,至少在眼下他是不敢违逆的。
孙秀荣强忍下不舍,安慰道:“晓月,放心吧,你是朝廷钦封的交河郡主,没有人敢把你怎样,出了大事,若是没有意外的话,众人还是会以你为尊,届时,你召集封常清、宇文邕奴、侯琪等人商议就是了…..”
“那二郎……”
“我先找他谈谈再说”
……
怛逻斯东城,城门楼。
孙秀荣、荔非守瑜两人一起眺望着雪山西端的山顶,在夏季时,山顶的积雪只有一丁点,不过在眼下已经是白雪皑皑了。
“二郎,我可以信任你吗?”
孙秀荣此话一出,荔非守瑜赶紧跪下了。
“大郎,你放心去吧,碎叶川,我帮你守着,等你回来时,整个碎叶川会原封不动地交给你”
“二郎,你想哪儿去了,只是将晓月母子托付给你而已……”
“大郎,你我情同手足,就不要打诳语了,都督府是你一手建立的,若是没有你,我只是一个普通府兵,夫蒙节度使的心思我也了解,放心,我拎得清”
“咳咳,那你准备怎么做?”
“大郎,眼下虽然成立了镇守使府,不过依旧偏隅于本土之外,除了侯琪的两千府兵,应该不会再有汉人府兵到来了,文事方面,封常清做的很好了,我不会过多干预,你带走三千碎叶军之后,我会招募三千,你已经任命侯琪驻扎怛逻斯了,今后我就在碎叶城驻守,既然重建碎叶镇,我这个权知镇守使驻扎碎叶城也是应有之意”
“若是晓月这里有了危难,我会毫不犹疑前来援助”
“若是在这几年,朝廷又将你调往他处,而任用他人掌管碎叶镇呢?”
“大郎,不会的,我知晓夫蒙镇守使信任我,我处处与他交好,每年给他奉上一些钱财宝物就是了,对了,他为了拉拢我,还让我迎娶一名来自夫蒙部落的羌人女子为妾,我也答应了……”
“咳咳,也罢,二郎,若真是有事发生,你多听听你阿耶的”
“知道了”
……
孙秀荣带着怛逻斯旅走了,南弓晓月带着孩子送出了几十里,不过当大队人马走远后,南弓晓月的神情立时坚毅起来。
临走前,孙秀荣并没有单独召见封常清等汉将,对于他来说,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双方心领神会即可。
第二卷“汩汩碎叶川”结束了,第三卷“灿灿饶乐水”即将开始。
孙秀荣的旅程就要从西域转到漠北,一开始,他要平安抵达那里就不容易,一路上,他会遇到什么阻碍,会遇到哪些人和事?抵达居延都督府后,他能顺利稳定霫部内部形势吗?他又如何在室韦、靺鞨、契丹、奚部、回鹘、突厥之间周旋以保证霫部不被周围部族吞并?
他开始面临回鹘大汗(骨力裴罗)、渤海郡王(大茂钦)、平卢节度使(安禄山)的挑战了,后期主要面临安禄山(两三年后兼任范阳节度使)的挑战,他以小小的霫部能直面这些挑战吗?
饶乐水,契丹语“黄水”,后世西拉木伦河是也,河水终年呈土黄色,阳光映照之下呈“灿灿之色”,在其核心地带,后世赤峰一带,此时草木茂盛,矿产丰富,契丹擅长冶炼,奚部乃奚车、奚琴(二胡)发明者,均不是普通游牧部族,孙秀荣在这里会有怎样的表现?
拭目以待。
第一章 万里行路难之一:北庭风波(上)
孙秀荣走了。
悄悄地走了,他贵为碎叶川都督府,破天荒第一次在早晨城门开启之前就带领怛逻斯旅以及少数随从走了。
一个深秋的黎明,十多度的怛逻斯气温正是极为适宜的时候,不过在这种情形下,不知道某个时段突然一场大雪就会来临。
三千怛逻斯旅,近四千匹马,这动静自然小不下来。
兴许是得知都督就要走了,也或许是愿意跟着都督去霫部的少年兵家属早就知晓了,当城门打开时,大街两侧已经涌出来大量的身影,有胡人、汉人、突厥人,有商人、农户,还有承恩寺的慧琳,新设祆寺主持、原密特拉教派教主霍桑等。
孙秀荣见到了荔非守瑜、封常清、侯琪、李进才、元丰、石玉奴等熟悉的身影,也见到了三年前被他从奴户中解放出来的粟特农户老特里克、匠户库都克等,眼下还是宵禁时间,众人都没做声,静静地看着迈着整齐步伐奔向城门的碎叶军。
孙秀荣强忍着内心的搅动,微笑着向众人示意。
没多久,怛逻斯旅完全走出了北门。
按照规矩,城门再次关上了,不过从门背后孙秀荣隐隐约约听到了哭泣声和喊叫声,虽然有守城士兵在大声喝止,不过哭喊声依旧没有停止。
“有民如此,夫复何求?”
孙秀荣暗叹一声,并没有留念多久便催马奔驰起来。
怛逻斯去往北庭的驿道先是向北,然后向东的,没多久便抵达了驿道的转弯处。
晨曦中,一小队骑兵正在那里徘徊。
见到怛逻斯旅后,那小队骑兵赶紧迎了上来。
孙秀荣见到了萨哈连那在晨曦里发光的黝黑面孔。
萨哈连见到孙秀荣后下马恭恭敬敬行了一礼,“都督,早知道你要去漠北,我的弓月部也能跟着迁回去就好了”
孙秀荣笑道:“说甚昏话,与漠北相比,怛逻斯这里终究好上许多,好好待着!”
萨哈连说道:“都督,苏哈精通契丹语和靺鞨语,这次他既然也跟着你去了,就多使唤他一些,怛逻斯旅里还有弓月部少年三百名,亦可大派用场”
孙秀荣点点头,“我自然考虑到了,放心吧,等抵达终点后,我会让苏希杰在里面抽调大约百名加入仁勇都”
萨哈连眼睛一亮,仁勇都什么来头,他自然知晓,不过以他的见识,多半认为是大唐的“虞候军”,饶是如此,也是比一般骑兵强一些的。
辞别萨哈连之后大队人马又向东行驶了一段距离,次日傍晚时分才抵达曳建城。
元丰已经别任命为曳建城守捉使了,自然要尽地主之谊,一夜无话。
从曳建城开始,驿道就分成两条,一条径直向东去往碎叶城、热海,一条折向东北,可经阿利施部落、葛逻禄部抵达双河都督府,从那里开始,可经西林守捉一直抵达北庭都护府所在的庭州。
既然朝廷要他们走北线,自然要走东北那条路线。
告别元丰后,大队人马便折向东北了,这条路也是三藏法师西天取经的道路,有三千劲旅在侧,又打着大唐的旗号,阿利施部落、葛逻禄部落又是臣服于碎叶川都督府的,孙秀荣一行倒是毫无波折地越过了两部,于二十日后抵达了西林守捉。
在刘龙仙死后,由于程千里的关照,刘龙仙的死党第五馨还是继任了西林守捉使,不过他虽然懂一些刀枪,毕竟是文官出身,加上武艺高强的刘龙仙死的不明不白,与刘龙仙以前四处招摇不同,第五馨一年之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城堡里,只是在年底时分接受周围诸部送过来的礼物。
时间过去这么久了,第五馨再是傻瓜,也会明白刘龙仙之死肯定与孙秀荣脱不开关系,不过一来两人的地位相差太大,二来眼下孙秀荣可是带着三千精锐路过的,他倒是看得开,还筹备了一些粮草给怛逻斯旅进行补充。
从西林守捉往东,直到乌宰守捉所在,天山北麓的广袤牧场实际上是由一个摄舍提的部落为主,杂以以前依附于西突厥的诸部占据着,丁口也超过两万帐,彼等能够占据此地,自然是因摄舍提部落对大唐异常恭敬的缘故。
一路上,类似于西林守捉的城堡层出不穷,大约两百里便有一处,周围是汉人府兵在耕作,再远处就是牧户的草场了,十月底的时候,大队人马抵近了乌宰守捉。
乌宰守捉,也就是后世的玛纳斯。
乌宰守捉周围有一个大部落。
处密部。
孙秀荣等抵达时,一场盛大的迎亲仪式正在举行。
由于孙秀荣的到来,天山以北的草原形势出现了罕见的变化,与原本的历史相比,这变化来得更猛烈一些。
在天山北部,大唐设置了北庭都护府,大都护由当朝宰相李林甫兼任,第二副都护却由夫蒙灵察兼任,第三副都护才是主政天山北麓唯一一个军镇——瀚海军镇守使的程千里兼任。
当然了,程千里也是囊括北庭、安西七镇磧西节度使府的节度副使。
这场婚礼竟然是程千里主持的!
盖嘉运走后,他的外行官马璘并没有一起带走,而是留在了安西,与夫蒙灵察相比,程千里倒是愿意接受像马璘这样的好汉,于是他又成了北庭都护府副都护、瀚海军镇守使程千里的外行官兼整个瀚海军的都虞侯。
像孙秀荣这样大队人马的出行,程千里不可能不知道,而孙秀荣自己也习惯让侦骑前出几十里,于是南弓熏的侦骑碰到了马璘的虞候军,马璘自然知道孙秀荣又要调往他处了,以他现在的认知,是体会不到沿途的凶险的,倒是为他又有了如此好的“运气”而感慨不已。
于是,马璘亲自带着十余骑迎了出来。
“大都督……”
“马郎,你我何许人也?何须那些虚礼,不瞒你,一开始得到这个称号我也有些诧异,这个称号多半是封给胡人部落大酋的,比如哥舒部、阿悉结部、阿利施部落等,分别赐予公候爵位和都督、大都督封号,有的还挂一个某某大将军以及该部可汗的名号”、
“估计你也知道了,我去的是居延都督府,号为大都督,实际上该部处境艰难,形势岌岌可危,漠北不比西域,大部落众多,更兼剽悍善战,没一个好相与的,此去凶吉如何完全不知,我母乃霫部独孤氏之后,朝廷也就是看在这面上才让我去料理该部,故此才有这些爵位和封号”
“安西、北庭管辖大小部落几十个,有公爵和大都督封号的不下十位,马郎还是称呼我为‘孙郎’或‘大郎’最好”
初起的寒风中,马璘怔怔地看着孙秀荣,内心却是翻起了大浪。
“孙郎也就比我大一岁,出身还不如我,可他自从五年前走出葱岭,便一年比一年高,眼下更是做到了大都督的高位,虽然是一个羁縻大都督,没在吏部正式挂号,只是在礼部和鸿胪寺登记,但那也相当了不起了”
“虽然有些别扭,不过他短短五年走过的路寻常人一辈子拍马也赶不上,眼下调往霫部,路途艰险,不下万里,寻常人吓也吓到了,他看起来却是云淡风轻,与他相比,我就是那皓月畔的萤火,难道自己就这样在北庭蹉跎一生?”
不过想到程千里的叮嘱,便说道:“既是这样,我就不客气了,大郎,前面一场迎亲仪式正在举行,你既然来了,不妨一起观礼”
“哦?具体是何情形?”
“大郎,从这里开始,一直到轮台附近,都是处密部的牧场,再往东就是拔悉密的牧场,你也知道,在漠北,拔悉密、葛逻禄、回鹘号为除开突厥人之外最大的三个部落,此处拔悉密横跨大漠南北,金山、天山都是彼等牧场”
“拔悉密再往东,就是沙陀部,无论处密,还是沙陀,都是五千帐左右的小部落,朝廷为了平衡拔悉密,自然要让处密、沙陀亲近起来,眼下沙陀大酋与你年岁一样,叫朱邪骨啜支,在朝廷的撮合下,就要迎娶处密部大酋嫡女”
(朱邪骨啜支,后唐李存勖的五世祖)
“如此大事,自然要程都护亲自主持……”
孙秀荣听出了马璘嘴里的一丝讥诮,便笑道:“难道这里又有甚蹊跷之处?”
马璘嘴巴动了动,终究没有将实话说出来,讪笑道:“有甚蹊跷?只不过朱邪骨啜支迎亲后还有跨越拔悉密部落回到蒲类海附近,而处密部此女生得娇美异常,拔悉密大汗早就瞧在眼里,可惜朝廷却先了一步”
“拔悉密对大唐自然有丝毫违逆,不过对于路过的沙陀都督还是不会客气的,我是忧虑朱邪骨啜支这厮虽然娶得美娇娘,但能不能平安抵达蒲类海却是一个问题”
孙秀荣见他在说此话时眼皮在微微跳动,便知晓他在说谎,便说道:“无妨,我是大唐归义公,手中还有圣天子颁发的命令各部接济粮草的圣旨,还有钦赐的尚方宝剑一口,既然被我碰到了,就送沙陀人一程,反正我也要路过蒲类海”
“那是,那是”
马璘明显有些言不由衷,让孙秀荣倒是有些好奇。
第二章 万里行路难之一:北庭风波(中)
孙秀荣的到来立即让原本就有些扰动的处密部愈发剧烈起来。
一种看起来似乎是为了嫁女出现的剧烈(热闹),实际上却暗藏波澜的剧烈。
处密部的大酋也是大唐钦封的都督、公爵,不过却是一个垂垂老者,他虽然只是一个五千户左右部落的酋长,但并不妨碍他妻妾众多,自然是也儿女众多,据说他有二十四个女儿,还都活到了出嫁的年龄,以眼下的医疗条件,可见其原本的儿女自然更多。
碎叶都督府都督孙秀荣的名声此时已经传遍了整个北庭、安西,据说最远处还传到金山以北,那里,回鹘、拔悉密、葛逻禄、东突厥围绕着乌德鞬山、娑陵水比邻而居,正是中原王朝所谓最正宗的“漠北”的正中心。
(乌德鞬山,又称郁督军山,就是后世的杭爱山,娑陵水,就是后世的色楞格河,该河及其支流加上杭爱山历来是漠北大部的腹心地带)
加之跟随着孙秀荣而来的三千戴着磨得晶亮的宽檐铁盔,穿着清一色黄褐色过膝棉甲,又极为严整肃然的碎叶军加持,以往流传在北庭、乌德鞬山一带的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传说似乎陡然清晰起来。
于是,无论是处密部的可汗,抑或前来迎亲的沙陀部都督都对这位即将前往霫部上任的大都督都亲热起来。
倒是程千里对着孙秀荣的态度还很是与以往一样,不咸不淡,程千里自己身高七尺,极为雄健勇悍,对于孙秀荣这样突然崛起的年轻俊杰虽然有些欣赏,但终究没有太放在心上。
作为高居副都护的高官,他自然知晓羁縻都督府都督、大都督以及封爵的虚实,见到孙秀荣后不过是略微打了几个哈哈而已。
当晚,程千里很早就钻到自己的帐篷里歇息去了,得知孙秀荣愿意护送朱邪骨啜支去蒲类海后便更是放心了。
目送程千里远去时,孙秀荣突然发现了一个细节。
程千里的帐篷竟然挂了一圈红绸带,大帐里也有红色灯影透出。
虽然有些疑惑,他还是回到处密部可汗的一座大帐里,继续与他、其女婿朱邪骨啜支一起畅饮。
来到这个世界多年后,特别是从葱岭走出来后,孙秀荣的突厥语已经十分熟练了,与后世相比,突厥语倒是变化不大,无论是沙陀部还是处密部都是突厥部落,三人交谈起来完全无碍。
交谈中孙秀荣才知晓沙陀部是外人对该部的称呼,他们自己却称呼为处月部,所谓“朱邪”实际上就是处月,眼下位居蒲类海附近的是其最大的一支,尚有一些分散在高昌、伊州、沙州附近。
三人饮用的是高昌葡萄酒,虽然比疏勒酒略差一些,但也相当不错了,酒过三巡后,之前在大唐“大将”面前有些放不开的两人都完全放开了,此时,孙秀荣终于见到了朱邪骨啜支面上的一丝怒容。
孙秀荣何许人也?就算在后世,他也是一个善于劝酒之人,为了弄清楚事情原委,他又赶紧灌了骨啜支几杯。
“大郎……”
没想到骨啜支竟然通晓唐语,这倒有些出乎孙秀荣的意外,不过此时的他已经有些醉眼昏花,举止失措了。
“你…可知晓我今日迎娶的…是谁?”
孙秀荣笑道:“自然是可汗的嫡女,处密部最美的少女”
说完他又看了处密大汗一眼,没想到此时他竟然睡着了,骨啜支大手一挥,便有几人将其扶了出去。
此时,大帐里便只剩下孙秀荣、骨啜支两人了。
“哈哈哈”
此时,骨啜支突然大笑起来,笑声中透着一丝无奈和凄凉。
“大郎,你的事情我全部听说过,由于你的年纪与我相仿,在得知你的事情的一刹那,我还起了将你作为榜样的心思,现在看来完全是痴心妄想”
他的声音也正常了,语速也平静下来了。
“处密可汗膝下是还有两个女儿未嫁,最美的自然是嫡女,还有一个却是庶女,相貌也次之,不瞒你,那嫡女早就被程千里瞧上了,眼下顶着县主名义坐在我大帐里的那人不是嫡女,而是庶女!”
“啊?!”
来自后世的孙秀荣自然知晓程千里虽然骁勇善战,不过却异常贪赃枉法,但没有想到的是他竟敢在如此大事上做手脚!
不过一想到后来高仙芝担任节度使时,以“大不敬”的名义攻陷石国都城,掳走石国公主以及全部财物时便释然了。
再加上史思明一人就能将奚部大酋长之一的琐高诓骗到幽州,并作为他的“俘虏”献给节度使张守珪,便更是明白了。
像拔悉密这样的大部程千里这样的人自然不敢为所欲为,不过对于处密、沙陀这样的小部自然就要恣意妄为了,稍有忤逆的,随便找个借口就灭掉了。
在这一点上,程千里、高仙芝并没有分别。
孙秀荣的内心也掀起了波澜。
巨大的波澜。
虽然程千里的作为不会引起轩然大波,但人家女儿毕竟被封了县主,岂能如此对待?!
但程千里就是这样做了,之后也没受到什么惩罚,还平安过渡到安史之乱时代。
又想到程千里看向自己表面上虽然没有什么,不过内心那满满的不屑,孙秀荣心里面突然升腾起了一股莫名的火焰。
最终,他还是将这股火焰压了下去,他安慰骨啜支道:“无妨,好看的女人多得是,程千里既然让你将这个女人带回了沙陀部,那她便是县主,别人也不会说什么,若是惹恼了程千里,他随便寻个由头就能将你灭了”
“还不用他亲自出手,他唆使拔悉密就可办到,眼下拔悉密可汗被回鹘、葛逻禄两部推举为继任东突厥的大汗,实力更是不可小觑,男儿大丈夫当忍则忍”
骨啜支点点头,“大郎说的在理,不过我这心中终究有些……”
孙秀荣说道:“你唐话如此流利,可是……”
骨啜支点点头,“是的,我曾作为质子在长安待过一段时间,不仅如此,还在国子监待过一阵子,故此……”
……
次日,朱邪骨啜支的迎亲队伍在孙秀荣的护送下离开了,临行前,程千里倒是拉着他的手说道:“孙郎,骨啜支迎娶的是大唐钦封的县主,此去蒲类海,还要经过拔悉密的部落”
“拔悉密,本就有三万帐,上次与葛罗岭、回鹘一起将突厥可汗杀死后更是被另外两部推举了突厥大汗,他当上突厥大汗后立即便有不少小部落过来依附,眼下金山以南的拔悉密部落就有三万帐,金山以北的还有两万帐”
“我大唐自然不惧他,不过终究县主重要,你手中有尚方宝剑,又有三千精骑,由你护送,某大为放心,若是成功将骨啜支等送到蒲类海,我也会上书朝廷给你记一功”
程千里在说这些话时面上看不到丝毫愧疚羞惭的神情,反而还带着长辈叮嘱晚辈那样的殷殷恳切,若是不知就里,孙秀荣肯定会被他蒙骗了。
无论如何,有程千里的背书,怛逻斯旅一行继续向东时,受到的阻碍就更少了,来到大唐境内后,这沿途的管束陡然严厉起来,就算他贵为大都督,但在北庭都护府辖区也不好使,也需要在经过每一个驿站后进行登记方可。
“程千里、高仙芝等虽然贪财好色,又胆大妄为,不过在严守大唐规矩方面还是做得不错的,否则的话,仅以一个八千人的瀚海军是做不到遮护整个天山北麓的”
半路上,马璘又追了上来。
“大郎,接到副都护的均令,让我护送你等一程”
“哦?那就多谢了”
孙秀荣说话时脸上也带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玩味,这一幕还是让马璘捕捉到了,他心理一凛,“难道程千里偷纳县主的事情被大郎知晓了?”
孙秀荣也捕捉到了马璘面上的一丝紧张,便笑道:“马郎,你是马援之后,铁枪、流星锤整个北庭几无对手,还有你慌张的时候?”
“哪儿有!”
此时,孙秀荣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马郎,某此去霫部,在你等眼里自然只是一个羁縻都督府,不过既然圣天子赐予我公爵,封我为大都督,这明面上的品级就是正三品,若是都督府正式建起来了,大都督之下诸人官职、品级也低不了,马郎你眼下官居何职?位居几品?”
马璘面色一赧,嗫嚅半晌才说道:“惭愧,与大郎比起来就差远了,承蒙副都护看得起,让我担任整个瀚海军的都虞侯,加上外行官,勉强达到了七品”
孙秀荣点点头,继续说道:“此去霫部,虽然我信心满满,不过路途实在太长,莫测之风险肯定数不胜数,马郎是北庭跳荡营头名,好男儿生于天地间,自当提三尺剑,横扫天下,立不世之功,何苦按部就班蹉跎岁月?”
“你若是到我这里,不说别的,最多一两年,一个衙将是不成问题的”
衙将,是时下大唐镇守使以上边镇大将对最精锐力量统领的称呼,他的上面就是副使,这可比马璘眼下的区区都虞侯强了许多!
何况,都虞侯虽然威风,但终究捞不到多少战功,以马璘的武艺和见识自然不甘心如此。
孙秀荣见他有些犹豫了,便决定再加上一码。
“马郎,你见到没有,我有三千精骑,分为六个营头,由于人手缺乏,我只能兼领一营,你若是来了,我自然就不用兼领了,五百精骑!何况,这一次去霫部,为了预防意外,三千精骑人手一把强弩,三千骑实际上可当五千骑使”
“一路上,什么拔悉密、回鹘、突厥、奚部,我三千精骑所到之处,望风席卷,何等快哉!”
“还有,若是平安抵达霫部,其东有强大的渤海国,南有契丹、奚部,西有突厥,北有室韦诸部,都不是好相与的,不过我等大好男儿不就是为这个局面而生的吗?”
“大汉时班超、陈汤等,手下并没有多少兵卒,外有强大的匈奴,内有各怀心思的诸国,还能从容游走于各部、各国,一声号令,霎时便聚起上万兵马,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那是何等豪迈,何等威风!”
一席话让马璘怦然动心。
不过他还是将孙秀荣一行送到拔悉密部的边界处后便走了,也没给孙秀荣一个准话。
“安史之乱时,马璘是悍将,很多时候都能挽狂澜于既倒,而白孝德是猛将,无论是单挑还是冲阵都是上上之选”
“我已经忽悠来了一个白孝德,若是再将马璘收入囊中那就太过逆天了,俗话说得好,月满则亏,我可不能有非分之想啊”
第三章 万里行路难之一:北庭风波(下)
就在孙秀荣一行往东行走,以及沙陀部年轻可汗骨啜支将“县主”往回带时,消息早就传到了轮台以南,优美辽阔的天山北麓草场。
这一次,西域本年度第一场雪似乎来得稍晚了一些,到了十月份竟然还没有一场小雪落下,这让盘踞在天山北坡、金山南坡的拔悉密部大汗阿史那施有些意兴阑珊。
若是雪来得更早一些,他就将大帐迁到山下绿洲地带上了。
眼下的拔悉密部虽然号为漠北大部,又占据着天山北麓的优质草场,还被同样强大的回鹘、葛逻禄(大湖区域葛逻禄,非一早迁到伊丽河下游的葛逻禄所能比)推举为东突厥大汗,号为颉跌伊施可汗,不过四十岁的他也知道,自己能够管辖的部落还是以前的拔悉密部,并不能有了颉跌伊施可汗的称号而号令天下。
他是突厥贵族,以前被汗国派到拔悉密部担任俟利发,最后完全控制了该部落,作为漠北四大部落之一,虽然早就有了与东突厥嫡系后裔分庭抗礼的资本,但依旧不能在乌德鞬山称王称霸。
眼下,突厥嫡系人马已经另立乌苏米施可汗,将大帐迁到了靠近单于都护府的地方,乌德鞬山的突厥牙帐就空闲下来了,不过无论是新任大汗的阿史那施,还是葛逻禄部的叶护大汗、回鹘部的骨力裴罗都没有堂而皇之占据东突厥的牙帐。
突厥牙帐,漠北草原权力的象征,竟一下清净了。
阿史那施在夏季时倒是率领一万常备军逼近了牙帐,不过却被骨力裴罗、叶护两人的大军逼走了。
当时阿史那施内心大骂不止,“这两个可恶的家伙,若我没有阿史那的姓氏,彼等才不会将我推上这甚颉跌伊施可汗的位置!”
不过形势比人强,眼下的葛逻禄、回鹘都是超过五万户的大部,都不是他一人能够抗衡,何况身侧还有一个东突厥嫡系的乌苏米施可汗!
当然了,他在被推上颉跌伊施可汗后没有留在金山北面掌控大局,也是有着让乌苏米施可汗、骨力裴罗、叶护三人斗个你死我活,然后自己再出马收拾残局的心思。
自从骨啜被杀死后,东突厥虽然一蹶不振,不过依旧有仆固部、同罗部两大强部支撑,依旧有着不小的实力。
沙陀部的骨啜支迎娶处密部女人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这沙陀部一方面向大唐效忠,另外一方面也向拔悉密部效忠,而沙陀、处密两部的联姻还是大唐撮合的,其中原因阿史那施也是门清。
如果这两部中间没有瀚海军存在,任哪一部都不是拔悉密部的对手,早就被拔悉密部吞并了。
但这一切是不会发生的,大唐是不会允许在北庭突然出现一个特别强大的部落的。
大帐外面,风声似乎愈来愈猛烈,阿史那施心理一凛,“要下雪了”
他信步走出了大帐,迎着肆虐的北风闭上了眼睛,直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才让重新张开。
“大汗!”
“讲!”
“朱邪骨啜支的迎亲队伍回来了,眼下距离我等山谷还有约莫二十里,在山地与绿洲边缘驿道行进”
“哦?可瞧清楚碎叶军有多少?”
“至少三千,加上骨啜支的三百骑,总数在三千五百上下”
阿史那施眼睛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自己以阿史那氏王族旁支执掌拔悉密部已经有些年头了,原本是没什么机会成为突厥汗国的大汗的,没想到王族内部混乱给了自己这个机会……”
“不对,这个机会是葛逻禄和回鹘人给我的,否则彼等为何不用青牛白马引导,用十二尊公驼驮着四色毛毯,让我坐在上面到突厥人圣地嗢昆水上游秘密谷地?”
(突厥牙帐:嗢昆水,也就是后世鄂尔浑河上游,后世哈尔和林附近,青牛白马引导,公驼上座,乃突厥大汗的就职典礼必不可少环节,后来被突厥人最大的继承者哈萨克人继承了)
“显然是葛逻禄部的叶护、回鹘部的骨力裴罗这两个家伙在东突厥实力尚未最终消亡之前,将我推到这个位置上被火炙烤啊,彼等都非突厥汗国嫡系部落,自然无法继承突厥汗国大位,除非另立一国”
又想到眼前沙陀部、处密部以及碎叶军的事,“沙陀部、碎叶军都不打紧,就算将彼等灭了也不无甚紧要,不过左近还有八千瀚海军,各个悍勇无比,非本汗常备军可以抵挡,但孙秀荣这厮如今名头这么响,无论如何也要见一面”
……
南弓熏的侦骑很快发现了拔悉密部的大队人马,赶紧飞奔回来禀告。
“大都督,前面有大队拔悉密精骑,联络后知晓是拔悉密大汗阿史那施,说是在驿道开阔处迎候大都督”
“哦?”,孙秀荣依然面不改色,内心却在想着:“阿史那施无论如何也不会动手,最近几十里就是瀚海军的驻地,我眼下还是大唐的人,何况,他只有五千骑,应该知晓不大可能在短时间击败我这三千骑”
于是,回头对已经露出紧张之色的骨啜支说道:“无妨,他无非是立威罢了”
骨啜支说道:“眼下有两个东突厥大汗,一个是阿史那施,另一个还在几千里意外的黑城,眼下这个是旁支,但依旧是蓝贵族……”
“蓝贵族?”
“咳咳,大都督,是这样的,在突厥人内部,阿史那氏、阿史德氏、契芘氏、苏农氏,号称四大贵姓,是腾格里的姓氏,腾格里,苍天,苍天是蓝色的,故此…..,另外除了以上四大部落,尚有对蓝贵族忠心耿耿的其它部落,彼等都是黑突厥,亚于蓝突厥,比如拔悉密……”
“那比如处月部?”
“咳咳,大都督,我等都是突厥别部,连黑突厥也算不上”
“这下我懂了,阿史那施虽然被推上了突厥大汗的位置,不过蓝突厥嫡系并不理会他,连将他推上大位的回鹘人、葛逻禄人也不待见他,否则这厮也不会将大帐设在天山、金山了”
“但无论如何,他是阿史那氏的突厥大汗,眼下我等从他的牧地里堂而皇之地通过,虽然提前已有知会,他作为突厥大汗,这心里肯定不乐意,自然要立威……”
“那我等……”
“勿忧,到时候再说”
没多久,双方在一处开阔谷地相见了。
话说阿史那施藏在一处小山背后仔细眺望前来的碎叶军时,一开始眼睛里还是带着些许轻视的,不过当大队人马越来越近,他的面色也愈发严峻,最后一咬牙还是亲自带着队伍迎出来了。
当他带着队伍下山时还一边想着,“还真是一支可怕的队伍。都骑着高头大马,一色的奇怪甲胄,宽檐铁盔的样式也与普通唐军不同,附近的瀚海军我见过,那同样是一支可怕的军队,不过彼等在行军时虽然剽悍之色溢于言表,但依旧没有眼前这支唐军整肃!”
“这支唐军就算在长途行军中,依旧保持着大致的阵型,若是骤然遇敌也能快速做出反应,何况这支唐军每人身后都背着强弩,若是探子探查的不错,那就是三千强弩!”
“三千强弩,瀚海军也才两千!何况,虽然人人都在传那甚‘少年兵’,眼下这支军队却不是少年兵那么简单,虽然面目被铁盔遮盖住了瞧不清,但从其身形上来看,多半是壮丁了”
“严密的纪律,强壮的身体,强弩的加持,恐怕这三千人一出,我天山拔悉密部也不见得打得过,难怪孙秀荣这厮以弱冠之资就创下了如此大的名头,连西突厥一向悍勇的莫贺达干、索侍斤、都摩度都对他敬畏有加!”
行军途中的孙秀荣的打扮与寻常碎叶军一模一样——宽檐铁盔、过膝棉甲,还是那匹焉耆火龙驹,虎枪、强弩背在身上,身体两侧放着弓箭、骑刀、长刀等,得知前面那位衣着华贵,面容白皙者就是眼下东突厥两位大汗之一的阿史那施时,他略微犹豫了一下就催马迎了上去。
“这可是被强大的大湖葛逻禄、鄂尔浑河回鹘共同推举的大汗,虽然目的不纯,但若是拔悉密部只是一个小部落,阿史那施也没有资格被推举”
“在后突厥分化后,大唐还是依着老惯性,采取了任由阿史那施发展,而敌视乌苏米施可汗的策略,也是对蓝贵族嫡系血统的重视啊,不过在眼下这个世界,大唐做的没错,乌苏米施可汗实力弱小,阿史那施实力强大,但大唐依旧不重视阿史那施,可见血统在此时的影响力”
一想到这一点,孙秀荣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大唐归义公、霫部大都督在此,请问当面?”
对面的阿史那施听了眉头一皱,“你个腌臜货,既然来到这里了,连本汗是谁还不知晓?”
不过他却是有苦说不出,自己的突厥大汗是自封的,大唐以前对他的称呼还是“右骁卫大将军、金山都督、拔悉密可汗”,并没有爵位奉上,若是将这个称呼说出来自然少了气势,但如果将“颉跌伊施可汗”说出来人家又不承认。
该当如何?
就在阿史那施左右为难时,孙秀荣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从这个表现中他顿时明白了,“这厮无非是要一个面子,这有何难?”
便说道:“当面可是颉跌伊施可汗?”
阿史那施大喜,孙秀荣虽然没有说“突厥大汗”,但“颉跌伊施可汗”也不是随便什么人可以称呼的,只有蓝突厥贵族才有资格称呼。
一咬牙,阿史那施也策马发动了,走到孙秀荣身边时还拉住他的手,“哈哈哈,想不到你一个汉人,也被封了一个归义公,哈哈哈,常言说得好,缺什么补什么……”
“此言差矣”,在跟着阿史那施奔驰时,孙秀荣赶紧反驳道,“我大唐岂有这般心思,这是对某的殷殷期盼而已”
“哈哈哈”,阿史那施依旧大笑不止,直到来到他的大帐才停下来,让孙秀荣恼火不已。
不过到了大帐之后,阿史那施慢慢的笑意顿时停了下来,他率先向孙秀荣行了一礼,孙秀荣只得以平辈之礼还了回去。
第四章 万里行路难之二:天山结拜
刚才上山时,虽然骑着马,不过孙秀荣还是将沿途所见记在了心里。
阿史那施的大帐离驿道的直线距离看起来最多四五里,不过由于山上的路线蜿蜒曲折,实际上超过了十里。
等抵达大帐附近时,他才发现这里绝对是一处绝佳的场所。
两侧都有小溪留下,北面是一处隆起的小山,将山后的大片平坦的牧场全部遮住了,若是有北风呼啸而至,小山多少能遮挡一下。
望向天山,包括眼前的平坦牧场在内,大面积的山坡草场一眼望不到边,如此优质的牧场,最少也能将阿史那施常备军所在的牧户养活,再往上则是大片的由雪松和雪杉夹在的树林,最上面则是皑皑白雪。
这处牧场,以前右匈奴占据过,西突厥占据过,后来西州回鹘的大汗也将此地当做他的夏季汗宫所在,就如同鄂尔浑河上游那处漠北大部的圣地一样,没有过多的放牧,也没有过多的砍伐,一直保持着草木繁盛的原样。
但这里肯定不是游牧部族的“龙兴之地”,没听说过有那个部族从这里大兴的。
何况,如今的大唐还在北麓绿洲上屯田。
上山时孙秀荣就在不断琢磨如何与阿史那施相处。
在原本的历史上,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幕幕很好地诠释了何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两年后,阿史那施杀死了蓝突厥的嫡系大汗乌苏米施可汗,但自己也很快被葛逻禄、回鹘联军击败杀死,此后拔悉密部落便消失在历史长河里。
而回鹘人自然成了最后的那位黄雀——当然了,他还不足以成为真正的黄雀,回鹘汗国并没有坚持多长时间,真正的草原大部契丹就兴起了。
眼前的阿史那施虽然有些不乐意,但内心绝对还在做着一统漠北、西域的“大汗梦”,因为他知道,自从乌苏米施可汗将嫡系的蓝突厥部落迁到阴山东端后,就完全失去了继续称雄的基础——从没有将牙帐设在阴山而能称雄漠北的。
但自己的出现是一个例外,到此时,自己这位独立特行的碎叶川都督府都督的所作所为估计也通过胡商传遍了草原,至于汉地,无论是贵族还是百姓,消息来源众多,又以天朝上国自居,对于出现这样一位不伦不类的都督,估计最多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没有人会对几万里以外的一个接近羁縻州地位的小都督拿正眼瞧一下的,同是胡人出身的安禄山以极度狡诈的形象出现在平卢、范阳,坐拥十几万大军,包括大宰相在内的一众高官不断向皇帝反馈“此人必反”,但安某人依旧稳若泰山。
可想而知,在皇帝的心目中,一个无足轻重的碎叶川都督府都督几乎没有哪怕一丁点位置,无非是在议事时作为一个名字被提起罢了。
一想到安禄山,孙秀荣心里顿时敞亮起来。
“若要在霫部站稳脚跟,还能有所作为,除了安禄山,后突厥就不能太早灭亡,而按照史籍记载,后突厥灭亡在即,自己……”
想到这里,在大帐里吃完新烤的羔羊肉,喝完来自拔汗那的优质葡萄酒后,孙秀荣笑道:“哎呀,在下实在失礼,自从见到大汗,乃至吃喝完毕,尚未向大汗恭贺……”
阿史那施一愣,“何贺之有?”
孙秀荣说道:“大汗眼下可是突厥大汗,能号令漠北诸部的!”
阿史那施神色一暗,叹道:“孙郎,不瞒你,本汗虽然名位尊贵,不过眼下左近就是大唐瀚海军的驻地,我夏季迁到金山以北,冬季迁到天山,还需要向程千里那厮禀报才行,哪有统领漠北的大汗有像我这样的?”
孙秀荣问道:“据说在金山以北还有部分拔悉密牧户,有多少?”
“能有多少?金山以北,乌德鞬山以南,最好的地方有两处,一是葛逻禄盘踞的大湖区域,我部占据着其中一处湖泊,其它地方都被葛逻禄人占据了”
“然后就是乌德鞬山周围,最好的牧场都被回鹘人占据了……”
孙秀荣眼神一亮,暗忖:“拔悉密居然在乌德鞬山附近还有牧场?”
阿史那施继续说道:“本汗的封地原本就在那处湖泊附近,有嫡系牧户上万户,一到夏季本汗肯定是要迁到那里的…….”
孙秀荣点点头,“拔悉密的牧场纵贯乌德鞬山、金山、天山,难怪葛逻禄人、回鹘人一开始让他成为三部共主,除了他的阿史那氏血统,势力范围也是考量的因素啊”
又想到,“又难怪大唐在北庭设置人数众多的瀚海军了,其既要应付西突厥余部,又要对付四大部之一的拔悉密,虽然只有八千人,但需要应付的大部如此之多,也相当了不起了”
“若是两三年后拔悉密部不被回鹘人灭亡,回鹘汗国也不会那么快兴起,没有这么快兴起,就必定继续与葛逻禄、拔悉密围绕乌德鞬山的圣地打成一团,我在霫部的日子自然就好过一些了”
“也罢,要想扶持拔悉密部,就要先让回鹘部削弱,那也只能到了霫部再说”
于是便说道:“大汗,从此地往东,一直到黄河,期间的牧户是否都依附贵部?”
阿史那施摇摇头,“蒲类海的处月部自然是依附于我的,不久前,部分回鹘部落,加上契芘、浑、思结,四部大约两万户迁到了河西一带”
“其中的契芘部被安置在甘州北面的荒漠草原上,大帐在居延海,思结部安置在契芘部东边,大帐在白亭海附近,浑部则安置在朔方节度使附近的皋兰州,牧户则在黄河西岸的贺兰山,回鹘部落则散落在上述各部之间”
“契芘部、思结部同时向本汗、大唐效忠,浑部全部投向大唐,至于回鹘部,由于分成了一个个小部落,都依附于契芘、思结、浑三部,不过由于其本部在娑陵水称雄,也没人敢过分招惹彼等”
“在丰州附近,还有呼延都督府,内有突厥人,亦有铁勒人,不过眼下形势又有所变化……”
“哦?”
“该都督府虽然号称容纳前匈奴呼延部后裔,实际上早就面目全非了,除了一小部分呼延部落,大部分都是突厥人,以及一小部分薛延陀部族后裔,当然了,由于薛延陀灭亡了东突厥,自然不敢自称薛延陀后裔,而是自称呼延部后裔”
“最近几年,大唐为了管束各部,将此事揭露出来,惹得呼延都督府的突厥人与呼延部的铁勒人冲突不断,由于呼延都督府隶属于单于都护府,突厥人终究多一些,最终大部分呼延人不得不向西跨入荒漠,依托着荒漠里一个个小胡泊,以及周围的小绿洲挣扎生存”
“前不久,其首领,一个被大唐改为呼延卫国的呼延部首领,实际上是薛部后裔的曾派人来到这里,本汗自然接纳了他,不过那里距离天山实在太远,就算该部有所不测,本汗实际上也是无能为力”
“哦?该部有多少人?”
“散落在荒漠上,能有多少,堪堪够得上大唐一个羁縻州而已,也就是三千户左右,虽然如此,该部还是十分强悍的,周围思结、浑部、突厥环伺,那些小胡泊只有少数是淡水湖,大多数是咸水湖,彼等估计是从汉人那里学会了煮盐之术,虽然散落在上千里的荒漠里,竟顽强地存活下来了”
“……”
“……”
两人谈了很久,最后孙秀荣说道:“大汗,你认为我能平安抵达霫部吗?”
阿史那施笑道:“原本我认为完全没可能的,不过自从见了你的三千精骑便又改观了,你最大的难点有两处,一是如何跨越上千里的甘凉北边大荒漠,你既然遇到了我,契芘部、思结部那里自然无虞”
“至于荒漠里的呼延部,彼等散落各处,也不会对你有甚威胁,也就是雄踞贺兰山的浑部,不过浑部的浑释之乃皋兰州都督,完全就是唐人了,你是大唐任命的霫部大都督,他也不会将你如何”
“于是,这一路也就是缺水缺乏粮草的问题了,只要准备妥当,还是能抵挡过去的,到了丰州,那是单于都护府的地盘,大唐在各处设有军镇,也无妨,就是到了眼下阴山东端,那里突厥人、奚人以及一部分仆固、同罗人杂居,彼等既依附于突厥,又向大唐效忠,实际上是两不管,乃最危险之处”
“说白了,你只要能通过乌苏米施以及奚部的牧场,接下来就好说了”
孙秀荣笑道:“无妨,据说骨啜被杀之后,跟着乌苏米施南下的蓝突厥嫡系部落并不多,至于奚部,其大部还在幽州以北,那里的肯定不多,我手下有三千精骑,若是连这两处都过不了,那也不是我孙秀荣了”
阿史那施听了也是一凛,暗忖:“此子说的不错,他此去多半会成功,以他在怛逻斯的能耐,极有可能再闯下一番天地,他是独孤氏之后,若是将霫部、奚部、契丹三部联合起来,那可是接近八万户的大部!”
“八万户,运筹得当的话,在漠北称雄也做得到了,若是有他作为援手,我这突厥大汗的位置没准还能修成正果,届时,自然又有龃龉之时,不过那也是几年之后的事情了,到时再说”
于是便说道:“孙郎,我有一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孙秀荣说道:“大汗但讲无妨”
阿史那施说道:“本汗虽然远在轮台,但孙郎的威名早就如雷贯耳,此去漠北霫部,不知何时再见,本汗建议你我二人不如结拜为兄弟,咳咳,届时,东西遥相呼应,如何?”
这一节,其实孙秀荣早就想到了,不过一直在权衡利弊罢了,眼下听阿史那施说了,自然大喜过望。
“眼下双方结拜,实际上是互相利用,一开始,恐怕我借助拔悉密部的威势还多一些,若在霫部稳住脚跟,此后恐怕拔悉密部借助我的地方就多一些了”
……
次日,双方在杀青牛白马祭天之后,又折箭为誓,约为兄弟。
此后,虽然仪式是在极度机密的情形下完成的,不过还是传播出去了,几个月后,草原上都得知了。
第五章 万里行路难之三:南下三部
孙秀荣与阿史那施的结拜还让一人的心思出现了变化。
就在孙秀荣离开拔悉密部,继续向东行驶,快要抵近蒲类海(巴里坤湖)时,一个人的到来让孙秀荣不禁喜出望外!
马璘来了!
此时的马璘还不是十几年后那位大将,也是要权衡左右的,得知孙秀荣竟与眼下虽然没有得到大唐承认,但实际位居回鹘、拔悉密、葛逻禄三部之首的拔悉密大酋阿史那施结成了兄弟,他就知晓孙秀荣的怛逻斯旅走出河西北边大荒漠完全没有问题了。
而过了大荒漠,就是单于都护府,那里是朔方节度使辖区,眼下节度使王忠嗣威名远播,将周围的所有部族压得服服帖帖,作为大唐钦封的霫部大都督,孙秀荣没有任何理由半途而废!
一想到孙秀荣之前跟自己所说的话,马璘的内心立即热切起来,略微思虑之后便向程千里提出了辞呈。
其实对于马璘,程千里也十分纠结。
马璘是前节度使盖嘉运的人,盖嘉运调往河西之后,马璘继续留在夫蒙灵察那里就不太合适了,于是作为副都护的程千里接纳了他,但他作为长期在安西、北庭一带任职的大将,自然有自己的嫡系人马。
对于马璘,若是破格提拔,自然会寒了嫡系人马的心,但马璘毕竟是跳荡营的头名,单论武艺,是不亚于孙秀荣的,何况还是盖嘉运亲自拔擢的,就让他这么耗着也不是事。
故此,马璘提起要辞去军职,“回老家另谋他职”时,老于宦途的程千里自然知晓他心里的真实想法。
“终究是个少年郎!”
程千里答应了他,还给了一笔不菲的盘缠,其中既有同僚的情义,自然还有“封口”的味道——他私自截娶县主的事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一旦大肆传播出去也是要受到责罚的。
而作为北庭瀚海军的都虞侯,管辖范围西到夷播海,东边最远可到黄河(与朔方节度使重合),这一段路程马璘最熟,孙秀荣得到他的加盟,自是欢喜不迭。
无论马璘的真实心思如何,能够任用他一段时间他就满足了,何况,他还年轻,有的是时间让马璘折服。
他当即任命马璘为中营校尉,并让他亲自带领百骑在前面探查,对于北庭都护府的虞候来说,探查的重点自然是七河流域以及天山以北、金山(阿勒泰山)以南区域。
不过由于河西以北的荒漠地带(阿拉善荒原)属于北庭、河西、朔方都不愿管辖之地,河西的盖嘉运、朔方的王忠嗣并没有将这块不毛之地当成重点,于是刚刚成为瀚海军都虞侯的马璘倒是尽职尽责探查完毕了。
在河西(河西走廊)以北,实际上沿着蒲类海(巴里坤湖)——居延海——白亭海是有一条平行于河西走廊的驿道的,驿道还穿过荒漠大小胡泊,当然了,由于荒漠里的部落不多,人数又少,很少有商户愿意走这条线,但由于胡商众多,还是有少数粟特商人冒着缺水以及马贼的风险踏入这条驿道行商。
眼下,上述契芘部、思结部大部分牧户都盘踞在居延海、白亭海附近,浑部盘踞在贺兰山,回鹘部则几乎深入到了甘凉一带,只有前次阿史那施所说的假冒着呼延部的前薛延陀部后裔在上述荒漠里生存。
历史上的薛延陀部是一个奇怪的部落,他们在突厥人崛起之前能够一度占据整个乌德鞬山西部、南部区域,凭的不是强悍的骑射功夫,而是步战,战马,不过是彼等的代步工具罢了。
他们精通冶铁之技,大多身材高大,人手一杆长达一丈五尺的长矛,加上步战用的弓箭,一旦遇到敌人,就会结成大阵,四周长矛如林,中间则是严阵以待的弓箭手,一旦遇敌,他们以大阵的形势滚动前进,还能用步军攻击骑兵。
实际上,在他们全盛时期,薛延陀人有些类似于后世的大唐陌刀兵,还是配备大量弓箭的陌刀兵,当然了,薛延陀本族人数并不多,当时,回鹘、葛逻禄、拔悉密以及铁勒诸部都是他们的附庸,除了本身的骑马步兵,自然还有大量其它部族的骑兵。
一路上,一边想着薛延陀部的事情,一边领略沿途的风景,在庭州做了最后一次补给后,大队人马终于抵达了蒲类海!
所谓补给,实际上是怛逻斯旅用银钱向庭州购买炒熟的面粉,加上部分干菜,这样的物品组合眼下不仅是碎叶军拥有,整个安西、北庭都是这样干的,否则就算高仙芝再能干,也不可能穿越几千里,带着大批辎重从龟兹镇抵达小勃律。
当然了,若是在冬季,战马需要的草料是必不可少的,这也是补给的重点,碎叶军每到一处,必定向大唐官府或牧户购买草料,加上沿途的干草,勉强让战马得到补给。
蒲类海,是孙秀荣计划中的倒数第二个补给点。
蒲类海附近,除了五千帐沙陀部,大唐还在这里设置了伊吾军,原本有三千府兵在此驻扎,不过蒲类海周围无法耕种,屯田完全不可行,后来便成了一个类似于胡弩镇那样的戍边重镇,虽然还顶着伊吾军的名头,实际上早已弱化为一个守捉城了。
既然有守捉城,就有面粉购买的可能,这里的唐军早就收到兵部的均令了,加上孙秀荣手中的圣旨、尚方宝剑,守捉使也不敢不将粮食卖给他。
至于草料、风干肉,自然有一路上与孙秀荣无话不谈的沙陀部年轻的可汗、金满州都督朱邪骨啜支来供应了(顶着金满州都督的名字,实际驻地早就相隔甚远)。
一路上,骨啜支可是见到了同样年轻孙秀荣的威风的,得知他已经与拔悉密部大汗阿史那施结为兄弟后更是尊敬不已。
令孙秀荣有些忧心的是,他们甫一抵达蒲类海,一场大雪终于落下了。
此时的蒲类海湖面辽阔,每年蒸腾的湖水变成的雨雪足以应付一个万户大部落的生计,雪势自然很大,再往前,荒漠上很少有雪,也就是在居延海、白亭海附近有一些罢了。
雪势越来越大,孙秀荣无奈,只得等大雪停了以后再出发,这几日,便盘桓在沙陀部,此时,距离他们离开怛逻斯已经近两个月了,按照圣旨要求,他们需要在未来五个月里赶到霫部,时间还是极为紧迫的。
此时的蒲类海东西长约八十里,南北宽约四十里,可不是后世那般狭小模样,大雪之后不久湖面就冻得结实了。
这日,站在蒲类海南面一处高地,极目望去,周围都是一片白茫茫,不过依稀中,对面的景色略有不同。
身边的骨啜支说道:“大都督,对面是金山余脉,多是连绵不断的小山,与南面茂密的天山余脉不同,金山东端却是荒芜得很,那里有一条时断时续的河流流到蒲类海,沿着此河行走,大约六百多里便可抵达金山北麓,那里就是拔悉密的金山部所在……”
“金山部?”
“大都督,拔悉密部只是一个统称,眼下却分成了三部,一部称为大湖部,乃大湖区域最南面那处大湖周围部落的名称,再就是金山部,金山南北都有,最后才是天山部,其中以天山部最强,丁口也最多”
“那契芘部呢?”
“大都督,你等若是等雪停之后继续东去,必定会碰到契芘部,眼下有马虞候在前面带路,可望万无一失。多年前,河西节度使是王君毚,颇有威名,不过与南下的回鹘、契芘、思结、浑四部不合,后来圣天子将四部首领流放到大唐南方诸州,于是四部便与王君毚更加不合了,后来四部联手杀了王君毚”
“之后,大唐将四部的牧地进行了调换,便成了眼下的境况,虽然之前有些龃龉,不过河西节度使一般兼任陇右节度使,加之左近又有北庭都护府,三部都异常恭敬,至于迁到南边的回鹘部,早已经深入到甘州、凉州各处,成为大唐的一部分了”
“在居延海,来契芘部首领契芘羽大帐所在,不过附近也有大唐的同城守捉,居延海附近能容纳牧户三千帐,守捉城有千余府兵,契芘羽乃契苾何力族人,极擅骑射,力大无穷,还不到三十岁,倒是一条好汉”
“再往东,白亭海附近则是思结部,其首领则是一个老者,思结归仁,牧户也在三千左右,思结部长期与凉州大户联姻,其有一女曾嫁给河西节度使皇甫惟明之子,算是大唐自己的部落了”
“白亭海周围,亦有白亭守捉城,同样有兵千余”
“再往东,越过茫茫沙碛,就是贺兰山了,浑部五千余帐完全占据了贺兰山,只有少数党项羌夹杂其中……”
孙秀荣听着听着,暗忖:“一个此时还很弱小的沙陀部就对周边的形势了如指掌,可见此时没一个部落酋长是白给的,彼等表面上偏隅于某处,实际上也是耳听八方眼观六路啊,一旦时机合适,彼等就会发动,就像眼前此人的孙子朱邪尽忠一样,一旦情形不对,当即带领族人向东迁徙”
“彼等的首要目标自然是贺兰山了,若不是中途受到吐蕃人的阻挠,多半就成功了”
“贺兰山,鄂尔多斯,虽然隔着一条黄河,不过由于冬季结冰的因素,还是可进可退,此时的贺兰山、鄂尔多斯都是水草丰美之地,也是上佳的基业之地,李思恭得到夏州后而奠定西夏之基,自然是有其原因的!”
“所有的游牧部族,若是远离汉人聚集区,肯定成不了大器,只有尽可能靠近汉人区域,得到汉人农户、匠户的大量支撑后才有可能以微弱之躯快速崛起,契丹如此,西夏何尝不是如此!”
眼前这位骨啜支,看似人畜无害,不过一旦形势有变,也会成为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的,其后世子孙李克用、李存勖如此厉害,说明该部也不简单。
这几日,在沙陀部盘桓时,孙秀荣发现有五千帐牧户的该部却只有五百常备军,其中三百还被骨啜支带走了,两百常备军留在原地,可周围没有一个部落前来挑衅。
那三百人孙秀荣自然见过,除了服饰整齐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回到蒲类海后,这些人好似换了一个人似的,周身散发着浓烈的剽悍味道,藏在驼队里的长武器也取了出来,都是像狼牙棒、长柄斧、铁枪、长铁锤这样的重型武器,配合一把弯刀,这五百人完全能当两千骑用。
联想到后世李克用父子的黑鸦军,以及在吐蕃军中最为勇悍的沙陀部,孙秀荣终于释然了。
第六章 万里行路难之三:荒野两守捉(上)
一路上,虽然略有波折,但大多数情形还是有惊无险的,在此时的大唐,没有多少人敢堂而皇之捋唐军的胡须。
从蒲类海往东,一直到居延海,都是茫茫戈壁,间或有小溪流过,然后有少数绿洲夹杂其中,这样的地方是没有大批牧户存在的,牧户,也需要抱成一团聚在一起,眼下不是先秦时代,而是战马早就广为流行的大唐之际,人数太少的牧户除了成为马贼或周围大部眼里的肥肉便别无选择。
在这处长达千里的荒漠草原上,原本大唐也设置了豹纹山守捉、威远守捉两处守捉城,不过到了眼下,都已经荒芜了。
东西长达千里,南北宽约五百里的茫茫戈壁,只要有水的地方自然就有人,原来的两处守捉城都在戈壁深处,也就是说想要抵达守捉城,就要忍受几百里很难发现水源,缺乏草木之地,不熟悉路径的话,除了渴死、饿死便别无他路。
于是,这样的地方也成了周围各部(包括大唐在内)被逐出门墙者之天堂,对于大唐来说,武周时期的严酷统治让一大批世家流窜到了此处,东西突厥混乱时也有部分蓝贵族子弟逃到此地。
还有,随着吐蕃人的大举东进,不少吐谷浑、羌人部落也迁到此处。
当然了,这里最大的部落还是一个自称匈奴呼延部后裔的部落占据着,他们的丁口不多,只有近千户,但在这处荒芜之地已经是最大的了,该部酋长自称呼延承恩,实际上是以前薛延陀部落之一的延陀部王族后裔,真名叫延铎,今年才二十岁。
延铎身材很高,面容消瘦,看起来弱不禁风,实际上气力极大,他手里有一对从肃州汉人神庙里偷来的一对铁戟,据说是供奉三国时悍将典韦的神庙,每把铁戟重达十五斤,延铎使起来却轻松写意。
眼下的延陀部早就不是以前只知步战,甚少骑战的那个延陀部了,延铎的部落都是清一色的拔悉密马(拔悉密,本身就是杂色马的意思),极度耐寒、耐旱,在这荒漠之地适应上百年后早就成了速度比骆驼快,耐力却堪比骆驼的马匹。
当然了,延铎的部落没有称呼它为拔悉密,而是呼延马,自然是掩人耳目而已。
眼下,延铎就是占据豹文山守捉城的那个人。
周围的其它“叛逆”、“马贼”、“大盗”都承认这一点。
在豹文山守捉的东边几百里处还有威远守捉,那里却是由一个汉人占据着,这名汉人姓虺,名其虬,一看这姓名就是武周时代被武则天改名后发配到各处的李姓、长孙、独孤氏贵族后代。
的,此人竟然是前郯王李恽之后,武周时期被改姓发配,李氏复辟后,此人家族由于并不在发配原地,于是就错过了重新复起的机会。
不过在那一段时间,该家族身边聚集了一大批诸如侯君集、薛万彻、张亮等因为种种原因被杀唐初名将之后,又搜罗了胡汉牧户、农户多户,至此时时,已经霸占了威远守捉城,有骑兵三百,丁口一千多户的地方豪强。
大唐对这些人的来历肯定没有不知晓的,不过时至今日,煌煌盛世已经让李隆基同志对这些细枝末节不在乎了,他连安禄山都不在乎,遑论其他?
于是,延铎被封为豹文山守捉,虺其虬被封为威远守捉,名义上是大唐下辖的将官,实际上是一方土豪,守捉,不过是彼等表面上臣服于大唐的虚名而已。
茫茫荒漠,既没有人丁,又没有优质资源,还有几百里的无水之地,征伐起来实在太过靡费,放出一个守捉的职位就能羁縻之,何乐而不为?
何况,就凭彼等千余兵丁就能造反,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河西节度使也是这么想的。
于是,这两处地方便成了越来越大的各部“逆贼”的藏身之处,这些人过来时自然带来了不少人丁和财富,实际上此时两处守捉城的丁口早就不是当初设城时的规模了,不过朝廷并没有理会,除非有身背“谋反大罪”之人窜入此地,否则大唐是不会理会彼等的。
于是,无论是延铎,还是虺其虬,都堂而皇之当起土皇帝来了。
不过,他们也有惧怕的人。
对于延铎来说,蒲类海的骨啜支就是他最怕的存在,而对于虺其虬来说,盘踞在居延海的契芘羽则是他最怕的。
反而是伊吾军(蒲类海)、同城守捉(居延海)他们不怕,因为这两处的唐军府兵很少深入大漠深处“捉生”。
牧户就不同了,他们习惯了苦寒,手下的常备军也不是他们能够比拟的,无非是他们头上顶着“守捉使”的名头,否则早就被沙陀部、契芘部灭掉了。
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你越是厌恶的东西越是能让你保命。
放在延铎的部落以及虺其虬等人身上再是合适不过。
随着孙秀荣大队人马的驾到,两拨人马的心思也复杂起来,若是遇到寻常路过的唐军他们自有应对的法子,许久没有穿上的唐军战袍也会穿起来恭恭敬敬立在守捉城门口,打着守捉使下辖兵马的幌子接受唐军的检阅。
但孙秀荣的唐军却是一个异数,而马璘又是知晓他们底细之人。
“怎么办?”
这几日,随着怛逻斯旅的逐渐靠近,无论是延铎,还是虺其虬,脑海里都盘旋着这句话。
豹文山守捉延铎的心境与威远守捉的虺其虬不同。
虽然蒲类海下起了大雪,但极度干旱的豹文山除了气温伴随着漫天的风沙急剧下降便没有其它了。
气温瞬间下降到零下三十度左右,还伴随着漫天的沙尘,满眼望去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冰冷的砂砾若是从衣服的缝隙处钻到身上,那种彻骨的寒意会让你一辈子也忘不了。
在冬季,随着北边蒙古高原、西伯利亚的冷压不断加强,隔三差五不时有强劲的冷风卷着黄沙南下,然后扫荡一切。
此时,若是旅人孤零零在野外,在寒冷、风沙、干旱的包围下很快就会成为一具具干尸,没有任何例外。
当然了,这样的严酷天气不是所有生物都无法避过。
这里,依然生活着不少野驴、野骆驼,当风沙过来时,它们会快速避到避风+水源处,无论风势多大,风沙多剧烈,它们都能快速躲到这些地方,但人类就不行了,就算最有经验的当地人也会在一片昏天黑地里迷失方向。
但薛延陀人明显比其他人更适应这种天气一些。
风沙刮起来后,延铎正带着一百骑巡视他的“领土”,他正在守捉城五十里外,此时,风沙就在眼前,他们不可能准时赶到守捉城了,不过正好有一群野骆驼从他们身旁快速走过,于是他们得救了,跟着野骆驼走了一段路后,立时就发行了周围五十里范围唯一的一处红褐色的土山,以及土山下唯一的水塘。
在这里,薛延陀人是严禁猎杀野骆驼和野驴的,为了这个他还与东边的虺其虬干过几仗。
当然了,随着对当地的熟悉,虺其虬也意识到这些野骆驼和野驴是他们的好友,最后也加入到薛延陀人的行列。
如此苦寒之地,为何还有这许多人聚集?
其一,在两处守捉城附近,有多条河流聚集,虽然河流都是时断时续,不过在此处或多或少有一些水流,既然是守捉城,又有河流,在春夏之际,还是能耕种一些田地的。
其二,正在守捉城附近,多是红褐色的山包,那里,既有铜铁矿,又有金银矿,特别是金矿,汉代时便有人在此掘金,到此时时随着大量汉人的进入,自然又将旧业重操起来。
黄金,以及铜铁矿物才是此处最大的生活来源。
“金矿上的人如何了?”
躲在背风处,依旧有砂砾、小石子从天而降,不过对于戴了厚厚皮帽的延铎等人来说杀伤力不大,斜靠在土山上,延铎眯缝着眼睛,心里想的却是此事。
风沙来得快去得也快,没多久,大地又恢复了宁静,但天空还是一片黄褐色,连远处的夕阳也好像刚从灰堆里钻出来一样。
黄沙漫漫,残阳如血。
“大汗”
虽然手下只有三百骑,户口也只有一千多,但延铎的手下依旧称呼他为大汗。
延铎知晓手下要说什么,摆摆手,“赶紧去金矿”
一百骑重新踏入了昏黄之中,在夕阳的映照下,在一大团沙尘里滚滚北去。
而在那条依稀可辨的驿道上,孙秀荣的部队也是头一遭遭遇如此惨烈的风沙,虽然葱岭、怛逻斯都有风沙天气,但与他们刚才遇到的相比都是小儿科,不过毕竟是以胡人少年为主的部队,在风沙卷过来一刹那,所有人都下了马,并让战马也跪倒,人与马蜷缩在一起,堪堪躲过了这场罕见的风沙。
他们人多,不可能像延铎一样跟着野骆驼躲进避风谷。
当孙秀荣站起来时,正好有一粒小拇指大小的小石子滚进了他的脖颈,霎时,一阵彻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一个寒颤。
这一个寒颤,在寒冷相差无几的葱岭高原他没有见过,在碎叶川流域他也没有见过,倒是在河西戈壁之上见到了。
这一个寒颤让他顿时想起了后世大夏时在哈萨克大草原上的情形,以及征战察哈尔、西拉木伦河老哈河时的情景。
于是,往世的一幕幕就像放电影般出现在眼前。
第七章 万里行路难之三:荒野两守捉(中)
延铎见到的是一个正在舞刀的孙秀荣。
他已经很快从追忆中醒过来了,大风沙过后,人、马身上都是厚厚的一层土,当士兵们站起来后,有的在追赶被风沙惊走的马匹,有的在拍打身上的尘土,一时,战马的嘶鸣声、士兵呼唤马匹的声音、怕打尘土的声音不绝于耳。
孙秀荣却用另外的方式来除掉身上的尘土。
他舞起了长刀。
后世在担任骑兵连长时,他练过骑刀,大夏时代结合漠北诸部的技法后,可以说已经强于眼下诸部了,包括对上极擅在马上用弯刀厮杀的大食人也不落下风,自然毫无保留地传给了碎叶军。
而长刀技法在碎叶军里只要重步兵在使用,以往在大夏时,瀚海军的长刀技法主要师法戚继光、日本武士以及武术大师姬际可琢磨出来的技法,一共十六式,主要是刺、劈、砸、挡及其变化,来到大唐后,这里有现成的李卫公首先在军中使用,后来又被各个名将逐渐改良的双手长刀技法。
名字还是李卫公的,号称“李靖八式”,专门用于战场结阵厮杀,孙秀荣见到后,便没有更改,都教给了重步兵。
眼下,随着那粒冰冷刺骨的砂砾,让他突然又想起了大夏十六式,便不由自主地舞了起来。
残阳、黄沙、褐土。
孙秀荣一招一式舞了起来,大夏十六式不单纯是单对单厮杀的,也有互相配合的,不过对于重兵营里的佼佼者,也是教授了完全只有进攻没有格挡的招式,那种招式是用来突破敌阵的,作为锐兵,当遇到需要在短时间里扭转战局的时刻,一往无前是唯一的选择。
孙秀荣舞的就是这十六式,全部是进攻技法,间或有闪展腾挪的步伐。
“扑!”
随着他最后一式腾空而起用力斩向地面,十六式便全部完成了,此时,他身上的灰尘也基本上抖落完毕了。
随着五尺长的横刀刃面深深地切入地面,孙秀荣突然感到自己的气力又增长了一份,虽然有些神奇,但感受就是如此。
延铎见到的正是他这最后一式。
而孙秀荣抬起头来时正好见到了牵着呼延马的延铎。
见到延铎的一刹那,他的脑海里顿时出现了一个人。
李九成!
是的,是李九成,那个打着孔有德名义,实际上登州叛乱的真正指挥者,前东江镇都司李九成,既擅长长刀又擅长三眼铳的李九成。
身材瘦高,看起来一阵大风就会吹倒,实际上气力却大的惊人。
当然了,李九成是妥妥的汉人,眼前此人年岁明显轻一些,面目也是胡人模样。
而延铎也有些吃惊。
作为一个此时已经声名远播的大都督,在风沙过后不是赶紧聚拢队伍,清点人数、马匹,而是旁若无人舞起了长刀,这样的大都督还真是少见。
他没见过的还不少,就在他错愕时,孙秀荣的长刀已经向他疾刺过来!
作为能够在豹文山守捉镇场子的人,延铎自然不甘示弱,提着双戟就迎了上去。
孙秀荣使用的还是后世大夏国锐兵只有进攻招式的十六式,如果说刚才的舞动只是预热的话,这次则是暴风骤雨般迅烈!
延铎不断地后退或闪避,孙秀荣的十六式很快就要使完了,他腾空而起,对着延铎的头部就是一刀!
此时,由于孙秀荣的速度实在太快,延铎只能用一把铁戟或双铁戟一起迎上才有可能挡住,因为他见过刚才那迅猛的一击。
保险起见,他用双铁戟向上一举!
此时,就是延铎反守为攻的机会到了,长刀若是结结实实砍在铁戟上,多半会当即损坏,那时他就可以从容进攻了。
不过,让他遗憾的时,他并没有见到迎面而来的刀影,也没有听到长刀碰到铁戟后猛烈的声响。
孙秀荣在半空翻了一个跟头,然后伏低身体,将长刀递到了他的胸口!
延铎无奈,只得扔下双铁戟,“大都督,你赢了”
孙秀荣将长刀插在地上,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以为见过我刚才最后一招就能破解了,非也,在我的长刀十六式里,只有十五式是定式,最后一式永远在变化,也就是说,你永远见不到我的最后一式”
延铎说道:“大都督武艺惊人,在下佩服”
“不”,孙秀荣却打断他,“你同我说话时眼神漂移不定,看向我身后那座小山的时候还多一些,多半是记挂起你的金矿了,放心吧,区区小矿,本督还不看在眼里,你去吧,否则你是不会放心的”
延铎得了此话自然欢喜不迭地跑向他的金矿了。
等他赶到那里,只见山下也是一大群碎叶军,不过完全没有进攻矿山的意思,反而帮他抓住了几个隐藏在附近,准备趁着大风沙的机会浑水摸鱼的毛贼。
这样的队伍,他延铎也是头一遭见到,以往也有唐军从此处经过,不过他一般会提前准备一小袋金子候着,否则,这处矿场早就关门大吉了。
等他回到孙秀荣那里时,孙秀荣问道:“你是豹文山守捉,城里可有粮草补给?”
“有”,这一次延铎倒是说了实话,“不满大都督,你也见到了,除了寻常放牧所获,就是这处矿产供养了我部”
“谁来与你交易的?”
“胡商,彼等从肃州北上,用粮食、铁器、食盐、布匹向我等交换,守捉城原本是按照能够驻扎三千人修建的,自然可以储存能够供养三千人的粮食,这几年,河西风调雨顺,粮食多有剩余,我便加大了储存力度,虽然不能全部卖给你等,不过足以使大队的顺利抵达居延海”
孙秀荣点点头,“居延海?前面不是威远守捉吗?”
“大都督,驿道是直接通向居延海的,威远守捉在居延海西南荒漠深处,直接去威远守捉也行,不过必须有熟人、熟悉路径的骆驼引路才行”
“这么说威远守捉藏得比你等还深?”
“……,是的”
孙秀荣见包括延铎在内的人多半身形瘦长,衣衫也有些褴褛,便问道:“像这样的风沙一年之内有多少次?”
“大都督,你应该问一个月之内有多少次,这么说吧,一年之内大约有半年有风沙,像今日这样的大风沙每年至少有十次八次”
“那你等完全靠金矿过活?”
“不全是,还有放牧,不过这里只有四月份到八月份五个月有牧草,牧草也是东一簇西一堆,每户牧民需要很大的草场才能养活一家子,若是在漠北,可能十亩地就能养活一头羊,而在阴山南麓,五亩地就行了”
“但在这里,一百亩地才能养活一只羊……”
“听说你等以前不是在丰州附近放牧吗?怎地迁到了如此恶劣之处?”
“这……”
孙秀荣向他凑近了一步,“延铎,你是薛延陀部后裔,在居延海与白亭海之间更加广袤的荒漠里还有一个同样出自薛延陀部的部落,在丰州时是被突厥人赶出来的吧”
“你知晓我是要去哪里吗?”
延铎心中一动,“马虞候之前说过,说是要去漠北霫部……”
孙秀荣点点头,“确实如此,若是别的部落也就算了,不过你等薛延陀人吃苦耐劳实在超出大多数部落,霫部,最近五年丁口衰减的厉害,你若是愿意的话,可以收拾行囊与我一起去霫部,今后那里的牧场就是薛延陀与霫部共有的牧场!”
延铎:“……,大都督,你是知晓薛延陀人与大唐的隔阂的……”
孙秀荣不置可否,“你可能听到过我的一些传闻,眼下,能够容纳你等的,也就是本督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见延铎还在犹豫,孙秀荣继续说道:“也罢,你也可以去东边找呼延卫国商议,你若是与呼延卫国商议好了可直接去丰州,此去丰州还有大约两千里,我会在居延海做最后的一次补给,然后沿着大漠北驿道以每日百里的速度东行”
“也就是说,我最迟二十日抵达丰州,到达后,我会在丰州休整十日,眼下是十一月底,我希望在年底前能够看到你等”
“你等若是有意,可以提前派遣骑兵在呼延山南面的驿道等待我军侦骑的接应”
(丰州,后世巴彦淖尔附近,呼延山,后世天山东端延伸段乌力吉赛罕山,位于阿拉善沙漠北缘,阴山西端以西约莫四百里,河西北驿道必经之处)
对于这一切,出自“呼延部”的延铎自然知晓,不过他却摇摇头,“大都督,你我初次见面,我为何要相信你?何况从丰州到黑城都是单于都护府的地盘,黑城附近又被突厥人占据了,你如何过得去?”
“还有,丰州的郭子仪很是厉害,他能让你在丰州盘桓十日?还能带着部族一起走?”
孙秀荣没有说话,而是蹲了下来,面前正好有一颗干枯的野草,别看眼下这棵野草是干枯的,不过到了初夏季节,只要有一场小雨,一场毛毛雨,这棵野草就能复活,然后又变成绿色。
当然了,在它的周围还有它播下的草种子,春夏季节会一起发出新芽,但最终能成功钻出地面的肯定不是全部。
孙秀荣一把将这棵枯草拔了起来,以他如此大的力气,竟也花费了一番功夫才成功拔起来,可见这棵枯草的根系有多深。
“延铎你看,在此地,像这样的野草一亩地最多有一百棵,最少三尺才有一棵,但到了丰州,则是漫山遍野,丰州地,据说已经被铁勒人、突厥人、鲜卑人占据了,人家是不会轻易让出来的”
“不过在霫部,那里的草原自然不如丰州地,但也相差无几,至少河流、胡泊众多,无非是野草枯萎的早一些而已,同样是漫山遍野……”
“大都督,你未去过霫部,是如何知道的?”
“咳咳,朝廷既然封我为霫部大都督,自有鸿胪寺的人员跟我讲过那里的情形,其南北、东西宽度都差不多五百里,一到春夏时分,到处都是绿色的,还有,据说那里的马匹也是漠北最好的,大唐的黄骠马几乎都出自那里”
延铎的眼神似乎有些迷离了,说实在的,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眼前这位年纪与他差不多之人,虽然贵为霫部大都督,但他确实不知晓他到了之后如何在那里立足。
不过他见到了孙秀荣眼睛中满满的自信,那种迎着风沙却丝毫不眨眼睛的自信,这种自信他只从一个人眼里见过。
那还是他跟着自己父亲刚从呼延都督府西迁时,从长期在丰州担任军职的郭子仪眼中见到过。
“也罢,我先去试一试”
第八章 万里行路难之三:荒野两守捉(下)
就在孙秀荣循着北驿道主支朝居延海奔去时,中营校尉马璘的一百骑却一分为二,五十人自然也是依着主干道向东行驶,而马璘亲自带着另外五十人在一个呼延部老者以及一头骆驼的带领下正在主干道以南茫茫大漠里穿行。
他们的目的地也很清楚。
威远守捉。
他去威远守捉并不是去耀武扬威的,假若他还是以前的瀚海军都虞侯自然无不可,但眼下他的身份很是尴尬,勉强能做到耀武扬威,但终究不比以前。
他是按照孙秀荣的指示去那里的。
前面说过,无论是豹文山守捉还是威远守捉,都是极度荒僻之地,不过胜在矿物多,豹文山守捉以金矿闻名,威远守捉也有金矿,但矿物储量比豹文山还小,不过那里却有一种在当下不大值钱,但在孙秀荣眼里极为值钱之物。
硝石!
是的,这里是整个中国除了高昌(吐鲁番)之外唯一的天然硝石产地。
南北朝时,初级的火药就已经诞生了,到了隋末唐初,“鞭炮”一词也出现了,当然了,大多数时候它的名字叫“爆竹”。
无论是鞭炮,还是爆竹,都离不开火药,此时的人们只是在新年第一天用爆竹来辞旧迎新,浑没有想到它的其它用途,当然了,这也不能怪他们,眼下这个世界上唯一知晓它的用途的只有一人。
高昌南面的荒漠中有大唐最大的天然硝石场,与南美洲的智利并驾齐驱。
当然了,伊州(哈密)以及河西以北的荒漠里也有,眼下威远守捉附近就是最大的一处天然硝石矿所在,其出产的硝粉供应整个河西、陇右!
当然了,挂着威远守捉使名头的前大唐王族后裔虺其虬若是想要独占硝石的利润,估计早就被他人干掉了。
虽然坐拥整个河西最大的硝石矿,但虺其虬自己却只占据小头,将大部分利润让给了一个多人参股,背景深厚的商行联盟,有着高力士背景的鞠氏商行也在其中。
鞠氏商行在河西最大的铺子不是在凉州,也不是在甘州,而是在威远守捉以南的肃州(后世酒泉市)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由于大唐皇族号称是老子之后,自然笃信道家,于是就少不了炼制丹药,而炼制丹药绝对少不了硝石。
由于皇家的带动,朝野之间实际上对道家最为尊崇,自然也带动了硝石的销售,当然了,此时的硝石炼制尚没有到后世明朝的水平,但无论如何也是硝石大量利用的时代。
“鞭炮”、“爆竹”所需不过是副产品罢了。
这一节,孙秀荣自然从鞠氏商行的掌柜那里得知了。
马璘也知晓硝石,
鞠氏商行就是硝石最大的买家,为了隐藏威远守捉这唯一的渠道,他们几乎都是将硝石隐藏在其它货物里运到肃州的,然后再从肃州向四周发卖。
表面上,鞠氏商行就是硝石最大的“生产厂家”。
有了鞠氏商行的存在,虺其虬需要的粮食、布匹、铁器、食盐会源源不绝从肃州送过来。
与豹文山守捉相比,威远守捉乍一看深处荒漠之中,不过它却位于一条经肃州、甘州流入居延海的大河——弱水(后世额济纳河)的支流旁,虽然这条支流时断时续,不过既然是河流自然就有丰富的地下水。
威远守捉就位于弱水以西两百里的荒漠里,其南北都是山体,还是有着花草树木的山体,中间就是那条支流,守捉城就位于河谷地带。
河谷长达五十里,原本大唐在河谷两端设置有军镇(类似于胡弩镇,为威远守捉下一级军堡),将谷口封死。
河谷里大部分时间是是没有明水的,但在五到八月份,河谷两岸宽约五里的地带却是绿意盎然。
虺其虬守住了这处地方,实际上就是独立王国了,五十里的山体,山坡都是草场,可以放牧牛羊,河谷里可以开辟田地,种植耐旱的粟米还是不成问题的。
五十里长的河谷,虺其虬的实力远高于延铎。
虺其虬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但他毕竟是蠢人,以他唐太宗嫡系子孙后裔,在武周倒台后回到长安绝对不失公候之位,最少也是一个伯爵。
估计是朝野间的纷争吓坏了他,也或许是他的家族从民间崛起让他开拓了视野,再或许是隐藏的财富、军力以及暗处实力让他有了非分之想。
当然了,也不排除是皇家故意让他留在“民间”的。
据说太宗皇帝起家的玄甲重骑在他当政后成了近卫,其中一部分成了专门刺探朝野虚实的“内卫”,他们还顶着玄甲骑的名头,实际上早没了玄甲,只有一身黑衣,这些人多半在晚上出现了内宫某处,知晓虚实的,暗中称呼一声“黑衣卫”。
不过黑衣卫在眼下却消失了,他们是完全被裁撤了,还是完全隐入地下了,没有人能完全说得清。
眼下正是席卷整个后世阿拉善一带狂暴风沙过后的次日,狂风过后便是风平浪静,大地、空中的黄沙还在,虽然不甚厚实,但也是雾蒙蒙的一片。
威远守捉两侧的黑山眼下也还笼罩在雾蒙蒙中。
黄昏。
表面上破破烂烂的威远守捉城东西两座城门楼上已经挂起了灯笼。
三十多岁,一脸精悍的虺其虬身穿便衣,在书房接见了马璘。
若还是以前品级虽低,但来头却不小的都虞侯马璘,虺其虬还是要耐着性子听马璘讲完话,然后奉上一笔不菲的仪程的。
但眼下听到他已经加入了孙秀荣的霫部大都督府,他看似平静的面上却不经意地动了一下。
马璘不是孙秀荣,那可是一百多岁的老怪物,察言观色自是好手,马璘虽然武艺高强,但在人情世故上却是初哥一枚,他并没有捕捉到这一节。
“守捉使,听说贵处盛产硝石,大都督特派我来洽购一批,今后若是到了霫部,也会委托胡商不时采购一些”
“好说,好说”,虺其虬随口答道,内心却想道:“孙秀荣这厮要此物作甚?难道也要炼制丹药以求那长生不老之道?若是那样倒省事了”
马璘对于察言观色不在行,不过跟着他过来的还有一人。
苏希杰,就是那位在怛逻斯纳斯里商行待过的、在仁勇都的地位仅次于宇文邕奴的突厥少年。
少年兵、商行、仁勇都三重的身份让这位年岁与马璘一样,都才二十一岁的突厥少年苏希杰历练得早就超过马璘了。
刚才那个细节被苏希杰捕捉到了。
“此人似乎对大都督有所不满,或者有所轻视,不对啊,此人是犯官家属后代,虽然祖上阔绰过,但眼下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守捉使,虽然有些余财,不过与大都督相比那可差远了”
“可他好像了解大都督似的,或者了解之后十分鄙视似的,不经意间,这轻视之意就流露出来了,他何德何能如此?”
两人告辞后,正要跨出房门,房内便出现了其他人的脚步声,苏希杰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下。
一个浑身黑衣的人从房内侧门进来了。
两人离开后便住进了城里唯一的一座客栈,自然也是“官营”、实际上是虺其虬经营的客栈。
与豹文山守捉城到处都是平顶的土坯房不同,威远守捉城的房舍不少都是有砖瓦的。
夜幕很快降临了。
守捉使府是一座三进的院落,青砖碧瓦,在肃州自然不算什么,那里这样的房舍有的是,不过在大漠深处的威远守捉城却是独此一家。
由于客栈规模有限,马璘只带着十人进城,剩余四十人都在城外,白日里,马璘可是瞧见城里至少有三百骑来回穿梭的,城头还有一两百步军在值守,也就是说,除非守捉城内部出了问题,否则就是固若金汤。
与寻常府邸中间高两头低不同,虺其虬似乎并不需要站在高处眺望远处,他的三进院落倒是倒了过来,中间低,两头高。
这样也有一个好处,中间那进院落有什么事的话,外面的人也瞧不见。
当下,其中一间房舍正好灯火通明,但从外面看是却是漆黑一片,好似守捉使恬淡无为、早早歇息了似的。
自然不是。
一张矮腿方桌上,摆满了各式佳肴,方桌边坐着三人,正位的自然就是虺其虬了,其左手坐着一位浑身黑衣的汉子,就是在吃酒的时候也带着宽檐毡帽,让人瞧不清他的面目,其右手则坐着一位中年文士,浓眉大眼,三缕长须。
每人面前都摆着一瓶产自西域的琉璃杯,里面盛着红色液体,液体还冒着热气,显然是温过的。
酒过三巡。
黑衣人突然说道:“最新消息,孙秀荣这厮竟于阿史那施结拜为兄弟,虽然胡人的结拜兄弟多如牛毛,不过以阿史那施之尊,竟然能屈尊与孙秀荣结为兄弟实在不同寻常”
中年文士说道:“孙秀荣以弱冠之资短时间崛起于西域,降服西突厥诸部,又南下击败大食,千万不可小觑,胡人也是耳目广大的,自然知晓这一切,基于这些屈尊下交也是有的,但在下奇怪的是”
“以阿史那施之尊,又是东突厥两大汗之一,与孙秀荣把酒言欢,礼送他出境也就是了,为何要与他结拜?实在想不通,难道这厮真是那种能一见倾心之人?很难想象,才二十二岁啊”
虺其虬却说道:“诸位,刚才马璘代表孙秀荣来了,说是要采买硝石,他要去霫部,那还远得很,若是要爆竹,去幽州采买也就是了,单单要这硝石作甚……”
“谁?!”
虺其虬话音未落,黑衣人突然低吼了一声,此时房顶上传来了一阵猫叫,这时几人才继续喝酒说话。
中年文士说道:“无论在怛逻斯还是在霫部,周围都是胡人,孙秀荣这厮虽然出自契丹,终究是汉人,自然深受汉家影响,这道教肯定也是其一,或许他也在暗自炼制丹药也说不定”
黑衣人却摆摆手,“他能平安抵达霫部就不错了,我来之前主人就说了,他若是能平安抵达霫部就不理会他,任他折腾,反正与我大唐无碍,若是中途兵败被杀,正好去除一大隐患……”
“……”
“……”
听到“主人”两字,几人的声音都放低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夜色正浓,一片黑暗中的客栈的一间房门也打开了,一人闪电般钻了进去。
第九章 万里行路难之四:代号“渴水日”(1)
抵达居延海后,一个消息从凉州传来了。
原本调任河西、陇右节度使的盖嘉运因为丢失了青海石城堡而被免职,接替他的是宿将皇甫惟明,而眼下的皇甫惟明正在青海与吐蕃人激战!
孙秀荣没有见到居延海附近的大部——契芘部的首领契芘羽,也没有见到同城守捉城的守捉使,不过在居延海与同城守捉之间有大的市场,怛逻斯旅勉强在那里采买了一些补给。
不过这明显是不够的。
这是因为,离开居延海之后,驿道继续向东,抵达丰州尚有千里之地,中间除了在呼延山(后世乌力吉赛罕山)可能有一些补给外,沿途都是茫茫荒漠,若是在夏季,沿途的水源还能通过鲜活的植物来分辨,但到了隆冬,大地一片枯黄,只有极富经验的老人以及骆驼、老马才有可能找到水源。
也就是说,从居延海出发以后,在抵达呼延山以前,有大约三百里极有可能不能及时发现水源的,而离开呼延山之后,抵达丰州之前,也有大约两百里也极有可能不能发现水源。
此时居延海分成了东西两个大湖,与后世干涸荒芜的景象不同,此时的居延海水域宽广,周围水草丰美,养活一个只有三千户的契芘部绰绰有余,同城守捉还在这里实施了屯田,眼下虽然是冬季,前不久还下了一场小雪,不过从露出雪面的枯草来看,这里不愧有“塞上江南”的美誉。
孙秀荣将大帐设置在了东居延海东边驿道上,在驿站登记后便开始采办、补给,虽然没有见到部落大酋和守捉使,不过他们随身携带的物品还是起了作用,与胡商相比,他们携带的物品价廉物美,不过一开始,周围的牧户以及农户却并不愿意与他们交易。
大帐。
孙秀荣与马璘、白孝德、南弓熏、苏希杰等人正在商议事情。
“大都督”,说话的是一直作为虞候军统领存在的马璘,“非常奇怪,以往在北庭辖区时,周围的部落,附近的大唐军堡,虽然不太乐意,不过终究会拿出一些物资与我等补给,眼下正是冬季,按说契芘部首领和同城守捉使都应该在位才是……”
孙秀荣未置可否,他看向白孝德,与马援之后马璘相比,胡人出身的白孝德虽然心向大唐,但也只是“心向”而已。
“大都督”,白孝德说道,“此事着实蹊跷,大都督身上有圣旨,有尚方宝剑,前次在怛逻斯时,颁旨的官员也说过了沿途都打过招呼,自然不会单单拉下居延海……”
“直接说出你的意思”
“是。职部是这样想的,根据舆图显示,以及马虞候的讯息,前面五百里都是极度缺水的荒漠,在冬季更是如此,只有中间一处呼延山附近勉强有一些牧户可以补给”
“同样按照马虞候的说法,一般来说,连粟特商人也不会走这条道路,多半会沿着弱水南下,抵达肃州、甘州后再东去凉州,然后北上白亭海交易,然后再南下甘凉大道去往关内抑或朔方”
“既是如此,这条道路恐怕也很少有牧户熟悉,无非是作为紧急情形下的军用而已,若是有敌人提前得知我等消息,在呼延山一带设伏,此时,我军多半刚从极度饥渴中抵达,是最为疲累之时,敌人却是好整以暇,从四面围上来就危险了”
孙秀荣的左眉毛挑了一下,这样的情形不是要防备,而是要大力防备才是,前世在大夏时,他就是利用阿拉善荒漠的渴水状一举击败了东犯的固始汗大军,若是没有荒漠的加成,想要快速击败固始汗还是要花费一定功夫的。
“这么说你认为是有人故意不让牧户、农户与我等交易?”,孙秀荣问道,此时他还瞟了一下马璘。
“这……”,白孝德也犹豫了。
“大都督”,作为仁勇都东进头目,孙秀荣也给苏希杰挂了一个虞候的名头,只见他说道:“自然是了,南下四部中,回鹘已经散落于甘凉之间的牧场上,对于我等完全不产生威胁,思结部在白亭海周围,南面不远处就是河西节度使府”
“一来那里地方有限,二来节度使府一直盯着,想要做大也不可能,但居延海与浑部就不同了,居延海往北就是金山余脉,虽然一样荒芜,终究可以驻牧,向西,往东也是如此,与思结部比较其伸展余地就大得多”
“至于浑部,其有整座贺兰山作为依凭,加之西侧大小胡泊不断,更有可以煮盐的盐湖,吸纳了部分被吐蕃人赶出来的羌部后,真实实力肯定位居四部之首了”
“咳咳,在下只是打个比方啊,大都督在怛逻斯之时,以一己之力南拒大食,护卫大唐藩属,西、北、东羁縻、威慑诸部,保证大唐西陲安定,又收复碎叶城,按说论功行赏,怎么着都督也要封一个安西副都护兼任碎叶镇守使才是,结果……”
“自然是朝廷对都督产生了忌惮,咳咳,此去霫部路途极远,我等堪堪走了一半,一开始的七河流域由于都督府的威势自然全无阻碍,北庭一带,虽有处密、拔悉密、沙陀三部,不过彼等怎么说也是在北庭都护府眼皮子底下的,若是与我军有了龃龉,都护府也脱不了干系”
“但前面这五百里路程却有特殊之处”
“哦?”
此子虽然是一个突厥人,不过在仁勇都历练几年后竟然也有了如此缜密的心思,当然了,孙秀荣更欣赏的还是他完全倒向自己没有诸多的顾忌的态度。
“这五百里,名义上属于河西节度使府管辖,不过若是战时,随时可以划到北庭、朔方辖区,咳咳……”
说到这里时,苏希杰终于看了一眼孙秀荣,孙秀荣笑道:“有甚关系,直说无妨!”
苏希杰继续说道:“眼下河西节度使是皇甫惟明,其正在湟水谷地与吐蕃人对峙,恐怕没空理会我等,至于北庭的程千里,中间隔着已经与大都督结拜的拔悉密部,更是不可能”
“于是能够对我部产生威胁的也就是朔方节度使府了,当然了,眼下大都督依旧是大唐钦命的上官,彼等,咳咳,彼等自然不会亲自出面……”
接下来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马璘在内心狂喊着,“不可能,不可能,唐军怎能攻打唐军?”
白孝德一开始也像马璘这样想着,但到最后心里竟有了一丝小期待。
其余诸将自然都恨得牙痒痒的,一幅摩拳擦掌的模样。
而孙秀荣此时开始进入了高度紧张的思考模式。
“苏希杰没有将话说透,实际上眼下能够发号施令的也就是朔方节度使王忠嗣,他是李隆基的义子,威望远在皇甫惟明、程千里等人之上,皇帝若是有什么指示自然也会秘密发给他,而不是其他人”
“王忠嗣自然不会亲自下场,那样吃相也太难看了,多半会唆使契芘部、思结部、浑部以及丰州附近的铁勒杂胡对我部进行围攻,一旦得手,朝廷就会对外宣布,甚‘碎叶军沿途烧杀劫掠,诸部忍无可忍奋起反抗’,然后事后对诸部酋长略施惩罚而已”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不禁一阵悲凉。
“自己还不如历史上的王君毚!王君毚死前、死后,皇帝都站在他这一边,死后还备极哀荣,而我……”
半晌,有些狂躁的心思慢慢释放了。
“既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我部早做准备就是了,若是只有诸部下场,以我军的实力应该敌得过,何况在荒漠里作战,彼等也不可能纠集太多人马,于是形势就更乐观一些了”
“呵呵”
最后,他展开了笑容,这份笑容让所有的人都安定下来,包括心绪复杂的马璘在内。
“也罢,既然诸部要对我等不利,我等早做防范就是了,这样,立即下令,将我等携带物品的交易条件再下降一半,如此便宜之物彼等肯定抵抗不过,很快就会达成交易”
“诸部”一出,依旧忐忑不安的马璘终于放下心来,若是孙秀荣来一个“朔方”,他还真不知晓该如何办。
“然后每位骑兵的水囊灌满,进入荒漠之后,一半人骑马,负责戒备,一半人牵马行走,牵马者装载更多的粮草和水囊”
“假若居延海附近的兵马掺呼进来了,为了避嫌,彼等肯定不会在居延海附近下手,于是只能在途中或呼延山附近下手,我命令,进入荒漠后,无论人马,每日只能饮水一次,就食一次”
“中途不要停止,每日白日行走一百里,遇到有胡泊、小山等处即可歇息”
“我军出发后分为四部,分别应对东南西北四方突然出现的敌人”
“其一,本督亲自带着马璘中营、耿思都强弩营、白孝德亲兵营负责应对正东面可能出现的敌人”
“南弓熏营负责应对后面,也就是正西面可能出现的敌人,若是吾猜的不错,多半是契芘部人马了”
“纳伦晓风营负责应对南面,多半是思结部的人马,彼等要穿越荒漠北上设伏,人马绝对不会太多,放心应对就是了”
“苏哈的重兵营应对北面可能出现的敌人,眼下漠北乌德鞬山周围回鹘、突厥、葛逻禄、拔悉密互相掣肘,不可能南下如此远来与我对敌,多半只有丰州的铁勒杂胡,也就是呼延都督府的人马”
“据说呼延都督府最大一股部落是从漠北南迁的阿跌部,其首领叫阿跌良臣,虽然干着呼延都督府的事,不过却任着鸡田州都督刺史的活计,与浑部一样,是大唐最为亲密的部落之一”
(阿跌良臣,唐中名将李光进、李光颜兄弟之父)
“嗯,这一路不可小觑,这样,将耿思都强弩营一半人马拨入苏哈处”
“若真是有敌人围上来,由于在大漠里,我等后、左、右都是莫测之敌,若是往这些方向撤退,就算打赢了也会缺水而渴死,故此,彼等也会料到我等只有拼死向东打通退往丰州或贺兰山的道路”
“于是,东面的敌人自然最强,浑部独霸贺兰山,加之一些党项羌小姓部落,估计人数最多”
苏哈赶紧说道:“那半个强弩营我就不要了,眼下无论哪个营头都有强弩,就无须再加强了”
孙秀荣却摆摆手,“就这样了,不变了,既然阿跌部与浑部是大唐最亲密的部落,彼等手里肯定有一些利器,还是小心一些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