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胡弩镇风云(13)山口之战(下)
孙秀荣一马当先从山口冲了进去。
火龙驹在疾驰着,三石力的黑云弓已经搭上了一根重箭,骑兵伙里用上了角弓且在一石力以上者约莫五人紧紧跟着他。
很快,骑兵伙钉上了铁掌的主力战马(焉耆马)就体现出了它们不惧碎石块、超出前面吐蕃人一等的速度,约莫一刻钟后孙秀荣他们就看见了吐蕃骑兵的背影。
这些吐蕃侦骑多半习练过转身射击的技术,见到敌人追了上了,有的也不断扭转身体向后射击,不过准头乏善可陈,此时,在跳荡营里射术里名列第二的孙秀荣体现出了他仅次于杨守瑜的射术,他完全用双脚操控火龙驹,一根接着一根的重箭呼啸着从黑云弓中夺弦而去。
前面的吐蕃侦骑只有六骑,最终从孙秀荣手里逃出生天的只有两骑,孙秀荣的射术也是让他身边的骑兵叹为观止,因为彼等射出的箭枝由于都是轻箭,几乎都射偏了,而孙秀荣射出了六箭,有四箭命中目标!
战马奔驰了约莫五里时,前面侥幸脱逃的两骑早就不见踪影了,孙秀荣想了想,决定稍事歇息一下,他解开了随身携带的皮囊,自己喝了一口,然后又喂了火龙驹,然后才按照正常速度策马继续向前行驶。
没多久,前面的道路上卷起了阵阵雪尘!
拉鲁多吉带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气亲自带着大队骑兵迎了上来。
当杨守瑜一个人好整以暇地射杀了他最得力的八个手下,然后又大大方方来到高台边缘将那些准备在骑兵的掩护下进攻高台缺口的勇士大半射死后,拉鲁多吉的兵完全被吓到了,他们是不怕死,不过也不是明知道是死路还会拼命向前扑,那不是不怕死,而是作死。
他们愿意赴死,是在与势均力敌的对手中堂堂正正拼杀中力竭而亡,而不是主动凑上去送死!
故此,当拉鲁多吉得知从锡克河的出口又来了一些骑兵后,他不禁怒了。
那是自从他掌管整个阿克赛钦地区的常备军一来从来没有过的,他的十名精骑以及二十名勇士至少跟着他干了十年,十年,不知经过多少磨砺才从几百人中脱颖而出,这些人没有损失在号称国度的魏龙围城战里,也没有死在魏龙城外的野战中,却被一个从未听说过的马贼射杀了!
罕见地,一向沉稳的拉鲁多吉怒了,他暗暗下定了一旦夺取高台要将所有人剥皮处死的决心,不过当他最精锐的力量几乎损失殆尽后,他的狂怒很快在呼啸的寒风里停歇下来。
这一次,他原来准备让骑兵下马举着盾牌冲到缺口处,然后拼死冲破缺口的,但却接到了又有敌人从西边过来的消息。
“在高台上,我已经损失了接近三十人,都是死在一个人的手下,而在西边,我的仅次于那十名精锐的侦骑六人又损失了四人,是什么人如此厉害?难道在这荒僻之地马贼还有强援?”
但他得知来的是大唐的骑兵时,他不禁有些释然了。
“难怪,聂叙丹樨这狗贼长期在阿克赛钦、葱岭一带出没,恐怕早就与唐军勾结起来了,能够在这里支援他的唐军也就是胡弩镇了,那里总共才三百人,还要留人镇守军堡,来到这里的最多百人,原本琼布大人是不愿意主动招惹胡弩镇了,眼下倒好,彼等主动和打上门来了,既然是这样,老子就先击破唐军再说!”
于是,他让大约百骑围着高台,剩下一百多骑全部被他带出来了。
前面说过,整个以锡克河为主的雪谷两岸的道路都是崎岖的小道,最多能通行一匹马,但河流接近阿克赛钦盆地时两岸的地形也开阔起来,从高台到出口约莫二十里,当孙秀荣与拉鲁多吉相距不过一百丈时,他们正好处于中间十里的地方!
从这里开始,两岸依旧崎岖难行,但已经勉强可以并行三匹马了。
孙秀荣在棉甲外面罩了部分明光甲,两部分加起来实际上与整套明光甲的份量差不多,但他也知道如果真正战斗起来,在这样的装束下是绝对不能持久的。
但在眼下的条件下,想要转身回到盆地的开阔处与敌人了进行骑兵决战已经不可能了,就算有这个心,想要从容转身也做不到,除非你要冒着跌入只有薄薄一层冰的锡克河上。
狭路相逢勇者胜!
他将头上的铁盔正了正,将脖子上戴着绒毛的皮制顿项紧了紧,突然闪电般将一侧的黑云弓取了下来,然后一口气射出了三箭!
这三箭全部射中!
眼花缭乱间将黑云弓插入弓囊后,他亲手打制的一张二尺长、重十斤的虎枪已经握到了他的手里。
前面,这一次,他有意射向了马匹,当两匹战马跌倒在道路上时,自然将后面的骑兵拦住了。
此时,后面的敌人也反应过来了,不过在前面有跌倒的马匹挡路的情形下,本来就很狭窄的道路只容得下一匹马通行,排在第三位的正是拉鲁多吉!
拉鲁多吉作为象雄万户府琼布赞婆的先锋以及骑兵队队长兼阿克赛钦千夫长,骑射自然也是十分厉害的,他使用的也是一张角弓,一张近百年来从唐军那里学到并制作的复合弓,不过在吐蕃军队里,作为骑兵的弓箭最大的也只有一石力,拉鲁多吉也不例外。
当孙秀荣射倒最前面的两匹战马并将马上的骑士甩出去后,就将拉鲁多吉露了出来,一日连番遭遇突如其来的打击,这让一向心高气傲的拉鲁多吉恼羞成怒,他立即用手中的角弓对孙秀荣展开了射击!
随即,一个奇特的景象让拉鲁多吉惊呆了。
明明是自己首先射出去的,但对面那人反应十分迅速,电光火石间对自己也射出了一箭!
最为诡异的是,对面射出来的箭枝对准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刚刚射出去的箭枝!
“咔嚓!”
孙秀荣的重箭在离自己约莫三丈远的地方迎上了拉鲁多吉的轻箭,并将其射成两段!
“逆贼,纳命来!”
孙秀荣高喝一声,手中瞬间又多了三支箭,几个呼吸间又射了出去!
此时,拉鲁多吉也想到了要赶紧射箭保命,但对方的速度实在太快,等他张弓搭箭时,孙秀荣的一箭射中了他的战马,一箭正中他的额头,另外一箭竟然射中了他的大弓!
孙秀荣能够准确命中这三箭也是有来头的。
抵达雪谷后,风势就比谷外小得多,此其一。
二者,孙秀荣瞧出来此人应该是一个军官,因为他竟然身穿一身大唐军官也不多见的山纹甲,与其相比,其余的吐蕃骑兵身上只有一件皮甲。
于是,这三箭他铆足了劲儿!
当第二箭射中拉鲁多吉的大弓后,强劲的动能当即让他张弓搭箭的动作完全散架,搭在大弓上的箭枝也跌落在地,一刹那,在拉鲁多吉身上出现了一个停顿,就是这个停顿,让孙秀荣的第三箭射中了他的面门!
眼下孙秀荣、拉鲁多吉之间的距离不足三十丈,这样的距离对于孙秀荣来说几乎是手拿把掐!
拉鲁多吉在战马上愣了一下,随着他战马的跌倒,他也从马上掉了下来,而第三箭射中他的面目之后,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一下向一旁的锡克河滑去!
事情尚未结束。
就在这个距离,孙秀荣开始了他的射箭表演,连续十箭过后,在拉鲁多吉歪倒在地正在哀鸣的战马后面十名前后动弹不得的骑兵纷纷被他射中!
此时,由于拉鲁多吉的死亡以及孙秀荣神乎其技射技给其余骑兵带来的震撼实在太大,这些骑兵无一不是原来依附于琼布氏的前象雄王国小贵族的后代,本就没有决死之心,见到这恐怖的一幕后纷纷扭转马头奔逃,由于道路狭窄湿滑,被挤到锡克河冰面上的人络绎不绝。
见到这个情形后,孙秀荣催动火龙驹在一地的马匹尸体上穿梭着,没多久就再次见到了敌人的背影,他哈哈一笑,将剩下的箭枝全部拿了出来,一边向前冲,一边不停射击着。
直到前面的骑兵突然又掉头向他冲来时,他才握着虎枪迎了上来!
……
事后,孙秀荣才直到高台上发生的事情,但拉鲁多吉带着一半人马去迎击孙秀荣等人后,高台上,在杨守瑜的劝说之下,杨守瑜、聂峰、聂叙丹樨策马冲下了高台,事情的经过与孙秀荣这边差不多,双方并没有短兵相接,而是由杨守瑜一通箭枝射出后,吐蕃兵呼啦啦全部撤下了第一层高台。
他们撤出高台后,并没有理会前面的拉鲁多吉,而是直接退往魏龙国了。
杨守瑜自然不会客气,他估计孙秀荣援军到了,干脆率领马贼队伍从雪谷的另一端围了上去。
杨守瑜,本名荔非守瑜,若是按照正常情形发展,他会是大唐第一射箭高手,在今年的跳荡营比拼中,他在步射、骑射中都高中第一,弓箭在他的手上比在孙秀荣的手上还可怕,自然骇得正在奔逃的骑兵竟然返身回去,可见他的厉害。
……
约莫一个多时辰以后战斗结束了,孙秀荣的骑兵伙几乎没有损失一人,大多数敌骑都是被孙秀荣、杨守瑜两人射死的,或惊骇而走时不慎跌入锡克河淹死的、冻死的。
最后一统计,竟然九十多名吐蕃骑兵死在雪谷,加上在高台上被杨守瑜射死的,加起来超过一百二十名,以胡弩镇的军力,绝对算得上一场“大捷”了。
拉鲁多吉由于是从岸边滑到锡克河里的,冰面并没有破碎,他的尸体倒是拉了上来。
在刚才的战斗中,聂叙丹樨的马贼又战死了十人,如此一来他的人马在今日就损失了三十人,聂叙丹樨身边只剩下十八人了!
见到聂叙丹樨马贼的尸体后,孙秀荣的眼睛不禁大亮。
第三十一章 胡弩镇风云(14)初见桃花石
高台上的废墟里。
一顶新搭建的帐篷里,孙秀荣、杨守瑜、聂叙丹樨、呼延云、李泌悉数在座。
杨守瑜先指着聂叙丹樨说道:“大郎,这是魏龙国王族子弟魏龙丹樨,是整个魏龙国唯一逃脱的王族子弟,本来是要沿着雪谷北上投靠我国的,我在雪谷里无意中遇到了彼等”
然后指着孙秀荣、呼延云、李泌等人说道:“丹樨,这是我国驻扎在胡弩镇的骑兵伙伙长孙秀荣,强弩伙伙长呼延云,我国贵人李泌”
孙秀荣笑道:“丹樨王子,听过你懂汉话,我就直接说了,眼下镇守魏龙国的吐蕃将领拉鲁多吉已死,彼等群龙无首,我刚才与诸人商议过,可以协助你等回到魏龙国,将吐蕃人驱逐出去,你看……”
聂叙丹樨心里一动,经过这一场劫难后,他突然明白了很多事,象雄故地在经过吐蕃人一百多年的经营后,虽然还有一些心向象雄王国的子民,但肯定是少数,若是自己冒然闯入到那里,极有可能全军覆灭。
不过若是拿下魏龙国就不同了,魏龙国与象雄故地隔着一道平均海拔在六千米左右的雪山,在冬季几乎不可能越过,也就是说,他拿下魏龙国后就有了短则半年,长则八个月的缓冲期。
假若是半年,他可以将魏龙国以西,大勃律以东印度河上游十几个小国统一起来,那样的话至少有上万精锐,用三千人马封锁住吐蕃人进入的山口,若是能在山口附近延缓吐蕃人的步伐三到五年,自己还大有可能攻占大勃律,若是成功的话,三万胜兵就有了。
三万胜兵,几乎达到了以前象雄王国的一半!
何况,西至小勃律,东到魏龙国,以前都是象雄王国的附属国,现在的国王也是象雄王国聂叙家族的后裔,自己是嫡支,有半年时间运筹,事情还没有到最后的绝境,还大有可为!
最为关键的是,这些国家的上层无一例外都信仰着从象雄故地传过去的苯教,佛教等在那里并未成气候。
听到孙秀荣这么说,聂叙丹樨说道:“多谢伙长,不过既然拉鲁多吉已死,本王独自就能够拿下魏龙国……”
“哦?”,这下孙秀荣、聂峰、李泌都向他投出了疑惑的目光。
只间聂叙丹樨从胸口掏出一物,那是一尊白玉雕刻的物件儿,玉质晶莹剔透,内里似乎有水在流动,底座是一朵莲花,上面镶嵌着五个明显是用黄金制成的卍字!
一见到此物,聂峰似乎有一柄大锤猛击他的心口,满脸涨红,嘴里也嗫嚅着,想要说什么却有说不出。
很快,他匍匐在聂叙丹樨面前,亲吻着他的靴子,不知在说些什么,而聂叙丹樨也只是抚摸着他的脑袋,轻声抚慰着。
半晌,聂峰恢复了平静,他跪坐在聂叙丹樨身旁一动也不动,而聂叙丹樨却说道:“不瞒诸位,在以前的象雄王国,国王还兼任着苯教教主的尊位,此物叫做雍仲万物,就是教主的权杖和法器,吐蕃人侵占象雄故地后,此物辗转落到了我手里,原本我以为此物终生没有见到天日的时候,没想到孙伙长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
“拉鲁多吉的手下绝大部分都是象雄人,还信奉着苯教,魏龙国更是如此,若是我将此物拿出,除非像拉鲁多吉这样已经皈依了佛教的教徒,其手下的人是不会违逆我的……”
“这是为何?”,孙秀荣还是有些犹豫,区区十八骑,就想拿下还有上千兵力的魏龙国?
“是这样的,在苯教的传统中,属下与主人之间的关系一旦确立就无法更改,除非主人死亡或者放弃隶属关系”
“吐蕃人的信仰是从象雄国传过去的,当彼等一统整个高原之后就意识到不妥了,于是便有意识地引入佛教以抵消象雄苯教的影响,像拉鲁多吉这样的人虽然表面上皈依了佛教,但传承了几千年的苯教对他的影响还是更大,故此,他的手下依旧将他视为主人”
“为主人毫不犹疑赴死,在来世就可以达到主人的地位,这是苯教的核心教义之一,眼下拉鲁多吉已死,一旦我亮出本教的圣物,除非他想遭到天谴,是绝对会臣服于我的”
“你等可能会疑惑,既然有这物件儿,为何不早点拿出来,那是因为有琼布赞婆、拉鲁多吉的存在,主要他们存在,在圣物与主人之间,他们只能选择主人,如果是在象雄故地,拉鲁多吉还有继承人,他们还可以重新侍奉继承人,但在魏龙国就不同了,因为拉鲁多吉离开象雄故地抵达魏龙国后,按照逃吐蕃国的规矩,继承人是不可能与他一起出现的,必定还留在琼布赞婆那里!”
这下孙秀荣有些明白了,在高原上,还是此时的高原上,宗教的影响远比后世大,既然他这么说,估计把握还是很大的。
他说道:“王子,今日之战,你损失了多少人?”
聂叙丹樨面上浮现出黯然之色,“大约三十人”
“你准备如何安葬彼等……”
聂叙丹樨心理一凛,他很快就明白了孙秀荣的意思。
“不可,彼等都是追随本王多年的勇士,自然要为他们实施天葬,雪谷,高台,正是施行天葬的好地方……”
孙秀荣暗忖:“如果他毫不犹疑就将那些尸体让出来,我倒是对他能否拿下魏龙国有些怀疑,他这么说,显示了他对一直追随他的人的深厚感情,可没有了这些头颅,如何向边令诚交待?”
似乎感受到了孙秀荣的焦虑,聂叙丹樨说道:“跟随拉鲁多吉的人虽然还信仰着苯教,但他们毕竟背叛了教主,除非教主亲自赦免,永世不得轮回,你等若是愿意,我等可以将其稍稍修饰一下交给你等”
这就是只有孙秀荣、杨守瑜能听得懂的话了,否则,与正规军相比,马贼根本不值钱,但聂叙丹樨的真实意思是:“将这些拉鲁多吉战死的手下修饰一番后变成马贼模样,再将头颅砍下带回去,因为聂叙丹樨等人袭击边令诚时都蒙着黑色面巾,面目倒是无所谓”
而到了聂峰、李泌、呼延云等人耳朵里,那就是:“这些人都是苯教徒,虽然叛教而出,毕竟还信仰着此教,作为教主的丹樨肯定还会是要对他们做出一些宗教仪式上的修饰”
当夜,众人就在第二层高台上的废墟里扎营了。
由于与丹樨王子“一见如故”,在孙秀荣的“诚邀”下,丹樨与他在孙秀荣的帐篷里促膝长谈,夜半时分,大多数人都睡下了,废墟里除了火堆和风声便没有其它的景象了。
杨守瑜知道孙秀荣要与聂叙丹樨密谈,干脆主动申请值夜的差事,就在孙秀荣帐篷附近逡巡着。
“大郎”
“二郎”
此时,两人就按照结拜兄弟的次序互相称呼了。
孙秀荣说道:“二郎,你真的有把握?”
聂叙丹樨点点头,“若是拉鲁多吉还在,抑或魏龙国国王一家还在,就算我将圣物拿了出来也无济于事,不过眼下魏龙国王室已经被拉鲁多吉灭了族,而拉鲁多吉本人也死了,我是象雄王国最后一任国王的嫡系后裔,血统比印度河上游任何一个有着象雄王国王室的后裔都纯正,加上此物,有八九成的把握”
孙秀荣点点头,“那就预祝二弟马到成功,注意,得手后首先要将通往象雄故地的山口严密封锁起来,在险要处修建堡垒,用两三百人就可以了,只要能阻碍吐蕃人一年半载,你有圣物在手,相信很快就会一统印度河上游”
“等击退了吐蕃人,就可以对大勃律下手了,若是侥幸得手,恐怕连吐蕃人也要对你刮目相看,届时多半不会大举进攻了,而是要将公主嫁给你以示羁縻,届时,为兄就放心了”
“真的?”
“二郎,我现在就是一个小小的伙长,就算这一次击杀拉鲁多吉立下一些微末功劳,又能升到哪里去?岂有你占有整个印度河上游快活?自然是真的,如果为兄一旦过不下去了,逃到你这里时,还望收留才是”
聂叙丹樨盯着他看了许久,半晌才长叹一声,“大郎,不是我不信任你,你的地位虽然低微,但能耐我是知道的,你千万莫说这些话,你将来的前途恐怕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
“哦?”
“不可限量”
“呵呵”
“大郎,闲话少说”,只见聂叙丹樨将身边一个包裹递给孙秀荣,“解开它”
孙秀荣依言解开了,刚一揭开,一阵耀眼的亮光便从里面激射而出。
只见里面有一摞金饼,还有一个形状十分奇特的玉器,好似一枚仙桃,晶莹欲滴,在昏暗篝火的映射下,里面一只火红色的蝴蝶正在展翅高飞,好像要挣脱这玉器似的。
“大郎,截获边令诚后,我这里缴获了六成赃物,突厥人分走了四成,大多是瑟瑟石、金银器物、铜钱等,其中沉重的铜钱大都被我换成了急需的粮食、衣物、武器等,金银器物中,最特别的就是此物,我等称之为桃花石,乃所有玉石中的极品,你如果自己把玩,就藏起来”
“若是要向边令诚邀功,可以将其呈递给他,就可以完全取得他的信任,因为这样的物件儿就算在边令诚所有的东西里面也是特别的存在”
“还有十枚金饼,看到了上面的文字吗?是于阗国国王尉迟氏打造的,每个重达一斤,一共十枚,这便是十斤,按照现在的价格,一两黄金可以兑换十贯铜钱,一斤便是一百贯,十枚价值一千贯”
“多半是于阗国国王拿出来贿赂边令诚的”
“你只要不在最近几年拿出来使用,等边令诚调回内地了就可以大大方方拿出来使用,也算是酬庸你报讯之功”
“大郎,此后,若是在大唐实在待不下去了,尽管到这里来,二弟我举双手倒履相迎!”
“二郎……”
第三十二章 胡弩镇风云(15)议功
孙秀荣最后还是说道:“聂峰、杨守瑜还是跟着你去魏龙国,聂风虽然是我国府兵,但看他的表现,明显更亲近你一些,他本是聂叙氏,有一个亲族帮衬肯定最好”
“杨守瑜箭术超卓,今天白日你也见到了,他一个人抵得上上百勇士,一旦事有不济,他可以大派用场”
“聂风那里我回去会跟边令诚说,若是需要他回来削掉军籍,你就让他与杨守瑜一起回来”
“大郎……”
……
多日后,孙秀荣一行回到了胡弩镇,跟随他们回来的还有四十“象雄马贼”,以及七十多吐蕃兵的头颅。
当孙秀荣口逞灿若莲花之状将来龙去脉说出来,无非是,马贼投靠了吐蕃兵,一起追踪魏龙国王族后裔,被骑兵伙和强弩伙见到了,一场拼杀后,由于孙秀荣、杨守瑜箭术高超,成功将敌人击退,截杀了大多数马贼以及部分吐蕃兵,并将其头颅割下后带回来了。
边令诚作为监军大使,其存在的一个重要作用就是查验军功,其中一个重要环节便是查验头颅“真伪”,见过那些头颅后便信了七八分。
而此时孙秀荣赶紧将桃花石呈上了。
“中丞,马贼团伙大多数拼死不降,最后在一个衣着体面的马贼身上发现了此物,我想此物如此独特,故此……”
此时,他肯定不能说:“此物多半是中丞的”,直接呈上去就行了,边令诚一见此物肯定会明白。
果然,边令诚一见到此物禁不住留下了两行清泪。
“孙郎,多亏了你,此物正是本官的,是用来向寿王祝寿的,已经去书信说明了,可竟被那天杀的马贼夺走,眼下失而复得,简直是苍天有眼”
孙秀荣暗忖:“若不是这枚桃花石,估计边令诚多半还不会相信,果如聂叙丹樨所说,此物在边令诚所有物件儿中最为特别,如果拿出诸如金饼那样的东西,边令诚还真不一定相信”
当然了,金饼他也没有带回胡弩镇,而是藏在镇外某处秘密地方,自己单单呈上桃花石,按照边令诚这样人物的心思,自己多半还缴获了其它物品,等自己不在房舍里时,岂有不安排人秘密搜索的?
没多时,边令诚将高仙芝、白孝德叫到房舍里。
“高副使、白镇将,眼下的事情已经明了,孙秀荣、杨守瑜、呼延云等三军用命,巧遇已经投靠吐蕃兵的马贼,加上部分吐蕃兵,彼等正在追杀魏龙国王室后裔,孙伙长身先士卒,勇往直前,亲自射杀了吐蕃大将拉鲁多吉,并斩杀多名吐蕃兵,而杨守瑜也立功颇多,射杀不少马贼和吐蕃兵”
“白镇将之前跟我说过,一旦惹恼了吐蕃人的象雄万户府,单凭一个三百人的胡弩镇就不足以抵抗吐蕃人了,准备申请在此地设置城,甚至守捉城”
“按照大唐规制,城以上设置需要上报兵部审批,最终还要到圣人那里,但安西、北庭除外,在不增加军力、钱财的情形下,可以酌情设置,但事后要及时呈报到长安”
“我基本同意将胡弩镇升级为守捉城,鉴于胡弩镇规模狭小,可安置两镇兵力,六百人,在昆仑山北麓的普吉村设镇,归属胡弩镇,不不不,今后可得称之为胡弩城,还是称之为城吧,守捉城关系太大,城虽然一般只设有两镇人马,但若是紧要处,也是有三镇的”
“高副使,你看如何?”
高仙芝心想,“这件事虽然与我有关,最多有一个运筹的功劳,可要一下划走两镇、六百人马,若自己没有太多好处,岂能轻易答应?”
“咳咳”
似乎见到了高仙芝的为难之色,边令诚看向孙秀荣,“孙郎,你刚到胡弩镇便立下大功,况且以前还有违反宵禁之事,在这次呈报军功时就不易着墨太多……”
孙秀荣心下明白,赶紧说道:“那是自然,这次南下雪谷沙沙尔山口迎击吐蕃兵,是高仙芝副使亲自带队,白孝德镇将作为前驱,在下为马前卒,侥幸有所斩获,岂有两位将军运筹带队之功大?”
“哈哈哈”,高仙芝听了不禁大笑起来,他骑射无双,军略出众,若不是一直被压着,早就能够立下大功勋了,岂有同一个小卒争军功的?但眼下他三十八岁了,连镇守使都不是,若是没有贵人出现,自己要等到何时才能如愿以偿?
眼下虽然只是区区一百多首级,但自己确实是带着一百骑兵亲自陪着边令诚来到了胡弩镇,若是有边令诚的相助如愿以偿,些许不足之处他也不会挂在心上,何况眼线此人才十八岁,当上正式的府兵才几个月,若不是自己举荐他,眼下他还是轻兵伙普通一卒。
想到这里,他心里也是毫无波澜,但白孝德却不同,他说道:“此去雪谷,本将并未参与,不是我谦虚,而是在前不久前出阿克赛钦侦查时,我已经立下了一些功勋,这一次南下再亲自带队就说不过去了,于是便让孙郎前去,可不能再将功劳揽下……”
“哈哈哈”,只见边令诚一阵大笑,“好一个白孝德,放心吧,你是龟兹国国王的弟弟,本是不需要这些功劳的,但孙秀荣毕竟是你手下的伙长,按照规矩还是要将你的名字加上的,既然已经议定设城,你肯定就是城主,孙秀荣最多升任镇将而已”
“依我的意思,这胡弩镇军堡可以设置东西两镇,孙秀荣便任西镇镇将,白镇兼任东镇镇将,至于普吉镇,就由高副使推荐就可以了”
高仙芝一听便笑道:“说到这里,前不久孙郎等人在疏勒镇参加跳荡营,出了不少人才,我收了两人担任牙兵,其中一人已经放到了陌刀营,还有一人本是我的外行官,就在这几个月为我办事不少,他的祖上是将门世家,按照规制,是可以超擢提拔的,中丞你看……”
区区一个镇将,还没看在边令诚的眼里,“就这么定吧,事后便由高副使汇总后撰写一个总的奏章,我过目之后呈报到夫蒙灵察、盖嘉运那里……”
“夫蒙大使……”
边令诚笑道:“孙秀荣、杨守瑜都是夫蒙灵察的牙兵,他还是节度副使,监管着于阗镇,岂有不经过他直接报道节度使府的?何况,根据我的消息,夫蒙将军极有可能是下一任节度使人选……”
高仙芝一听大惊,暗忖:“边令诚此人极为贪财,但对任内的事还是丝毫不会含糊的,他从来不说没有边际的事,若是这样的话,夫蒙灵察一定要巴结好才是”
赶紧说道:“那是,那是,中丞明见万里,吾等远远不及”
一场在此时的唐将看来并不算很大的功劳,但由于有“从吐蕃人手里恢复魏龙国秩序,并立心向大唐的国王”,功劳也不算小,就这样议定了。
孙秀荣突然插道:“在下建议,先不上报朝廷册封魏龙国国王一事,因为那样一来就彻底惹恼了吐蕃人,不如在其站稳脚跟再说,这样也不会失了天朝的颜面”
边令诚点点头,“孙郎年纪虽轻,却颇有远见,想那魏龙国兵不满三千,如何敌得过如龙似虎的吐蕃人,若是他侥幸挡住了自然是好,但极有可能抵挡不住,先不说此事吧,静等圣人旨意”
其实孙秀荣想的则是:“若是谈论册封之事,那丹樨是用魏龙的姓氏还是聂叙的姓氏?先糊弄过去再说,以后就由丹樨自己决定”
白孝德说道:“呼延云、杨守瑜都立下功劳,该如何……”
边令诚说道:“杨守瑜是夫蒙灵察的牙兵,就接替呼延云担任强弩伙伙长,侯琪的轻兵伙明年年初就要调回内地,既然要新设一镇兵马,就由高副使安排就是了”
高仙芝点点头,“呼延云就改任胡弩城东镇副镇将兼骑兵伙伙长,如何?”
边令诚摆摆手,“就如此安排”
一场小战事的功劳就这样“议定”了,当晚,在白孝德的府邸里,进行了盛大的酬功宴会,白孝德也将自己珍藏许久的葡萄酒全部奉献出来,加上从昆仑山猎获的岩羊、野驴等肉食,流水似的一盆一盆端了上来,所有参见山口之战的士卒都吃了个酒足饭饱。
当晚,孙秀荣故意喝醉了,就在白孝德府邸的厢房里睡下了。
第二日正午他才起床,当天他回到自己的院子时,杨承恩偷偷告诉他。
“大郎,当天晚上,你正在镇将府邸喝酒时,来了两个黑衣人,他们打开了你和守瑜的房舍,搜索了许久才离开,幸亏你之前提醒过,让我莫要理会,否则我肯定会提起斧头上去搏命的,大郎,你等不是立了大功吗?为何还有这样的事?”
孙秀荣一把掩住了他的嘴巴。
“阿耶,小声点,这件事今后就烂在肚子里了,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没这回事”
杨承恩岁有些疑惑,不过他一向相信孙秀荣,还是点了点头。
第三日,边令诚要走了,走之前将孙秀荣叫了过去。
“孙郎,那日你就得了那物,没有其它物件儿?”
“回禀中丞,我是刚到胡弩镇的府兵,上下一起不过三个月,不算强弩伙,就算是骑兵伙上下还不一定全部听我的,若是我欺上瞒下,岂有不走漏消息的?难道我要将三十多人全部斩杀了才是?”
“天可怜见,当日我只得了此物,还有一些零散铜钱,都收集起来交给了张翰录事,并没有违背军纪,此物还是我见到后觉得稀奇,不能随意透露出去,但觉得关系重大,便藏了起来,回来后赶紧交给中丞……”
这几日,边令诚也没闲着,他不关心战事经过,关心的是打扫战场的经过,已经暗中派人对骑兵伙的人都进行了盘问,所得结果自然与孙秀荣所说的大同小异。
“真的?”
边令诚一队吊梢眉下的三角眼闪着凶光,恶狠狠地问道。
“千真万确”
孙秀荣干脆地答道,但在内心里却想着:“桃花石啊桃花石,在边令诚离开西域之前一定会回到我这里的”
想到这里时,他的嘴角不经意地露出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冷笑。
第三十三章 胡弩镇风云(16)昆仑墟
李泌要走了,跟着高仙芝的骑兵走了。
走之前,孙秀荣请他到自己的房舍住了一晚,并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小菜。
李泌见他忙前忙后,在灶房里挥汗如雨,不禁暗忖:“孙郎是杨家后人,按说也是权贵之后,起码也是君子之类,常言说道,‘君子远庖厨’,但孙郎却毫不避讳,倒是奇哉怪哉”
孙秀荣在做饭时习惯在肩上搭一条毛巾,以便随时擦汗,当他用肉干、野菜干、野葱干、胡椒粉混合在一起做成主菜,用发过的香葱干、芝麻粒摊煎的大饼端上来后,李泌见到他将长袍的正面塞在腰带里,露出了里面的衬裤,袖子也挽着,搭着毛巾,长时间在葱岭高原待着造成的微黑面孔上细汗涔涔时,不禁想起了在田地劳作的农夫。
酒是高仙芝从于阗镇带来的,自然是当地的葡萄酒,味道比白孝德的私藏自然差一些,不过这顿饭李泌吃起来却比以前他在忠王府吃过的皇室特供的珍馐还要强上许多。
他醉心于仙佛之道,尤以道家为甚,道家讲究恬淡自然,眼前的孙秀荣正好是这样的人,在他的身上既保持了大唐人特有的豪迈和硬气,又有大唐人很少有的轻松、自如和洒脱。
“他是一个特殊的大唐人”
最后,李泌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李泌家学渊源,自小聪慧无比,读过的书比许多老夫子都多,眼前的孙秀荣显然也是读过书的,但肯定没有李泌读的精,估计都是浅尝辄止,但无论李泌谈起何书,他都能说上两句,见解往往出乎意外,倒是让李泌暗叹“不虚此行”。
最后,两人自然谈到了道家,而谈到道家,自然又离不开昆仑山。
“大郎,山海经所说,昆仑墟在西海之南,流沙之滨,赤水之后,流沙之滨好说,自然是指昆仑山北麓的图伦碛,流沙譬如海洋,遇山而止,说的就是于阗镇南面的大山”
(图伦碛,唐代对塔克拉玛干沙漠的称呼)
“赤水之后,也好懂,喀拉喀什河、玉龙喀什河号称黑白二河,实际上彼等深入图伦碛后由于卷杂大量泥土、红沙,无论是黑玉河还是白玉河都泛着红褐色,自然可以赤水名之,实际上就是黑白二河混合后的玉河”
(玉河,后世和田河)
“但西海之南如何解释?我查阅了大量史书,还是百思不得其解,附近并无一处大海,难道说的是热海?”
(热海,后世伊塞克湖)
孙秀荣笑道:“我读书比你少,如何得知?”
“不”,李泌说道,“你从小在葱岭高原长大,对附近的地理形制不说亲历,也会听长辈们说过,何况你看待万事万物往往出人意表,我还是想听一听你的说法”
“也罢”,孙秀荣趁着酒兴又将衣袖卷了卷,“我也是胡诌,姑妄听之”
“李郎读的书,有斑斑史籍可查的最早也就是商周,再往上就有些模糊了,李郎可知晓这是为何?”
“这一节我倒是想过,造纸术汉代才有,以前用的都是竹简,竹简沉重,又不易保藏,如何能传上千百年?”
孙秀荣说道:“我的意思与你差不多,我估摸着,自从仓颉造字以来,一开始这字是写在何处的?自然不是竹简,那时,估计字数极少又简单,随便写在树上、石头上、土地里大概传递某种讯息也就是了,自然不可能传递到后世”
“后来估计有了木简、竹简,才有了储存、传世的可能,但要想眼下一样满天下传递也是不可能的,以我愚见,多半是在上层人物中传递……”
“上层人物?”
“呵呵,这里就要说到上古时代了,那时距今不知多少年,或者万年,或者五千年,但都超出了我等的理解范畴,你能指望那时的人有与现在一样的规制?自然是没有的,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可想象”
“哦?”
“我是这么想的,天下难道一开始就是这样的陆地和海洋?难道一直没变过?自然也不是,一开始人在哪里?在干什么?有什么规制?肯定是从极简陋到极复杂”
“何为极简陋?你的仆从李思慕来自黑水靺鞨的思慕部,但在思慕部以北,据说还有部落,彼等人丁稀少,风餐露宿,以采集射猎为生,就食时茹毛饮血,部落里有酋长,多以女性为尊,因为彼等没有婚姻,没有法令,更没有户口,人人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
李泌似乎从孙秀荣的话里听出了什么,但还是懵懵懂懂,张着嘴巴看着他,期盼他继续说下去。
“呵呵”,孙秀荣笑道,“这只是我一家之见,千万莫要当真了。我以为,在几万年以前,我等之祖宗几乎与这些部落差不多,但当时的地理情形又与现在相差甚远,但无论如何,昆仑山多半是我等祖宗待过的地方”
“那时,天下突然发起了大洪水,宇内只有少数地势极高的地方可以躲避洪水,大多数地方都是茫茫大海,昆仑山估计就是能够躲避洪水的地方之一,故此在祖宗的心里留下深刻印象”
“那时,由于周边都是洪水,昆仑山不缺雨水,山体都是苍翠欲滴,浑不似眼下荒漠模样,好了,关键来了”
李泌赶紧正襟危坐,等着他的“关键之处”。
“既然天下只有少数地方可以躲避洪水,那这些地方肯定汇聚了眼下诸多部族的祖先,拿昆仑山来说,现在四周部民,比如汉人、胡人、突厥人、波斯人、印度人,其祖先多半全部汇聚在这里”
“前面我说过,在远古时代,人类只知其母,不知其父,可称之为母系氏族时候,部落里最德高望重的是祖母,各个部落均是如此,我等也不例外,后来,当洪水消退后,各部纷纷迁往又重新成为陆地的地方,对我等汉人来说,昆仑山在中原之西,彼等在闲暇时追溯既往,未免不怀念在昆仑山的日子,自然也会想起自己的始祖……”
“当时,洪水尚未完全消退,昆仑山以北,一部分露出了沙漠,一部分还是大海,这个大海眼下完全是荒漠了,但在祖先眼里,这里就是西海!”
“西王母!!!”
李泌突然跳了起来,让孙秀荣吓了一跳。
“不对,不对,你是说,西王母只是我等先祖对始祖的想象,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神仙?”
“姑妄听之”,孙秀荣赶紧说道,“我早就说过了,姑妄听之,不过也要听我说完”
李泌一听,赶紧给他鞠了一躬,“失礼了,孙郎”
“故此,你想要寻找西王母所在的玉虚宫道场肯定是徒劳无功的,更远一些,想要寻找海外仙山倒是有可能的,不过以眼下的条件肯定做不到”
李泌眼睛大亮,“方丈、瀛洲二山真的存在?孙郎竟然知道?”
孙秀荣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出海沿着北纬四十二度的西风带以及北太平洋暖流抵达北美洲的事情,进而想起了孙德茂、孙德盛、阿尼贵妃以及自己的一双自小便没了母亲的儿女等,一想起那些风起云涌的往事,饶是他三世为人,也禁不住有些热泪盈眶了。
这一节自然躲不过李泌的眼睛,他也是有些奇怪,“怎地提到方丈、瀛洲二山,孙郎就有些激动?难道他真的到过两座仙山?可他是犯官家属后代,从出生一直到现在没有离开过西域,难道他在梦里去过仙山?”
半晌,孙秀荣终于睁开了眼睛,他讪笑道:“我以前做过一个梦,坐着大船跨越了几万里的冥海,抵达了海外仙山,那里的景色极美,令人叹为观止,沉醉不已,可惜我福薄缘浅,没有遇到仙人…….”
“是如何去的?从那里出发?”,李泌一把抓住了孙秀荣,急切切地说道。
“呵呵,一个梦而已,怎会记得那么清楚?”
孙秀荣定了定心神,继续说道:“李郎,我的意思是,什么神仙,什么妖魔鬼怪,都是以前的人臆想出来的,对于自己的祖先,自然演化成神仙,对于敌人、仇人、毒蛇猛兽不能抵挡者,自然演绎成妖魔鬼怪,世上本无鬼,庸人自扰之”
李泌却摇摇头,“我不信,但我相信你的话还没有说完
孙秀荣点点头,“确实如此,昆仑山是天下之极,洪水退却之后,我等祖先自然沿着此山北麓、祁连山、河西来到了中原,吐蕃人自然抵达了如今的逻些城一带,胡人的祖先北上直达四镇、北庭、两河、波斯之地,印度人的祖先南下去了印度河下游”
“但这些都不是天下的全部”
“哦?我倒是知晓在波斯以西,还有一个大秦帝国,听昭武九姓某些人说,彼等叫甚罗马,又叫甚康斯坦丁帝国,反正很奇怪,占据了整个极西之地”
“说得对”,孙秀荣接过了话茬,“我也听说过,由于我在葱岭生活了十几年,来来往往的胡人极多,听到了更多的事情”
“速速讲来!
“别急,李郎可知道匈奴人?”
“自然知晓”
“那你可知匈奴人最终去了哪里?”
“最终?这倒是不知道,不过在西晋末年,匈奴人刘渊还建立了汉国,这么说他们在三四百年前还在……”
“呵呵,不仅如此,你想啊,他们都是游牧部族,岂有巴巴地全部南下依附汉人的?他们骑着马,赶着牲口,只要有草原的地方就大可去的,我可是听说了,从漠北往西,一直到万里之外的地方都是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其边界就在那甚罗马帝国的北边”
“听说匈奴人后裔已经在那里建立起来一个汗国,叫甚可萨汗国,那里的土地肥沃,林木茂盛,宜农宜牧,矿产丰富,真乃天选之地”
“天选?”
李泌虽有些疑惑,不过对孙秀荣的讲述终究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实际上,此时的可萨汗国是一个以鲜卑人、突厥人(突厥语系)掺杂而成的混合民族国家,其以游牧、商业为主,霸占着乌克兰、北高加索、克里米亚一带,是东罗马帝国事实上的盟友。
“孙郎,最后的关键,我的意思是,没有长生不老的地方,但是有更适宜我等生存的地方,昆仑墟救过我等祖先,下一个昆仑墟又在那里?这倒是值得我等努力的地方”
“……”
第三十四章 胡弩镇风云(17)桃花石的传说
李泌面对着孙秀荣,以往在张悦、张九龄这样的宿儒、名相面前都能侃侃而谈,甚至将他们驳得哑口无言的景象一去不复返了。
还是因为知识背景的巨大差异所致,李泌虽然极度聪慧,终究逃脱不了儒、道、佛三家的浸染,待人接物、看待事务终究会从其中寻找答案,但历经三世的孙秀荣就不同了,他是一个以后世无神论为底子,杂以诸子百家等学的“读过书,但不求甚解者”,逻辑体系迥异于此时的人,表面上看起来有些“张狂”,但细究之下还是有些道理的,关键是这些道理你又无法辩驳。
这才是让李泌空有满腹经纶却无从发挥的真正原因,这也是在开放的大唐,若是在明清,像孙秀荣这样的人物绝对是活不下去的。
但李泌毕竟是聪明人,眼看着这位只比他大两岁的年轻人竟然在言语上胜过他,突然想起一事,便笑道:“孙郎可有字?”
孙秀荣摇摇头,“我尚未及冠,暂无字”
“那你心中可有了?”
孙秀荣暗道:“自然是有的,可如果说出来恐怕又要吓你一跳,可是不解释的话又不妥”
最终还是说了出来,“我等号称汉人,究竟受益于汉代,而汉代中兴得益于光武帝刘秀,我国礼法,肇始于周代,中原,号称礼仪之邦,吾深信之,周武,你看如何?”
其实,孙秀荣暗地里打了一个埋伏,在他心目中,周字并非来源于周代,而是来自周世宗柴荣,除了他有一个荣字,自然还有此人是他少数尊崇的古代帝王之一。
实际上,他用“光世”最好,这也是他的选择之一,但其中暗藏的锋芒可不是眼下任何人可以理解的,因为周世宗尚未出现,故此并未说出来。
“不通不通”,李泌不仅好笑,这样取字实在可笑,何况竟敢还隐含古代帝王的名号,若是被有心人听到了岂不要命?
“孙郎,在下比你多读了几本书,不如这样,按照《说文解字》,秀者,本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百穗萌芽之意,荣者,最开始专指草木之花朵,我知你本姓杨,家祖给契丹人孙万荣做义子转姓孙,后一字每隔五世更改一次,契丹人,粗陋不文,大郎不如改成杨姓好了”
“……”
见孙秀荣陷入沉默,李泌暗忖:“更改姓名除非成了别人的义子,或者圣人赐名,否则不能更改,因为牵扯到户籍赋役簿子,牵一发而动全身,估计孙郎疑虑的是这件事”
他想不到的是,孙秀荣愿意用这个名字,单纯是因为与后世完全一样,并非其它而已。
“咳咳”,见孙秀荣恢复了神色,李泌讪笑道:“也罢,孙姓乃我汉家大姓之一,孙武还是兵家之祖,三国独霸东吴,何其风光,就用孙姓,就用孙姓,刚才我说过,按照说文解字最开始的意思,无论秀、荣,都是草木生长的状态”
“在下虽然年纪轻,但也知晓稼穑之苦,一颗种子种下后,遇到合适的气候便会萌动,然后产生幼芽,钻出土壤,秀字之谓也,故古语有‘钟灵毓秀’之词,秀字,多半与灵字相伴”
“然后就是茁壮成长,乃至开花结果,开花之状孙郎姓名已具,结果之状却无,果者,木实也,常与实字相伴、通用,用周武,倒不如用灵实,‘灵、实’在一起音韵不合,刚才孙郎说起昆仑山,无论此地是否我汉家儿郎祖源之地,但其特产玉石倒是真真切切的”
“故此,用‘灵石’代替‘灵实’也颇为妥帖,你看……”
孙秀荣心理一凛,暗忖:“怎地又到石头上了?”
李泌继续说道:“尚有一事,孙郎可知晓除了华夏世代,外围诸夷所建之国所用何玺?”
孙秀荣摇摇头,说道:“华夏世代传国玉玺是从秦代传下来的,秦代都城咸阳,处于关中之地,自然要用蓝田玉,草原诸部所建汗国有玺吗?彼等一开始并无文字,为何用玺?”
“哈哈哈”,李泌笑道,“终有孙郎不知晓的事务了,草原诸部,就是没有文字才用玺啊,在玺上雕刻彼等汗王中意的图案,盖在羊皮上岂不是与中原的圣旨一样?”
“还有,据说以前在漠北、西北所有的草原大汗国,都是有玺的,还都是玉玺,最多的你知晓是什么玺?”
“哦?这个真不知晓”
“呵呵,是一种昆仑山特产的玉石,当地人叫做桃花石,听说凡是心向中原的草原汗国,或是与中原王朝有些许传承的汗国都会用此石雕刻玉玺,以前的突厥汗国,现在回鹘汗国,乃至遥远的辖嘎斯部落,都是用此玺,但凡有一块品相超卓的桃花石,彼等都会用重金求购”
“这是为何?”
“哦,我也是道听途说的,据说中国在西方人眼里是桃花石国度,当然了,此桃花石估计是音译,后来以讹传讹而来的,无论如何,都是汗王玉玺所用材料,孙郎明明得到了一方极品桃花石,为何巴巴地献给了边令诚?”
孙秀荣老脸一红,“李郎,你也不是不知道,边令诚在去钵和州的路上被马贼洗劫了,所携财宝全部丢失,我等击败拉鲁多吉后,利用语言不通等因素让其误以为我等已经将马贼斩尽杀绝,若是没有一两样可信之物拿来应景,如何取信边令诚这样老奸巨猾之人?”
“嗯,你说的没错”
听孙秀荣如此说,李泌倒是没有再取笑他,面色也严肃起来,“边令诚与高力士争宠,这在天下也不是什么秘密,眼下是边令诚失势,高力士得宠的时候,但到了下一代,还有寿王、忠王之争,边令诚紧紧攀附着寿王,因为当今圣上最宠爱武惠妃,寿王是武惠妃之子,而忠王却是嫡长子,虽然有嫡庶之别,但有太宗、高宗前车之鉴,谁能继承大统还不一定”
“边令诚抵达西域已经两年了,自然知晓桃花石的传说,好不容易寻摸到了一枚,岂有不视为珍宝的,彼等阉人,无依无靠,君王是唯一的依靠,自然要为寿王尽心尽力寻摸珍宝,西域之地,最极品之珍宝自然就是桃花石了,你说的没错,刺史就是他寻摸得来的”
“哦?李郎是如何得知的?”
“呵呵,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边令诚在西域的这两年,正是在下远赴西域寻仙访道的两年,若是没有遇到孙郎,恐怕眼下不是在印度,便是在昆仑山腹地某处”
“不扯远了,边令诚手握西域大权,有向圣人呈递亲启密奏的权力,自然让包括节度使在内的大小官员唯唯诺诺,同时,按照大唐边军规制,出动一个军团以上军队者,都需要宦官监军随行,更是让追求军功的大小将领巴结不已”
“这块桃花石原本有两块,一块内中有一条小蛇,一块则是蝴蝶,正是孙郎获取的那块,在西域一带,小蛇暗含龙的意思,而蝴蝶则是凤的意思,都极为珍贵,龙者如今下落不明,凤者却被原高昌国鞠氏所有,并雕刻有传国玉玺”
“贞观年间大将侯君集击破高昌国后,此传国玉玺却下落不明,后来不知怎地传到了西域大国石国手里,被边令诚得知后便软硬兼施从石国国王那里得来了,幸亏石国国王有两枚玉玺,一枚就是此物,一枚则是火红的瑟瑟石,对于信奉拜火教的石国来说,虽然火红的蝴蝶十分奇特,终究没有火红的瑟瑟石好用,最后便给了边令诚……”
“大郎,你可错过了一件大事!”
“李郎,你就不要在捉弄我了,快说吧,何事?”
“在西域一带有一个隐秘的传说,这个传说也只有信奉袄教、摩尼教的得道高僧才知晓,前不久我在魏龙国与诸人辩论时,内中就有一位逃难到此的袄教教徒,与他辩论之后,他辩不过,情急之下便将这个秘密吐露了出来”
“什么秘密?”
“相传,在草原上,只要收齐两枚玉石,便可成为一统天下的汗王,龙玉石代表水,凤玉石代表火,彼等可没有水火不相容之说,反而是大吉之象,眼下凤玉石到了边令诚手里,最后肯定会到寿王手里,而龙玉石下落不明,想来草原终无一统之日,哈哈哈”
“……”
孙秀荣愣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就缓过神来。
“这里面有什么具体的说法吗?”
“自然是有的,估计是跟你的那套乱七八糟的说法相似,彼等认为,人类一开始,最重要的转变就是火,自从有了火便脱离了茹毛饮血,从此便与蛮夷世界泾渭分明,而太阳又是光明之源,估计是受了漠北草原诸部的影响,彼等也极为崇拜太阳,进而有了拜火教,以及光明尊者与黑暗魔君之争,他们将这一切都归功于火”
“在草原上,最怕的不是风沙,也不是大雪,而是干旱,一旦发生大的干旱,牲口便会大量饿死,连带着部落也会衰亡,故此,水便是彼等认为第二重要的东西,龙玉石里面的琥珀是一条黑色的小蛇,黑龙代表着大海、深潭,自然没有缺水之虞”
“有了可以煮饭烧水的火,部民得以延续,有了水,牲口得以延续,进而部民又得以延续,故此,彼等认为这两块桃花石是上天授给草原部族的,谁能得到他便会有巨大的福报,当然了,若是落到普通人手里,他也守不住,孙郎还给了边令诚倒是一件好事,若还是在你的手里,非但不是福报,反而是凶险万丈!”
“这么说我还做对了?”
“自然是的”
说这句话时,李泌偷偷瞄着孙秀荣的反应,见他似乎是如释重负,暗忖:“孙郎自然是聪慧的,勇武的,但毕竟是少年心性,也有怕事的时候”
其实孙秀荣这时想的却是:“边令诚啊边令诚,你可得将凤玉石好好收藏着,千万莫再弄丢了”
第三十五章 疏勒镇风云(1)从镇将到牙兵
但李泌走之前的一句话让孙秀荣表面毫无波澜,内心却掀起了巨浪。
“大郎,寿王今年二十八岁,按照国人惯例,三十、四十、五十、六十寿辰都要大过,特别是三十岁,那可是而立之年,更是非同小可,但并不会在三十岁那年过,而是在二十九岁过,寿王的生辰是年底,也就是说,明年年底之前,边令诚肯定要将此物弄回长安献给寿王”
“大唐规制,边军监军可三年一回,监军多是宦官,并无家室,自然是回去向内廷述职的,如此重大的礼物,他自然要亲自送,恰好三年期限已到,若是我猜得不错,他应该会在明年下半年启程回京”
孙秀荣笑道:“中丞与在下之间相隔太远,我倒是祝愿他一路顺风”
李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暗道:“此人难道对此物真的没放在心上?或许吧,他才十八岁,虽然与我一样都是少年老成,但终究是少年,还是身份低微的少年,如何看得清未来究竟如何,何况自己刚才那一番话兴许将他吓坏了,正暗自庆幸将宝物脱手了呢”
孙秀荣却在想着:“按照记载,这两年在安西会发生一件大事,边令诚多半走不了了,但他会否将桃花石委托他人带回去?如果是那样,自己如何应对?”
无论如何,李泌走了,跟着边令诚、高仙芝走了,回到了更加安全、温和的于阗镇,也许要回长安了。
孙秀荣再一次惆怅起来,与之前的喻文景相比,他这一次的惆怅更加浓厚。
大唐,有名的武将如过江之鲫层出不穷,普通士卒战斗力也非同小可,但厉害的文臣却并不多见,李泌绝对算一个,还是最厉害的一个,在区区十六岁的年纪就让孙秀荣深深感受到了,何况以后?
但眼下的他没有任何能够让李泌留下来甘心辅佐他的东西,无论是年纪、官职还是威望,或许有些魅力,但也远远不够,这是与上一世一开始就在粗陋不文的林中不同的,在那里他稍微显露一些本事就会让周围的人惊叹不已。
很快几个月过去了,新的一年到来了(739年),在边令诚的运作之下,安西副大都护、磧西节度使盖嘉运顺水推舟,同意了在胡弩镇设置守捉城的建议,很快从于阗镇调来了一镇兵马补充胡弩城的空缺。
而在普吉村也设置了镇一级军堡,三镇兵马均受胡弩城守捉使辖制,孙秀荣也接到了升任西镇镇将的文牒,至于白孝德,他升任胡弩城守捉使,并兼任东镇镇将,而与孙秀荣一起参加跳荡营的段秀实升任普吉镇镇将。
杨守瑜接替呼延云成了强弩伙伙长,并列入到西镇序列。
聂叙丹樨果然没有说大话,他拿出苯教教主的圣物后,立即让绝大多数吐蕃兵倒戈了,加上魏龙国的教徒,他很快就控制了整个魏龙国,在冬日里,他用拉鲁多吉带来的吐蕃兵,对大勃律以西、魏龙国以东,印度河上游十余小国进行了征服,在圣物以及吐蕃兵的双重威慑下,这十余个小国全部倒向了他。
在年底之前,丹樨手里已经有了一支人数在五千左右的常备军,他在吐蕃与魏龙国之间的雪山山口派驻了一千五百人镇守,静等吐蕃人来攻打,但眼下依旧是隆冬时节,就算吐蕃人反应过来了,纠集大军前来攻打至少还有三个月。
聂峰彻底从胡弩镇脱了籍,孙秀荣便提拔元丰为骑兵伙伙长。
原来的轻兵伙戍期已到,新来了一队府兵,队正则由原来的强弩伙伙长呼延云升任,原来的重兵伙伙长阎刚加入到了白孝德兼领的东镇。
新来了一队府兵,并不是安西、北庭七镇之一下辖的府兵,而是从河西调过来的,这队府兵加入到了孙秀荣的东镇手下,队正叫石玉奴,二十五岁,面目看起来像胡人,祖上也是从石国过来的,但眼下已经不能说粟特语了,讲一口流利的河西汉话,是一个家底比较殷实的沙州农户。
原来的重兵伙也划归了白孝德,新来的重兵伙伙长却是龟兹守捉使席元庆的族弟席元礼,原本孙秀荣以为又是高仙芝放到这里“历练”的,没想到席元礼却是一位读书人出身,科考不第后“愤而”投笔从戎,这倒是大唐常见的事情。
席元礼才二十四岁,身材中等,面目清秀,看起来倒不像一个能够披挂三十斤重甲上阵打仗之人,但从他的眼神、虎口的老茧孙秀荣就知道他是一个能吃苦耐劳的人。
至此,新任东镇镇将孙秀荣的部属及兵力构成是:
骑兵伙,三十六人,伙长元丰(汉化鲜卑人后裔);
强弩伙,五十人,伙长杨守瑜(荔非守瑜,党项羌、胡人混血后裔);
重兵伙,五十人,伙长席元礼(四川汉人);
轻兵伙,一百五十人,队正石玉奴(昭武九姓石国胡人后裔,沙州农户)。
加上孙秀荣唯一的仆兵耿思都,一个相当于后世营级单位的班子便搭建起来了。
有了直接隶属于自己的一镇人马,虽然对于安西、吐蕃之间的战局影响依旧微乎其微,但孙秀荣还是按照自己的规制操练了起来,与以前有李继勋、魏继龙等人捣乱不同,在有了魏继龙、拉鲁多吉的人头后,加上又是一镇之将,他再次操练起来就容易得多。
但事情往往不以自己的意志为转移。
转眼就到了五月份,孙秀荣来到胡弩镇正好满一年了,他正要大展拳脚时,一纸调令又将他和杨守瑜调回了疏勒镇。
夫蒙灵察还牢牢记得自己还有两位牙兵在胡弩镇呢,浑不顾这两位都已是立了大功、升了军职的小军官了。
但在四镇指挥使之一、节度副使的官威之下,小小的镇将几乎不值一提,二人无奈,只得作别白孝德、元丰等人向疏勒镇赶。
当然了,临走之前,孙秀荣将其藏在军堡附近的金饼起了出来——他的预判没有错,边令诚走后,这半年里,依旧有人偷偷摸到孙秀荣的房舍里寻摸,若是他等边令诚一走就将金饼起回来放进房舍,肯定会露馅。
这一次,杨承恩就走不成了,不过白孝德看在孙秀荣的面上,将他提拔为守捉城火头军的头目,也算是让二人走的比较安心,至于耿思都,他不是军册里的人,自然跟着孙秀荣一起走了。
二十日后,三人抵达普吉镇,只见在以前的昆仑山山口附近新起了一座纯粹用泥土夯筑的军堡,当得知孙秀荣等人来到时,镇将段秀实亲自迎了出来。
得知孙秀荣、杨守瑜要去疏勒镇担任夫蒙灵察的牙兵时,段秀实倒是一脸羡慕的模样,嘴里还说着“恭喜、恭喜”,孙秀荣觉得有些奇怪,便问道:“段郎,我好不容易在胡弩镇练了一年的兵一镇兵马蓄势待发,正是我等男儿大有为之时,眼下却被副使唤回去担任牙兵,何喜之有?”
段秀实笑道:“根据最新消息,夫蒙镇守使接任节度使几乎是八九不离十了,有这样一位大靠山依着,我等羡慕都来不及,比纯粹在边镇厮杀捞取军功可要好多了,此其一”
“其二,孙郎,你等去了疏勒镇不愁没有战功”
“哦?”
“可记得突骑施?”
“自然知道,彼等不是占据了以前突厥人的地盘吗,在我的印象里,伊丽河以西,咸海以东,夷播海以南,热海以北的土地都是彼等占据着,最近发生了何事?”
(伊丽河,后世伊犁河;夷播海,后世巴尔喀什湖,热海,后世伊塞克湖)
段秀实说道:“突骑施本有一位大酋长叫苏禄,部落封为黄、黑两姓,黑姓是依附于苏禄的部落,其它部落为黄姓,苏禄死后,黑姓大将、叶护都摩度拥护苏禄嫡长子骨啜为吐火仙可汗,盘踞碎叶城”
“另外一位黑姓大将、叶护莫贺达干则拥立苏禄庶长子尔微特勒为可汗,盘踞怛逻斯城,黑姓部落占据了夷播海以南,碎叶城以西的广袤草场,但在碎叶城与怛逻斯城之间有以前大汉以及我国修建的城堡,都被黑姓突骑施盘踞着”
“西突厥王室后裔之女阿史那氏曾被我国封为交河公主嫁给苏禄,苏禄一死,骨啜、尔微特勒都想迎娶继母,但双方实力相差无几,最后交河公主还在苏禄所在的曳建城安然无恙”
“黑姓两叶护争执不下,大打出手,莫贺达干不敌吐火仙,向安西副大都护、磧西节度使求援,听说盖节度已经答应了莫贺达干,大战就在眼前!”
这件事孙秀荣自然知道,但具体发生在那一年,甚至什么月份却全忘了,听段秀实这么一说心中也是暗喜,“夫蒙灵察参加了这一次战斗,还取得了胜利,这一次应该比在胡弩镇安全得多,还有功劳可捞,何乐而不为之?不过作为牙兵,实际上就是亲兵,能有什么军功?”
但他依旧不动声色,说道:“何喜之有?我等并不是镇将、队正、伙长,连什长都不是,就算有了军功也轮不到我等,无非是跟着镇守使历练一番而已”
“哈哈哈”,段秀实笑道,“亏你孙秀荣还是在安西之地生长了十几年的老府兵,居然不知晓牙兵的关窍”
“哦?”
“你难道不知道,牙兵虽然是镇守使的亲兵,但在有战事的时候,大量的府兵征召起来后,还是可以担任某个具体作战单位的军官的,多半还是按照以前的职位来安排,你现在是镇将,多半也会带领三百人左右的人马,诸如此类,又有何忧?”
“等战事结束后,你等或继续为牙兵,或下放到某地担任军官,再回到胡弩镇也不是没有可能”
孙秀荣一听大喜,暗道:“以前我在葱岭守捉时,只晓得葱岭守捉的规制,浑不知葱岭守捉是边镇独特的存在,因为这里的府兵都是屯田兵,还是被发配到这里的犯官家属后代,永久镇守葱岭守捉城,不需要随着战事四处调遣的啊,故此,那里的军官也较为固定,但在其它地方就不一样啊”
于是,不禁对此前有些恹恹的疏勒镇的兴趣大增,恨不得立即赶到那里。
第三十六章 疏勒镇风云(2)夫蒙灵察
疏勒镇,镇守使府,六月,天气一下炎热起来。
三十八岁的夫蒙灵察端坐在自己的书房里查看一份书信,看完之后他小心将信纸叠好又塞进了信封。
作为边镇有着“蛮夷”身份的镇守使,夫蒙灵察知道自己在眼下的大唐颇受重视,因为当今圣上起家时依靠的就是游侠儿和胡人,自己有可能继任副大都护、磧西节度使一事已经传了很久了,作为当事人,他一直严禁家里、属下私自讨论该事,若是被他遇见了,一顿乱棍是少不了的。
对于党项羌出身的他来说,深谙边镇大将之道——一种不能摆在明面上,但私底下都知晓的镇守之道。
边境,既要稳定,但又不能太过稳定。
稳定,是为了让府兵们安安稳稳种地,以保证兵马衣食所需,但如果太稳定,军将们就捞不到战功,捞不到战功,名字就不能上达天听,进而碌碌无为一生,比较好的做法是,在播种、收获季节前后一定是要寻求安稳的。
因为在边境之地,一旦断了粮草,任你有多少兵马都不中用,但抛开这两个时候就大不同了,特别是是收获之后。
与以前漠北、漠南的胡人一样,秋高马肥之时,正是南下劫掠之时,因为那时候的南方无论粮食、布匹都是满满的,劫掠才有最大的收获。
对于安西四镇也一样,此时盘踞在额尔齐斯河上游的葛逻禄还是一个不大的部族,只能依附于大唐而存在,但突骑施、大食、吐蕃却都是庞然大物,故此大唐此时对西域的经略重点在安西四镇,而不是北庭三镇。
在最近一些年头,磧西节度使兼任着安西副大都护、北庭副大都护,但衙门却一直设在龟兹,也显示了国家对四镇区域的重视。
作为即将接替盖嘉运的节度使人选,三十八岁的夫蒙灵察不可能在长安没有眼线,眼下这封信就是其安插在长安的眼线发给他的,里面隐晦地提到了他的差事,夫蒙灵察一看就知晓了。
加上边令诚自从在瓦罕谷地被马贼劫掠后一改往日嚣张跋扈的劲头,破天荒地也给他交了底,他夫蒙灵察继任磧西节度使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但在正式任命没有下达之前,一切都做不得数。
眼下就有一宗大事需要他小心应对才是。
那自然就是突骑施的事了,对于继承了西突厥的突骑施,大唐一直是抱有戒心的,眼下彼等内部出现了分化,无论是作为国家,还是边军大将都巴不得,但突骑施黑、黄两姓加起来有七八万精骑,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他夫蒙灵察镇守的疏勒镇只有五千野战军,独自对付起来肯定是力有未逮。
他急急忙忙将两个虽然位居一年一度跳荡营前列的小子从千里之外的胡弩镇召了回来,是因为他在之前见到了李泌,或许是想最后帮一把孙秀荣,也或许是于阗镇南边的环境太过恶劣,没有北边一带好走,李泌回到于阗镇后并没有沿着昆仑山北麓一路向东,而是先来到了疏勒镇。
对于这位忠王殿下从小的玩伴和伴读,夫蒙灵察自然不敢怠慢,由于李泌也参与了山口之战,夫蒙灵察也想从他嘴里听到进一步的消息,以便与报告上的叙述进行应对。
听完李泌的讲述之后,夫蒙灵察此时才觉得孙秀荣、杨守瑜两人确实是可造之材,一想到自己身边稍微出挑的也就是荔非元礼一人,其他诸人比如副使赵崇玼、守捉使贾崇瓘都是守成有余,进取不足之人,何况这两人名义上是自己的手下,但各有传承、背景,也不是那么好拿捏的。
于是,培养像荔非元礼、孙秀荣、杨守瑜这样的年轻一代便较为急迫了,在自己即将接任节度使大任的当口,便更加急迫了。
另外,提拔像高仙芝这样年岁与自己相近但郁郁不得志的人则是另外一种方式。
两种方式结合起来才是永保之道。
听了李泌细细讲述了山口之战的经过后,久历战事的夫蒙灵察立即意识到这次战事几乎是孙秀荣、杨守瑜两人拿下来的,在唐军里,虽然也注重军纪、阵型,但个人武勇依旧是重要的存在,以一人之力力挽狂澜者数不胜数,特别是在箭术上造诣甚深之人更是可以达到这一点。
“这两人都是一人当得上百人之人,有这两人在,本镇还需要那许多牙兵作甚?何况眼前正面临大战的情形之下?”
正想着,门子在外面轻声唤道:“主人,那两人到了”
夫蒙灵察想了想,原本他是准备在衙门大堂接见这两人的,最后还是觉得在书房接见为好,在大堂接见太过正式,显得不亲近,而在书房接见,显见得之间的关系又近了一步。
“传他二人到这里来见我!”
“是…!”
没多久,两人全身披挂来到了书房门前。
“胡弩城西镇镇将孙秀荣/强弩伙伙长杨守瑜拜见镇守使!”
“进来!”
来的正是孙秀荣、杨守瑜两位,他们一早就到了疏勒镇,并在城里的驿站住下了,但夫蒙灵察似乎要考察他们似的,一连晾了好几日,由于生怕夫蒙灵察会随时召见,二人也不敢随便出去闲逛,这几日可是将他们憋坏了。
孙秀荣、杨守瑜进到书房后,都单膝跪下给夫蒙灵察行了大礼,此时,夫蒙灵察才笑吟吟地将二人扶了起来。
两人在蒲团上跪坐下来后,夫蒙灵察仔细地大量了二人一下。
两人都是在葱岭守捉出生的,面色都有些微黑,经过在胡弩镇一年的历练,特别是在经过了山口之战后,孙秀荣愈发显得沉稳,连以前还有些唯唯诺诺的杨守瑜也比以前镇定了许多。
“这便是有没有经历战事的区别,彼等在山口之战中面对的虽然只是两三百吐蕃骑兵,但毕竟是一场遭遇战,还是在人手少于对方情形下的遭遇战,彼等以未及冠之年纪能够身先士卒,奋勇冲在前面,大败敌人,实属难得,至于之后的魏龙国之事,多半出于李泌的筹划,不是他二人的功劳”
接下来,作为上官,夫蒙灵察自然依着管惯例询问了他们这一年来过得如何,在操练、带兵、作战上有何心得,也再次询问了山口之战一些细节,作为安西四镇仅次于节度使盖嘉运的大将,他自然在各处都有耳目,桃花石的事情自然也知晓了。
而此事正是他最为关心的。
倒不是他也对桃花石上心了,他虽然出身党项羌,当他的部落融入唐人已经上百年了,早已经完全汉化了,按照他自己的意思,他已改名“马灵察”,但夫蒙之姓已经落入圣上的耳朵,不得已继续使用而已。
而是对桃花石身后的事情感兴趣。
在孙秀荣二人困在驿馆这几日里,夫蒙灵察已经将孙秀荣获得桃花石的经过完全弄清楚了。
他也是府兵出身,经历过战场后的缴获事宜,在他的眼里,很难想象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年在一场有近百人参加的战斗里能够将上上下下全部隐瞒了,何况极为精明的边令诚还反复核查、搜索过?
他倒不是认为孙秀荣、杨守瑜私吞了边令诚的财物,而是认为既然作为自己的牙兵,还是准备大用的牙兵,品德一定要过得去,否则还不如不用。
他先后担任于阗镇、疏勒镇镇守使,在两镇镇守使的位置上至少干了十年,搜刮的钱财自然也不在少数,边令诚的所作所为在他看来也并没有什么,实际上当马贼洗劫了边令诚时,他自己恨不得将马贼尽快剿灭干净,因为他从边令诚身上深深地体会到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
对于手下的捞钱行为,只要在潜规则允许的范围内,他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己捞饱了,手下却栖栖遑遑,这队伍也没法带,但这必须在潜规则里施行,任何有超出潜规则之外的事情都不为他所允许。
“说说桃花石的事”
孙秀荣心理一凛,心想:“看来这件事估计已经传遍四镇了,至少传遍于阗镇、疏勒镇了,当然了,只有中上层人士得知,下面的人想要得知恐怕还要费些时日”
赶紧说道:“回禀镇守使,马贼胆大妄为,洗劫朝廷大员之事职部也也有所耳闻,其中自然有边中丞携带的物件儿,我等赶到高台时战斗已经结束了,手下的人按照规定将敌人尸体搜索了一遍,我是现场职衔最高者,其中服饰最为华丽者便由我搜索,于是便发现了此物,除此之外,无非是一些小的金银玉器饰物,加上一些铜钱,全部上缴到胡弩镇录事那里”
“职部搜索此人时,身边还有其他人,搜出来的物件儿最耀眼的就是此物,事后所有的东西都是由职部统一上缴给录事的,当时,职部想到,此物如此耀眼,肯定是边中丞私人之物,若是入了公库,登记了账簿,再想取出了就不容易了,于是就没将此物放到公库,而是秘密呈递给了边中丞”
“你想巴结边中丞?”
孙秀荣心中暗骂,但面上还是镇定如常,“怎么会?他是整个磧西的监军大使,在下只是一个区区小伙长,天差地远,何况在下还是因为他才被发配到胡弩镇的,当时不过觉得既然边中丞、高副使亲自来到胡弩镇,若是全无收获的话与本镇实在不利,于是……”
夫蒙灵察却想着,“此子着实狡猾,巴结边令诚那是肯定的,但站在他的立场也无可厚非,若是私藏起来才是大事,算了,他能巴结边令诚,自然也能巴结我,难道我要收纳一个完全刚直不阿的牙兵?有私心的牙兵才是好的牙兵,完全无私的牙兵谁敢用?”
“哈哈哈”,夫蒙灵察大笑起来,“两位,不错,你等之事吾已细细考究过,非常不错,年纪轻轻,竟能在镇将面前斩杀违反军律的士卒,当得起一个威字,亲自下厨为士卒煮饭,并将自己的钱财交给录事以为士卒增加伙食,当得起一个义字”
“在得知违反军律之人可能有当朝宰相的背景时,仍义无反顾进行了斩杀,当得起一个忠字,以微弱之兵,在高寒之地跋涉千里,突然遭遇几百吐蕃骑兵,不退反进,几乎凭借一己之力射杀敌人大将以及悍卒多名,彻底扭转战局,当得起一个勇字,当然了,这句话是送给你二人的”
“事后叙功时,面对高出自己好几级的上官,没有一味地逞能,而是体谅上官的难处做出退让,当得起一个智字,孙秀荣啊孙秀荣,你以十八岁的年纪,在短短一年里就做到了威、义、勇、智四字,实在了不起”
“从即日起,你等就在镇守使府住下吧,等会我的内行官王滔会为你等安排住处,先住下再说”
“是,多谢镇守使!”
孙秀荣原本还想询问一下他俩人将来具体做什么,但一想到这极有可能是夫蒙灵察对他们的进一步考察,便强自忍住了。
第三十七章 疏勒镇风云(3)种子田事件(上)
当孙秀荣、杨守瑜两人出来后,门口正站着一个彪形大汉,孙秀荣的身高在一米八左右,但此人明显比他高过一头。
一脸横肉,约莫二十出头,留着短须。
孙秀荣一见,赶紧行了一礼,“见过荔非兄”
那人见了,本来眼里一闪而过的一丝妒忌转瞬一闪而没,他小声说道:“原来是孙镇将、杨伙长,失敬失敬,这边请”
原来此人正是上一届疏勒镇跳荡营第一名荔非元礼,眼下是夫蒙灵察的牙兵头目,根据边军惯例,虽然荔非元礼并没有在镇守使府的军卒名册里,但他一旦外放,最少也是一个镇将。
刚才孙秀荣二人是从侧门进来的,是由侧门处的门子引进来的,进来时并没有见到此人,估计也刚到不久。
孙秀荣何许人,刚才荔非元礼那一丝妒忌不幸被他捕捉到了,心里不禁一凛,暗道:“此人是牙兵头目,那就是我二人的头目,今后可得小心一些才是,何况此人在历史上的名声并不佳”
荔非元礼在前面带路,经过两进院落后来到了镇守使府邸的第一进,也就是牙兵、仆从、马匹所在的院落,一般情形下,第一进多半由男性下人居住,而第二进则住着管家、贴身小厮、丫环以及专门为客人准备的厢房,第三进、第四进自然是主人以及妻妾子女的住处,刚才孙秀荣等去的是第三进,应该是夫蒙灵察处理私人事务的书房。
荔非元礼将二人带到最靠近马厩处的一间房舍说道:“节度副使府里人丁众多,眼下就这一间房舍空着,有一处大炕,住上五个人也无问题,倒是便宜了你等”
以前无论是在胡弩镇还是葱岭守捉城,孙秀荣都有自己独立的院落,没想到了偌大的疏勒城,自己竟然还要与杨守瑜一起住,还要紧挨着气味难闻的马厩住。
杨守瑜面色一凛,孙秀荣赶紧抓住了他的衣袖,同时向荔非守瑜笑道:“多谢荔非兄,接下来我等有何安排,还请荔非兄不吝赐教”
荔非守瑜说道:“也没别的,这几日就熟悉熟悉镇守使府的事务再说…..”
孙秀荣正想进一步请教,外面突然传来了喧闹声,荔非元礼一听一副怒色不禁现在面上,他丢下一句“你等自便,我去去就来”就走了。
等荔非元礼走远了,杨守瑜向外面猛地吐了一口吐沫,骂道:“也就比我等早一届而已,倒装得像到这里许久了”
孙秀荣赶紧掩住了他的嘴巴,低声骂道:“老二,你又犯浑了,此地不是葱岭守捉城,更不是胡弩镇,而是有精锐兵马五千,丁口一万户的大城疏勒,俗话说得好,宰相家人七品官,人家已经来了一年多,比我等懂得府里规制,也有更多的人脉,岂能轻易得罪?”
杨守瑜却心有不甘,“大郎,我等在胡弩镇时,你是镇将,我也是伙长,而此人还是白身一名,他能在镇守使门口伺候,自然得知我等的官身,为何还如此无礼?岂不是要给我等一个下马威?”
“罢了”,孙秀荣打量了一下这间房舍,除了一个空荡荡的大炕,里面便别无一物,这下也有些恼怒了,“最少也要在大炕上垫些干草吧,我等虽然带了行礼,但岂能将被褥直接扑到土炕上?”
再看时,房舍倒是很大,但地上、房梁上明显是很久没有打扫了,到处都是灰尘,房梁上也架着蛛网。
两人的马匹倒是一早就被门子牵到马厩里去了,他们携带的行礼、马鞍都卸下来放在这间房舍里。
孙秀荣将衣袖卷了起来,对杨守瑜说道:“二郎,你去找管事的人要一些干草,若是有桌椅的话最好,其它的物件儿我等都有,对了,笤帚等物也需要,我等大小也是镇守使的亲兵,彼等总不会为难吧……”
话还没说完,杨守瑜突然说道:“大郎,你听!”
孙秀荣一愣,很快就明白他指的是大门外的喧闹声,眼下刚才嘈杂的喧闹声已经变成了两个人的大声说话声。
一个自然是荔非元礼,一个却是让人十分意外。
“侯琪!”
这声音正是侯琪的,“他不是带着一队的轻兵伙回到于阗镇吗?怎地来了此处?”
在孙秀荣的印象中,侯琪为人低调,在胡弩镇一众低级军官里丝毫不显眼,何况自己先是担任骑兵伙伙长,后来升任西镇镇将后,侯琪已经调回了,故此与他打的交道并不多。
不过此人无论练兵,带兵,以及平时对待下属都颇有一套,倒是让孙秀荣高看过几眼。
想了想,孙秀荣让杨守瑜去找管家领一些房舍的物件儿,自己来到了大门口。
“侯队正!”
“孙伙长!”
在镇军的序列里,镇将自然为首,但骑兵伙伙长的地位还在轻兵伙队正之上,侯琪在三年戍边结束后,能从伙长升任对正,除了他管辖的就是一队(一百五十人)人马,实际上的副镇将孙秀荣的举荐也颇为关键,故此,侯琪对他还是十分感激的。
疏勒镇到胡弩镇有一千多里,一千多里,在此时的人看来肯定是一个遥远的距离,两人又同在一镇共过事,这情分上就大不同,
“侯队正,你为何在此地?”
此时,孙秀荣才见到侯琪的脸上隐隐有些泪痕,暗道:“侯琪大小也是一个队正,在唐军的序列里,品级至少是从八品,还在身为疏勒镇田曹的封常清之上,何况大唐一向体恤边军,怎地还会受到欺辱?”
侯琪是一个三十岁的矮瘦汉子,此时的他穿着一身大唐府兵的战袍,见到孙秀荣时倒是一喜,“大郎,由于胡弩镇孤悬于于阗镇之外,而于阗镇的屯田远不如疏勒镇,哪里有那许多府兵,于是只能从其它屯田较多的地方征调,我就是从疏勒镇调过去的”
孙秀荣说道:“既然回来了,按照规制,你等在五年内是无须再调到他处了,也就是在疏勒镇本镇有战事发生时进城驻守而已,眼下不在家里好好侍弄庄稼,跑到这里来作甚?”
“孙镇将”
此时荔非元礼那高大的身躯插到了孙秀荣与侯琪之间,他先是恶狠狠地瞪了侯琪一眼,接着对孙秀荣说道:“此事与你无关,你还是进房歇着吧”
当他插到二人之间时,还将手搭在孙秀荣的肩膀上,说完此话后还隐隐带着推劲儿,孙秀荣本来就恼火,没想到他还来了这么一出,脸上也显出了愠色,他暗地里气沉丹田,将身体牢牢地扎结实了,荔非元礼这一推他倒是纹丝不动。
孙秀荣笑道:“荔非兄,我的房舍除了一处大炕,什么也没有,能否请大兄为我找一些笤帚、干草等物,若是有多余的桌椅就更好了”
荔非元礼吃了一个暗亏,这才意识到眼前此人可是与自己一样是一年一届跳荡营的头名!与自己不同的是,他还是于阗镇、疏勒镇两镇的第一名,比自己这位疏勒镇的第一名好高了一级,何况他还是镇将级的人物,自己还是托大了。
孙秀荣接着说道:“荔非兄,你忙你的去吧,我与候兄同僚一场,今日在疏勒镇相遇,也是一场缘分,有些话要说,放心,我等只是叙旧,不会理会关系到镇守使的事,如何?”
荔非元礼自然不愿意,不过一想,“此人初来乍到,既无职权,又无人望,想插入此事谈何容易,此人虽然官职低微,不过是李泌贵人以及监军大使过过目的人,还是不要轻易得罪了”
想到这里,他转身对着侯琪说道:“老侯,看在孙镇将的面上,今日就放过你,否则,你在镇守使府大门口喧哗,二十下杖击是少不了的!哼!”
等荔非元礼进了大门,孙秀荣将侯琪拿到一边,“候兄,天色不早了,快到午饭饭点了,我等不如找一处饭馆,吃饭叙旧,如何?”
侯琪见孙秀荣三言两语就将荔非元礼打发了,心里便存了一丝希望,赶紧说道:“那敢情好,疏勒城我熟,今日我请客”
孙秀荣微微一笑,未置可否,他说道:“等一下,我叫一下杨二郎”
……
在疏勒城街市上最大的一间粟特人开设的羊肉馆,二人占住了临街靠窗的桌子,疏勒城是四镇之一,镇守使府所在,还是疏勒都督府所在(也就是疏勒国国王王府所在),虽然官员很多,但像孙秀荣、侯琪这样有着七品、八品武官一起出现还是不多见的,因为像折冲府都尉、校尉以及守捉使、城主这样的更高的官员都有自己独立的府邸,一般情形下是不会出来吃饭的。
孙秀荣进来后瞄了一下,只见对面的墙角处还有一处楼梯通往二楼,便对胡人模样的小二说道:“楼上还有空座?”
那小儿说道:“确实是有,不过今日有贵客将二楼整个包了,实在对不住了”
孙秀荣点点头,他也不是浑不讲理的人,便对他说道:“来一大份用皮牙子、胡椒烧制的羊肉,两份胡饼,一瓮拔汗那葡萄酒……”
小二说道:“不巧了,拔汗那葡萄酒本就不多,今日全被楼上的贵客包了,眼下就只有疏勒镇的葡萄酒了,其实两者的口感相差无几……”
这下孙秀荣不禁有些疑惑了,“楼上的客人有几位?怎地将酒水全包了?”
“嘘”,小二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小声说道:“这位军爷,楼上的客人来头极大,军爷还是少惹为妙”
孙秀荣点点头,在疏勒镇,能够有如此做派的,无非是守捉使以上的将领,以及镇守使府录事参军这样的文官才有可能,自己初来乍到,还是少惹事才好。
“…..,罢了,来两瓮克孜勒葡萄酒,一大份葱烧羊肉!”
见到小二走远了,孙秀荣笑道:“候兄,现在你可以说了”
侯琪的嘴巴先是嗫嚅了一下,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大郎可知晓屯田?”
“自然知道,我就是在葱岭守捉屯田的府兵,若不是被发配到胡弩镇,我在葱岭守捉可是一个种地的好手……”
“唉,我说的不是这些,也罢,你年纪尚轻,以前又在葱岭一隅,自然不知晓,我国占据西域之地后,先后在碎叶、庭州、伊州、西州、龟兹、焉耆、疏勒实施屯田,其中以碎叶、龟兹、庭州最多……”
“慢着”,孙秀荣阻住了他,“候兄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唉,不瞒大郎,我原本是都护府的田曹,整日与文书账簿打交道就厌倦了,便想投笔从戎,于是便到疏勒镇做了府兵,由于有田曹的经历,很快就升任伙长,有都护府的经历,自然知晓各地屯田的数量”
“碎叶、龟兹、庭州都是二十屯,十万亩以上,疏勒少一些,也有十屯,五万亩,我当时分到了包括粮田、棉田、麻田、苜蓿田、蔬菜田、油菜田在内的田地一百亩,其中临近渠道的十亩上田便做了种子田”
“我是从河南道过来的,西域七镇,前来屯田的多半是京畿、太原、河南三处之人”
“这是为何?”
第三十八章 疏勒镇风云(3)种子田事件(中)
“大郎”
侯琪看了看周围,小声说道:“这三地都是国家的贵地,呵呵,既然是贵地,贵人就很多,以前国家在这些地方都施行了府兵制,每家每户都分到了足够的土地,包括普通农户也是如此”
“国家成立已经一百多年了,三地的府兵制几乎不复存在了,权贵们侵占了府兵以及普通农户的土地……”
“是因为皇室、勋贵的后代越来越多的缘故?”
“不光是如此,毕竟中途有武周一朝,前面的勋贵杀了不少,关键还是官员,原本国家对官员的职田是有严格规定的,不过由于这三地堆积的官员、勋贵实在太多,公田早就不够分了,于是只能将手伸向府兵和农户,还有一些人为了巴结上官,将其职田搞得多多的,府兵和农户的田地便越来越少了”
“开元以来,天下太平,这三地都是风调雨顺,丁口也是繁衍得厉害,而口粮田却越来越少,这如何能养活越来越多的丁口?故此,得知在安西、北庭一带有大量的屯田机会后,不少田地少的农户便过来了”
“原来如此”
孙秀荣突然想到一事,“这么说,三地的情形已经蔓延到这里了?”
“谁说不是呢,刚才我同你说的一百亩那是以前,我是队正,一般人还不敢明抢,但一般府兵就没有这个待遇了,在我等一百五十户府兵前往胡弩镇服役以前,大多数府兵的家里田亩数已经从一百亩减少到五十亩左右”
“此地晴天多,雨天少,但只要灌溉得当,实际上的收成还要多于内地,五十亩也够了,就算负担府兵的全套行当也够了,但这次我等服役三年后回来你猜发生了何事?”
孙秀荣心理一凛,“莫非趁着你等不在家的时候窃占了田地?”
侯琪的面上重新显出了怒意,“是的,没想到把这帮遭天杀的竟然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情,彼等将我等所有的种子田全部抢走了,而将水渠灌溉不到,靠近荒漠、完全靠天收的旱地置换给了我等”
“也包括你的?”
“是的,没想到这一次彼等连我也没放过,一百五十户,一千余亩种子田全部被彼等夺走了!”
“都是谁?”
“实际上也并不是什么大人物,镇守使府里的外行官康怀顺、牙兵头目荔非元礼”
“他俩?”
孙秀荣突然想起了一事,后世在看《高仙芝传》时,里面曾经提到,高仙芝担任奇袭节度副使以及四镇都知兵马使后,权利极大,自然受到了一干人等的妒忌,高仙芝为了搞好与节度使府的诸人关系,先后向彼等赠送了几千亩的种子田!
这件事说明了两点。
其一,四镇屯田本就没有多少,种子田就更少了,高仙芝一人竟然拿得出几千亩种子田,实在有些骇人听闻,可见其在贪腐方面丝毫不亚于任何人。
其二,高仙芝所贿赂的人就是夫蒙灵察的内外行官和牙兵,可见这些人虽然官职低微,但手中的权力一点也不小,反过来说,磧西节度使、安西、北庭副都护的权力实在太大了。
高仙芝就有几千亩,那节度使夫蒙灵察只怕有上万亩!
按此推理,镇守使、守捉使层层盘剥,在安西之地大唐虽然勉强维持住了府兵制,但实际落到府兵手里的田地少之又少。
当然了,彼等也不可能将府兵逼上梁山,还是有限度的,但对于胡人农户就不会这么客气了,一想到高仙芝在几年后为了宝石和女人对石国下手的事,可见在安西从上到下就没有不贪腐的。
他突然想到一事,“此事应该在田曹参军那里过手吧,难道封常清也与彼等掺和到一起了?”
“他?封参军倒是一个好人,不过为了这些种子田,屯田使早就打发他去钵和州巡查去了,等他回来木已成舟”
“于是你准备向镇守使喊冤?”
“……”
孙秀荣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暗道:“夫蒙灵察如此重视康怀顺、荔非元礼,以他的精明难道不知晓这些龌龊的勾当?估计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他安慰侯琪说道:“候兄,此事我看算了,那些旱地难道都是在高处吗?难道一点水也引不过去?”
“那倒不是,旁边也有河流,但地势高出河面约莫五丈,水势又小,根本无法引水,只能勉强在那里种植一些耐旱的作物,就算如此,也需要担水浇灌才行”
“有没有水深流急的地方?”
“有是有,不过离得有些远”
“有多远?”
“至少三里地”
“三里地也叫远?种子田估计你等拿不回来了,不过这些置换过来的旱地也不是完全无用,我给你两个建议,其一,将这些田地全部种上苜蓿或大麦,大麦无所谓收成,只要其秸秆在就好,将其收割后晾干,等到冬季,有的是人向你等购买”
“其二,在水深流急处安置水车,将水提上来,然后挖一条渠道通往田地,你等一百五十人的种子田置换过来的旱地至少有上千亩,若是有水浇灌,也能成为上田,最少也是中田”
“水车?没见过,听说南方有,但我等北方很少见到”
“这个不用急,你等若是愿意,等闲暇了,你等搜集一些木材,我会木匠活计,给你等打一部就是,一部不够就两部,若花费过甚,就按照我所说的,眼睛不要都盯在良田上,棉田、草料田不妨多种一些,特别是棉田,你等只管种,卖不出的都卖给我好了”
“你……”
“怎地,你不相信我?”
“相信,自然是相信的,要不先种一季棉田和苜蓿田再说?”
“我看行,午饭吃完后赶紧回去吧,记住,干草料和棉花不亚于粮食!”
“哼!”
这时一阵哼声突然从上面传了下来,这阵哼声孙秀荣十分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是谁,在二人讲话的时候,杨守瑜大觉无趣,一个人对着胡饼和羊肉在那里埋头苦干,此时听到这哼声也抬起头来了。
半晌,杨守瑜轻声说道:“大郎,是边中丞!”
孙秀荣心理一凛,很快就想起来了,想到了在葱岭守捉城的那个晚上,边令诚看着自己十分鄙夷的目光,以及不断发出的哼声。
“他怎么会在这里?”
此时,侯琪也将脑袋凑近了孙秀荣,然后以极其轻微的声音说道。
“大郎,是他,二郎若是不提起,我还差点忘了”
“他怎么会在这里?”
“呵呵,都说人有旦夕祸福,天有不测风云,放在我等身上十分应景,放在边中丞,不不不,他现在没有中丞的职衔了,就在你等前来几日,安西新来了一位大宦官”
“哦?”
“他叫李辅国,听说是忠王府的人,他带了几个消息,其一,忠王已经在年初被圣上册立为太子,而在以前寿王、忠王都是有机会的,边中丞是寿王的人,眼下寿王彻底失去了机会,连带着边中丞也受到了影响”
“李辅国接替边中丞为整个安西、北庭的监军大使,而边中丞,咳咳,边中丞已经由以前的御史中丞降为殿中丞,一下降了两级,这还不算,随着李辅国抵达龟兹,边令诚就成了监管疏勒镇、于阗镇两镇的监军,他到这里已经十日”
这倒是一个惊人的消息,孙秀荣暗忖:“边令诚多半躲在楼上借酒消愁,眼下寿王失势,边令诚还会将桃花石按时送回长安吗?如果不是的话,那自己就有机会了”
想到这一点,又看着眼前的侯琪,他心里隐隐有了一个计划。
自从他从胡弩镇离开后,对于那十枚金饼没有丝毫放松,抵达疏勒镇后,他也没有将这十枚金饼带回城里,而是在城外荒郊野地埋了起来,眼下他身上只剩下最后一贯铜钱,原本想趁着边令诚在龟兹的机会大大方方将其花出去,眼下就不行了,边令诚虽然失势了,但在明面上还是高于夫蒙灵察的监军大使,若是得罪了他,碾死自己这样一位小人物不要太容易。
但没了金饼,自己又向何处弄钱?
眼下他是镇将,按照大唐军制,胡弩镇新设之镇只能按照副镇将来发放薪饷以及相应的列明了职衔、勋位、散官称号的文牒。
在他的任命文牒上写着这样的话。
“……特任命孙氏秀荣为副镇将,暂摄胡弩城西镇之事,按从七品下翊麾副尉衔领饷”
而根据他的了解,他到了镇守使府,虽然是牙兵,但也得按照从七品下的职衔领饷,他之前向胡弩镇的录事张翰详细了解过,从七品下的薪饷内容是:
年俸二十贯;
年入七十石;
职田三百五十亩;
仆役钱:二十贯
其中的三百五十亩职田要从公中划拨,你自己找人家耕种,收取租子就是了,所谓仆役钱是指你可以养几个仆从,这些钱也都有官府拨给。
当然了,这只是明面上的,到了眼下这个光景,年俸、年入估计都有,但肯定会有一些折扣,职田就更不用说了,有没有还是两说,仆役钱就更没有影子了。
但无论如何,有这份安西大都护府颁发的文牒,他每年至少可以在镇守使府领到五十贯铜钱。
一想到这里,他不禁略略松了一口气,陡然从像葱岭、胡弩镇这样的苦寒之地来到大城疏勒,手里头没有几个闲钱无疑寸步难行。
“是孙郎吗?”
一阵阴沉、尖锐的声音从上面传了下来,孙秀荣赶紧站了起来。
“不知边中丞驾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少废话,赶紧滚上来!”
第三十九章 疏勒镇风云(3)种子田事件(下)
等孙秀荣来到二楼时,顿时被这里的场景吓了一跳。
原本也能摆上三四张桌子的楼上只在靠窗的地方摆了一张大桌子,桌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瓶,有普通陶瓮的,有烧制的光洁锃亮的白瓷瓶,也有来自西域一带的琉璃瓶。
双眼赤红、衣冠不整的边令诚歪坐在窗边一大张胡椅上,他的一边坐着一个千娇百媚、坦胸露乳的胡女,一边却坐着一个异常俊俏的小宦官,看那岁数,肯定不到十岁。
在二楼的门口,还站着两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宦官,他们身上都挂着横刀,一看就是边令诚的护卫。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脂粉混合着葡萄酒酸甜的味道,门口站着的两位宦官身着青色幞头袍衫,边令诚穿着一身绯色袍服,那位小宦官却穿着一身花花绿绿的鲜艳衣服,瞧他那模样,多半是汉胡混血,皮肤白皙,面容姣好,你如果说他是一个小女孩也不会错。
孙秀荣很快就明白了,在葱岭时,他常听守捉使喻文景说起边令诚的事情,此人来到西域后除了贪财弄权,最大的嗜好便是收养长相俊美的胡汉孤儿,阉割后一律收为义子,其中最得宠的是一位叫做边令徽的孤儿,当然了,这自然是边令诚亲自起的姓名。
再看那胡女,多半是本店的老板娘,胡人风俗开放,边令诚又是两镇监军使,区区一个小店,须臾之间就能让你家破人亡,他来了,肯定得包场,还要老板娘亲自做陪才是。
“拜见边中丞”
孙秀荣将长刀递给门口的宦官侍卫,走到离边令诚约莫一丈远的地方施了一礼。
“坐”
边令诚的声音响起来了,与之前惯有的阴冷、尖锐相比,此时倒多了一份温和。
眼下矮桌三面都有人,孙秀荣无法,只得在边令诚正对面跪坐下来了。
“中丞,还在疏勒镇观察?”
(观察,唐代用语,监察、视察之意)
孙秀荣挤出一丝笑容,说道。
“哼!”
边令诚的声音又恢复到以往的冷酷带着讥诮的味道。
“你等刚才不是在楼下说到咱家?”
孙秀荣心理一凛,暗道:“我等在楼下说话时,特别是提到他时都是凑近了轻声说的,别说高高的二楼了,我与侯琪说话时,一旁的杨守瑜也不一定听得清楚,边令诚竟然在二楼听到了?不可能”
又想到,“都说阉人极为敏感,但要想听到也谈何容易,多半是他陡然降职,自怨自艾,敏感心发作,到了怀疑全天下的人都在谈论他的地步?”
于是孙秀荣面便露出一脸莫名其妙的神色,“中丞,这……”
他相信,一开始他说话时由于声音较大,多半被边令诚猜出来了,但眼下肯定是在套自己的话。
边令诚冷冷地盯着他看了许久,边令诚是一个保养的很好的三十多岁的白皙汉子,身为宦官自然没有胡须,但仅仅三十多岁的年纪却有了吊梢眉和三角眼,面相与他的声音极为相衬。
半晌,边令诚说道:“孙郎,你很好,为我追回了桃花石,不过……”
孙秀荣自然知道想说的是眼下忠王李亨已成为太子,寿王应该没有希望了,对于这些宦官来说,只有依托帝室才能施展权威,除此之外,就是帝室中意的儿女了,但对于宦官来说,一旦跟定某位帝室子女,若是再改换门庭(在位的皇帝除外)那也是不会很容易的。
安史之乱后的乱象现在还很少出现。
孙秀荣心里一动,暗道:“既然边令诚已经驾临疏勒镇监军,自己想要安安稳稳用上那些金饼肯定不行了,但这些金饼价值一千贯,虽然对于边令诚来说是一笔小钱,但对于自己来说却是一笔大钱,何况自己今后的筹划都离不开钱财,岂能让其白白地藏在荒郊野外发霉?”
于是,他一咬牙端直了上身,“中丞,我有罪”
“哦?”
若是在以前,边令诚在用从索元礼那里得来的招数审问人犯时听到这话肯定眼睛大亮,但在现在,他的声音里透露着一丝终于释然又或者不出意料的味道。
“中丞,在山口之战时,在下俘获之物除了这桃花石,还有一些其它的东西……”
“哦?”
“当时那人身上除了桃花石,还有十枚金饼,在下从小穷苦惯了,哪里见过真金子,还是黄澄澄的金饼?故此,便将那十枚金饼偷偷藏起来了”
“哦?那十枚金饼现在藏在何处?”
“就在疏勒城外废旧军堡的石缝里,我用泥土封好了,中丞可派人前去搜寻”
“哼!除此之外就没有其它东西了?”
“皇天在上,在下不敢再隐瞒了”
“…….”
半晌,边令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随即他拍了拍手,只见正在门口驻守的两个宦官中的一位从身上掏出一个小包裹,然后呈递给了边令诚。
边令诚扔到孙秀荣面前,那个包裹虽小,但里面的东西却很沉,砸在桌子上发出“咣当”的巨响。
“揭开它!”
孙秀荣只得将其解开了,刚一揭开包裹,一阵明晃晃的亮光便从其中发射出来!
金饼!
孙秀荣一颗心沉到了谷地,虽然不能明确这些金饼就是他藏起来的那些,因为边令诚身上肯定不止在瓦罕谷地丢掉的那些财宝,他在龟兹以及其它几镇多半还有私藏,但他作为两镇监军大使,到区区胡饼店吃饭为何要携带这么多金饼?
若是他一早就看穿了自己,但又如何得知我今日会到这里来吃饭?
只有一个解释,自己不但在这里,就是在胡弩镇,私藏金饼的举动也没瞒过他,也不只是什么原因,此人竟然饶过了自己,自己进入疏勒城之前,一路上虽然人数不多,但其中肯定有边令诚的人!
自己进入镇守使府后,他的人就将金饼起了出来并呈给了边令诚,而边令诚恰好在这里吃饭,不不不,应该说借酒浇愁。
若是自己再隐瞒下去的话肯定是讨不了好去,区区一个荔非元礼就让自己头痛不已,何况是两镇的监军大使?边令诚虽然失势了,但依旧是两镇名义上的最高长官!
若是边令诚要对付自己,孙秀荣相信夫蒙灵察是会毫不犹疑将自己扔出去的。
“我就问你一句话”
边令诚声音还是带着惯常的讥诮,但少了一丝冷酷,多少让孙秀荣有些安慰。
“你为何会将桃花石献出来,而单单留下金饼?”
“回禀中丞,我……以为桃花石无论如何都没有金饼值钱,故此……”
说这话的时候,他暗自运了一口气,脸上很快显出了红晕。
“哈哈哈,好你的孙郎,如此悍勇,却贪图一些小钱?你这厮,你可知道,在我眼里,再多十倍的金饼也比不上桃花石?”
孙秀荣憨笑道:“中丞,这是何故?西域一带鲜艳的瑟瑟石多得是,比桃花石鲜艳的更多,我在葱岭时,那里的胡人独爱红色的石头,那桃花石不白不红,无非是中间……”
“咳咳”
随着边令诚这咳嗽声响起,孙秀荣赶紧打住了,桃花石在西域一带虽然罕见,但也并不是没有,但内中有蝴蝶琥珀的桃花石是极为罕见的,边令诚肯定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
“你这憨货,也罢,瞧在你追回桃花石有功的份儿上,咱家今日就饶了你,对了,你不是去夫蒙灵察府上当差了嘛,怎地到了这里?”
孙秀荣心里一动,干脆就将他进入夫蒙灵察府邸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说了。
听完此话,边令诚笑道:“区区千亩种子田有什么紧要?只要我跟夫蒙灵察说一说,荔非元礼他们肯定乖乖地将田地还回去”
孙秀荣说道:“多谢中丞美意,还是算了,我初来乍到,若是因为种子田的事情与镇守使的亲兵有了龃龉实在不美,此事我已经同侯琪说了,将置换回来的旱地种上草料或棉花也就是了,实在不行,我可以协助彼等用水车引水,虽然比不上以前的种子田,但当做中田使用还是可行的”
边令诚点点头,他的眼里也有了一丝赞许的意思。
“那住处呢?你现在是镇将,从七品下,按说也应该有独立的宅子才是,岂能与那些白身牙兵混在一处?”
“回禀中丞,在镇守使没有做出最终安置之前,在下还是住在马厩旁边好了”
“也罢,你下去吧”
孙秀荣向边令诚再施了一礼,整整衣袖就往楼梯口走去,还没走到那里,便感到有一物向他袭来。
若是在以往,他肯定是能躲过的,但在今日,他故意没躲开。
等他转过身来,只见那个装着金饼的小包裹正掉在地上。
对面的边令诚笑道:“看在你这厮还有些许功劳的份上,这金饼就赏给你了,还有,里面有一串钥匙,在城西靠进赤河的地方,在闹市里有一处两进的宅子,现在就是你的了”
(赤河,后世克孜勒河,环绕疏勒城而过)
“这……”
“还愣着作甚,大大方方住进去,我看那夫蒙羌奴能将你如何?!”
……
送别侯琪后,孙秀荣、杨守瑜走到那处闹市区,只见是一处大多数是疏勒人住的胡区,在闹市的正中间,四面都是街市,十分热闹,一座幽静的唐式小院静立其中。
小院只有一处房门,孙秀荣用边令诚给他的钥匙打开了大门,只见第一进的马厩、杂物、地面都很干净,一看就是有人经常过来打扫,第二进的院门并没有上锁,一推院门就打开了。
第二进正中有一间客厅,一间书房,两间卧房,两侧还有各两间卧房,房间里一应家私、被褥等物俱全。
院子里还有一处凉亭,四处载满了花草。
杨守瑜开心地在院子里跑着,一边跑还大笑道:“大郎,我等有住处了,我等有住处了”
孙秀荣却说道:“回去吧,现在还不是住在这里的时候,不过却可以在这里待一会”
“这是为何?”
“等下你就知道了”
在边令诚这处小院子待了约莫一个时辰后,两人来到闹市区,用一枚金饼换了五十贯铜钱,以及五个银饼,一贯铜钱就是六斤,五十贯重达三百斤,不过两人都是力大之人,一人扛着一百五十斤铜钱回到了镇守使府。
等他们回到镇守使府有着四杆大旗的镇守使府大门前时,夫蒙灵察的管家带着康怀顺、荔非元礼笑吟吟地对他们说道:“回来了”。
第四十章 疏勒镇风云(4)拔汗那外行官
管家也姓夫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胖子,见到孙秀荣后满脸堆笑,一旁的康怀顺和荔非元礼也挤出了笑容。
夫蒙管家说道:“哎呀,孙郎,着实怠慢了,今日上午我被镇守使派到演渡州办事,没想到却怠慢了孙郎,眼下已经重新收拾好了一间房舍,孙郎可随时入住”
孙秀荣说道:“有劳管家了,靠近马厩那处房舍就很好,无非是添置一些干草和桌椅就是了”
说着,就与杨守瑜两人扛着铜钱来到了那处房舍,推门一看,里面已经完全布置好了,大炕上已经铺设了干草,还铺上了床单,房舍里添置了一张八成新的矮桌,矮桌的四周有四个蒲团,靠近墙角的地方放置了一个大柜子,其它诸如脸盆等物也一应俱全。
此时,包括管家在内、外行官康怀顺、牙兵头目荔非元礼及其剩余几个牙兵全部围了上来。
孙秀荣见状,便笑道:“你等也知晓我从边中丞那里得了一些钱财,也罢,见者有份,每人一贯”
说完,不顾杨守瑜不停地使眼色,往这些人手里一人塞了一贯用钱,一边塞一边说道:“首次见面,多多包涵”。
作为夫蒙灵察的管家及牙兵,谁手里没有几十上百贯闲钱,特别是管家、康怀顺、荔非元礼,家底更是殷实无比,但孙秀荣这一做派却让这些人都眉开眼笑。
孙秀荣这么一做,起到了两个目的。
其一,他虽然初来乍到,但却很会来事,不是格格不入之人。
其二,他的钱财是两镇监军大使边令诚赏的,老子虽然初来乍到,但也是有大靠山的,虽然这个靠山明显有些失势了,但比起这些人来说还是只能仰视的存在。
“多谢孙郎”
“多谢孙郎”
“……”
房间里顿时响起了一片或发自肺腑,或言不由衷的感谢声,孙秀荣这么一做,立即让眼前这人出现了分化。
按照边军的规制,就算你可以使用牙兵,但时间一半不会超过三年,三年过后,镇守使、守捉使都会将其下方到城、镇、戍担任下级军官,或留在府邸担任内外行官。
也就是说,眼前这些牙兵,最早的一批是三年前从跳荡营里遴选出来的,中间的一批则是前年遴选的,总数十人,最近的一批约莫四五人,都是与孙秀荣一起参见遴选的。
孙秀荣以两镇第一名的身份,一开始就不在镇守使府担任牙兵,而是“外放”(在其他不明就里的牙兵就是如此)担任伙长,一年之内就升任镇将,而放到其他人头上,至少要三年才能达到。
一见孙秀荣如此大方,特别是与他一起参加跳荡营遴选的那五人当即起了亲近感。
那管家有些尴尬,正想说几句场面话,此时夫蒙灵察的内行官王滔出现了。
“孙郎、杨郎,镇守使召见”
孙秀荣一愣,“上午刚刚见过,怎地又有召见?多半是自己在胡饼店见过边令诚并得到他的钱财的事已经惊动了夫蒙灵察”
而他的仆兵耿思都由于在双渠驿生病了,并没有跟着他们来到疏勒镇,而是在驿站养病,也没有人帮他们看家,家里头堆着这么一大堆铜钱就这么敞着大门也不行,于是孙秀荣便笑道:“诸位,对不住了”
众人自然理会,纷纷走出了房舍,孙秀荣掩上了房门,与杨守瑜两人再次来到了第三进。
还是在夫蒙灵察的书房里,夫蒙灵察也换了一副面孔,以前那种纯粹爱才但又有些施舍味道的神色不见了,而由一幅和蔼可亲的面孔取代了。
“哗”
王滔将夫蒙灵察身后一幅用绣着猛虎的绸布帘子拉开了,露出了挂在墙上的一幅舆图。
“咳咳”,夫蒙灵察轻咳一声,“二位,这是葱岭,这是葛罗岭,这是珍珠河,这是乌浒水”
“这些地方,特别是西边,南边,原本有大小国度几十个,不过眼下却被新崛起的大国大食征服了,但在珍珠河上游,还有拔汗那国心向我国,当然了,还有石国等国也是如此,不过那是龟兹镇监管的,这里就不说了”
“乌浒水上游,还有俱密、护蜜、罽宾三个大国也心向我国,我国在三处分别设置了至拔州、鸟飞州、修鲜三个都督府进行羁縻,拔汗那所在则设置休循州,这四地中又以拔汗那国最大,其占据着热海以南、珍珠河以北的广袤土地,以前四地都是由康怀顺联络的”
“四地中,拔汗那国信奉佛教,其它三国都信奉袄教,康怀顺也是袄教徒,今后还是由他联络,至于其中最大的佛国拔汗那,今后就由……”
说到这里,夫蒙灵察也在心里暗自盘算着,“说起来孙郎自然更为合适,不过杨郎的母亲是胡人,肯定也会胡语,说起来让他担任外行官也不是不行,不过眼下孙郎明显受到了边令诚的重视,若是将其放在府里担任牙兵恐怕不妥,还是杨郎老实,放在身边也安心一些”
“嗯,就由孙郎担任,这几日恰好有一桩大事要前往拔汗那国商议,我这里有一封用胡语写就的书信,就由孙郎送到拔汗那国的都城渴塞城,去之后,你什么都不要多说,拔汗那国国王自然会明白,届时,若是他提出要派人与你一起外出,你同意他便是”
孙秀荣点点头,暗道:“还藏着掖着,不过这也是夫蒙灵察的谨慎,多半是要联络拔汗那国一起攻打怛逻斯的突骑施人了,碎叶城的突骑施人肯定是由节度使盖嘉运亲自出手,但怛逻斯还是会像历史上一样进行奇袭了”
夫蒙灵察继续说道:“等阵王宣仪会将本府外行官的牙牌和文牒给你准备好,今后,你就是府中的一员了,至于杨郎……”
(宣仪,文官散官从七品下)
杨守瑜说道:“镇守使,我愿意与孙郎一起去拔汗那!”
“诶”,夫蒙灵察笑着摇摇头,“外行官只能携带两名随从,你是从八品的伙长,岂能担任不入流的随从?你还是留在府里,担任牙兵副队正,如何?”
杨守瑜看向孙秀荣,但孙秀荣却没有理会,他只得施礼说道:“谨遵镇守使之命”
夫蒙灵察点点头,“孙郎,你现在是本府的外行官了,可以自己挑选两名随从,听说你有一名仆兵,这样的话,还可以在现有的牙兵里挑选一名,对了,外行官的品级与镇将相同,可以住在外面,有事时本镇会让人来寻你,至于杨郎,你既然是本镇的牙兵,自然要住在府里”
孙秀荣说道:“多谢镇守使,不知何日启程?”
夫蒙灵察说道:“再等几日,此去拔汗那,你只是副使,大都护府还有一人会与你同去,他才是正使,他还在路上,等他到了,便与你一同去就是了”
“是,镇守使”
等孙秀荣、杨守瑜二人出了三进,王滔跟了上来。
“孙郎”
王滔手里拿着一面黑木做的牙牌,一本文牒,他笑着递给孙秀荣:“孙郎,这是你的牙牌和文牒,还有”
“你现在镇守使府的外行官,品级与镇将相同,从七品下,按照大唐规制,每年本来有二十贯薪饷,七十石奉料,二十贯仆役钱,三百五十亩职田,你也知道,这里不比内地,田地、岁入偏少,还要大量驻军防夷,府库也十分吃紧”
“故此,我与镇守使商议过后,每年给你三十贯,奉钱、仆役钱都在里面了,粮食五十石,其中小麦二十石,稻米十石,粗粮二十石,职田倒是有,都是上好的种子田,你看如何?”
孙秀荣暗道:“乖乖,一个小小的外行官竟有如此多的俸禄,而在文官里,若是没有家世的话很难往上爬了,但武官就不同了,只要有战功,升的还是很快的,难怪有如此之多的人愿意‘投笔从戎’”
而眼前王滔还是进士,竟然也愿意到安西来从军,可见这里在晋升、俸禄方面一点也不比内地差,甚至还好一些。
“多谢王宣仪”
回到前院后,孙秀荣原本计划立即在与他一届的牙兵里挑选一位随从,但最后还是忍住了,“若是元丰、聂峰等人在此就好了,两人与一人又有什么分别?这些人都不知根知底,没有长时间相处,陡然选中了也存在偌大的风险”
于是,他在杨守瑜的协助下将自己的物品、铜钱又搬到了胡区的那处小院,刚到那里,大门就打开了,出来了一对汉人夫妇,年纪约莫四十上下,都是老实巴交的模样。
“是孙郎吗?”
孙秀荣点点头,那男人说道:“我原本就是在这里负责洒扫诸务的,以前五日洒扫一次,今日得知郎君过来住了,便搬过来了,我姓杨,行二,今后郎君叫我杨二好了,这是我的娘子”
孙秀荣心想:“就算边令诚有财有权,使用奴仆也是有规定的,安西之地,汉人绝大多数都是府兵,再就是从内地调遣过来的野战军,最多有一些军官家属,对了,还有一些被发配到这里种地、服侍军卒的犯官及其家属,彼等从事一些洗衣做饭、喂羊喂马的活计,但也脱不了奴籍,在这里想要找到一些奴仆谈何容易?”
便问道:“你等来自何处,为何来到这疏勒镇?”
杨二说道:“回禀郎君,我等老家是太原人,来到这里已经几十年了,前不久脱了籍,但这里已经没有了多余的田地了,又无法回到原籍,只得给大户人家……”
孙秀荣点点头,“那你等就在前院住下吧,这里有十贯钱,日常一应用度都在这里面开销,对了,以前你等每年负责洒扫,一年下来所获几何?”
杨二说道:“两三贯,不少了”
孙秀荣说道:“今后,你等每年可以在我这里拿五贯钱,对了,你等没有儿女?”
杨二说道:“我有一儿,才十五岁,在衙将家里当使唤小厮”
孙秀荣心里一动,“能否将其叫到这里来瞧一瞧?”
杨二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孙秀荣知道他有难处,便说道:“那就算了,等我闲下来了再见也不迟”
杨二夫妇赶紧点头称是,拿到十贯铜钱后,夫妇俩立即在厨房里忙开了。
在二进里,杨守瑜埋怨道:“大郎,你倒好了,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舍,我可惨了,一个人住在马厩旁边,还要面对一堆趾高气扬的牙兵……”
孙秀荣阻住了他,沉声说道:“这都是镇守使一早就安排好了的,先安顿下来再说吧,等停当了,我同王滔说一说,看能不能将你阿耶弄到这里,无非是补一个‘因伤残提前退伍的手续’,到时候就由阿耶来当管家,你就在镇守使府里当差,一切要少说多做,我看夫蒙镇守使对你不错,先干一段时间再说吧”
杨守瑜一向以孙秀荣马首是瞻,见他如此说也只得打住了。
几日后,耿思都到了,与此同时,疏勒镇来了一人,却是因为戍期已到,从胡弩镇回到疏勒镇的骑兵伙骑兵李进才,那位一开始与孙秀荣闹翻后来又老实了的“李林甫远房侄子”李继勋的跟班,孙秀荣见到他后心里一动,此人是骑兵出身,虽然武艺、骑射一般,但作为随从却是再合适不过,在征询李进才自己的意见后,重新给他办了文牒,让他成为自己的助手,这下他这位专门跑拔汗那国的外行官的两名随从就满额了。
第四十一章 疏勒镇风云(5)职田
在此之前,孙秀荣问过李进才。
“你家里还有几口人?有多少田地?够花销吗?”
“镇将,我家壮丁多,阿耶开元初年就来到这里屯田,生下我弟兄三个,我是最小的,大兄、二兄早就成家立业了,他们都是普通府兵,但兄弟三人手里加起来还是阿耶最开始分的一百亩田地,大兄分户出去了,分走了三十亩,二兄跟着阿耶、阿娘一起过,还有七十亩,若是我也分出去了,至少又要分走三十亩”
“三十亩,勉强能维持府兵的开销,若就是在四镇或者庭州、西州、伊州等地,还好说,若是在以前,碎叶城、怛逻斯城还在大唐手里,到那里戍边,就有些吃不消了,幸亏大唐眼下只守住天山南北之地,否则……”
“土地不够吗?难道每年就没有新的屯垦?”
“嘿嘿,自然是有的,不过这些地方不像内地,到处都是可耕种的土地,这里只有一块块的绿洲才能耕种,就算有新的屯垦也很有限,加上,嘿嘿……”
“贵人们的侵夺?”
“不敢说,不过就算有侵夺,比起内地也好了很多,贵人们也知晓,一旦将农户们惹恼了,在这远离本土的异域想要安生也不可得,何况周围全部是胡人”
孙秀荣默然。
……
这日,王滔将孙秀荣叫到田曹参军那里,准备为他划拨三百五十亩职田。
他再一次见到了封常清。
封常清的神色似乎有些难看,半晌,他才说道:“大郎,无论你是有真本事,还是会钻营,我都佩服你,一年多功夫,官职品级就超过了大兄我,好家伙,在疏勒镇,从来没有听说过新来之人的职田都是上田的”
说着将一张图册递给他,作为在第二世曾经掌管过偌大的帝国的孙秀荣知道这就是鱼鳞册了,虽然与后世有些区别,但枝干几乎没什么变化。
上面画着这这三百五十亩上田的范围,根据该图册,这些田地应该是连在一起的,上面也标注了“东到……西至…北有……南临……”诸如此类的话语,最右边的空白处还写着“新到疏勒镇镇守使府从七品下外行官孙秀荣职田”一行小楷。
“大郎,这些田地还都是毕思琛、康怀顺、荔非元礼那些家伙让出来的,还都是种子田,我在疏勒镇任职已有五年,还只有两百五十亩从八品上的职田,种子田也只有二十亩”
“毕思琛?”
“哦,那是镇守使的衙将,掌管最精锐的一千五百骑兵,也就是疏勒镇的中军”
孙秀荣突然想起了杨二的话以及他的儿子在衙将府邸当小厮的事情。
能掌管一千五百精骑,那起码也是一个折冲府都尉的角色,还是夫蒙灵察的中军,自然气焰比康怀顺、荔非元礼更高。
“也就是有外部压力,若是没有,恐怕早就跟内地一样了,所有的封建王朝的结局最终都一样,土地兼并,大多数农户们只能租种地主们的土地,若不是安史之乱让大唐中原一带的丁口大减,估计黄巢王仙芝大起义早就到来了”
“需要我亲自带你去瞧一瞧那些田地吗?”
孙秀荣摇摇头,“多谢封大使,不需要了,我拿上这些图册就是”
封常清说道:“我知道你是种地的好手,不过这些田地眼下已经种上了各式作物,等到秋季一到,你等着收获就是了,但田地都是有租户的,你就不想去瞧瞧这些租户?”
孙秀荣说道:“不用了,眼下我没有闲暇打理这些田地,镇守使委派在下去拔汗那国公干,等回来了再说”
王滔见两人熟悉,便说道:“二位慢慢谈,我还有事”
孙秀荣说道:“王宣仪慢走”
等王滔走远了,孙秀荣问道:“封大使,像王滔这样的人名下有多少职田?”
封常清说道:“他倒是一个实在人,他的品级比你略高,又是手握实权的人物,但名下也只有三百五十亩中上田,其中种子田只有五十亩,剩下的都是中田,勉强够到水渠灌溉”
听到此话,孙秀荣不禁向远处背影已经模糊的王滔看了一眼。
“大郎”,封常清拉着他坐下了,“对于外行官来说,但凡外出公干,特别是外出藩国公干,都是大有油水的事务,看见那康怀顺了吗?他不过是康国一个疏远的王族子弟,若还是在康国,过得也就是中人之家的日子,但自从来到疏勒镇,这几年来,拔汗那、俱密、护蜜、罽宾四国都由他前后联络,这四国国内农事尚可,牧事一般,最出名的是境内金银铜矿以及瑟瑟石非常丰富”
“他每次出一趟公干,就相当于你我辛苦好几年,镇守使能将这样的差事交给你,可见对你的器重啊,对了,只有大国有油水,这四国之间还有不少小国,也是就是一个小土堡子,没有多少丁口,放在我大唐,也就是一个乡邑而已,完全没有什么油水,但四大国丁口都在两万户以上,都可出胜兵一万,国内还是很富庶的”
“康怀顺每次回来,随行都会多出两匹骆驼,上面全是金银财宝”
孙秀荣突然想到一事,“封大使,这一带到处都是马贼,康怀顺如此做就不怕马贼劫掠?”
“呵呵”,封常清笑道,“康怀顺是王族子弟,自然有大量依附于他的粟特人,其中就有不少马贼出身的,其中最为精悍者多半为突厥人,外行官名义上只有两名随从,但只要你有实力,再增加二三十人也不是难事,只不过需要你自己花销罢了,驿馆只负责一名外行官、两名随从三人六马的开销”
他见到孙秀荣面露凛色,便安慰道:“大郎,无须担心,镇守使既然让你在此地等候大都护府的人,肯定也是考虑到这一点,节度使府的人眼下实权最大的文官是节度判官,他的品级虽不高,但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万不可小觑”
“节度使府的判官正式的有两名,一名叫做独孤峻,为人倒是刚直不阿,是本国太宗朝安康公主后裔,有这层关系,旁人倒是奈何不了他,上次你在葱岭守捉种地的事也惊动了他,他原本是要亲自去葱岭查看的,不过等他到了疏勒镇,你却去了胡弩镇,就此错过了”
“如果是他亲自出马,对你来说自然是好”
“还有一位叫做刘珧,却是一位能干的酷吏,很能干,但也很严酷,整个安西之地吃过他苦头的不少,他原来是夫蒙镇守使的判官,被盖节度得知后便要了过去,若是他领队,就要小心应付,不过放心,独孤判官是首席判官,刘珧位居次位,盖节度总的来说还是相信独孤判官多一些”
“难道是是因为皇室血脉的关系?”
“也不尽是,在云州,独孤判官还有一位手握大权的亲族,他叫独孤修,目前是安北大都护府长史,世袭历阳郡公,实际上是当今圣上的远房外甥,独孤修有一女,从小被圣上作为义女养在宫中,虽然尚没有公主名号,但那也是迟早的事”
“大使,这其中又有何关窍?”
封常清眼里突然显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大郎,你不是外人,说给你听也无妨,像独孤修女儿这样的还有不少,都是从小让后妃养在宫中,等长大后,再许配给像契丹、奚、室韦、回鹘各部这样的外族王子以示羁縻”
“当然了,独孤修又不同”
“哦?”
“在幽州以北有两大异族,一曰契丹,一曰奚……哎呀,大郎,对不住了,你是……”
孙秀荣笑了笑,“无妨,我的阿翁是汉人,不过是给幽州契丹人孙万荣当了义子,最后以至于此,你直管讲就是了”
封常清也笑道:“你真的不介意?”
孙秀荣自然摇摇头,暗忖:“我名义上是契丹人义子的后代,但灵魂却来自后世,又有何关系?”
“那好,你猜那独孤修为何能担任安北大都护府的长史?安北大都护都是由诸王遥领,实际掌权的就是这位长史,而文质彬彬的独孤修又有何能为担当此重任?”
“这就要说起这契丹、奚二部了,契丹在东,奚在西,东西绵延千里,有相当强的实力,别的不说,各自出动两三万精骑还是做得到的,眼下虽有河东、平卢两大节度使府对其进行弹压,但终究耗费无算,作为国家来说,也不可能将全部力量都压在军力上”
“难道还有外援?”
“呵呵,大郎,你果然聪慧,在契丹、奚之北还有一大部落,叫霫,据说该三大部落都是从以前的宇文鲜卑部落衍化出来的,三部语言、风俗相同,实力也相差无几,但在最近一些年头,契丹、奚渐渐势大,霫部却日渐衰落,具体原因不知,但是有一宗却在大唐广为人知”
“哦?”
“契丹、奚都有大姓,贵族男丁繁衍不绝,但霫却好像受了诅咒,王族很少有男丁,女娃倒是层出不穷,该部有两大姓,一曰宇文,一曰独孤,其中独孤氏是王族,宇文氏是后族,你的祖上在幽州,恐怕也听过草原上的事情,部落之间不但攻伐不断,相互算计也是少不了的”
“与霫部只有两大姓不同,契丹、奚倒是人丁兴旺……”
孙秀荣突然想起了什么,“难道是契丹、奚在使坏,为了增加本族的丁口,暗中使坏,让霫部王族诞生的男丁很早就夭折了,从而只留下了女性?”
“呵呵,大郎果然慧眼如炬,也差不离了,原本霫部最大,有接近四万户,但最近已经萎缩在只有两万户左右了,而契丹、奚部却增加到三万户,大唐中的有识之士倒是乐见如此,那独孤修是隋朝独孤信之后,独孤信就来自霫部,用独孤修担任安北大都护府长史,自然也是由此考虑”
“防备霫部彻底灭亡,以制衡契丹、奚两部?”
“差不多”
“……”
“……”
看着滔滔不绝的封常清,孙秀荣立即意识到这是一个与高仙芝大不同的人,他给他留下了一个金饼。
“大使,我从边中丞那里得到金饼的事情估计你也知道了,我现在孤身一人,没有什么花销,这一个金饼价值一百贯,就当我为嫂嫂、侄儿、侄女添置一些新衣裳”
“大郎!”
……
孙秀荣从封常清那里离开后,直接去了侯琪那里,作为队正级别的军官,侯琪在城里也有房舍,他将那三百五十亩种子田全部给了他。
“候兄,这是我的职田,全部都是好田,你分给种子田被荔非元礼等人侵夺的府兵耕种吧,秋季收获后给我留一成就行了,都放在你这里,我需要的时候再过来拿”
侯琪看着图册上的田地,双手在微微颤抖着,眼睛也似乎有些湿润了。
“镇将……”
第四十二章 疏勒镇风云(6)龟兹判官与节度牙兵
孙秀荣自从双亲离世后,虽然有杨承恩对他照拂有加,终究还是有些茕茕孑立,杨二夫妇虽然只是流落在疏勒镇的汉人,不过由于他们的年纪,让孙秀荣终究有了些许“家”的感觉。
想要将杨承恩从胡弩镇弄回疏勒镇,现在的他还不够资格,还需要立下更大的功勋,否则,单凭与边令诚那些影影绰绰的关系是做不到的,就算做到了也会为人所不齿。
当然了,依照像毕思琛、康怀顺、荔非元礼等人的做派,肯定是没有丝毫不齿的,但孙秀荣明显不是这样的人。
又过了几日,来自磧西节度使府出使拔汗那国的正使终于到了,准确说是正副使两人。
自从从封常清那里得到了节度使府两位掌权的判官的事迹后,孙秀荣自然期盼对自己有些好感的独孤峻前来,但人生不如意事往往十之八九,来的不是独孤峻,而是号称“活阎王”刘珧。
刘珧还不到三十岁,玉面长须,中等身材,面色沉静,神色里不时透露出一股与大宦官边令诚有些类似的味道,一种残酷中带着讥诮的味道。
他是武周时代酷吏索元礼的侄外孙,索元礼倒台后,九族都被发配到安西之地,明皇上台后,刘家得到了赦免,但依旧不得参加科考,但可以通过高官幕府得授七品以下官员。
与独孤峻不屑于疯狂敛财不同,刘珧好不容易先后在夫蒙灵察、盖嘉运那里得到重视,岂有不将手中的手段全部使上来的?
在刘珧面前,康怀顺、荔非元礼等人就像孩童般存在,何况他之前的恩主夫蒙灵察极有可能接替盖嘉运担任新的磧西节度使,与汉人大将不同,胡人出身的边镇节度使任职的时间会更长一些,刘珧极度希望在夫蒙灵察的任上自己家族能够免除终生不得踏入中原半步,终生不得参加科举的禁令。
那需要偌大的功勋才行,故此,节度使府但凡有事,刘珧都会冲到前头。
眼下出使拔汗那国的事情更是关系到磧西安危的大事,自然又被刘珧揽过来了。
而盖嘉运的心思是,“若是自己在离开磧西之前在立下大功,多半会调往河西、陇右,刘珧能干又能威慑众官,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一把利刃,去到河西后还能助自己迅速打开局面,若是能立下一些功勋,自己也能向圣人上书让他刘家免除那些禁令”
除了刘珧,副使竟然是与孙秀荣一届的龟兹、焉耆两镇跳荡营第一名。
马璘。
一位刚刚十八岁的少年,身材与孙秀荣类似,一幅西秦男儿的剽悍之色跃然脸上,他是马援之后,从小就成了孤儿,本是游手好闲之辈,在读到自己祖先的《马援传》便发奋读书习武以至于此。
自从来到大唐这个世界后,孙秀荣可是充分感受到了大唐的尚武之风,以及在此影响下层出不穷的武艺高强之人,喻文景将陌刀用到马上的技法,杨守瑜神乎其技的箭术,白孝德的双铁枪,李嗣业的神力,都让他叹为观止。
这次他又见到了马璘。
一位左手流星锤,右手长铁枪的家伙。
得知眼前此人就是于阗、疏勒两镇跳荡营的第一名后,马璘对孙秀荣也是有些惺惺相惜,但肯定夹杂着一些比拼的心思。
与孙秀荣坎坷的经历不同,名将之后的马璘很快得到了盖嘉运的赏识,第一年就让他担任了自己的牙兵队长,并以副使的身份带领三十名牙兵护送刘珧去渴塞城。
孙秀荣这一世的相貌与上一世颇不同,上一世的他容貌俊秀,武艺一般,这一世在葱岭他从来没有仔细瞧过自己的相貌,直到到了疏勒镇边令诚送给他的院子后,因为卧房里有一面磨得异常锃亮的铜镜,他终于彻底弄清楚了自己的长相。
看到这张脸,他顿时想起了后世电视剧里某香港演员饰演的“展护卫”形象,浓眉大眼,颧骨宽阔,当然了,现在的他是年轻版的“展护卫”,还是在十九岁年纪里蕴藏了一百多岁经验的老少年。
而对面的马璘则是他在后世甘肃、陕西一带常见到的看似憨厚,实则剽悍的大多数“秦人”形象,不过比一般人英俊一些罢了。
与喻文景、白孝德相比,此人倒真正是既武艺高强,统军能力又高超之人,不愧西凉马家后人。
看到马璘时,孙秀荣还想起了后世三国演义连续剧里马超的形象,当然了,是一位更瘦削、更剽悍的马超。
西凉多出健儿,诚如斯言!
面对着刘珧的到来,身为节度副使、疏勒镇镇守使的夫蒙灵察竟然亲自出门相迎,而在几年前,还是他亲自将刘珧从一众寒门读书人中拣拔起来的,虽然他接任节度使的风声几乎已经传遍了整个安西四镇,但他依然做出了这个举动。
不能不说,像夫蒙灵察这样做官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是极致了。
刘珧也很感动,身为节度使府的判官,他自然知道夫蒙灵察的份量,见到他迎出了大门,他在很远的地方就赶紧下了马,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着来到夫蒙灵察跟前深施一礼,“东主,何至于此?!”
夫蒙灵察笑吟吟地将他扶起来,“大都护府、节度使府堂堂判官到此,又是代表大唐前往拔汗那国公干,于情于理我都要亲自出来迎接啊”
刘珧的面上一脸感动,泪水似乎也要夺眶而出。
这对于他来说倒不是作伪,若是没有夫蒙灵察,他可是连一丝机会也不会有的。
“多谢……恩公”
……
一日后,刘珧出发了,夫蒙灵察将他送到城外,并指着孙秀荣说道:“此子是与马璘一届的跳荡营备身,也是于阗、疏勒两镇的头名,眼下是本镇的外行官,头一次出使,还望刘判官一路照看”
刘珧看了孙秀荣一眼,说道:“恩公放心,再会”
此时,连几世为人的孙秀荣也不得不佩服夫蒙灵察做人的滴水不漏了,至少在外人面前是如此。
没多久,在离开疏勒城大半日后,一行抵达了南天山脚下的恰克马克镇,此地是疏勒城北边紧邻天山的一片由恰克马克河冲刷出来的绿洲,大唐在此地设置有恰克马克镇以及驿馆,由于此地再往北就是南北纵横长达百余里的南天山,想要在夜间穿越此山连牙兵都很难做到,更不用说像刘珧这样的书生了。
于是,一行人就在恰克马克镇上的驿站住下了。
刘珧这样的人物,驿长自然亲自前后殷勤伺候着,连带着孙秀荣、马璘等也是与有荣焉。
或许是惺惺相惜,也或许是身份地位相若,孙秀荣与马璘住到了一个房间。
两人身份相若,年纪相仿,都是少年俊杰,不过孙秀荣可是在胡弩镇立过大功之人,亲自击杀吐蕃王国千夫长一名,还扶持魏龙国王族后裔再登王位,这一份功劳与历史上的班超、陈汤、王玄策相比自然不值一提,在战功赫赫的大唐历史上更是宛若萤火,但在刚对于跳荡营出来的一众少年来说却是恰如皓月般的存在。
虽然一个是节度使府的牙兵,一个是镇守使府的外行官,马璘还是给了孙秀荣十足的礼遇。
“孙郎,你比我大一岁,可否称呼大兄?”
孙秀荣微微一笑,顿时想起了李泌给自己起的字,便说道:“自然无不可,不过你我年纪相近,又都是武人,岂能如此见外,我有字‘灵石’,今后马郎可直呼灵石即可”
“灵石?”,马璘虽然是孤儿,毕竟有家学渊源,也是文武双全的人才,稍一琢磨,便明白了此中的道理,也说道:“灵石好,这个字起的好,对了,我的字是‘仁杰’,灵石若不嫌弃,今后可以此称呼”
孙秀荣点点头,抓住马璘的手,“仁杰”
“灵石”
“哈哈哈”
孙秀荣笑道:“你我二人都未及冠,竟学起了老成之人见面就称字的老套,岂不贻笑大方,这样,我比你痴长一岁,今后你称呼我‘大郎’、‘孙郎’也就是了,我就称呼你为‘二郎’、‘马郎’,如何?”
“正合吾意”
“哈哈哈”
房间里依旧有一处大炕,炕上摆着一张矮桌,矮桌上摆着水壶和瓷杯,两人盘腿坐在矮桌边说话,谈话间孙秀荣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马璘搁在墙角的铁枪和流星锤,便问道:“二郎,你这铁枪可是有纯铁铸成的?”
马璘也看见了孙秀荣立在另一处角落的虎枪,便说道:“我这铁枪是祖传的,据说有三代了,重十五斤,通体由精铁锻成,而那流星锤的技艺倒是自己小时候流落在河西一带时遇到一位奇人正在耍此物,当时觉得好玩,便缠着他学会了此技”
“哦?此人是谁?”
“呵呵,大郎莫要惊讶,在河西一带有不少艺人都会此技,不过绳索都是麻绳,还带有木柄,我到安西之后,觉得那种短绳索的流星锤与我等骑兵用处不大,干脆央求一位老府兵给我打了一幅用细铁链子打制的流星锤,链子长一丈半,流星锤重十斤,加一起也有十二斤”
说到这里,马璘笑道:“听说大郎能使三石力的黑云弓,这力气上肯定不差,我倒是想与你较量一番”
孙秀荣说道:“十二斤重的流星锤,一丈半长,对敌时,你只要马速占优,首先甩出流星锤,对面的人便只能躲闪,此时,战马仍在向前冲,若是火候掌握得好,等恰好进入铁枪的打击范围时,对面若是普通人,必定躲不过第二击”
马璘笑道:“那大郎呢,我见你的马槊还带了一个倒钩,多半是混合了大戟与马槊的技艺,我这心里愈发想要与你较量一番了,大郎,你说实话,可有信心破掉流星锤加铁枪的打击?”
孙秀荣也笑道:“若我不认识你,将你当成一个普通人,当你用流星锤袭来时,我只能用虎枪勾住流星锤,此时你若是按照常规刺出铁枪,我倒不是没有破解的法子”
“哦?”
“至少有两个法子,我的身上还有长刀,我可以拔出长刀抵挡里的铁枪,但这也只是权宜之计,长刀肯定是抵挡不住铁枪的”
“次一级的法子,若你我的力气差不多,我会催动战马想回跑,若我的战马速度、身形比你的大,在马速的带动下你肯定握不住流星锤,你若是脱手了,我就会反手将流星锤扔出来,不过由于我没有练习过流星锤,这也只是权宜之计”
“哦?大郎还有最佳的法子?”
“呵呵,最佳的法子也有好几个,接着上面说,我夺走流星锤后将其扔掉,然后取出角弓,你肯定知晓了,我在疏勒镇跳荡营在骑射上仅次于杨守瑜,我有把握在马匹继续向前跑的情形下扭身向你射出三箭”
“这三箭一箭比一箭快,我有八成的把握让其中的一箭射中你,然后再调转马头回来取你性命”
“还有呢?”
“若我知晓你是一个强劲的对手,又在兵刃上占据优势,岂有让你有近身的机会?在你抵达之前会抢先射出几箭,等你摇摇欲坠时再贴近你将你生擒”
“这么说大郎也没有信心在马上单用兵刃与我对敌?”
“没有”
马璘说道:“大郎倒是实诚人,将自己的优劣暴露的完完全全”
孙秀荣摇摇头,“二郎,不是我夸口,在战场上两军对垒,将领单挑的情形不是没有,但也是极少的存在,想要取胜靠的还是阵型、操练、纪律,我这马槊大多数骑兵都有,就可以结阵操练对敌,你一人再强,在千百杆长矛的刺击下想要安然而退也很困难”
孙秀荣这话一出,倒是让马璘陷入了沉思。
孙秀荣见状,又想安慰他几句,此时房门打开了,露出了刘珧那张阴沉沉的白脸。
“什么时候了,还在聒噪?孙郎,你是疏勒镇的人,自明日起,就由你作为先锋在前面探路!”
“是”
第四十三章 疏勒镇风云(7)南弓晓月与哥舒力微(上)
次日清晨,一行在用完早饭后,孙秀荣便带着李进才、耿思都先行出发了,当昨日接到刘珧的命令后,孙秀荣倒是没有推脱,因为在他的随从里,曾经在胡弩镇骑兵伙第三什与他共过事的李进才就是恰克马克镇的人,对长达百里的恰克马克河河谷还是十分熟悉的。
眼下,就由李进才一人一马突前,孙秀荣居中,耿思都带着多余的马匹和行礼在后面。
由于只有一条恰克马克河横贯山脉,也没有迷路之虞,作为探路先锋,自然是有事了再回去汇报,没有事的话,也要一日汇报一次,百里的南天山山脉,海拔多在三千米以下,可比葱岭、胡弩镇一带地势矮得多,夏日重甲、棉甲都无法上身。
不过作为开路先锋,他们也不敢松懈,按照唐军服色,一套藏青色夏季圆领军袍穿在身上,圆领处露出里面白色的内衬,袖口收紧,头上一顶黑色的唐巾,处于防护的需要,他们都配备了皮制的护腰甲、护肩甲,除此之外便没有了。
夏日的南天山,中午时分气温也有可能达到二十度以上,不过在晚上又会降到十度左右,那时孙秀荣的棉甲就可应派上用场了。
在葱岭时,孙秀荣已经考虑到今后的而一些情形,多打制了几套棉甲,除了杨守瑜有一件,眼下就便宜李进才和耿思都了。
在跟着孙秀荣历练了一年多后,眼下十六岁的耿思都已经学会了汉话,也学会了少量汉字书写,这个胡化的汉军后代总算像一个真正的汉人了。
当需要每日往后向刘珧汇报前面的行程时,孙秀荣有意识地让耿思都去汇报,自然也有锻炼的意思。
一路无事。
第三日,若是没有意外的话,在前面的山口歇息一晚,次日清晨就可以走出山口了,这一路上,大唐在沿途设置了一座戍堡,十座烽火台,一处驿馆,当然了,是简易的驿馆。
眼下耿思都已经去向后面的大队人马汇报情况了,孙秀荣、李进才两人在山口附近寻了一处背风的山坳,扎下帐篷后准备在这里过夜。
等喂完马匹,两人也吃过干粮后,正值日暮时分,由于图鲁噶尔特山大多是荒芜的黄褐色,在夕阳的映照下,乍一看好像一片红色的山体,浑浊的恰克马克河也是如此,大地完全笼罩在一片红色里。
“克孜勒苏”
这样的景象让孙秀荣不禁想起了自己在第二世时经略叶尔羌汗国时抵达过的克孜勒苏河流域,克孜勒就是红色的意思,而眼下环绕疏勒城流过的河流汉人叫赤河,估计当地人的称呼接近“克孜勒苏”。
当然了,此时的疏勒城附近的环境远比后世好,虽然看起来一片红色,但是在河谷地带还是有一些树木和野草生长的,有的地方当地的胡人还种了粮食。
在帐篷面前,孙秀荣、李进才两人盘腿坐在地上看着西边远处摇摇欲堕的夕阳,期间不断有山风袭来,亦不时有飞鸟从上空鸣叫着路过,再听着潺潺的流水声,倒是十分惬意。
在一众府兵里,李进才属于那种不显山不显水的模样,武艺一般,骑术一般,但还是担得起“骑兵”这个称呼,他能在胡弩镇时与李继勋、魏继龙结成团伙,自然不是老实巴交的人,这样的人作为“随从”再是合适不过。
几世为人的孙秀荣知道,像马璘、白孝德、段秀实、李嗣业这样的名将可遇而不可求,就算自己几世穿越之人,但眼下还是一个年纪轻轻的牙兵,虽然职级已经来到从七品下,但完全无法做到让这些人纳头便拜。
但像耿思都、李进才这样的人来说,自己已经是需要仰视的存在了,已经是可以“托付终身”的存在,当然了,这个终生另有所指。
故此,孙秀荣对他俩很放心,因为依着这俩人的条件已经找不到比他还要好的主子了。
“镇将”
李进才开口说话了,他是京畿附近的人,说着一口地道的长安话。
“年轻时,曾多次来到这图鲁噶尔特山打猎,也曾误入大山以西的平地,由于好奇,曾围着驿道将整个平地走过一遍,虽说是平地,但在平地之间还有三座山,几乎与这图鲁噶尔特山平齐”
“最北边是哥舒山,山南的牧场上就是哥舒部落,中间那座山叫突骑施山,最南边的山体叫南弓山……”
“南宫山?”
“镇将,不是我等汉人南宫那个南宫,而是南弓,弓箭的弓,据说在热海以北、以东,有一个很大的部落,叫弓月部,以前依附于西突厥,后来又依附于突骑施,就在开元初年,部分弓月部的部民不甘忍受突骑施人的盘剥,便迁到了突骑施山以南,并占据了以南弓山为中心,北到突骑施山,南到图鲁噶尔特山的大部分地方”
“以前那座山并无响亮的名字,弓月部占据后外人便称之为南弓山,因为他们是南面的弓月部”
“他们自称南部弓月人,对于汉人来说,简称就是南弓人,哥舒部、南弓部占据这处盆地后,同时向大唐、拔汗那、突骑施称臣,在各国之间摇摆不定,终究是偏向拔汗那多一些,故此,这处盆地勉强称得上受拔汗那国管辖”
“哥舒部落的贵人姓哥舒,南弓部的贵人原本都姓弓月,朝廷知悉原委后,对其酋长赐姓南弓,于是便以南弓为姓”
“整个盆地东西长约三百里,南北长约两百里,三处山体都有山坡草场,盆地里也有广袤的草原,部分河谷处也能种地,眼下南弓部实力较强,大约有五千帐,哥舒部较弱,也有三千帐左右”
“我是三年前离开疏勒镇的,那时,若我记得没错,哥舒部的酋长叫哥舒力微,姓名同样是大唐赐予的,是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雄壮汉子,而那南弓部当时乱成一团,为了继承人的位置大打出手,因为前任大酋长膝下无儿,只有一女,年纪与镇将相仿,部落里有实力的贵酋实力相差无几,谁也奈何不了谁”
“最后干脆推举当时才十五岁的前酋长之女担任大酋长,约定在此女十八岁时看上哪家的儿子,哪家便继承南弓部大酋长之位,咳咳,当然了,我国在南弓山与突骑施山之间的绿洲上设置了南弓都督府,由大酋长兼任都督”
“眼下此女已经十八岁了,不知是哪家贵酋儿子娶了她成了新的大酋长,咳咳,都督”
“哦?这个南弓部有何来头,是胡人面目还是汉人面孔?”
“似乎是混合面孔,大部分似汉人,对了,与我国幽州北边的契丹人倒是很像,彼等弓马娴熟,十分了得,而哥舒部明显是胡人面孔”
“此女叫什么?”
“多年前,我国圣人将西突厥王室后裔阿史那氏从小养在宫中,长大后封为交河公主,让其嫁给了突骑施大酋苏禄,而由交河公主收此女为义女,算起来她应该是郡主才是”
“他们信奉何教?”
“具体不知,不过肯定不是如今眼下在安西一带常见的佛教、袄教、摩尼教、景教中的一种,他们信仰苍天和太阳,我也不知晓那是什么来头”
“长生天!”,孙秀荣当即明白了,这个部落估计是一支来自东北的游牧部落,被突厥人裹挟到了这里,多半是室韦、鲜卑的一种。
“渴塞城在什么方向?”
“在西北方向,其实来到前面的盆地后,径直往西北最近,但西北有大山阻隔,只能绕到南弓部、哥舒部,最后沿着珍珠河的上游纳伦河翻越拔汗那山口才能拿进入拔汗那谷地,而渴塞城在谷地珍珠河北面”
孙秀荣点点头,所谓拔汗那,就是后世的费尔干纳,拔汗那山就是后世分隔费尔干纳盆地与图伦盆地的费尔干纳山,而所谓南弓部、哥舒部就在被哥舒山、突骑施山、南弓山分成三大块的纳伦盆地里。
南弓部,一个信奉原始萨满教的部落。
“彼等的萨满教仪式与后世相比是否有大的变化?”
看着远处山上只露出小半个脑袋的夕阳,孙秀荣默默地想道。
到了山口时,孙秀荣等就不能再独自前往了,前面就是图伦盆地南弓部的牧场了,他们需要等待刘珧一行汇合后一起出山口。
“次女叫什么?”
“听说是交河公主改的名字,叫甚……,哎呀,不记得了,好像里面有一个月字”
“南弓晓月?”
“对对对,好像是这个名字,交河公主从小养在宫里,精通汉家典籍,这样的名字也只有她取得出来”
“南弓晓月?”
李进才在外面守护,孙秀荣钻进了帐篷,脑袋枕在双手上,琢磨起这个名字,突然了对这位可怜的沦为部落酋长争权夺利的女子起了浓厚的兴趣。
次日上午,刘珧一行终于到了,他们在山口附近歇息了小半个时辰后才收拾行装逶迤向山口走去。
此时,马璘亲自将一面大旗打了出来,大旗长约六尺,宽约三尺,红底,上面绣着“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磧西节度使府”白色字样,周围的旗齿长约一尺,呈白色,在清晨的山风里猎猎作响,马璘一手操控战马,一手握着大旗,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
深入纳伦盆地约莫一个时辰后,又到了中午时分,一行距离此时叫做南弓湖,后世属于吉尔吉斯斯坦的恰特克尔湖还有约莫一个时辰的路程,众人下了马,准备在这里埋锅造饭煮食午饭。
没多久,在他们的东北方向飞来一队骑兵,众人一见,赶紧都上了马,包括马璘、孙秀荣在内的牙兵都拿起了武器严阵以待。
第四十四章 疏勒镇风云(7)南弓晓月与哥舒力微(中)
此时,孙秀荣意识到了自己可是被刘珧任命为“先锋”的人物,岂能与大伙儿待在一起?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黑云弓抄在手里,同时攥着轻箭,朝前面的骑兵奔去。
见到这一幕,刘珧倒是少见地点了点头,对于像他这样的人来说,盖嘉运、夫蒙灵察自然是他惹不起的,独孤峻他也惹不起,但除此之外的人物他都没放在眼里,什么夫蒙灵察的叮嘱,在自己都面临生死关头时怎么会放在心上?
他高兴的是终于有人先上前去弄清楚来由了,总比大队骑兵突然杀到,让他这个书生陡然陷入险境好。
而对于正单手打着大旗的马璘来说,实在有些羡慕孙秀荣,若不是他有护卫正使的差事,没准首先冲上去的就是他了。
约莫几十个呼吸间,孙秀荣催动着火龙驹来到了那队带起来一大片黄褐色烟尘的骑兵面前,对面的骑兵见到他后也慢了下来。
实际上,三世为人的孙秀荣肯定不是一个冲动、为了表现而出风头的人,他能够这么做也是有他的盘算的。
无论是他还是对面的骑兵,都还在大唐修建的驿道上奔驰,而来骑既然选在沿着这条驿道向相反方向行进,在目前大唐牢牢掌控着四镇的情形下,肯定不是来挑衅的,多半是来报讯或者求援的。
“吁……”
疾驰中,孙秀荣故意突然将火龙驹的缰绳勒住,经过一年多跟着真正府兵生涯的历练后,火龙驹的能力也上了一个台阶,被陡然勒停后它的前蹄高高举起,顿时将孙秀荣整个身体藏在后面。
电光火石间,孙秀荣透过马鬃的缝隙已经看清楚了来骑的大概情形。
衣着与这里的突厥系、粟特系普遍的形制不动,倒是与中原一带有些类似,但都是左衽,当然了,最明显的特征是,他们约莫百余骑,只有少数人戴了帽子,一种简单的遮风帽,不似突厥系、粟特系的尖顶帽。
最前面的几骑面目十分凶悍,头上编着发辫,都是东方面孔。
“弓月在突厥语里是‘羊多的地方’,怎地彼等却是东方面孔?弓月部是盛唐西域大部,怎地在史籍里没有详细记载?”
“嘶嘶……”
对面前面的骑兵也像孙秀荣一样勒停了战马,战马不情愿下也纷纷发出了嘶鸣声,此时,双方之间的距离约莫五丈!
“大唐安西大都护府疏勒镇麾下外行官孙秀荣在此,当面……”
没想到此时在西域一带几乎与粟特语、突厥语并驾齐驱的唐语对方却听不懂,不过他们之间说出的话语却让孙秀荣吃了一惊!
那是一种与后世,不不不,应该说十七世纪漠北的蒙古语接近的语言,虽然有些变化,但这其中的变化在第二世林中的时候,通晓索索伦语、蒙古语、突厥语的孙秀荣还是捕捉到了,他们的蒙古语带着比后世更多的突厥语词汇!
孙秀荣心里隐隐有些激动。
这个弓月部,多半是室韦或者与契丹同族的鲜卑部落,被突厥人裹挟到了这里,由于长期与突厥系部族待在一起,以前的语言自然夹带了大量突厥语词汇。
“……”
孙秀荣用后世的蒙古语重复了一遍他刚才所说的话,又略微夹带了一些当下突厥语流行的词汇。
此时,对面明显有些错愕,但显然是听懂了!
一个骑兵扭转了马头向后跑去,半晌,那几个少数戴着帽子的“骑兵”从大队里来到了最前面。
“原来是几个女人,难怪都带着帽子”
三个女人,年纪都很轻,与其他面目凶悍的骑兵不同,这三个女人都穿着红色的绸缎袍服,也梳着与中原发髻一样的头型,头型外侧挂着密密麻麻的头饰,远远看去就好像戴了帽子一样。
当中一位约莫十七八岁,密密麻麻的头饰正中有一颗红中带黄的宝石,一见到她的长相,孙秀荣不禁心里一沉。
“阿茹娜!”
他不禁脱口而出,眼前此人确实长得太像阿茹娜了,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略宽的颧骨都像后世刚嫁给尼堪的阿茹娜一样。
“阿茹娜”三个字是用蒙古语说出的,对面那个少女听到了也吃了一惊,暗道:“此人的话语虽与我族类似,但又有些不同,倒是奇哉怪哉,何况,他怎地知晓我的弓月名?”
她大声说道:“我就是南弓部都督南弓晓月,弓月名阿斯娜,你说你是大唐疏勒镇的外行官,如何知晓我族的语言?”
孙秀荣没有回答她,而是反问道:“原来是南弓都督,为何带着少数骑兵往大唐方向疾驰?”
南弓晓月说道:“一言难尽,你是管事的吗?”
孙秀荣说道:“前面还有管事的,不过只有我一人通晓你部的语言,你先说与我听,我再转告后面的使者”
“使者?那是谁?”
“大都护府判官刘珧!”
“啊?!”,南弓晓月听了这个名字突然叫了一声,这倒是让孙秀荣有些奇怪,“南弓晓月的都督职位难道是刘珧代表大都护府去册封的?”
便说道:“都督为何惊叫?”
南弓晓月没有理会他,而是转身与身边的人商议起来,最后对着孙秀荣说道:“刘珧不是好人,我等原本是想去疏勒镇投奔夫蒙镇守使的,既然如此,我等还是回去好了”
孙秀荣更加疑惑了,“为何要投奔夫蒙镇守使?难道贵部发生了变故?”
此时,在两个凶悍骑兵的保护下,南弓晓月催马走近了孙秀荣,当他看清孙秀荣的面目后便叹道:“孙郎,我可以信任你吗?”
孙秀荣暗忖:“老子刚摆脱了边令诚的魔影,难道又要接受刘珧的磨难?”,略一沉吟后便打定了主意,“与纳伦盆地的几千部族相比,刘珧算个屁,何况,我是夫蒙灵察的牙兵、外行官,刘珧就算想要对付自己,也得掂量掂量吧”
何况此人面目如此相似阿茹娜,自己实在不忍拒绝她。她自己说叫阿斯娜,估计是阿茹娜(十七世纪的叫法)在九世纪的叫法,而后世叫做乌日娜,意思都差不多,都是“心灵手巧”之意,也有“才女”的意思。
“可以”
“孙郎,三年前,我阿耶去世,我没有兄弟,觊觎南弓部汗王之位的人很多,在部落里面就有五六个,非但如此,由于长期以来南弓部都是与北面的哥舒部联姻的……”
“慢着”,孙秀荣突然打断了他,“哥舒部不是突厥部落吗,你的母亲若是来自哥舒部,你的面目……”
“我的大娘确实是来自哥舒部,但我的阿娘是本族的,现在身边这些忠心的骑士都是阿娘部族的”
“就在各部头人闹得不可开交时,从大唐那里来了一人,现在想起来,此人应该是一早就藏在某个头人的部落里,但他手里确实是有大唐的令牌和文书,让我等不得不殷勤伺候着,他宣布由某部头人接替我阿耶的都督之位”
“此人一出现,形势顿时逆转,因为此时大唐如日中天,随便出动一千骑兵就可以力敌整个弓月部,而我,将会由……”
说到这里时,南弓晓月的眼睛中似乎有了泪花,孙秀荣也有些明白了,“势力比南弓部大好几倍的石国在以后将会被高仙芝轻松攻破,石国公主也会被高仙芝强纳为小妾,在眼下大唐将领、高官眼里,这些蛮夷部族的女人无非就是玩物罢了,管你是酋长之女,还是牧户之女”
“在危机情形下,他们连自己的民众都无法保全,还丢给胡人抢劫以换取苟安,何况是这些蛮夷女子?刘珧是自己看上了此女,还是准备将她献给另外的大人物?”
南弓晓月继续说道:“我自然不肯,恰好此时长期与我部交好的哥舒部都督哥舒力微带着一千精锐骑兵到了,在他的斡旋下,刘珧只得罢手,在他的提议下暂时由我摄理都督之位,等我到了十八岁时嫁给谁就由谁继任都督”
看着南弓晓月目前的窘样,孙秀荣暗忖:“草原上唯利是图,唯武为尊,这哥舒力微也不见得是好人”
果然,南弓晓月继续说道:“今日一早,哥舒力微就带着一千精骑来了,他让我部所有百夫长以上贵人都聚到一起,然后让我说出中意夫婿的人选,天可怜见,这三年,我没有一年不是在战战兢兢、以泪洗面中度过的,哪有心思考虑夫婿的事”
孙秀荣突然想到了一事,“你是交河公主的义女,为何不派人通知她?”
南弓晓月说道:“自然想到了,可惜前不久突骑施的大人莫贺达干杀死了大汗苏禄,与我一样,可敦奇货可居,苏禄嫡长子骨啜、庶长子尔微特勒都想迎娶公主,公主被圈禁在曳建城,外人根本无法靠近她……”
“哥舒力微将我部贵人召集在一起后,原本是想让我说出夫婿名字后再动手的,见我半日没有说出,便说道‘不如嫁给我好了,今后哥舒部、南弓部一统纳伦地,精兵上万,无论哪一方大势力都不怕’,这样的大事,我如何能一人决定,何况我又不愿意嫁给他”
“哥舒力微见状便先发动了,他将族里百夫长以上的贵人全部杀死,然后用自己的人接替了他们的职位,就在他大开杀戒时,我的族人将我救了出来,于是……”
“哥舒力微就没有追击?”
“自然是有的,按照族人的说法,我等与他只隔着一个时辰的路程,不过眼下大唐人在此,相信他不会乱来的”
孙秀荣暗道:“此女还是太天真的,哥舒力微只要追上来了,将我等全部杀死,然后将她抢回,最后上书归附大唐,大唐多半还是会答应的,谁会为了区区几个微末小官员而对一个接近万帐的大部族大动干戈?”
又想道:“此事刘珧牵涉进来了,该如何对他说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