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高铁偶遇
“……次高铁列车很快就要进站了,站台上候车的旅客们,请您站在黄色安全线内排好队,等车停稳后,按照先下后上的顺序依次上车……”
时值深秋,还无多少凉意。
站台不时拂来一阵风,把掉落在地的一些枯叶,扫得四处游走,有不少被吹到站台下边的路基和轨道上。
站台上,旅客们或疾或徐,来往走动,准备踏上旅程。
一位衣着整洁的中年男子,两脚站在黄色安全线内,两眼一直盯着路基和轨道。
看上去,他似乎是在沉思,又似乎是在仔细地看着什么。
可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除了路基和轨道,再有的就是那些散落其上的或黄或红的树叶了。
显然,他也是个旅者,这从他手边的那只行李箱上就能看出。
那是一个价值不菲的品牌皮箱,但显然用过不短的时日了。细看,能发觉箱子上的几处磕擦痕迹。
再有,就是箱上有不少部位都曾被贴过行李托运标签,标签被撕下来了,有的还没有撕净,留下一小块痕迹。
可以想见,如果这些标签都留在箱上,看上去一定很可观。
实际上,确有一些旅者,会刻意保留这类的标签,让它们花花绿绿地招摇在旅行箱上,作为一种记忆,而不经意间,也不无某种小小的炫耀。
就如同他的皮箱一般,这位中年人的外貌已显出沧桑,没有刻意的修饰,也没有随意的放任,流露出来的,是一种让人信赖的坦然和淡定。
他身材中等,虽已略现中年人的体态特征,但依然身姿挺拔,肌肉结实。
乌黑的顶发,配以斑白的两鬓,不觉苍老,反更透出几分中年男人成熟的韵味。
在两道刀刻般额纹和一双浓黑剑眉之下,两只眼睛明亮有神。那双眼是典型的东方人的眼,上缘清爽,轮廓俊秀,专注凝视时,神光内敛,眼波不惊。
一身得体的商务休闲装,把整个人衬得十分干练。腕上戴了一只黑色多功能电子运动手表。
他脚上的那双鞋乍一看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外人看来就是双普通的皮鞋,有着憨憨的鞋头和厚厚的底子。只有懂行的人能够看出,这是双劳保靴,高高的靴帮藏在休闲裤管里,憨憨的靴前脸里嵌有钢包头,厚厚的牛筋鞋底则有很强的防滑功能。
鞋已经不怎么新了,但保养得不错,干净而有光泽。
盯着路基看了许久的中年人,大概被站台广播点醒了,他缓缓移开视线,先低头看看自己的双脚,确定是在黄线以內,然后环顾四下。
站台上候车的旅客不算很多,也不算少。这一站是始发站,站台上的旅客如果全部上车,大概能有七八成的上座率吧。
对于高铁来说,这样的上座率是比较理想的。
不是所有的旅客都要坐到终点站,而沿途经停的几个车站,也还会有旅客上车。
这一下一上,既能保证较高的运行效率,又不致像老式绿皮车那样挤得人上不来气。
站台的工作人员到位,开始指挥旅客在指定的位置排好队,准备上车。
中年人所站的地方,正是他要上的那节车厢的登车点。
他是这支队伍的头一个,陆续有人走过来,排在后面。
远远地,有几位外国人也拉着行李箱,向这边走过来。其中的一人头顶很亮,而他的皮箱颜色又很特别,显得比其他人更“醒目”些。
巧的是,上了车,中年人发现,光头老外的座位就在自己边上。
一等座这边是一排四个座位,由中间的通道一分为两边,每边两个挨着的座位。
中年人坐外面,光头老外坐里面。
放好各自的行李,老外主动找中年人说话,说的是的半生不熟的中文:“先生,你好,我们可不可以认识一下。”
中年人微微一笑,伸出右手,说:“好啊,很高兴认识你。我姓武,名字叫武文杰。请问您从哪里来?”
对方握住武文杰的手,继续说着中文:“很高兴认识你,武文杰先生。我从法国来,我的中文名字叫莫阿兰。”
“你好。”武文杰用法语问候过,又接着用法语问:“您的中文名字很有意思。我想知道,您的姓,用法语怎么称呼?”
“莫罗,我的名字用法语说,叫阿兰﹒莫罗。武先生,您会法语?”
“会一些,但并不精通。我比较熟练的外语是英文。”武文杰实话实说。
“如果这样的话,那我们可以用英语来交流。”阿兰用英语提议道。
武文杰点头表示同意。显然,无论用中文还是法文,二人都无法充分沟通。
“武先生,您应当是从事与铁路有关工作的吧?”阿兰突然这样发问。
这让武文杰感到有点奇怪,甚至提起了警觉:怎么这么一个刚刚相识的外国人,能把自己的职业猜个分毫不差?
这可有点瘆人。
武文杰定了下神,注视着阿兰的蓝眼睛,不动声色说道:“我的职业确实与高铁有关,只是我很好奇,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阿兰呵呵笑了:“你上车的样子,和一般人不一样。不是从事这方面职业的,是不会那样做的。”
还真让阿兰说着了。
依多年养成的习惯,武文杰每次作为旅客乘坐火车,都会格外关注一些地方,比如,列车车门与站台的距离,两者之间的高低落差,车窗边缘的密封性,还有车内设施布局的合理与否……
刚才他一上车,完全是下意识地做了一连串动作:用脚比了比车与站台的间隙,伸手在车窗边摸了一圈,还顺带用手臂比划着量了一下车内几个设施的尺寸……
回想到这,武文杰也忍不住笑了。
“那么,请问您是做什么的?”武文杰收住笑,问阿兰。
“咱们是同行,我也是从事高铁研究的。”阿兰答道。
这位头顶光亮的法国人,居然跟自己是同行?这让武文杰有点出乎意料。
他脑子迅速一转,问道:“你也是去交大吗?”
阿兰点点头:“我去交大参加高铁论坛。这么说来,你也是去交大的?”
武文杰呵呵笑了:“这真是太巧了,能在高铁上遇到高铁同行,很开心。这是你头一次去交大吗?”
“当然不是,这是我第二次来。我很喜欢这座学校。”阿兰说。
武文杰接道:“谢谢你。”
阿兰微微一愣,问道:“怎么?这所学校跟你有关?”
武文杰道:“是啊,我就是从这所学校毕业的,这是我的母校。这次我来交大,不单是参加咱们这个论坛,而且还要参加校庆活动,按照学校的规矩,每逢毕业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学校会专门邀请我们返校庆祝。”
“这么说,你已经从这里毕业二十年了?”阿兰问。
武文杰笑了:“我哪有那么年轻,我毕业整整三十年了。”
阿兰拍了拍自己的头顶,说:“不像不像,我以为你毕业也就二十年。你们东方人看上去显年轻。这样算起来,咱们应当是同龄人。”
“时间过得太快了,一晃就是几十年。”武文杰若有所思。“坐在这趟车上,我突然想起,三十……唔,三十四年前吧,我离开家乡去交大,就是在这条线路上坐的火车。不过,那个时候,我坐的还是绿皮火车,嗯,绿皮火车,是我们国家的老式火车,远没有现在的高铁这么快,也没有高铁这么漂亮……”
第二章 绿皮火车
三十四年前,当时只有十八岁的武文杰,在去交大上学之前,从没走出过家乡的那座大山,当然也从来没有见过火车。
不,火车他还是见过的,不过那都是小时候在电影上看来的,一年当中,能够盼到乡里的电影放映员到村里放场电影,是最让他高兴的事。
别说,当时有火车的电影还真不少呢,像《铁道卫士》、《激战无名川》、《铁道游击队》,对,还有外国的《桥》、《火车司机的儿子》、《卡桑德拉大桥》,里面都有大段的火车戏。
那个时候,武文杰就对火车产生了巨大的神往。
然而,电影里看到的火车,跟武文杰眼前真正的火车还是有很大的不同的。
眼前的火车,比电影里看到的要大不少,跟房子那么高,外面的颜色,是显得不那么干净的绿色。
从离开家门,到第一眼看到真正的火车,已经用了武文杰整整两天时间。
一路旅途劳顿,让体格还算不错的他,即使头回面对曾经魂牵梦萦的大火车,也失去了兴奋的心思。
当火车驶进站时,早已黑压压布满站台旅客,携带大包小包,大呼小叫,蜂拥而上。
武文杰把火车票叼在嘴里,装着交大录取通知书、一条破毛巾以及一本旧书——里面夹了几张毛票,加起来也就一块多,是他的零用钱——的旧书包挂在他脖子上,当啷在胸前。旧书包的一个角上绣着一只狗,也磨得快看不出模样了。
腾出来的两条胳臂用力挎着一个彩条蛇皮袋,这是他的“行李箱”,要带到学校的棉被、衣服和其它一些杂物,都在这个袋子里。
当然,只有武文杰自己知道,他此行所带的最值钱的东西,既不是旧书包,也不是蛇皮袋,而是贴身穿着的那条打过补丁的裤衩。
裤衩是母亲给他做的,在家穿过好几年了。这次出门前,母亲在这条裤衩上用新布缝了一个口袋,把家里东拼西凑来的十几块钱,牢牢缝在了口袋里。
这十几块钱,就是家里为武文杰此次去上大学所筹集的“巨款”。
他在人流中吃力地往前赶,奔向不远处的那个绿色的庞然大物。
绿色的庞然大物,没有让他觉得兴奋,只让他觉得紧张和恐慌——假如他赶不上这趟车,嘴里叼的这张票就废了,接下来该怎么办,他想也不敢想。
蛇皮袋因为体积大,晃在身侧不时被人撞来撞去,武文杰几次被撞得失去平衡,脚下直打趔趄。
即使这样,他依然对裤衩里的“情况”保持高度警觉。手自然没法去摸,他只能不时借助蛇皮袋的晃动,让袋角碰到自己的下腹部,凭着一瞬间的触感,来确定那“硬硬的”还在。
那十几块钱里,除了一张两块、几张一块的票子外,剩下的都是毛票,这大大小小的票子,拢起来也是一大坨,再用几根皮筋紧紧勒住,当然会是“硬硬的”。
好容易挨到了一个车门下面,打量一下自己,书包在,蛇皮袋在,“硬硬的”在,嘴里的票在,满头大汗的人也在,只是,怎样才能登上这列火车?
车门的状况已经不能用“拥挤”来形容,按照武文杰十八年的生活经历,只是在山里打开野蜂巢时,才看到过类似的情景。
野蜂们尽管密密麻麻挤得不可开交,但好歹人家都“赤手空拳”,没有行李。而挤在车门的旅客,则个个大包小包,有的包还大得出奇。
武文杰傻眼了。
也不知是谁说了声:“上不去车,那就扒窗户。”
武文杰一下子醒过梦来,扭头看过去,只见一溜窗口都有人在往里扒。
看来没别的办法了,只能扒窗户。
武文杰吃力地挤到一个窗下,这里人显得稍少些。
他看看别人的样子,然后笨笨地模仿着做。
先得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腾出一双手,这不为别的,是要向车上靠着窗户的人打个招呼。
在山里,尽管不用那么讲究礼数,但家里父母对孩子还是很有些要求的,特别是出门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的话中,讲得最多的,除了照顾好自己,就是对别人要有礼貌。
武文杰冲着窗口里的人笑了笑,这一笑,差点把嘴里的票给弄掉了。他赶忙收起笑,用手把票扶稳,然后顺势拱手抱拳,再点点头,算是行了个礼。
车上的人向他挥了一下手,意思显然是答应帮他。
武文杰弯下腰,把蛇皮袋提起来,向窗口递过去。
刚才蛇皮袋一直在手上的时候,也没觉得什么,放到地上再拿起来,双臂竟然有些发软,险些没举起来。递向窗口时,他能感觉到胳臂上发酸的肌肉在微微地颤。
一咬牙,他把蛇皮袋塞进了窗口,里面的人接了下来。
他用手扒着窗子下沿,脚底下蹬着车厢外壁,将头探进窗口,用力往上攀。
上半身进了窗口,他感到有几只手在自己背后连拖带拽地帮着使劲。
双手撑着,欠起上半身,双腿再进来就容易多了。
这可是武文杰头一次进到火车里面哦,只不过他是从窗口爬进来的,而进来以后眼前的景象,跟他以往在电影里看到也大不一样。
除了支着他双手的那张靠窗口的小桌外,他再看不到其他任何物件,所有的空间,都占满了人和包,包括行李架上,不单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也坐着人。
武文杰想从小桌上下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让双脚找到地方落下。
“拿着你的包,自己找地方去吧。”有人把蛇皮袋塞给他。
武文杰道了声谢,接过自己的行李,用力向里面挤去,却几乎动不了身。
“傻瓜,把包举起来,举过头顶再挤。”这应该是在跟他说呢。
他也没心思再搭碴,只是努力把抱在胸前的蛇皮袋往起托。
还没托多高,就托不起来了,根本没法举过头顶——上面正好有一双脚耷拉在那里,是个坐在行李架上的人。
武文杰无奈,只得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呆在那里。
身后还有人不时从窗口进来,每进来一个人,武文杰就被往前推得稍稍挪动一点。
就这样,他总算从窗边慢慢蹭到了车厢里头。
里面似乎比窗口要稍好些,至少武文杰能把他的蛇皮袋举起来了,而且他还能看到,面前有限的空间里,不断有青烟缭绕升腾,四处弥漫。
这时候,他的嗅觉好像才突然被激活——这都是什么味啊?
在大山里野惯的孩子,成天闻的是大自然的气息,几乎不知道世间还会有火车里的这种气味。
在家里,要说臭,臭不过猪和牛的粪,要说呛,无非是炉灶倒烟。不过如此。
而这里的气味,远远不是在家偶尔才碰到的那些怪味所能比的,简直比所有怪味混在一起,还要难闻十倍!
好在嗅觉这东西有个善解人意的地方,就是只要处在任何气味当中一段时间,它就慢慢没有感觉了。
武文杰也是这样,开始觉得难以忍受,不知不觉中,就不再闻得出异样来了。
不过由于车厢里抽烟的人很多,那股呛嗓子的感觉还是拉得人喉咙作痛。
不管怎么说,总算上了车。
之前上不了车的担心,不会再困扰他了,这个时候他面临的主要问题就是——呆在哪里?
他发现,自己所处的位置非常尴尬,正好在厕所门口,是个人来人往的通道。
厕所无法使用——几次有人从外面要进去,仅仅把门开了一个缝,便开不了了。
武文杰顺着门缝看进去,只见小小的厕所里挤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显然,这里已成为那些男女老少们的“包厢”。
远处的人当然并不知道这个厕所早已被“占领”,费了半天劲挤近来,看过之后又只好悻悻离开。
永远有不知情的内急者不断挤过来,因此呆在门口的武文杰就得不停地起身给这些人让路。
他也不止一次向他们解释,说厕所上不了,但几乎所有的人只有在顺着门缝往厕所里看上一眼后,才会死心。
武文杰终于被弄得不耐烦了,他决定离开这里。
拖着沉重的蛇皮袋,他左挤右挤,谁知越挤越抬不起头来,到后来,他完全是躬着身子往前摸索了。
这倒成全了他——他发现,尽管上面挤得密不透风,但从人的腿部到地面这段空间,下面的拥挤程度要小不少,为什么呢?因为毕竟有一部分旅客有座位,这些人坐在座位上,只有上半身占据了空间,座椅的下面,人们视线之外的区域,除了那些有座旅客的腿之外,还有不小的空间可以利用呢。
武文杰佝偻着身子,把蛇皮袋拍得稍扁些,以便能从座椅下面通过得更顺利些,然后一猫腰,一探头,再一伸展四肢,身体就整个贴在地板上了,于是,一个奇特的地下世界展现在他眼前……
第三章 大山深处
阿兰见武文杰陷入沉思中,便自顾摆弄手机。
过了好一会儿,武文杰才转过头,对阿兰说:“你能想象吗,当年这条线路,我可是坐了……哦,不,‘卧’了近二十个小时才到。而现在,同样的路程,只要四个多小时。”
阿兰道:“嗯,那个时候,全世界的火车普遍都比较慢,而我们国家的铁路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提速的,我爸爸当时就是在这个领域比较有名的高铁专家。我大学选铁路专业,一方面跟爸爸有关,另一方面我也觉得,男人搞这个专业,非常酷。飞机,跑车,摩托,凡是比速度的,都没有高速火车来得帅。当然,现在高铁里最帅的,恐怕就是你们中国高铁了。”
阿兰的语气中,既带着真诚,也不无些许的羡慕与嫉妒。
“这么说,你是‘高铁二代’了,这真难得。作为高铁人,我得向你父亲他们这样的高铁前辈致敬。他现在还好吧?”
阿兰点点头。
武文杰接着说:“我跟你情况不一样,我们国家也与你们情况不一样。我们这碴人,算是中国高铁的头一代吧,在前人基础上,经过努力,终于做成了今天的事。而我们国家,这几十年跨越的历程,就像中国高铁一样,也是不平凡的。看上去很美,但那过程有多难,有多苦,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武文杰停顿下来。
阿兰知道他并没有说完,便没有吭声,静静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过了好一会儿,武文杰才说:“您父亲是高铁专家,您知道我父亲是做什么的吗?”
阿兰摇摇头:“这个很难猜,您可以告诉我吗?”
“我的父亲,他仅仅能识一些字,而我母亲是个文盲,一个字都不识。我的父母,还有他们的父母,父母的父母,都祖祖辈辈生活在大山中的小村庄里。我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小村庄,在那里一直生活到十八岁。”
阿兰苦笑了一下,然后又轻轻点了点头,似乎在极力理解和想象武文杰告诉他的这些东西。
“我出生的那个村庄因为太小,没有老师和学校,所以我小学一年级到三年级,是在四公里左右以外的邻村上的。上到三年级,我还一直没穿过真正的鞋。夏天就是赤脚走,天冷了,每天早上出门前,爸爸用两片麻袋片给我绑在脚上,就当鞋了。小孩子不懂事,淘气,经常在学校就把‘鞋’给弄开了,自己又绑不上,就把麻袋片塞进书包里,光脚回家。每到冬天,一双脚总要冻得又青又紫,前面流脓,后面流血。”
“真难以至信。”阿兰表情痛苦地摇了摇头,顺势看了一眼武文杰脚上穿得那双结实漂亮的劳保靴。
“在邻村只能上到小学三年级,要想再上,就得去公社,也就是现在的乡里。好多同学就不上了,家里也高兴,反正也没什么指望,不如回家帮家里干活,等于多了半个劳力。可我就是想上学,希望家里能够答应我再上下去。我爸爸本来打算让我回家帮忙的,但架不住我一再哀求,最后还是答应我继续上下去,但说好只上到五年级小学毕业,就不再上了。”
阿兰继续作出各种丰富的表情,表明他在认真聆听,并被深深感染。
武文杰用他的一只劳保靴底轻轻蹭了蹭地板,接着说:“我当然得答应我爸爸的要求,家里那么困难,我不为家里干活出力,还要去读书。家里能给我读书的机会,我哪还有资格讨价还价?再说,我也只是想上学,并不知道将来自己能读成什么样。能再读下小学四年级、五年级,对我来说已经是天大的美事了,别的不敢再奢求……”
去上四年级之前,武文杰从没去过乡里。
头一天开学,是爸爸和村里另外几家的爸爸,带着几个娃儿一起去的。
开学典礼他们到晚了,坐在操场的地上,武文杰的心里突突直跳。
倒不是因为迟到,因为校长不但没有批评他们,还让大伙鼓掌欢迎,说知道孩子过来不容易。
让武文杰心惊肉跳的,是村里前往乡里去的那条路,艰难险恶无比,其中有一段,竟然是直上直下的悬崖铁梯!
在铁梯上,武文杰两只汗湿的手紧攥着横杆,两只光脚颤颤巍巍地在崖壁上找深浅不一的踏窝,而下面就是深不见底的沟壑。
一阵风吹来,铁梯乱晃,衣服翻飞,以至于他觉得自己几乎要被吹下沟底。
第二天要去正式上课了,前一天一起参加过开学典礼的村里几个小伙伴当中,有两人跟家里表示不去上了。
而一起去的同学中,有一个孩子在当天下午回家的路上,不慎失手落崖,失去了性命……
武文杰在讲这段的时候,阿兰完全不顾及周边旅客的目光,边听边不断作出各种表情和手势,来表达自己内心的强烈情绪。
武文杰自己则一直平静地讲着,并没有太动声色,与一旁的阿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难道你不害怕?你的家人采取什么措施保护你了吗?”阿兰待武文杰的讲述告一段落,突然插话问道。
武文杰点了点头:“我当然害怕,毕竟还是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不害怕是不可能的。但我内心里似乎有个声音一直在对我说,你应该去上学,这是你唯一的出路。”
“那你的安全怎么保证呢?”阿兰追问道。
“我家人采取了措施,当然不是由家长每天带我上学,他们没有时间和精力,家里几个孩子都等着吃饭呢。他们采取的措施就是,把我母亲的鞋给我穿。开始穿上还有些大,得用绳系着。没过多久,我的脚就长够尺寸了,穿上正好,不用再拿绳系了。后来,我的脚继续长大,这时鞋的前面已经磨破了洞,脚趾头可以探出来,这样还能接着再穿。”武文杰边说边抬起脚,指着自己的鞋来比划着讲。
阿兰听得眼睛也有些潮。待武文杰这次说完,他停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道:“看到你现在的样子,真的想不到你曾经有过那样困苦的经历。”
“我的经历,在我们这一代人当中,应当是有普遍性的。在我们求学的那会儿,的确各方面条件都十分艰苦,那就是我们当时身处的时代。”武文杰缓缓地说。
阿兰突然欲言又止。
武文杰看出来了,便问:“您还有想要了解的吗?”
见武文杰主动问自己了,阿兰就干脆地说:“我想问的是,今天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呢?还是当年那个样子吗?有没有变化?变化有多大呢?再有,就是你的家人,比如父母,兄弟姐妹,他们现在还好吧?都在做什么呢?”
武文杰正要回应,忽然手机响了。
第四章 武艺武功
武文杰向阿兰示意自己有电话,然后起身到通道那边去接听。
打来电话的是他的妻子丁娟娟。
“丁娟娟,我还在车上,快到了。学校那边都安排好了,有接站的。你想啊,我现在多吃香,这回来母校,学术会议一拨事,校友聚会一拨事,只怕是分身无术啊。你担心没人招呼我,我可是怕自己忙不过来哩。”
他们结婚二十来年了,无论是面对面,还是打电话,相互间一直是直呼对方大名。
“武文杰,别总说忙了,这么些年了,你什么时候不忙过?你忙,不稀罕,你要是不忙了,那才奇怪呢。就是别太累了,忙起来悠着点,毕竟五十往上的人了,不比你年轻那阵子。”
丁娟娟快人快语,话语中透着干脆利落。
武文杰连连答应:“那当然,那当然,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两大特点,一是皮实,二是警觉,就跟我们高铁一样,全身上下净是感应器,有个啥风吹草动的,立马就会自诊断、自报警、自修复,确保运行的万无一失。”
“你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张口闭口就是你那高铁。高铁上有几千个感应器,那是实打实的东西,看得见摸得着。你妈生你的时候,可没给你装那么些感应器,所以还得靠医学来提供保证,别总说你的什么感觉,那是你瞎吹。”丁娟娟道。
武文杰嘿嘿笑了:“我妈虽然没给我生那么些感应器,可我这些年白天晚上跟高铁在一起,感知灵敏的功能,早被它给‘传染’上身了。”
“你就吹牛吧。”丁娟娟佯嗔。“好了好了,咱们赶紧说正事,每次一打电话,你总打岔,东拉西扯的,害得我好几回把正事给耽误了。”
“敢情你打来电话,不是专门慰问我的,还有其它事情呀?”武文杰继续半开着玩笑。
“要是想慰问你,我才不会打电话呢,回家给你做一顿好吃的,再让你好好睡一觉,就是最好的慰问。我还不知道你的时间金贵?没事打什么电话骚扰你呀。”
“嘿,你这人可真是的,有正事不说,却东拉西扯说别的,说了半天闲话,到头来又怪我打岔,真是不讲道理。哎,有正事你可快说,高铁马上要进站了,等一下车,我可没工夫听你讲正事了,这里的正事比你的正事重要得多了。”武文杰听到车上的广播已经开始播报到站通知,便催丁娟娟。
依他对丁娟娟的了解,如果真有什么要紧的事,她肯定会开门见山地讲了,不会跟他逗这么多闲话。
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么多年来一直嘎嘣利落脆的妻子,这两年大概是年龄和生理上的原因,变得有点磨叽和啰嗦了,甚至又有点像多少年以前那样,有点“缠人”。
青春年少时你侬我侬,卿卿我我,等兜兜转转一大圈后,半百人生了,两颗心常常会再回到梦开始的地方。只是这个时候,情浓变成了意重。
“你家的两只,真是让人不省心。”丁娟娟终于说到了“正事”,还是关于孩子的。家里的两个孩子,丁娟娟一直“习惯性”地把他们统称为“两只”。
这倒让武文杰多少松了口气,他了解两个孩子,尽管远称不上完美,但在武文杰眼里,都是足够优秀的。
要按丁娟娟的说法,武文杰要是把在高铁上追求完美的劲头,用哪怕十分之一在孩子那里,她都知足。
而用武文杰自己的话来说,两个孩子都是靠谱的,只要靠谱,就是好孩子。
只要是孩子的事,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武文杰这个年纪的人,最担心的还是老人那边别有什么事。
武文杰和丁娟娟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而且同龄。
对,俩孩子是龙凤胎。
羡慕吧?谁让人家会生呢。
武文杰、丁娟娟这个年纪的人,妥妥的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子。
“只能生一个孩子”的说法不够严谨,严谨的说法是,“只能生一胎”。至于这一胎里有几个孩子,那可真不一定。绝大多数是一个,少数不止一个,为数更少的,则是不止一个。
武文杰、丁娟娟就是这“为数更少”夫妻当中的一对。
这对龙凤胎,女儿叫武艺,儿子叫武功,姐姐比弟弟早出生十几分钟。
别看这短短十几分钟的领先,姐姐和弟弟的辈份就得带一生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小的时候,弟弟乖乖地叫“姐姐”,姐姐也时时处处努力做出姐姐的样来。
随着两人长大,“比谁大”的纠缠开始产生,一度有愈演愈烈之势。
弟弟淘,主动出击,姐姐机灵,又仗着女孩子发育早,体力上还有一定优势,一次次击溃了弟弟发起的“猖狂进攻”,有道是,任你“武功”深厚,我自“武艺”高强。
再大点,两个孩子又懂点事了,弟弟开始学着从“科学”中找依据了:“我为什么出来得比你晚十分钟?就是因为我在里边,你在外边。为什么我在里边,你在外边?就是因为爸爸先把我放进妈妈肚子里,然后才放的你。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才是哥哥,你应该是妹妹。”
乍一听,武艺有点迷糊,再一想,顿时弄了个大红脸,而这个时候,要论个头、论体力,她已不再是弟弟的对手了。
怎么办?她只能到妈妈跟前告状,可好多话还不知怎么说,急得她直要哭,憋到最后,只能说出一句来:“妈,弟弟他说下流话!”
妈妈想问弟弟究竟说了什么下流话,武艺也说不出口,就指着弟弟连说“下流”。
而武功的一句解释,就让妈妈明白了究竟是咋回事:“妈,我从生理卫生的角度告诉武艺,其实我是她哥,她就说我下流。你给评评理看。”
丁娟娟冲着两个孩子一人一句:“你呀,别那么蔫坏!你呀,别那么娇气!”
得,各打五十大板。
这会儿,俩孩子都大了,谁大谁小的话题早就不再讨论了。
论个头,显然武功已长成一副男子汉身板,比父亲高出半个头,而姐姐武艺则长就女孩子苗条婀娜体态,她曾经比弟弟高过大半头,现在则比他矮了大半头,这一来一往,算是扳平了。
要论相貌,武功更象爸爸,只是线条轮廓更刚些,而武艺则随妈妈,五官比妈妈年轻时更显清秀甜美。
也不知是不是武文杰与丁娟娟真的有夫妻相,至少这对猛一看似乎差别颇大的孪生姐弟,一经说明关系,外人普遍会说:“姐弟俩长得还真像。”
两人同年上的大学,至今本科毕业已有两年。
毕业后两年中,武功跟几个同学去创业,走得磕磕绊绊,苦乐参半。武艺则选择继续攻读硕士,在象牙塔中与书香为伴,两年下来,眼看就要拿下硕士学位了。
“两只中的哪只不省心了?”武文杰问丁娟娟。
“哪只都不省心。”丁娟娟的声音带着气。
凭着对妻子的了解,武文杰猜测,可能真有什么麻烦事了。
不过,是“两只”各有各的事,还是“两只”之间有什么事了呢?
第五章 接站者谁
高铁的速度慢下来了,武文杰一手举着手机听,另一手整整身上的衣服。
透过车门上的玻璃窗向外看,外面的景物一闪而过。
进入站台区域,车速降得很快,但十分平稳,以至于武文杰都用不着腾出手来扶一下。
可不知为什么,手机信号的杂音越来越大,以至于丁娟娟那头的话断断续续,越来越听不清楚了。
武文杰尽力把手机贴近耳朵,依然不行。
“不知怎么回事,这会儿实在听不清了,要不咱们回头再说吧,我要下车了,还得过去拿行李呢。”武文杰匆匆说完这几句,便把手机挂了。
他心里有些责怪妻子,刚才信号好的时候不赶紧说“正事”,扯了半天闲话,等要说到关键点的时候,信号却不给力了,合着最该讲的话没讲成,她的这通电话算是白打了。
要说白打,也不尽然,毕竟两口子还交流了半天感情呢。老夫老妻之间只要有话,甭管说的啥,都是交流感情。
他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车稳稳停住了。
武文杰过去跟阿兰握了下手,说了声“咱们会上再见”,然后去拿自己的行李箱。
还没等他把行李箱拿下来,就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人搂住了。
“哈哈!终于又见到你啦,我们的高铁专家!”
武文杰回头一看,脱口而出:“呀!老二!怎么是你?你怎么跑来接我了?这也太隆重吧?居然惊动了您老的大驾!”
老二一把接过武文杰手里的行李箱,交给身后的一个年轻人,说:“没想到吧,老六?我这可是主动请缨,自告奋勇前来迎接你的到来。”
武文杰随着老二——人家大名叫张志强,老二是他当年在宿舍的排行,老六自然就是武文杰的排行了—-往外走,嘴里还在叨唠着:“你堂堂全国著名的企业家,咱母校的杰出校友,竟然屈尊来接我……”
话没说完,他站在车厢门口愣住了。
车门外的站台上,有一大群人。
显然,这群人都是来迎接他的。
老二见武文杰呆立不动,在他后背拍了一下,道:“怎么啦?傻啦?见到老校长,不会说话啦?”
经老二这一提醒,武文杰立刻认出,人群中央那位白发苍苍的长者,就是自己当年在校时的曹校长,中国工程院院士。
“曹校长,您怎么也来了?这,这太不合适了吧。”武文杰诚惶诚恐地握住老校长的手。
“怎么不合适了?我来这里,是要跟你探讨问题的。听说这次你要来,我高兴得不得了,告诉他们给我也安排点时间,我要向咱们的高铁专家讨教几个问题。可他们把你的日程看了又看,实在给我挤不进去了。我说那好,我就直接去高铁车站接小武去,路上他总有时间跟我说几句吧。我一来,就把他们都带过来了。有几个是你当年的老师,是想看看你现在啥样了,还有的,是你的学弟学妹,现在也都在咱们学校各个岗位挑大梁了,他们当中好多人只闻你大名,还没机会见过你本尊呢,所以就想沾我的光,捷足先登,先睹为快。”
曹校长一口气说了一大通,声音朗朗,中气十足。
众人在曹校长说话的当口,涌上来同武文杰握手问候,把武文杰弄得有点不好意思。
端详着眼前的一张张面孔,多数都是不认识的,而那仅有的几张似曾相识的脸,也与脑海中的记忆大相径庭了,曾经的意气风发,已然变得苍桑古貌。
武文杰的心里不由得一番感慨。
出高铁站上了汽车,曹校长挨着武文杰坐下。
俩人没聊几句闲话,就落到了专业上。
曹校长关切地问:“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尽管不在一线搞科研了,可几十年养成的毛病就是改不了,尤其是对于咱们专业领域的事,总想刨根问底,搞个明白。你比如说,咱们现有的几种类型的动车,在制造工艺、设计理念、技术标准等各方面,都有那么大的差异,你们要想让它们实现互联互通,究竟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呀?”
武文杰嘿嘿一笑,对曹校长说:“您还记得当年您教我们的系统工程那门课吗?您讲的一句话我至今记忆犹新,那就是,要想相互联通,就要设法找到各方公认的联通语言。我们的联通语言就是技术标准。先把几种动车车型的技术团队集中起来,让大家在充分讨论的基础上,形成一个为大家所共同认可、共同接受,取各家之长、避各家之短的共同的技术标准,也就是共同的语言,用这个语言去设计制造,去实验调试,去修改验证。”
“嗬嗬,没想到这个答案竟然在我这里!文杰,你这是在偷偷抬举我吧?也不知你说的是真是假,再说那么多年前说过的话,我哪里还记得起?不过,你还能记得,而且说那些东西对你的工作还有指导,那我就贪一回天功吧。”曹校长爽朗地笑道。
老二张志强忙接过话头:“您才不是贪天之功呢,确实是劳苦功高。学生在外蹦得高,全靠教授教得好。”
武文杰本想揶揄他两句,一想不妥,便打住了,不料曹校长却开口了:“志强,这话要是文杰说,我还真认它,可听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总觉得耳朵发烧脸发红呢。”
老二故意板着脸,用委屈的声音说:“别人看不起我这学习差的学生,我就不说什么了,连您老校长也笑话我,这可太不应该了吧。”
武文杰听了,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曹校长故作认真地说:“我哪里是笑话,我是觉得惭愧呀。说到身家,说到给学校的捐助,咱们同学当中恐怕没几个能超过你张志强老板的吧?可当年你从学校得到的分数,恐怕也没多少同学比你再少了。所以,你蹦得够高,却不是学校和教授教出来的,就是因为这个,我这个当校长的才会觉得惭愧呀。”
当年在班里,武文杰和老二的学习成绩正好处于两极,武文杰在各种考试中常常拔得头筹,而老二如果不出意外,则总是坚守在“末位”。
老二功课不灵,毕业后好多年在单位也干得不怎么顺利,似乎祖师爷不赏他这口饭吃。但后来咬牙跺脚自己出去闯,居然闯出了一番天地,一度风生水起,好不风光,让武文杰也羡慕不已。
第六章 校园漫步
汽车驶近校园,武文杰不再说话,开始贪婪地盯着窗外。他有好久没回母校了。
秋色中的校园美丽依旧,但与他前次来时比,又有了挺大的变化。
学校大门的造型变了,一扫之前的厚重风格,显得轻灵时尚,现代感十足,线条似乎还带着动车流线型车头的特征。
历史悠久、古朴典雅的主楼前那条主干道被拓宽了,道路两旁原先看上去不起眼的绿植,全都变成了精致优雅、错落有致的景观。
从主楼的正面和外墙悬挂张贴的横幅、宣传海报上,可以看到学校正在举行的两项重要活动—-校庆和高铁论坛。
有条横幅上写的那句“亲爱的校友,母校可把你盼回来了”,让武文杰的眼泪险些落下来。
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他再向远处望去,又有几栋样式不一、高低不同的崭新建筑拔地而起。
突然,老二打破了沉默:“老六,你看那边那个像问号一样楼。”
武文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座顶部大而圆的楼。
“怎么,那栋楼是你给学校捐建的?”武文杰好奇。
“哪里哪里,这几年我出手小多了,我这小公司,小门小脸,实力有限,没后劲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不过,我就是最火的时候,捐楼也捐不起,咱就只捐咱捐得起的。那个问号楼叫求知楼,是给低年级本科生上基础课用的,楼前有个广场,叫求索广场,原来的规划里有几座雕塑,我一看,太不上档次,也没什么象征意义。来咱们交大是学造火车的,求索是探求怎么把火车造得又安全又快速,要展现的是火车的发展。于是我灵机一动,给他们找来了一台咱们中国最早用过的那种蒸汽机车,那可是火车里的老祖宗!首先是不好找,费了牛劲才找着,人家还不出手。答应出手了吧,又漫天要价。我把它淘换来付出的心血,差不多相当于当年弄回瓦良格号航母哩。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要说咱曹校长面子大。”
曹校长呵呵笑了:“这件事上,你的功劳是99,我顶多是1,这1也是我往多里说的,实际恐怕连1也到不了。”
老二一个劲地摇头:“人家漫天要价,我出多少钱也买不来呀。您只一句话,开个价吧,对方乖乖地报了个价,你还别说,报的就是个良心价,我连还都没还就成交了。”
曹校长微微点头道:“这就是桃李满天下的方便。他是我在以前那所大学教过的学生,不是咱们交大系的,要不然,凭你志强在校友中的声望,哪里还需要我来出面呀。”
“五十而知天命,别的奢望我不敢再想了,就想跟这求索广场再摽一场。最早的蒸汽机车已经有了,以后几个阶段的火车,像什么内燃机车,电力机车,还有动车,也应该陈列在求索广场上。哎,动车我就跟你预定了啊,”老二冲武文杰说,“等有淘汰下来的动车真车,你给预留着,我卖房子卖地也给它收来,摆到求索广场上。”
“哈!对你的雄心壮举,我大大地点个赞,不过我只是负责研发设计动车,想法让高铁跑得更快更好更安全,至于淘汰下来的动车怎么处理,肯定不由我管。再说,咱们在用的动车都还那么新呢,你先想法把内燃机车和电力机车收集来摆上广场吧。”武文杰笑道。
“那当然,饭要一口一口吃,车要一台一台摆,把动车实物摆到母校的求索广场,是我未来的梦想,老六你就只管负责把车设计好,到时候我可以自豪地跟别人说,瞧瞧,这台动车是我同学、室友老六同志亲手设计的。”老二半认真半玩笑地说。
“我期待那一天早日到来。”武文杰说得倒挺认真。
听到这,曹校长插话道:“好啦,我的任务完成了,也该回去了。说好了,今年你们班的活动我就不去参加了,反正见到文杰和志强你们这两位代表了,到时候代我向班里的同学问个好吧。毕业十年、二十年返校,我都去参加你们班的活动了,不过那两次都没见着文杰。这次总算见着了,也了了我的一桩心愿。感谢文杰为咱们国家高铁事业做的贡献,也感谢志强为母校、为校庆活动付出的辛苦。十年前那次是志强操持的,二十年前那次是……王卫彤,对,是卫彤同学出面张罗的,不知这次他来没来,也代我向他表示问候吧。”
王卫彤是宿舍里的老七,在外企工作,已有不少年头了。
武文杰问老二,老七这次来不来,答曰一会儿就到,说完老二又补了句:“你跟他没联系啊?你们这对欢喜冤家。”
武文杰点点头,说:“我有好多年没见他了。”
曹校长年事已高,又辛苦了一路,老二送他回去休息,留武文杰一个人去交大酒店办理入住手续。
好容易才有了自己的时间,他赶紧给妻子拨电话。
刚才没说完的事,让他心里不踏实。他想确切知道,究竟丁娟娟要告诉自己什么事。
可电话响了半天,丁娟娟那边也没接起来。
武文杰无奈,看看天色尚早,他想在附近转转。
由于校园内的格局有比较大的变化,他一时有些辨不清方向。
认了一会儿路,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想找的地方,是当年上大学时曾住过的那座楼——7号楼。
沿途问了几个人,终于找到了7号楼。
迈入大学的头一天,他就住进了这座楼,这一住就是四年。
从楼外看,这些年间校方应当对楼做过一些修缮,不但不显破败,还愈发别有气质了。
进了楼门,里面却与以前大不一样了。
武文杰打量了一番,发现这座楼已不再是学生宿舍,而是改造升格为专家公寓了。
一问,果然是的。
武文杰心里一动,问前台,718房间现在是不是空着。
前台说,718空着。
武文杰兴奋不已,忙请前台把718房间开给他。
前台说,开718房间当然可以,不过它并不是空余房间中最好的,有些小问题,还有更好的房间可以选。
武文杰执拗地连连摇头,说:“就要718,不要别的。”
武文杰拿着718的钥匙,顺着楼梯往上走,心竟砰砰砰地一阵猛跳。
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五十冒头的人了,回到自己三十多年前曾经住过的宿舍,居然还会这样激动。
用钥匙拧开门锁的一刹那,他屏住呼吸。
门开了,屋内的陈设尽收眼中——这里跟当年学生宿舍的样子,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第七章 故室故事
三十四年的那天下午,武文杰推开718的这扇门时,看到屋里已有几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的小伙子,正在各自忙活着。
武文杰站在门口,脖子上挂着他的旧书包,胳膊上挎着那个大大的蛇皮袋子,衣服脏得已经看不出颜色,黢黑的脸上挂着汗珠,唇上和下巴上凌乱地支楞着些许胡茬,额头几片白色的汗渍上,是一部乱蓬蓬的头发……
屋里的年轻人见来了新伙伴,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起身迎接武文杰。
武文杰的脸一下子红了,憋了好一会,才蹦出一句话。
这句话只有三个字,可令人遗憾的是,三个字出口后,众人都一脸茫然—-武文杰说的是什么,居然没有人听得懂。
武文杰心里更慌了,他头一低,顺手把蛇皮袋墩在地上,然后倏的一下坐在了门口。
室友们被他的这个举动吓了一跳,都愣住了。
大家凑过去端详了一会,确认这个坐在地上的新伙伴没有什么大问题,这才放下心来。
有一人蹲下身来,对武文杰说:“你就是咱们718的吧?”
武文杰抬起脸,看着眼前的这位即将成为自己室友和同学的小伙子,点了点头。
“那好,你就在这张床上吧。”这位小伙子,就是前面提到的老二,一边说着话,一边麻利地去拎武文杰的蛇皮袋。
拎了一半他忽然叫道:“妈呀,你这袋子怎么这么重啊,快来帮把手。”
没等武文杰起身,早有人伸过手去,和老二一起,把武文杰的蛇皮袋举到了一个上下铺的上铺上面。
“这张铺,下面是我,你就在上面吧。你这一来,咱们这屋就齐了,正好八个人。”老二对武文杰说。
等过了些日子,大家彼此熟悉了以后,不止一个人问武文杰,他刚一进屋时究竟说了什么,可武文杰自己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于是,武文杰初进718说过的头一句话,三个字,到底是什么,成了这个宿舍里的“千古之谜”。
而武文杰也是过了不短的时间,才让大家能够比较明白地听懂他带着浓重口音的话。
再回到那天下午的718。
不知为什么,无论哪个集体宿舍,众室友凑齐以后喜欢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排排坐,吃果果。
怎么排?当然是按年龄排了。排好了“座次”,讲求老幼尊卑倒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一群陌生人马上要成天你贴着我、我挨着你地生活在一起,彼此之间的称呼是个很现实、很具体的问题。
毕竟一见面就能把对方的大名脱口而出的人,还是少而又少的。既然做不到这一点,那么这群陌生人就会有相当一段以“那谁谁谁”彼此相称的尴尬过程。
一排年龄,既有了一个可以充分展开、全员参与的话题,也迅速为每个人安上了在本宿舍的“官称”。
排完,武文杰位居老六。他正闷头收拾自己的东西,老二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老六,你这是刚从工地上回来的吗?”
他说得一本正经,可宿舍里的每个人都听出了话里的机锋,于是满屋爆发出一阵哄笑。
武文杰没笑,也没恼。他知道自己这身在火车地板上滚了十几个小时,又从火车站到校园的公交车上挤了一路的行头,在尽管拥挤凌乱,但至少还算干净的宿舍里,还是显得相当得不协调。他自己都能闻到身上的怪味。
这味道其实已跟了他一路,而现在则愈发浓郁。
“老六,要不咱们一起去洗个澡吧,换身干净的衣服。”老二提议,几个室友随声附和,说正好一起去。
武文杰巴不得能够赶紧洗个澡,不过他也有犯愁的事。
“你们先去吧,我等下再去。”武文杰尽可能说得慢些,好让室友们都能听懂。
老二听明白了,却不依不饶:“走吧走吧,别等了。”
武文杰继续推脱,旁边有人插了一句:“你不去洗,我们都洗了也白洗。”
听了这话,武文杰脸红了一下,不过他依然执拗地摇摇头。
老二他们也不好再强求,一伙人前呼后拥出了宿舍。
武文杰从蛇皮包里翻了一通,先找出一条干净裤衩,又找出一身换洗的外衣和长裤。
他想了想,把干净裤衩塞进裤兜,一声不吭地出门去找楼道里的公共卫生间。
从外面回来,武文杰鬼鬼祟祟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入蛇皮包,过了一会,他又打开蛇皮包,把刚才放进去的东西取出来,摸摸索索压在了枕头下面,片刻,又从枕头下面拿出那东西,掀起床褥搁了进去……
弄完,他在床褥上抹瑟了几下,把枕头摆摆正,又在枕头上拍了拍,然后纵身从上铺跳了下来。
武文杰是自己去的公共浴池,一进去,里面密密麻麻的白花花的身体,把他吓了一跳。
这样的洗法,他以前从没经历过,着实很不习惯。
等脱到只剩那条刚刚换上的裤衩时,他怎么也下不了决心再脱,便穿着裤衩往喷头那边走。
没想到,这边所有的人都是一丝不挂的,身着裤衩过来,倒显得十分扎眼,几乎每个经过身边的人,都要多看他一眼。
因为所有的喷头都有人占着,他不知该怎么办,便只好傻愣愣地举着手里那条破毛巾,任由附近喷头下的人把水溅到他身上,也溅到了他打着补丁的干净裤衩上。
“哎,是老六吧?”雾气腾腾中,听到有声音在喊。
武文杰不知是不是在叫自己,也不敢吭声,只是左右环顾了一下。
“是我,老二,我在你右边,这里!”
武文杰见自己右侧影影绰绰有个人高高举起手臂。
他向那个人影走过去,刚看清对方是谁,就听老二又大呼小叫道:“哎呀,老六,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穿着裤衩洗澡?这还怎么洗?你你你是跟我们不一样还是怎么的?”
亏得这里的能见度不高,要不又能看见武文杰红了脸。
旁边有人笑着问:“是不是在家的时候没在大澡堂子里洗过?还觉着害羞呢。”
可不是嘛。武文杰就小的时候跟小伙伴们下河时一起光过屁股,后来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没想到大学的浴池居然是这样的。
“脱了脱了,快把你那裤衩脱了,赶紧到我这来,水冲着呢。”老二急赤白脸地说。话音落处,有好几个人在雾气里哧哧地笑。
这时,武文杰感觉身上的裤衩已差不多全打湿了。
无奈中,他躬身脱下裤衩,顺着老二的方向摸过去……
第八章 冤家重逢
眼前的718室早就没有了当年的模样。
当时,四张上下铺把房间的四个角塞得满满当当,房间中央有限的那点空间,被两张大桌子占据——平常这两张桌子就是大家看书、学习和吃饭的地方。
现在房间的布局跟当时完全不一样了。
两张单人床,两个床头柜,还有一张小书桌,对了,房间里还加装了卫生间,尽管屋子整体上并不大,但比当年那样还是感觉宽敞不少。
武文杰在屋子里缓缓地踱着步,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不停地打量着房间,仔细地找寻着能够带给自己哪怕是一丁点当年印象的痕迹。
但他最终失望了——尽管他找了又找,依然什么也没有找到。
他只能在自己的回忆中,慢慢搜寻在这个房间里曾经度过的那整整四年的青春岁月。
忽然,门响了一声,武文杰觉得有些奇怪,正要去开门看看,门却自己开了,门口站着一个中年男人。
武文杰盯着来人的脸,这张脸看上去熟悉又陌生。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猛地叫出声来:“老七,是你呀?我差点没认出来!”
门口站着的,是当年的老七,王卫彤。
眼前的老七,身量比当年可增大了不少,当然不是说长高了,而是身板增宽、增厚了。原先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已变得稀疏灰白了。
“你怎么有我房间的钥匙?”武文杰有些吃惊。
老七嘿嘿笑了两声,说:“这是你的房间,也是我的房间,许你到718来回忆青春,就不许我来呀。”
听他这一说,武文杰明白了,老七跟他想到一块了。
“刚才我跟前台说,给我开718房间,前台告诉我,里面已经住进一个人了,而且也是像我这样点着名要住的。我问她那人是男是女,他说是男的,我马上想到,肯定是咱们宿舍的某个人,但真的没想到会是你。”
“老七,你这几年的变化太大了,几乎像变了个人。看来是你的工作生活太安逸了。”
“什么呀!听说过一个词吗,过劳肥?又叫累胖了,说的就是我这样的。在外企,我是费力不讨好啊,早就没有上升空间了,成天受累不说,还净生闲气。哪像你,现在几乎成了民族英雄,算得上是国宝级人物了。”
“夸张了,哪有的事。别说全国范围了,就单说我们系统里,像我这样的人就多了去了,哪算得上什么国宝。说起来,咱俩还真有床缘,当年就在这间宿舍里,咱们是床对床,头顶头。后来在工厂里,咱们又睡过上下铺。如今隔了二十多年了,今晚居然又有机会床挨床。真是缘分哪!”武文杰感慨道。
“没错没错,如果这次不是我找到718来,恐怕咱俩就再没机会同居……一室了。”老七打着哈哈。
“是啊,借这个机会,咱们还能在一起再怀怀旧。”武文杰点点头。
“老六,你知道在咱宿舍,你头一架是跟谁打的么?”老七突然问道。
武文杰有些不好意思了:“当然是跟你了,这我还能忘得了?”
话说,那天武文杰头一次在学校的公共浴池里洗完,略显狼狈地回到宿舍,心里怄着一股火。
穿着裤衩进去洗澡遭人取笑不说,还因为那条裤衩被打得精湿而无法再穿,武文杰回来的时候,只好里面空膛,把长裤直接穿在外边。
这就已经够让人恼火的了,谁料在提裤子的时候,由于怕人瞧见,心里着急,前面的拉链不小心与局部体毛纠结在一起,一时上不去下不来的,猛一使劲,还险些酿成人身伤害。
老二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
武文杰这会的麻烦,别人就是想帮忙,也无从下手。
武文杰连急带慌弄出一头汗,好容易才把长裤提上去。
回到宿舍,武文杰沉着脸晾湿裤衩,晾好后又爬上自己的铺去摸,这一摸,他脸色陡变:他那条从老家一路穿过来、带着“神秘机关”的脏裤衩,不在床褥底下了!
这还得了!
武文杰使劲晃晃脑袋,似乎要把瞬间涌到头顶上的血液给顺下去,可一点用也没有,头脑蒙蒙的,几乎不能思考。
他掀起枕头,下面空空如也。他吃力地试图回忆,只隐约记得自己曾把脏裤衩放到过枕头下面,但怕不保险,最后还是塞到了床褥之下。
他再次趴下来,把手伸到床褥下,从褥头一路捋下来,直捋到褥尾,除了摸着些碎棉花,别的什么都没摸到。
跟他床头对床头的那边,歪躺着那位排行老七的家伙,正一本正经地读外语呢。
刚才大伙出去洗澡,老七是留守者,没去。
武文杰出门的时候,就见他这么呆着,似乎众人出去这一个多小时,他就没挪窝。
但武文杰才不相信呢。
自己走的时候明明放得好好的,这一会工夫就没了,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明摆着嘛!
武文杰强忍住怒气,对着屋里众人问了句:“刚才咱宿舍有外人来吧?”说着,还特意多向老七那边瞟了几眼。
老二接道:“我们不是洗澡去了嘛,谁知道啊。”
有人提醒:“老七没去吧?老七在屋。怎么了?”
老七懒洋洋地应了声:“对,我在屋,没人来,进去出来就是你们。老六有啥事?”
武文杰看着老七愈发气恼,一时没忍住,脱口冷笑道:“没有外贼,只怕就有内鬼了。”
一屋人闻声纷纷愣在那里,不知武文杰说的是什么意思。
老七听出点味道来,从书上抬起眼睛,盯牢趴在旁边铺上的武文杰,嘴里也没客气:“小子,你有病吧?有话往明里说,别阴阳怪气指桑骂槐的,我做了什么,你说!”
武文杰心一横:“说就说,谁干的事谁知道。我刚才洗澡前把一个东西放我床底下了,也就一个小时前。现在没有了。你说没有外人来,就你在宿舍,那我就想问问你,我的东西到哪里去了?”
老七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啪地把手里的书扣在床上,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什么什么?你的东西?你的什么东西没了?”
武文杰欲言又止。
老七不依不饶:“你可得说清楚,究竟丢了什么东西,别是什么贵重物品吧,我可担不起。”
武文杰越看老七的举动,越觉得他做贼心虚,见他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便大声喊道:“我的裤衩!”
武文杰话音未落,周围的人立刻爆笑出声,老二边笑边问:“哈哈哈!老六,你是气迷糊了吧?你不是刚把你的裤衩晾到外面吗?”
说着,他还极尽夸张地向外指了一下那条还在滴水的裤衩。
大伙的这一番笑,把不明就里的老七弄得愈发糊涂也愈发生气了。
“他们笑话你,你有气找我撒?”老七尽管不知为什么,但已看出武文杰这是要跟自己过不去了。
“我就有气了!我就找你撒!你想怎么样?”武文杰毫不示弱。
“来来来,咱俩都下来,让你看看我想怎么样。”老七噌的一下从上铺蹦了下去。
“拿人家东西还嘴硬,我怕你不成!”武文杰也跟着跳下床来。
第九章 谁是小偷
那天武文杰和老七两人发生的冲突,究竟谁占了上风,至今说起来,俩人依然各执一词。
据一旁观战的老二后来描述,当时只见双方都红了眼,一个像身手矫健的猎豹,一个像强悍凶猛的恶虎,扑到一起,打作一团。
二人出手快,周围的人猝不及防,一时都愣在那里,等醒过神来上前拉架,动手的双方都见了红:一个鼻子破了,一个嘴流了血。
几个人把两人分别往两边分时,费了好大的气力,即使胳膊被架住了,下面腿还在不停地相互踢,几个拉架的都挨了脚。
正闹得不可开交呢,听得门外有人进来了。
众人这才收手。
是系里的领导和老师来宿舍看望同学,为首的是系主任曹老师,也就是后来的曹校长,曹院士。
曹老师一行显然没有料到,来探望学生居然会遇到这样一番景象。
学生们当然更没想到,老师们会在这个节骨眼来,尤其是两名当事人,武文杰和老七,心里尤其慌。这可是他们到校的头一天啊。
出乎大家意料的是,曹老师并没有发怒,而是用调侃的口气说:“俗话说,不打不相识。怎么,你们两人刚见面,就想加深感情了?”
几个一同来的老师一听曹老师这话,都忍不住笑了。
站在一旁的学生谁也没敢笑。
曹老师接着说:“大家都是年轻人,来自全国各地、四面八方,这可能也是你们头回离开父母,都需要有个适应的过程。年轻人容易有火气,而咱们学校这里眼下条件也有限,这么多人挤在这样一个小空间里,磕磕碰碰都是难免的,所以大家要相互理解,相互体谅。遇到事不要冲动,要冷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通过沟通来解决呢?来,你们俩先把血擦擦干净。看谁先跟我讲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武文杰和老七谁也没吭声,只顾各自擦自己的伤处。
曹老师又道:“你们不说,我怎么给你们断是非曲折呢?”
老七脱口说了句:“他神经病。”
武文杰马上回道:“你才神经病!你还是小偷!”
听见“小偷”二字,老七一下又急了:“你说谁是小偷?你个神经病!进到宿舍我总共没跟你说过三句话,你就莫名其妙拿眼珠瞪我,还污蔑我是小偷。你说,我偷你什么了?”
“裤衩!”武文杰带着哭声说。
从武文杰嘴里迸出的这两个字,让刚才一直憋着笑的同学全都忍不住了,大家“哗”的一声笑开了。
这回老师都没笑,一个个瞪着疑惑的眼睛,看着四周放声狂笑的学生们。
曹老师也被武文杰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和同学们的古怪大笑给弄糊涂了。
他等众人笑够了,才对武文杰说:“你刚才说的什么?老师没听太明白。麻烦你说细点。”
武文杰哭出了声:“我的钱……我来上学的钱,藏在裤衩里,我洗澡之前把裤衩放在褥子底下了,等我洗完澡回来,那钱就没有了……那钱是我家里给我东凑西凑凑起来的,是让我上大学吃饭用的。老师,你知道吗,为了给我凑钱,我爸爸把我们家的大黄都宰了卖肉了……”
说到这,武文杰泣不成声。
曹老师上前一步,轻轻拍拍武文杰的肩膀。这两年,他见过太多像武文杰这样的农家子弟,他们带的钱都是家里千拼万凑出来来的。他知道钱对于这些贫困家庭的孩子有多么重要。如果真是像这个学生所说,他到宿舍的头一天就丢了钱,那可不是件小事。
不过,看着眼前这群淳朴憨厚的孩子,他不大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
见武文杰稍稍平静些了,曹老师温和地问他:“你刚才说的那个大黄是什么呀?”
没想到他的这句问话,把已经止住哭的武文杰,又引得大哭起来,他边哭边说:“大黄……大黄就是我们家的大黄狗,养了八年了。它就跟我弟弟一样亲,每天睡觉都跟我在一起。因为家里给我带的钱不够,我爸爸只好把它杀了卖肉。杀狗的时候我都要哭死了,我求我爸爸,说这个大学我不上了,求他不要杀我的大黄……”
武文杰又哭得说不下去了。
曹老师注意到,站在武文杰对面的老七也在偷偷抹眼泪。
他有点后悔自己刚才的冒失,不该再提什么“大黄”,触动了眼前这个孩子心里最敏感最脆弱的那根神经。
等武文杰再次平静下来,曹老师搂着他的肩膀问:“你说你把钱放在褥子底下了,你翻过褥子底下吗?”
武文杰说:“我摸了好几遍了,都没有。当时我们都去洗澡了,宿舍里就老七在,你说我不怀疑他怀疑谁?”
他说这话时,老七倒没有动火,等武文杰说完,他低声道:“我真的不知道你钱,丢了钱。我向你保证,我绝对没拿你的钱,拿人家的钱,是要天打雷劈的。再说,我也喜欢狗,用狗的命换来的钱,谁偷谁死全家!”
曹老师听老七发了这样的毒誓,心里有些底了。
他对武文杰说:“要不,你再上去看看,仔细翻翻,别着急。”
武文杰抹了把眼泪,点了点头,麻利地爬到上铺。
他先把枕头掀起来,然后又把褥子撩起来。
枕头下面、褥子下面什么都没有。
有人说了句:“哎,你把那个被子打开看看。”
武文杰便把被子一抖,再伸手一摸,嘴里突然惊叫了一声:“呀!在这!”
随着武文杰的这一声喊,在场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武文杰跳下床来,手里捧着自己那条脏乎乎的裤衩。
曹老师说:“那就好了。看来,是你自己不小心放错地方了。钱没丢就好。以后可要当心一点。”
说着,曹老师又转向大家:“同学们,你们当中有家庭经济困难的,可以跟家里说,请他们放心,学校会给大家提供助学金的,成绩好的同学还会有奖学金。这些钱足够保证你们读完四年大学,不会给家里增添更多的负担。这是咱们国家的政策,我们会保证每一个走进大学校园的孩子,都能够有够用的钱生活和学习。”
他又拍拍武文杰的肩膀,说:“这两天学校会给你们发助学金申请表格,你们可以根据自己家庭的经济情况填写申请。特别困难的,可以申请一等助学金,一个月差不多有十几块钱呢。”
“十几块钱?”武文杰一听,简直惊呆了。
他原来以为,自己只能靠家里给带的这十几块钱过一个学期呢,没想到,学校给的助学金一个月就能有十几块钱!
早知道这样,就不杀大黄了。
想到这,武文杰的眼眶又潮湿了。
第十章 老六老七
“你知道吗,老七,我们家现在养了一只黑白花的小猫,他的名字就叫大黄。”武文杰靠在自己这边的席梦思上,幽幽地说。
老七听了,眉毛扬了一下:“说实话,老六,当时听你污蔑我是小偷,我真恨不得捶死你。但后来你说到你们家的大黄被宰了,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下来了。我们家也不算富,但没想到你们家会那么穷。我能理解那点钱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后来,钱的问题也是我离开工厂的原因,我对你就不理解,为什么在工厂挣那么点钱,你还干得不亦乐乎?不过我现在理解了,你是个做事的人,干事业的人,不像我,大俗人一个。你现在可是功成名就,功德圆满了,不愁名,不愁利……”
武文杰笑笑:“可别那么说。现在对我来说,名是真有了,让我几乎不堪其负了。利也有点,家里温饱有余,就是想要像当年那样接济老家人的生活,也不成问题了。”
“哦,对了,说到你老家了,那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还那么穷吗?”老七问。
“那可真是老黄历了,早该翻篇了。我爸爸妈妈已经不住在山里了,乡里在山下盖了扶贫楼房,他们搬进去住好几年了。我也曾接过他们到我家里住,给他们买的高铁票坐过来的。老人有机会坐高铁,也算是实现了我的一桩心愿吧。不过他们还是习惯闻山的味道。我那里只有马路的味道,顶多还有点公园的味道,所以他们不适应,住不久。”
“那你现在接济他们的负担应该不重了吧?”老七又问。
“哪里还有什么负担啊!我是养成习惯了,从大学到工作一直没断了给家里寄钱,那么多年家里确实太困难了。不过现在,我们是相互接济了。”武文杰略带神秘表情地说。
“什么叫相互接济?”老七很好奇。
“很简单啊,就是我父母把我平日寄给他们的钱都攒下来,然后再想法神不知鬼不觉地转送给我的两个孩子。”
“嗯,想起来了,你家孩子是双棒,还是龙凤胎,对吧?当时可羡慕死厂里的人了,都说你家丁娟娟太会生了。怎么样,丁娟娟和两个孩子都还好吧?”
“都好都好,不是一般的好。你家小车呢,还有孩子,都还好吧?”武文杰似乎不经意地问了句。
“呵呵,跟你家一样,不是一般的好。”老七答道。
武文杰听罢点点头,伸手去摸手机:“还是你提醒我了,今天在高铁上,丁娟娟给我打了个半截电话,话说到一半就听不清了,也不知要跟我说什么事。你先待会,我再给丁老师打个电话,看有什么事。”
这时,老七王卫彤,默默看着在对面床上摆弄手机的武文杰,当年在大学的情景不由在脑海中浮现……
自从和武文杰打了那一架,这两人就应了“不打不成交”这句话了。
因为床挨着床,相互之间啥事都一目了然,没遮没拦的。
约起事来方便,有时甚至不用开口,只要招一招手,或者使个眼色,对方就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但又因为离得太近,日常难免相互间磕头碰脚的,摩擦和冲突也时有发生。
其他室友看出了一个奥妙:凡是俩人上床睡觉时头顶着头,那就说明关系稳定。一旦出现脚对着脚了,那一定是闹什么别扭了。
有时还有这样的情况,就是其中一人的头对着另一方的脚,这里面也大有说法:伸脚过来的,一定是受了委屈,或是生对方的气了,而主动冒着对方的脚气迎头过来的,则必是求原谅、求和好的一方。
当然有时也有不准的时候。
那次是英语考级,据说难度特别大。全班英语最好的老七,像往常考英语一样,没怎么看书,早早就上床睡了。
因为睡得随意,脚自然而然地冲着武文杰的床这边了。
而武文杰睡的时候,又主动把头放在这一侧,正好离老七的脚一尺左右。
别人都以为俩人闹矛盾了,可一大早去考试的时候,却见二位有说有笑地一同出了门。
考试回来,武文杰发挥极其出色,居然一反常态,考了个全班第二。
室友们向武文杰打趣:“你头天晚上把头伸过去,就是为了熏一熏老七的英语仙气吧?别说,还真显灵了!”
武文杰含笑不语,老七则不乐意了:“这种仙气,你们谁想熏谁去熏吧,反正我不想熏。我就英语能考全班第一,老六人家各科差不多都是全班第一。我要是找他去熏仙气,还不得把我给熏死。嗯,要不老二跟我换铺吧,你过来让老六给熏熏,争取多考几分。”
考试分数总是不高的老二,听了老七的这话,气得直翻白眼。
武文杰能把书读下来,也亏得学校给了助学金。
根据家里的经济状况,他申请到了一等助学金,每月15元。
而按照老七的家庭经济状况,他本不应拿助学金的,但他在填表时手下一抖哭了个穷,结果获得了三等助学金,每月5元。
这笔“额外收入”他自然不敢跟家里说,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他的“小金库”。
每月到手的这笔助学金“巨款”,让武文杰的经济压力大为减轻。每当15元钱发到手里时,他会从中抽出5元钱寄给家里,只把剩下的10元作为自己的生活费。
留在手里的生活费,武文杰日常都把它们放在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那个带着小狗图案的旧书包里,压在与老七相挨的这头床褥下面。
武文杰取钱放钱不避讳老七。老七则会不时关切一下武文杰用钱。
每月老七家给他的生活费是20元,加上他自己“争取”来的5元,每月就有25元。这他都觉得并不宽裕,可想而知,武文杰每月只有10元钱,即使仅仅用来吃饭,能撑下来一个月也是相当不容易的。
武文杰这饭怎么吃呢?
他几乎从来不吃早饭。极偶尔的,如果吃了早饭,他一定会把就粥喝时的咸菜留一部分到中午,午饭时只买两个馒头,就着咸菜吃。
中午无论主食是米饭还是馒头,武文杰永远只买一个素菜就饭。
一起吃饭的室友有不爱吃肥肉的,挑出来放在饭盒盖上,他见到后,有时会示意一下:我能否把那几片肥肉拣走吃掉?
得到同意后,他会欢喜地夹入碗中,十分享受地吃进肚里。
某一个月,老七见武文杰剩的钱明显撑不下去了,便趁他不注意,偷偷往他褥子底下的书包里塞了5块钱。
等晚上回宿舍,老七发现那5块钱压在自己的枕头下面。
后来,他又试过几次,在那个书包里放上一块钱或几毛钱的票子,但无论放多少,每次都被原封不动地退回来。
那次学校组织献血,武文杰报名特别积极。本来都报满了,他硬要辅导员把他的名字加上去,最终献成了,他得到了更大的一笔“巨款”—-200元营养费。
这是武文杰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钱数。
他先请老七搓了一顿,俩人花了4块多,然后把剩下的钱中大部分寄回了老家。
学校餐厅专门为献血同学开的营养窗口,他一次也没去。
那个学期,是他唯一一次有两门课没考到班里第一。据他说那段时间经常头晕失眠。
第十一章 两件家事
武文杰总算打通了丁娟娟的电话,之前在高铁上没听清的那些话,这下才算明白。
丁娟娟要告诉武文杰的事有两件,分别与两个孩子有关。一是儿子武功的再次创业又宣告失败,他打算向家里再借一些钱,借多少呢?对武功来说,当然多多益善了,最少得10万。二是女儿武艺刚刚做出决定,要继续上博士。
听丁娟娟说完,武文杰松了一口气,这算什么大事?在他看来,这两件事一好一坏,武功的是坏事,武艺的是好事。
可丁娟娟的看法正好跟他相反,她认为,武功的事算是好事,武艺的事才是坏事。
她自有她的道理:武功这次创业失败,总算没有大赔,这10万块钱与其说是他东山再起的本钱,倒不如说是他用来补窟窿的,借着这个机会,帮他一把手,顺势把他的心拉回来,让他以后走正道,别再冒那么大的风险瞎试瞎闯了。而武艺那边就不一样了,一个女孩子,已经读到硕士了,岁数也不算小了,还想闷头往博士上读,别的不说,单说这个人问题,就比较麻烦了。都说高处不胜寒,女博士呆的那高处,可不是一般的寒。
在丁娟娟看来,武艺决定读博士这事,不是好事。
丁娟娟联系武文杰,当然并不仅仅是通报这两个情况,还有更重要的,是要给武文杰布置任务呢。
“武文杰,你好久没回母校了,学校里的资源可多呀,咱们武功如果这次能收了心,你在学校里面找找人,要么让他再读读书,如果他不想读了,就看学校那边有什么合适又稳定的工作,帮他找一个。”这是丁娟娟布置的头一个任务。
武文杰一听脑袋就大了:“读书?几年前还在上大学的时候,你家武功就读不进书去了,当时我还真怕他拿不到学位呢,好歹把本科念下来了,你曾想让他考研,你看他那个态度,就好像要宰了他似的。要继续读书,总得要考试吧。他这两年在外面疯魔,你问他翻过书吗,就是给他机会让他考,他也考不上。再说找工作,现在学校里当老师,你怎么也得是博士毕业,就算不是海归,也得是国内名牌学校的,怎么可能安排他一个本科生在学校工作呢?哦,对了,学校倒是需要保洁员,你问他去吗?”
“哎,怎么一说到儿子,你就一脑门子官司?咱儿子哪点不好,不就是读书比不了你女儿吗?现在像他这样的男孩哪去找?满街都是那不着调的大小子。他这两年创业,你看他多上心?付出了多少?看把孩子累的,你不心疼我心疼。我知道他教不了课,我又没说让他去当老师!这几年,他在社会上历练得越来越成熟,自己创业打拼,三教九流都有接触,咱孩子脑子不笨,情商又高,你们学校老师办的那些企业,肯定有比较好的,有发展前景,还比较稳定的,可以把孩子推荐过去嘛。孩子创业没成,不代表他干不了别的呀。在那些企业里,他绝对会是把好手。等他心踏下来,就可以考虑结婚生孩子了,在儿子这块,咱俩不就彻底省心了?”丁娟娟说的在情在理。
“这个我倒是可以去问问,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首先,你家武功未必适合人家企业的要求,我不能强买强卖,企业是要真刀真枪打拼的,不需要的人进去了,就是累赘和包袱。我也是要脸要面的人,不能去给人家添乱,更何况还是我的公子,说出去会把人丢尽了。”武文杰勉强把头一个任务接了下来。
“再有就是武艺,原来我想她硕士毕业了,找份不错的工作,也就能稳定下来了。女硕士找对象还不难。可现在她决定继续读博士,我就不能不关注她的个人问题了。所以,第二项任务就是,借着这次同学聚会,你看能不能在你的同学当中,给你女儿物色个婆家。你同学的孩子不都跟她差不多大吗?同学的孩子里如果有合适的,可以试试呀。好歹家长都知根知底,也算门当户对,咱们更放心。”
对于武文杰来说,第二个任务似乎比头一个更艰巨。
以前听说过一些大城市有相亲角,活跃在相亲角的,不是当龄的年轻人,而是他们的父母。父母们怀揣孩子的照片和个人资料,在相亲角相互端详打量,搭讪询问。觉得哪位家长看得过眼,便上前过过话。
这其实也有一定的合理性。家长的外在形象和内在修养,相当程度上能体现出家庭教养,当然在相当程度上也能折射出孩子的素质,其中也包括孩子的相貌、身高和体态。
对武文杰来说,大学同学中有许多都多年没见了,相当一部分自打毕业后就再没见过。
三十年弹指一挥间,相信每个人的外在都会有不小的变化,就连原来那么熟悉的老七,见面的那一瞬间,竟然也没敢相认。
而三十年各自不同的工作生活环境和人生旅程,更会使彼此之间的思想认识产生比较大的差异。
三十年前,一个班的同学,一个宿舍的室友,一同走出校门进入社会,大家共同的地方有很多,像是铁路工厂里制造出来的同一批次的火车。经过三十年各自的磨砺,再次聚在一起时,相互间的差异会非常的大,正如火车运用在南北西东不同区域,各自经行了不同的路况,经受了不同的考验,也经历了不同的检(查)修(理)和维(护)保(养),台车之间无论内在还是外在,都会有巨大的差异,这个差异,当然也包含差距。
同学之间,无论是差异还是差距,都是客观存在的。但不管差距或是差异有多大,同学四年的共同经历,以及由此形成的彼此间的情谊,还是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世俗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丁娟娟所说的“知根知底”、“门当户对”,还是有其道理的。
不过,要完成好这个任务并非易事,这毕竟不是武文杰所擅长的。
但不管怎么说,他在电话里还是应了下来,否则这个电话会没完没了打下去的。
电话打完了,老七问武文杰:“你们可真行,都老夫老妻了,煲电话粥还那么腻。”
武文杰当然不认可:“没什么,就是说点闲事。女性到了更年期,容易变得话多,简单一件事,翻过来倒过去地说,好像生怕你听不明白。”
“你别只说妇女更年期,”老七纠正武文杰。“咱们男人也一样有更年期。啥叫更年期?就是从中年向老年的换档期,换档的时候肯定会不平稳。她们要换档,咱们也要换挡。只是女性换的时候动静大点,咱们换时蔫不出溜,好像没换似的,其实内在的动静也大着呢。这两年,我就觉得自己有明显的变化,概括一下就是—-如果用四个字,是‘力不从心’,如果用六个字,‘心有余、力不足’,如果八个字,就是‘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如果要十六个字……”
武文杰打断了老七的话:“要是再说下去,你得说到明天早上。还说我家丁娟娟话多呢,你也一样。”
“说的就是一样的啊,都是更年男女嘛。”老七动动身子,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些。
武文杰接道:“没错,就是那样的,原来轻松能做来的事,现在做不动了。原来特别想做的事,现在不想做了。当然,其它的事不想做可以不做,工作还得拼命做。这是咱们这一碴人的宿命,赶上了,谁也跑不掉。”
老七微微摇头:“这就是你我心态的不同了。你在工作中有责任感,有荣誉感,有使命感,而我呢,更多的不过是靠职业素养和为人本分撑着。”
“也许是吧。其实我的想法也是一路变化的。在学校的时候,我的学习动力就是为了改善家里的生活。到工厂了,开始时也只是想让自己和家人过的更好,后来发现,自己居然在火车方面能干那么多事。嘿嘿,有点自我膨胀了。”
说到这,武文杰做了一个滑稽的表情,表示自己不好意思。
老七又摇了摇头,说:“哪里的话,你一直都很能干,还努力,并且总是低调。”
“对我来说,用自己的这点能耐,能让那火车的速度变得更快,火车乘坐起来更舒服,能让无数人享受到方便快捷,还能给国家和社会创造那么多价值,简直是不能太爽的一件事。既然我在这方面还算擅长,又有这么好的平台让我发挥,我怎么能放过这个机会呢?自从想法改变以后,工作对我来说就变成了一种享受,每做一项改进,每搞一项设计,每完成一道工艺,我都会想,我所干的这个活,又会让多少人受益,又给社会创造了多少财富,这样想,自然就少了很多个人的杂念。”
“你比我有境界,比我有情怀。想想三十年前,咱俩一同迈进铁路工厂的时候,连啥叫高铁都不知道,谁能想到你会成为业界有名的高铁专家?”老七若有所思地说。
第十二章 初入工厂
七月是毕业季。
毕业那年,武文杰和老七王卫彤是班里仅有的两位分到这家铁路工厂的同学。
带着学校的派遣证,两人结伴去工厂报到。
人事科的干事见到两人很热情,麻利地给他们办好了入职手续。
令武文杰没有想到的是,一天班还没上,厂里就一人给了他们50块钱安家费。
老七被分到机加工一车间,武文杰被分到组装车间。
机加工一车间是干啥的?就是制造火车零部件的嘛,用各式各样的机床加工出来,再送到组装车间去组装。
组装车间又是干啥的?就是组装火车的呗,把一大堆零部件像码积木一样攒起来。码积木好玩,而攒火车可是很辛苦,当然,加工零部件也同样不容易。
言归正传。人事科干事告诉两人,按照规定,他们可以在一个月以后正式去车间报到。这一个月时间,算是他们毕业以后的最后一个假期。工龄从七月份记起,工资则从正式上班那天开始算。
对于这一个月的假老七很高兴,武文杰却问干事,如果现在就去车间报到,可不可以给算工资。
干事想了想说:“你去跟车间说说吧,如果车间说行就行。”
停了片刻,干事又说:“这些年我接收了这么多分来的大学生,你是头一个提出这种要求的。不过我听说组装车间这段时间生产任务挺重的,正好缺人手,没准他们还高兴呢。”
工厂单身宿舍的条件比学校要好一些,一间屋子里有三个上下床,也就是六个铺位。
其中两个上下床已经被人占了,只剩下一个了。
老七不由分说要了下铺,他说武文杰身体灵活,登上爬高比较方便。
武文杰啥也没说,把自己的行李扔到上铺。
老七把该办的手续办完,跟武文杰说了声“下月见”,然后抬腿就窜出了厂门。
武文杰跑到组装车间去见主任。
他告诉车间主任,自己已经跟家里说好,这个暑假不回家了,呆着也没事,就想提前到车间报到,早点开始工作。
车间主任一听挺高兴,连说欢迎。
他把技术组长叫过来,吩咐道:“这是刚分来的大学生,今天就来报到了。从今天起,他就归你们技术组。不过按照咱们车间的惯例,他在实习期要先到各个班组实习,也就是关系落在你们那里,人由所在的实习班组管理。遇到解决不了的情况,你们来找我。”
说完,车间主任问武文杰还有什么问题没有。武文杰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我每月的工资是多少?”
主任一伸手,张开五指,说:“实习期内每月50元。”
武文杰听得心花怒放,愣是没憋住,竟咧开嘴笑了出来。
他这个笑,让车间主任和技术组长都有点莫名其妙。
对武文杰来说,现在的手头太宽裕了!
手里拿50块钱安家费,要不了多久,又可以挣到人生头一个月工资,这一加起来就是100块钱!
不过,面对手里这50元安家费,武文杰首先要合计的,还是如何安排它的用向,简单说就是,给老家爸爸妈妈那里寄去多少,自己留多少作为生活费。
寄40?要是寄40,一定又会把他们吓一跳。不过这样自己手上只有10元,跟在学校靠助学金的时候一样了,自己太紧了。
如果寄30,自己留20,感觉自己又有点太奢侈了,等于比学校生活费多了一倍。
左思右想,武文杰决定给家里寄35块,自己留15块。
下午没事,他去了邮电局,把35块钱借给家里。
出了邮电局,旁边有一个小书店,他一进去就迈不开脚了。
看了半天,店主见他好像没有买书的意思,便拿些不三不四的话讽他。
武文杰有点挂不住了,想走,又不甘心,掂量了一下兜里的钱,他一横心,要了一套两本的武侠小说,花了一块多钱。
大学这四年,除了教材,武文杰一本书都没买过。
跟功课有关的书,他都是从图书馆借。看到好的内容,他就抄到笔记本上。
要不是店主那副尖酸嘴脸,他还想不起自己也是可以买书的。
捧着书走出书店,武文杰觉得有些心疼。可转念一想,就算买了书,自己这个月剩下的钱,也比在学校时的生活费要高,心里也就平衡了许多。
再说,手里有一本自己喜欢看又属于自己的书,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简直无可比拟。
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武文杰觉得挺不适应。
其它那两张上下床的床主,都是刚分来的大学生,也跟老七一样,去休那为期一个月的“最后的假期”了。
在武文杰的印象中,自己似乎从没有过这么清静的时候。在大学宿舍,八个人一屋,几乎下不去脚。放假回老家,又得跟弟弟妹妹们凑在一起,还是乱哄哄吵嚷嚷的。
这会就剩自己一个人了,既然没别的事,那就。
读了几页,正好读到书里的主人公下馆子,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好不快活。这可把武文杰肚子里的馋虫给逗出来了,他清楚地听到自己肚子咕咕叫唤。
一看天色,早已过了职工食堂的饭点了。
武文杰想把饿劲扛过去,可肚子愈发叫得响亮。
“反正我现在有工资了。”他自己咕哝一句,然后放下手里的书本,朝外面走去。
厂门口附近排着不少小商小贩在卖吃的。武文杰边打量着摊上的食物,边回味着刚才书里描写的画面。这一咂摸,不但觉得更饿了,还有了喝点小酒的冲动。
在学校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自己买过酒,赶上过几次蹭酒的机会,喝过啤酒。他喜欢喝啤酒的那种感觉。
他围着摊转了两个来回,买了一卷烙饼,买了一份猪头肉,又买了一瓶啤酒。
掏钱的时候他算了算,现在手里的钱,依然比自己在学校时的生活费要多呢。
他本想就在路边解决吃喝,一看四周,没有在路边吃喝的人。
厂门口的小摊小贩都是针对上下班职工所需。职工在摊上买了熟食,或作为早饭在班前吃,或下班带回家去吃。
武文杰决定体会一下边看书边吃美味的那种感觉,这是精神和物质的双重享受。
过去在学校,手头的书都是从图书馆借来的,武文杰从没想过边吃边看,生怕沾上不雅之物,还书的时候会遭白眼。
现在他总算有条件了,何乐而不为?
于是,他提着酒瓶,抱着饼和肉回到宿舍。
这种感觉别提多美了。
他专挑书里描述吃喝的段落,一边读,一边吃,一边喝,不知什么时候竟睡过去了。
等武文杰再睁开眼,天已大亮。
他突然想起工厂是8:00上班,而且昨天技术组长跟他约好,要在组装班的班前会上,把他介绍给班长和班里的同事们。
过去在学校时,无论什么事从来不会晚,因为八个人睡在一屋,总有先醒的,有时是一声吆喝,有时直接下床出门方便洗漱,其余的人自然就被吵起来了,除非谁想在被窝里装睡。
武文杰没表,他还不知道现在究竟几点了。
他拉开房门,在走廊碰到一个身穿工装,看上去有点疲惫的人。
他问那人现在几点了,那人努力睁大矇眬的眼睛,低头看看自己的电子手表,哑着嗓子说:“8:30了。”
第十三章 一池螺母
武文杰气喘吁吁地跑到工厂大门口,门卫见他一副狼狈相,问他是哪个单位的,今天是什么班,怎么才到。
武文杰一时心急嘴绊,竟不知怎么说才好。
门卫见他一身崭新的工作服,猜到应该是刚分来的大学生,便又问:“是新来的大学生吧?你们不是下个月才上班吗?”
武文杰也不知哪个神经搭错了,脱口而出:“我正要搞一个技术攻关。”
门卫打量了他一下,笑道:“哟,原来还是个小专家,那就进去吧。”于是打开门放行。
厂区的路上空荡荡的,只有几辆运货的汽车和铲车在慢悠悠地跑。
武文杰本想直接去组装班报到,再一想,自己谁也不认得,去了以后不知该找谁,还是先去找车间的技术组长为好。
由于自己没有遵守昨天跟技术组长的约定,到时肯定得挨顿说。那有什么办法,谁让自己今天早上不争气的,对了,那瓶啤酒也是让自己起晚原因。
想到这,他又担心自己的嘴里有酒气,便伸手捂在嘴边呼了一口气,然后使劲闻了闻,似乎没闻到酒气。
正忙活着,楼道尽头出现一个人影。武文杰定睛一看,是他昨天见过的主任车间。
他吓了一跳,可窄窄的楼道躲也没处躲,他只得硬着头皮迎上去,叫了声“主任”。
估计主任心里正琢磨着事呢,看都没正眼看他,只是在嘴里咕哝了一句听不清的什么,和他擦肩而过。
武文杰长出了一口气,加快步伐往前走。
刚走近技术组的门口,就见着技术组长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
他一抬头,看见了武文杰,一脸不快地说:“小武,你怎么才来?我早先跟班里说得好好的你今天进班,他们都给你安排生产任务了,你却放我的鸽子。”
武文杰不好意思地连连向技术组长赔不是。
技术组长依然满脸不高兴:“我倒没什么,就是动动嘴皮子,人家班组可麻烦了,本来可钉可铆的活,你是要顶岗的,这下可好,全给人家打乱了。行了,我也不跟你废话了,咱们赶紧过去吧。”
武文杰心里不爽,却也说不出什么来,说一千道一万,都是自己的不是。
技术组长带着武文杰到了生产现场,台位上一群工友正围着一台旧柴油机忙活呢。
技术组长喊了声什么,只见人群里一个身材高大、相貌英俊的年轻人应了一声,走了过来。看来,他应该是组装班班长了。
武文杰看他的年纪,顶多比自己大两三岁。
年轻人走近了,板着脸说:“不是说好一早来报到的吗?怎么来晚了?我都给你安排好任务定额了,你倒好,全给我打乱了。你们大学生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武文杰听了,心里愈发不高兴,无奈自己确实有错在先,做什么辩解都不合适,他只能一言不发。
比他年纪大许多的技术组长说他,他接受起来还容易些,让眼前这位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班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训,武文杰还真不好接受。
不接受又能怎么样?
他沉默了片刻才说:“不好意思,今天起晚了,昨晚没上好表。”
其实他既没有闹钟,也没有手表。
当然,听上去那算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行了行了,今天晚上把表上好,明天就别再晚了。台位上的活这会你别插手了,那边有点杂活你去干吧,活不复杂,没技术含量,你肯定会干。本想给你安排点带技术的活,谁让你不早点来呢。”
武文杰点点头。他巴不得赶紧结束这个让他不爽的对话。
“你叫什么来着?”这位班长临走时突然问武文杰。
武文杰报了自己的姓名。
班长听罢,指着厂房远处高高挂着的一个大标语,对武文杰说:“我的名字在那里边。”
武文杰打眼看过去,只见红底的标语牌上写着“严格执行操作规程,确保机车车辆质量”十六个白色大字。
武文杰心里琢磨到底是哪两个字。
那十六个字里面,最像名字的恐怕就是“严格”二字了,于是武文杰自作聪明地说道:“严格班长,对吧?”
没想到班长噗哧一声笑了:“大学生,你怎么这么笨啊。”
武文杰再看标语,可标语上其它那几个词,哪一个也不像人名啊。
武文杰只好摇摇头。
还是技术组长给他解了围:“小武,那个标语有十六个字,你看一下倒数第三个、第四个字是什么。”
武文杰仔细看,是“车辆”二字。
“那你叫——车辆?”武文杰问。
“对了。”班长点点头。“咱们是机车车辆大厂,我爷爷、爸爸妈妈从前都在厂里干过,到我这里是第三代了,叫这名,名副其实。”
车辆班长给武文杰安排的是什么活呢?分捡螺母。
车辆带人正干的活,是修理一台旧柴油机。柴油机是干什么的?直观说来,就是内燃机车的心脏。
最早的火车头是蒸汽机车,靠的是烧煤的锅炉把水加热为蒸汽来驱动。
跟蒸汽机车比起来,内燃机车要先进多了,运行的基本原理跟咱们熟悉的汽车类似,只是汽车的燃料主要是汽油,而内燃机车的燃料则是柴油。柴油机就是内燃机车里产生动力的装置。
而旧内燃机车维修,即是把包括柴油机在内的大大小小各种零部件都拆下来,挑出来还能用的,洗洗干净,再把不能用的换成好的,零部件配齐了,再重新组装成一台内燃机车。
里面说道很多,但基本就是这套流程。
武文杰领受的任务,就是要把从这台接受维修的旧内燃机车上拆下来的各类螺母,按尺寸规格分类,同样规格的归置到一起。
“喏,那全是你的活,今天下白班前全得分出来。如果到时分不出来,那你就受累加个夜班。不管怎么着,明天一早必须全部分出来,我们要装回到车上去。”车辆给武文杰布置任务。
武文杰一看,吓了一跳:那可是整整一池子黑乎乎、油污污的螺母啊,泡在清洗液里,就好像池塘里一个摞一个的螺蛳。
站在一旁的技术组长当然清楚,这么些活,凭武文杰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干不完的。他猜想,车辆班长大概想通过这个,打一打这位新来大学生的傲气。
武文杰虽是技术组的人,但现在实习阶段就交给班里管理了,身为技术组长,也不便说什么。
于是他微微点头,对武文杰说:“你就照班里安排的要求去做吧,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再找我。”说完转身走了。
车辆也没再说什么,从工具箱中取出橡胶手套递给武文杰,自己回台位那边去了。
武文杰戴好手套,走向正在池里等待他的那些螺母们。
无论是内燃机车,还是柴油机,经过长久运行后,许多部位都会沾满油泥,这些螺母也不例外。
在机车和柴油机的解体过程中,各种规格的螺母被拆下来,统统放入盛着碱性清洗液的热水池中,进行第一次去污。
这个水池就是武文杰的“战场”,那些螺母就是他的“作战目标”。
他戴着手套捞,捞出一个,看一下规格,然后扔进一个配件箱里。
干着干着,他觉得手上粗笨的手套不得劲,于是干脆把手套摘了,赤着手直接到水里捞。可弄没几下,两只手就火辣辣地烧着疼了。
忙活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他看看脚边几个配件箱里并没有多少螺母,而池子里的螺母,依然密密麻麻地堆在水里。
他大致算了一下,按照自己这半个小时的工作效率,要把池子里的螺母全部弄完,别说白班了,就是再干一晚上,也干不完。
第十四章 完成任务
武文杰看看自己发红发烫的手,轻轻吹了几口气。
他不怕吃苦,也不怕熬夜,在学校的时候,每逢准备考试,他连续几宿几宿地熬,都是常有的事。
但眼下的任务,按照目前的进度,他无论怎么熬夜,也根本没办法按时完成。
完不成任务,自己丢脸倒是事小,要是影响了班里的工作进度,这个责任可真担不起。
再看看脚下刚捡出来的螺母,他发现,尽管数量巨大,但分起来其实只有三种规格。
他从三个配件箱里分别拿出螺母比划了一下,又想了想,突然灵机一动,一个主意跳进脑海。
他起身往位于厂房一个角落的钳工班走去。
这是武文杰头回在工厂工作,但作为工科生,他在大学校办工厂里其实是有过实习经历的。在实习中,他发现自己尤其擅长钳工。
正走着呢,只听身后传来车辆的叫声:“哎,大学生,你去干嘛?不好好干你的活,跑那边干什么?你不怕你的活干不完吗?”
武文杰回头向车辆回了句:“我要磨磨刀。”
车辆显然没听明白,又问道:“让你捡螺母,你磨什么刀?你哪有什么刀可磨的?”
武文杰停住脚,转过身冲车辆说:“我只是打个比方,磨刀不误砍柴工,我想干得更快些。”
车辆那边明显不高兴了,嗓门越发显得粗了:“武那什么杰,你在我的班里,就要听我管理。你刚来头一天就不服管,想干什么你?”
听他这一说,武文杰的倔劲也上来了,大声道:“车班长,我没有不服从你的管理,我就是为了完成你布置的任务,才到这边来求援的。”
他话音刚落,钳工班长这边不干了:“哎,大学生,你们班长让你捡螺母,我这可没人帮你这个忙,我们有我们的活。”
武文杰上前解释道:“不是,不是,我哪能让你们帮我捡螺母,那是我的活,我只是想向你借两样工具。”
“借工具好说,你要什么?”钳工班长的脸色缓和下来。
可远处车辆的大嗓门又响起来:“你回不回来?再不回来我去找主任说,班里不要你了。”
武文杰扭头应道:“我马上回去。”
然后他对钳工班长说:“我想借一把铁锤,一个凿子。”
钳工班长正要起身帮武文杰拿,却扭脸瞥见了远处的车辆,只见他正离开台位,往这边走过来。
“借工具可以,可不许打架。”钳工班长冲武文杰说。
“打架?跟谁打架?”武文杰被他的话说愣了。
钳工班长用手指了一下正往这边走的车辆:“有什么话好好说,别动气,都是年轻人,控制不住火会出事的。这两样东西我都有,但我不能借你。”
武文杰有点急了:“你可真奇怪,你有为什么不借我呀?我用完又不是不还你。”
“我知道你干什么用啊?等你用完再还我?等你用完,还不知跑哪去了呢。”钳工班长边说边继续干他手里的活。
武文杰有点不耐烦了;“车间是有什么规定吗?借个工具还要什么手续吗?”
见钳工班长没理他的意思了,他便直接走到工具箱那里,一眼便瞧见了挂在工具箱里的铁锤和凿子。
钳工班长见武文杰把工具拿到手里了,直起腰来注视着他的举动。
武文杰一手拿一样工具,向厂房的远端角落走去。
这时候,车辆已经大步走过来,手执家伙的武文杰正好迎着他的方向。
从身高和体格上看,武文杰要逊于车辆,但两手各执一个钢铁家伙,看上去还是蛮吓人的。
刚才武文杰干着干着,突然莫名其妙跑到钳工班这边来,让车辆很不高兴,他不知道这位刚来的大学要搞什么名堂。
在给武文杰布置任务的时候,车辆十分清楚他肯定无法按进度完成,到时候他自会安排人前去协助他完成。
生产进度受影响,他班长要承担主要负责,谁也替不了。
但他没想到武文杰来钳工班抄了两个家伙,他究竟想干什么?
走向武文杰的时候,车辆的心里稍有一些犹疑,甚至有一丝胆颤,但他不能停下来,他知道全班都在自己身后看着呢,如果自己被这位新来的楞头青大学生给治住了,那今后在班里就没威信了。
他只能迎上去。
武文杰在离车辆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绕开他继续向远处走去。
车辆也站住了,大惑不解地看着武文杰的背影。
武文杰走到墙角的废料箱旁,从废料顶上拎下一个大铁盆。
刚才他进厂房时,打这里路过,那个明晃晃的大铁盆挺招眼。
这铁盆是用来清洗比较大的部件的,在里面倒上汽油或其他清洗液,然后把油污的部件扔进去,再用铁刷子一遍遍刷洗,直到把上面的油污全都刷洗干净。
这个被扔掉的铁盆,是由于底部裂了一道缝,没法再盛液体了。
武文杰把大铁盆放到清洗池边上,开始低头忙活。
对于车辆来说,危机解除了。武文杰并没有跟他打架的意思,人家还在那里老老实实地准备应对他的那一池旧螺母。
至于他要搞什么名堂,车辆哪里知道。
车辆没再说什么,朝自己的工位走去,刚才停下手里的活朝这边观望的工友们,连忙各自忙活起来。
车辆听见武文杰在一边叮叮当当敲得直响,之后是一阵阵哗啦啦哗啦啦的声音,他借了擦汗的工夫,瞥了厂房角落一眼,只见文杰在池边立起了一个怪里怪气的东西,远远看上去,就是把那个大铁盆安到了一个铁架子上。
“搞什么名堂,装神弄鬼的。”车辆嘴里嘟囔道。
一个工友到边上去喝水,顺便绕过去看了一眼武文杰那边,他突然发出一声叫:“呀,快看,这个大学生分捡得好快!”
随着他这一嗓子,车辆和其他工友都转身朝武文杰那个方向看去。
果然,武文杰脚边的几个配件箱已经垒得好高了。
只见他戴着手套,扶着盆边,不停地摇着盆。
随着他的摇动,不断地有螺母从铁盆底部漏下来,落入下面的配件箱中。
午休吃饭时,车辆带着一帮人过来看,原来武文杰把铁盆下面凿出几个漏螺母的孔,直径不同的螺母有的会掉下来,有的则留在盆中。
尽管装盆、摇盆也挺辛苦,但显然要比一个一个地分捡快得多。
还没到下午下班时间,那令人眼晕的一池子油污螺母就被分捡完了。
武文杰的活提前完成,他浑身油污,摊着两条胳膊坐在一旁休息。
而台位这边,临到下班时突然发现,由于一个数据算错了,造成一个部件的装配尺寸对不上,得局部返工。
这可是额外的活,责任在车辆这里,是他算错的。
车辆阴沉着脸说,他只需要一个帮手留下来。
目光扫过去,几个工友都说已经安排其它事了,实在不能加班。
这种临时性的加班,最不受人欢迎。有人家务负担重,有人正在热恋期,不是提前安排好的,人家有权说不。
车辆脸一虎,没好气地说:“一到关键的时候就指不上,一到分奖金的时候都嫌少。你们走吧,都走都走。”
武文杰端起杯子喝水,他感觉自己的胳膊在抖。
刚放下杯子,车辆走近前来,说:“大学生,给你安排的活既然完了,不如晚上帮我点忙加个班。反正你实习就是为了学东西,多学总没坏处。”
工友跟车辆熟,还可以驳他的面子,武文杰正跟他别着劲呢,哪有这个胆量拒绝。
他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来。
点完头,他又煞有介事地甩了几下胳膊,再用两手分别在两条胳膊上揉了揉。
车辆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便说:“你放心吧,知道你今天累着了。晚上的加班,没啥力气活要你干,主要是动脑子。”
第十五章 配气相位
其他的工友都下班走了,就剩下车辆和武文杰。
车辆带着武文杰去台位上,武文杰提出要先看一下组装记录。
一看记录他乐了,是调柴油机的配气相位,这正是他的拿手好戏。
内燃机车的柴油机一般有12缸或16缸,这十来个气缸得按一定的顺序依次运动做功,才能保证柴油机正常运行。
而配气相位就是负责支配那十几个气缸分别在什么时间进油进气,在什么时间输出功率的。
就好比游乐场的旋转木马,上下起伏,不停旋转,周而复始。
车辆给武文杰看的组装记录上,有一组数据不匹配,显然有问题。
车辆说,按常规的办法,只能把所有气缸都拆下来查一遍,重新调过再装。他师傅当时就是这么教的他。
武文杰在学校时,柴油机原理是他最喜欢的一门课,无论小时候在乡里看见拖拉机、汽车,还是上大学坐火车,他都对这些吃了油就能突突突、呼呼呼、呜呜呜地跑的车辆有浓厚的兴趣。
柴油机原理是讲车辆的“心脏”是怎么工作的,能帮他解开一直以来的疑惑,他当然高兴了。
由于兴趣,他在这门课上花的时间精力相当多,收获也大。单说柴油机配气相位这块,他能在理论上把各个部位相互间的关系搞得门清。
组装记录上的数据问题,他一眼就看出来了:“第十位调错数了,应该是十二进制的,你当十进制的算了。”
车辆哎呀一声,使劲拍了一下自己的脑瓜:“你看我这脑子!”
见武文杰还在琢磨数据,车辆又问:“得返多大工啊?是不是需要全拆?”
武文杰抬起头又想了想,说:“不用不用,除了把这一位调一下外,只要再把第三位动一下,应当就没问题了。不过我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弄,还得靠你来。”
车辆一听不用大返工,马上乐了,连说:“我来我来,你只动口,别动手。”
尽管车辆那么说,武文杰还是觉得自己只动口不大合适,也打算伸把手,无奈两只胳膊实在使不上劲,在跟车辆搬部件时,还差点砸着车辆的脚。
车辆连忙往一边推他:“行了行了,你别动了,还不够添乱的。”
车辆不但力气大,手也挺巧,干活很利索,边干还边跟站在一旁显得老大不自在的武文杰聊:“装配气相位这活,班里没几个能干,我干得最好,不过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一遇到点问题,往往就得大返工,全部拆了重来,挺费事,但也没办法。”
武文杰说:“这里面有一套规律,不算复杂,就是稍微有些绕,一旦讲明白了,其实也不难。”
车辆笑道:“还是那句话,难者不会,会者不难。回头你在班里给大家讲讲课,多培养出几个明白人,我也能省点事。那么大领导,”说着,他用油乎乎的手拍拍自己的胸膛,“大领导”显然是指他自己了,“有些活还非得我亲自干不可,那怎么行呢。”
见车辆心情挺好,武文杰也开始跟他打起了哈哈。
全部完活,时间还不算晚。
车辆看了看表,说:“我原来以为会干到挺晚,还说让家里给我送宵夜呢。这会可别送来了。”
车辆让武文杰先走,他把台位收个尾。
武文杰走到厂房门口,见一个年轻女工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女工身材苗条高挑,穿一身干净的工作服。
打照面时,武文杰看到一张十分秀丽的面孔。
到厂房门口,她轻盈下车,提着一个袋子进了厂房。
武文杰估摸她应当是车间的同事,也是上夜班的,但不知是哪个班的。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武文杰觉得肚子有些饿。
厂外平时摆成一溜的卖食品的小摊小贩,这会早都回家了,一片空荡荡。
他正走着,听见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车辆和刚才见到的那个女工。俩人都骑着车。
武文杰恍然大悟,刚才车辆跟他说,家里要给他送晚饭,看来,那个漂亮女孩应该是他女友了,那个提袋里,想必是宵夜了。
一想到夜宵,武文杰更觉得饿了。
早知道车辆女友要给他送宵夜,还不如把活拉得晚些,蹭他一顿饭呢。
这个月的生活费很紧,怕撑不到月底。可肚子饿得难受,这可是当务之急。
武文杰思想斗争了一会,决定去买两包方便面充饥。
在校园中,方便面是必不可少的。
多数同学吃方便面稀松平常,毕竟属于最廉价的食品之一,而对武文杰来说,吃方便面也是一种小小的奢侈。
男生吃方便面一般一次得两包,而武文杰从来一次只吃一包,绝无例外。
不过今天,他买了两包,并且打算一顿把它们都吃下去。他要慰劳自己一下。
回到宿舍,打来开水,沏上方便面。
他发现自己身上的工作服已经脏的不成样子了。
回想刚才车辆女友的那身洁净的工作服,再看看自己,他觉得挺惭愧。
他还不知道其他的同事工作服脏了怎么办,是不是每天洗,自己只有这一身,今天的活比较脏,这身工作服可以作证。
如果今晚洗,就算天气挺热,可这么厚的料,明早未必能干透。
再说这油渍麻花的工作服,打两遍洗衣粉都未必能洗得出来,而自己这两条累得软绵绵的胳膊,确实也连一遍也没劲揉了。
“那就等等再说吧。”他把脏工作服卷成一团,放在椅子上。
两包方便面泡起来真不少,武文杰大口吃着,嘴里还念叨着:“两只手,两条胳膊,今天累着你们了,辛苦辛苦。今天这营养得多给你们一些,好好恢复,明天可别给我掉链子。”
确实是疲劳了,也是饿了,今天没有了边看书边吃饭的心情,稀里糊噜把面吃完,又把汤也喝了个干净。
打着响嗝,武文杰准备睡觉了,却遇到了一个问题:明天早上怎么才能准时起床?
显然,明天要是再迟到,就说不过去了,自己是向车辆做过保证的。
可今天这么累,而手头既没闹铃,也没人叫早,这一觉睡过去,明早几点睁眼可真不一定了。
那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