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二〇章 一路向南
“爸,那我就订票了。”武功订火车票前,还真没忘跟武文杰打个招呼。
他订的是23日的票,d301次列车,这趟车的始发站是北京南站,终点站是福州站。
武文杰很少接到儿子的电话,在上大一大二的时候,儿子差不多也就一个月给家里打一个电话,主要的目标也很单纯——“最近我手头有点紧啦”。
武文杰和丁娟娟早都习惯了他的方式,也见怪不怪了。
丁娟娟细致点,每逢变天换季的时候,还会问问他合适的衣服够不够,武文杰基本没主动找过他。
这眼瞅着要上大四了,武功似乎比以前懂事了不少,不但主动给爸爸妈妈打电话的次数勤了,而且说话的态度语气也好了许多。
关于两个孩子,丁娟娟私下里跟武文杰作过不少交流,她对武文杰的概括是这样两句话:“没工夫时顾不上理孩子,有工夫时想不起理孩子。”
“你平时忙,我们都理解,但再忙,也不是每天忙到24小时都要工作吧?总有喘口气的时间吧?说白了,你根本就没有主动跟孩子们沟通交流的意识。过去他们是孩子,现在已经是成人了,咱们不但要跟他们交流,而且还要用成人对成人的方式。伴随高铁成长,这一点你是当之无愧的,而伴随咱家两个孩子成长,你是有欠缺的,有很大欠缺的。我希望从现在开始,咱们都能做得更好一点,尤其是你。”丁娟娟说得苦口婆心,语重心长。
既然夫人替孩子说出了他们的心声,武文杰自然要遵照执行。
这不,儿子主动向他报告了自己的旅游行程,他便不失时机找话跟儿子多聊几句。
“哦,d301那趟线上有我认识的司机哎,一位姓潘的年轻司机,技术很好的,不知你能不能赶上坐他开的车。”
听了爸爸的话,武功笑了:“火车司机也是轮班的吧?不可能天天是他开,不定多少天轮一回呢。谁知道我能不能赶上他的班呢。”
以往,跟自己对爸爸一样,爸爸跟自己的话也不多,俩人偶尔的交流,他的只言片语自有一种威严在里面。
这会儿看似没话找话的一番唠叨,没由来显出几分男人的可爱来。
爸爸的话变多了,是不是意味着他开始变老了呢?这个念头从脑中一过,让武功的心里掠过一丝小小的不快。
什么呀,无论从哪个角度说,老爸现在都正处当打之年,正是年富力强干事业的最好年华,“老”字可跟他无缘。
再这么一想,刚才的那点不爽,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想着呢,爸爸又说开了:“哎,你的车厢是在前面还是后面啊?在哪节?如果在前面,下车的时候没准还真能跟他见上一面呢。如果这趟车的司机真是他,你见到了,就代我向他问个好。”
武功心里暗笑:“爸爸说的基本都是没谱的事,别说我下车的时候未必想得起这事,就是想起来了,站台上乱哄哄的,谁还隔着四五节车厢往车头那跑啊。”
不过,爸爸问得挺认真,他得仔细作答:“我的车厢靠前,不是第四节就是第五节,离车头很近。如果下车的时候我有工夫,就争取去车头那边看一眼。当然,如果站台太乱过不去,那您就别怨我没完成您交给我的任务了。”
听他这样回答,武文杰自然挺高兴,连声说好。
跟儿子通完电话,武文杰主动向丁娟娟汇报自己在跟儿子交流方面取得的“进步”。
他仗着自己记忆力强,差不多把自己和儿子在电话中的来言去语整个复述了一遍。
不过,丁娟娟似乎对他跟儿子交流的内容并不十分感兴趣,她更在意的是,儿子选择的这趟旅途是不是足够安全。
“儿子坐的那趟线沿路没什么危险吧?不会有什么事吧……”
面对妻子一连串的问题,武文杰坚定地报以一连串的否定句式。
当丁娟娟问到“这个季节影响行车安全的主要隐患是什么”时,武文杰才改了回答方式:“夏天嘛,南方最频发的就是打雷下雨了。不过,我们车又不是纸糊的,打个雷、下点雨有什么可怕的呢?”
接着他又反问丁娟娟:“你平时一再说,孩子长大了,父母就得放手,怎么这会儿又一反常态,变得嘀嘀咕咕了呢?”
“儿行千里母担忧,当妈的心思,当爸爸的可能永远也无法理解。放手是为了孩子成长,牵挂则是惦记孩子的安全,这本身也并不矛盾。毕竟这是孩子头一次独自出那么远的门,又是去陌生的地方,我多问几个问题,心里会更踏实点。”
爸爸妈妈在电话里为武功的旅途安全“呛呛”,而武功本人正悠闲自在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听着音乐,看着窗外的风景。
出发的时候还有太阳,只是不时被云遮挡。
走着走着,天色逐渐阴沉下来。
到了中午时分,开始有雨了,落在玻璃窗上,让外面的景有些模糊。
越往南走,雨越大,欣赏了一路的风景,这会儿完全被雨帘严严实实地挡住了。
困意袭来,听着轻音乐,武功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剧烈的雷声震醒。
隔着愈发厚实的雨幕向窗外看,几乎漆黑如夜,只是不时有闪电划过,瞬间亮成一片,却依然什么也无法看清。
而随之而来的巨大雷声,让堵着耳机的耳膜仍会感受到隐隐的压痛。
看了眼表,才傍晚六点多,按说盛夏的这个时间,本应是夕阳当值,天色尚明呢,可这会儿四下完全暗如黑夜。
武功摘下耳机,用手指掏了好一会儿被雷震得挺不舒服的耳道,这才感觉好了点。
还没来得及再戴上耳机,炸雷又在车外响起,武功急忙把嘴张开。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一看是妈妈打来的。
“我的妈妈哟,这电闪雷鸣的,您儿子可不能接电话呀,这一接,万一把雷给引进车里来,算谁的呀。”
武功没接电话,对着电话神叨叨地自言自语一通。
丁娟娟当然听不见儿子说的这番话,见儿子半天自己的电话,便把电话打给了正打算看新闻联播的武文杰。
“我算了一下,儿子这会儿应该在浙江了,估计都得过宁波了。刚才看天气,说是那一路都是大雨,越往南越大,我心里不踏实,给武功打电话,他还不接。”
丁娟娟的话把武文杰给逗乐了:“哎呀,你也算走南闯北的人了,这点经验还没有啊?下大雨肯定会打雷闪电,这个时候最不能做的事是什么呀?就是接打手机呀。儿子肯定有这方面的常识,所以才不接的。你就放心吧,这种天气不会对车有什么影响,只不过是孩子那边不方便接电话罢了。”
武功本来想,妈妈可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打过电话来,谁知打了一回没通,就没再打过来。
这让他心里有点小小的失落,但转念一想,他猜着可能是妈妈和爸爸通过话了,而且爸爸一定是提醒过妈妈了。
在讲求科学方面,爸爸这人可算得上是当之无愧的百科全书,说起那些知识来可是一套一套的。
第四二一章 哪趟车次
车到台州的时候,武功看了下时间,再对照列车时刻表,已经晚点二十多分钟了。
从爸爸那里曾听过,说是高铁从来不会晚点的。
然而今天却让造高铁专家的儿子赶上了,这回不但晚点了,还一气晚了将近半个小时。
武文杰这边,等看完新闻联播,他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算算时间,能估摸出儿子乘坐的动车组这会儿正行驶在雷雨区段呢。
鬼使神差地,他给武功打过个电话去,但并未指望他能接起来。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儿子的电话居然接通了,声音并不十分清楚,还夹杂着些嘈杂的背景音。
武文杰一喜,忙把耳朵贴近听筒。
听筒里隐约传来断断续续的声音,他连蒙带猜,听了个大概:儿子乘坐的那趟高铁正停在台州站,比时刻表上的发车离站时间晚了近三十分钟,但车还没走,车外面雷雨交加,漆黑一片。
话没说完,电话忽然断了。
武文杰赶紧再拨过去,语音提示:“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
这回打不通,倒没让他太着急,毕竟刚刚亲耳听到了儿子的声音,知道他安好。
可把这个消息告诉丁娟娟后,却引起了她的恐慌:“怎么回事?你们正通着话忽然电话就断了?再打过去电话已关机?是不是就像你说的那样,碰上雷了呢?你总告诉我打雷下雨时别给孩子打电话,你怎么自己还打呢?”
得,这下武文杰还有罪过了。
丁娟娟这一嘀咕,弄得武文杰也有些含糊了。
他试着又拨了几次,得到的还是跟之前完全一样的回应——“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看了眼时间,19:35,他默默拿起一本专业书,随手翻起来,眼睛盯着书,心里并不是十分专注。
丁娟娟嘀咕归嘀咕,毕竟手里还有家务事要干,忙手里的活倒是能帮着分点神。
正在客厅上网的丁子成轻轻一声“坏了”,让不远处的丁娟娟听到了。
但她并没有多想,只是随口问了一句:“爸,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丁子成张了张嘴,却把已经到嘴边的话给咽了回去。
丁娟娟凑过去想看电脑上究竟有什么,丁子成显得有些紧张,还把电脑屏幕往自己这边揽,好像不愿让丁娟娟看到。
“上面说了什么?您紧张什么呀?”丁娟娟看看父亲的面孔,又看看电脑屏幕。
丁子成沉默了片刻,才说:“刚刚网上有人发布消息,说是有一列动车组出事了。”
丁娟娟微微睁大眼睛,问:“动车组出事了?哪趟车?在什么地方出的事?出的什么事呢?”
丁子成看了一眼女儿,然后又把目光转向电脑屏幕:“这也是网上没经过证实的消息,很有可能是假的。说别的东西我没发言权,可要说动车组,我还是有发言权的。有那么多的安全保险措施,怎么可能出事呢?我再查查,看还有没有其它相关报道。你去忙你的吧。”
丁娟娟正要转身离开,忽听丁子成又是一声:“哎呀,还不是一列呢。”
这一声,把丁娟娟又拽到电脑边上:“我来看看网上是怎么说的。已经有两个信源了,这就说明很有可能不是空穴来风。”
丁娟娟在电脑前刚刚坐定,忽然像屁股下面有火炭一般,一下子弹了起来:“在浙江境内!”
丁子成按着她的肩膀让她坐下来,嘴里轻轻地说:“路过浙江的动车组多着呢,你别瞎想。”
对铁路再了解不过的丁子成,当然能够很轻易地算出来,他那打算前往鼓浪屿的宝贝孙子,这个时段应该正好在浙江境内。
丁子成搭在女儿肩上的手,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肩头在微微抖动,而她握着鼠标的手,似乎也有些不听使唤,屏幕上的那个小小的箭头总也对不准它想去的位置。
丁子成接过鼠标,用劝慰的口吻说:“没事,没事的,你把鼠标给我,我来找找看有没有进一步的消息。找到了准确消息了,你就可以不用瞎担心了。”
可说完这话,丁子成感到自己的手指也有些不大灵光了,乱撞的箭头比刚才丁娟娟操作时也好不到哪去。
不过,这个时候用不用鼠标已经意义不大了,因为屏幕上自动推送上来的新闻标题,全是跟这个话题有关的,不用点击,一目了然。
“看来这是真的,”丁子成喃喃地说,“咱们的动车组真的出事了,好像是两列车相撞了……”
他把目光从屏幕转到女儿脸上,看到了一双失神的眼睛,和没有血色的唇。
丁娟娟像个泥塑一般,呆立在那里。
似乎过了好久,她才如同大梦初醒,忽然一指屏幕,用尖厉的声音对丁子成说:“您赶紧查查,看出事的是在哪个位置,是哪两个车次,快点查,快点……”
平常,她可从来没用这样的语气跟父亲说过话,但这会儿,她看上去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在查,在查,”丁子成忙不叠地应承着,“娟娟,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丁娟娟的声调像是责问:“都已经出事了,您还说什么不会有事的。”
丁子成欲言又止,磕磕巴巴半天也没把话说完整。
其实他是想跟女儿说,“武功不会有事的”,但在这种特定的情境之下,什么情况还不知道呢,就把家人贸然代入,似乎显得更不吉利。
左说左不合适,右说右不合适,无奈之下,丁子成只好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娟娟,你放心,不会有事的。”
“已经出事了,”丁娟娟已经有点不耐烦了,“我现在想知道的是,究竟出事的车里面,有没有我儿子乘坐的。”
听到这儿,丁子成忽然觉得自己知道该怎么说了:“对呀,我说的‘没事’,意思就是说,咱武功坐的那趟车肯定不是出事的车,你不用太担心。稍待一下,我马上就会把出事动车组的车次给查出来。”
听爸爸总算说了句明白话,丁娟娟稍稍平静了些。
她连着撩了好几下垂到前额的头发,每次撩上去,那绺头发总是不听话地往下掉。
丁娟娟从手腕上撸下一根皮筋,三下两下把前面的头发扎成了一个歪辫,趴在头顶上,显得有一点滑稽。
要在平时,丁子成准会拿女儿的这副样子逗她,可这会儿,他可真是一点心思也没有,紧锁着眉头在网上搜寻。
忽然,丁娟娟的声音划破了家里的寂静,把丁子成都吓了一跳:“爸,咱们可真傻,武功他有手机呀,之前我还跟他通过话呢,我马上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情况,这多省事。”
丁子成眼前一亮:“是啊,咱爷儿俩也是自己吓唬自己,吓得连正常想事都不会了。直接打手机过去,立刻就知道情况了。你赶紧给孩子打吧。”
丁娟娟正要拨,手机先响了。
一看,却是武文杰打来的。
一听他的声音,丁娟娟的心立刻像被一只手捏住了。
紧张,急促,焦躁。
“儿子那边的电话我打不通,不知你跟他联系上没有,而且我查到出事的一列动车组的车次了,正在查跟它相撞的另一列的。现在信息多,但特别乱,难辨真假……”
武文杰话没说完,就被丁娟娟打断了:“出事的那列车,不是……咱武功坐的吧?”
“不是,网上看到,说出事的那列是d3115,杭州开往福州的。”武文杰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才又继续说,“我在查另外一列的车次,同时准备推算一下,看最有可能的车次是哪一个。”
第四二二章 四号车厢
“娟娟,你要沉住气啊,千万别紧张,”丁子成把目光从电脑屏幕移向丁娟娟,脸上的神情显得有些慌乱,话也说得不那么连贯了,“刚刚……网上有人……把另一列动车组的车次……给贴出来了……”
丁娟娟的眼睛顿时瞪得老大,说话的声音都变调了:“爸,究竟是哪趟车?哪个车次?是不是……”
丁子成连吐出两口气,然后很艰难地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是d301。”
“啊!”丁娟娟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
丁子成赶紧起身扶她坐到沙发上。
武文杰的电话应声而至:“另一趟车……是d301,刚刚查到的……”
丁子成眉头紧锁,丁娟娟脸色煞白。
“武功那边……肯定不会有事的,”武文杰尽管这样说,可话语里分明没有底气,而且还带着一丝颤音,“一会儿估计就会接到他电话的,你们都别急。我现在得赶紧了解一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丁娟娟正要说什么,被丁子成抢过了话头:“对,文杰,你得抓紧搞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孩子这边的情况我们来关注,你就别分心了。如果网上说的情况是真的,那么相撞的那两列车都是咱们造的动车组。咱们的车,我了解,你更了解,按说绝对不该发生这样的情况呀!我担心,这件事故可别成为中国高铁的滑铁卢,让咱们刚刚起步的高铁事业遭到灭顶之灾……”
电话那头,武文杰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知道,我知道,我刚才一直在搜集着跟事故有关的信息,估计很快就要动身去现场了。”
接着他压低了声音:“爸,您费心关照好娟娟和家人,万一……万一有什么事,”武文杰的声音有些哽咽了,“您一定帮我先稳住家里……”
丁子成听到这里,浑身一震,也忘了女儿就在身边,失声问道:“文杰,你知道什么信了吗?孩子那边有什么情况……”
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丁娟娟一声惊叫,上前抢过电话。
“武文杰,孩子那边是什么情况?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你快说呀!”
丁娟娟几乎声嘶力竭。
话筒里传来武文杰极力掩饰的声音:“没有,没有啊,我也是才了解到,出事的一列车,就是那个d301,可能就是武功坐的,不过网上只是说有几节车厢脱轨……”
丁娟娟打断了武文杰的话:“孩子告诉你他在哪节车厢了吧?”
这个问题还真把武文杰给问住了,他遇事从来都喜欢刨根问底的,可这次不知怎么的,居然没把武功的车厢和座次问清楚。
“孩子跟我说过,但当时一打岔,我没记太清楚。不是四号车厢就是五号……”
武文杰忽然打住了话头。
他在跟家里通话时,手上的鼠标一刻也没停,眼睛一直死死盯着电脑屏幕上飞速更新的各种关于事故的最新消息。
一张照片,像一计重拳,击中了他的双眼,让他眼冒金星,登时噤声。
那是一张拍自现场的照片,离地面几十米的高架桥,桥上有几节车厢撂在了一起,桥下的几节车厢则损毁严重,其状可怖,尤为抢眼的,是那节从桥上直杵到地面的动车,一头着地,一头搭在桥帮……
这张照片瞬间勾起了武文杰的回忆。上次去甬台温线考察,他曾坐在动车组上经过这座桥——瓯江特大桥。
在桥上往下看,还真让人有点眼晕呢。
万万没想到,两列动车组竟然会在这座桥上相撞,还撞得那么惨烈。
照片的像素不算高,地面的情景看得不是十分清楚,但仅仅就是这隐约可见的画面,就已经足以让人心惊肉跳了。
现在武文杰拼命想看清的,正是这一部分。
这是一起追尾事故,从车的外形上他已经知道,前面被追尾的那列车,是d3115次,从后面撞上去的则是d301次。
地面上究竟坠落了几列车,光从这张照片上还看得不是十分清晰,而这,正是武文杰当下最迫切想要搞清的。
“不是四号车厢就是五号……”这句话像是炸雷一般,不停地在武文杰的头脑中轰响。
“怎么啦?你怎么不说话啦?”这是丁娟娟焦急的声音。
武文杰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堵了什么东西,说话十分困难,他费力地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没事,我还在……查看消息。”
还是丁子成觉察出了些什么,他起身从女儿手里接过电话。
用尽可能平和的声音对武文杰说:“咱们的车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要做好各方面的思想准备。家里有我……和娟娟呢,你尽管放心,不要为家里的事分心。另外,无论遇到多大的事,都要保持镇定,理智,不要冲动,不要上火。相信咱们的产品,相信咱们的技术,当然,也绝不推诿属于咱们的责任。你还有事要忙,咱们先说到这吧,有什么情况咱们再随时沟通。武功这边……我们抓紧和他联系吧。你去现场时,务必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
说到这里,丁子成忽然说不下去了。
武文杰正想说点什么,却听对面把电话挂掉了。
他还想再挂过去,这时有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同事的,跟他说事故的事。
同事了解到的情况并不比他多,主要来源也是网上,同样,同事也做好了随时出发去现场的准备,并问武文杰知不知道什么动身。
“我那行李箱就在手边,随时可以走。”武文杰嘴里说着,眼睛一直死死盯着电脑屏幕。
接下来又是几个说公事的电话,关于事故情况,大家了解得都差不多,而奔赴现场的时间确定了:一个小时之后出发。
一旦出了门,上网就不方便了,武文杰迫切希望能在走前得到武功的确切消息。
再次拨打他的手机,依然关机。
武文杰把眼睛贴近电脑屏幕,仔细辨认图上显示的东西。
陆续有现场的照片被网友挂上网去,其中有清晰度高些的,终于能够看清坠落地面的那几节车了。
除了车头以外,地上还有五节车厢,有三节是后车的,两节是前车的。
一号、二号、三号,那么悬在半空的那节,就是四号车厢……
想到这里,武文杰心里一紧。
他恨自己粗心大意,当初没有问清儿子到底是在哪节车厢里。
依他的经验,坠落到地面的那几节车,包括车头,里面的人受到的伤害会非常严重,悬在空中的四号车厢大头朝下,着地的那一下撞击,也会对车里的人造成不小的伤害,好在它没有整体坠落到地上,应该比前面那几列车的损失要小些。
五号后面的那些车厢,由于都在桥上并未坠落,所受到的仅仅是那一下撞击,车上的人受到的伤害则应当更小些。
那么武功究竟是在哪节车厢里呢?
武文杰再次凑近电脑屏幕,仔细端详那个唯一竖在地面上的四号车厢的每一个窗口。
照片的像素还是不够高,模模糊糊的窗口有几处似乎有人形物体。
武功是不是在四号车厢里呢?
那几个辨认不清的人形物体中,会不会有武功呢?
他现在究竟怎么样了呢?
第四二四章 他在车上
把添乘证往脖子上一挂,拉起行李箱就出了门,武文杰要去事故现场了。
这一路上不了网,只能通过电话联系各方。
一直联系不上武功,这个时候武文杰实在不敢再给家里打电话,因为他不知这个时候该跟丁娟娟说些什么。
自己之前连儿子在四号车还是五号车上都没搞清,这会再跟丁娟娟讨论这事,徒增她的烦恼和恐慌。
当然他也猜到了,凭着对动车的了解和作为技术专家的敏锐,岳父的心焦程度一定不逊于自己。
这会儿在女儿面前,丁子成既要掩饰自己的情绪,又要尽可能多地寻找消息,心里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武文杰忍不住埋怨起儿子来:武功呀武功,你怎么连个音讯也没有呢?这个时候,你只要打过来一个电话,家里人的一切担心就会烟消云散了,可偏偏没有,难道……
他不敢再往下想。
纷乱的思绪中,他忽然想起了一个人,那位姓潘的动车司机,他就是d301次车组的,他们这趟线出了事故,无论是不是他当班,至少知道的情况会多些吧。
武文杰在手机通讯录里查了一遍,没有发现小潘的手机号。
几次跟他见面时双方都行色匆匆,没顾上留他的号码。
好在通讯录里有那位李师傅的号,他是小潘的师傅,不妨通过他打听一下。
“我正想给您打电话呢,又怕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打扰您,”李师傅的声音听上去急促而慌张,“我们是开动车的,搞不清太细的技术问题,您是技术专家,一定知道这次是怎么回事吧?好端端的动车,怎么会撞了呢?”
武文杰自然没法马上回答李师傅的问题,便含混其辞地说:“我目前什么官方资料都还没有呢,得到的消息全是从网上来的,也说不清真假。技术方面的问题,得到现场具体了解清楚了才敢说个一二,目前什么也没法说。”
没等他问起小潘的事,李师傅先说了:“我那徒弟小潘,你还记得吧,可把我急死了,我算他的班,好像就在出事的这趟车上当班,现在还一直没联系上他呢。”
武文杰心里格噔一下。
“我给您打这个电话,本来也是想问一下小潘师傅的情况,我记得他好像是开这趟车的,想问一下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从网上看了那么多,谁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呀……”
不等武文杰说完,李师傅就急匆匆地接茬道:“就是,网上有些说法太邪乎了,咱们铁路上的人一看就不是真的,但有些还真太好判断。最让我揪心的,就是人员的伤亡情况。看网上发的那些照片,情况相当严重,估计会有的。现在小潘一直还联系不上,不知到底怎么样,实在让人……”
李师傅说不下去了。
武文杰后悔打这个电话了,听到的消息让他的心情愈发紧张,愈发沉重。
片刻,李师傅的情绪平复了些,又继续说:“说实在的,我还为您担心呢。知道您一年到头都在铁路上跑,在车上的时间怕比您在家里的时间都要长,生怕您碰巧在这两趟车上呢。电话打给您,您那边一接通,我这心里一下子就放下了。估计您家人肯定也会为您操着心呢,您给家人都通报过平安了吧?如果没报,得赶紧,家人不定多担心呢。”
武文杰本想把儿子可能在事故车上的情况跟李师傅叨叨,再一想,觉得没什么必要。
自己和家人闹心就够了,别再搅着外人跟着紧张了。
放下电话,武文杰脸色阴沉,默不做声。
李师傅和小潘同为动车司机,他们对司乘排班肯定是非常熟悉的。
按李师傅的说法,武功乘坐的这趟d301次动车组,可能真就是由小潘驾驶的。
武文杰的脑海里浮现出小潘那张英俊的面孔。
尽管跟小潘只有几面之缘,但武文杰对他印象很深,他十分喜欢这位朴实而上进的年轻人。
几次试车冲速度,小潘都因为一些情况而失之交臂,不但他自己遗憾,武文杰都为他感到可惜。
冲出世界第一的速度,那不但是国家的荣耀,高铁的荣耀,对于驾车者来说,也是一生都可以让自己感到自豪的事。
集团一直在研制更快速度的高铁,小潘作为技术尖子,又这么年轻,要不了多久肯定还会有上手的机会呢。
可是……
武文杰的脑海里又闪过另一个画面——瓯江特大桥下那个变形的动车车头。
如果驾车的动车司机真是小潘,那么他一定就在那个车头里。
武文杰打了个冷战,把眼睛紧紧闭上,可武功和小潘的形象还是交替在他脑海出现……
手机响了,是丁娟娟打来的。
武文杰心里猛地一沉,电话响了好几声,他竟没有去接通。
这个时候丁娟娟打来电话,一定是有事要告诉他,但那会是好事还是坏事,他完全猜不出来。
如果不是好事,那还不如让电话一直响下去,永远也不要知道呢。
但万一是好事呢?
电话大概响到十下的时候,武文杰终于用颤抖的手指点开了电话。
没有说话,但丁娟娟的抽泣声清晰可闻。
武文杰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僵在那里,握着电话的手竟凑不到耳边去,直挺挺地举在空中。
“喂……”是丁娟娟带着颤声的问询,“武文杰?我告诉你啊……”
武文杰觉得自己额上有冷汗在往下淌,心在嗵嗵嗵地猛跳。
他真想大声催促丁娟娟赶紧说,可又怕从她嘴里说出令人可怕的消息。
丁娟娟停顿的时间极短,但在武文杰看来,却显得极长极长。
“武功刚刚给我打过电话了……”
“啊呀!”丁娟娟的这句话被武文杰近乎疯狂的一声叫喊打断了。
武文杰顾不得车上其他人异样的眼光,直着嗓门冲着电话吼道:“他现在在哪儿?他说了什么?”
让咱们再转到武功这边吧。
一场史上罕见的特别重大铁路交通事故发生时,武功就在d301次动车组上。
事后的报道是这样的:“2011年7月23日20时30分05秒,由北京南站开往福州站的d301次列车与杭州站开往福州南站的d3115次列车发生动车组列车追尾事故。此次事故已确认共有六节车厢脱轨,即d301次列车第一至第四位,d3115次列车第十五、十六位。造成40人死亡、172人受伤,中断行车32小时35分,直接经济损失万元。”
武功的座位在五号车厢,大家在事故现场照片中看到的那个高高竖在桥帮上的车厢,是四号车厢。
一路的狂风暴雨让武功觉得无聊,听歌、玩手机成了他消磨时间的最好方式。
显然是长途旅行的经验不足,在没有充电条件的动车组上,像他这样用电肯定是有问题的。
动车组在台州站停靠时,武功把晚点的消息告诉了爸爸,但就是这个电话,耗净了他手机里的最后一格电。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十分紧要的问题,顶多就是在接下来的行程中没什么可玩的了。
既然玩不了手机了,那就看雨景呗。
看不清沿途的东西,那就看雨打在窗户玻璃上形成的水花,也挺有意思的。
不知是外面下雨的缘故,还是车厢里的空调开得温度过底了,一贯火力强壮的武功这会儿竟然觉得有些凉。
起身在车厢里走了走,似乎也没暖和起来。
不过这会儿动车组慢慢启动了,对武功来说,这是好事。
已经晚点不少时间了,再不开起来,今晚到福州的时间就太太晚了。
可让他不爽的是,这车走走停停,始终没个痛快劲。
再一次停下来的时候,他听见有人说,这一站叫永嘉站,这趟车本来不应该在这站停的。
他打开列车时刻表看了一眼,果然,这趟车在永嘉没有站,是不该停的,现在不但停了,还停了挺长时间。
回头去问下爸爸,铁路运输因为天气原因晚点,相关方面都要承担什么责任。
这趟车看来晚得比较多了,连停靠车站都乱套了。
只是不知道这样的混乱,会对行车安全造成多大影响。
好在铁路运输走的是轨道,只需要顾及前后就行了,不用像汽车那样还要管左右,还要走十字路口。
只要前后列车能够保持足够的安全距离,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动车组再次启动,这回看样子不会再走走停停了,速度明显快了起来,而且开始持续加速。
尽管已经晚点了,大概司机还想尽量找回一点时间吧。
武功这样想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闭起眼睛打算休息一下。
忽然,他感到车身在猛烈抖动,车底传来异样的咣咣声,车速急剧下降。
忽然一声巨响,武功觉得自己对面空座的靠背猛地向自己迎面扑来……
第四二五章 出大事了
几乎没经过大脑反应,武功下意识地用双手向前撑了一下,但下巴还是重重地撞在了对面的座椅靠背上,手指、手腕和下巴等几个部位在瞬间都感到了强烈的痛楚。
就在身体被猛撞后回弹的刹那,他本能地用手向前一抄,想薅住座椅靠背,却被强烈的震动掀到了地上,紧接着上面有行李落了下来,正砸中他的肩膀。
好在行李不重,没有伤着。
车厢仍在剧烈的晃动中,在一片惊叫声中,所有的灯忽然全都熄灭了,四下陷入一片黑暗……
武功乘坐的这节二等座车厢,构造比较独特,大的结构完全跟传统的卧铺车厢是一样的,面对面的座椅两两一组,被从车顶到地面的隔板完全隔开,形成一个个类似包厢的隔间。
这趟车的二等座车厢都是这种类型的。
武功上车的时候,车厢里还坐得满满当当的,对面的三个座位都坐了人,而他这一侧的座位连他在内也坐了三个人。
沿途,其余的五个人陆续下了车,最后只剩下武功一个人在这个隔间里。
他在车厢里来回走动,看到各个隔间的情况跟他这里也差不多。
大约过了十几秒钟,武功的头脑才开始恢复思考。
“出事了。”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
但这事究竟有多大,他还不得而知。
耳边一片嘈杂声,远的近的都有,有哭声,有叫声,还有说不上是什么的声音,当然还有一直没有停的雨哗啦哗啦打在车身上的声音。
从下巴到嘴和牙齿,一种木、涨、痛混起来的感觉渐渐弥漫上来。
两只手的手指是那种轻度拉伤的痛感,左手手腕有种钝痛,而右手手腕则呈放射性的刺痛。
“我受伤了,但伤得并不算重。”这是他的第二个反应。
等第三个反应跳进脑海时,他的冷汗当即下来了:“我乘坐的这列动车组出重大事故了吧?动车组怎么会出事呢?它的损失有多大?我爸要承担多大的责任?”
想到这里,他似乎感觉不到伤痛了,内心瞬间被担忧和焦虑所充满。
他想透过窗户向外看,雨幕之下,几乎什么也看不到。
动车组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应该第一时间通知到爸爸那里。
可摸出手机,武功叹了口气——他的手机早就没电了。
“大家不要慌,我是列车长,我们的列车出了事故,请大家务必保持镇定,呆在原地先不要动,等我了解清楚情况后,会带着大家进行自救。现在一定不要乱跑,都呆在原地。”
还算镇定的列车长打着手电,一路小跑着从车厢通道经过,边跑边不停地喊着。
唯一让他显得有些狼狈的,是歪在头上的那顶大沿帽。大概刚才猛烈碰撞的那一下,让他的帽子掉落了,匆匆拾起来戴上,还没顾上戴正呢。
看着列车长的背影,武功忽然灵机一动——不如跟着列车长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起身跟过去,没走出多远武功就傻眼了,不光他傻眼了,跑在他前面的那位列车长也同样傻眼了。
这节车厢的尽头,原来通向前面一节车厢的通道,现在扭曲变形成了“盲端”,而且车门也完全变了模样,根本无法打开了。
列车长在车门附近仔细看了一下,用手扒在一个破裂的小小豁口上,用力扳开,然后凑上去向外看。
武功清楚地看见列车长瘦削的肩膀忽然一震,嘴里轻喊一声:“哎呀,坏了!”
从那个小缝中看到的场景,武功一生也忘不了。
一两分钟前还跟自己所在的这节车厢联为一体的动车车头和前几节车厢,此刻全都坠落到几十米高的高架桥下。
一头戳在地面,一头还搭在桥帮的那节车厢,就是四号车厢。
如果在平常情况下,从五号车厢一抬腿就能走到四号车厢去,而这会儿两节车厢已是咫尺天涯。
列车长意识到自己所在的这节车厢并未脱离危险,见不断有旅客往这边走来,他使劲挥手招呼大家赶紧退回去。
因为观察的角度所限,武功并没有看到在轨道前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仅仅从那个小缝看到的情景来看,此次事故肯定不会小。
这让他的心情愈发沉重。
“爸爸现在到底知不知道发生了这么大事呢?怎样才能赶紧让他知道呢?”
他后悔自己当初没想得太多,只顾消磨时间,没考虑别的,以至于现在尽管身处现场,却无法及时向爸爸报告这里发生的情况。
把这节车厢所有的旅客都聚集到车厢的另一端,列车长作出指令:“事故很严重,咱们这列车前面的几节车厢,包括车头,都出轨坠落了。由于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为保证大家的安全,现在你们都赶紧离开车厢,到地面上去。很快就会有救援人员赶来了。”
列车长匆匆布置完,就赶往后面的六号车厢去了。
武功打量了一下四周的旅客,人数不多,其中有几位带了伤,但看上去都不算严重。
自己年轻力壮,在大学里又是学生干部,这个时候应该发挥点作用了,这是责无旁贷的。
武功开始指挥车厢旅客的撤离。
在这种情形之下,只要有人主动站出来,大家基本都会比较自觉地听从指挥的。
费了好大的劲,武功才从变形的门缝中挤出去。
外面的雨依然如同瓢泼一般,淋得武功几乎睁不开眼。
他把t恤的下摆撩起来遮在头上,似乎管了一点用。
借这个机会,他向列车前方看过去,隐约看到那边似乎还有一列火车的轮廓,只是形状有些奇怪,不但七扭八歪,而且还撂起来了。
“是列车相撞事故!”他心里又是一沉。
急着离开车厢的旅客的吵吵声,把武功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他赶紧上前帮着他们往外挤。
“我的天哪!”
“太可怕啦!”
“我们还算幸运呀!”
出来的旅客四下一打量,无不立即发出强烈感慨。
“咱们往哪边走呀?”有人问。
武功当然不知道该往哪边走,还没等他说话,有人主动说:“应该往车尾方向走吧。”
往车尾方向看去,影影绰绰有人影在移动,似乎也是在往远端行进。
“那咱们就往那个方向走吧。”既然临时担任指挥者,武功觉得自己总得适时作些决断。
众人不吭声,但都跟在队伍里,朝着武功说的那个方向走。
这座高架桥显然不是为旅客通行准备的,轨道两侧的路不但十分狭窄,而且几乎不具备行走的条件,即使在晴朗的白天,走在这样的路面上也会十分吃力,更别说在这样的雨夜了。
想想也是,这里原本就不是旅客上下车的场所嘛。
往前走着,不时能赶上扒着桥栏向下张望的旅客。
偶尔地,还有炸雷响起,借着响雷前划破天际的闪电,武功会探头向下看上一眼。
让他欣慰的是,陆续从几个方向有闪着警灯的救援抢险车辆紧急驰向地面的事故现场,还有不少没有任何标志的机动车,也在朝那个方向驶去。
忽然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争吵声。
行进的队伍也停了下来。
由于听不清那边究竟吵的是什么,武功和身边的旅客只好先停下来,静等消息。
不一会儿,从前面传来话:“调头,往回走。”
第四二六章 莫大压力
“为什么要往回走?为什么还要跨到轨道那边去?”
“不知道,照做就是了。”
武功跟着喊了几嗓子,然后带着身边的人,按照要求跨过轨道,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有人开始抱怨:“早干嘛去了,走了这么远,才说走反了,这不是折腾人嘛!这路好走吗?”
武功劝了几句,那人不作声了。
轨道的这一侧也不好走,只是不知为什么非要让这一车旅客都要顺着这个方向走。
走在动车组尾部,状况要好得多,越往车头走,情况越糟糕。
正走着,忽然听到了步伐齐整的队伍行进声,靴底蹬在地面的节奏听上去十分有力。
“是当兵的吧?”
“太好啦,解放军来了!”
脚步声隔着车厢在轨道的另一侧。
武功这才明白,刚才为什么要让所有的人腾出那边那条路了,看来是为留给救援部队的。
有好奇的旅客跳起脚想透过窗户看看对面的情况,还有的干脆俯下身子,从车身底下往过看。
“都是穿着桔红色衣服的。”有人说。
“哦,那就是消防队员,他们救援最专业。”这是懂行的说的话。
见到救援队伍了,所有的人都立即兴奋起来,武功明显感到,旅客队伍的行进速度在加快。
不过,走了一会儿速度又开始慢下来,因为在车头车尾相撞的部位,地面一片狼藉,许多看得出和看不出的东西散落在脚下,通行起来十分困难。
手电筒亮光在扭曲变形车厢的玻璃窗上不时晃动,表明救援人员已经开始进入车厢内展开救援了。
“桥下面也不知咋样了。”有人悄悄问。
这个位置正好是那几节车厢掉下去的地方,但走在轨道这一侧是看不到下面情况的。
“刚才往过走的时候你没看呀?”有人反问。
“那会儿只顾害怕了,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根本没敢看。”现在知道救援人员赶到了,一个个胆子才大起来——这本来也是人之常情。
武功走到了他刚刚乘坐的那节五号车厢跟前,伸手摸了摸车身,湿漉漉的车身冰凉冰凉的,表面不怎么平,有些地方还有些拉手。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再走没几步,前面被撞那列车的惨状映入眼帘。
被撞的车也是一列动车组。
这么说来,相撞的前后两列车都是动车组。
武功眼前掠过爸爸那张意气风发的面孔。
他不敢想像,当爸爸得知这里发生的一切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又会是什么的神态。
手机没电了也好,省得由自己把这样一个坏消息亲口告诉爸爸。
不过武功也知道,以爸爸和姥爷的那种敏锐,肯定会很快判断出自己就在出事的那趟动车组上,迟迟跟自己联系不上,他们一定会万分心焦的。
雨还在下,不时仍有电闪雷鸣。
耳边不断听到“不要打手机,会有危险”的提醒,但仍能看到有人在用手机。
武功有了一个想法,他凑到一个打手机的人身边,请求对方让他借用一下手机,他想给家里报个平安。
那个人木然地看了他一眼,把手机递给了他。
武功拿着手机却发了呆——家人的电话号码他竟然连一个都记不全。
平时家人的电话全存在手机通讯录里,调出来就可以直接拨,压根儿就没养成要记电话号码的习惯。
愣了一会儿,他只得把手机还给了那位惊奇地看着他的机主,顺便道了声谢。
“你怎么没打呀?”对方忍不住发问。
武功尽管不好意思,还是实话实说了:“家人的电话号码我记不住,一个也没记住。”
那人理解地一点头:“都一样,我要是离了手机通讯录,也没法打电话。那等一会儿到地方了,你给手机充了电再打吧。”
再往前走,是一个隧道,出了隧道,又迎面出现了一支身着迷彩服的部队,但不知为什么,这支部队是零零散散跑过来的,而且迷彩服上净是泥,有人的衣服还划破了。
直到走到那个铁丝网洞前,武功才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那些穿迷彩服的官兵,是通过这个小洞钻进来的。
洞口很小,钻起来并不容易。
武功身边一个年轻旅客见有个空隙,就想从那个洞往外钻,被站在一旁的一位挂着上尉衔的军官给骂住了:“你混担嘛!看不到这是给救援部队留的口子!你着急出去干球哩!”
武功顺手扯了那个年轻旅客一把,年轻旅客退后两步,让出洞口,又一个士兵敏捷地从洞口钻了出来。
武功隔着铁丝网往下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个洞口外面不是平地,而是一个深沟,深沟里黑压压的人都身着迷彩服,他们是通过搭人梯,攀到洞口处的一个小小的平台上,然后顺着平台从那个洞口钻进来。
“下面还有那么多兵呢,人家着急上来抢险,咱们别从这里走。”武功让那个年轻旅客往下看,年轻旅客吐了下舌头。
又走了一会儿,终于见到了一个更大的洞,这个洞半猫腰就能过去,而洞的外面是平地,那里有好多灯亮着,看不清有什么。
等从洞口钻过去,武功才看到有好多的人站在那里,不少人手里打着灯,照着这个通道。
这些人都穿的是便服,看来是附近的居民,他们等在这里,是为出来的旅客提供帮助。
“有没有受伤的?有受伤的赶快说一下,我们有车送医院,千万不要耽误了。”人家讲的是很难懂的普通话,但勉强听得明白。
武功一听这话,灵机一动,举起了胳臂:“我有点伤。”
说完这话,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右腕肿了,还真的挺疼的。
奇怪的是,刚才走过来这一路竟然没感觉到。
马上有人过来问他:“你伤在哪里了?有什么感觉?你觉得伤得重不重?”
武功伸过手腕给对方看:“伤在手腕上了,肿了,两只手的手指也有些疼,应该没有骨折吧?”
“有没有骨折,有没有问题,不是你和我说的,要拍片子做检查以后才能知道。”这话听来似乎有点生硬,武功却觉得挺受用。
“呀!你这里也伤了吧?”对方一声惊叫,吓了武功一跳。
对方凑近他,指着他的下巴,满脸惊愕的表情。
武功活动了一下腮帮子,这才觉得脸的下部似乎到处都在疼。
他不知对方在他下巴上看到了什么,便问:“我这儿怎么了?有伤吗?”
他想摸摸自己的下巴,又怕摸出毛病来,手停在半空。
“你别动了,赶紧上担架吧,那边有救护车,马上拉你去医院。”
到了医院,找了面镜子,武功才知道自己脸上怎么了。
被撞过的下巴变成了紫黑色,就好像下巴上留着的一团胡子。
揉揉“胡子”,还不怎么疼,倒是腮帮子的感觉有点不大对劲。
充了电的手机刚一打开,武功赶紧给妈妈拨去电话,没等妈妈说话,他抢先说:“妈妈,我是武功,我一切都好……”
话还没说完,电话里丁娟娟哭出了声……
在事故现场的那几天,是武文杰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段日子。
得知武功安好的那一刻,他完全没有顾及有同事在身边,不但对着电话喊出了声,还流下了激动的热泪。
到了事故现场后,他抽了点时间匆匆去医院看望了武功——他住的那家医院就在事故现场两公里开外。
武功显而易见没什么大毛病,但手腕红肿、下巴紫黑的样子,怎么说也算是伤员了。
儿子的状态当然让武文杰放心了,但医院里那些危重伤员家属们焦急悲伤的神情,让他的心情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而到了事故现场所看到和听到的一切,更让他感到了莫大的压力。
第四二七章 最后三秒
“武总,你把你的工作服换了吧。”第二次进现场前,地方的陪同人员好心劝道。
武文杰摇了摇头。
上回进事故现场时,他被人当胸推搡过,就因为他工作服上的企业标识和名称。
“这动车是你们造的吧?造得这是什么玩意儿啊!”
“这位是领导吧?你知道伤亡情况吧?你有脸面对那些受害者吗?”
“你们这动车跑那么快做什么?明明没把握,还要逞那个能,这下好了吧?”
在现场,武文杰什么刺耳的话都听到过,在网上,多难听的言语他也都看到了。
他默不作声,因为这个时候,说什么也没用。
其实他心里是有数的。
到现场前,他已经把两列动车组的所有基础数据都调阅过了,到现场后,他又拿到了它们的运行数据。
他有充分的把握说,两列动车组,无论是前车d3115次,还是后车d301次,直到撞击的那一刻止,所有的车辆运行指标都是正常的。
但铁路运行是一个庞大的系统,车辆装备只是其中的环节之一,既然出了问题,说明这个大系统中一定有环节是出了问题的,只是目前还不清楚,这个环节究竟在哪里。
在这种情况下,一味辩解“我造的车一点问题也没有”,不仅无益,而且无聊。
高铁是一个整体,高铁人是一个团队,只要有情况发生,那就是高铁的问题,那就是高铁人的责任,谁也不可能置身其外。
当然,从技术角度说,最终当然一定要弄清楚问题点究竟出在哪里,只有弄清楚了,才能够把问题解决掉。这是另一个范畴的问题。
面对公众的汹涌责难,武文杰不打算回避,更不打算作更多辩解,道歉之余,他只是不断重复两句话:“我们一定会查清问题所在,一定会确保影响安全的所有问题决不再发生……”
这一次,还没容他说完,工作服的脖领子就被人揪住了。
“那破动车组就是你们公司造的吧?听说你还是管技术的?”对方的唾沫星子喷到了他脸上,他一动不动,“你管得好啊,两列动车组怼上了,惨吧?明明就是抄国外的技术,连抄都抄不好,这回看你们还怎么说!”
武文杰面色平静,温和地回了一句:“我们不是抄的,是引进,消化,吸收,再创新,已经变成了我们自己的技术。”
“任你说破天,你们的动车组撞了,而且还是动车组撞动车组,造成了多大的损失?看看这现场,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揪着脖领子的手依然没松。
武文杰伸手握住那只手腕,暗自一使劲,那手登时松开了。
武文杰轻轻甩开那只手,再顺手一扒拉,嘴里说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不用我说,自会有人说清楚的。对不起,我还要去那边参加调查,劳驾让一下。”
走出几步去,他又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说:“有理不在声高,更不用动手动脚。要说痛心,这里没有不感到痛心的,但无论怎么着,也请保持冷静。”
这段日子里的绝大多数时候,武文杰保持着冷静,但当他确切得知,d301次的司机就是小潘,而且已经在事故中牺牲的消息时,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伤心地大哭了一场。
说起来,在这场事故发生之时,与他武文杰相识却互不相识的两个人——武功和小潘,物理距离仅仅相隔四节车厢之遥。
他原本还有介绍俩人见面认识一下的想法,但那一撞之后,和小潘便阴阳两隔了。
如果不是爸爸亲口告诉自己,武功绝对想不到,那位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动车组司机小潘,在生命最后关头脑海里闪过的,竟然是救了他和邻近几节车厢旅客生命的念头。
什么念头?紧急制动。
伏在极度变形并沾染血迹的d301次动车组的驾驶室里,武文杰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在这里,他完全能够还原出小潘在生命最后几秒的所作所为,甚至所思所想。
从d301的运行数据来看,一路循着信号指引正常前行的小潘,完全不知道就在他前方的轨道上,还行驶着一列速度远近于本车速度的动车组。
等到他用肉眼看到前方有车的时候,给他的反应时间已不足三秒。
三秒钟时间,在平时的时候谁也不会在意,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
但在紧要关头,这三秒钟却攸关个人的生死与他人的存亡。
作为一名动车组司机,小潘是有时间考虑个人安危的,利用这短暂的三秒钟,他可以尝试跳车避险,也可以在驾驶室内迅速选择一个更有利保护自己的位置藏身,甚至,他还可以作出自我防护的姿势……
然而,所有这一切,小潘都没有做,他所做出的唯一选择是——紧急制动。
武功在碰撞之前感受到的动车组急剧减速,以及听到的轮轨间发出咣咣声,就发生在那最后三秒钟里。
武文杰听救援人员讲,在残破的驾驶室里找到小潘的时候,他的姿态没有任何对自己身体的防护,而受到的重创全都集中在身体正面部位,伤痕累累的右手还一直保持着握持状——最后那一把的紧急制动,就是用这只手拉下的。
“没有他这一把紧急制动,事故的后果要比现在可怕得多,”大概没人能比作为技术专家的武文杰作出的判断更准确了,“当时的d301是以近200公里的时速在行驶,而这三秒钟的紧急制动,使得相撞时它的时速大幅降低,极大地减缓了冲撞,因而也极大地减轻了可能的损失。运用量化概念来说,假如没有最后三秒钟的紧急制动,那么跌落到高架桥下的前后两列动车组的车厢可能还会增加至少三节以上,大家可以推算一下其损失。”
这是武文杰在参与调查时所作的一段发言,他讲完的时候,在场有不少人在抹眼泪。
调查结果出来了,这个凝结着包括武文杰在内无数人心血的报告,是这样描述这次重大灾难的原因的。
“2011年7月23日19时30分左右,雷击温州南站沿线铁路牵引供电接触网或附近大地,通过大地的阻性耦合或空间感性耦合在信号电缆上产生浪涌电压,在多次雷击浪涌电压和直流电流共同作用下,lkd2—t1型列控中心设备采集驱动单元采集电路电源回路中的保险管f2(以下简称列控中心保险管f2,额定值250伏、5安培)熔断。熔断前温州南站列控中心管辖区间的轨道无车占用,因温州南站列控中心设备的严重缺陷,导致后续时段实际有车占用时,列控中心设备仍按照熔断前无车占用状态进行控制输出,致使温州南站列控中心设备控制的区间信号机错误升级保持绿灯状态。
雷击还造成轨道电路与列控中心信号传输的总线阻抗下降,使5829ag轨道电路与列控中心的通信出现故障,造成5829ag轨道电路发码异常,在无码、检测码、绿黄码间无规律变化,在温州南站计算机联锁终端显示永嘉站至温州南站下行线三接近(以下简称下行三接近,即5829ag区段)‘红光带’。
当温州南站列控中心采集驱动单元采集电路电源回路中保险管f2遭雷击熔断后,采集数据不再更新,错误地控制轨道电路发码及信号显示,使行车处于不安全状态。
雷击也造成5829ag轨道电路发送器与列控中心通信故障。使从永嘉站出发驶向温州南站的d3115次列车超速防护系统自动制动,在5829ag区段内停车。由于轨道电路发码异常,导致其三次转目视行车模式起车受阻,7分40秒后才转为目视行车模式以低于20公里/小时的速度向温州南站缓慢行驶,未能及时驶出5829闭塞分区。因温州南站列控中心未能采集到前行d3115次列车在5829ag区段的占用状态信息,使温州南站列控中心管辖的5829闭塞分区及后续两个闭塞分区防护信号错误地显示绿灯,向d301次列车发送无车占用码,导致d301次列车驶向d3115次列车并发生追尾……”
第四二七章 靠不靠谱
事故调查结束后,体重掉了十几斤的武文杰回了一趟家。
看到他这副模样,丁娟娟心疼不已。
“这段日子实在是太煎熬了,”满脸疲惫的武文杰说话从没这么有气无力过,连笑都显得十分勉强,“一度我都觉得自己快要支持不住了,但有什么办法,还得硬扛啊。”
等武文杰跟丁子成开始讨论技术问题,丁娟娟就走开忙她的家务去了。
现在她几乎成了“技术盲”,已经完全跟不上趟了,甚至还比不了在家坚持“自学”的父亲对技术的了解。
丁子成尽管离开岗位许久了,但一直对高铁技术的发展保持着高度的关注,加上有武文杰这里时常给他提供最新的动态,他谈起技术问题来丝毫不显落伍。
这些日子,丁子成其实也憔悴了不少,他是人在家里,心在事故现场。
日常做的事基本上就是三件,看电视,上网,跟武文杰通电话。
而这三件事围绕的核心就是这起高铁事故。
对了,除了这三件事以外,他还以个人身份给以前的一些老领导老同事挂过电话,在不违反“规矩”的前提下,“打探”一些情况。
他最担心的是,此次的事故,会不会中断中国高铁未来的发展。
身在现场的武文杰一度十分灰心,因为他听到的说法太多了,以至于失去了判断的能力,也失去了对高铁未来发展的信心。
这个时候,丁子成的鼓励就显得十分及时了:“不会的,不会的,我刚跟那谁谁谁通话了,他说,高铁不会下马,只是建设速度和运行速度可能会有点影响。你可千万别垂头丧气哦,别被这场灾祸给打趴下喽。”
那谁谁谁的名字,还是让武文杰振作了一些,毕竟那是业界如雷贯耳的存在,又跟岳父是多年故交,他亲口跟岳父说出的话,应该是靠谱的吧。
丁子成就是用这样的鼓励,一次次把武文杰沉下去的心给捞了起来。
老人家也不易啊。
调查结论水落石出,而高铁下一步发展的方式,的确就像丁子成跟武文杰说过那样,有了些不算大也不算小的调整。
但紧接着,又有新的情况发生了。
明明是新出厂的动车组,却频频出现故障,造成了大量的临时停车和晚点。
匆匆赶回总部的武文杰赶紧调看资料,了解情况。
怎么回事呢?
自从事故之后,跟运营安全有关的所有环节,全都绷上了十二分的劲,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
但劲绷得过紧,难免矫枉过正。
就拿前面咱们谈到过的传感器来说吧,为确保安全,每台动车上都有数千个传感器,能够自动捕捉所有关键部位的异常数据,并及时传递到控制终端,以此来保证动车的安全行驶状态。
对于异常数据的传输和处理,可以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手动模式,另一种是自动模式。
所谓手动模式,就是通过司机室的显示屏,将异常情况告知驾驶员,由驾驶员进行手动操作处理。
而自动模式呢,则是只要出现异常状况,不经过驾驶员,控制系统自动采取降速或停车操作。
打个比方,前面提到过的有旅客在卫生间偷偷吸烟,被烟雾探测仪式发现,如果是手动模式,就会将这个信息通知司机、列车长或乘警等相关人员,由相关人员到发生问题的地点去处置。
要是自动模式呢,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只要有人在卫生间吸烟被发现,那么烟雾探测仪发出的信号会自动转换成制动命令,在司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对动车组进行制动。
这个时期的绝大多数问题,都源于此--司机们担心承担责任,把操作模式全部调成了自动模式。
前不久发生的那场事故实在让人心有余悸,大家这样做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近万公里的高铁线路上,几乎每天都会发生动车组自动停车的情况,弄得许多线路还比不上常速铁路快呢。
高铁人的心里高度紧张,连那些传感器似乎也被传染上了“神经过敏”的毛病——经调查,部分自动停车实际没有任何出现异常情况,属传感器“误报”。
就在这个时候,武文杰从丁子成那里又得到了才“探听”来的坏消息:由于事故之后,高铁的表现愈发糟糕,引起了公众更广泛的质疑,高层不得不开始研究全面停止高铁运行的方案。
这个消息不啻一记响雷,打得武文杰措手不及。
这可真是要他的命!
国家花了那么多的钱建高铁线路,制造高铁动车组,好容易走到今天了,却面临着下马,这让武文杰和所有高铁业内人士都无法接受。
可从另一个角度来讲,高铁运行人命关天,而且乘客是庞大的群体,来不得一丝一毫的闪失。
刚刚被惨痛事故打过脸的高铁人,现在无论怎样拍着胸脯说安全,都很难让高层决策者和社会公众立即产生信任,更何况你这里又开始三天两头玩起了“临时停车”,更让各方的信任不断走低,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叫停高铁,也是完全有其充分理由的。
“吃饭没有?”丁子成在电话里问武文杰,他从武文杰沙哑无力的嗓音中,听出他的状态奇差。
“这个时候哪里还吃得下饭呢!再说,把活干成这样,我也不配吃饭呀!”武文杰欲哭无泪。
丁子成心里一酸,他强忍着内心的痛苦安慰武文杰:“傻孩子,说傻话了吧。你尽力了,大家也尽力了,咱们高铁人都尽力了。你说把活干成咋样了?不干得挺好吗?咱俩都是搞技术出身的,你凭心而论,这动车组咱们干得怎么样?”
武文杰的声音里带着委屈:“干得当然好啦,质量性能都没得挑,绝对没得挑!”
“这话说得满了,我觉得可能这样说更妥贴些,”丁子成循循善诱,“咱们的高铁是绝对能够保证安全的,但目前还有需要做得更好的地方。当下的问题是,咱们内人大拍胸脯,猛打保票,却没法让外人买你的账,对你充分信任。你考虑过这是为什么吗?”
武文杰想了想,说:“给人家的感觉还是有点不可控。”
丁子成兴奋地说:“对喽,问题就在这里!你没有做到完全可控,给外人的感觉就是不够可靠,你百口莫辩,有苦说不出。”
武文杰也跟着兴奋起来:“还就是这么回事!我们设置了几千个传感器,就像在动车上安插了几千只监视的眼睛,可以说是不错眼珠看住了车的上下左右边边角角。可这只有我们造车的人知道,还有开车的人知道,其他的人并不了解。我们目前的问题在于,没有处理好些监视的眼睛和动车控制的关系,为保证行车安全,采取的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模式,各种误报和没有必要的临时停车、紧急停车,不但无助于公众对我们保证安全的能力增加信任感,反而还会让大家觉得我们很没谱。现在需要我们做的是,在绝对保证安全的前提下,要让运营部门和乘车的旅客都感觉到我们是靠谱的。”
丁子成听到这里,呵呵笑了:“靠谱,这个词用得好。其实许多时候,靠谱这个词是个相当高的标准,并不是那么容易达到的呢。”
马上,一个重大行动要启动了。
第四二八章 北方海鲜
制造厂商主动提出召回动车组的消息传出后,立刻在业内外引起了巨大反响。
就铁路行业来说,这可是有史以来头一回。
之前,“召回”这个词大都用在汽车行业。几年前,三菱帕杰罗v31、v33越野车召回事件就弄得沸沸扬扬。
什么叫“召回”呢?直观理解,就是将已经送到批发商、零售商或最终用户手里的某类型某批次的产品,全部收回生产制造厂家。
换成老百姓通俗的话来讲,相当于“回炉”。
而让武文杰自己说呢,他称之为“凤凰涅槃”。
其实,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前,企业内部也是有十分激烈的争论的。
为数众多的同事认为这纯粹是“自废武功”,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坚决反对。
率先提出这个建议的武文杰获得的支持当然也不少,但也并没有形成压倒性的优势。
双方各自据理力争,各不相让。
然而,才发生不久的特别重大事故所引发的汹涌民意,以及在用动车组仍持续不断出现的各种“临时故障”,终于让武文杰他们的意见胜出,获得了高层的支持。
“你这是自讨苦吃啊。”不少好心的同事这样对武文杰说。
武文杰的回答很坚定:“不这么做,咱们将来要吃的苦头会更大。”
在动车组召回的这几个月当中,武文杰和他的同事们受了多大的罪,大概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电子秤告诉武文杰,那段时间他的体重又掉了好几公斤。
但这罪终究没有白受。
召回之后重返岗位的这批动车组一上线便让人眼前一亮。
李师傅见到武文杰的头一句就是:“你们是怎么弄的呀?简直把这车给修得‘成精’了!”
阅遍动车组的李师傅竟然说出了如此“大惊小怪”的话,让武文杰也大出意料。
见武文杰嘴上还在表示谦虚,李师傅把前后的运行数据往他面前一摆,让他自己对比看看。
“不但运行数据好,而且开起来感觉也比以前舒服许多。这么打个比方吧,召回前,开起来像是个中档轿车的意思,但经过这次这一召回,一下就开出了高档豪华车的感觉了,不,是高档跑车的感觉。”
李师傅开过小潘的高档跑车。
武文杰谦和依旧:“咳,李师傅您言过了,这才刚刚投入使用,是骡子是马,还得遛一阵子才能见分晓呢。”
时间证明,李师傅并没有言过其实。
一年的时间过去了,这批动车组的状态依然奇好。
不说别的,就说百万公里的故障率吧,前后数据比较,相当于把原先数据的小数点向左移了一位,只是原来的十分之一不到了。
借着此次召回的东风,各制造厂又对其它类型的各种动车组进行了广泛的技术质量提升,投入其中的人力物力财力十分惊人,而取得的成果也相当显著。
等武文杰再次遇上李师傅时,俩人不约而同地回忆起了小潘。
小潘一直为自己没有机会去东北而感到遗憾,他特别向往能在冬天欣赏到漫天大雪的美景。
李师傅早就跟他约定,等高寒车上线试验的时候,一定会带上小潘,让他在冰雪覆盖的轨道上亲手驾着动车组,一路驰骋在雪原。
他还给小潘介绍了许多东北的美食,馋得小潘几乎流下了口水。
“对了,当时我给小潘介绍东北这边好吃的东西时,他还一再跟我说,这次试车一定不能让武总再缺席,跑完车,咱们仨人找个好馆子,边吃边喝边聊。”
李师傅说到这里,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
武文杰抹了一下眼睛,轻声说:“那这回,咱们俩就算是替小潘一路跑跑,一路看看吧。”
2012年12月1日,世界上第一条地处高寒地区的高铁线路——哈(尔滨)大(连)高铁正式通车运营。
如果说,在此之前咱们造的车都还有学习的模板,那么这回的高寒动车组,是实实在在凭自己的智慧和技巧鼓捣出来的,因为迄今为止,世界上还没有一列火车能够在零下40度的严寒中,跑出时速超过200公里的高速呢,更何况跑到300甚至350公里。
哈大高铁线全长900多公里,途径三个省会城市和六个地级市及其所辖区县,把三省的主要城市连成了一线。
北起黑龙江省哈尔滨市,经吉林省松原、长春、四平,辽宁省铁岭、沈阳、辽阳、鞍山、营口,南抵滨海城市大连,在这10个城市设了20多个车站。
半天之内,李师傅要驾驶着这台凝结着武文杰和他同事大量心血和汗水的高寒动车组,依次经过这些城市和这些车站。
他跟武文杰约好,他沿途负责专心驾驶,武文杰则负责默默向小潘介绍他向往已久却又从未来过的东北大地。
“文杰,你在干嘛呀?”同在驾驶室里的领导好奇地问他。
跟以往动车组冲速度时的氛围不同,时速200公里的高寒车试车,除了驾车的李师傅仍一如既往地保持着他那特有的严肃神情外,在场的其他人,包括几位领导都显得比较轻松。
武文杰嘴里默叨被人发现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
要放在以前,别说你在一旁默叨没人会注意,就算是自己不当心一屁股坐到驾驶室的地上了,都未必会有人注意到。
冲速度时的那种极度紧张的气氛,不是身临其境,那是绝对体验不到的。
武文杰答话时,神情带着凝重:“哦,我和咱们李师傅约好的,利用在这趟线路上试车的机会,给那位小潘师傅介绍一下大东北。就是去年在事故中牺牲的那位小潘。”
说着,武文杰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领导。
照片上,英俊的小潘微笑着,看上去十分阳光。
“我见过他,几次试车他都是老李的助手嘛,”领导眯起眼睛端详着照片,点头道,“这是名好司机,从骨子里就有咱们铁路人——现在可以说是高铁人——的那股精神,在危急关头,奋不顾身,舍己为人,丝毫不考虑个人的得失和安危。当时如果不是他那一把紧急制动,事故的损失还不知要增大多少呢。”
领导停顿片刻,向武文杰示意道:“你继续给小潘讲吧,别忘了告诉他,我们大家都很感谢他,也十分怀念他。”
动车组到了此行最南端的终点站大连站,共耗时4小时18分,各项运行数据指标均十分正常。
即使和李师傅约好一起吃饭,武文杰在下车后仍下到轨道上,凑到车下的设备舱部位仔细打量。
这一路在雪野上近千公里的奔驰,让防雪设备舱的外观看上去饱经风霜,然而绝佳的封闭性设计让设备舱与外界完全隔离,没有任何冰雪或泥水能够进入舱内。
而使用的特殊材料又使其具备良好的自然通风功能,即使车外暴雪肆虐,车内一直保持着人体感觉最为舒适的摄氏22度。
在车下折腾了好一会儿,武文杰才带着满手满脚的泥爬上了站台。
拉他上来的李师傅已经独自抽了三四根烟了。
一张小餐桌,摆了三副碗筷,三个酒杯。
多出来的那套,自然是给小潘准备的。
“咱们多点一点儿海鲜吧,小潘喜欢吃海鲜。”李师傅建议。
“小潘,你也尝尝,这北方的海鲜味道怎么样?”武文杰夹起一只冷水虾,放在了留给小潘的那个空盘子里。
第四二九章 巨大雪幔
也许是因为从北向南的试车太过轻松了吧,当气象部门预报说,将有冷空气伴随强烈的暴风雪即将从西伯利亚南下时,这伙在大连作短暂休整的高铁人坐不住了。
“目前高寒车的车况很好,大家也都没觉着累,不如咱们迎着冷空气和暴风雪北上,试试咱们这车在极端气候条件下的运行状态吧。”
领导的一席话,引起了大家的热烈响应,李师傅赶紧对高寒车里里外外作了一番全面检查。
“小伙伴,又有新任务啦,这回可千万不能给我掉链子哦。”
李师傅边检查边冲着他的“小伙伴”唠叨。
武文杰更关注的是车底部,事关运行的大多数关键部件,都在那里面。
上线试车的申请通过铁路局传到了部指挥调度中心,人家马上质问:“你们是怎么回事?没听天气预报说要有暴风雪吗?还要在半夜试?万一有点闪失,可没有救援车能及时赶到!”
这边负责试车的领导呵呵笑了:“文杰他们总是把这高寒车夸到好得不得了,我们倒想看看,它究竟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既然号称是‘高寒车’,那就更应该在极端气候条件下试试了。况且,这车又不是钻山沟爬悬崖,都是在铁路工程单位铺的铁路上跑,人家历尽千辛万苦把铁道给咱修好了,咱这车跑在上面,还担心个什么?文杰还跟我们说,他们这车上的生活设施和应急设施一应俱全,就像个微型城市,车门一关,在里面生活个十天八天,一点问题都没有。我们也想试试看,他武文杰说的是不是真的哩。”
登车的时候,外面的气温已经开始急剧下降,风也刮起来了,只还没落雪花。
李师傅早就把车预热好了,驾驶室里的温度正好是摄氏22度。
一上车,大家就忙着脱厚厚的大衣外套,几个戴眼镜的人还紧着擦镜片上的雾。
“无论如何,保证安全是必须放在第一位的事,”启车前,领导叮嘱道,“路况和气候条件好的时候,可以试着开到300公里时速。条件不太好时,争取保持在200公里,如果保持200公里有困难,可以再降一些。实在不具备行驶条件了,就原地驻车,等待救援,还可以顺便考察一下应急处置能力。”
站台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位穿着制服大衣、脖子上围得严严实实的工作人员,挥着被风吹得几乎没魂的信号旗,指挥动车组驶离车站。
高寒车轻快地行进了17公里,路过第二站大连北站的时候,开始有零星的雪花轻轻落在前风挡上。
“雪要下起来了。”武文杰轻轻地说。
李师傅盯着前面,接过话头:“越往北走,雪会越大。”
果然,没多一会儿,大片的雪花在狂风的挟持下,没头没脑地扑向车窗。
雨刷器紧张地工作着,不停地把冲过来的雪片推向两边,好给司机留出空来看路。
沿途的信号灯十分清晰,车上的通讯设备也很灵敏。
有专家在介绍这方面的情况:“自去年的事故以后,整个系统的通信信号系统作了比较大的整改,我们也是把工夫下到极致了,因为教训实在是太深刻了,那血淋淋的惨剧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再发生了。现在这方面的设备和管理,不管是遇上像上次那样的电闪雷鸣倾盆大雨,还是待会儿可能碰到的狂风暴雪,都绝对不可能再出现问题了。在任何情况下,处在任何一条轨道上的车辆,前后4公里以内都不会再有另一列车。换句话说,只要两列车之间的距离低于4公里,一系列相关警报系统都会立刻报警并采取应对行动。”
对于那位通信信号专家,武文杰并不陌生,他外表的巨大变化令武文杰吃惊:原来一头浓密的黑发,短短一年时间变得灰白而稀疏,原本饱满的面孔,这会儿显得相当的憔悴。
武文杰借着车窗的反光看了一眼自己的样子,变化尽管没有那位专家那么大,却也现出了不少岁月沧桑的痕迹。
高寒车继续向北前行,车外的温度显示已经达到了零下22度,车里的温度还是零上22度。
时至深夜,车上的人一个个还都目光炯炯。
如果不是夜猫子,那就绝对当不了高铁人。
跟大多数行当不一样的是,许多与高铁有关的工作都是需要在晚上来完成的。
在一个高铁团队中,如果在夜晚的工作中有精神不振甚至动辄打盹的,这样的人,要么是刚刚入职的,要么就是因年龄或健康方面的原因,快要干不动了。
武文杰丝毫没有困意,但感到有些饿了,于是他去后面找吃的。
李师傅在对这列高寒车进行整备时,还曾征求过武文杰的意见,问他是按成品准备还是按半成品准备。
领导要求他在这次的北上试车前,要做好充分的应急准备,包括食品的贮存。
武文杰听了李师傅的问题不禁乐了:“你还真以为你存的那些东西会用得上啊?不过是有备无患罢了,准备一点总比不准备强。千万别弄半成品,没人有工夫加工它,就买点成品,比如饼干方便面什么的就可以了。”
说这高寒动车组是一个能够移动的“小城市”,其实并不为过,因为按照它的配置和贮备,容纳若干数量的人员在上面生活一段时间,是完全不成问题的。
车顶的受电弓可以持续从接触电网获取电能,供给动车组的运行以及车内设施的使用。
假如电力供应出现问题,车上还有贮存的柴油以及备用的柴油发电机,同样可以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为全车提供能源。
车上具备住宿条件,还能够加工简单的餐食,再加上每车必有的卫生设施……一个人生活当中的吃喝拉撒睡,全都能在车上解决,这可不就是一个“迷你城市”嘛?
武文杰翻出了两包方便面,用电茶炉里烧的开水沏上,稀里呼噜吃了下去。
再往外看,只见那雪花密集得就好像白色的布帘,翻滚着挡在窗口。
就在这时,李师傅过来了。尽管脸上略显倦意,但一双眼睛依然有神。
“肚子饿了,过来吃点东西。”李师傅这会儿脸上有了笑意,“这会儿外面已经零下35度了。”
如果小潘还在的话,那么现在替李师傅驾驶这列高寒车的应该就是他了。
“他开得也不错,”李师傅指的是他的那位新助手,“当然,比起小潘来还是有一些差距的。”
见武文杰有些担心的神色,李师傅摆了摆手,道:“这车实在是强,这么大的暴风雪,开起来竟一点异常的感觉都没有,跟平时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嗯,也不是绝对没区别,比如观察视线,肯定不如白天和晴朗的时候,但对咱们动车组来说这显然不是问题,况且目前的信号装置比原来醒目得多,在这样大的雪天也不会影响到观察信号。”
他边说边撕开方便面盒,武文杰把开水给他冲上,方便面那股特有的味道顿时弥漫车厢。
趁着李师傅吃方便面的时候,武文杰贴近窗户向车头方向看去,一个壮观的画面让他惊呆了:疾速前行的车头侧面竟如同长了白色的翅膀——那是行驶在轨道上的车轮,撞击到地面厚厚的积雪所形成的巨大“雪幔”。
笫四三〇章 高铁冰灯
黎明时分,动车组抵近了此次旅途的终点站——哈尔滨站。
车外的温度这时已经达到零下摄氏35度,而车内的温度依然是零上22度。
仪表上显示的各项数据始终是正常的。
出发前,武文杰曾设想了无数可能遇到的情况和问题,甚至做好了出现最不利情况时的预案。但高寒车一路运行状态极为良好,应急预案全都没有用上。
哦,也不是全没用上,像方便面饼干之类的食品还是被吃掉了一些。
动车组驶进哈尔滨站,武文杰看着东方露出的晨曦,略显疲惫的脸上绽出了欣慰的笑容。
下了动车组的这一行人被请到铁路局的职工餐厅。
“我们把宵夜和早餐合二为一了,专门给大家备在这里,请大家慢用。”
餐厅负责人礼貌地向大家作了个简单介绍,就转身出去忙他的了。
餐桌上已经摆了不少吃的,服务员还在不停地往上送。
“好了好了,千万别上的太多了。熬夜的时候胃口很奇怪的,明明觉得饿,却吃不了太多。这会儿我就是这样的。”领导婉言相劝。
武文杰也是同样的感觉,即使半夜吃了方便面,这会仍然感觉胃里空空的,可不知为什么,见到如此丰盛的宵夜加早餐,却又没有多大的食欲。
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赶紧躺到床上美美地睡上一觉。
李师傅看来比他还要困,吃了没几口,竟然坐在餐桌前打起了盹。
简单吃完饭,众人起身打算走时,有人走近武文杰说要和他说点事。
来人是铁路局的,他问武文杰上午可不可以少睡一会儿,因为有件重要而紧急的事,需要他去一趟兆麟公园。
尽管之前来过几回哈尔滨,但武文杰对这里并不是很熟,更没有太多的熟人。
但说大名鼎鼎的兆麟公园,他还是不算陌生的——有年夏天来哈尔滨出差的时候,他到里面转过一圈,当时公务在身,行色匆匆,参观时间短暂,不过还是给他留下了挺不错的印象。
“既然有事,那我就不睡了,咱们直接就过去吧。”
大冬天的,去那里干什么呢?
去指导人家制作冰灯。
一踏进公园的大门,武文杰的眼睛就被牢牢吸引住了——满园都是制作极为精美的冰雕雪雕!
武文杰这才知道,再有几天,驰名遐迩的哈尔滨冰灯节就要开幕了,现在正处在布展阶段。
令人目不暇接的各色雕塑中,既有几层楼高的大型建筑,也有精致小巧的造型。
武文杰看得眼都直了。这可是他头回近距离看到冰灯。
那么请武文杰来是要指导什么呢?
指导人家制作高铁冰灯。
这两年高铁名气这么响,形象又那么靓,就是再迟钝的人,也会想到在一年一度的冰灯节上,不能少了高铁动车的参与。
但作为首度在冰灯节上亮相的高铁冰灯,才露面就遭到了各方面的吐槽。
为什么呢?原来,这冰灯的造型,没把人们心目中高铁的神韵体现出来。
缺乏动感,没有显出速度,更缺乏中国高铁舍我其谁的那股子精气神。
“砸掉!砸掉!”负责活动统筹的一位市领导是个火爆脾气,看了高铁冰灯造型的那副懒洋洋的模样,再读到市民们在网上发表的各种意见,气得在现场就毫不客气地下达了指令。
说“砸掉”容易,那可是占着一大块展位呢。
把它砸掉了,拿什么来补上啊?
好说歹说,才算让正在气头上的市领导答应先保留下来,工作人员承诺赶紧考虑替换的方案。
“如果找不到替换的方案,你们就自己想办法把那个地方填上,反正无论如何现在这副模样的高铁,是绝对不能呆在那里的!”
市领导说得可不是气话,人家是当真的。
之前不是没有类似的情况发生过——临到开幕了,某灯实在看不过眼,相关人员则磨磨唧唧找各种理由搪塞,不愿意更换,就是这位市领导,一不做二不休,抄起一把铁锹,冲到那个不像话的某灯跟前,嘁哧咔嚓就是几下子。
“我给你们修理成这样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市领导扔下铁锹,径直走了。
既然弄到了这一步,工作人员也不敢怠慢了,赶紧到别处找了几个小灯,最终把空岀来的位置给补上了。
这回面对不给力的“高铁冰灯”,这位领导还算给面子,没有亲自上手,不过,想糊弄过去恐怕也是不可能的。
地方上赶紧找铁路局,请他们帮着想想办法,铁路局则说,“我们只管开那动车组,从来没管过它的设计制造,没有那种感觉。”
不过人家答应帮忙去找专门设计制造高铁的专家来提供指导帮助。
武文杰就是这么被找来的。
跑了一宿车的领导和同事们都去休息了,黑着两个眼圈的武文杰只能赶过来。
好在这位是一见到工作就两眼放光的主儿,尽管是额外工作,但既然跟高铁有关,他就当仁不让,并且兴味十足。
然而说实话,摆在那里的那个高铁冰灯,看上去的确不怎么样,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连武文杰也想上去给它两脚——“我们高铁怎么会是那么一副德性呢!”
人家大概从武文杰的神情中看出了他的想法,沟通的口气中带着求情:“这位专家,您看能不能就在原来的这个灯上改,别再另起炉灶了,我们实在没有时间了,而且这个展位的面积这么大,这么短的时间,我们到哪儿去找合适的替代品呢?”
当然,也有好意提醒的:“领导说了,这个不行,他的脾气专家没领教过,你们大家可都是知道的,万一改完以后还是不行,你们当心领导再抄起铁锹来把它给铲了。到那个时候,可真就‘叫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了’。”
听了这话,武文杰心里也有些打鼓。
不管怎么着,既然答应了人家当顾问,那就赶紧先“顾问”起来。时间不等人。
武文杰打量着那个看上去不那顺眼的冰灯,琢磨着究竟问题在哪儿。
有些地方的比例明显不对——各型动车组的外形尺寸数据全在他脑子里,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哪个位置该是什么数。
调整一下比例,在工作量上应当不算太大。
再有,个别部位的形状也不是太准,也不知他们依据的是什么图纸,明明是张三的脑袋,戴的却是李四的帽子。
这个调整也不是太麻烦,局部动动就成了。
忙活了一溜够,外形倒是逼真得多了,可看在眼里,依然不是想要的那种感觉。
“哎呀,武专家,这个电话还是您来接一下吧。”看着递过电话的那人一脸紧张,武文杰马上就猜到了打来电话的是谁。
那位市领导的大嗓门吵得武文杰的耳朵嗡嗡直响。
“都说哈大线的高铁是你参与设计的,你可得给我们这冰灯节好好出把力啊!高寒高铁开通了,市民都高兴得不得了,谁不想在冰灯节上也能看到这个让大伙骄傲和自豪的大家伙呢,这个太有意义啦!可前段时间我实在太忙了,对这块工作关注不够,结果他们把活干成这个求样!这样肯定不行,这哪是宣传高铁?这纯粹是给高铁抹黑!你费费心,给他们好好指导指导,我忙完手里的事就去看看,等着你的好戏哟!”
“马上要来看?”这也太急了吧。
撂下电话,武文杰直撮牙花子。
第四三一章 摄氏华氏
武文杰手里拿着一叠动车组飞奔的图片,一张一张地与冰雕师傅们切磋。
别看照片上那一台台动车组动感十足的,可按照那些造型经由冰雕师傅做成小型模型,却完全失去了韵味。
“这动态的效果怎么才能出来呢?”这个问题被一位师傅给巧妙解决了。
动车组的侧视图如果按原样制作成长方形的,那无论怎么弄,都像是停在那里的效果。
这位师傅把侧视图调整成为平行四边形,瞬间动感就出来了。
但这仅仅让动车组“动”起来了,“高寒”和“高速”这两个概念怎么才能体现出来呢?
武文杰的脑海里忽然闪出了那天夜里在暴风雪中那个巨大的“雪幔”。
有灵感啦!
武文杰没有赶上冰灯节开幕,就不得不匆匆离开了哈尔滨。
事后他听说,他参与修改的那个高铁冰灯,是本届冰灯节上最抢眼的展品之一。
他只有在网上看网友发上去的照片来饱饱眼福了。
的确,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这个高铁冰灯的造型都给人以高速前行的感觉,而车身两侧高高溅起的飞雪,恰似一双翅膀,让高铁展翅欲飞。
一个冬天在东北大地的严酷考验,高寒车顺利扛下来了。
翻看着国外专业期刊登载的关于中国高寒高铁的报道,武文杰不禁哑然失笑。
那些报道中具体的内容咱们就不多介绍了,就光看看标题是怎么写的吧。
这里有一篇:《说中国人造高铁靠抄袭的人,去坐一回他们高寒动车组吧》。
还有一篇:《学生制造出了老师从没见过的高铁》。
再来一篇:《在华氏零下40度高速运行的神奇列车》。
过去武文杰对摄氏温度和华氏温度的转换不大有概念,在国内和许多国家,懂得摄氏温度就没问题了,但到了某些国家,人家用的全是华氏温度,需要转换才行。
因为转换规律很奇特,所以华氏温度一直是个比较陌生的存在。
不过,零下40度却是个奇怪特例,因为无论摄氏温度和华氏温度,在这个点上是完全相同的。
我们不妨来看一下换算公式。
华氏度=摄氏度x1.8+32,摄氏度=(华氏度-32)÷1.8。
零下40度,让武文杰把过去一直没搞得太清楚的摄氏温度和华氏温度间的换算,一下子弄明白了。
几家老师先后脚发来了祝贺的信函,字里行间武文杰看得出他们都是发自内心的由衷赞赏。
其实,中国高铁人在高铁方面的创新和创造早就开始了,但似乎并没有得到诸位老师给予应有的关注。
他们都知道中国高铁一直在高歌猛进,也不时会看到中国高铁上不时出现的新技术、新材料、新诀窍。
但在老师们的内心里始终认为,这些所谓的“新”,也不过是从不知其他哪位老师那里学来的,并非中国人自己创造的。
“他们只是非常优秀的学生而已,但还没学会创新和创造呢。”嘴上没说,他们心里却是这么想的。
高寒动车组的横空出世,让老师们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世界轨道交通装备行业并不算大,能够造出高铁的国家和企业就那么几家,在中国的高寒车面世之前,还从来没有任何一家企业造出过能在摄氏零下40度或者华氏零下40度高速行驶的动车组呢。
关于中国高寒车的技术研讨会,一时间竟然一票难求。
业界专家谁不想尽早知道,究竟中国人采取了什么样的秘诀,居然造出了如此神奇的高铁动车呢。
面带微笑的武文杰在研讨会上向来宾们徐徐道来:“我们最早的防寒技术,都是来自于各位老师,主要方式就是使用防寒涂料。”
是啊,直到现在,各国依然主要以防寒涂料来防止动车组各个部位在寒冷气候条件下结冰。
“但我们发现,这种技术在零下10度以上,哦,是摄氏零下10度以上,也就是华氏零上14度时,”武文杰现在换算起来已经十分迅速了,“它能够发挥很好的作用,但低于这个温度,这种方式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接近摄氏零下20度时,也就是华氏零下4度时,这种方式的防结冰效果几乎消失殆尽,也就是说基本上不管用了。”
演讲渐入佳境,众位业界大咖全都瞪大了眼睛,听武文杰侃侃而谈,而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武文杰忽然抛出个奇怪的问题来。
“哎,你们大家都读过中国武侠小说吗?”
对于他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好在中方外方都有人起身说读过,并点了几本著作的名字,基本上是金先生古先生梁先生们的大作。
接下来武文杰一张口,诸位专家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们为解决动车组抗高寒的问题,采取了这样几个招术,头一个叫金钟罩,第二个叫铁布衫,第三个叫丹田气。”
这番介绍引发了会场一片欢笑声。
为做好准备,武文杰其实是下了功夫的。这几个带着武侠意味的“专业术语”,他提前做了功课,并把相关的内容提供给了担任现场技术翻译的景杉。
什么叫“金钟罩”?
就是给关键部件加装密封防护罩,不仅冰雪进不去,连尘土和泥沙也进不去。
当然,不是所有的部件都能够安装防护罩的,于是又得用上“铁布衫”。
那些使用在外表,又无法密封起来的金属和非金属,一律采用经过大量低温试验验证的“硬骨头”材料,满足低温环境下强度、疲劳、冲击功、刚度、回弹等特性要求,让这些部位具备“铁布衫”的功能。
还有一些部位,经过大量计算分析和低温试验验证,采取加装伴热装置的办法来防寒防冻。这个“伴热装置”就相当于人的丹田,具备热循环功能,能够使相关部位持续保持在适宜的温度。
而在实际运行中,即便有“金钟罩”、“铁布衫”和“丹田气”保护,一些关键部位还是有可能出现积冰。这是由于一些装置在运行过程中会产生热量,使表面的雪融化成水,又在低温的条件下凝结成冰,威胁行车安全。
“除了上面说的三种招术以外,我们还研发出了含氟和硅的疏水材料涂层,这种涂层可以在动车组关键部位形成一层油膜,使其表面摩擦系数非常低,融化的水在上面根本无法‘立足’,用这种方式来达到防冰和除冰的效果。而全密封式设备舱的通风格栅,我们采用了v型迷宫式设计,不但能够防冰雪,而且还能够确保良好的通风。”
武文杰的介绍,让在场的众位专家听得如醉如痴。
“不光这些,还有呢,没事‘抱一抱’也是我们的一波‘神操作’哩。”
武文杰说着,做了个十分夸张的拥抱姿势,又引起了大家的浓厚兴趣。
“我们在高寒车上增设了‘基础制动防冻结’功能,也就是说,在列车停放期间,单车制动闸片和制动盘会按照松开55秒再抱住5秒的规律依次循环,以防止低温冰雪天气条件下制动夹钳冻结。制动闸片和制动盘的这一松一抱,反复循环,原理很简单,但除冰效果非常显著,这就好比一个人在雪中行走后不时停下来,抖落抖落身上的积雪,然后再轻装上阵。”
第四三二章 冷热通吃
武艺和武功年内就要本科毕业了。 武艺有意继续读研究生,武功则表示学够了,不打算再上了,而是想到南方去闯闯。 丁娟娟问武文杰对两个孩子的选择有什么想法,武文杰说孩子都是成年人了,自己的事自己做决断。 从丁娟娟本心来说,她倒希望两个孩子的选择能打个颠倒。 这算不算重男轻女思想呢?她自己认为不是,毕竟男孩子跟女孩子的婚恋年龄并不完全一样,女孩子应该早些考虑,因为婚恋之后紧接着就涉及到生育,这个时机还是需要把握的。 作为双生子女,武艺和武功同岁,当妈妈的格外关注女儿,还是很自然的。 当然,丁娟娟也赞同武文杰所说的,让孩子自己去选择。 对于任何一个家庭来说,孩子的未来归宿都是离去,而不是留守。 他们觉得怎么样好就怎么样去做吧。 武功和几个同学想在酷热的南国打拼一番,他们发现那里有适合他们专业特长的创业机会。 武功前脚到了深圳,武文杰后脚到了广州。 他当然不是找武功有什么事,而是为了自己的事——哈广高铁又要开通了。 带着“丹田气”,有“金钟罩”“铁布衫”护体的高寒车,又要到酷暑气候条件下去试试身手了。 这段时间广州持续达到摄氏零上40度高温,武文杰马上换算出华氏温度,零上104度! 他已经记不得这是自己第几次来到熟悉的羊城了,但这回让他格外难忘的,就是以往从来没有遇到过的高温,几乎要把人烤化了。 他在电话中跟丁娟娟叨唠,说是怕这回带过来试验的高寒车不适应如此高的气温,会出问题,这几天由于心里起急,起了一嘴的大泡。 丁娟娟哭笑不得,问他见没见到武功,孩子在这边适应不适应,武文杰一问三不知——他几乎忘了他现在跟儿子武功物理距离并不算远。 还是在丁娟娟的协调下,这一对忙人父子才算见了一面。 有意思的是,武功嘴上也长了泡,才刚刚下去,没好利索,还能看出点痕迹。 看来,这对父子的心里都攒着不少火呢。 武功早来了几天,毛病是先发的,也算是先找到了调理的方式,靠喝凉茶硬把火给喝下去了。 他没给爸爸带别的,就带的是凉茶。 父子俩对着喝了两听凉茶,简单聊了一会儿,武功就匆匆回去了。 武文杰一头扎进自己的事上,忘记了其它的一切。 这回,他是要看看,能够在摄氏零下40度也是华氏零下40度的环境中,跑出300公里以上时速的动车组,可不可以在摄氏零上40度也就是华氏零上104度的条件下,同样跑出高速来。 你还别说,相当不少的防寒技术,用于防酷热也是管用的,可以算是“冷热通吃”。 但武文杰也不得不承认,还有很多技术只在防寒方面能起作用,对于防热却是有害的,其防寒效果越好,在暑热环境下反应出来的问题反而越大。这类问题就是摆在他面前需要解决的。 武功听爸爸说过几句关于防寒车防暑车的事,他大不以为然:“你们也真是的,非要较那个劲,防寒车你就专让它往冷的地方跑,往南方来,就再重新设计制造防暑车,这多省事。” 武文杰大摇其头:“从设计上说,另起炉灶似乎是最省事的,但你得考虑到用户的需求,也得考虑制造商自身的设计成本、制造成本和维护保养成本。如果一台车具备冷热通吃的性能,那么它的适用性就会好得多,它的市场前景和规模效应也会广泛得多。” 武功听明白了:“也对啊,我要是买辆汽车,既希望它能冬天跑东北,也希望它能夏天跑南方,而肯定不会买一辆专跑北方的汽车,再买一辆专跑南方的汽车吧。” “就是这个道理,”武文杰点头称是,“咱们国家幅员辽阔,气候条件变化特别大,我们希望能用自己的技术,造出能够在祖国大地到处跑的高铁来,而且不单是在国内跑,还能在世界各地跑,在各种极端的条件下跑。现在我们试验从北向南,从冷到热的适应性,要不了多久,我们还要进行从东往西,从湿润到干燥,从低海拔到高海拔,各种极限气候环境条件下的适应性试验呢。” 武功忽然笑了:“爸,瞧您说起那些车来,简直比说您的亲闺女亲儿子还来劲呢。不过我有个小小的不解,那就是,您希望一车能在适应性上‘通吃’,这当然很厉害,不过恕我直言,现在您这里还有个顶大的问题远没有解决哩。” 武文杰抬眼看着儿子,充满信心地说:“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别急呀,在考虑适应性的同时,我们同步也在考虑互联互通的问题,而且很快就会解决它。” 武功发笑不是没有缘由的。 目前在高铁线路上跑得生龙活虎的那些动车组,尽管都是咱们几家主机厂自主设计和制造的,但无论是外观样貌,还是内部的构造,还都各自带着原有“老师”的特征。 别说相互之间的各种部件无法通用互换,更有甚者,有的动车与动车之间,连车钩的高低位置都不一样。 两节来自不同厂家不同技术血统的动车组要想编组,还得靠专门制作的结构复杂又相当不美观的联接器进行联接。 负责设计联接器的景杉交了活,却是一脸的不高兴,一肚子的不满意。 面对武文杰对动车组性能所提出的广泛适合性的要求,他也有畏难情绪:“武总啊,您这真是为难我们呢,事情就是这样的,顾得了这头,必然就顾不了那头,哪能两头都照顾到呢!” 武文杰知道他面临压力,难免有些情绪,便不急不慌给他讲道理。 讲什么道理呢? 武文杰撇开技术不讲,却用大白话讲起了生活常识。 “如果咱们把你看作是个动车组的重要部件,你说你作为一个个体,脆弱不脆弱?” 景杉不知武文杰究竟想说什么,便点点头:“那还用说,当然脆弱了,怕冷怕热,怕水怕火,怕没空气,还怕击打碰撞。” 武文杰道:“但如果我要安排你去艰苦危险的地方完成任务,你会怎么做?” 景杉愣了一下:“我……我怎么做?坚决执行呀!那还能怎么做?” “咳,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武文杰摇摇头,继续解释,“假如让你去会对自身造成伤害地方去工作,你说坚决执行,这种精神可嘉,但并不是我需要的答案。你要想在那种条件下完成好任务,首先需要保护好自己,这是完成任务的基础。” 这回景杉听懂了:“保护好自己,才能完成任务。我明白。” “再来看咱们这个脆弱的身体,”武文杰接着说,“其实是怕冷怕热,怕这怕那的,但我们却能够冬天夏天都让自己处在舒适的环境中,甚至可以上刀山下火海去完成一些险要工作任务,这是怎么做到的呢?不就是我们有各种有效的防护措施嘛。住在封闭性好房子里,你就不怕刮风下雨,不怕风吹日晒了,再装上暖气和空调,那就冬不怕冷夏不怕热了。咱们能让自己总是处在舒适安全的环境中,也可以想各种办法让那些部件也有这样的条件呀。”
第四三三章 嘴上燎泡
武功和他的伙伴创业的梦想,是制造出“伟大的机器人”。 什么是“伟大的机器人”?武功还没有很清晰的概念,但那种感觉就在他心里,既模糊又实在。 这个“伟大的机器人”能做什么呢? 当然是替代人来工作,能替代人做所有的事情,包括那些有危险的工作,也包括那些人们不喜欢做或者很难做好的工作。 要想让“伟大的机器人”从理想变为现实,需要做的事很多很多,首先摆在武功面前的,就是编程。 武功的功课不算好,编程是他在学校里最喜欢也是学得最好的课程,他在这方面还是有点天份的。 学校组织的几次编程大赛,他都获了奖,还得了些奖金呢。他出来创业的启动资金,主要来源就是他们几位合伙人所获的奖金。 当初关于他毕业后的去向问题,武文杰并没有过问太多,一是由于忙,二是他觉得这是儿孑自己的事,由他本人去考虑更为妥当。 武文杰当年无论是考大学报专业,还是毕业分配,全是自己操持的,家人完全没有参与。 一方面家里确实给他忙不上什么忙,另一方面武文杰也觉得那是自己的事,事关自己未来的事,还是应当由自己来选择。 丁娟娟倒是含蓄地暗示过武文杰,可不可以让武功在他们系统找个合适的事干。 武文杰说得很直截了当:“我们单位都是公开招聘,对于应届毕业生的招聘启事网上都能看到,他这个专业我们企业也用得着。不过我不能强求孩子,他要有这个愿望,自己报名应聘就行了,如果没有这样的想法,咱们不能包办代替吧。” 丁娟娟于是问武功,有没有去爸爸他们单位的意愿。 武功的回答很干脆,他想干大点的事,打算毕业后去南方闯闯,试着自己创业。 丁娟娟有些失落,但她也赞同武文杰的态度。 孩子的事,让孩子自己去决定吧。 “我爸爸设计制造高铁,咱们就给他弄出个会开高铁的机器人来!”刚刚铺开摊子的时候,武功意气风发。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感到压力越来越大。 在学校那会儿搞的那些设计,尽管也相当精巧复杂,但功能相对单一,便于集中精力,工作量也并不十分大。 而要打造“伟大的机器人”,那可不是简单几条几十条几百条程序指令就能够实现的。 如果说,当初参加比赛时做的那些设计相当于一篇几万字的短篇小说的话,那么 要想打造出一个“伟大的机器人”,大概得是字数上亿甚至更多的超级篇幅的作品了。 创业伙伴当中,大家的想法也不尽相同,统一思想远比想像得要难得多。 武功想的是一鸣惊兴,一战封神,一次就把“伟大的机器人”的基本功能打造到位,在这个基础上再逐步做些微调和改进。他对实现自己的想法有十足的信心,并一直试图说服各位伙伴沉下心来慢慢来。 可也有人提出,不妨先尝试造出一些“不那么伟大的机器人”来,功能简单点没关系,可以边设计,边试制,边在市场里试水找感觉,不断积累经验,积累资金,积累人气。 大家各有各的想法,必然会引发争执,激烈的时候,甚至导致了撂挑子,有个别伙伴扔下手里的活不干了。 这也难怪,不知道未来如何,那还怎么干呢? 武功私下里找过姐姐帮忙。 要说起编程的天资,武艺似乎跟弟弟比起来还是有些差距的,她直到现在也没觉 得编程是件很好玩的事,更没有像武功那样在各种大赛当中获得诸多荣誉。 对于她来说,编程就是一个在工作当中必不可少又十分得力的工具而已。 她远没有弟弟玩得那么花哨,但在功课当中的应用,却做得十分扎实,熟能生巧之后,也颇有些“出奇”的效果。 武功面对庞大的工程,着实希望进度能够快些,再快些。 他找姐姐的目的,就是想让武艺帮他加快点进度。 武艺这会儿没直接帮他,而是给他算了下进度,她明确告诉弟弟,无论进度怎么快,就凭他这点人马刀枪,要想初步实现制造出“伟大的机器人”的梦想,至少也得五年以后。 “在这五年当中,技术还会有飞速的发展,你得不断把更新叠代的技术再融到你的设计中,否则就无法跟上技术进步的步伐,而这个过程,有可能还会对你的进度造成影响……” 没等武艺分析完,武功有些不耐烦了:“按你的说法,我们就根本不该创这个业呗!怎么干都干不完,那我们还忙个什么劲呢!” 姐弟俩的对话不欢而散,武艺一生气,本来答应给弟弟干的那点活也撒手不管了——她本来近期学习就挺紧张的,算是挤出时间来帮弟弟,没想到一言不合,武功没头没脑把她卷了一通,她干脆顺水推舟,黑不提白不提,直接“罢工”了事。 武功自知理不直,因此也无法气壮,只好自己闷头猛干。可累得头昏眼花,进度依然无法令他满意。 武功又上火了,又是满嘴泡。以现在这个形象去探望爸爸,可以收到好的“效果”。 这段时间的武文杰还是比较消停的。高寒车在盛夏的南国迎战酷暑,表现相当出色,各关键部位既能抗热又能扛冻的工夫,让运用部门赞不绝口:“好家伙,这车在冷热温差足有80度的温度区间都能够自如工作,这可太难得了。” 还有这么夸的:“这车简直就像穿了身恒温外套,冷热寒暑它全不怕呀!” 武文杰听在耳中,喜在心里。 当然,作为专家,他的头脑中还是保持着高度清醒的。 这些日子,从南到北,从北到南,他跟车跟了无数个来回,掌握了大量第一手资料。不但仪表上记录的数据他烂熟于心,而且对运行之后内部各部位的情况他也了如指掌。 冷和热的难题攻克了,还要面对高湿、干燥和沙尘气候条件的考验呢。以动车组 目前的状况看,还是有需要进一步提高和改进的地方。 南北纵贯的极限试验之后,东西横穿的极限试验也即将展开。 他希望,等到自己奔赴东西线试车的时候,儿子这边的创业能够有所进展。 当武功带着满嘴的燎泡站在他面前的时候,那副有些可乐的样子没有让他笑出来,反而为他增添了担心。 “怎么样?不顺利吧?”爷儿俩的对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武文杰单刀直入地发问。 武功的“苦肉计”显然让爸爸感到心疼了,这正是他所期望的。 “太难了!远比我之前想像得难,而且要难得多!”武功长了泡的嘴唇比原先厚了不少,说起话来看去有些滑稽,听上去声音也带着不少委屈。 武文杰给儿子递上一杯凉茶,这段日子他已经离不开这东西了,他发现,这凉茶不但能去嘴上的泡,还能去心里的火。 心里的火一去,不那么容易发脾气了,办起事来似乎也更顺利了。 看儿子的这副狼狈模样,心里攒的火肯定小不了,而且完全可以猜出来,几位合作伙伴之间也没少呛呛。
第四三四章 创业成果
武文杰平静地问:“现在我就想知道,你的想法是什么——是继续做下去,还是就此罢手?” 武功摇了摇头:“我也说不好,我这会儿才明白,我之前是把创业这事看得过于简单了。” “那当你知道创业不那么简单以后,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呢?”武文杰继续问。 武功再次摇了摇头:“我还没想好呢。” “放弃?”武文杰问。 武功看着爸爸的面孔,那上面没有任何表情,他不知爸爸希望听到的是什么答案,但显然不应当是“放弃”。 于是,他摇了摇头。 “另起炉灶?”武文杰接着问。 武功想了想,仍然摇了摇头。 “那就是继续做下去喽。”武文杰的这句话,又像是问,又像是答。 武功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把带着泡的嘴唇咧了一下,算是个回应的笑。 武文杰给儿子再倒上一杯凉茶,武功一饮而尽。 武文杰疼爱地抚摸了一下武功蓬乱的头发,轻轻说:“爸爸不知道你现在遇到的困难有多大,爸爸也不知你在这条创业的路上能走多远,爸爸想跟你说的是,做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不费气力,都不可能一帆风顺,有困难,有挫折,有险阻,这才是常态。如果事情推进得过于顺利,没遇到什么困难就高歌猛进了,我反而会觉得不踏实。这是爸爸几十年人生和职场打拼的体会,概括成一句话就是,天底下从来没有容易的事。” 听到这里,武功忽然觉得眼圈发热,鼻子发酸。 武文杰瞥到了儿子神情的变化,他故意低着头,自顾端详着手里的那杯冷茶,慢慢地啜饮。 见爸爸不再说话了,武功开口道:“我知道做事都不容易,您这些年为了造好火车,为了研制高铁,付出的时间精力,付出的心血和汗水,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还有我妈,也是一样的,这些年多不容易啊,到处奔波,长年跟咱们不在一起,汶川地震那年她还在震区遇到了那么大的危险,把咱们都吓得够呛。” 武文杰把目光投向武功,这会儿武功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说话的时候,嘴角带着一丝坚毅。 武功从爸爸的眼神中读出鼓励和赞许,于是说得愈发从容自信:“毕业之后创业是我自己作出的选择,我完全做好了多吃苦、吃大苦、长期吃苦的准备,这一点毫无疑问。现在我心存疑惑的是,我这样的坚守究竟有没有意义,有多大意义,会不会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忙活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得到?” 武文杰眼前一亮:“你这个问题问得非常好,我还没讲到,你主动问到了。其实,对于做事,对于创业,最大的敌人其实不是失败,而是过程中的不确定。成功当然可喜,失败其实也比较好面对,因为它明确告诉你,这条路走不通,不要再往下走了。真正可怕的,就是不确定性——你不知这样走究竟对不对,你也不知前面等着你的,是鲜花和掌声,还是一条死胡同,或者,也可能是永远也走不到头的泥泞路。继续走,还是停下来?是回头,还是调转方向?” 武功连连点头:“对,对,您说的太对了,我现在满脑子里转的就是这些东西。我的目标是造出‘伟大的机器人’,但现在刚刚迈出步去,就发现做这件事远比想像的要艰难复杂得多。未来可能还要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还有物力财力,我们究竟能坚持多久,我们最终能不能实现目标,现在全是未知数。我最怕的就是,忙活几年下来,我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做出来,虚度光阴,一事无成。” 武文杰听到这里,忽然笑出声来:“爸爸不能说你想的没有道理,但千万别被这些想法束缚住手脚,它会让你患得患失,左顾右盼。作为年轻人,最大的财富你说是什么?就是年轻,就是经得起任何失败。你们几个才二十出头,如果你们在这个年纪就忽然获得了成功,爸爸内心的恐慌,恐怕要远大于高兴。为什么?因为没有经历过足够失败的成功,一定是难以持久的,一定是脆弱的。爸爸特别希望的是,你们在这个年纪,能够足足地饱尝各种失败,为自己的人生增添各种经历,包括艰难困苦,包括艰辛磨难。” 来年开春,东部沿海地区正是梅雨季节,空气湿得几乎能拧出水来,而西部的戈壁沙漠地区,则赶上了灰黄的沙尘漫天肆虐。 动车组东西横穿试验即将在这个时节展开,武文杰风尘仆仆赶到了福(州)喀(什)高铁线路上。 武文杰还是头一次来到祖国最西陲的边城喀什,一下火车,他就被这片美丽土地上的神奇风韵惊呆了。 而更让他吃惊的是,他前脚刚到没多久,还在艾提尕大巴扎上美滋滋地吃烤羊肉串呢,竟然接到了武功打给他的电话。 儿子打来电话本没有什么稀奇的——近一段时间因为在业务上不断取得佳绩,武功打给爸爸的报喜电话日渐频繁。 对了,在说武文杰的东西横向穿试验之前,还是先讲讲武功业务的进展情况吧。 几位合伙人在重重压力之下,通过协商对原有的方案进行了调整,武功暂时放弃了制造“伟大的机器人”设想,把目标定在“实用的机器人”上。 当下什么样的机器人最受欢迎呢? 一番调研之后,得出结论——用于为孩子服务的机器人最受欢迎。 那么提供哪方面的服务,能让家长最不吝惜金钱呢? 当然是教育嘛。 讨论到这里,大家豁然开朗。 原来看上去高不可攀的目标,瞬间就在眼前了。 按照目前掌握的技术,制作出具备这类功能的教育机器人易如反掌,并不需要费太大的事。 “真是退一步海阔天空。”这是武功发出的感慨。 教育机器人的样机造出来以后,离“伟大的机器人”目标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在武功眼里,无论是外形还是功能,这位机器人都显得简单而粗糙,但令人没有想到的是,它一推向市场,居然大受欢迎。 “爸爸,头一次创业,我们居然就……成功了?”武功说这话的口气,与其说是疑惑,不如说是某种程度的炫耀。 武文杰曾告诉过他,在迎接成功前,要做好失败十次百次的心理准备。 他当时是牢牢记在心里的,也是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的。 但现实却跟爸爸讲的完全不一样。 也许,是时代变了。 对于创业的资金,武文杰也是有嘱托的,他要武功在创业的探索过程中,要量入为出,尽可能避免一次性大规模投入,控制并分散各种可能的风险。 “我的建议,”当时武文杰是这样说的,“你们别把创业资金全都投到这一个项目上,只投入几分之一就行了,万一这个项目失败了,你们还有资金可以重打鼓另开张。” 武功他们实际上也没按武文杰建议的那样做。 产品一投放,市场看好,他们不但把老本全投进去了,还从外面找了些资金追加投入。 事实证明,他们的决定是正确的。 哦,还忘了说,武功打电话来是想告诉他爸爸,他想慰问一下“奋战在高铁事业第一线的广大干部职工”。 这当然是玩笑话,他来新疆喀什的目的,就是想探望一下他爸爸武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