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五章 曹氏理论
“呀,文杰,你这身衣裳可是够时尚的!当上总工,肩上的担子更重了,还吃得消吧?看你这岁数了,这副身板保持得还不错,可得记着,无论工作有多忙,也不能把运动给丢了。”
久未谋面的曹校长见到武文杰,脸上笑得开了花。
武文杰忙上前握住老校长的手,连声问候。
得知武文杰身上穿的是厂里的工作服,曹校长更是赞不绝口:“那我可真没看出来,难怪你敢穿着工厂发的衣服来参加这么高规格的研讨会,确实是有底气啊。人配衣裳马配鞍,穿着这样的工作服,至少从精神面貌上看,这家企业就错不了。”
武文杰带着崇敬的眼光看着曹校长,伸出了大拇指:“校长,您的曹氏动力学理论实在是了不起,让我们这些一线的技术人员眼前豁然亮。过去一直说,要捅破高铁的‘窗户纸’,这些年我们捅呀捅,可总觉得没有捅透,却又不知问题的关键点在哪里。您在高铁基础理论上的创新和突破,让大家一下子看到了光亮。刚才您在讲的时候,我听得浑身都在颤抖,太激动了,我不骗您,真的是这样。”
说到这里,武文杰的眼眶都有点红了。
武文杰的神情感染了曹校长,他深吸了一口气,一把扳住了武文杰的肩头。
“文杰,没有你们在一线的实践,哪里会有我们高校在基础理论上的突破?我们想要创新,又能建立在哪里呢?”
曹校长说得很动感情。
武文杰愈发激动了:“您在台上讲理论的时候,我在下面作着技术验证,哎呀,太绝啦,几个困扰我们的重大技术难题,按照您的理论,都可以迎刃而解。我这才初步学了点皮毛,就已经有这么大的收获,等有机会,我还得专门向您当面讨教哩。”
曹校长一脸兴奋:“欢迎你来,我还有许多事情要找你呢。你在生产制造一线,有最鲜活的实践经验,这些实践经验,才是我们搞理论创新最可靠的基础。过去传统的动力学理论,解释常速列车的运行还可以,但对于高速列车来说,许多地方是无法提供理论支撑的。就是咱们的那些‘老师们’,他们造的车不能说不好,但在一些方面,其实凭的也是感觉和经验,并没有完备的理论作为指导。刚才我在论坛上讲的高铁耦合大系统模型,把轮轨、弓网、流固和机电等都作为耦合因素,构成了一个系统,形成了完整的一套理论体系,确实能够很好地回归验证高铁运行一系列核心理论问题。”
研讨会一结束,没买着卧铺票的武文杰,捏着一张硬座票就踏上了返程的路。
一路上,武文杰压根都没感觉到,许久未曾体验过的火车硬座滋味有多不爽,他全副身心都沉浸在研讨会上曹校长所讲的那些内容里了,好几回,他无法抑制自己的身体,就像在研讨会场那样激动得颤抖。
风尘仆仆的他走进办公室,把行李箱往墙角一推,抄起电话招呼下属来开会。
“你们都想像不出来,我在会场的时候有多激动。我老校长的这个理论创新,对于高铁的发展来说,它的重要性,它的意义,无论怎么往高了说,都不为过。”
武文杰讲得激动,干脆把身上穿的那件浅色工作服一把脱掉。
有个年轻的技术干部想上前帮他挂到衣架上,他摇摇头,顺手把工作服搭到了自己的椅背上。
“咱们那些外国老师教给咱们的东西确实管用,但现在看来,有许多他们其实也是知其不知其所以然的。只是积累了许多经验,积累了大量数据,然后大致推测出应当这样干。他们这样干了,成了,于是再教给咱们。至于说这样干的理论依据在哪儿,看来他们也不完全明白。”
围在四周的技术精英们听得频频点头。
“这次的研讨会,不光是曹校长的理论,在高铁之心、高铁之脑、高铁之足这些方面,咱们都有理论突破,有不少还是十分重大的突破。”
所谓“高铁之心”,指的是高速列车的牵引传动系统,也就是把电能转化为动力的这一整套装置。
“高铁之脑”,则是指高速列车的网络控制系统,把所有的指令传递到终端,需要这个系统来实现。
而“高铁之足”,就是高速列车的走行部,包括车轮以及与之相关一系列联动装置。
见有些年轻点的技术高管还有困惑神情,武文杰便又换个方式来讲解:“我给你们举个例子吧。前几年,我母亲生病,病得很厉害,而且也非常痛苦。从症状上看,有尿路感染,有痔疮和痔静脉曲张,有便秘,还有食欲不振。去看西医,得挂好几个科的号,什么泌尿科,肛肠科,消化科,等等,各开各的药,有的药之间还相互打架。为什么呢?各科只管他自己的这一段,他并不十分清楚病人身体这个整体系统究竟怎么了。我母亲久看不好,越看越严重,最后不得已,只好转换门庭去看老中医。老中医一把脉,马上判断是‘湿热下注',那些乱七八糟的各种症状,都源自这个病因。他不直接去治尿路感染,不直接去治痔疮,也不直接去治食欲不振,专门针对的就是‘湿热下注’,草药和针灸一上,我妈的身体当即出现反应,几番上吐下泄之后,人立马感觉轻松了许多,再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那几个困扰她已久,怎么也治不彻底的那一堆症状,陆陆续续恢复了正常。”
“哦,您的意思就是说,曹院士就相当于那位老中医,从理论上把系统的关系搞清了,所以就更容易‘手到病除’。”年轻人听明白了。
“系统思维其实是中华传统文化的精髓之一,在咱们老祖宗那儿有独特的优势。医学领域是这样,在高铁制造方面,咱们也要学老祖宗,努力把这种优势更好地发挥出来。”武文杰站起身上,把衣袖挽得高高的,然后挥着手继续说道,“曹校长他们在理论给咱们打了基础,咱们应当用自己的实践,为这些理论做好注脚。”
第三四六章 系统思考
武文杰办公桌对面墙上那张大大的网络图,被他贴上了许多小纸条。
与老总工不同的是,武文杰的纸条是贴在他那张网络图上的。
而且,老总工的那些纸条之间,只有他本人才明白其“内在的、本质的、必然的”联系,而武文杰那些纸条之间的关联,不光他自己清楚,别人看了也很容易一目了然。
然而,整面墙上最醒目的,还是武文杰在一张白纸上亲手写的两个大字:“优化。”
当下,手头的重点工作都将围绕这两个字进行。
这段时间,景杉一直想找武文杰汇报些事,可当他每次来到武文杰办公室时,要么里面围着一屋子人,要么就是“铁将军把门”。
“再忙你也总得下班吧。”景杉不信这个邪,晚上加完班,再到总工办公室门口去堵。
好家伙,夜里十点都过了,武文杰那里依然像夜市般热闹,人进人出,川流不息。
景杉探头看去,那张网络图前,一帮人讨论热烈,有时甚至还有挺激烈的争论。
景杉找武文杰,是想探讨一个技术上的困惑。
他现在负责的是动车转向架部分的技术攻关,也就是“高铁之足”。
以400公里时速运行的动车组,上面没有任何一个部位可以等闲视之。
而直接与轨道接触的车轮,以及与其相关的一系列部件,所承担职责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还是在常速列车时代呢,当时的设计科长就因为老七王卫彤性格上有些轻率浮躁,愣是不愿他呆在转向架设计组这个敏感岗位上。
为帮助老七,武文杰还跟科长进行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斗智斗勇”哩。
80公里时速尚且如此敏感,现在要跑到400公里,速度提升了五倍,你说这转向架有多重要。
这次的技术转让,动车转向架的图纸人家倒是提供了,装满了整整几个大柜子。
弗林斯他们在现场也不厌其烦地把相关的组装技术,一五一十地教给了大家。
走的时候,卢卡斯丢下一句话:“你们就照着我们教的做,只要你们能保证做的不走样,我就保证你们装出来的转向架是绝对安全可靠的。”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问题,都是按照协议上的要求去做的,问题在于,作为动车组如此复杂又如此重要的一个部件,连技术人员带操作人员,对它的认知仅仅是“码积木”水平的。
许多朋友小时候都玩过乐高积木,景杉也玩过。
现在他觉得,自己和同事们似乎就是在玩乐高积木。
他觉得,他想像中的高铁制造,不应当是这个样子的。
当初弗林斯他们在现场执行的工艺当中,有几项景杉觉得存在问题。
他向弗林斯提出自己的想法,弗林斯说这超出了自己的职责范围。
景杉又试着与卢卡斯沟通,卢卡斯的表态就有些不耐烦了:“你的任务就是照做,而不是质疑。你的问题别说我回答不了,就是能回答,我也不会回答的,因为你的问题对你们来说毫无意义。你所提到的情况,你们永远也用不着去考虑,有我们,有阿尔法,还有西格玛,那些问题是由我们来解决的。我再说一遍,照做,除此之外,不要再多想什么,更别试图多做什么,那毫无意义。”
在卢卡斯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的景杉依然不死心,在现场扯着弗林斯探讨。
他把弗林斯的转向架组装操作工艺做了两处改进,然后请工友按新工艺进行操作。
一趟活走下来,弗林斯也直发愣:“看上去,你这个方案似乎真的比我们一直做的那个要好,只是……”
景杉知道他“只是”后面要说的意思,“无论如何,要照我们说的去做”。
装完了又要拆,这边的工友不乐意了,直发牢骚:“景工,你这个工艺分明比他们的那个要强,我干了那么些年转向架,一比较就看得明明白白的。还拆它干嘛呀,就这么着不行吗?”
“不行,就得拆,还是按人家说的工艺去做。”景杉嘴上这样说着,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但不管怎么说,自己的方案凭的还是理论、经验和灵感,并没有权威性的背书,因此也只能在现场给人家比划一下而已。
老师们回国了,留下的要求是“照做”,但武文杰不甘心“照做”,景杉他们当然也不甘心“照做”。
终于,他等到了跟武文杰单独交流的机会。
“武总,我一直在考虑优化,但现在困于‘高铁之足’里面,只能就足论足,眼界打不开,思路放不出来,所以工作上很难迈出步伐。”
景杉的困惑,其实也是武文杰正在深切思考的。
他现在时间宝贵,不可能跟景杉多聊,便只匆匆点了他一句:“咱们千万不能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你困在‘高铁之足’里,打不开眼界,放不出思路,那你不妨试试‘脚痛医脑’。”
景杉被抽调到“高铁之脑”——负责网络控制系统的团队协助工作,这显然是武文杰的手笔。
跟他情况类似的一批负责重要部件的技术精英,陆续接受了这样的调整。
而一部分原先承担“高铁之脑”、“高铁之心”业务的技术人员,则临时前往部件团队。
“咱们的高铁动车,本身就是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系统,而这个制造系统又是引进的,而不是从咱们工厂里一点一点成长起来的,这给咱们了解掌握它增加了很大的难度。‘老师’的要求是,学会码积木就行了。可我不甘心!要是仅仅满足于码积木,咱们现在可以什么都不用干了,这几年下来,码积木的本领咱们全都会了。可那不是咱们的目标,咱们的目标,是要通过引进技术,运用自己的本事消化吸收,最后能够自己亲手设计制造出属于我们自己的高铁动车。”武文杰向大家解释他的想法。
针对技术精英们的疑惑,他接着说:“我们要想了解和掌握这个庞大而复杂的系统,就必须运用系统思维,绝不能陷在局部的小圈圈里。当前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在消化吸收的过程中,不断优化我们已经掌握的所有制造技术。如果不具备系统思考能力,就无法完成好这个任务。”
第三四七章 头痛医脚
武文杰办公室上的那张网络图,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个图形,那图画得并不怎么好看,却十分形象生动。
有一个大脑,有一个心脏,有两只脚,还有一根辫子······
这些图形各自围了一堆网格,每一堆网格上,又密密麻麻贴上了无数红色的问号。
外人要是看到了这些图形,显然不知所云,但常来常往他这里的那些工厂技术精英们,都知道那图上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铁之脑”,“高铁之心”,“高铁之足”,“高铁之辫”……在他这张图上全聚齐了。
在高铁这个大系统中,每个关键系统所涵盖的技术要点,都分门别类显示在上面,而那些数不清的红色小问号,则代表目前“只知其然尚不知其所以然”的“技术盲点”。
这天,来过好几回都碰壁的景杉,见武文杰办公室总算只有他一人了,便悄悄摸了进来。
正在沉思中的武文杰被吓了一跳。
景杉没有理会武文杰小小的愠怒,径直凑近网络图,从“高铁之脑”的位置拿下了一个红问号,又从“高铁之足”那里拿下了两个红问号,然后用三个绿色惊叹号代替上去。
见他的举动,武文杰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医好脚了?”武文杰问。
“真灵!”景杉带着兴奋的神色说,“照您说的,脚痛医头,一试就管用了。开始我真不信哎,总觉得没什么把握,但既然领导提要求了,咱也不敢不执行吧,于是就按您说的思路去试,由网络控制系统入手,重新考虑解决走行部形位尺寸在运行中的超差问题,还有制动横梁容易变形的问题,经过几个控制关联的调整,这两个问题迎刃而解。”
武文杰听罢微微一笑:“我图上的那些红问号,可不是你想给我换,就能随便换的。”
说着,武文杰又把红问号换了回去。
“那两个问题真的解决啦!骗你我是小狗!”办公室里再没有外人,景杉说起话来不免有些“放肆”。
武文杰指着自己桌角近一尺厚的一叠材料,对景杉说:“看到了吗,昨天刚刚换掉了第一个问号,制动系统团队就给我提供了这么些材料,这些材料背后包含的工作,你猜也猜得到。”
景杉听罢,不慌不忙地说:“要说材料,我的材料比他们还多得多呢,只是没给您拿过来而已。”说着,他四下打量了一下这间办公室,最后把目光停留在那面墙上,接看说道,“要是解决一个问题,消除一个问号,就需要这么多材料,那把这面墙上的问号全部解决,材料得把您这间办公室装满,也装不下呀。”
武文杰拍了他肩膀一下,微笑道:“你当我傻呀,现在文档早都实现电子化了,我还存纸质文件啊?这些文件他们早都给我制作成了电子文档,已经存进我电脑里了。我只是告诉你,解决问题要按标准化规范化的流程,要有相应的文件作支持。你跑上来说换就换,哪儿有那么简单的事啊。”
“这可容易,您等着,我一会儿就给您把文件拷过来。我这可是一下子解决了两个难题,是两个大文件夹的资料。”
景杉说完,转身出去了。
武文杰长吁了一口气,从桌子下面拿出一本《黄帝内经》闲翻起来。
他可不希望被同事们看到,尤其是熟人。
这段时间,他听到有人在背后给他起了个新外号,“老中医”。
“武总老中医,专治吹牛皮。”这个听上去像是拿武文杰开心的顺口溜,内涵却分明是溢美的意思。
开始,武文杰看《黄帝内经》的目的,只是想借着中医理论,帮着调理一下自己的身心。
尽管内心一直被研究探索的兴奋所充盈,但如此长时间的高度紧张,还是让他时常感到身心疲惫。
毕竟人到中年,不比当年血气方刚的愣头小伙子了。
“头痛医脚”,是他从《黄帝内经》里学来的。
那段时间他持续感到头痛,有时甚至痛到影响正常的思考。
他不愿吃止痛片这类的西药,他知道,即使服用过药以后症状有所缓解,也不过是暂时的,回头还得再犯。
止痛药并不能够解决他身心在机体运转当中的任何实质性问题。
按照书中的说法,他初判自己是“肾气不足”。
《黄帝内经》里说的分明:“肾出于涌泉,涌泉者足心。”
他坚持揉了一段时间足底的涌泉穴,结果头痛神奇般地消失了,浑身的精力也比之前充沛了不少。
继续研读《黄帝内经》,他不但感受到了祖国医学的博大精深,更对中华民族独特的思维方式,乃至中华传统文化都有了更深入的理解和认知。
几番下来,《黄帝内经》中的一些词句,不经意间就从武文杰口中流露出来,大会小会都是如此。
“老中医”由此得名。
而后,在厂内厂外多次技术探讨和交锋中,武文杰如有神助,一时风头无两,鲜人能敌。
景杉自认为在转向架领域深耕已久,对那玩艺儿从内到外都了若指掌,很久未从事具体技术工作的武总,不可能比自己更清楚。
谁知武文杰从系统的角度一论述起来,直把景杉这位转向架小专家听得惊呆了:“我的妈,还能这样思考这个技术问题哪?简直令人难以想像!”。
也不知是从谁那里发起的,那个顺口溜不知不觉地在厂里传开了,继而又传到了不少兄弟单位和合作伙伴那里。
景杉无意间跟武文杰说起这个顺口溜,武文杰却面色平淡:“我倒真想成为一个能治好百病的老中医,不过现在说这话,还早哩。”
时不时地,景杉会去武文杰办公室坐坐,讨教之余,他也看顺带着看一看那张网络图,尤其是数数上面从红问号变成的绿惊叹号究竟有多少。
每次去数,都会有变化,红问号在减少,绿惊叹号在增加,变化的速度不算快,也不算慢。
工艺优化的前提,是要弄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而这一点,在技术引进初期是谁都不敢想的。
从被动“僵化”到敢于主动“优化”,这其中迈出的这步究竟有多大,不是高铁圈中人士,那绝对是难以估量的。
ads公众号:,关注即送现金、点币!
第三四八章 高铁经络
这段时间,景杉手头的工作进展有些停滞了。
他去找武文杰,发现那张网络图上的变化,近期似乎也有些止步不前。
武文杰的桌面上扣看翻开的《黄帝内经》
“武总,您是真把中医理论用在咱们的“优化”上了。之前还挺灵的,但现在我怎么有些找不到感觉了呢?”
景杉面露困惑。
“你可别跟别人说,我成天翻这本书啊,免得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我是想从这本书里,探究咱们老祖宗的哲学思维。”
武文杰把《黄帝内经》拿起来,又放下去。
景杉注意到,《黄帝内经》的下面,还有一本书,书名是《道德经》。
景杉笑了笑:“不用我去说,厂里谁不知您的外号‘老中医’啊。您在各种会上,张口闭口都是中医学名词,近来又加上了诸子们‘曰’过的那些话。您知道您最新的外号是什么吗?”
武文杰好奇地摇摇头。
“老夫子。”
听到这个新外号,武文杰扭过身子,在身后的书柜玻璃上照了一下自己,自言自语道:“看来我真是老了啊,老中医就已经够劲了,现在又成了老夫子,唉。”
看着他那副半真半假的表情,景杉又笑了。
“您别误会,这个外号主要不是说您老,而是说您现在又常常引经据典孔子老子们的说法,所以才得此名。”
在景杉眼里,英俊潇洒的武总正值当打之年,顶多因为工作压力大而略显憔悴,怎么也算不上老呀。
“在“高铁之脑”这段时间,你觉得收获怎么样?”武文杰转了话题。
这正是景杉最想说的。
“要说收获,那可太大了。能在网络控制系统调过头再来看我的转向架,那个感觉跟以往钻在专业里硬刨,真是完全不一样。不是有那句诗嘛,‘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就转向架论转向架,无论如何,也无法解决局限性的问题。在动车这个大系统中,任何局限的思维,都是工作的大忌。而且这也确实是工作的一种捷径吧,跳出去返观,往往会有茅塞顿开之感。
“之后我又按您要求,参加了’高铁之心‘、‘高铁之辫'、’高铁之闸'等其它几个系统的相关工作,总体收获不是一般的大,而且或多或少都帮我解决了过去一直困扰的技术难题。”
景杉说到这里,兴奋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暗淡。
“但现在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该做的似乎都做了,但‘高铁之足’这部分,依然没有达到应有的样子。到底欠在哪儿呢,我想了又想,不得而知。”
武文杰听到这里,点点头道:“嗯,你的问题,其实也是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思考的问题。你知道咱们现在卡在哪儿了吗?”
景杉摇了摇头。
“你回想一下我的前一个外号,‘老中医’,这也是我的主导思想,也就是说,这些日子咱们一直在寻找‘老师’的不足,是以医生的心态在找问题。这当然不能说错,而且咱们确确实实找出了相当不少‘老师’的毛病和问题,咱们自身的能力水平也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很大的提升。这一点,无论是技术口,还是操作口,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也都有切身体会。但这终究不是咱们的目的,咱们的最终目的,是要亲手造出完全属于咱们自己的高铁动车,这个动车,不但要有外在的各种‘器官’和‘肢体’,更要有自己的经络,自己的神经系统,自己的大脑,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思维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说,咱们目前的差距还有多大?”
这一番话,把景杉说得愣住了。
一瞬间,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词,“窗户纸”。
他从来还没想过,造动车还要考虑它的“经络”、它的“语言”、它的“思维方式”……
“中医上讲,人体有十二经脉,十五络脉,还有奇经八脉。这些经络,构成了整个人体的经络系统。如果拿它作比,你看这张网络图,”顺着武文杰的手指,景杉把目光转向墙上,“咱们这些日子的工作,其实也就画出了三五条经脉,三五条络脉,而且即使是已经画出来的,许多也并不完整。”
景杉倒吸了一口气。
“作为治病,仅仅懂几条经络,知道其中的关系,能够看好几种病,这并不是太难的事。但咱们的目标,是要造出一个完整的’人‘,必须把所有的经络全部弄明白,才可能造出来。这方面,差一点都不行。这里我想用经络来代表什么呢?就是动车的工作运行逻辑。你想想,几万个零部件装在一起,构成若干系统,组成一台动车,如果不能把其中所有的运行逻辑弄明白,那显然是有问题的。”
景杉长长地吐出气来:“我一直以为,马上就要捅破窗户纸了,听您这一说,眼前的窗户纸似乎又加厚了一公里。”
武文杰用坚定的眼神看着他,沉稳地说:“窗户纸当然还没完全捅破,但也绝对没有那么厚了,我已经清楚地看到透出的亮光了,它就在眼前。”
工厂新成立的一支技术团队,名字是武文杰给起的,十分有趣,又让外人摸不着头脑,那名字叫——“经络搜索队”,队长就是武文杰本尊。景杉也名列队中。
不用说,武文杰办公室那面墙上的网络图,又有变化了。
他用金色和银色的线条,来表示动车运行逻辑的“经”和“络”。
跟其它所有系统不同是,“高铁之经络”面对的是完全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运行逻辑。
这玩艺儿藏在哪儿?主要都藏在那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数不清的电子元器件里面。
打个比方,一个巴掌大小的芯片,里面掌控看动车能源变换与传输的核心功能。
把这个芯片拿在手里,外表什么也看不到,你就是把它折开,里面你也什么都看不到,所有复杂的运行功能,都是用肉眼无法看到的。
除芯片外,还有数不清的电子元件、电子器件,也无不承载着各自的神奇功能。
如果仅仅满足于码积木,买个芯片或是元器件装上就行了。
但要想自己造出动车来,进而还要不断提升速度、增强性能,如果不弄明白其中的运行逻辑,不能自主控制其相应功能,那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
第三四九章 超级开关
人的先天之气来自下腹部的丹田,而高铁的动力来源是在它的“小辫子”,也就是咱们所说的“高铁之辫”——受电弓。
元气从丹田出发,循任督二脉而行。
高铁的能源则是通过接触网,把外部输送的电能,由受电弓导入动车,经牵引变压器变压后,再进入牵引整流器,继而进入牵引逆变器,最后带动牵引电机工作,驱动动车运行。
动车的照明、空气制动机和列车控制系统的供电来源,是通过辅助变流器得到的,并有专门的蓄电池为控制电路和照明供电备用。
专不专业?枯不枯燥?
仅仅是高铁的动力驱动这一个最简单最基本的逻辑,就会把圈外人直接绕晕。
更何况,动车里的运行逻辑何止这一个?
各子系统的运行逻辑构成“高铁之经络”的“经”,而经与经之间的相互关联,则又构成了“高铁之经络”的“络”。
动车不能光知道往前猛跑,该停还得能停下来,这就得走“制动系统”这一“经”了。
与传统列车不同,动车组通常动力较为分散,动力设备都分布在不同的车厢上,在高速运行中,需要设备能够协调工作,不能有延时,这又是一“经”吧?
不但对内需要协调,对外同样需要,你看,不用多说,无线通信系统肯定算一“经”,区间闭塞系统也是相当重要的一“经”。
你可能会问,那个拗口无比的“区间闭塞系统”究竟是什么鬼?
借这个机会不妨给大家扫扫盲。
所有在轨道上运行的列车,都必须具备“区间闭塞系统”这样的装置,它的基本原则就是,“有我没你,有你没我”。
简言之,任何列车在轨道上行驶,只要6公里以内的前方有其它列车或是障碍物,“区间闭塞系统”就会立即启动工作。
距离前车或障碍物4公里以内,系统黄灯预警,提示列车减速,距离在2公里以内,系统会亮起红灯,强制停车。
为什么在这里会费力巴拉地说起“区间闭塞系统”呢?
因为就在几年之后,这个系统出现的令人意想不到的问题,引发了巨大的灾难,吸引了全世界的关注,几乎给中国高铁带来灭顶之灾。
此是后话了。
这会儿,武文杰正被那个外号叫做“超级开关”的器件所困扰。
办公室那面墙的一个角落,增加了一面大大的白板,白板上画着密密麻麻的元件。
如果有人想要去数一数那上面究竟有多少元件,那让我告诉你吧,应该不少于五万个。
白板的右上角,用红字清晰地写了几个字,“36x ”,这是啥意思?
它是说,如果一面白板代表一个工作单元,那么一个“超级开关”里就有36个这样的单元,也是就是画满元件的36面白板。
而现实中一个“超级开关”有多大呢?
巴掌大小。
而每一个工作单元,在现实中也就是一个指甲盖大小。
说得这么神奇,那这个“超级开关”究竟是用来干什么的呢?
不想说的太专业,用大家容易理解话的来说,就是通过调整电流的输入,控制动车运行的,你这动车加速能力怎样,最高时速多少,能不能瞬间起跑,能不能舒适飞驰,能不能稳定停车……全靠这个巴掌大小的开关来操控。
而每一个操作的速度,是用百万分之一秒来论的。
可以说,这个“超级开关”,是高铁技术中核心的核心。
武文杰带着一班人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刚刚把这个巴掌大小器件里的功能解读明白,却遇上了新的问题。
这个“超级开关”咱自己现在还造不出来,得买人家的。
老七现在所在那家外资企业,是全球有数的供应商之一。
签好的供货协议,却忽然供不上了。
“老七,你们在搞什么鬼?这么重要的部件,你们怎么说供不上就供不上呢?还讲不讲诚信了!”
跟老七说话,武文杰一如既往地没遮没拦。
老七那边似乎也有难言之苦:“咳,怎么跟你说呢,这玩艺儿的技术要求太高了,差一丁丁点儿都不行。这次的问题,我听说是从上游新进的一批晶园,材质纯度有十万分之一的暇疵,所以没法给高铁用了,只能等下一批次。”
武文杰哼了一声:“耽误了我们的进度,总得有个说法吧?”
“说法?恐怕没什么说法。”老七一副爱莫能助的口气,“上游给我们造成的损失,我们也没地方弥补呢。”
“怎么会这样?还讲不讲规矩了?”武文杰有点火了。
“这是卖方市场,可真没有买方说话的余地。不信你去问问。”
问问就问问,武文杰还真就不信这个邪了。
谁知一打听才发现,价格原本就极其昂贵的“超级开关”,即使你想翻倍加价购买,也得看人家的脸色。
没货就是没货,干不出来就是干不出来。
转了一圈,武文杰又回到了老七这里。
“好吧,能不能少耽误几天,我们等米下锅呢。”
武文杰的口气一反常态地“柔弱”了三分。
“我可以答应你,但只能是口头上的,具体怎么样,还得看情况。这里的江湖,就是这样子的。”老七的话声调不高,却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武文杰的心头。
说起来,之前要不是老七,武文杰他们能把“超级开关”的运行逻辑全部搞清,可能还会走不知多少弯路呢。
从这个意义上说,他的确给武文杰提供了不小的帮助。
武文杰之前就一再说过,老七是他的“福星”,总能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给他恰到好处的支持。
这次也不例外。
不过跟老七谈及的供货问题,又让武文杰感觉特别不爽,有种被人掐着脖子的感觉。
这不,在才开完的技术会上,一段时间以来一直满面春风的他,不但眉头又锁上了,话也说得有点狠呆呆的。
“把动车的各种运行逻辑初步弄通,这才到哪儿啊?你明白了各部件是怎么运行的,各功能是怎么实现的,这根本才是个皮毛,不,连皮毛都算不上。因为咱们的目标,是用自己的能耐亲手造出动车来,明白动车是咋跑的,离把它做出来,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第三五〇章 烧钱项目
武文杰感到心疼了。
当景杉来向他报告,自行试制“超级开关”一开张,就遭遇到了“下马威”时,武文杰在那里愣了好半天。
要知道,之前工厂在试制几个相对简单些的元器件时,武文杰就为那一次次的巨额资金投入而大发其愁。
而着手试制“超级开关”,前期仅仅买了不多的一点原材料,花掉的钱已经比头几个项目合起来还要多。
“有没有弄错?单价是不是多加了个0呀?怎么会这么贵呢?”武文杰几乎不敢相信。
景杉用一吐舌头再摇一摇头,来回应武文杰的吃惊。
“武总,烧钱,这才是刚刚开始。”
在工厂才成立不久的“超级开关”攻关团队中,景杉负责工艺需求的制定,而进展是按一个个“短流程”往前推的。
在武文杰面前的那块白板上,一个仅仅包含几个元件的小方框,代表一个“短流程”,每个“短流程”能够实现相应的能量和功率的传递转换功能。
一个“短流程”制定好之后,就要着手用各相关元件进行反复试验,以实现其功能。
每个“短流程”从设计到完全实现预定功能,不知要烧坏多少元器件。
见白板上的元件图上,小方框没画上几个,大笔的试验费用如流水般哗哗淌走,武文杰决定亲自到现场看看。
一来算是慰问一下大家,二来也可以说是督战。
成天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些图,武文杰对于各部位都有什么了如指掌。
现场不过是由图变成了实物而已。
一块小小的板上,连着几个元件,武文杰凑上去,细细看了看元件上的标号。
他在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这几样东西的价值,大约几十块上百块吧。
看完,他退到一边,找个角落坐下,看着景杉他们试验。
调好,接通电源,也就几秒钟时间,电花一闪,烧了。
景杉几个人凑上去,对着还带着焦糊味的元件细细打量,又讨论一番,然后拆卸下来。
再装上,接通电源。
又是一道电光,又是一股焦糊味……
下班的时候,武文杰起身离开,路过试验室屋外的那个金属垃圾箱,他探头看了一眼,只见里面烧坏的元器件已盛了三分之二。
武文杰心里算了一下,嘀咕道:“又烧没了大几千块钱。”
迈出几步去,他又回转身来,推开试验室的门,冲里面的人喊了声:“大家都已经忙活一天了,今天就别弄太晚了,差不多就收了吧。”
景杉应道:“我们还得再干会儿,怎么也得把那垃圾箱给装满了吧。您这会儿回办公室,不也下不了班吗?”
武文杰的作息时间,景杉门儿清。
回到办公室,武文杰冲着那面白板发呆。
愣了好一会儿,他用一支红粉笔狠狠地在一个方框上画了一个圈,又在旁边写了个大大的问号。
这正是下午景杉他们试验的那个部分。
仅仅这一个“短流程”,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够攻下来,又不知实现这个小小的目标,还要再烧掉多少个元器件。
攻下这个“短流程”,后面还跟着数不清个“短流程”。
若干“短流程”串起来,组成一个“长流程”。
若干“长流程”串起来,才能实现一个功能。
把所有的功能都满足了,这个模块才算达到了设计要求。
那又得何年何月?又要再花多少钱?
电话铃响,是丁娟娟来的,她问武文杰是不是回家吃晚饭。
武文杰听妻子说武文松今天回家了,他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堂弟的面了,正好有不少事想问他呢。
到了家,见武文松正和岳父丁子成聊得起劲。
“这些日子怎么样?多久没回家里了?都以为你忘了家门呢。”武文杰跟堂弟开着玩笑。
在单位里一直绷着的劲,这会儿总算可以放松下来一点了。
武文杰拎出一瓶酒,示意堂弟和岳父呆会儿吃饭时一块来一口。
“这段时间真把我累惨了,”武文松嘴里抱怨着,眼神却洋溢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成天在跟木工活打交道,光经我手就做了不下十个车头模型。”
丁子成补充道:“厂里因陋就简,就地取材,自行设计的那个简易风洞,尽管远算不上完备,但还是很有些独到之处的,刚才小松跟我讲了不少,让我听了很振奋。”
武文松使劲点点头:“还得感谢劳模常,那个简易风洞就是他设计的,由于条件限制,纵向摆动力矩、扭摆力矩和侧滚力矩暂时还模拟不了,但空气阻力、升力和横向力这几项,模拟得相当到位。根据这个风洞提供的帮助,我摸清了几个车头外形重要尺寸的规律,虽然离完全弄透还有差距,但现在咱们已经不是一点说不上话了。”
丁子成问武文杰:“小松他们研究高铁外形成效明显,你们研究高铁的神经和心脏,进展也还好吧?”
武文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话说得有些踌躇:“总的还好,难度也不小,弄明白怎么一回事是一方面,怎么才能把它造出来又是另一回事,这中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难以想像。有的时候我真的会感觉灰心,不敢相信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把所有的这一切全学到手。但回过头来再一想,如果把我们学习制造高铁比作爬泰山,现在我们已经爬到了南天门,离玉皇顶仅一步之遥。这个时候,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一定要咬紧牙关,全力以赴,一鼓作气,奋勇前行。”
正在这时,武功背着书包进了门。
现在的武功,已初具小男子汉模样,不再是原先那个满脸稚气、嗓门尖尖的小男孩了。
“爸,好奇怪,您今儿怎么回来吃晚饭了?”武功沙哑着嗓子问,他把目光转向武文松,似乎一下子明白了,“哦,是因为叔叔回来了,你想跟他聊聊,对吧?”
看着儿子淘气的样子,武文杰开心之余,也有些愧疚:这些年一直在忙,他欠家里的太多了,欠两个孩子的太多了。
第三五一章 学习习惯
正聊着,武艺也放学回来了。
她已俨然一位美丽的大姑娘。
曾经比弟弟高半头的她,如今得抬脸看弟弟。
姐弟二人,一个婷婷袅袅,一个高挑矫健。
在学校,武艺成绩依然顶尖,武功则从过去多年的中游生,逐渐开始发力,目前已是班里前十名的水平。
两个孩子的成绩,让武文杰和丁娟娟备感欣慰。
再过几年,孩子就要面对人生的第一次重大考验——高考了,作为父母,承受工作压力之余,孩子学业方面的压力也是沉甸甸的。
技术攻关,要摸索打造一个又一个“短流程”,然后逐一把这些“短流程”串成“长流程”,最后实现相应的功能。
培养教育孩子,其路数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武文杰为技术攻关所投入的巨大代价乍舌,但他可能并不知道,在家里,丁娟娟为孩子们的成长所投入的时间、精力和资金,也是极其惊人的。
丁娟娟搞教育出身,曾几何时,女儿在学校的表现让她备感骄傲,但儿子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成了她的一块心病。
同年级的两个孩子不在一个班,看到武艺的班主任打来的电话,丁娟娟永远可以用轻松的心态接起来。
老师除了夸奖女儿表现出色之外,无非就是给家长布置点工作任务,比如,帮孩子润色一下演讲稿啦,给孩子准备一身参加重要活动的服饰啦,为孩子买几本提升水平的参考书啦,等等。
这类的活,无论有多麻烦,无论要花多少钱,丁娟娟都毫无怨言,干起来劲头十足。
有时,她还会用自己的经验,向老师提出建议,额外给女儿和自己“加戏”。
有时,下班回家的武文杰,见她深夜还在忙为武艺参加活动做准备的一些事情,劝她把那些活给推掉。
“推掉?”为疲惫不堪的丈夫准备夜宵的丁娟娟,神采奕奕地“反驳”她,“这活是我向她们老师主动请缨加上的,原来并没有。我好不容易才争来的机会,怎么能推掉?”
而只要是武功的老师打来的电话,丁娟娟没由来的心里就会哆嗦一下。
大概是形成“条件反射”了吧。
有那么一两年,凡是跟武功有关的电话,无一例外全都是坏消息,包括受到武文杰称赞的为姐姐出头而打人的那次。
凭着作为教育工作者的敏感,丁娟娟早就意识到,武功在学校的处处被动,并不是他智力上存在问题,更不意味着他在品德上是个“坏孩子”。
根源在于,他不适应学校和老师的教育方式,又正值青春叛逆期,于是就……
要改变老师对孩子的看法,丁娟娟决定从提高孩子的学习成绩入手,而对于武功来说,提高成绩的关键,在于改掉原先的不良学习习惯,形成新的良好习惯。
单单从接受能力上说,两个孩子不相上下,而且各有各擅长的地方。
武艺在理科方面更有优势,武功则在文科包括艺术方面显示出特长。
但武功的劣势,在于他没有形成良好的学习习惯,随着课业负担的逐步增加,他由开始的用“小聪明”就能应付,一步步地益感吃力,到了后来就显得有些疲于奔命了。
就拿集中注意力来说,武艺明显胜过弟弟一筹。
她端坐在自己的小屋里,可以心无旁骛地长时间高效率学习。
武功在这方面就要差得很多。
丁娟娟总能听到他在屋里时不时弄出的响动,姐姐那屋的门一直紧闭,而武功却总有各种理由一会儿就出来一趟。
实在没什么事,他还会拉开门,探出脑袋东张西望一通,然后再缩头回屋。
武艺写作业快,哪怕老师布置了铺天盖地的作业,她也总能在不算晚的时候写完,然后再用余下的时间作复习和预习,甚至还有余力进行一些课外
武功这边呢,写作业始终占据了他绝大多数的学习时间。
开始的时候,写完作业的时间尽管不早,但好歹还是在可承受的限度内。
随着年级的增长,功课不断增加,作业量也成倍地翻,武功开始吃不消了。
眼瞅着作业写不完了,他去向姐姐求援,武艺好心帮他做了几回,但无论怎么努力模仿,那字体的区别还是非常明显的。
俩人的老师都在一个教研室,一看笔迹不对,只一对照,老师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对于武艺这样拔尖的学生,课任老师捧在手心都怕化了,自然不愿过多责备她,只是找个机会悄悄提醒一句:“你帮弟弟学习,讲求点方式方法啊。”
一句话说得武艺一个大红脸,她心知老师指的是什么事,便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表示接受老师的“批评”。
等下回弟弟再去找她帮写作业时,武艺坚决不答应,毫无余地地拒绝了。
这可让没有思想准备的武功方寸大乱,当晚拖到深夜,也没把作业写完。
老师的一顿批是免不了的,通知家长也是“规定动作”。
回到家,武功冲着姐姐就是一通吼,武艺哪吃他这套,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
丁娟娟从姐弟俩的争吵中听出了端倪,她没说武艺,只把武功狠狠批评了一番。
没有了姐姐的“帮助”,武功的作业单靠自己的力量,完成起来越来越困难,与老师的冲突也愈演愈烈……
丁娟娟打算花钱请家教,武文杰是坚决反对的,理由很简单:“我当年什么课外辅导都没有,不也考上了名牌大学了吗?别信那个。”
丁娟娟回答他:“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和你那会儿不能比。”
俩人争执不下,谁也说服不了谁。
正说了,老师的电话打给了丁娟娟。
看着手机响铃,丁娟娟示意武文杰去接。
武文杰不想接,丁娟娟也不接。
武文杰绷不住,接起电话。
老师打来电话要说的,还是关于武功完不成作业的事。
放下电话,武文杰直发呆。
“怎样才能让这傻儿子把作业写完呢?”
“你儿子可不傻,让他写完作业,也不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看着武文杰的那副样子,丁娟娟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她内心责怪武文杰平时不顾家,管不了孩子的学习,更心疼他起早贪黑的辛苦。
第三五二章 划掉一零
丁娟娟打造的第一个“短流程”,就是提高武功的写作业速度,用的方法是请家教。
武文杰反对了几回,丁娟娟让他拿出他自己的解决方案。
在工作上办法多多的他,在这方面却一筹莫展,没有一点招。
“既然你管不了,那就别拦着我。”这回丁娟娟不大客气了。
家教来了,小伙子看上去比武功大不了几岁,是个有点怯生生的大学生。
按照丁娟娟的意图,“家教”就是“辅导”武功写作业。
说是“辅导”,其实就是起个提醒的作用。
提醒什么?注意力集中。
丁娟娟给小家教布置的任务就是,只要武功写作业时要干别的,就立即提醒他。
这个方法很原始,却挺管用。
武功写着写着作业,起身去拿饮料。
家教按照事先规定的要求,制止了他的行为。
“我渴了,喝口水还不行了?”武功不高兴了。
“还有二十分钟,就到休息的时间。没到休息时间,其它什么事也不能做。”
家教说得不卑不亢。
你还别说,注意力一集中,学习效率提高很明显。
几天下来,武功自己就尝到了甜头。
接下来的“短流程”,是培养和巩固复习预习习惯。
关于复习当天刚刚学过的内容,小家教有个独特方法,就是让武功复述。
头一回尝试时,武功完全没有感觉。
家教拿过他的课本和笔记,请他讲一讲当天功课的内容。
武功一指家教手里的笔记本,说:“都在那本里,我记得细着呢。”
家教说:“你现在回忆一下,笔记里都记了什么,然后给我一五一十讲出来。”
这可把武功给憋住了,他当时听课时,只是往本上记,完全没有过脑。
磕磕巴巴讲了一些,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不过,一段时间过后,武功忽然发现自己的听课效果好了很多。
过去效果不好,并不是他听不懂,而是大脑中录入新知识以后的“衰减”太严重了。
之前没有复习习惯,下课后只满足于用新知识指导自己做完作业,仅此而已。
家教让他复述,实际上是一种强制性的复习要求。
装进脑子里的东西,未必是你真正掌握的,检验是不是真的掌握了,最好的方法就是你能不能把它讲给别人听。
听进去和讲出来,二者之间是有很大距离的。
预习也是一种习惯。
预习和不预习,效果同样不一样。
起初,武功预习时就是随手翻看一下,这样不能说没效果,但还是有限。
小家教拿出自己当年上中学时掌握的一整套方法,让武功“带着好奇、带着问题、带着思索”去预习。
武功试了几回,立马找到了感觉。
“哥哥,照你的这个法子,我预习这一下顶得上半堂课的收获了。”
武功发自内心地感慨。
武艺在学习效率方面一直都还好,这得益于她自己总结的各种经验。
弟弟在重新培养学习习惯,而她已经在猛攻什么海淀题库、黄冈模拟这类高大上的科目了。
不过,她渐渐发现,弟弟在学习领会新知识方面,似乎有超过自己的势头。
她原本对妈妈给弟弟请家教这事,挺不以为然的。
她也曾按妈妈的要求板过弟弟在学习方面的坏毛病,但效果不佳。
武功虽然对姐姐学习好口服心服,但轮到姐姐“指点”自己了,他又是一百个不乐意。
更何况,他觉得姐姐教的那些方法,根本不适合自己。
而家教哥哥的招,对武功来说很受用。
见弟弟的学习赶上来了,武艺欣喜之余,内心也不免有些小小的不平衡。
武功的秘籍究竟在哪里,她很想知道,可在学习方面自己一直压着弟弟一头,哪儿好意思低头向弟弟讨教啊。
“我得把他的那些个套路套出来。”武艺准备下手了。
武功的学习变得轻松了,丁娟娟自然喜上眉梢,不过,付出的代价就是家庭帐本上又支出了一大笔开支。
这些日子,武文杰回到家,说的也是花钱的事。
他嘴里说的这钱,可比家里请家教用掉的,要大不知多少倍。
“现在我都快发疯了,”武文杰胡子拉碴,满脸疲惫,“这哪里是烧元器件,简直就是在烧钱嘛!”
试验尽管一直有进展,但进行得不算顺利,尤其让武文杰心疼的,就是不断追加的成本。
试验室后面原来有个好久都没用的近一人高的空垃圾箱,烧坏的元器件攒得多了,就集中扔到那里。
一天,武文杰无意间从垃圾箱边经过,探头看了一眼,一下子惊呆了。
那么大的垃圾箱,竟然快要盛满了。
一个巴掌大的玩意儿,便宜的也得几十上百块,这大半箱的废料,得值多少钱?
武文杰一股火直窜脑门,大踏步走向试验室。
他本来想冲他们发一通火,可一进屋,却怎么也张不开嘴了。
不大的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在紧张忙碌着,看着屋角还没来得及收起的行军床,武文杰知道,这些同事又是一宿未回家。
是啊,谁想让那些元器烧坏呀!谁不心疼那些被烧掉的钱啊!
可这试验的性质,决定了这种代价的必然性。
像那些金属部件,即使出了问题,成了废品,至少还能有点作为废铜烂铁的钱,不至于一文不值。
而这些元器件,加工时会投入大量成本,而一旦没能达到功能要求,在试验中损毁,残余价值几乎为零,连废铜烂铁都不如。
武文杰心焦,大家煎熬,却挡不住试验中烧损元器件数量的急剧增加。
总会计师坐不住了,直接去厂长反映。
厂长只得把武文杰喊去。
武文杰知道是什么事,他顺手抄了一件烧坏的功率模块,装在兜里。
厂长开口说了几句情况,武文杰不声不响地把模块从兜里掏出来,放在厂长的桌上。
别看总会计师不搞技术,却一眼就看出了那是什么。
“啧啧,光这一个,就值……”总会计师话说了一半,瞥了眼面色铁青的厂长,又瞥了眼神情凝重的武文杰,没再往下说。
武文杰缓缓地说:“我们是在烧钱,给厂里增加压力了,可这钱,不得不烧。”
总会计师欲言又止。
武文杰看出了他想说什么,便接着说道:“您可能会想,为什么要费这么的气力非得自己造,直接去买不是可以少花很多钱吗?我是搞技术的,最了解买和造的本质区别在哪里。直接买,固然省事,但它就像买个积木块,人家给你啥样你就得用啥样的。人家设计成400公里时速,咱们希望稳妥点,想设计成380、350公里的,你都不知道该从哪儿入手!
“供应商供货及时,咱们还能保证订单的完成,一旦人家有点风吹草动,你就无件可装,生生被人家卡着脖子。
“再说价格吧,我们现在自行研制,总算摸出了这些件的真实成本。前期的投入是相当巨大,但如果试验成功,刨去前期的各种研发费用,利润仍相当可观。我这么跟您说吧,我们自制品的价格,跟进口件比,差不多相当于直接划掉一个零。”
第三五三章 用我的吧
价格划掉一个零,看上去当然很美,但它的前提是试验能够取得成功。
如果试验到最后,没有取得成功,不仅价格划掉一个零无从说起,前期所有的投入都将会打水漂。
总会计师跟武文杰对簿厂长办公桌前,就是想问武文杰:这么烧烧烧,烧到什么时候才是一站?
“现在,这个窟窿烧得我心里直发毛,简直连帐也不会算了。这么烧到年底,今年本来盈利的盘子,就要报亏啦!我要承担责任,厂长的压力更大。”总会计师如是说。
武文杰盯着总会计师的脸,沉默了半晌,才说:“再给我点时间,再容我点工夫,我相信,年底之前,这个项目一定会成功。”
总会计师叹了口气,没有作声。
厂长则目不转睛地盯着桌面,脸上毫无表情。
气氛沉寂,半天谁也没有开口。
好一会儿,厂长才吐出一句:“文杰总,再给你一个月时间,再让你们烧掉一百万。无论成与不成,就到此为止。要知道,咱厂一年的销售收入,才刚过一个亿。”
武文杰深吸一口气,在桌子上捶了一拳,声音低沉地说道:“好的,就一个月,一百万!”
武文杰离开后,厂长对总会计师说:“你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从哪里再挤出一点钱,多多益善,少了也不嫌,就拜托你了。”
总会计师摇了摇头,像是跟厂长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已经挖地三尺,就差要掘墓刨坟了。”
武文杰被人看见在垃圾箱里扒拉,那垃圾箱就是装烧坏元器件的那个。
装得满了尖,马上要运走。
武文杰不甘心它们的价值就这样归了零,在临运走的最后一刻,还在琢磨如何能再榨出点功用。
扒拉了好一会儿,他忽然有了新的发现。
废件中,三种类型的元器件拼凑拼凑,似乎还可以再承受一回试验,至少能多留下一组试验数据。
这满满一箱废件,没准还能拼出不少哩,这里外里的,不又能省点钱出来嘛。
武文杰不顾自己身上穿着的干净的浅色工作服,俯着身子就往外掏。
看着脸上和身上带着几抹炭灰的武文杰,捧着一大抱烧得黑乎乎的元器件进了试验室,正在忙活的那些人又好奇又好笑。
你还别说,武文杰的眼力的确不错,原先谁都认为是零价值的废件,经他这么七拼八凑,还真又有了新的试验价值。
等到装废件的那节旧的货车车厢即将装满的时候,试验总算成功了。
武文杰趴在车厢边上,放声痛哭。
“我们成功啦!我们能够自主控制速度啦!”
他的嗓音劈了,他的喉咙哑了,他的眼泪如雨般在下……
厂长笑的时候,眼圈是红的。
总会计师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时间上,的确没有超过一个月,但成本却远远迈过了一百万元的门坎。
武文杰不能让总会计师担着压力,他忙着给那几家兄弟企业打电话。
试验成果如果能换成钱,不就皆大欢喜了嘛。
“功率模块我们弄出来啦,好使着呢!快把你们那车的相关参数给我,我好给你做配套,听我的,别买进口的了。”
几家兄弟工厂,拜的是不同的外国师傅,尽管制造上的基本原理都差不多,但许多参数是不一样的。
武文杰想得简单,人家可不会那么轻易按他说的去做。
“你们的那器件,究竟可靠不可靠呀?能保证我们用吗?”
面对质疑,武文杰大包大揽。
他一直在技术领域浸淫,讲技术话是他绝对的强项。
一番深入浅出通俗易懂的道理讲过去,无论对方是哪个领域出身的,都会被他“忽悠”得口服心服。
这里的“忽悠”绝对不是贬义,而是讲他擅长最大限度地发挥自己精通技术的优势,同样一个意思,他一番话说出来,能够给人家以充分的信任感。
如果这样还不能说服对方,他会亲自捧着器件登门,直接在对方眼皮底下做试验。
“干嘛干嘛干嘛!”面对武文杰的“强买强卖”,还真有人不买帐,“我们用老外的模块用得好好的,干嘛要换上你的呀?高铁运行时速400公里呢,这风险你们担得起吗?”
话不好听,说得却真的是那个理。
这当然难不住武文杰,一连三个问题,直指要害:“老外的件你打算用到啥时候?人家卖给的价钱你知道有多大的幌吗?万一人家不能及时供货,你如何保证完成订单呢?”
这一大圈跑下来,武文杰满嘴是泡,显然是上大火了。
好在成绩还不错,该说动的他全都说动了。
说动什么了?说动兄弟工厂都用他们自行开发的模块呀。
武文杰心里知道,能够实现目标,并不完全是凭借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有各种机缘。
部里要求适当降低最高运行速度,这可不是撂个闸放慢点速度的问题,而事关最佳功率曲线的设置。
兄弟工厂从国外厂家买模块,相当于买了个积木,你给我啥样,我原样给装上。
武文杰他们自行设计的功率模块,完全属于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的产物。
你要多少速度,我总能把最佳功率给你调到位。
“拜托,武总,你这玩意儿的性能可以赶得上老外的吗?”
类似的问题总是不时出现,武文杰的回答也很干脆:“你如果给我一个机会,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奇迹。”
而集团公司考核经营指标,又让各工厂千方百计要压缩成本。
武文杰他们的模块,简直是创利增效的神器。
“同样的性能,一点儿也不差,而我的价格跟老外的比,可以直接抹去一个零。”武文杰就是这么豪气。
令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开心正爽哩,他的老同学老七却有点着慌。
武文杰这一折腾,让身在外企的老七负责的一个业务板块,整体上露出了难堪神色。
道理很简单,买了他的,就不买你的,而买了你的,自然就不会买他的。
毕业离校的第二个十周年纪念,就是在这个时候悄悄来临的。
老七早就主动提出自己要担纲组织班里的此次活动。
这事没人跟他争。
毕业后头一个十周年,正是老二的事业如日中天之时,他也如同老七今天这般豪情万丈,组织活动的重任当仁不让地落在老二肩头。
十年匆匆,轮到老七的事业风生水起了。
老七最想见的同学里,排在头一位的,就是武文杰。
除了曾经是最要好的朋友之外,此次老七还想在业务上跟武文杰作个“协调”。
但令他遗憾的是,这次活动武文杰缺席了……
“十年前,也就是我从这所学校毕业二十周年之际,我们班同学在校园组织的那次聚会我没能参加。”
武文杰站在高铁论坛的讲台上,侃侃介绍高寒动车组。
听的人都感到有些奇怪,为什么他会把话头带到这里。
“为什么没能参加?因为我去了青藏线。那次的青藏线之行,为我们今天设计制造出当今世界上最扛冻的高寒动车组,打下了一个重要的基础。”
第三五四章 战寒神器
时间再次回到当下,回到交大校园。
毕业三十周年纪念和高铁论坛,是武文杰此次返校要参加的两大活动。
站在论坛的讲台上,向来自全球的高铁业界人士介绍能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中运行的动车组,武文杰感到十分快意。
台下的观众当中,有老朋友,也有新面孔。
从他们脸上的表情中,武文杰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
当时,面对高铁业界的诸多老师,武文杰的眼睛充满了好奇,充满了渴望,也充满了不甘。
那时的他,大概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能够站在这样的讲台上,像当年的那些老师们一样,跟大家分享最尖端的高铁技术。
这会儿,他做到了,十年奋斗,梦想成真。
他没有理由不自豪。
不再用老师手把手教,不再要老师讲为什么,不再有“搭积木”的困惑与无奈,这部“战寒神器”上所有的一切,都是咱自己设计制造出来的。
牛不牛?
在严寒地区驾驶过机动车的朋友,都会有这样的切身体会,那就是,跟在常温状态下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小小的摩托车、汽车尚且如此,更何况身躯庞大、速度飞快的高铁动车了。
动车组列车上什么最多,当然是金属呀,有钢有铁,还有各种合金。
常温下运行,它们都没有问题,但在严寒之下,就会问题多多。
武文杰在论坛上向大家介绍说:“我们用的是可以承受极低温度的铬钼合金钢螺栓、螺母,在零下六十度时,它的性能才略有改变,在零下四十度的时候,不会出现一丝一毫的异常。此外,动车组所使用的材料、电气元件以及车体、转向架、供风制动等系统部件均有耐低温的性能设计,使动车组具备了特殊的抗寒性能,能够承受零下四十度低温以及冰雪等极端恶劣运行条件的考验。”
话音落处,全场一片哗然。
用语言介绍,不过就是讲一段话,但其中承载的技术含量,可不是一般的。
换句话说,外行听了可能无动于衷,没有感觉,但内行一听,立刻便知其中的高大上所在。
武文杰没法继续往下讲了,就铬钼合金钢螺栓螺母的设计制作,台下即时提出了数不清的问题。
武文杰只得放下演讲提纲,一一作答。
在听与会者提问的间歇,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机不断有来了微信的振动,偷偷瞟两眼,都是家人和朋友发来的,目的也是同一个:“你刚刚发布岀来的几个概念,像战寒神器,铬钼合金钢螺栓螺母等,已迅速成为头条热搜。”
这就是移动互联网时代的特点。
他相信,“武文杰”这三个字,也会像以往许多时候一样,再次成为热门人物。
好容易才把头一轮的“问题包”给打发完了,武文杰继续他的演讲。
普通高铁动车对密封性有要求,而且标准还不低。
但这样的标准放在严寒地区,就完全不能满足要求了。
可以说,普通高铁动车如果直接进入严寒地带,不但车内的温度会很低,而且还会把大量的冰雪泥浆甩进车来。
为防止冰雪进入车体,保持车内的恒定温度,高寒动车全车都配有高质量的硅橡胶密封条。
这项技术看似简单,其实也有着极高的内涵。
讲到兴奋处,武文杰忍不住开了个玩笑:“我们的这款高寒车,不但在极寒地带可以防寒,要是万一不幸坠落水中,它还能立即变身潜水艇哩。”
全场哄堂大笑。
可不一会儿,丁娟娟批评他的微信就到了:“你怎么又没管住自己的嘴?瞎胡说什么呢?你们的动车能当潜水艇吗?你看网上都是怎么评论的?”
武文杰插空通过微信回了丁娟娟一句:“大家都有点幽默感好不好?”
高铁动车组的“神经系统”,是由好几百组开关组成,连接的电线加起来的长度可以达到200多公里。
怎么样?夸张吧?
常温之下,整个“神经系统”正常工作没有问题,但在高寒环境中,却容易因为“结露现象”产生大量的冷凝水,会直接影响到“神经系统”安全。
武文杰告诉大家,解决的方案就是在配电柜的骨架上喷涂一层微米级陶瓷多孔材料,空气遇冷产生的冷凝水可以全部存储在这些孔隙中,一旦温度升高,存储在孔隙中的冷凝水便可以蒸发出去。
台下听罢,又是一阵惊呼,继之而来的,又是提问不断。
就在这个时候,丁娟娟的微信再一次来了。
武文杰好奇这会儿妻子会说什么,是不是又要批评自己一番,无奈正赶上尖锐问题提得比较多,探讨争论得有些激烈,他一时顾不上去看手机。
接下来,大家注意的焦点集中在自动化防冻结功能刹车制动上。
列车的速度越快,对刹车制动的要求就越高,而冰天雪地天然就是刹车制动最可怕的敌人。
就这方面的问题,武文杰深入浅出讲了一遍,又浅入深出讲了一遍,总算把大家的有关疑问解答得差不多了。
提问者当中,既有业内的专业人士,也有业外的诸如媒体记者一类的人员。
武文杰的深入浅出与浅入深出,都有其相应的意图,也确实收到了应有的效果。
交流得正热闹,一位记者的吐槽,引起了大家的哄堂大笑。
她讲的是自己乘坐传统高铁的遭遇,那是某年的一个冬天,出乎寻常的冷,动车组显然不适应,出了诸多状况,给记者印象最深的,是车上所有的管路全部冻结,不但喝不了水,连厕所都没法上。
可以想见,这一车人,连同乘务员和旅客,都因此而异常狼狈。
记者最后要问的是,“战寒神器”是不是可以避免这类问题。
“那当然。”武文杰回答得十分干脆,“天气寒冷会冻结列车供水排水系统,就像这位记者女士所经历的那样,造成车上的乘客喝不到热水,上不了厕所。对于这样的问题,传统高铁动车肯定是一筹莫展的,但我们的新型高寒车却不在话下,因为我们给它所有的水箱、污物箱和水的管路,都穿上了厚厚的‘棉衣’,‘棉衣’里面还装有电热丝,而且在水箱底部还配有小电炉,在天寒地冻的条件下,依旧可以始终保持适宜的温度,让液态保有适当的活力。”
武文杰最后总结道:“我们的新型高寒动车组从‘神经系统’、’骨架‘、’关节‘、’血管‘等各方面都进行了抗寒设计,不仅让高铁在酷寒地区行驶与制动的安全等级有全方位和大幅度提高,也让车内旅客的乘车体验得到极大优化。从某种程度上说,乘坐高铁谱系中的这个新成员行进在冰天雪地中,您的综合舒适度甚至要好于以往的其它任何车型。”
武文杰的演讲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一时间,网络上武文杰的名字连同他口中的一系列概念,都成了网络热搜。
直到围着他的人都散去了,他才有工夫打开手机,看看丁娟娟究竟又说了什么。
第三五五章 对不住你
让武文杰没有想到的是,丁娟娟在微信中再一次向他交代了之前托付过他的那两件家事:一是给女儿武艺找对象,二是给儿子武功联系个稳定工作。
来到交大这几天,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脑子几乎一刻都不得闲,完全把之前丁娟娟的交代抛到脑后了。
要不是她提醒,根本就忘了这两件事儿了。
不过,即使她提醒,看目前的这种节奏,也很难有机会去张罗。
当然,妻子的这条微信,又把武文杰带回了十年前的那段日子里……
……受“家教”指点,武功学习不断取得进步,小姐姐一方面惊喜,另一方面也有老大的不服气哩。
“妈,您给学习上花钱,就是买几本教参书,可在弟弟身上费的钱,比我可多得多了。这不大公平吧?”
武艺向妈妈提出质疑。
在女儿发问前,丁娟娟原本没认为这里还会有情况,女儿一张口,她这么一咂摸,似乎武艺说的还真有些在理。
家里给两个孩子学习上的投入,稍一算帐,就能看出其中的微妙之处:有相当一段时间了,花在武功身上的钱,月月比他姐姐多一个零。
具体的数额武艺当然并不知悉,但她的感觉是很清晰的。
武艺其实也不是矫情,其中半带着开玩笑的意思,当然说她心里完全平衡,一点儿不平衡的感觉没有,也不符合实际。
这个时候,武文杰已经背着行囊,匆匆奔赴青藏高原,得有相当一段时间不着家呢。
丁娟娟一时有些沉不住气,心里起急,却也没想出好办法。
武文杰打长途电话回家,丁娟娟借着这个机会,便插空把武艺对她发了点小牢骚这事跟他说了。
武文杰一听就笑了,他没直接回应,而是反问妻子打算怎么办。
丁娟娟说:“我能怎么办?我哪儿有你鬼点子多?要我说,女儿她心理不平衡,为她平衡,那我就再给她多买点教参书。”
听到这里,武文杰放声大笑:“你这是想得罪女儿?还是想激化你们母女间的矛盾?”
丁娟娟轻叹了一口气。
她好歹也算是资深的教育人士了,但是在家里,面对着活蹦乱跳的一儿一女,她也常常有力不从心之感,而且随着孩子年龄的增长,教育孩子的难度越来越大。
她也曾跟武文杰探讨过,是不是真的“刀不削把”,武文杰的回应是坚决的摇头。
“在教育方面,你缺乏的不是理念,也不是经验,该明白的,你都明白,该会的办法,你全都会。只是到了自己的孩子这里,你往往会在不知不觉当中动作变形,而且自己还没有察觉。”
武文杰不等丁娟娟反驳,马上就把话头转向自己:“同样的情况,在我身上也一样是存在的。好多东西,其实都不是问题,但咱们作为家长如果没有处理好,就会把好端端的事情变成了问题。”
关于武艺心理不平衡的问题,其实武文杰自己也没想出什么好招。
被丁娟娟催问得急了,武文杰便说:“再给女儿增加学习负担,她肯定不会开心,咱们不会给她布置任务?”
“什么任务?”丁娟娟没大明白。
“让她去向弟弟偷艺呀。”武文杰的声调透着狡黠。
家里要是没这么大房子,恐怕也用不着武艺去偷艺。
她跟弟弟一人一间屋子,弟弟跟那位家教在他的屋子里学了什么,她完全一无所知。
开始的时候,对于弟弟不时地向爸爸妈妈汇报自己的进步成果,武艺还挺不以为然的。
引起她关注的,是那次全年级统考,有门功课武功一下子比他平时的成绩提高了十多分,跟名列年级前茅的姐姐仅有三分之差。
武功的这门单科成绩,也一跃进入了年级前十名。
回到家,武艺煞有介事地眯起眼睛,凑近弟弟的脸,细细打量他。
武功知道姐姐这样做是因为什么,他故意对起双睛,皱着鼻子,还把嘴咧成一副怪相。
把脸绷得一本正经地武艺,立刻被弟弟的这个样子逗得喷笑而出。
武功一边抹着喷在他脸上的唾沫星子,一边追着要挠姐姐。
武艺好不容易才躲过了弟弟的“报复”,待弟弟消停下来,她用惯有的居高口气“质问”弟弟这次考试究竟捣了什么鬼。
武功不慌不忙地反问姐姐今天物理课讲了什么内容。
没经受过武功那番训练的武艺按自己的记忆简单说了说。
武功学着姐姐平日对自己的那种态度,带着点傲劲,把物理老师在课上才讲过的内容框架,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这回吃惊的,可不止武艺了,连武文杰和丁娟娟也都被武功的演示吓了一跳。
丁娟娟问他是怎么记住的,武功轻描淡写地说:“您给我请的家教哥哥天天修理的结果呗。”
看到这一切,武艺意识到,弟弟确实在学习方法上捅破了“窗户纸”。
不掌握一些“秘籍”,绝对不可能达到这样的程度。
你说,武艺的心里能平衡吗?
明知妈妈不可能为此再花钱给她请家教,她还是要把内心的失落表达出来。
妈妈出的那个主意,武艺一听就带着重重的“爸爸烙印”,有股子“赖皮劲儿”。
反正是自己的亲弟弟,又有老妈的加持,武艺实施起来便颇为“肆无忌惮”。
遇到障碍时,她会偷偷打电话向远方的爸爸求援。
那天武功不够配合,还想耍花招胡弄武艺。
武艺一气之下,把求援电话打给爸爸,谁知爸爸的电话占线。
过一会儿再打,还是占线。
“什么重要电话呀?这么讨厌。”武艺抱怨道。
跟武文杰通话的,不是别人,正是他大学同学老七。
他希望武文杰能给他个面子,参加由他张罗的毕业二十周年返校同学聚会。
电话里,能够很明显听出武文杰粗重的呼吸声。
“青藏线列车综合调试,不但咱们装备制造来人了,工程、隧道、通信、信号各方面的人马刀枪全都聚齐了。这个项目太重要了,难度非常大,需要全系统齐心协力,共同努力。我实在是回不去,请原谅,对不住你,老七,也对不住各位老同学。”
第三五六章 昆仑隧道
当年,当武文杰翻开那本《游历中国》时,里面的一句话深深刺痛了他。
那句话是这样说的:“只要昆仑山脉还在,铁路就永远到不了拉萨。”
《游历中国》的作者,是美国现代火车旅行家保罗·苏路,曾经乘坐火车漫游世界各地,在中国铁路行驶的列车上,也留有他大量的踪迹。
青藏高原交通闭塞,物流极其不畅,生活在这片神秘土地上的高原人,只能祖祖辈辈长期固守着自给自足的庄园经济。
直到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整个西藏还仅有一公里长的道路可以用来行驶汽车,其余的路段只能用牦牛、马匹,甚至人拉肩扛来进行物流运输。
如果走水上,交通工具只能用牛皮船、独木舟,还有溜索桥等。
自青藏铁路开建以来,武文杰一直密切关注着它的铺设进展情况。
在铁路项目建设中,线路是先行,一俟线路铺好,安装调试好各种配套设施,列车装备才能上去跑。
在武文杰看来,制造青藏列车的难度,一点儿也不亚于高铁动车组,某些方面甚至还要比高铁动车组难得多。
不管怎么说,目前正在倾力打造的动车组项目,是在普通的运营环境中,既不是在极端的气候和温度条件下,也不存在高海拔的缺氧状态。
打个比方说,对于高铁动车的要求,只是在普通赛道上跑得快跑得稳而已,而对于高原列车来说,那就相当于要攀爬高山了。
这个比方虽然未必十分贴切,但的确能说明一些问题。
让武文杰暂时放下手里的动车组试制工作,转向青藏列车的试运行,上级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
说起来,两头都需要他,哪边都离不了,但权衡再三,领导还是决定让武文杰把手中的动车组项目先放一放,当前主攻青藏列车。
乘坐着进口的轨道公务车,武文杰和一班专家考察刚刚建成的青藏线路。
公务车奔驰在广袤而荒凉的高原上,武文杰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景色。
比起他曾经贫瘠无比的家乡,这里的自然条件明显还要恶劣许多。
在他离开家乡出门求学之际,他要翻过一重又一重光秃秃的山,又要坐好久的汽车,才头一次见到真正的火车。
当时还是绿皮车,一路乘坐的经历,武文杰终身难忘。
几年后,家里的山路越来越通畅,再往后,还有了穿行在崇山峻岭之间的高架路。
山上的绿色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密。
火车站还修到了山口,尽管还是绿皮车,但已不用像以前那样,再要倒好远的汽车,才能到火车站。
出了山口的高架路,就是漂亮崭新的火车站。
现在唯一的不足,就是绿皮火车的速度还不尽如人意。
武文杰希望手里正在研制的高铁动车组能够早一点面世,他一直在为实现这个目标而忘我工作。
于公而言,他是希望铁路大动脉的运行能更快更通畅,从小小的“私心”来讲,他也迫切希望家乡的父老乡亲可以早一天坐上高铁,享受到更快捷的交通便利。
“我这不算自私吧?”他有时会这样悄悄问自己。
家乡养育了他十八年,离开家乡后,在大学校园,在铁路工厂,他获得了知识,增长了才干。
在家乡的时候,他只是在电影里看到过火车的样子,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把制造各种各样的火车,作为自己终身的事业,更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全国乃至全球轨道交通装备制造领域的技术领军人物。
他希望报效家乡,他希望报效学校,他希望报效工厂……
而这一切,恰恰构成了对国家、对社会、对这个时代最好的贡献,最大的回报!
“武总你快看,前面就要进入昆仑山隧道了。”
坐在武文杰身边的工程局专家一声喊,把武文杰从沉思中拉了出来。
说起昆仑山隧道,专家收不住话匣子,如数家珍般讲开了。
搞隧道的专家讲隧道,就如同让武文杰讲火车,那讲起来可不是一般的水平。
武文杰听得津津有味。
这昆仑山隧道是世界高原永冻区里最长的隧道,位于青海境内,全长1686米,海拔高度4648米。
隧道的长度相当于400米标准跑道转四个整圈,还要挂点零。
而论起高度来,则要比世界屋脊珠穆朗玛峰的半山腰还要高些。
由于它的地理位置实在太特殊了,严酷的自然环境和复杂的地质条件,让这个隧道的施工完全不同于其它任何其它隧道。
“施工的时候,我们差不多快把招术想绝了!”回忆起当时情景,专家感慨万千。
专家的这番话,让武文杰深有同感:“我们引进、吸收、消化高铁动车的设计制造技术,跟你们修隧道完全是一股劲,真的是要把人的脑袋都想破了。我太理解了,那个过程,真熬人啊。”
探索和创新,永远都不会是轻而易举的。
传统的喷射混凝土方式,有干喷和**,但在高原高寒冻土地区,那两种方式都存在着致命的弱点。
决定采取湿喷混凝土,要冒巨大的安全风险,但不这么做,技术上更无法向前推进。
怎么办呢?
经过反复研究和试验,最终确定还是采取新型的湿喷方式,为避免喷射后湿混凝土坍塌滑落,配合采取强有力的临时支护措施,吠确保具备足够的支护强度。
“事先我们真没想到,剑走偏锋的这一招,居然让我们在施工安全、工作质量、工程工期和运营效益等诸多方面,全面取得了优异的成效!”
专家说到兴奋处,摘下眼镜擦擦镜片,又擦擦眼角。
“我们的实践证明,采用湿喷混凝土技术,在高原永冻区的隧道施工中不仅完全是可行性的,而且还有很高的提质增效功能,填补了国内这方面研究的空白。”
武文杰听到这里,内心也由衷地感到高兴:“过去我一直觉得,铁路建设中技术含量最高的,应该是我们制造火车的这部分,但这一路走过来,我的认识有了很大的改变,说起来,在这个大系统当中,任何一个环节都有相当高的技术要求,哪一个环节掉了链子,火车都跑不起来。青藏线是这样,咱们的高铁动车同样也是这样。”
第三五七章 不要洗澡
“前面就是可可西里了!”
这个喊声,把武文杰的目光又吸引到了窗外。
“能看到藏羚羊吗?”
武文杰话音刚落,就见远处有几个小小的黑影在快速移动。
“那不就是嘛!”专家一指黑影,轻松地说。
可惜没有准备望远镜,距离比较远,看不太真切。
“咱们这是在什么桥上啊?”武文杰看着车下的桥,好奇地问。
“这座桥叫清水河特大桥,正好架在可可西里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地带,平均海拔在4500米以上,处于高原多年冻土地段,冻土厚度有20多米,而且含冰量特别高。为了不影响藏羚羊和其它野生动物的自由迁徙,在这座大桥下的各桥墩间,我们设置了1300多个桥孔,野生动物过铁道几乎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公务车在桥上行进了许久,依然没有走到头。
“这桥得有多长啊?”武文杰问专家。
“这座桥全长将近十二公里,是青藏铁路线上最长的以桥代路的特大桥。这等于说,火车跟野生动物的行进轨迹没有交集,动物们在地面走,火车在桥上走。几十米的桥高,即便是桥上火车发出的声音很响,在地面听来也并不会受到惊吓。”
“修建这样的桥,也需要相当高的技术要求啊。”武文杰感慨道。
“那可不是嘛。说实话,干过这些活之后,再去修建高铁线路,真觉得轻松了许多。”专家的口气中带着满满的自豪。
天边的夕阳,把余辉洒在可可西里荒凉的冻土地上。
武文杰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抹残光,直到它缓缓坠入地平线……
晨曦中,公务车又驶上了一座造型奇特的大桥。
“这座桥叫拉萨河特大桥,是这条线进入拉萨市的最后一座特大桥,长度约有一公里吧。”
睡眼惺忪的武文杰,被专家的介绍弄得瞬间清醒过来。
他赶忙起身,趴在凉凉的玻璃窗上朝外看。
桥下是拉萨河,那泛着青色的湍急的河水,看上去就透着一股股冰冷。
“那桥墩设计得可真有意思,那是什么形状呀?”打起精神的武文杰注意到了桥上的一个亮点。
“你睁大眼睛看看,再仔细想想。”专家露出一副故作神秘的表情。
武文杰眨了眨眼睛,猜测着说:“那桥墩看上去……有点像牛腿。”
“哈,好眼力!”专家兴奋得声音高了八度,“一点不错,那个桥墩就是按牦牛腿的形状设计的,典型的雪区风格。你再看那引桥下面的桥墩,漂亮吧?那是雪莲花式样,别处好像还从没有过类似的设计呢。光那雪莲花的主跨,就超过了一百米,是双层叠拱结构。再看那三跨连续钢拱,像不像三条飘带?在雪区,那就代表哈达。你品,你细品。”
牦牛腿,雪莲花,哈达……的确像,一个个看上去都特别逼真,也特别生动。
武文杰不失时机拿出了数码相机,又拍了一连串的照片。
他拍了一路照片,相机里装得满满当当,收获不小。
这些照片,他打算都交给武文松,让他和他的同事们参考,在设计青藏列车外形的时候,激发一下大家的灵感。
沿途的景观,还有一座座铁路桥,都带着浓浓的雪区特色,如果奔驰在这片土地上的列车没有“藏味”,那可就太不协调了。
到了拉萨车站,有不少当地政府和铁路部门的人早已在那里等候。
走下公务车,武文杰忽然觉得头有些发胀,脚底下还有点飘的感觉。
应当是高原缺氧反应。
公务车上有制氧设备,所以车里一直有充足的氧气供应,这一路尽管行驶在高原上,却跟在平原上乘坐时的感觉差不多。
而一出了车门,马上就有异样的感觉了。
比起沿途的海拔,拉萨实际上要低不少呢。
回想起那一座座高架特大桥,一个个山间隧道,还有那蜿蜒上千公里的铁道线,在整个建设过程中,那些建设者奉献了多少艰辛,付出了多少牺牲,真是难以想像。
这样一想,武文杰忽然觉得,身上的那些个反应似乎也没刚才那么明显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们当地的习惯,东道主给来自远方的客人们献完哈达后,也不张罗进屋,众人站在铁道边上,原地就讨论起来。
武文杰就以公务车作为模板,一五一十地讲起他对青藏列车设计的想法来。
讲得兴起,他钻下爬上,直弄得自己一脸一身的泥和油。
不过,令他特别高兴的是,他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大家的时候,博得了一致的称赞,有几位当地的铁路官员,激动得直拿拳头捶他的肩膀。
第二天还要去段里继续现场讨论,武文杰连夜准备材料。
在车站讲的那些内容,获得了大家的认可,但毕竟不够系统。
在交流当中,大家又给他的想法提了不少非常好的建议,他要一一吸收归纳进去。
整理材料的时候,他的脑海里已经不由自主地跑起了火车。
那火车是真正的青藏列车,像一只矫健的藏羚羊,飞奔在荒凉而雄浑的高原上。
招待所的房间里温度并不高,密封也不算好,能听到外面呼呼的风声,可武文杰的脑门上,依然渗出了点点汗珠。
“呀!我怎么是这副样子呀!”
无意当中照了下镜子,他才发现了自己这副可笑的尊容。
布满脸上的,有油泥,汗渍,还有灰尘。
“要是明天这个样子在段里露面,还不得把人家给笑死了。”他自忖。
试了试房间里的洗澡水,不算很凉,也绝对算不上热。
平时在家,如果是这个温度,是肯定没法洗的,不舒服。
但现在这是出差在外面,而且还是在高海拔的雪域高原,能将就的也就只有将就了。
刚放了点水出来,武文杰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似乎是听那位专家说过的,那意思是说,内地的人从外面刚刚抵达这里的头两三天里,无论什么情况,都不能洗澡。
当时在聊天,谈兴正浓,注意力并没有集中在那里,顺着耳边飘过,只有淡淡的一点痕迹,没记的太真切。
他给专家的房间打过去电话,打算确认一下。
“对对,是这样的,一定要注意,咱们从内地过来的人,初到高原,头几天绝对绝对不能洗澡。我们工程局在这一带施工好几年,这方面的经验和教训都是有的,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丁丁点儿都含糊不得。”
听专家把话说得这么“刚”,武文杰一时间被吓住了。
“至于吗?”他又有点不信。
第三五八章 触类旁通
武文杰一睁眼,就觉得眼皮沉重,胸口发闷,头也痛得不得了。
朝窗外看去,天还黑着。
再一看表,这个时候内地早应该是天色大亮了。
对了,这里跟内地有时差,两个小时。
这两天在公务车上一路向西,他就觉到了越往西走,时差越明显。
不过因为车上人多,众人一直忙着讨论交流,倒也没什么感觉。
住进招待所,自己一个人了,依照生物钟,还是按内地的作息醒来,相当于一下子早了两个小时。
看了看窗外,整个城市还在沉睡当中。
不过不像以往起床后那样精神焕发,这会儿他自我感觉非常不好。
看来,还真让专家说着了,在这里就是不能洗澡,洗了澡就会感冒。
他现在的感觉,似感冒非感冒,有感冒的症状,也有过去感冒时从来没有过的一些感觉,比如胸闷。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面貌倒是干净清新了,但明显带着病容。
情况不妙啊。
昨天临睡前,他硬着头皮洗了澡,就是想在今天有个好的形象参加段里的技术交流会。
可这里就是如此神奇,说不能洗,还真就不能洗,洗了就给你好看。
自己不信邪,果然中了招。
武文杰打开背包,从里翻到外,想找些药吃。
临走的时候,丁娟娟给他备了一袋药,但当时家里正忙乱,也不知怎么的,武文杰好像没把药袋装进自己的行囊中。
不过话又说回来,丁娟娟也没有去高原的经历,带的药无非就是些常规的治感冒和腹泻的药,这会儿就是在手头,也未必能管多少用。
那就多喝点水吧。
武文杰烧上电热水壶,等着水开。
水开了,往杯子里倒水时,水砸在杯底的撞击声,听上去明显不像是开水的动静。
武文杰这才想起来,这里气压低,水大概只要在**十度时就会沸腾。
看上去是烧开了,实际上还是温吞水。
喝了两杯下肚,除了肚子里咕噜咕噜响了几声外,没什么其它变化。
浑身的感觉还是那么难受,不,似乎难受得更厉害了,尤其是头部,痛得像要炸开一样。
躺在床上接了几个电话,都是内地打过来的,这个点那边已经上班了。其中有老七打来的。
通话时,武文杰想让自己强打精神,至少别让人家从声音里听出来自己有异样。
硬挺着的努力并不怎么见效,几乎每一个通话者都听出来了他不大对劲。
他只能勉强解释:“我正在高原上,这边有点缺氧,别的都好,什么事也没有。”
他希望自己能撑着参加段里的讨论会,昨晚做了那么些准备,就是希望能把自己的所有想法都告诉大家,再听听大家的意见和建议。
“武总,你好像有点不对劲哎。”吃早饭的时候,专家发现了武文杰的异样。
手一上额头,对方吃了一惊:“呀,你发高烧啦?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感冒了呀?”
武文杰示意对方不要声张,谁知专家声音反而更大了:“那边那位是段里的同志吧?赶紧赶紧,快叫你们医务室来人,就到餐厅来,要快要快!还有,告诉政府办公室,马上给民航打个电话,给这位武总订最近的一趟班机,离开这里,去内地哪里都行,一定得是最近的一趟班机。另外,叫他们备好汽车,车况一定要好,车上要备好军大衣,不不,要备好至少两件羊皮大衣,要厚点的……”
武文杰有气无力地看着专家急匆匆地作安排,脑子里懵懵的,像笼在厚厚的雾里。
上了飞机,武文杰身体软绵绵的,头依旧剧痛,呼吸则愈发粗重。
马上就要关手机的时候,家里打来电话,是女儿武艺的,她并不知道爸爸这边发生了什么,只是想报给爸爸一个“特大喜讯”。
昨天那门出奇难的物理考试,她考了个全年级第一,而且是满分,而年级第二的分数是80多分。
年级第二是谁呢?武功。
在航班乘务员的催促下,迷迷糊糊听着女儿报喜的武文杰不情愿地关闭了手机,临关机前,他听见女儿好像说了句“……我给您讲一下我从弟弟那里偷艺的成果吧……”
下了飞机,武文杰的病就好了大半。
但这里面绝没有矫情。
在内地生活习惯的人,在高原缺氧环境中,极易患上感冒,而在这样的环境中得了感冒,又极易转为肺水肿。
一旦得了肺水肿,极有可能眼睁睁地在短时间内导致死亡。
这一点都不是危言耸听。
所以,那位经验丰富的专家在餐厅里的那番看上去十分“吓人”的紧急安排,也就容易理解了。
回到内地稍作休整,武文杰就恢复了健康。
没多久,他又第二次踏上了奔赴青藏线的旅程。
这一回,他总算有经验了。
两次赴青藏线,武文杰一路拍的那些照片,让武文松和他的同事们如获至宝。
常速的青藏列车,外部造型模是地上跑的藏羚羊,而厂里正在研制的高速动车组,外观看上去像条大龙。
近来,武文杰办公桌前面的那面墙上,明显变得简洁清爽了许多。
某方面的技术难题一旦被攻破,武文杰就把相关内容从大图上抹去。
“我的组织协调任务完成了,深入具体的工作你们下去做吧。”他轻描淡写的这样一句话,只有参与者才会品出,里面包涵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苦辣酸甜。
不得不说,他此番前往青藏线的经历,从某种程度上打通了几条长期未通的重要技术思路。
古诗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长期聚焦于动车组的技术,思路难免被囿于框中,一时难以打开。
青藏高原列车,用到的既是传统的铁路技术,又与以往的技术有相当大的不同。
在同与不同之间,许多意想不到的灵感、思路和答案,会突然进发出来,如同熊熊火光,把整个大脑照得通亮。
景杉在这方面也是深有体会的。
在动车的各分系统转了一大圈以后,再回到他的老本行一一走行部,他忽然感到,原先曾经让他苦苦思索而很难得其解的问题,现在再看,就好像学完了初一的课本,再去看小学教材,会很吃惊地问自己:“为什么当时我会觉得它很难呢?”
对于高铁动车组的走行部,也就是它的“腿”——转向架来说,其技术方面,知其然早已不是问题,知其所以然也不再是困扰技术人员的难点,当下的关键问题是,如何才能不打折扣地体现设计意图,通俗来讲,就是怎样把它们高质高效地生产制造岀来。
里边外边,都对焊接工艺有极高的要求。
这一边,景杉拉着苏苏纯不停地研究转向架的焊接工艺,那一边,武文松也不时来找苏苏纯,一块商讨动车组车头外型的焊接技术解决方案。
这些日子,苏苏纯忙得昏天黑地,白天晚上都不得闲。
第三五九章 洁白焊缝
“小苏,动车前部的龙头部位,几个尺寸又有一些调整,这次的变化比较大,工艺上要做大的调整,下班以后我们的讨论会你可得来参加一下哦。”
接到武文松的电话时,苏苏纯刚刚上完一堂课,正在急急忙忙去卫生间的路上。
接下来还连续有两堂课呢,估计下一堂观摩课课间休息的时候,肯定又会像以往一样,被围得水泄不通,难以脱身。
这一溜小跑,都让她有些气促了。
“这体力真是消退得太快了。”她心里对自己说着。
在国外学习时一直坚持的长跑,回来以后已经好久没有练习了。健身则更是顾不上。
每天早上一睁眼,她就被数不清的工作紧紧缠住。
武文杰这回真是把她豁出来了,对她的要求是“课堂教学和现场服务两不误”。
这话说起来容易,实际干起来,那可真不是件简单的事。
苏苏纯一方面要在校园里教学生带徒弟,另一方面还要到工厂的生产现场指导和技术演示,更有甚者,别人干不下来的那些高难度活,她要亲自上手去干。
自打武文松他们通过风洞试验等一系列手段,摸透了动车车头造型、尺寸的空气动力学原理之后,原先相对简单、工作量并算不大的车头焊接试验,一下子成了重头戏,三天两头有变化。
开始武文松给苏苏纯打来电话协调工作时,她还挺开心。
武文松喜欢说俏皮话,还净用网络语言,本来稀松平常的一件事,经他口一说,就变得特别好玩有趣。
刚讲完课累得头脑发胀的苏苏纯,一听到武文松半认真半诙谐地给她“布置任务”,准会乐得轻轻发笑,半天的劳累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
谁知随着时间的推移,武文松这边的任务越来越多,越来越重,也越来越急,弄苏苏纯也有些“不堪其扰”了。
特别是那次,苏苏纯还有课呢,武文松就在电话里大呼小叫,让她赶紧赶到工厂,有笔特急特急的活走不下去了,需要她马上过来处理。
苏苏纯可真有点不高兴了。
这怎么行呢?好歹她的主业还是职技校的讲师啊,再说下面还有那么多学生等着听课呢。
苏苏纯没有答应,并当场挂掉了武文松的电话,接着上她的课。
没成想,课才刚上没多一会儿,杨校长就急匆匆推开了教室的门,带着恳求的神色让苏苏纯赶紧去厂里的生产现场,说这事都惊动到武文杰总工和厂长那里了。
苏苏纯白净的脸当场就黑了,嘴里恨恨地嘟囔道:“他居然把状告到上面去了,看我将来怎么……”
杨校长打发走苏苏纯,自己拿起教具亲自给班里的同学们继续往下讲。
眼巴巴盼着苏苏纯的武文松,见她出现在厂房门口,兴奋地直蹦高。
苏苏纯却没给他好脸,用一个白眼回应了他迎上来热情的招呼。
可一干起来,苏苏纯才发觉自己有些难为武文松了。
这趟活,自己不但必须亲自来,而且确实还应当第一时间赶到现场。
因为焊接之后的应力变化,是有极其严格的时效性要求的,差一点都不行。
武文松他们的试验,这会儿正处在一个非常重要的节骨眼上,进度和节奏上一点儿都耽搁不起。
之前她误以为武文松是在故弄玄虚,这会儿才知,人家着急确实是有人家的道理。
可苏苏纯面上却不能认输,干活从头至尾整个过程,武文松又是递毛巾,又是送水的,苏苏纯一概不接。
弄得武文松在同事和工友面前老大的不好意思。
好在他挺会自我解嘲,每被拒绝一次,他总能为苏苏纯找出拒绝自己的半真半假的理由。
不信你听他说的。
“哦,对对,大冷的天,又没怎么出汗,喝什么水呀,是不是?先不喝,先不喝。”
这是他送水未果之后,替苏苏纯作的开脱之辞。
他这边说边比划,逗得一旁忙活的人时不时偷笑。
苏苏纯其实也想笑,但她努力绷着自己,不让自己笑出来。
脸上没啥表情,心里却翻腾不已:“你个武文松,还有完没完了?别再瞎逗了行不行?把我惹急了,以后真的就不理你了!”
苏苏纯的焊活,实在是无懈可击!
本来因为来得晚了点,时效上可能会有些影响,但她手底下特别利索,比一般人要快得多,这一来一去的,时间上正好,并没有任何耽搁。
等把活全干完了,苏苏纯这才接过武文松递上的水和毛巾。
趁一个四周没人的空档,苏苏纯板着脸轻声对武文松说:“以后我干活的时候,别再讲那些赖皮赖脸的话了,多烦人哪。”
武文松恍然大悟般地马上表态:“好的,好的,以后绝对不再说了,再说我是……”
苏苏纯紧接着又打断了他的话:“就是在我干活的时候,包括做其它工作的时候,不要耍贫嘴乱说话,别的时候嘛……”
“哦哦,明白明白!”武文松用更加恍然大悟的表情,略带夸张地说,“别的时候可以说,对不对?”
苏苏纯带着浅笑白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这段时间,苏苏纯配合得非常好,武文松他们团队的试验进展也格外顺利。
已经有好久了,武文松的睡眠时间每天只有五六个小时,他不知道的是,苏苏纯其实比他睡得还要少。
坐在那里开会,苏苏纯觉得自己昏昏欲睡,便提议去现场开,说拿着焊枪讨论工艺,才一目了然,容易说得清楚。
那些坐得腿发麻的工艺人员当然求之不得,大伙一轰隆就往车间跑。
“来来来,小皮,一起过来听听。”苏苏纯招呼正趴在车头焊活的徒弟皮小皮。
皮小皮的脸埋在面罩里,声音有点瓮瓮的:“别急,别急,马上,马上,这条缝就齐活啦!”
苏苏纯凑过去,叉着腰看着徒弟手里的活,一脸的开心与自豪。
武文松看看皮小皮手底下那条长长的洁白焊缝,又看看专注盯着徒弟的苏苏纯,轻轻笑了。
苏苏纯给摘下面罩的徒弟递过毛巾擦汗,并把他手中的焊枪接过来,熟练地用手掂着。
“真是不错。”武文松冲着那条焊缝夸赞道。
苏苏纯一甩头发,骄傲地说:“那当然,我们小皮真是棵好苗子,这才多长时间啊,你看他这活干的。”
说罢,她转向皮小皮,问道:“能焊这缝的,你是第几个?”
皮小皮有点不好意思,语气却透着满满的自信:“我是第三个,另外还几个师兄师妹马上也要练出来啦。”